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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袖側 -【權宦心頭硃砂痣】《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3 12:26 PM     標題: 袖側 -【權宦心頭硃砂痣】《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2-5-21 03:23 PM 編輯

【書名】:權宦心頭硃砂痣

【作者】:袖側

【內容簡介】:

  權宦霍決,勢力滔天。

  給他送錢送珠寶送各種珍奇之物的人要踏破他的門檻。

  當然也有給他送女人的。

  有一天,有人喜滋滋地送給他一個人婦:「聽聞這女子早年曾與大人訂親,後來大人家門遭難,這女子便另嫁了。現今把她送給大人,大人隨意,隨意。」

  別人都以為這當初棄了霍決的女人落在霍決手中絕沒有好下場。

  沒人知道,十年前,有個少女千里走單騎,只為了親口對那遭了宮刑的前未婚夫說:「人這一輩子,不止一條路可走,不過是換了另一條路罷了。難些,但一定要走下去,活出個人樣。」

  那前未婚夫說:「好。」

  少女落淚道:「那我回去嫁人啦。」

  那前未婚夫說:「好。」

  從此她是他心頭硃砂痣,不可思,不可觸。

  思之便傷,觸之便痛。

  一句話簡介:昔日良人又狠又冷又陰又妖。

  立意:盡力講好一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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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3 12:40 PM

第一章 景順

  大周景順四十八年秋。

  日頭高掛。雖然夜露已經日漸涼寒起來,可午後時分萬里無雲,陽光還毒得很。官道上許是才走過車隊,空氣中還彌漫著塵土的味道,呼吸起來不那麼舒暢。

  一行錦衣人被曬得口乾舌燥。

  「不遠了。」為首的數人中,最年輕的那個抹抹汗,抬起鞭子指了指,「前面應該有個茶棚的……」

  這少年是個半大小子,容貌秀麗得有些雌雄莫辨,已該是變了聲的年紀,卻音色尖銳,比尋常少年音調高上幾分。話音才落,已經瞧見了那茶棚的角。

  「我就說了不遠了。」少年高興起來,一夾馬肚,率先向前去了。

  餘人罵著「小安,你搶什麼,茶鋪又跑不了」,說笑著夾馬跟上。

  茶鋪涼棚下,伙計正給一個女客說話:「……下一個岔路口,一定走左邊那條路,右邊那條也通長沙府,但就繞遠了。」

  女客還要細問,這廂馬蹄聲急,小安疾馳過來,茶鋪外一個急勒,馬兒便一個穩穩的急停。

  這一手耍得漂亮,茶客裡便有喝彩的。小安得意,跳下馬來,尖著嗓子喊:「店家!」

  那女客梳著辮子,年紀與這小安相仿,還是個少女,見這少年馬術精湛,也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小安話音未落,伙計毛巾往肩上一甩,已經高聲應著快步走過來。小安看過去,那少女轉回頭,只叫小安瞥見一眼俏麗的鼻樑和側臉。

  有點黑,小安心底閃念。他從前在內院裡行走,見的姐姐們個個白得像水豆腐似的,養得他看女子的眼光不免有些挑剔。

  伙計帶著笑迎上來:「客官裡面請。」

  說是「裡面」,接了韁繩交給小廝,卻把小安往涼棚下引。這時節,只要沒了毒辣的陽光,便清風徐徐,舒爽得緊。涼棚下正好。

  片刻間小安的夥伴已經追上來,一個胖壯的跳下馬來喊:「店家,上壺涼茶先,這嗓子要冒煙了!」

  小安坐在那裡把花生米拋進嘴裡,笑道:「已經上了!」又罵:「嫌我急?我不急,你能來了坐下就有茶喝?」

  那胖壯的上來朝他後腦勺來了一下子,小安機敏地一縮脖,閃開了,抬腳踢他,露出了皂面白底的靴子。

  「反了你,」胖子笑罵,「還敢踢你康順哥哥!」

  又有人道:「別鬧了,永平,你管管他們。」

  這群剛落座的男子皆是青壯之年,最大的看起來也不過三十出頭的模樣。他們穿著錦衣皂靴,做派卻不像什麼少爺公子,相互喚起來,皆是「小安」、「康順」、「永平」這等吉祥意味的名字。伙計端著蜜餞乾果過來,眼睛一掃,耳朵一豎,聽了兩句,心中有了數。

  豪奴。

  貴人門下的豪奴,鮮衣怒馬,常常比尋常富戶穿得都鮮亮。

  這群豪奴中,被喚作「永平」的是個年在弱冠的青年。他生得俊眉修目,容貌原該十分英挺,眉間卻籠著一股陰厲之氣,臉上一絲笑容沒有,便平白減了三分英氣,添了三分寒意。

  那小安年紀最小,皮得很。他從前是內院裡行走的,身份也有些特殊,所以雖年紀小、功夫也弱些,旁的人卻不敢輕慢他,反而與他十分親熱。

  只他卻只肯聽永平的話,旁人拿他十分沒有辦法。

  到永平終於開口,淡淡說了句「別鬧了」,這皮猴子才安靜下來。卻又用胳膊肘拐康順。

  康順問:「幹嘛?」

  小安擠眉弄眼,朝一個方向支支下巴,放低聲音說:「你看那個小姑娘。」

  大家順著他下巴支的方向瞧了一眼,都笑了。康順更是噗地差點噴出一口茶:「小姑娘?你才多大,好意思說人家小?」

  小安梗著脖子說:「她肯定沒及笄,我馬上就十五了,絕對比她大!」

  康順笑著又要擼他腦袋,小安惱起來,捶了他好幾下,恨恨道:「別鬧!你看她,帶著白蠟桿子呢,練家子。」

  他口中的「小姑娘」,便是適才向伙計詢問長沙府怎麼走的少女。

  她背對著小安這一桌人,勉強能看見個側臉,的確像是個年紀不大的少女。削肩細腰,身形窈窕。身側的長凳上擱著一條齊眉長棍,小安讓大家看的,正是這長棍。

  「那當然。」康順道,「要沒點功夫傍身,一個小娘子敢自己出門?」

  他們坐下有片刻了,少女那一桌始終只有她一人,也只有一個杯盞,顯然是孤身行路的人。

  小安年紀最小,功夫又最弱,忽地遇到一個和自己年紀差不多又會功夫的,心裡不免癢癢。一會兒問「你說我和她誰厲害?」,一會兒又問「要不我去找她切磋一下?」,嘴上念叨著,屁股便坐不安穩,大有立時起來找那少女較量一下的意思。

  永平瞟了他一眼:「老實點。」

  小安便只能老實了。

  眾人噓他。

  他們已經用過了午飯,在這裡不過是歇腳,讓馬兒也避過日頭最毒的時光。正用著點心果子就著涼茶,忽聽有人拔高了聲音:「這些該死的閹人!我只恨不能手握三尺青鋒,斬盡這些無根之人!」

  這話一入耳,原本說笑的一桌人齊齊變了臉色,冷颼颼的目光向那說話之人射去。

  小安的手都握住了刀柄,目露凶光。

  那人毫無所覺,猶自喋喋:「沈公奏請立儲,原就是閣老分內之責,便是觸怒了陛下,也不當如此。都是牛忠那閹豎弄權,趁機作惡!沈公二子四孫,死得好慘……沈公這般年紀,喪子又喪孫,聽說已經臥床不起,也快……唉!」

  他同桌的人道:「太子薨了已經有八年了,若是今上早立儲君,也不至於有潞王之亂……」

  伙計拎著大壺小跑過來,一邊添水一邊忙不迭地道:「客官,莫談國事!喝茶,喝茶!」

  「怕甚,這裡是湖廣,京城遠著呢,他牛忠的手,還伸不到這裡來,他又不是順風耳。」

  話雖這麼說,那桌的聲音還是低了下去,端了茶,也真的不再說京城、說立儲了。

  伙計壓低聲音:「客官有所不知,說是那八虎之一的馬迎春就要來咱們這裡監稅了。以後吶,咱們說話都可都要小心些。」

  這類店鋪伙計,消息最靈通。聽他這麼說,那些人嘆氣:「唉,這是要來禍害我們湖廣了嗎?」

  小安一夥人也看出來了,這桌乍一聽憂國憂民,滿腔大義,其實不過是幾個白衣秀士、末流書生,最愛幹的便是這般指點江山,慷慨激昂。

  小安的手放開了刀柄,哼了一聲:「屁功名沒有的小子,成日裡操皇帝和閣老的心。」

  才端起杯子喝了口涼茶,不料那幾個狂生話題一轉,開始探討:「自古權閹,有幾個有好下場的?」

  「這等辱沒了祖宗,祖墳都進不得的人,除了攬錢弄權,活著哪還有別的奔頭,可不是得做盡惡事嗎!」

  「聽說那牛忠,陛下還許他娶了妻子?養了許多小妾?」

  「真是暴殄天物,他一個閹人養那許多妾有什麼用?」

  「嗐,用處大著呢,聽說呀……」

  剛才還慷慨激昂,這說著說著方向一拐,竟朝著下三路去了。句句都圍著「身體殘缺」這一點譏笑嘲弄,聽在永平等人的耳中,真是字字誅心。

  伙計和掌櫃看在眼裡,臉色發白——他們這做買賣的,最擅察言觀色,早注意到了,這一行錦衣男子,竟無一人蓄鬚。

  長沙府裡可是有一位藩王的。

  藩王府裡可是也有內侍的。

  那一桌人越說越不像話,這邊哢嚓一聲,名叫「永平」的青年捏碎了茶杯。英俊的臉龐像籠了黑色的影子,目光像淬了毒。

  這一行人裡,永平年紀不是最大,卻是領頭之人。這一聲像是一個信號,點爆了眾人的怒火。康順、小安幾人一掌拍在桌上就要站起喝罵!

  誰知伴隨著「砰」的一聲響動,一道清脆的怒叱卻先響起:「你們住口!」

  康順幾人的喝罵沒來得及出口,差點集體岔了氣!側目看去,卻見剛才才談論過的那個少女,握著她的齊眉長棍站在了那幾個狂生桌前。

  適才那「砰」的一聲,便是長棍頓在地上,激得泥土飛濺的聲音。

  狂生們愕然,一人怫然不悅道:「誰家的小娘,怎地如此無禮?」好好地說著話被打斷,要不是看著少女容貌頗佳,他們也要罵人的。

  少女原坐在這幾人鄰桌,背對小安一桌人,此時站過來,便叫小安一桌人清楚看見了正臉。

  年齡約與小安相仿,的確像是還未及笄的樣子。她容色明麗,雖沒有小安日常在府中常見的姐姐妹妹們精緻嬌媚,但眉眼間有股天然的英氣,卻又是小安在府中尋常女子身上見不到的。

  這少女柳眉倒豎:「滿口污言穢語,卻道別人無禮?你們讀書人可真是有禮。」

  那桌人心知適才言語確有狂浪不適之處,卻不肯服軟,嘴硬道:「我等便是言語略有不慎,也罵的是那身體殘缺的閹人,又與你何干?」

  少女道:「論事便論事,論人便論人,你們要罵那姓牛的誰誰,便罵他去,不要捲帶旁的人。」

  一人卻道:「旁的人?我們可沒論及旁人,說的俱都是閹狗。」

  聽到「閹狗」二字,少女眼中閃過怒色,道:「誰家兒郎不是娘生爹養,和你們一般也是心肝一樣疼愛著長大,若不是遭逢大變,誰個是自個願意身體殘破辱沒祖宗的?你們既讀過書,怎不曉得嘴下留德,憐人之苦?書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麼?」

  幾個狂生原就是喜歡口出狂言嘩眾取寵之人,聞言大怒,其中一個嘴巴尤其刻薄,當下打量少女兩眼,嘖嘖道:「瞧這小娘這激憤,莫不是你的情郎被拉去、拉去『哢嚓』了?哈哈,哈哈!」

  幾人大笑:「那小娘子趕緊換個情郎,既淨了身就不是男人,怎能再與小娘子那個……那個哈哈哈哈!」

  還有一人頗好女色,雖見那少女已經變了臉色,但話趕話地說到這裡,心中不免蕩漾起來。又想著她一個女子單身行路,認定她不是什麼良家,竟站起身來伸出手去想要輕薄:「來來來,那淨了身的就忘了吧,哥哥疼你……」

  一個「你」字話音未落,只覺眼前一花。

  少女一直握在手中的長棍,如靈蛇吐信一般刺了過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3 12:48 PM

第二章 教訓

  永平這一行人裡,除了小安,俱都是好手。

  他們清楚地看到那一條長棍蛇一樣貼著男子的手臂外側滑過去,忽地一個翻纏,便捲著那人手臂插入了腋下。

  這過程於那人而言,不過是手才伸出,眼前一花,手臂便被絞住,腋下一股抗拒不得的大力,整個人便失了重心,給挑起來凌空側摔到了茶桌上。

  一時杯翻碟碎,雞飛狗跳。

  而另一桌錦衣男子,卻先於別人喝起彩來。

  事出突然,狂生們目瞪口呆,這喝彩聲反倒驚醒了他們。

  一人大喊一聲「你——」竟不假思索地往上衝。倒也有人腦子清醒,看出來眼前這少女大概是不好惹,急步後撤,還喊著「來人!來人!」。

  主人有事,自有奴僕衝上來解決。

  小安還想衝上去幫忙,「永平」按住了他。小安急得抓耳撓腮:「永平哥!」

  「永平」不說話,一雙漆黑眸子凝視那邊。

  這邊一開打,茶客們便轟然起身四散躲避,也有借機賴了茶錢溜掉的。掌櫃和伙計攔不住溜掉的茶客,只得一臉哭喪地喊:「別打了,別打了!」

  那少女的確不需要人幫手。幾個狂生不過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僕從也不過是身體強壯些,或習過些粗淺拳腳。

  只是少女既已動了手,雖沒打算真的傷人,也沒打算留情。她一條長棍,纏、圈、攔、拿、撲、點、撥,很快就叫這些人都躺在了地上呻吟。

  「哼!」少女收了式,長棍頓在地上,戳出一個坑,泥土激飛,沉聲道,「既生而為人,以後能不能記得說人話?」

  「你……你好大膽……」一人捂著被長棍抽腫的臉,爬著後退,在奴僕的攙扶下站起來,「你知道我是誰,我乃是湘潭徐家……」

  「我管你是誰!」少女喝斷他,「你不懂怎麼說人話,便休怪我棍下無情!」

  說著,齊眉長棍狠狠往地上一頓,戳出一個更深的坑。

  那狂生懼了。他們幾人的家雖在本鄉本土都有些頭臉,但好漢不吃眼前虧啊,哼唧著撂下幾句「你給本公子等著」之類的狠話,由奴僕攙扶著腳下生風一般地逃了。

  掌櫃想攔,那奴僕一頭一臉的包,齜牙咧嘴,目光凶狠,嚇得掌櫃沒敢伸手,眼睜睜看著這一群人也沒付茶錢就登上車馬,慌張逃了。

  待見到那惹事的女子也轉身拎起包袱想走,掌櫃的忙不迭衝上去哭嚷:「姑娘!姑娘!你不能走啊,你看看我這……小本生意不容易啊……我上有老下有下……」

  少女看著四周狼藉,面有愧色,道:「對不住,都怪我。」

  欺善怕惡是人類本性,剛才凶惡的他不敢攔,眼前這面帶愧意的倒不放過了。掌櫃哭得更大聲:「這些天殺的,茶錢都沒付,你一開打,全跑了,今日全白做了,還賠進去這許多茶葉糕點錢……」

  少女狼狽,忙道:「大叔別哭,我賠你就是,多少錢你說……」說著,把手伸進了包袱掏錢。

  掌櫃心裡早就暗暗盤算過損失,一邊哭著,一邊報出了個數字,一邊還偷眼看著那姑娘。

  那少女聽到金額一愣,伸進包袱裡的手便抽不出來,脖根卻變得粉紅了起來:「那個……」

  掌櫃心裡便「咯噔」一下,忙道:「姑娘若手頭不便,有什麼可押的東西壓給小的也可……」說著眼睛往那姑娘頭上手上掃。卻失望地發現,她梳著閨女髮式,樣式簡單,頭上無釵,腕上無鐲,只有耳朵上一對小小的銀丁香,看起來也不值什麼——可能還沒那根白蠟桿子值錢。

  掌櫃那眼睛便往那白蠟桿子上瞅:「你這個……」

  掌櫃的沒猜錯,這少女生平第一次出遠門,還是偷跑出來的,沒經驗,盤纏沒帶夠。剛剛手摸到包袱裡,摸到剩下的那些零碎鐵錢,還不知道夠不夠回程的路費呢。

  少女手收回來,換手握緊了長棍,臉脹得通紅道:「這個不能押給你!」

  掌櫃的又拉起哭腔:「我上有老下有……」

  「我錢都給你!你別哭!」少女頭皮發麻,忙伸手去解腰間荷包,又要掏包袱裡剩得不多的散錢。

  橫裡卻伸出一隻手來攔住了她。

  少女微訝轉頭,卻見是一個和自己年紀相仿的錦衣少年,一張臉生得漂亮,彷彿女子。這少年笑嘻嘻地,手一晃,拋出個東西給掌櫃:「拿著。」

  亮光閃動,掌櫃忙接住一看,是個銀錁子。

  「夠不夠?」小安問。

  掌櫃咬了咬,忙點頭:「夠了,夠了。」

  小安揮揮手,掌櫃識趣地退下。

  少女再沒出門經驗,也明白這少年是替她賠了店家的損失,猶疑一下,道:「這位公子……」

  小安轉頭:「嗯?」

  少女抱拳:「多謝公子相助,只是我今日手頭不便,還請公子留下名姓、地址,改日必當相還。」

  她一臉稚氣,說話卻要硬充一副老江湖的模樣,小安撲哧一笑,陽光燦爛地擺擺手:「些許銀錢,姐姐不必放在心上。我叫小安,姐姐貴姓,哪裡人?我聽姐姐口音,不像本地人?」

  適才還跟人家說「小姑娘」,到了跟前開口便叫「姐姐」,實是他平時慣了。他自幼淨身,就從來沒人把他當作男人看,在內院都是姐姐、姐姐地喊。

  他自己也不曾將自己當作男人過,自然不覺得什麼。可於這少女來說,一個看起來年紀比自己還大些的陌生男子上來不稱「姑娘」,直接就喊「姐姐」,還喊得那麼親熱,就未免失之於輕佻了。

  少女繃緊臉:「公子慷慨相助,有俠義之風,我敬重公子,也請公子自重。」

  小安這才察覺不妥。他自知自己不是男人,別人卻是不知的,「咳」了一聲,尷尬道:「我在家裡慣了的,姐……姑娘莫怪。不過些許銀錢事,咱們在外行走的,莫叫這個約束了,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他知錯就改,雖輕挑些,倒不像是壞人。少女日常在家時候,常就嚮往話本子裡那些游俠故事,仗劍走天涯,視金錢如糞土,多麼瀟灑。當下便豁達一笑:「既然如此,多謝安公子。我姓溫,青州人,今日得與公子相識,三生有幸。只我還有事,先在此別過。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公子請保重。」

  小安在府裡是奴僕,在同伴中是年紀小的那個,在外行走雖有人因他的身份巴結他,卻無人真把他當成個對等的大人看,這還是頭一次,有那麼一個人真真正正平等地、尊重地對待他。

  小安過來,原是因為他們看出來這姑娘手頭拮據,感念她為他們這些身體殘破之人說話,另一方面也是他自己心癢,有心想邀這姑娘切磋一下。此時卻完全忘記了切磋這一茬,胸脯一挺,肅然道:「原來是溫姑娘。青州出好漢,怪不得姑娘身手這般好。與姑娘相識,是在下的榮幸。姑娘也請保重。」

  這兩個年紀不大,卻一本正經地使勁比著強裝老成,康順幾個人使了大力氣才憋住了沒笑出聲來。

  眼見著那姓溫的姑娘上了一匹棗紅馬揚長而去,小安還傻站在那裡看著,康順過去給他後腦一下子:「別看啦,人都走遠了。」

  小安跳起來要打回去,康順笑著躲閃:「怎麼,你還看上了不成?」

  「呸!別胡說!」小安道,「咱是什麼人,什麼看上不看上的!辱沒了人家好好的姑娘家!」

  這話一出,夥伴們眼中都是一黯。

  小安察覺說錯了話,立時改口:「除非有本事,做到牛督公那般,又或者如張太監、徐太監他們那樣,就能娶妻養子,兒孫滿堂了。」

  如今在位的是大周景順帝,景順帝年老昏庸,信重宦官。小安提到的張太監、徐太監是景順帝身邊最得寵的八人中的兩人,這八個大太監再加上監察院的牛貴,合稱「八虎一狼」,最為文臣和百姓痛恨。

  這九個大太監都在宮城外有宅邸,其中好幾個人都還娶了妻子——有兩個還是景順帝御賜的宮女。

  只他們是殘缺之人,不可能自己生出孩子來,都是收養乾兒乾孫,故小安才不說娶妻生子,而說娶妻「養」子。

  低迷氣氛一掃而空,夥伴們又笑起來。

  「你小子還想當大太監!」

  「就你!」

  眾人笑著擼他腦袋,小安左支右擋,氣得跳腳。推開這些討厭的人,卻見「永平」站在一旁,盯著問姑娘去的方向,不知為何,神情莫測。

  小安一邊整著被扯亂的衣服,一邊問:「永平哥,看什麼呢?」

  「永平」像是被驚醒,霍然轉頭,問他:「她說她姓溫?從青州來?」

  「是呀。」小安說,「看不出來呢,不是說北方姑娘都五大三粗的嗎?我看溫姑娘挺苗條呢,不比江南女子差。」

  「永平」彷彿沒聽見一般,他盯著少女離去的方向,嘴唇微動。

  「什麼?」小安沒聽清他說什麼。

  「是槍。」「永平」說,「她使得是槍。」

  「哈?不是白蠟桿子嗎?」小安稀奇道。

  「是槍。」夥伴牽了馬過來,也說,「我剛才看得明白,她用的雖是棍,可使出來的是槍法,不是棍法。」

  小安大為敬佩:「這你們都能看出來。」又懊惱:「我怎麼就看不出來。」

  夥伴哈哈大笑:「你還早呢,勤用功吧。」

  小安嘟嘟囔囔,也去牽自己的馬。

  唯有「永平」還站在原地,死死盯著少女離去的方向。

  她姓溫。

  自青州來。

  她使槍。

  這不可能,他對自己說。不可能是她。只是巧合而已。

  山東到湖廣,千里迢迢。她已經與他退了婚,怎麼可能跋山涉水地到這裡來?

  可是……

  「永平」握緊了拳。

  適才,那姓溫的姑娘使的,的確就是他的岳母甄氏,從亭口甄家帶到溫家的甄家槍!

  她,難道是……月牙兒?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3 01:00 PM

第三章 宮刑

  永平最後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見到月牙兒的時候,月牙兒一張臉還圓圓的沒長開。他的岳母甄氏也白白胖胖,一樣圓圓的。

  那時候他一度發愁月牙兒長大之後會像甄氏一樣白白胖胖,他可不想要個胖媳婦。他爹使勁向他保證:「你丈母娘年輕的時候生得賊俊,十里八鄉的都來求娶。你丈人要不是臉生得好,哪能娶到你丈母娘,還跟她學了甄家槍。你信爹,月牙兒長大,一準是個美人。」

  月牙兒吃了他買的窩絲糖,紅紅的嘴唇上沾著糖粉,向他保證:「連毅哥哥你放心,月牙兒會使勁長好看的!」

  他敲她的腦袋:「說好啦,我可不想要個醜媳婦。」

  「哼!」月牙兒舔著手指頭上的糖粉,「月牙兒才不醜!」

  「好,月牙兒不醜。」他失笑,「月牙兒最俊啦。」

  月牙兒便笑了,眼睛彎彎,正像兩彎月牙。

  他以為他們以後還會再見,他沒想到那是他們唯一一次見面。

  太子那麼尊貴的人,到底跟他們小小百戶之家有什麼關係?沒關係呀。可貴人扇扇翅膀,拂到他們這種小人物身上的時候,便成了颶風暴雨,讓他的人生瞬間支離破碎。

  皇帝若太長壽,於國於家都未必是好事。

  太子薨的時候,已經四十七歲了,皇太孫都已經二十五了。

  太子是景順帝元后所出,既嫡且長,人品貴重,氣度沉穩,待人寬嚴有度,實是再好不過的一位儲君。偏偏,活不過自己的親爹。

  太子薨逝,朝臣們立刻分裂,有主張立已經成年的皇太孫為儲,也有主張另立皇子為儲的,爭得不可開交。

  景順帝卻從從容容地,又是求佛問道,又是開爐煉丹,任閣老們人頭打出狗腦子,就是不將儲君定下來。

  朝堂上波雲詭譎。人人都想有從龍之功,都想攀附上最高最貴的那個人,或者將自己所依附之人,推上那個最高最貴的位置。

  大位之爭,從來伴隨著流血和死亡。

  於是皇太孫一家遊湖時沉了船。這釜底抽薪之計,直接斷了皇太孫一派的命門。

  皇子派卻也不是一個整體。皇子太多了,景順帝先後立過五位皇后,沒有一個皇后活過他去,偏每個皇后都生了兒子,每個皇后所出的皇子都是嫡皇子,一般的高貴,一般的正統。

  嫡中嫡的皇太孫一家全軍覆沒後,嫡皇子們開始了刀光劍影的廝奪。皇帝依然從容修道,成日裡為找不到更好的青詞苦惱,認請立國儲的奏摺堆滿御案,從不批復。

  潛流積得久了,總要噴發。

  景順四十五年,皇帝一病數月,一度起不了身,一副即將往生的模樣。潞王終於按捺不住,跳了起來,但很快就折戟沉沙。

  老皇帝再出現在朝堂上的時候,容色極好,很多人甚至產生了「他真的病過嗎」的念頭,只是沒有人敢說出口。

  潞王之亂極快地就被壓下去,牽連卻既廣且久。有七個皇子牽扯其中,自盡謝罪的,被賜了白綾鴆酒的,被貶為庶人的。至於下面的人更不要提,多少人人頭落地,家破人亡,甚至株連九族。

  這一個「廣」字,便覆蓋了霍決的人生。

  兩年前霍決醒來時,只覺得腿間失了感覺,那其實是過度的疼痛反而使人麻木。

  月牙兒的父親和兄長在他身邊。

  「連毅,叔叔只能為你做到這裡了。」他的岳父垂淚說,「你活下來啊。」

  他的舅兄——月牙兒的大哥,親自照料他,餵他吃飯,給他擦洗,使他免於死於感染。並不是每個淨了身的都能活下來,遭宮刑的都是罪人,在骯髒的牢房裡,很多都死於感染。

  在舅兄絮絮的念叨中,他知道自己的父母兄弟都死了。他能活下來是因為他的岳家重情重義,月牙兒的父親拿出了家裡幾乎全部的積蓄跑動,才保下了他的命。

  為了保他,他們連給月牙兒攢的嫁妝都賣了。

  「你爹當年救過我,我怎麼也得把你保下來。」丈人說,「可是連毅啊,月牙兒是我親閨女……」

  他懂了,他聲音嘶啞,說:「叔,別說了,拿來。」

  退婚書遞過來,他沒有猶豫地按了手印。

  從此,他和小名月牙兒的溫家蕙娘,再無關係。

  而到這時候,人們終於懂了,皇帝他……根本就不想立儲。

  他老了,雞皮鶴髮,看到壯年的兒子們和青年的孫子們只感到憎惡和嫉妒。只有宮裡新出生的、還沒長大的小皇子們才能討得他的喜歡。

  他根本不想要儲君,不要想繼承人。他只想長生不老,問天再借五百年,並且執拗地認為他能做到。任何覬覦他寶座的人都該死。

  這一場大清洗,皇子皇孫們都老實了,朝臣們也安靜了。誰再敢提「立儲」,都要被士林讚一聲「真直臣也」。只是直臣的下場通常都不太好,大家便也不怎麼想做直臣。

  不值當的。

  而他,活下來之後被發配到了長沙府。襄王在長沙府就藩。他在襄王府為奴,被主人賜了新名字,叫作永平。

  就和小安、康順一樣,一聽便知,奴僕的名字。

  霍決霍連毅,從此不再存於世間。

  「哥,走吧?」小安的喊聲把他從回憶中扯了出來。

  霍決接過韁繩,翻身上馬,望了眼前方。那是他們要回的地方,也是剛才的「溫姑娘」前行的地方,那個方向是長沙府。

  她來這裡幹什麼?她是要去長沙府嗎?

  她去長沙府,是來找他的嗎?

  霍決握著韁繩的手緊了緊,抬起眸子,沉聲道:「走!」

  小安自幼淨身,他就根本沒有經歷變聲這一道成長必經的變化。他的聲音比尋常的男孩子要尖利得多。相對而言,已經變過聲,成年後才淨身的人,嗓音就正常得多。

  但霍決始終覺得這兩年他的聲音越來越細了。他的頜下也不再生長鬍鬚。不像從前那樣,兩天不刮臉就鬍子拉碴的。

  霍決恐懼將來他老了之後,看起來會像個老婦人。他在襄王府見過那種老得不行的老宦官。身體佝僂,皮膚褶皺,頜下卻無鬚,再沒了牙齒,嘴巴乾癟,看起來的確像個老嫗。

  有體面又有錢的老宦官可以出府榮養。沒有這份體面又沒錢沒親人的,就被打發到王府邊緣的角落去,不許他們出現在貴人們的面前。

  以免他們身上那股難以描述的氣味會污了貴人的鼻端。

  這種恐懼始終縈繞在霍決的心頭,因此他走路的時候會將肩背挺得格外的直,說話的時候會刻意地壓低嗓音,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和別的真正的男人沒有區別。

  他換洗也比別人勤,褻衣褻褲堅持熏香。

  他到了襄王府不久,就想辦法讓自己入了貴人的眼,繼而受了提拔。有了體面,便有條件這麼做。

  可霍決明白自己已經不是男人了。

  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保住性命的代價是身體的殘缺,沒了最重要的部分,怎麼還能算是男人呢?

  所以月牙兒的爹遞過來退婚書的時候,他根本不猶豫就按下了手印。

  他不再是什麼人的兒子,能傳宗接代,也不可能成為什麼人的丈夫,能延續香火。他已經成為了世間的另一種異類的生物。

  這種畸形、殘缺的生物,被世人喚作閹人。

  或者閹狗。

  算起來,如今的月牙兒正該是長成了少女,正該是身形窈窕,面孔卻還青澀。正該是……溫姑娘的模樣。

  霍決無法確認,因為記憶中小月牙和甄氏都是圓圓的,溫姑娘的面孔卻清麗秀美,很難重疊。

  他向著溫姑娘行進的方向行進,內心裡,既想再見一見那個姑娘,又畏懼再見到那個姑娘。

  因他心裡,在這短短的時間裡,已經將她當成了月牙兒。

  渴望她就是月牙兒,又恐懼她真的就是月牙兒。

  月牙兒曾經是他的未婚妻,曾經。

  是他曾經還是男人的證明,曾經。

  但現在什麼都不是了。

  所幸這一路往長沙府去,或疏或密地碰到了來往的行人,卻並沒有再看見那個溫姑娘。

  小安忍不住咕噥。

  康順問:「念叨什麼呢?」

  小安憋不住,說:「溫姑娘也是走長沙府的方向吧,我想著怎麼瞧不見她?她的馬跑得這麼快嗎?咱們也該早點動身的。」

  或者是她在岔路口去了別的方向?

  小安也懊惱自己,平時跟誰說話都機靈,怎麼就跟溫姑娘說話時候就犯了傻呢,也不問問她去哪裡,就放她走了。

  日頭微微斜了些,陽光的溫度也沒有午後那麼毒辣了。行至一個岔路口看到界石,便知道離長沙府不過幾十里路了。到這裡,便是他們的地界,官道一帶熟悉得很,哪裡有水哪裡有草,哪裡有人家,都知道。

  「那邊有條小河。」康順說,「讓馬歇歇腳吧。」

  一行人便下了官道,往有水的地方去。還沒到水邊,便看到那水邊有一匹棗紅馬,放了韁繩,正自在地在水邊喝水。一個少女抱著長棍,坐在河灘大石上正望著水面發怔。

  不正是他們才念叨過的溫姑娘麼。

  小安樂了,一提韁繩就竄了出去:「溫姑娘!原來你在這裡。」

  少女聞聲轉頭,站了起來。

  霍決握緊韁繩,遙遙望著那張青澀面孔。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3 01:12 PM

第四章 不懂

  溫蕙跟茶鋪的伙計打聽清楚了,過了那個岔路口,離長沙府便只有六十里路了。

  她憑著一口氣從家裡跑出來,千里迢迢地來到這裡,剩下最後這六十里路的時候,卻忽然怯了。

  她在水邊躑躅徘徊,又坐在那裡發呆,始終提不起勇氣繼續這最後的六十里的路程。

  正茫然,忽聽有人喚「溫姑娘」,聞聲望去,卻是晌午後結識的那個叫小安的錦衣少年和他的夥伴們。

  「安公子?」

  「哎呀,我可不是什麼公子。」小安下了馬,笑嘻嘻地過來,「姑娘叫我小安就行了。」

  溫蕙覺得小安不像壞人,且又受過人家襄助,略一猶豫,點頭:「安小哥。」

  小安燦爛一笑:「姑娘往這邊走,是去我們長沙府嗎?」

  溫蕙點頭:「正是。原來公子是長沙府人?」

  小安嗔道:「又叫公子。」

  小安雖然一身錦衣,卻皮裡帶俏,眼睛裡全是笑意,讓人生不出距離感。溫蕙不知不覺就與他彷彿熟稔起來,也是一笑:「看我。」

  小安趁熱打鐵,追問:「溫姑娘去長沙府是尋人還是辦事?」

  溫蕙微一猶疑,小安察言觀色,立刻拍著胸脯說:「不是我吹牛,我是在長沙府長大的,長沙府沒有我不知道的地方。姑娘不管是尋人還是辦事,有什麼不清楚的,盡管問我。」

  溫蕙聽了心動。其實還是陌生人,但小安是個半大少年,少年總比真正的成年人容易讓人放鬆警惕,讓人安心。溫蕙便問:「那……你可知道,去襄王府尋人,可要怎麼尋?」

  小安「咦」了一聲,還未說話,一個低沉的男子聲音響起:「你要去襄王府尋什麼人?」

  溫蕙轉頭,見小安的夥伴都牽著馬過來飲馬,說話的是個身體修長結實的青年男子。之前在茶鋪時匆匆瞥過一眼,此時站近了看,這青年生得劍眉星目,鼻高唇薄,是個十分俊美之人。只他神情冷冽,眉間似有鬱氣,不像小安這般讓人親近。

  溫蕙雖然沒有在外行走的經驗,卻有女子的細膩敏感。這青年生得雖好,卻有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疏離。她蹙起眉:「這位……?」

  小安忙道:「這是我大哥。永平哥,溫姑娘先前見過了。」

  霍決卻盯著溫蕙,逼問:「你去襄王府,要尋誰?」

  他說話的態度咄咄逼人,與平時大不相同。小安詫異,他見溫蕙面上也露出驚詫神情,忙笑著打圓場:「不瞞姑娘,我們便是襄王府的人。」

  溫蕙大吃一驚:「你們?」

  同伴們放了馬自己去飲水,也湊過來,有人說:「是啊,我們是出來辦差的。姑娘是要找府裡的誰,與我們說說,或許認識?」

  又有人道:「不認識也可以幫著打聽。」

  也有人問:「是親戚嗎?」

  溫蕙在茶鋪裡替他們這些身體殘缺之人說話,大家對這少女都有好感。她孤身一個少女來尋人,他們猜她是來投靠什麼親人的,都熱心地想幫一把。

  六七個男子都看著她,雖然感覺得出來他們都沒有惡意,甚至是真心地熱情地想幫忙,溫蕙還是有些手足無措,期期艾艾地說:「是……算是吧。」

  最年長那個失笑:「怎地『算是』?」

  「就,就算是親戚吧。」那人看起來最老成,笑容也溫和,溫蕙悄悄握住拳,鼓起勇氣對那人道,「這位大哥,我要找的人姓霍,名決,字連毅。他是臨洮人,今年十八了,該是兩年前配到了長沙府。他……他是受了刑配過來的,該、該是在王府做內侍。」

  最後兩句說得磕磕巴巴,十分艱難。

  雖如此,大家也都聽明白了。她要尋的這個人,原來是跟他們一樣淨了身的。怨不得在茶鋪裡她會替他們說話。只是她一個芳華少女,要尋的人也只有十八歲,難不成真叫那幾個狂生說中了……

  幾人之中,只有康順將吃驚的目光投向霍決。他嘴唇微動,想說什麼,卻又閉上了嘴,一言未發。

  年長那人搓著下巴道:「姓霍嗎?我想想……咦,臨洮?永平你……」

  霍決截斷他的話頭,斷然對溫蕙道:「沒有這個人,你找錯地方了!」

  眾人微愕。他們都想起來了,永平好像就是臨洮人。

  「沒有?」溫蕙也愕然,急問,「怎會沒有,我問得清楚,他的確是配到長沙府了。」

  「或許是死了,誰知道呢。」永平一臉漠然,「每年府裡都會死人,下人而已,來了,死了,埋了。都有可能。」

  「你胡說!」溫蕙氣得滿臉通紅,「你根本不認識他。你若識得他,便該說出他何時死、怎麼死的。你卻只說或許死,分明是在胡說!」

  少女是真的生氣了,又大又亮的眼睛裡,怒意像兩簇火焰熊熊燃燒:「你這人不是好人!我不同你說了!我自己去長沙府打聽去!」說罷,轉身便去牽馬。

  眾人面面相覷。小安不意幾句話的功夫,氣氛便急轉而下。且他這片刻中,腦子裡飛快地閃過什麼,心裡已經隱隱想到了什麼。見溫蕙氣得粉面通紅,轉身牽馬,他著急地張嘴想說話,卻被康順手疾眼快一把按住了肩膀,隔著衣衫掐了幾下。

  小安便閉上了嘴。

  溫蕙挽了韁繩,將馬兒從水邊拉回來要走。那生得好看、人卻很壞的青年卻擋在了她面前。

  她柳眉倒豎:「讓開!」

  那青年卻改口,說:「我記錯了,的確是有這麼一個人。」

  溫蕙頓住。

  「有就好。知道他在就行。」她說,緊抿的嘴角顯示出她還是在生氣,但卻克制著,「多謝告知。請讓讓,我要去長沙府尋他。」

  霍決卻道:「你尋不到他。」

  他說:「他不會見你。」

  「你胡說!」溫蕙惱怒,「你又胡說!你又怎知他不會見我!你方才還根本不記得他呢!我不信你,你這人淨騙人!你讓開!」

  她拉著馬繞過霍決要走,忽聽身後人冷冽的聲音說:「臨洮的霍連毅,百戶之子,與青州溫百戶之女自幼定親,約定好待溫家小姐及笄便迎娶。」

  溫蕙的腳步停住,霍然轉身,震驚地看著那個青年修長的背影。

  那青年目光垂在地上,說:「但兩年前霍家被潞王案牽連,已經家破人亡。霍家子受了宮刑,發配襄王府為奴。那時候這門婚事就已經退了,你還來找他做什麼?」

  他緩緩轉過身來,抬起漆黑眼眸,凝視眼前的少女。

  這就是,長大了的月牙兒啊,他想。他爹沒騙他,月牙兒長大,果真長成了一個美人。

  她今年應該十三了,來年便十四,後年便及笄。如果人生沒有這場大變,後年他就該騎著高頭大馬,穿著吉服,把她從青州迎到臨洮,娶她做妻子。

  然後她會替他打理家務,生兒育女。

  家裡的百戶之位將來是要給大哥承襲的,他是老四,沒他的份。但他一直自信,相信自己將來也能掙出個百戶之位,能給妻子好日子過。

  但這一切,現在都成了水月鏡花。

  霍決望著面前千里迢迢來尋他的少女,曾經的未婚妻子,只覺得胸口像被塊壘堵住,既沉且悶,無法呼吸。

  手無意識地鬆開,韁繩落在了地上。溫蕙失神落魄地看著眼前的青年。

  她其實不記得連毅哥哥長什麼樣子了。他們只見過一回,就是那年霍家伯伯帶著連毅哥哥來把親事正式定下來的那一回。

  他們相處了幾天,過完了禮,連毅哥哥便跟著他爹回去了。後來他們只通書信,並沒有再見過。

  溫蕙只記得她的未婚夫霍決是個生得十分好看的小哥哥,至於他到底長什麼樣子,她實是記不清了。

  更何況那時候霍決也不過是個半大小子。男孩子在成長的過程中,都有一個瘋狂竄個頭卻瘦得像麻桿的階段。從麻桿似的少年,到英俊結實的青年,這變化決不小於女大十八變。

  只是,原以為還有六十里地距離,卻不想……近在眼前。

  這來得太突然,太猝不及防,面目俊美的青年冷冽地問她來找他做什麼,溫蕙頓時手足無措起來。

  「俺……我,」她一慌亂,鄉土話都出來了,差點不會說官話,囁嚅說,「我不知道退婚的事,我……」

  霍決唇角緊抿,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那少女緊張地揪住了衣帶,扯了好幾下才鎮定下來,抬起頭來,鼓起勇氣說:「我,家裡一直都瞞著我。我什麼都不知道……今年,家裡又要給我議親,我才知道……」

  霍決點點頭:「你與他的婚事既已經退了,自然是要再議親。」

  「可是,」少女很茫然,「可是,以前他寫信說叫我要讀書,我讀了,書裡說,好女不侍二夫。」

  「都是騙人的。」霍決說,「那些書都是男人寫的,要哄女人聽話,自然要這麼教她們。」

  從前連毅哥哥給月牙兒寫信,除了給她寄好吃的好玩的,還叫她要讀書。

  不要做睜眼瞎,他說,不讀書不明白道理,容易被人騙。

  月牙兒的娘給月牙兒念信,唸得直笑。月牙兒管娘要書看,娘就丟給她一本《女兒經》,教她念。《女兒經》不好看,後來月牙兒開了蒙識字了,喜歡偷偷看哥哥藏起來的那些講游俠故事的話本子。

  後來有一天,娘突然告訴她連毅哥哥這麼久沒給她寫信,原來不是因為之前她們告訴她的那樣她大了要避嫌,原來是因為霍家已經沒了。她的婚事也沒了,所以現在要給她再議一門親事了。

  從前教她好女不侍二夫的是她,現在因為不肯議親氣得打她的也是她。

  說的和做的為什麼這麼不一樣,溫蕙想不明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3 01:20 PM

第五章 可以

  「可這樣不對。」那姑娘有自己的想法,「不能人家好的時候就貼上去,人家落難了就背信棄義。」

  她的目光裡還帶著天真的固執,顯然是邁不過自己心裡這道檻。

  「並不是。」霍決卻說,「溫家不曾虧欠他。他全家都判了斬立決,是你家花了大錢才保住了他一命。為了這個,家裡連你的嫁妝都賣了,你不知道嗎?」

  溫蕙恍然。

  「是賣了我的嫁妝嗎?」她想通了,「怪不得我娘這兩年一直發愁,使勁攢錢。」

  霍決道:「是他帶累了你,你怨他嗎?」

  溫蕙卻比他想的更豁達,道:「我怎麼會怨他。我的嫁妝能幫上他,這是多好的事。」

  霍決沉默良久,道:「所以,你不欠他的。」

  「我明白了。」溫蕙問,「那我是可以再議親的?」

  霍決點頭:「自然可以。」

  得了他這句話,少女的肩膀忽然鬆了下來。彷彿一直以來背負的什麼罪過被寬恕了似的。

  「那就好。」她說著,眼圈卻紅了。

  「所以,你千里迢迢,就是來跟他說這件事的?」霍決漠然地問。

  「不是,當然不是。」溫蕙無措地否認,生怕霍決不信她。

  霍決問:「那你來幹什麼?」

  眼前這個人,與從前書信裡那個人全然不一樣。那些字裡行間透出來的親暱和關心在這個人身上都沒有。他相貌俊美,卻冷硬如磐石,疏離如遠山。

  月牙兒心裡的連毅哥哥,不該是這樣子的。

  「我,我來的太晚了是不是?」她期期艾艾地說,「這怪我。兩年沒有書信,我早該覺出不對。我該在他一出事就來的,你,他……你叫他別生我的氣。」

  霍決把目光別到一旁:「他不生氣,他根本就沒期望過你來。你就不該來。」

  溫蕙的眼淚忽然落了下來。

  「我必得來的。」她說,「我和連毅哥哥從小訂親,他每年都給我寫好多信,送好多東西,比我親兄長對我還好。我原不知道他出了這樣的事,我現在知道了,也沒本事幫他,可我有幾句話,一定要對他說。」

  霍決咬牙:「你說,我轉告他。」

  溫蕙望著面前這個一絲熟悉感都沒有的青年,深深地吸了口氣,鼓起勇氣說:「我爹常說,腳踩泥地頭頂天,只要用力,能在地上踩出路來。」

  「我千里迢迢,從青州到這裡,迷過路,丟過錢,被人坑過,被蛇蟲咬過,就是想見他一面。」

  「我就是想跟他說— —人這一輩子,不止一條路可走,他如今不過是換了另一條路罷了。難些,但一定要走下去,活出個人樣。」

  「我,我說完啦。你……既替他聽了,能不能替他答應?」

  霍決抬眸看她。

  少女沒有絞過臉,皮膚上還能看見淺淺的絨毛。不過是個半大的丫頭片子,很可能是生平第一次出遠門,走遠路。

  就為了來跟他說這麼一句空洞的廢話。

  霍決覺得可笑。

  可他笑不出來,非但笑不出來,看著面前青澀的少女緊抿著嘴唇,黑亮的眼睛傻傻地、倔強地看著他,彷彿不等到一個肯定的答復不退縮似的樣子,一股子酸澀之氣莫名便沖上眼眶和鼻腔。

  【連毅哥哥:月牙兒昨天偷吃松子糖被娘發現,被打了手板,很痛。月牙兒不想待在這裡了,連毅哥哥你快來把我娶走吧~!】

  【連毅哥哥:你送的風箏和泥娃娃月牙兒收到了。娘叫月牙兒縫襪子給你做回禮,又嫌月牙兒縫得不好,她自己縫了幾雙給你,說是月牙兒縫的。你別信,針腳細的都是娘縫的,針腳大的那雙才是月牙兒縫的。】

  【連毅哥哥……】

  酸澀中,霍決的眼睛似是蒙上了一層水霧,看不清楚。眼前的少女彷彿縮小了身形,變成了那個書信往來,字裡行間都透著傻傻的天真的小小未婚妻。

  那些年,他一直在等著她長大。

  霍決忍住了眼睛的澀意,看著眼前緊張、倔強的少女,終是點了點頭,答應說:「好。」

  溫蕙千里迢迢,便是為了得這一句答復。

  親耳聽到,終於放下心來,笑了。笑著笑著,漸漸垂下了頭,有幾滴淚落在了泥土裡。

  「那……」她輕聲說,「我回去嫁人啦。」

  那些記憶裡的風箏、泥娃娃、松子糖,那些夢裡曾經期盼過的夫妻美滿、大胖娃娃,都隨著她這一句破碎。

  「好。」霍決咬牙,說,「要孝敬公婆,尊重丈夫,勤儉持家。」

  溫蕙說:「好。」

  溫蕙抹了把臉,拉過韁繩翻身上馬,身手矯健。

  她最後看了那青年一眼,提聲道:「那你告訴他,保重。」

  霍決只點點頭。

  溫蕙又看了他一眼。從前沒記住連毅哥哥的模樣,是因為年紀小,現在大了,好歹要記住。

  溫蕙的人生才不過十三年。從懂事起她就已經是霍決的未婚妻。從小她就被灌輸著「將來是霍家媳婦」的這件事,和霍決不斷地通著書信,在他的關愛和體貼中漸漸長大。

  她未來的人生都是以「如何做好霍家媳婦」來規劃的。

  未婚夫霍決,在溫蕙過去這十三年的人生中所佔的份量,不可謂不重。

  所以當娘親突然告訴她,又給她另議了一門親事,對半大少女來說,不啻於晴天霹靂,直接將她打懵了,實在無法接受。

  倔強的少女深感這是對霍決的背叛,愧疚和自責充斥了內心,難以平息。這才有了這一趟千里走單騎的莽撞之行。

  終是,見了面,說了話,做了了結。

  從此再不虧欠,內心裡便輕鬆了。

  溫蕙也對霍決點了點頭,撥轉馬頭,一記鞭子抽下去,棗紅馬奔著來時的方向頭也不回地揚塵而去。

  河灘邊寂靜無聲。

  康順、小安幾個人面面相覷。

  最終康順推了小安一把。小安踉蹌一步,回頭瞪了康順一眼,整整衣襟走到霍決身邊。

  「永平哥……」他輕聲說,「咱們……」

  霍決卻突然扯下了腰間的荷包塞進他手裡,道:「她盤纏不夠了,你去,把這個給她!」

  小安呆了一下。

  霍決喝道:「去!」

  小安回過神來,把荷包塞進懷裡:「就去!」急急地去牽自己的馬,追著溫蕙的方向去了。

  餘下幾人互相使著眼色。康順還是站了出來,想安慰霍決兩句。

  霍決卻大步走過去,翻身上馬,一鞭子抽下去,馬兒吃痛長嘶,撒開了蹄子,朝著溫蕙的反方向狂奔而去。

  康順喊了聲「永平!」,年紀最長的夥伴扯住了他,搖搖頭:「讓他一個人待會兒。」

  夥伴們俱都嘆息。也有人轉過臉去抹了抹眼睛。

  在這一刻,感同身受,他們每個人其實都是永平——從身體殘破的那天起,從前的人生也早就殘破了。

  霍決催馬狂奔,獵獵秋風中,眼淚終於奪眶而出。

  待到馬漸漸放慢腳步的時候,臉上的淚痕都已經風乾。

  夥伴們隔了段時間追了上來,等到天擦黑的時候,他們在長沙府的城門外等到了折回來的小安。

  「沒追上她。」小安沮喪,「我追了好遠呢,沒看見她的影兒。」

  康順看了眼霍決,安慰說:「或許她走了別的道。」

  小安待要再說,霍決已經起身:「沒關係。她有武藝傍身,沒關係。」

  月牙兒年紀雖小但功夫好,她能孤身一個人從山東到湖廣,霍決相信她也能平安回去。

  「走,該回府去給四公子復命了。」他第一個上馬。

  夥伴們紛紛上了馬,故意說些「這次差事辦得漂亮,定能令四公子高興」、「這次多虧了永平」之類的話。

  霍決只恍若聽不見,一帶韁繩,趁著城門關閉之前,踏入了門洞。

  她千里迢迢跑來對他說,人生不止一條路。

  可他能走一條什麼樣的路呢……他握著韁繩,望著城門洞壁上點的燈。隧洞深長、逼仄、幽昏。趕著最後的時間進城和出城的人彷彿鬼影重重。

  守門的士兵大聲吆喝著:「快點,快點!要關門了!」

  人們聽到了,便緊張淒惶地加快了腳步,彷彿逃難一般,豕突狼奔。

  外側的門先關,厚重的大門要幾個壯年男人合力才推得動,吱呀吱呀的門軸聲令人牙齒發酸。

  當身後傳來巨大的城門閉合聲和巨木門栓落位聲的迴響時,霍決的馬踏出了昏暗的隧洞。

  長沙府街上鱗次櫛比,華燈初上,夜市上傳來笑聲,酒樓裡陣陣喝彩,當街的青樓時時飄落香包帕子,被俊俏的後生接住。

  「公子,奴在這裡呀。」花枝招展的女子倚窗調笑,媚眼如絲。

  另一種繁華於夜幕中悄然升起。

  ……

  和霍決以為的不同,溫蕙差點沒能回去山東。

  雖說做了了結,心上沒了包袱,可十幾年的人生寄託就此沒了,到底心裡難受。她上了馬奔馳一陣,又下了馬,牽著馬鑽進了路旁無人的野林裡,還是哭了一場。

  小安追過來送盤纏,在這裡與她錯過。

  哭完了又上馬走了一段,前面路上有個老丈的牛車不知道怎麼地翻在了路邊。老丈正發愁。

  溫蕙既碰見了,也不能不管。和老丈一起從路邊滾了兩塊大石過來,又找了小兒臂粗的樹枝,兩個人合力借著巧勁,把側翻的車「撬」了起來。

  老丈熱情邀她家去。溫蕙心緒散亂,也無心趕路,便應了老丈,隨他下了官道,家去了。

  小安追了很遠,沒瞧見溫蕙的影兒,沿著官道折回來,又一次和溫蕙錯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3 01:27 PM

第六章 生病

  溫蕙在老丈家受了熱情招待,又借宿了一夜,第二日大清早辭別了老丈一家,繼續趕路。

  她身上的盤纏的確是不夠了,便盡量少花錢,能借宿便借宿,還有幾日在野外露宿。只是明顯能感覺到,愈是向北愈是冷起來,夜晚和早晨竟開始凍手凍腳了。

  她這一路上,彈弓打過燕雀,下陷阱套過獐子,或者自個吃了,或者拿去路上人家換餐飯食或銀錢。就這樣一路想著辦法往家去。

  這一日到了來時曾到過的一個小鎮,感覺騎在馬上頭都暈暈的。

  她這一路也不是沒遇到過壞人,都叫她打跑了。只是功夫可以打跑壞人,卻沒法叫她不生病。溫蕙心知自己可能是昨夜露宿受了寒,終究不敢託大,徇著記憶找到往長沙府去時投宿過的那家旅店。

  她一個單身少女,一根齊眉長棍一匹棗紅健馬,於路上極少見,店夥計和掌櫃都還記得她。一見到她便問:「姑娘可遇到了你家兄長?」

  溫蕙頭暈暈的,一時懵住:「我兄長?」

  掌櫃說:「嗐,你走了沒幾天,你家兄長便一路尋來了,到處打聽。我們一聽他那形容,便知這必然是你,便與他指了路,他便追去了,他該走的是官道,你沒遇到他嗎?」

  溫蕙心道了一聲「糟糕」。沒想到兄長會來追她。可這些天她又是借宿,又是覓食打獵的,定是與兄長錯過了。

  她心頭一急,登時覺得頭重腳輕,差點站不穩。

  掌櫃忙給她開了間房,溫蕙躺下就沒能起來,額頭滾燙,燒得迷糊了。

  幸虧掌櫃人心善,又幸運隔壁就是鎮上唯一的藥堂,有個坐診的老大夫。掌櫃請了他過來,老大夫道:「這是受寒了。」開了幾副藥。

  掌櫃娘子幫著煎藥餵藥,這才把個不知道天高地厚出來亂闖的小姑娘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只是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溫蕙雖退了燒,卻也手腳無力,又咳得想要把肺片都咳出來似的,一時半會是不能再上路了。

  這一日白日裡吃了藥躺下,心裡盤算著欠下店家的房錢藥錢,實在沒有辦法,打算將馬賣了。雖有些捨不得,但下了決心,心裡便踏實了,昏沉沉睡去。

  睡了不知道多久,被「砰砰砰」的砸門聲驚醒。

  「月牙兒!月牙兒!」門外有年輕男子的嗓子,一邊拍門一邊急躁地問,「月牙兒,是不是你?月牙兒你應一聲啊!」

  掌櫃娘子也在一旁幫著喊:「姑娘,姑娘你醒著呢嗎?」

  「月牙兒!」男子又喊,「是我!是我!」

  聽到這熟悉的聲音,溫蕙百般委屈湧上了心頭,「嚶」地一聲就哭了:「哥——!」

  她一出聲,門外人得到了確認,再沒顧忌,砰地推門而入:「月牙兒!」

  溫蕙坐起來,看見一個青年搶在掌櫃娘子前面衝了進來,濃眉大眼,肩寬體健,正是自家大哥溫柏。溫蕙在外面險些病死,乍一見到親人,「哇」一聲便哭了出來。

  那嗓子還啞著,哭得格外難聽又可憐。

  溫柏本來一肚子火氣,一下子就叫溫蕙給哭沒了。再看溫蕙巴掌大的小臉,眼窩都凹陷了,心疼得直打轉:「怎麼瘦成這鬼樣子了!」

  他一心疼,溫蕙更委屈了,哭的聲音更大。

  掌櫃娘子瞧著好笑。這小姑娘膽子大破天,敢一個人出遠門,可見到親人就露了原形,說到底是個還沒及笄的孩子呢。

  這後生先前怒火朝天,一直念叨「若真是她,看我怎麼揍她」,結果真見到了,比誰都著急心疼。

  她笑著安慰:「好了,好了,生病都這樣。她那個嗓子,也吃不下東西。好在沒大礙了,盧郎中說了,再吃兩副藥,好好養養,養兩三個月就回來了。」

  溫柏抱拳深深一揖,真摯地說:「多謝嬸子了,嬸子這恩德,一輩子不忘!」

  掌櫃娘子喜這後生生得端正人又誠懇,掩口一笑:「得了,人沒事就好。今天灶上有雞湯,我去給你妹妹端一碗來。」

  溫柏再三道謝,掌櫃娘子出去了,還給兄妹倆帶上了門。

  溫蕙靠著床頭嚶嚶嚶。人也已經尋到了,溫柏又知道她已無大礙,既放下心來,那火氣便又起來:「哭哭哭,你不是能耐得很!你哭啥!」

  溫蕙被罵,哭聲頓了頓,隨即哭得更大聲了,哽咽著說:「生病呢,你還罵人!」

  「你生病你還厲害了你?我不僅要罵你,我還要揍你呢!」溫柏說著就擼袖子抬手,做出要打人的架勢。

  溫蕙知道他就是嘴上厲害,不會真打,但這次的確不同於以往淘氣,當初跑出來的時候全憑一口氣憋著,現在事情了結了,那口氣洩了,又差點死在外面,心裡也知道害怕了。便不敢再哭,只癟著嘴,眼巴巴地瞅著她大哥。

  從青州往長沙府,她千里走單騎,吃了不少苦。又因為生病,更瘦得厲害,從前圓潤潤的腮如今都凹陷了,溫柏看她這副可憐兮兮的模樣,又氣又恨,照著她頭頂的空氣狠狠裡抽了幾巴掌:「我叫你厲害!我叫你膽大包天!我叫你再瞎跑!」

  溫蕙縮了縮脖子。

  溫柏抽打了空氣,就彷彿已經揍了這可惡的小妹一頓,心裡的怒火便消了大半。叉著腰喘粗氣,氣道:「你知道我追你追到哪了?我眼見著都快到岳州府了!路上一打聽,人家說,這抱著白蠟桿子的姑娘見過,她過去了一趟,又回去了一趟!」

  溫蕙一聽,知道哥哥路上和自己錯過了,多走了許多冤枉路,脖子縮得更狠了。

  溫柏戳她腦袋頂:「你縮,你縮什麼,你是個老鱉啊你縮脖子!」

  溫蕙訥訥地說:「那你就折回來啦?」

  「我不折回來我還繼續往前衝不成?我是傻子麼?」溫柏要氣死了,「我這一路打聽,追到了這裡,一問,好嘛,人家說這姑娘差點死在店裡!你不是厲害?你咋就要死了?啊呸呸呸!」

  自己罵完覺得不吉利,又趕緊呸了三聲沖去晦氣。

  溫蕙囁嚅:「是爹娘叫你來找我的?那個,爹娘還好嗎?」沒被氣死吧?

  「好,好,好個屁!」溫柏叉腰指著她大罵,「爹險些被你氣死!娘急得滿嘴都是泡,她想親自來追你,阿杉和你英娘姐那邊又要過禮,她哪離得開。阿松要來,我不在,爹身邊得有人幫襯,叫我拍下去了。全家就只我一個能來。英娘還想見你,你嫂子替你搪塞過去了。」

  溫蕙忙道:「多謝大嫂子了,待我回去,給大嫂子和虎哥兒做鞋穿。」

  「做鞋不忙,且有你做的!你先想想咱們怎麼趕緊回去。」溫柏罵夠了才想起來正事,「你跑了第二天,陸家便來信了,說陸夫人要帶著陸公子過來過禮,娘看了信差點就厥過去,當天晚上嘴裡就起泡了。爹讓吳秀才寫了信回去,硬說家裡有長輩祭日要做道場,把日子推遲到下個月。信送出去了,還不知道那邊怎麼回。但娘叫我必須趕在爹給人家說的日子之前把你帶回去。娘說我但凡要是遲了一天,就跟你一起不用回去了!咱倆就在外面自生自滅了!」

  溫蕙怔住,問:「就定下來了嗎?」

  溫柏道:「當然!陸大人可是讀書人,兩榜進士!他說了要結一門親事報答爹的救命之恩,自然就定下來了!」

  溫蕙腔管子裡癢起來,咳了一通,垂下頭,不再說話。

  這頑皮小妹瘦得眼窩凹了,臉頰陷了,下巴都尖了,又露出從前未曾有過的憂思模樣,突然間讓溫柏覺得她像個大姑娘了。

  溫柏頓了頓,忽地沒了罵她的勁頭,吐了口氣,問:「見著了嗎?」

  溫蕙垂著頭:「見著了。」

  溫柏在床邊坐下:「還真見著了?你找到襄王府上去了?一找就找著了?」

  溫蕙卻說:「沒有,還沒到長沙府,路上就遇到了……」不敢說自己跟人打架,只說路上跟人打聽襄王府來,碰巧遇上。

  「這麼巧?」溫柏覺得不可思議,頓了頓,嘆了口氣,問,「連毅現在什麼樣子?可還好嗎?」

  溫蕙只垂著頭一直不說話。許久,才說:「穿得很鮮亮,但沒有自己的名字了。」

  「那不然?都為奴為僕了,還想怎樣。」溫柏搖頭。

  他還沒說,霍決這不是普通的賤籍。普通的奴僕能贖買放良,哪怕是官奴,運氣好趕上大赦,都還能改頭換面,重新做人。

  霍決卻是行了宮刑,做了閹人。

  他的人生這輩子再沒有什麼指望。沒有後代,沒有脫籍之日,甚至入不得祖墳。

  當初日日去大牢裡親自照顧霍決的不是旁人,正是溫柏。他給霍決擦洗身體,那割去的地方他總是不敢拿眼直看,總覺得頭皮發麻。

  他在軍堡裡長大,見過許多斷手斷腳、臉破眼殘的傷兵,都從來沒覺得這麼怕過。獨霍決那傷,嚇得他小腿肚子轉筋。

  「行了,見著了,然後呢?」溫柏追問,「你大老遠跑過來,是想怎麼著?」

  「我沒想怎麼著,我就想跟他說幾句話。」

  「說了嗎?」

  「說了。」

  溫柏也不去追問溫蕙到底跟霍決說了啥。就溫蕙那個簡單的小腦袋瓜,還能有啥。左右要麼是因憐生歉,要麼是鼓勵安慰。

  「人也見著了,話也說了,踏實了吧?能跟我回家了吧?」

  「踏實了。」溫蕙說,「我跟他把話說清楚了,心裡徹底踏實了。」

  不僅如此,她還為他大病一場。溫蕙總覺得,這是上天因為她的悔婚,對她略施小懲。

  就像小時候淘氣,罰她打手板,罰她跪祠堂。只要罰過了,那做過的事,便算是一筆勾銷了。

  她和霍決把話說清楚了,他都答應了,老天也罰過她一回了。溫蕙身子雖還乏力,這心裡比來時卻大不一樣,敞亮通暢。

  ——因為扯平了,勾銷了。

  從此溫家蕙娘,和霍決霍連毅,兩不相欠,再沒有干係了。

  溫家長子溫柏仰天長舒了一口氣。

  「行吧,你踏實了就行了,跟我回家。」他說,「等過了禮,以後,你就是陸家的人了。」

  「你是進士家的兒媳婦。將來,說不定也能做進士夫人,夫貴妻榮,得個誥命。」

  「這天上掉下來的好親事,咱家從前,想都不敢想。」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3 01:37 PM

第七章 回家

  因為要趕著回青州,溫柏去問過了老郎中,老郎中說了沒大礙,養些日子就好了。

  溫蕙也說自己能趕路。但她時不時要咳一通,鬧得飯也吃不下,整個人都虛了,溫柏看她一副手軟腳軟的模樣,還是決定給她雇個車。

  結清了房錢藥錢,辭別了好心的掌櫃夫妻,溫蕙老老實實地坐上了車跟她哥回家。

  越往北走風越大,天越冷。說起來坐車應該比騎馬舒服,至少不吹風。但坐車有一個不好,便是顛。這世上有些人,騎馬、走路都無事,偏坐車就頭暈噁心甚至想吐。

  溫蕙以為自己不是這種人,那只是因為她從前常騎馬,少坐車,沒有坐過這麼久時間的車。這一路可是把她顛得夠嗆,雖不至於像有的人會嚴重到噁心嘔吐,卻也胸悶頭暈,呼吸都不暢了。

  飯更是吃不下。

  因為有娘親大人下的死命令,兄妹倆不想在外面自生自滅,只能拼了命地往家趕,終於比約定的日子早了一天趕回了青州家裡。

  溫蕙本就因為一場大病瘦了許多,這一路坐著車趕路回去,等到了青州的時候,下巴尖得能紮人,眼窩深了,一雙眼睛顯得特別大。

  但倒有一件好事,便是去長沙府這一路曬黑的皮膚,又給捂白了。

  聽聞「月牙兒平安回來了」二話不說抄起家法衝出來準備「狠狠揍這無法無天的死妮子一頓」的月牙兒她娘,見了這個下巴尖尖、眼睛大大,又蒼白無血色的姑娘,「哎呀」一聲,直接把家法撂在了地上,衝上去抱住溫蕙心痛道:「怎麼瘦成了這鬼樣子!」

  又罵長子:「叫你去接你妹妹,你不知道照看好她?」

  溫柏委屈:「她暈馬車,吃不下飯,我也沒辦法啊。」還要拼了命地趕路呢,那不是娘親您下的死命令嘛。

  「沒用的東西!」溫夫人氣得拍了他兩下。

  溫蕙忙攔:「不怪大哥,都怪我,馬車一顛,我就胸悶……」

  「你還知道怪你!」她這一打岔,溫夫人剛剛被心疼壓下去的怒火又騰起來了,上手就往溫蕙胳膊上去擰,「死妮子!你膽子撐破天啊!你……」

  手下一捏,感覺那胳膊細細的,生生瘦了一圈,都沒有肉了。當娘的手下便一頓,雖然還是擰了,但溫蕙自己心裡最清楚——她娘手下留情了,都不疼!

  只是別的人不知道啊,看溫夫人一副咬牙切齒要下狠手的模樣,溫柏和妻子楊氏都趕緊過去拉她。

  一個道:「娘!娘!月牙兒才病過一場!」

  一個道:「平安回來就好,母親消消氣。」

  溫夫人就坡下驢,鬆開了閨女,嘴上卻罵道:「生什麼病,我看她好得很,怎麼不死在外面,我全當沒生過這個冤家!」

  兒子兒媳又是一通勸,溫蕙更是蔫頭耷腦地低頭認錯。溫夫人這口怒氣才出得差不多了,對長媳楊氏說:「去,把她給我鎖在院子裡!陸家人來之前,不許她走出院子一步!」

  溫蕙抬頭還想為自己爭辯,她嫂子拽著她胳膊捏了幾下,又給她使眼色,嘴上應著:「這就關了她!決不讓她再瞎跑!」拖著拽著將她拉走了。

  溫蕙沒反抗,順從地跟著她嫂子走。溫夫人還在後面喝道:「給她上把大鎖!最大的那把!」

  僕婦們都翻白眼。

  她們家姑娘能翻牆能上樹,鎖就是再大又能怎麼樣?她這次難道是走大門跑的?她不就是翻牆跑的嗎。

  溫夫人突然也想到這個問題了,追在後面改口:「別鎖院子門,給她鎖房門,窗戶也給她鎖上!」

  大兒媳遠遠地應道:「您放心……」

  溫蕙叫楊氏一路拖回她自己的院子,進了房,暖烘烘的。嘴上罵著惱著,可聽到她回來還不忘叫丫鬟們先把火盆給她生好。

  溫蕙抱住了楊氏手臂:「大嫂,陸家人要來了?」

  楊氏說:「你先別管這個,金針,銀線,水呢?」

  兩個敦實的丫鬟在外面應聲,引著婆子們拎著熱水進來:「就好!呀,姑娘怎麼瘦成這樣了!」

  家裡凡見著溫蕙的,莫不大吃一驚。昔日溫蕙腮邊圓潤,臉頰粉紅,看著就生氣勃勃。這出一趟遠門,怎麼竟瘦出了弱柳依依的感覺來了!

  丫鬟們先是心疼,心疼完了又忍不住說:「可是也好看了。」

  楊氏按著她打量半天,鬆了口氣,說:「萬幸是沒黑!我就擔心你出去一趟,風吹日曬的,黑不溜秋地回來,等陸家人來了可怎麼見人。」

  她張羅著,兩個丫鬟麻利地捧來乾淨的布巾和換洗的衣裳。婆子們一桶一桶熱水送進去。溫蕙叫她們圍著七手八腳地解了外面的大衣裳,裡面的薄襖,推進了淨房裡,脫得光溜溜按進了浴桶裡。

  家裡面可真舒服啊!

  溫蕙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往熱水裡縮,把鼻孔以下都縮到了水裡。眼前一片氤氳水汽,全身的骨頭都軟了似的。

  比起來,在外面這幾個月可真是……辛苦啊。

  金針解了她辮子給她洗頭髮,銀線給她搓背。溫蕙低聲問:「我嫂子呢?」

  外面傳來楊氏的聲音:「這呢,盯著你呢,你還想作什麼妖?」

  溫蕙忙大聲說:「我是怕嫂子太辛苦,想請嫂子趕緊回去歇著。」

  楊氏:「哼。」

  金針說:「你可別想再跑啦,老爺夫人都要被你氣壞啦。」

  銀線說:「你再跑我們又要受罰了!」

  溫蕙大吃一驚:「娘對你們動家法了?」

  金針嘆氣:「我的姑娘哎,我們又不是夫人生的,你跑了我們還能有舒服日子過?」

  銀線說:「一人挨了五下子呢,那幾天走路都一瘸一拐的,也不敢躺著睡,火辣辣地疼。」

  溫蕙大為愧疚:「是我連累你們了,我,我回頭……」想著要補償她們一些,一時又想不出來該怎麼補償。

  金針銀線差不多是跟她一起長大的,最是知道她,俱都道:「你別回頭了,你老老實實地就行!」

  金針按著她腦袋:「低頭,低頭。」

  溫蕙低頭認她給洗頭,卻忽然聞到香氣,閉著眼睛詫異道:「是豬苓膏子?」

  金針說:「可不是,你聞聞多香!」

  溫蕙不能睜眼,說:「怎麼了這是,家裡發財了?」

  豬苓香膏不僅香,洗頭的效果也比皂角好,但是貴。溫蕙日常裡洗澡洗頭,不過是皂角、澡豆而已。尤其這兩年,家裡似有些捉襟見肘,用度上緊了很多。

  她以前不知道,現在明白了,這是因為家裡在霍決那事了花了大錢。

  金針說:「這是夫人吩咐的,陸家人來之前,給你洗頭都用豬苓膏子。」

  銀線補充說:「還給你裁了新衣裳呢!」

  溫蕙頭髮沖洗乾淨了,抹了把臉,抬起頭,扒著浴桶的邊沿,壓低聲音問:「陸家什麼時候到知道嗎?」

  兩個心腹丫頭也放低聲音,說:「聽說快了,前幾天報信的人先到了,說就快到了……」

  外面楊氏提高聲音:「問她們作什麼,趕緊洗乾淨,出來我與你說。」

  三個少女都吐吐舌頭。兩個丫頭手底下加速,給溫蕙好好搓洗了一番。一邊搓一邊還說:「怎麼還比以前白了?」

  溫蕙騎著馬離家出走的,都以為她會曬黑。

  「我哪有這麼傻,我路上戴著斗笠呢。」溫蕙說,「不過還是曬黑了一些,只回來路上生了場病,一直在屋裡躺著。大哥追上了我,後面一路都坐車,生生捂得白了。」

  「捂白點好,正好見陸家人呢。」金針說。

  從前一說就是「霍少爺」,如今張嘴閉嘴都是「陸家人」。

  溫蕙內心裡微微一嘆。她急著知道陸家人的事,也不久泡,搓得乾淨了便出來。外面楊氏聽見裡面響動,喊:「香膏子別忘了給她抹。」

  金針銀線取了香膏子給她抹身體,又滑又膩,待肌膚吸收了,便軟香軟香的。都是以前家裡不會用的,顯然是為著見陸家人,奢侈了。

  待溫蕙腦袋包著大布巾出來,楊氏正坐在炕上吃乾果,見她出來,忙招呼丫頭:「快給她烘乾頭髮,可別受涼了。我跟你們說,什麼時候都能病,就這幾天,病不得!」

  丫頭們曉得厲害,把火盆抬近了,又端了個熏爐來給溫蕙烘頭髮。

  溫蕙坐在炕上,剛洗完澡,又熏著熏爐,臉頰上不復先前舟車勞頓的蒼白,粉撲撲的,格外好看。

  楊氏長長籲了口氣。

  「嫂子~」溫蕙跟她撒嬌,「你快跟我說說陸家人的事。」

  「哼。」楊氏作出生氣模樣,甩開她手,「你還好意思提!你才跑了,陸家人的信就到了,說要來過禮。爹急得直蹦,娘急得嘴上起泡。還是吳秀才會動腦筋,給出了個主意,爹給陸家人說要給長輩做道場,硬把日子推遲了。那邊得了信,同意了,還約定了出發的日子。眼看著日子一天天近了,你和你哥都還沒個影,娘愁得睡不著覺。前天陸家打發人先來報信,說再過兩日,就要在濟南府下船,說要修整一下再改陸路往青州來。」

  講到這關鍵地方,溫蕙屏住了呼吸。

  楊氏卻端起杯子喝了口茶——一口氣說這許多話,嗓子乾。她也是軍戶家的女兒,還有溫家次子溫松明年就要迎娶的未婚妻,和剛剛與溫家么子溫杉過了訂親禮的英娘亦是,和溫家兄妹都是自小認識,互相知根知底的人家。軍戶人家的女兒,舉止做派都爽利,沒那許多扭捏。

  潤了喉,她恨恨道:「你可知怎麼著——爹娘當著報信人的面笑得可開心,等報信人一被帶下去,娘當場就往後仰!虧得我手疾眼快給扶住了!」

  溫蕙蔫了:「怪我。」

  「不怪你怪誰,還能怪我?」楊氏氣恨恨用手指戳她腦袋,那手法和溫柏一模一樣,「這幾天家裡沒有一個睡得踏實的,娘每天問八百遍『月牙兒回來了沒有』。今天小廝往裡面傳話說回來了,娘本在佛龕前跪著念經呢,一下子就跳起來了。」

  溫蕙心想,念經呢出來時還抓著家法,可見是時時放在身邊,就等著她回來揍她呢。

  那可真是氣得狠了。

  「好在是回來了。」楊氏念了聲「阿彌陀佛」,大大地嘆了口氣,「總算能睡個踏實覺了。」

  溫蕙訕訕:「累著嫂子了,回頭我給嫂子和虎哥兒做雙鞋……」

  「算你有良心,我天天陪著娘跪著念經,盼你們倆平安早歸,不做十雙鞋給我和你侄子,都對不起我。」楊氏啐她。

  外面卻有了動靜,溫夫人的聲音響起來:「死妮子收拾好了沒有?」

  銀線在外間打簾子:「好了,正烘頭髮呢。」

  說話間溫夫人便進來了,楊氏和溫蕙都忙下炕穿鞋。溫蕙現在見到溫夫人是老鼠見了貓一般,手忙腳亂,險些打翻了熏爐。

  溫夫人氣死了,上來又是一通罵:「穩重些!毛手毛腳的,到時候怎麼見陸家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3 01:53 PM

第八章 知羞

  楊氏把炕上的位置讓給了婆婆,讓她們母女在炕上說話,自己坐了下首的錦凳。

  溫夫人也如她一般仔細打量了溫蕙一番,大為心痛:「瘦骨嶙峋的……」後面話風一轉,自我安慰似的說:「不過聽說南邊的讀書人家,還就喜歡姑娘家瘦瘦溜溜的。」

  楊氏捧場:「可不是,聽說南邊人常嘲笑咱們北方的女人粗憨呢。」

  溫夫人是親娘,親娘都願意自己的孩子健健康康的,哪怕胖些呢。聽楊氏這麼說,才釋然,嘆了口氣:「也是,也好。」

  又問了問路上生病的事,溫蕙都答了。

  楊氏是明白人,陪著聽了兩句,就起身:「我去廚房看看。」把空間留給母女倆。婆媳雖然相得,終究跟親母女還是不一樣的。

  楊氏一走,溫夫人把金針銀線也打發出去,自己坐過去幫著溫蕙烘頭髮,終於問了:「見著霍家的四郎了嗎?」

  溫蕙點頭:「見著了,說話了。」

  「唉……」溫夫人一時紅了眼眶,眼淚下來,「連毅是個多好的孩子啊。」

  自和溫蕙訂了親,霍家的連毅便特別上心。小小年紀就知道給溫蕙寫信,送東西,曉得關心自己這小小的未婚妻。似模似樣的,像個大人似的。別提多貼心了。

  以至於那時候溫蕙淘氣一受罰,就說氣話:「再打我我就跑臨洮去!」

  讓人又氣又笑。

  也是知根知底的人家,當年是過命的交情,後來雖離得遠了,這交情也從沒斷絕過。兩家的男人本就是八拜之交,早就說要結親,最早是想讓溫家兒子娶霍家女兒,哪知道還沒作數,那女孩就夭了。後來溫蕙出生,立住了,就成了霍家兒子娶溫家女兒。

  兩家的女人當年也是院子挨著院子,一起做過鄰居,一起跟男人吃過苦。生育的時候都幫彼此照看過,關係也非同一般。女兒嫁過去,對方定是當親生的一般看的,多好。

  誰知道禍從天降,好好的一家人,就這麼沒了。家裡的積蓄都搭進去了,也只能保住連毅一個。

  擦了擦淚,又去瞧溫蕙。卻見她神情雖也有些傷感,但十分坦然。溫夫人一直擔憂的心放了下來,說:「給我說說,你跟連毅都說什麼了?」

  溫蕙道:「他不承認自己是誰,可我猜出來啦。我跟他說……也沒說什麼,反倒是他,跟我說了不少。」

  她把霍決的話告訴了溫夫人,問:「是把我的嫁妝賣了是嗎?」

  溫夫人嘆口氣,不說話,只拿木梳給溫蕙通頭髮。

  溫蕙微微一笑:「娘,不妨事的。」

  溫夫人嘆道:「我只覺得對不起你。」

  溫蕙說:「怎麼會,那救的不是我的未婚夫嗎?」

  「以後這話別說啦,他跟你再沒有關係了。」溫夫人說,「他既都告訴了你,你該知道,咱們溫家,並沒有對不起霍家。你爹跟我說,當時提退婚,他一口就答應了,不拖泥不帶水的。」

  說著,又去覷溫蕙臉色。

  十分怕溫蕙少女情懷,對霍決真的生情,也怕她一根筋,真的信了那些書上說的,想做節婦。

  溫蕙卻說:「我知道啦。我原是覺得人不能背信棄義,落井下石,心裡過不去,才決定去看看他的。我和他把話都講清楚了。我覺得他是個很好的人,他沒有怨氣,還把我不知道的事告訴了我。我跟他說我又議了親,要回去嫁人,他還叫我要孝順公婆,尊敬丈夫呢。娘,連毅哥哥是個很好的人。」

  溫夫人淚水漣漣:「他若不好,當初怎麼會把你訂給他,這孩子當年我親自看過的。你霍家伯娘是個多麼敞亮的人啊,她養的兒子怎麼會不好。」

  她一哭,反倒是溫蕙安慰起她來:「我瞅著連毅哥哥現在雖沒了籍,但過得還挺好的。他穿的衣裳可鮮亮呢,那料子的衣裳,爹都是過年過節才捨得拿出來穿的。又騎著高頭大馬,那馬可好了。他身邊的人好像還挺看重他的,說話很管用的樣子……」

  貴人身邊的豪奴,吃穿用度甚至比一般的富家翁還好些。霍決相貌好,人聰明,落到哪裡都該不會過得差,溫夫人是能想得到的。

  只是那又如何,他是個淨了身的人。霍家一門,從他這裡斷了香火。

  當初月牙兒的爹帶著阿柏回來,跟她感嘆說:「但凡他身體無事,咱都不會退了這門婚事。」

  這句話溫夫人是認的。就憑他們夫妻和霍家夫妻的交情,霍連毅只要身體健全,哪怕發配了,流放了,他們也不會棄了這門親。

  可是,可是……

  他都這樣了,月牙兒就是嫁給他又有什麼意義。婚事終究還是退了。

  溫夫人擦著淚,又暗暗觀察溫蕙。溫蕙說起曾經的未婚夫,眉間一片光風霽月。

  旁人的閨女十三四都知道思春了,她這傻閨女成日裡舞槍弄棒,要說「情義」,她是很知道幾分的,但說「情」,她就根本還沒開竅。

  溫夫人既傷感,也慶幸。

  擦去了眼淚,她轉換了話題:「陸夫人和陸家公子,算起來已經上岸了,這一兩天就要到了。」

  溫蕙「噢」了一聲。

  這傻閨女,聽到未來的婆婆和夫婿,臉不紅,心不跳,一點羞澀之意都沒有。

  從前大家提起「你霍哥哥」、「你連毅哥哥」的時候,她也是毫不知羞,只笑嘻嘻地習以為常。這什麼時候,才能真正長大啊。

  溫夫人愁。

  她給溫蕙烘著頭髮,告訴她:「這幾天,你不許出屋子,在屋子裡好好養養。給你置的香膏子,好好給我抹臉抹手。不許摸搶棒,好好做針線,給我把心思收回來。」

  溫蕙一下又蔫了。

  溫夫人心軟了,說:「就這幾天而已,規規矩矩的。陸家是讀書人,陸大人你那回見過的,氣度多好,那談吐做派,咱們學不來的。陸夫人和陸大人一樣,都是餘杭人。聽說,陸夫人祖上出過一位閣老。便是現在,陸夫人娘家,還有一位堂叔、一位族兄,都是進士。真正的讀書人家……要擱在以前告訴我,咱家能跟這樣的人家結親,是打死我也不信的。」

  「讀書人」三個字在尋常人心目中都要重三分,那真真正正兩榜進士出身的,都清貴得不得了。

  溫蕙的父親溫緯泥腿子出身,拚搏半生,如今是正六品的百戶,這輩子大約就止步於此了。陸正陸大人時任江州通判,雖也是正六品,但他出自餘杭的書香門第,二甲進士,又比溫百戶小了十歲出頭,未來前程不是溫百戶可比的。更不要說自來文貴武賤,便是現在二人品級相同,武官也是要低文官一頭的。

  這還只是個人的仕途前程而已。要說起餘杭陸家,那可是幾百年的底蘊,真正的書香世家。

  所以無論是出身還是門第還是仕途前程,這門親事,都是溫家高攀了。

  若不是陸大人單身赴任途中被幾個土匪肖小綁了去險些死了,恰好為訪友路過的溫百戶所救,溫家怎攀得上這門好親事。

  溫夫人喘口氣,接著道:「只是讀書人家規矩大,你又一向是我放養著,無法無天的淘氣包,我實是擔心,你讓陸夫人挑了錯處去。我跟你說,你給我老老實實地,好好地給我收心,養著,規規矩矩地去見陸夫人,待到過了禮,事情定了,我再放你玩耍。」

  溫蕙無語道:「我有那麼淘氣嗎,我又不是不知事。」

  溫夫人瞪眼:「你知事,你知事你一個閨女家,單槍匹馬地你跑長沙府去!」

  溫蕙語塞:「那不一樣。」

  溫夫人早使了人報信,溫百戶本帶著人在外巡視,得了消息,帶著次子溫松和么子溫杉騎著馬匆忙趕回來。

  見了面果然也如其他人一樣,驚詫於溫蕙現在的模樣。溫杉更是大喊一聲:「我的天,怎麼瘦成個猴子!」

  溫蕙還沒動手,溫夫人先給了這傻兒子一下子:「會不會說人話!」

  溫百戶只搓手:「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楊氏整治了酒菜,一家七口團團坐了用飯。

  楊氏也是溫夫人看著長大的,親自求到了自己家裡做撐立門戶的長媳,滿意得不得了。溫夫人也不是那種苛刻婆母,有事無事要磋磨兒媳。楊氏嫁進來,只第一天立了一天的規矩意思意思,第二日裡溫夫人便叫她一起上桌,不必侍候婆母碗碟。

  溫家的用餐氣氛素來溫馨。

  溫蕙一跑幾個月,如今回來,溫百戶竟連一句罵都沒有,還一個勁叫溫蕙多吃點。溫柏溫松亦如是。

  只有溫杉怪叫:「爹,月牙兒這回膽敢離家出走,你不揍她?」

  溫百戶卻道:「你娘肯定揍過了已經。」

  溫杉便拿眼睛去看他娘,溫夫人有些心虛,惡聲道:「看什麼看,已經狠狠揍過了!」

  溫柏仰頭看房樑,楊氏扭過頭去藏住了臉。溫松左右看看,便心下瞭然。

  溫杉看溫蕙一副「終於回家了」的自在模樣,可是怎麼看都看不出來她被「狠狠揍過」。要知道上次他闖禍,他親娘將他揍得可是三天下不了床。

  只溫夫人都這般說了,溫杉也沒膽子挑戰他娘親的權威,只能一臉狐疑。

  溫蕙瞪著眼睛沖他隔空揮拳頭。溫杉瞪回去,心裡直呼「不公平」。憑啥他淘氣就狠狠挨揍,溫蕙淘氣,回回就只是意思意思。

  溫松摁住他腦袋:「吃你飯!」

  飯桌上溫百戶問起霍決,溫蕙將對溫夫人說的又對他說了一遍。

  溫百戶聽到霍決說「溫家不曾虧欠他」,擺擺手,什麼也沒說,只揉眼睛。揉了幾下子,到底還是灑了淚:「我盡力了。」

  溫蕙道:「爹,連毅哥哥知道。」

  溫百戶擦了淚,端起了杯子,對次子說:「給你妹妹斟一杯。」

  溫夫人自己也常喝酒,酒量不比男人差,卻道:「讓她小孩子家喝什麼!」

  溫百戶道:「就一杯,阿松,快點。」

  溫松忙給溫蕙倒了一杯酒。

  溫蕙平日裡只能偷喝,沒想到今日竟能正大光明地喝,端著杯子很是詫異。

  「你這丫頭,像我啊。」溫百戶道,「如今,你人見了,話說了,踏實了吧?」

  溫蕙點頭:「踏實了。」

  「那就好,那就喝了這杯。」溫百戶道,「喝了這杯,從今往後,家裡再不許提一個霍字。月牙兒以後,要訂給餘杭陸家,從前的,都過去了。」

  「對對對,都過去了。」溫夫人忙跟著舉杯。

  溫柏夫妻、溫松、溫杉,都舉起杯子。

  溫蕙呼出口氣,一雙眸子清亮澈淨:「爹,你別擔心,我曉事的。以後,我跟連毅哥哥再沒有關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爹娘把我許給哪家,便是哪家。」

  她眉間平和坦然,沒了先前乍然得知退婚又議親時執拗的反抗。全家人都放下心來。

  「來來來,乾了這一杯。」

  「就這一回啊,以後你不許喝酒!」

  「娘,她總偷喝!你揍她!」

  「娘,我偷的是三哥藏起來的酒!就埋在他院裡那棵老樹下!不信你去挖,還有好幾壇呢!你說了他再敢偷偷藏酒就抽他的!」

  「阿杉你藏的酒是不是從我那裡偷來的?」

  「不是爹!我偷的二哥的酒!」

  「我說我的酒怎麼少了好幾壇!果然是你!」

  一家人哄笑著,都舉杯,仰頭將這一杯乾下。

  從此,溫家人不再提「霍」字。

  溫蕙老老實實在房子裡憋了兩天,兩天後,天降小雪,陸夫人和陸家公子踏雪而來。

  那公子星眸璀璨,眉若遠山,著一件月白鶴氅,鴉青斗篷,衣袂飄飄,仙人似的踏入了溫家的大門。

  溫蕙是個不知道情為何物、羞為何物,沒心沒肺的半大孩子。

  可那陸公子冰潤的眼睛看過來的時候,溫蕙怔住,心中忽然生出了奇異的感覺。

  ——像是哪裡被撞了一下,然後心跳便驟然快了起來,怎麼都慢不下去。臉頰也不知道為何,竟會發熱發燙。

  十三四,情竇開。

  在這場紛紛茫茫,如霧似煙的初雪中,陸睿便這樣撞進了溫蕙的心裡。

  從此,月牙兒知道了羞。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3 03:24 PM

第九章 願意

  溫蕙覺得身體緊繃,手心冒汗。她生平第一次有這種感覺。

  便是之前見陸大人的時候,她都沒麼緊張過。

  當初陸大人原是在京城述職,一番跑動,得了實職,隻身帶著幾個隨人前去履任。孰料路上被匪人盯上,幸得溫百戶相救。他要南下,溫百戶訪友完也要回青州,便與他作伴往南走。入了山東境內,陸大人特意繞路,跟溫百戶去了青州見過他家人,表示要與溫家要做通家之好。

  溫百戶自然樂見,喚了闔家出來與陸大人相見,令他們稱「陸叔叔」。又留下長子在這裡作陪,伺候杯碟。

  陸大人三代單傳,見溫百戶有三個壯得像小牛犢子似的兒子,羨慕得不得了。聊起來才知道,溫夫人前後生過七胎。

  溫百戶憶起從前,傷感:「唉,我沒出息,累她跟著我吃了許多年的苦。前面的孩兒們也沒立住……」

  陸大人安慰他:「大丈夫立業,可不就是先苦後甜,看你這三個兒子,多麼興旺,如今是苦盡甘來了啊。」

  兩人乾了一杯。

  陸大人飲著酒,卻尋思這溫夫人十分能生,生出來的孩子也十分康健。

  為招待他這位貴客,溫夫人親自下廚,又使喚小女兒為「陸叔叔」送新酒。陸大人便看見適才見過禮的那個溫家女兒,輕輕鬆鬆拎著兩壇子酒進來交給她的哥哥,屈個膝,轉身出去了。

  陸大人訝然:「侄女好大力氣。」

  在餘杭,這般年紀的女孩子個個弱柳扶風——江南女子以婀娜纖瘦為美,愛美的少女們為了腰肢纖細甚至常常只吃個半飽,哪來的「力氣」。

  溫百戶笑道:「隨她娘親,從小舞槍弄棒的,別的沒有,一把子力氣不輸給男孩子。」

  這一句「隨她娘親」讓陸大人怦然心動。幾盅酒下肚,問起來:「侄女可許了人家?」

  溫百戶嘆一聲:「原是自小訂了一門親,那家……唉,讓潞王案牽扯進去了,並沒有參與,只是倒黴,唉,不提了。……總之,現在她沒有婚約了,我們兩口子正想著給她再尋一門合適的親事。」

  陸大人含笑說:「我膝下有一獨子,比侄女大三歲,不大出息,去年才過了院試,只還算是個端正知禮的孩子。溫兄救我一命,我無以為報,願與兄長結兩姓之好,溫兄意下如何?」

  文人喜歡以自謙表達驕傲。說什麼「不大出息」、「才過了院試」。這時候溫蕙才十二,比她大三歲就是十五,若是去歲過了院試,那便是十四歲上便做了秀才。這哪裡是什麼不大出息,這是很出息,何況他還有一個二甲進士出身的爹!

  溫百戶當時眨眨眼,呆了片刻,忽地起身:「去,去!請你娘過來!」

  溫柏撒丫子就去了。

  溫蕙便有了一門從天而降的好親事。

  只陸大人說:「內子現在餘杭為家母侍疾,犬子在梧桐書院讀書,我又新去江州履任,怕是要過些時候才能正式過禮。」遂留了一塊玉珮為信物。

  溫家夫婦只滿口子的答應。

  自霍家出事後,溫家夫妻便後悔不該從小給溫蕙灌輸「以後就是霍家的人,是霍四郎的媳婦」的思想。霍家的事便一直都瞞著溫蕙,想趁她年紀還小,心性未定,讓她漸漸忘記霍家四郎。因而又給她議親這事便也囑咐了長子不許說給妹妹,亦不許告訴兩個弟弟,怕那兩個嘴巴不嚴。

  一直到幾個月後,陸大人寫了信來說,陸夫人將要與他團聚,待他夫婦匯合,商議好,便安排過禮之事,正式把這門親事定下來。

  溫家夫妻喜不自禁,到了這時候,終於把事情說給了溫蕙知道。

  萬不料自家生養了個傻倔的閨女,聽了之後急了眼,倔強著不肯與霍家四郎退婚,更不肯接受新的親事。

  兒子歸父親管,女兒由母親教。母女倆很一陣鬥法,一個打過罵過也抹過眼淚,一個只覺得大人怎地嘴上說一套實際上做一套,吵著鬧著還絕食過,非要去長沙府找她的「連毅哥哥」去當面說清楚。

  溫夫人便將她關在院子裡,日夜使人看著。

  溫蕙貌似老實了一陣,其實暗地裡悄悄準備乾糧、衣裳、銀錢。看守人才一個疏忽,她便翻牆跑了,一路直奔了長沙府去。

  這一趟倒去得好,解開了她的心結,肯踏踏實實接受家裡的安排了。

  只是溫蕙自己想不到,陸家公子陸睿是這樣一個如冰如玉的少年。

  陸夫人也想不到,丈夫口中那個「身子一看便康健結實,定和她母親一般能生」的北方姑娘,竟也生得這麼婀娜秀麗,不輸給江南佳麗。

  陸夫人其實十分不願意這門親事的。

  她生養的金鱗兒,配個百戶家的女兒,等說出去,當初那些她看不上,被她拒絕了的人家怕不是要笑掉大牙。

  當初她在餘杭侍疾,接到丈夫的書信就險些眼前一黑。好容易挨到婆母身體「大好」,放她去江州,兩夫妻團聚,先為這個吵了一架。

  只男人做了決定的事,內宅婦人縱鬧一鬧,吵一吵,也很難動搖。勉強說服她的便是丈夫覺得溫家女兒一定能生。

  待見了溫蕙,意外於她生得如此好顏色,卻也沒看出來哪裡就強健於江南女子了。還不是一樣纖腰一束,裊裊娜娜,聘聘婷婷的。

  山東常有海盜登陸騷擾,已有百年之久。此地武風昌盛,便是女子,也常有習得拳腳搶棒的。便是不學功夫的,也少有人家將女兒養得弱得跟什麼似的,起碼海盜來了,便是不能打,也得能跑才行。

  如此,男女大防便不那麼嚴格。

  溫家夫妻慇勤請了陸夫人上座,便叫溫蕙在溫夫人身邊侍立。這一番安排,其實是想讓陸夫人好好看看溫蕙。

  陸夫人卻端起茶,微微垂眸抿了一口,心下實在不大看得上。要知道擱在江南讀書人家,便是要相看,也只是將女兒家喚出來露一面,行個禮問候了,便叫她退下了。

  北方軍戶人家,實在粗鄙。

  但這是丈夫定下來的事,陸夫人心中再不願,也只能微微嘆一口氣,放下杯子抬眸,淡淡一笑:「這便是蕙娘侄女吧?」

  她這樣一問,坐在下首的陸睿便將目光投了過去。

  平日裡與溫家往來的多是一樣的軍戶人家。溫百戶掌著百戶所,隸屬千戶所,少與文官打交道。溫蕙與溫夫人日常裡交際往來的夫人、姑娘們,大多做派與她們相近。

  陸夫人卻是全然不一樣的人。她既是文官妻子,又是南方書香門第的女子。她通身的氣派和做派,別說溫蕙這沒見識的小姑娘,便是爽利如溫夫人,都不自禁地把說話聲音放輕了。

  溫蕙只覺得手心冒汗。

  溫夫人笑道:「就是我家這淘氣的東西……」

  一轉眼卻見溫蕙還傻站著——平日裡做什麼都快得看不見,這時候冒什麼傻氣呢!溫夫人咬牙笑著扯了一下溫蕙的衣袖。

  溫蕙慢半拍站出來行禮,好在禮行得規規矩矩,還不算太丟臉。

  只那平日裡天不怕地不怕的勁頭都哪去了?溫夫人納悶。明明只叫她「規矩」,沒叫她裝傻子啊。

  陸夫人臉上的笑始終淡淡的,不失禮,卻有一種微妙的疏離感。她從身邊僕婦手中接過一個扁扁匣子:「嬸子的一點心意,別嫌棄。」

  溫蕙恭敬接了,福身道謝。

  待起身,終究是忍不住抬眼看向陸夫人身邊那個少年——便是這少年的目光,使她僵硬緊張,她一直不敢看他。

  卻不料,陸睿也正在看她。見她終於肯瞧他一眼,陸睿對她微微一笑。

  少年一身書卷氣,綻顏一笑,秀雅得彷彿琉璃美玉。

  他與她的哥哥們實在太不一樣,溫蕙從未見過這樣的少年,只覺得如沐春風。她本性活潑,適才莫名緊張,人才僵硬。這一刻沉浸在少年的笑意裡,本性流露,下意識地便對他也笑了笑。

  陸夫人微微蹙眉,瞟了兒子一眼。陸睿含笑垂下眼眸。

  溫夫人「咳」了一聲,道:「沒想到今年這麼早就下雪了,一路上可還穩當吧?」

  強行把話題引過去,掩蓋住適才一對少年男女那一點點不太對勁。

  「還好。」陸夫人聲線柔,語調緩,「官道還算平整,只路有些滑,一路倒是平安。」

  陸夫人一個文官之妻,與這對軍戶夫婦實在沒什麼投機話語,只得談些道路、天氣、飲食。略說了幾句,陸夫人抬手虛虛按了下肩膀:「又是坐船,又是換車,趕得時節不好,已看不到什麼風景,倒叫人筋骨疲累。」

  溫夫人會意,忙道:「夫人一路勞累,不如先歇歇,咱們稍後再來說話。」

  陸夫人頷首:「叨擾了。」

  「哪裡,哪裡。」溫夫人說,「您客氣了。」

  溫家專門收拾出一進跨院給陸家母子。

  溫夫人親自引著過去安頓,又留了兩個穩重僕婦,告訴陸夫人:「夫人盡管使喚。」

  陸夫人謝過了,溫夫人離去。

  陸家的僕婦們穿梭而入,有條不紊地將陸夫人的自帶的慣用物品往房裡送。陸夫人和陸睿暫在次間裡休息。

  待丫鬟向溫家僕婦要了熱水沏了茶端上來,又放下簾子退出去,陸睿便開口道:「母親,我改主意了。」

  倜儻少年勾唇一笑:「我願意娶溫姑娘為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3 03:30 PM

第十章 拖延

  陸夫人眉頭緊蹙,道:「我們說好了的。」

  「是曾說好過。」陸睿挑挑眉,「但我未曾想到母親竟誆我。說什麼溫姑娘五大三粗還舞槍弄棒,害我還以為她是個母夜叉,才答應了母親。這不算數。」

  離開江州前,陸睿與母親說好了。到了青州要尋溫小姐的短處發難,他還可以故意耍耍脾氣,陸夫人便以「兩個孩子沒看對眼,強扭的瓜不甜,還是不要強求的好」為由將先前口頭約定的婚事作罷。

  陸夫人甚至決定要收溫小姐做乾女兒,結通家之好,以堵住陸大人的嘴。

  這都是陸睿同意了的。

  但陸睿沒想到,溫家姑娘會是這般模樣——她不僅生得顏色好,還有一雙靈動清澈的眼睛。

  一踏入溫家大門,他便在眾人中看見了她。

  她穿著團錦琢花的桃花色襖裙,睜著大大的眼睛好奇地盯著他,是眾人中最纖細的那一個。白瑩瑩,俏生生的,明明是少女了,眉間卻隱隱還有著天真的稚氣。

  那雙眼睛明淨水亮,有魂有魄,叫人心動。

  陸夫人一語道破:「你不過是看她顏色好。」

  陸睿一笑,從容不迫:「當然看她顏色好,難道母親想我娶個無鹽為妻?」

  陸夫人嘆氣:「可你看看這一家人,除了女兒還算精緻些,其他人可還能入眼麼?」

  「女兒精緻就夠了。」陸睿無所謂地說,「我又不娶其他人。」

  「你哪隻耳朵聽我誇她精緻了?矬子裡面拔將軍罷了。」陸夫人揉太陽穴,「一個百戶的女兒,真不知道你爹是怎麼想的。」

  「父親也是為報恩……」

  「便是報恩,也不該拿你的婚事做人情!」陸夫人恨恨,「這以後旁人知道媳婦的出身,我要怎麼說。」

  「『知恩圖報』四個字便可堵住所有人的嘴了。」陸睿說,「母親,這原就是父親的意思。」

  陸夫人道:「可恨便在這裡,要拿你的婚事,養他的名聲。」

  陸睿卻道:「父親的名聲,便是我們家的名聲。」

  陸睿雖還是少年,卻已經有了功名在身。於時人來說,便是在外行走,也會被正經當作個大人看待。

  陸夫人縱是他的母親,他說話依然是有份量的。

  陸夫人嘆一口氣,道:「你別急,且讓我再看看。這是給你挑妻子,你爹又不能細看人家閨女,總得有個人給你把把關。」

  陸睿抿唇一笑:「有勞母親了。」

  客院裡陸家母子說私房話,這廂溫夫人正在罵溫蕙:「平時的機靈都哪去了?關鍵時候你木木愣愣的!」

  溫蕙捏著袖子只垂著頭不說話。她以前見人從來不會這樣,自己也解釋不清是怎麼回事。

  溫百戶搓著膝蓋道:「好啦,好啦,別罵她了。我見到陸夫人都不自在,何況她。」

  這倒是。溫夫人吐出口氣,道:「陸夫人真是雅緻啊,陸公子也生得真是好,就是瘦了點。」胖瘦高矮,都是相對的。溫夫人這是拿著陸家公子跟自家壯實的兒子們比,便覺得他瘦。

  溫百戶問兒子們:「你們覺得陸公子如何?」

  兩個年長些的兒子還沒說話,老三溫杉已經搶著道:「我看不太行。」

  大傢俱是一愣,溫蕙更是吃驚抬頭。

  溫百戶面色一肅,問:「怎麼?」

  溫杉說:「一看就是弱雞,一拳就能撂倒。」

  房中沉默了片刻。

  溫百戶一腳踹過去:「閉嘴,傻貨!」

  老二溫松揣著手嘲笑傻弟弟:「人家是讀書人,能跟咱一樣?再說了,人家是來跟月牙兒議親的,又不是來跟你打架的。」

  長男溫柏道:「也沒說話,也沒幹啥,除了長得還行,也看不出來啥。」

  居然說陸公子長得「還行」,溫蕙覺得她大哥說話真不怕閃了舌頭。要是從前她就得說兩句,可今天不知道怎麼地,她居然不太好意思為陸公子說話,一直只捏著衣袖在指間搓。

  說起陸公子的相貌,溫夫人沒口子地稱讚:「頭一回見到男孩子家家這麼斯文精緻,連行禮都那麼好看。這南方的孩子跟咱們家裡這些傻蛋真是不一樣啊。」

  溫蕙心想,陸公子何止是行禮好看,他笑起來更好看。

  傻蛋們:「……」

  簾子打起來,楊氏走進來。大家都看向她。

  楊氏麻利地說:「剛過去看了,陸夫人陸公子已經安頓得差不離了。我過去送點心果子,人家已經用上了自帶的。我還瞧見那屋裡都大變樣了,多了好多東西,都是人家自己帶來的……」

  略講了講都看到些什麼,溫家人都咋舌。

  溫百戶窮苦出身,現在雖然過得不錯了,但家人從來也沒有這麼精緻過。便是溫夫人和楊氏,都還偶爾親自下個廚。三個兒子身邊也不過一人一個小廝,只有溫蕙「奢侈」一點,她一個人有兩個丫鬟。

  「陸大人出自餘杭陸家,人家是大戶人家。陸夫人和他門當戶對,也是大戶人家的千金。咱們沒法比,沒法比。」溫百戶感嘆說。

  感嘆中帶著羨慕,又為自家能和這樣有底蘊的人家結親不勝欣喜。

  直覺得這門親事一結,自家的門楣都被親家給帶高了好幾分。

  陸家母子是下午抵達,因為下了雪,溫百戶帶著長子迎出去十多里親自接過來的。見面稍稍說了說話,用了些熱茶,便請母子倆稍作休息。

  他們休息了,溫家人可沒有。等楊氏過來回了話,溫夫人便轟了溫蕙回房:「老實待著去,別作妖。」

  溫蕙嘟囔了一句什麼,聽話地回房了。

  溫夫人便帶著楊氏張羅晚飯的事。兩個女人忙忙碌碌,一點不敢馬虎,直到天黑,開了宴。

  溫家人平時不講究,素來都是一家子一大桌。今日裡安排的是男一桌,女一桌,還破天荒地中間支了扇屏風。

  這一日的晚宴,溫家女人可以說是使盡渾身解數盡力地去整治了,唯恐對陸家母子招待不周。

  溫家人亦以為,下午只短暫寒暄契闊,所以才沒有涉及正題,則這場晚宴,才該是陸夫人和他們談及正事的場合。

  哪知道一頓飯吃下來,陸夫人講究的是食不言,多是溫夫人在嘰嘰呱呱,陸夫人若說話,則必落箸。楊氏機敏些,悄悄飯桌下扯了婆母的衣袖,溫夫人才驚覺,訕訕地,也不多說了。

  及至宴罷,留了陸公子與溫家男人們繼續吃飯喝酒,溫夫人請了陸夫人到廳裡喝茶敘話。

  這時候陸夫人話倒多了,但說的都是些風土人情,餘杭特色。又讓僕婦呈上禮單,道:「沒什麼拿得出手的,都是些家鄉土產,聊表心意。」

  又談起溫百戶搭救陸大人之事,再三鄭重道謝。

  溫夫人只強壓著嘴角的笑意,連連道:「哪裡,哪裡。可別,可別。」一心等著陸夫人話鋒一轉,從救命之恩,跳到兩家聯姻。

  孰料,等了一晚上,也沒等來她想聽的。

  陸夫人倒是興致勃勃問了許多溫家女眷的日常。她雖然沒有點名道姓地直接問溫蕙,但大家心裡都有數,說些日常,盡把溫蕙往「賢良淑德」的方向裡誇。

  陸夫人只含笑點頭,間或跟著溫家婆媳倆誇溫蕙一句。

  就這樣,一晚上過去。

  待到熄了燈躺到了床上,溫夫人惴惴:「你說她怎麼就不提呢?總不會是反悔了吧?」

  溫大人說:「不能。要真反悔了,陸大人來封信說就是了,或者乾脆就不吭聲,咱不就都明白了嗎。又何須大老遠請夫人和公子跑這一趟。」

  溫夫人說:「也是。」

  「或許就是想看看月牙兒。」溫大人說,「你想想你看了芹娘多少年,才求了來做長媳的。人家陸公子可是獨子,小小年紀就看得出來以後的出息,就不興人家娘親心裡不踏實,好好看看你閨女麼?」

  「是這個理。」溫夫人拉拉被子,「明天早上我再提醒一下丫頭,可別讓溫夫人挑出錯來。」

  想了想,踢了踢丈夫:「哎,你們看那陸公子如何?我說,你們沒使勁給陸公子灌酒吧?」想到忘記囑咐丈夫兒子,嚇得溫夫人直接坐了起來。

  「我傻麼?」溫百戶無語,「當然沒有。你看陸公子那樣子,像是能踩著凳子跟我們劃拳的人麼?」

  溫夫人這才放心躺下去,又踢溫大人:「人怎麼樣?」

  溫百戶嘆道:「總覺得月牙兒有點配不上。」

  溫夫人大怒:「我女兒哪裡配不上?」

  「你自己的閨女什麼野性子你還不知道麼?」溫大人盯著帳頂,「你瞧人家陸公子,多麼斯文精緻的人啊,連阿杉跟人家說話,都輕聲細氣的呢。我真怕妮子以後和丈夫吵起來動拳頭,一拳頭打壞了陸公子可怎麼辦?陸公子可不比咱家的傻蛋們,不經打。」

  溫夫人噎住,竟無法反駁。氣哼哼地躺下,最後說:「且把親事先定下。又不是馬上就成親,還有時間,我好好殺殺她的性子。」

  「你得了吧。這話你說過千八百遍了,也沒見你把她掰過來。哎喲,別踢這麼狠,碰到我舊傷了。」溫百戶被子一拉矇住頭,「睡了睡了,明天說好要帶陸公子四處看看呢。」

  客院裡,陸夫人叫丫鬟在小炭爐上熱了蜂蜜水給陸睿。

  「不比在家裡方便,沒有醒酒湯,就喝這個潤潤腸胃吧。總強過什麼都不喝。」陸夫人微有不悅,「吃飯便吃飯,你父親又不在,怎地還令你喝酒。」

  陸睿十四歲便考中秀才,走出去,人人都當他是個大人看待,唯有他母親,始終都將他看作個孩童。令他不喜。

  陸睿接了蜜水,不以為意地道:「往日裡文會、雅集,也都是要喝的。今日只沾了一點點而已,溫大人和溫家兄弟都十分有分寸的。」說著抿了一口。

  陸睿話語間卻是美化了溫家父子三人,他們與其說是有分寸,不如說是面對陸睿十分拘謹。

  陸睿是個典型的讀書人,他出身書香門第,自小養得談吐得體,令人如沐春風。他年輕清雋,身上沒有酸腐之氣,書卷氣縈於眉間,既清且正。一貫說話大嗓門的溫家父子在他面前,都不由自主地放輕聲音。平日裡那與人勾肩搭背,什麼「四季財」、「五魁首」、「六六六」的,便施展不出來。

  陸睿抿著蜂蜜水,微微抬眼看了陸夫人一眼。她正囑咐丫鬟:「與溫家的人說,不要燒得太旺,我摸了摸,這樣熱騰騰的,晚上睡著怕要燒心。」

  說的卻是那火炕。他們南方人到北方來,最不習慣的便是這火炕。

  陸夫人心裡更覺得,江南那麼多靈秀的女子,壓根就不該找個北方女子做她家的媳婦。

  陸睿不見母親提起親事,便知道她定是還未與溫家人議定,甚至可能根本就沒議。

  陸睿微微蹙眉。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3 03:37 PM

第十一章 結親

  雪雖然不算大,但一夜未停,第二日起來便銀妝素裹,彷彿世界都滌得一清。

  大周軍隊實行衛所制度,各州府設衛,一衛有若干千戶所,一千戶所下設若干百戶所,視當地是否為軍事要衝決定數量多少。

  溫百戶便掌著青州西南一處百戶所,拱衛青州。

  士兵屯戍墾殖,一個百戶所,差不離百戶人家,便是一個村落。通常會建戍堡作為要塞,士兵駐守、屯田、生活,都依著堡壘。

  若有事,開門可攻,閉門可守。又武風昌盛,莫說兵丁,若真勢急,便是婦人、孩子也可操起搶棒上陣。

  溫家便是生活在這樣的堡壘裡。溫家的宅子也是堡壘裡最大最高的。

  陸夫人起床問起陸睿,便聽僕婦稟報說陸睿一大早就跟著溫家父子出門,說是參觀堡壘去了。

  陸夫人揉著太陽穴:「說是青州,我真信了,還以為是青州府城,誰知竟是這樣的鄉下地方。」

  貼身的僕婦遞上一盅溫得正好的蜂蜜水,順著她說:「是呀,比咱們在餘杭的莊子都不如。您潤潤喉。」

  陸夫人潤過喉嚨,嘆氣:「江南的精緻風景,豈是北邊能比的,也不知道有甚好看,這大早出去,可受得了寒氣。雪還下嗎?」

  僕婦答道:「雪停了,倒也挺好看。」

  陸夫人卻道:「若在家裡,正該行行酒令,做兩句詩,剪一枝瘦梅插插瓶,再照著描一副線圖,慢慢填色。」

  僕婦掩口:「您看此間主人,可是會蒔花弄草、吟詩作對的人麼?昨日奴婢粗粗看了幾眼,沒見到什麼花樹,梅花更是沒有。倒是果樹院子裡不少,棗樹、山楂、柿子……都有。」

  一聽便知此間主人不風雅,算計著過日子倒是把好手。

  丫鬟們都掩口嬌笑。

  陸夫人扶著額角,搖頭嘆氣。

  僕婦貼近陸夫人,壓低了聲音:「讓公子去看看也好,來的時候我便瞧那堡中亂七八糟,牛糞遍地的。公子是多麼清潔風雅的人,讓他看看溫家姑娘是在什麼樣的地方裡長大的,正好掂量掂量,這樣的姑娘配不配做咱們的少夫人。」

  陸夫人卻想起溫蕙一張下巴尖尖的瓜子臉,眼睛剪水似的,漆黑明亮,容色明豔,不由得擔憂。

  陸睿這年紀,可不正是少年人初初長成,知慕少艾的時候。

  溫蕙今日換了身新衣服。

  昨日那身衣服也才上身一天,照往常不會這麼快就換掉,只她今天特別被溫夫人囑咐過,才又換了新衣。

  今日裡溫家人兵分兩路。男人們帶著陸公子出門了,溫夫人婆媳母女三人請了陸夫人到內院敘話。

  來了便請陸夫人往炕上坐,楊氏和溫蕙都坐在下首的錦凳上作陪。三個人都一副端莊架勢,時刻等著陸夫人開口說「正事」。

  偏陸夫人飲著茶,嘗了些乾果,卻只問:「像這樣的冬日裡,都做些什麼消遣?」

  溫夫人說:「沒什麼,孩子們騎馬跑跑,打打雪仗。有時候堡裡也開擂台,大家搶棒上較量一下。您在家都怎麼打發時間呢?」

  陸夫人道:「也沒什麼,無非是作作畫,調調香,偶爾賞雪撫琴,無聊了也打打雙陸,設些彩頭,看小丫頭們投壺取個樂。」

  溫夫人和陸夫人對著笑,心下俱都十分痛苦——她二人不僅隔著南方北方,還文武殊途,又出身天差地別,興趣愛好南轅北轍,想找個共同都有興趣的話題……差不多昨天都說完了啊。

  好在都是當慣了家的主母,迎來送往的經驗也多,遂硬轉移了話題,說起天氣吃食,便是昨天說過一回了,今日還是接著說。說著說著,溫夫人刻意引著,將話題引到了溫蕙身上。

  「去年我感了場風寒,這孩子非要和她嫂子一起下廚,又是煮粥,又是熬藥的。總算是沒白養她一場,知道個孝字。」溫夫人笑道,「如今跟著她嫂子,上上下下給家裡也能搭把手,幫不少忙。」

  陸夫人卻拈著帕子微微掩口,問:「蕙娘侄女平日喜歡讀些什麼書?」

  溫夫人的笑略僵了一下。

  今日裡沒有陸睿在場,溫蕙覺得那種莫名的緊張感不見了。聽到這問題,心中很想說最喜歡讀那些話本子,卻也知道話是不能這樣說的,只能規規矩矩地回答:「讀過三百千,女兒經,烈女傳,還有些佛經。」

  又覺得這話欺騙性太強,終還是忍不住補充了一句:「偶爾也讀些閒書打發時間。」

  這不過是少兒啟蒙的讀物,也算得上是「讀書」?陸夫人一聽便心中微哂,不再報什麼期望了,只覺得溫蕙處處都令人不滿意,完全不是她想要的兒媳婦。

  偏這是丈夫定下的,兒子願意的。

  真是叫人煩悶。

  到了中午,溫家僕婦進來稟報:「老爺說,帶陸公子去打獵,不回家用飯了。」

  溫夫人看到陸夫人臉色微變,心裡暗罵溫百戶不事先與她說一聲,忙道:「夫人放心,這附近的山林都是我們去慣了的,沒有猛獸。」

  陸夫人強笑道:「他冬日裡慣常只是暖閣裡讀書寫字,未曾在這雪地中騎過馬……」有心想讓溫夫人派人將陸睿喊回來,不要做那危險事情,只不好開口直說。

  溫夫人雖覺得溫百戶不打聲招呼就帶著陸睿去打獵不太好,但心裡邊對打獵這個事本身並不以為意,要知道溫蕙八九歲上便騎著小馬跟著大人去打獵了,陸夫人這樣養孩子未免太嬌了,更何況陸睿已經是這個這麼大的少年,便道:「夫人只管放心,有我當家的在,斷不會有事!」

  楊氏也是軍戶女子,早習慣這樣的生活,笑道:「還有他們兄弟三個也一起,不會有事。」

  陸睿終究是個有功名在身的男子,陸夫人也不能當著外人的面,公然像對個孩子那般管他。聽了這話雖強笑著,那神情卻不太好看。

  溫蕙隱隱覺得母親嫂子說的並不是陸夫人想聽的,然而母親嫂子都沒當回事,她也不好插嘴。

  這一天女眷們互相應酬,都過得辛苦。

  好在楊氏心思靈巧,於兩邊截然不同的婦人間終究還是找到了共同興趣:打葉子牌。

  下午便開了一桌,溫蕙不會打,溫家婆媳、陸夫人,再一個陸夫人的貼身僕婦,湊了一桌。打上牌便不必硬找話題,雙方都鬆了一口氣。

  陸夫人冷眼瞧著,溫蕙在溫夫人身邊伺候茶水,又細心喚丫鬟給火盆添炭。雖沒有江南書香女子的靈秀,但也踏實孝順。人生得不錯,眉眼有種憨憨的老實。若不是要做她兒媳,只是別人家女兒的話,其實倒也可愛討喜。

  只陸夫人眼光高,過去曾拒過好幾家讀書人家的女兒,如今卻要低就個粗鄙武官之女,心裡總邁不過去這道檻。

  她反抗不了丈夫,只能寄希望於兒子能自己嫌棄這門親。

  孰料下午男人們返回,陸睿雖然毫髮無傷,讓陸夫人終於放下心來。但他一張英俊面龐上神采飛揚,顯是心情極好,又令陸夫人心中一沉。

  待用晚飯之時,隔著屏風聽見陸睿喊「伯父」、「大哥」、「二哥」、「三哥」,溫家男人也是左一個「嘉言」、右一個「嘉言」地喊著,時有笑聲,氣氛與昨晚的客氣拘謹全然不同了。

  反倒是女桌這邊,溫夫人等了一天不見陸夫人開口,心中憂慮。陸夫人卻感覺大勢已去,心中沉沉。兩位夫人各有心事,偶爾視線對撞,都勉強笑笑,倒比前一日更客氣了。

  待各自回房,溫夫人焦慮得睡不著:「她今天還是什麼都沒說,她是怎麼想的?難不成看不上我們月牙兒?」

  溫百戶也有點不大確定:「不能吧。再等等,興許明日呢。你看陸夫人帶了多少箱籠來,這裡面肯定有聘禮。」

  又說:「說起來,嘉言這孩子不錯,看著弱不禁風的,倒也還能張得開弓。說是書院裡也學也練,射藝他還考了個甲等。他說明日裡還想繼續出去走走。」

  溫夫人惱道:「以後這事提前打招呼,說也沒說一聲便帶著人家去打獵,我瞅著陸夫人那臉色都變了。」訓完了溫百戶,話鋒一轉,又道:「好好的兒子,不過出去打個獵便提心吊膽的,我看她這是當閨女養。」

  溫百戶笑道:「讀書人家嘛,婦人們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哪能有我夫人這般,那叫什麼?一婦當關,萬夫莫開?」

  從前溫百戶在靈山衛還只是個小旗的時候,趕上過海盜登岸劫掠。家裡沒有男人,溫夫人將溫柏綁在背上,一根長槍連挑了六七個海盜,殺得渾身是血。

  連當時的那百戶大人知道了,都為溫夫人豎個大拇指。

  後來那百戶搭上了貴人,要跟著貴人去臨洮,想帶幾個心腹去。溫夫人原就為著溫百戶與娘家不睦,溫百戶不捨得讓她再背井離鄉,便沒去。

  他的結拜大哥老霍帶著媳婦和孩子跟著去了。誰知道後來是條不歸路。

  溫夫人啐他,心裡卻老想著陸夫人的態度,情不自禁地感到擔憂。

  客院裡,陸夫人埋怨兒子:「說也不說一聲就跟人跑去了。這地方咱們一不熟悉地形,二又沒帶許多護衛,這出了事可怎麼辦?」

  「讓母親擔心了,是兒子的錯。」陸睿先認錯,又笑道,「但這裡是溫家伯父的地盤,一草一木他都瞭然於胸。溫家哥哥們個個能騎善射,都是好手,斷不會叫我出事的。」

  實際上他深知若預先告知了母親,母親定要阻撓。他雖已經是秀才,到底不過是個十五六的少年,哪有不嚮往「草枯鷹眼疾,雪盡馬蹄輕」的。今日裡溫家男人帶他到處參觀,指著遠處山林說「常去那裡狩獵」,他便心裡癢癢,淡淡表達了兩句嚮往之情,溫百戶一聽:「賢侄是讀書人,可曾獵過?」

  他說沒有,溫百戶一拍大腿:「那跟我試一回如何?賢侄可願?」

  他立刻欣然同意。沒有人在身邊約束,果然十分盡興。

  陸夫人怫然不悅:「一家子粗人,哪有不與人家長輩說一聲,便帶孩子做這等危險之事的。」

  陸睿目光一凝,亦不悅:「母親。」

  「知道了。」陸夫人擺手,「你是大人了,總不想我管你。我曉得,故今日裡擔心得不得了,也強撐著不叫溫夫人喊你回來。只你也要體諒我這作人娘親的,那提心吊膽的擔憂啊。」

  陸夫人嘆道:「我跟溫夫人,實在講不上話,她什麼都不懂的,只識得幾個字,不算睜眼瞎罷了。溫家小姐,才只讀過三百千,不過是你四歲的時候就讀完了的東西。我想著你若娶了這樣的妻子,以後就別想著什麼紅袖添香,夫唱婦和了。」

  「那沒關係。」陸睿卻說,「讓她慢慢學就是了,學海本無涯,便是我等讀書人也不敢說就學到頭了,總是活到老,學到老,一生很長,慢慢來就是。」

  陸夫人氣結,又道:「她兄長父親,都是粗魯武人,你以後與他們親戚往來,定有許多不快。」

  陸睿說:「溫伯伯曾徒手殺過狼,也曾上山剿匪,出海殺賊,累積軍功才做到百戶,是勇武果敢之人。溫家兄長們都是直爽豪邁的性子,與他們往來,令人十分輕鬆,並無不快。」

  陸夫人氣道:「你是認定了她了是吧!」

  陸睿想起晚飯時短暫地瞥見了溫蕙。

  今日她穿了鵝黃的襖,芽綠的裙,整個人像水蔥似的嬌嫩。她本來好好地待在她母親身旁,他看過去的時候,她的目光忽然慌亂了一瞬,像被驚到的小鹿,偏還要在大人們面前強裝鎮定,十分可愛。

  陸睿嘴角微微勾起,旋即收斂。

  「母親。」他正色道,「我們來便是為了結親,這是父親的意思。既注定要與陸家結親,母親還是不要再拖了,明日裡將禮過了吧。」

  「畢竟我們是來結親,又不是來結仇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3 03:45 PM

第十二章 成了

  溫夫人惴惴了兩天,終於在第三日聽到陸夫人含笑對溫蕙說:「我與你母親嫂子在這裡說話便是,你小姑娘家家的,自去玩吧。」

  溫夫人和楊氏頓時精神一振。看溫蕙傻丫頭還想說話,溫夫人說:「你去看看你爹那邊,跟他說雪化了不少,地滑,叫他別帶著陸公子往外頭去了。」

  溫蕙原是這兩天習慣了陪客,下意識地想與陸夫人客氣,此時被母親灼灼的目光盯著,陡然醒悟過來。雙頰熱了起來,忙福個禮,應了聲「是」,匆匆退下了。

  到了屋子外面,冷空氣一吹,猶自覺得臉頰、耳朵還熱著。也是奇怪,明明從小家裡上上下下都愛拿霍四郎打趣她,她從來也沒有這樣過,怎地一對上陸家,她就變得如此怪異。

  「姑娘。」金針照顧屋裡,她身邊跟著的是銀線,「咱們是去找老爺,還是……」

  做丫頭的總有幾分眼色,也看出來剛才屋裡的大人就是為了打發溫蕙出來找的藉口。

  溫蕙搓搓臉,又揉揉耳朵,給自己降了降溫,想了一下,此時心裡不靜,便是回屋待著也難受,且母親交待的事也的確該跟父親說一聲,便道:「走,去找我爹。他們在前面吧?」

  兩人說著,便往前面去。誰知道還沒走到垂花門,遠遠地便看到陸睿捧著一枝梅花走過來。迎面看到溫蕙,少年的眼睛像落了星子似的亮了起來。

  溫蕙只覺得那眼中的亮光帶著溫度,她本來已經降了溫的臉頰又開始發燙,走路的步伐也僵硬了起來,險些順了拐。

  不知道是不是看錯了,清雋少年的嘴角好像忽地勾了勾,待再看,那一抹弧度又不存在。他正正經經地,一派光風霽月地走過來:「溫姑娘。」

  溫蕙站住:「陸公子。」

  陸睿問:「溫姑娘可知我母親在哪裡?」

  溫蕙說:「和我母親、嫂嫂一起,在內廳說話呢。」

  「哦。」陸睿說,「那我就不過去打擾她們了,我先回房了。」

  溫蕙問:「公子是從我爹爹那兒過來的嗎?他可是在前面?」

  陸睿點頭:「在呢。我和三哥剛才回來,看到有人來稟事,大哥、二哥陪著在聽。」

  他很自然地喚「大哥」、「二哥」、「三哥」,去掉了「溫」字,透著一股親暱,溫蕙覺得臉上的熱度又上升了。她咳了一聲,問:「公子怎地和我三哥回來?你們出去了?」

  「是,請三哥陪我出去了一趟。」陸睿說。

  「啊!」溫蕙道,「母親便是要我來跟父親說,雪化了路滑,叫他們不要亂帶你出門。」

  「那可遲了。」陸睿以拳抵唇,低笑,「都已經回來了。」

  溫蕙氣惱:「三哥怎地也不跟母親說一聲,我跟母親說,回頭罵他。」

  「最好不要。」陸睿卻笑道,「是我求三哥陪我去的,昨日打獵路上看到一片梅林。只昨天身上沾了血氣,怕污了梅花清香,特意今天換了衣服又去了一趟,這個——」

  他舉了舉手裡的梅枝,含笑問:「你覺得可好看?」

  「好看,是從老梅林那裡摘的嗎?」溫蕙問。

  「不知道,三哥沒跟我說那地方還有名字。」

  「有的。」溫蕙說,「是從前有個書讀得很好的人在那裡隱居,栽下了這片梅林。原本還有一間草堂,都快一百年了,早就沒了,只剩這片梅林還在,我們這裡的人都管那裡叫老梅林。」

  「原來還有故事。」陸睿點頭,道,「這個打算給我母親插瓶去。她喜歡屋裡有鮮香氣,更勝過熏香。」

  溫蕙由衷地讚道:「公子是孝順之人。」

  陸睿道:「嘉言。」

  溫蕙眨眨眼。

  「我字嘉言。」陸睿道,「你我兩家已是通家之好,不必公子長公子短的。我長妹妹三歲,妹妹若不嫌棄,可喚我一聲嘉言哥哥。」

  他看著溫蕙皎白的面孔,嘴角帶著笑,目光中含著期待。

  明明,從前喊「連毅哥哥」那麼順溜,現在一聲「嘉言哥哥」怎地就叫不出口?

  溫蕙也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只是覺得嘴唇舌頭都不那麼聽使喚,費了好大的力,才在陸睿期待的目光中,微微垂首,低低地喊了聲「嘉言哥哥」。

  陸睿嘴角翹起來。他瞥了眼銀線,銀線不由自主地就退了退,給他們兩個人讓出了空間。

  陸睿上前了半步。

  兩人間的距離忽地便近了,又不至於太近而失禮。總之,這半步的距離陸睿拿捏得極好。他放低聲音,道:「今日我母親應該就會把我們的事敲定了,你且放心。」

  帶著梅香的少年的氣息撲面而來。

  他說的話更是讓人臉紅心跳。

  溫蕙一抬眼,正對上陸睿清朗雋秀的眉眼,那眼中帶著笑意,一下子便撞進她的心裡去了。胸腔裡撲通撲通的,一顆心臟像要跳出來似的,太難受了!

  「我、我,我沒什麼不放心的!」她磕磕巴巴地說。

  陸睿眼看著溫蕙一張清麗面孔飛起了朝霞般的紅暈,連那圓潤可愛的耳垂都粉紅了起來,恐她羞惱,退了半步,含笑說:「那就好。外面冷,妹妹快回屋裡吧。」

  話音未落,溫夫人身邊貼身的僕婦疾步走過來:「公子、姑娘,怎麼杵在這裡說話,多冷啊,快回屋去,不要著涼了。」

  溫蕙問:「黃媽媽,你幹嘛去?」再往那邊走便出了垂花門了。

  「我呀,」黃媽媽眉梢眼角都帶著笑,「夫人叫我去請老爺過去說正事呢。」

  她咬重了「正事」兩個字,看著面前一對少年男女,那臉上喜悅的表情,就差把「有喜事」三個字貼在腦門上了。

  「那媽媽快去,莫耽誤了正事。」陸睿讓開一步,斯斯文文地說。

  溫蕙也讓開一步。黃媽媽眉眼帶笑,飛快地福了福,一陣風似的往垂花門去了。

  陸睿收回目光,看向溫蕙,微微一笑:「成了。」

  溫蕙大羞。

  在陸睿這種在餘杭出生,餘杭長大,又隨著父親履任去過不同地方的少年來看,溫蕙雖是百戶之女,但她窩在這堡壘裡長大,跟個鄉下丫頭也差不多了。

  他以為這少女必會羞得跺腳轉身而去,不料少女羞得捏了會兒袖角,卻抬起頭來,說:「嘉言哥哥,有個事,我想跟你說明白。」

  陸睿大感意外,又好奇,道:「妹妹請說。」

  「我……」溫蕙鼓起勇氣說,「我以前是訂過一門親的。」

  陸睿沒說話,凝視著她。

  溫蕙說出了口,緊張感漸去,說話漸漸流暢了起來:「是自小定下的娃娃親,只是後來,那家……」

  「捲入了潞王案。」陸睿說。

  溫蕙頓了頓,大大地鬆了口氣:「原來你知道。」

  陸睿嘴角翹起:「妹妹是信不過令尊的人品嗎?兩家既要議親,自然要拿出誠意,這些前情伯父怎麼會藏著掖著不說。」

  「我不知道,他們又沒告訴我。」溫蕙抱怨,「他們總是什麼都不告訴我。」

  陸睿的眼睛更加明亮:「所以妹妹便決定自己與我說?」

  溫蕙點頭:「是呀,這些事我覺得怎麼都該讓你知道才是。你要是不樂意,咱們這事,便不議了。」只是她前兩天見著陸睿總是緊張,也根本沒有機會單獨說話。

  「妹妹和伯父都是坦蕩之人,可知家風淳厚,我怎麼會不樂意。」陸睿沉聲道,他沉吟一下,抬眸凝視著明豔的少女,「只是我想問妹妹一句,我們訂親以後,可還會念著那家?」

  溫蕙一雙眼睛黑白分明,目光澈淨,道:「我們家和他們家的事已經做了了結,我心裡已經踏實了,以後不會再想。」

  陸睿點點頭,又問:「妹妹定親時多大?」

  溫蕙說:「五六歲吧。」

  她今年才不過十三歲,潞王案已經是兩年前的事,小小年紀,縱知道自己有門婚約在身,又懂得什麼。

  陸睿還記得前天初見溫蕙之時,少女眼中還閃著好奇,而後目光相撞,他對她一笑,從她的眼睛裡看到了情竇初開的懵懂怔愣和乍然慌亂,有趣極了。

  陸睿的心裡,「前面那家」便翻篇了。他反而安慰溫蕙:「聽說那家也是無辜被牽扯的,潞王案蒙冤者頗多,我亦為死者惋惜。只是人都沒了,妹妹的人生卻不能停在這,以後還是該好好過才是。」

  溫蕙一怔。

  這其實是溫百戶與陸大人說的時候便含糊了,令陸大人以為霍家已經全沒了,告訴陸睿的時候,便也是這樣說的。

  溫蕙想說人還在,只是……

  然溫蕙雖一直沒明白「淨身」具體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淨身了男人就不是男人了,卻知道世人大多會覺得這事羞恥甚至厭惡,噁心。特意說一聲「霍四郎還活著,只是做了閹人」,似乎……不值當。

  溫蕙便沒有糾正陸睿,順著他的話點了點頭。

  陸睿溫柔一笑,道:「外面冷,回房去吧。」

  溫蕙嘴角帶著自己都不知道的笑意,回了自己的院子。

  誰知道打起簾子一進屋,就聞到了不同以往的香氣。銀線當即便「咦」了一聲,使勁抽了抽鼻子,喊:「金針,金針,這什麼香氣?怎麼好像……」

  金針在裡間笑著說:「你倒說是什麼香呀?」

  銀線使勁嗅嗅,說:「好像……」

  她還沒說出來,溫蕙已經打起裡間的簾子:「是梅花嗎?」

  金針笑道:「還是姑娘鼻子靈。」

  金針坐在炕上,正擺弄一個敞口大瓶,瓶中斜斜插著一支瘦梅。那梅枝選得好,姿態疏欹,慵懶如美人。與陸睿折與他母親的那支很像。

  金針得意:「看,插得好看不好看?」

  銀線「哇」了一聲,驚奇道:「你哪裡找來的大瓶子?這以前擱在哪兒,我怎麼沒瞧見過?」

  「蠢丫頭。」金針啐她,「連咱們院子裡有什麼都不清楚。自從最後那支粉彩花觚叫姑娘打碎了之後,夫人說了,再不給姑娘添這易碎的物件了。這是我剛才跑到大奶奶房裡借的。梅枝這麼大,小花瓶裝不下,我就記得大奶奶曬嫁妝的時候,有個大瓶子。去跟夏媽媽一說,夏媽媽就給我找出來了。這可是要還的,你們小心點,可別打破了。夏媽媽說了,要是碎了,就讓姑娘一直給虎哥兒做鞋,做到夠賠這瓶子為止。」

  楊氏和溫蕙姑嫂倆自小認識,關係好得如同親姐妹,她的乳母也不怕和溫蕙的丫頭玩笑。

  溫蕙小時候卻是溫夫人親自哺乳親自帶大的,並沒有乳母。等她大些,家裡條件更好了,給她置了丫鬟。若有大事,都是直接去跟溫夫人或者溫夫人身邊的黃媽媽去說。

  這也就是陸夫人不知道,若知道了,必要嘆一聲:小門小戶。

  兩個丫頭嘰嘰喳喳,溫蕙卻扶著梅枝,忽地打斷她們,問:「這哪來的?我是說這花。」

  金針道:「三少爺譴人送過來的,說是老梅林折的。也是稀奇,去過那麼多回,怎地今日突然風雅起來了?」

  銀線卻以手掩口,發出「喔~」的聲音。

  金針奇道:「作什麼怪?」

  銀線笑嘻嘻:「咱們三少爺你還不知道?他什麼時候風雅過了?我說啊,這風雅的,肯定另、有、其、人啊~」

  金針打她:「別陰陽怪氣,說清楚了!」

  銀線斜眼看溫蕙,說:「我怕姑娘打我。」

  溫蕙耳根發熱,啐她:「說便說,又沒人做虧心事!正大光明!」

  銀線便把金針扯過去跟她咬耳朵。金針很快恍然大悟,吃吃地笑起來。

  溫蕙一把抱起大瓶:「這個香,放裡面去!」頂開簾子,逃進了臥室裡。

  隔著簾子都能聽見次間裡兩個丫頭嘰咕咕地笑。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3 03:51 PM

第十三章 餞行

  溫蕙把花瓶放到炕頭,怎麼看怎麼好看。

  金針銀線在次間說話,沒一會兒金針驚呼了一聲「定下來了?」,又歡喜地念叨「阿彌陀佛,阿彌陀佛」。自然是銀線把內廳那邊的事與她說了。

  金針唸完佛,忙起身撩開簾子探個身子進來:「可別上炕亂滾,衣服別皺了!要是定下來,少不得待會還要喚你過去的。」

  溫蕙臉紅紅道:「知道。」該說什麼,該做什麼,溫夫人幾天之前就叮囑過她了。她都省得的。

  金針笑著放下簾子。

  溫蕙聽著兩個丫頭在次間說話。

  金針說:「我是不跟姑娘走了,你跟不跟姑娘去?」

  銀線說:「我哪裡知道,那不得老爺和夫人發話?」

  金針銀線年紀都比溫蕙大。金針更大些,已經許給了堡裡的軍戶人家,再等一年就準備放出去嫁了。

  銀線的年紀正好卡在那裡,陪嫁或者留下嫁人都可,全看溫夫人怎麼安排了。

  金針說:「咱們府裡還是該進點新人的……」

  話說了一半,又閉嘴不說了。這兩年溫家銀錢上有些緊張,雖沒特意剋扣,下人們也是有所察覺的。這卻不是她們該操心能操心的事了。

  丫鬟們的聲音模模糊糊,沒能飄進溫蕙的耳朵裡去。

  她倚在炕上,只捧著臉看著那梅枝,想著在廊下陸睿問她「你覺得可好看」。那時他嘴角含著笑,原來是落在這裡。

  溫蕙覺得臉頰又熱起來。不只是臉頰熱,那熱度一直熱到耳根,熱到脖頸,熱到心裡。

  她捂著發熱的臉頰,望著那散發幽幽清香的瘦梅,咬著嘴唇,無聲地笑起來。

  果然過了一炷香的功夫,黃媽媽親自來喚她。

  金針銀線幫她把衣服捋平整,連連囑咐:「可別慌啊!」

  不說還好,說了反而慌。跟著黃媽媽在外面吹了一路風,才鎮靜下來。老老實實地、安安靜靜地,像個書裡描寫的真淑女一般,進了內廳,迎接命運為她定下來的姻緣。

  二人的八字陸大人已經找人合過,全無問題,陸夫人拖了兩三日,得不到兒子的支持,便違抗不了丈夫的指示,強打著精神與溫家正式敲定了這門親事。

  溫百戶說的沒錯,陸夫人帶的箱籠裡,果然有聘禮。

  只是陸夫人道:「這次匆忙,年前怕是趕不及,只能先小定。」

  納吉為小定,納徵為大定。

  原本照著陸大人的意思,陸夫人帶著陸睿來,兩家互相看看孩子,便可將小定、大定的流程,都在年前走完。

  「匆忙」的原因是溫家聲稱要給長輩做道場,硬是往後推到了快年底,年前便來不及完成大定了。

  這事溫家理虧,只陪著笑臉:「無妨,無妨,來年更從容。」

  陸夫人嘆了口氣。

  溫家人只道她嘆今年匆忙,哪知她是嘆,昔日拒了那麼多書香門第的女兒,最後卻娶個百戶之女。

  溫家收了小定之禮,又將溫蕙喚了來,陸夫人親手往她頭上插了支釵。

  那釵頭綴著顆蓮子大的珍珠,光彩瑩瑩,映得溫蕙面龐生輝。少女羞澀地垂下頭去,昔日的頑皮野性都收斂了,一副天真嬌憨的模樣倒也挺唬人的。

  陸夫人自我安慰:好在生得不錯,將來生出來孩兒也好看。

  如此,溫家蕙娘,便定給了餘杭陸家的陸嘉言。

  溫蕙人生第二次訂親,終於知道了羞。後兩日便躲在屋裡不肯出來見人。

  楊氏還跑來打趣她:「聽說有人突然風雅起來,養起了梅枝,我來看看我那支敞口大瓶,可叫人磕碰了沒?」

  溫蕙羞惱道:「若碎了,賠你便是!」

  楊氏啐道:「還敢說,答應我的鞋呢?現今一雙都沒看到。」

  溫蕙哼哼:「這不是忙嘛,等客人走了,就給你做。」

  楊氏笑道:「哪有什麼客人,我看到的都是自家人。」

  溫蕙羞惱,往炕上一躺,拉了個引枕扣在頭上:「我不同你說話了!」

  楊氏忙把引枕拽開:「別亂了頭髮!不好見人。」

  溫蕙眼睛一閉:「不見。」

  渾然是小時候還圓滾滾時撒嬌耍賴的模樣。

  楊氏看著這小姑子長大,小時候像個肉團子,如今也亭亭玉立,再過兩年就要嫁出去了。又不像她,家就在另一處百戶所,騎馬當天能來回。溫蕙以後嫁了,還不知道多久才能見一回呢。這麼一想,心裡就軟軟的,推著她哄:「小樣兒,若你那婆母喚你,你還能不見?」

  溫蕙哼哼:「才剛下定,陸夫人無事喚我做什麼。人家書香門第出身的人,哪這麼不知禮數。」

  楊氏笑得不行,戳她額角:「還沒嫁呢,這胳膊肘已經朝外拐了。」

  她俯身下去,在溫蕙耳朵邊說:「未來婆婆不見沒關係。只是明日他們就要啟程了,娘的意思,最好找機會再和陸公子見見。陸大人在江州做官,陸公子在餘杭讀書,哪邊都不近,沒什麼機會見,還是趁著還在,熟悉熟悉,強過將來兩眼一抹黑地過去。」

  溫蕙坐起來,瞪大眼:「那不是私相授受!」

  楊氏氣樂了,給她頭頂一下:「私什麼私!已經過了明路了哪還有私!」恨鐵不成鋼地戳她:「你呀,心眼子別總這麼實!」

  發愁,這樣的傻丫頭,嫁得遠了,若有事,娘家沒法給她撐腰,也不知道她自己能不能應付得來。

  溫蕙護著自己頭髮,不服:「說方也是你們,說圓也是你們。真不知道到底什麼才是對。」

  雖這麼說,就算這兩日裡三餐都躲在房中用,第二天也不可能不去相送,到底還是見到了。

  雪才化了,又下起來。楊氏著人來喊溫蕙:「請姑娘過去給陸夫人陸公子餞行。」

  溫蕙便帶著銀線去了,哪知道半路上便看見了陸睿。陸睿裹著斗篷,捧著手爐站在廊下賞雪。偶有風吹過,細雪飛舞起來,銀光閃閃,謫仙一般。

  溫蕙便停住了腳步,站在那裡看他。直到陸睿忽然轉過頭來,粲然一笑:「蕙娘。」

  畫卷似的景便活了。

  溫蕙一步踏入了畫中:「嘉言哥哥。」

  陸睿勾唇:「叫嘉言亦可。」

  陸睿總是有本事,一句話便讓溫蕙耳根發熱。

  他看著一臉正經,但溫蕙覺得他骨子裡一定很不正經。哪有正經人總是撩撥別人的。

  偏溫蕙拒絕不了這個人期待的目光。那雙眼睛含著笑意,叫人無處躲。溫蕙最終還是輕輕喚了聲:「嘉言。」

  這一聲出口,溫蕙忽然生出了一種蛻殼而出,真正長大了的感覺。總覺得日常看了無數遍的天、地與人,都變得不太一樣了。

  而陸睿望著面前婀娜的少女,滿意地笑笑,將手爐遞過去:「怎麼也不帶個手爐,拿著。」

  溫蕙一笑:「我不冷。」又推回去。

  陸睿看她模樣,的確沒有怕冷的模樣,暗想著北方女子的確和南方女子不同,問:「怎麼這麼早就往這邊來?我們院子裡還在收拾東西,母親在內廳和伯父、伯母說話,我打算待會才過去。」

  他這話一說,溫蕙就知道楊氏弄鬼。定是知道了陸睿在庭院裡賞雪,陸夫人在內廳,僕婦們在忙,便趁機給二人製造個見面機會。

  她問:「就回去了嗎?」

  「嗯。」陸睿說,「走得匆忙,實有些失禮。只是要趕著過年,時間有些緊張。」

  搞得陸家母子時間緊張的罪魁禍首,便是溫蕙。

  她不後悔那一趟長沙府之行,卻對折騰了陸睿感到內疚,柔聲道:「那你們路上要小心,年底了,路上不大安生……」

  有錢沒錢,回家過年。接近年關,路上劫道事件頻發,溫蕙聽父親哥哥們都念叨過。陸夫人和陸睿是兩個這樣斯文精緻的人,由不得溫蕙擔心起來。

  「伯父和大哥親自送我和母親去濟南府登船,你不要擔心。」

  陸睿說完,卻見溫蕙一雙眼睛像會說話似的,明明白白地透出了「我也想去」的意思。真是有趣。

  溫蕙真的是很想去。

  她筋骨隨了母親,雖是女孩,溫夫人卻早就感慨過,幾個孩子裡最適合練武的便是月牙兒。她年紀雖小,功夫可俊,成年的兵丁都不是她的對手。最是愛跑愛鬧,膽子也大破天。

  可陸夫人和陸睿是她的未來婆母和未婚夫,溫蕙也只能想想,然後老老實實地說:「那就好,路上一定小心。」

  陸睿想笑,忍住了。今日一別,下次見面還不知是什麼時候。未婚妻眉目婉麗,皮膚粉白。在這樣的雪中與她這樣說話,多麼令人愉悅。若羞得她轉身跑了,該多麼遺憾。

  他微微垂頭,拳頭在鼻端抵了一下,把笑憋了回去,正色問:「平時在家裡都做些什麼呢?」

  自陸睿和他母親來了,溫蕙雖同他見了好幾面,卻只有一次單獨說話的機會。這是好不容易,托楊氏的福,才又有了一次說私話的機會。

  眼前人如玉,雪如煙,溫蕙就忘記了溫夫人事先教她編的「做做針線,給嫂子打打下手幫忙管家」那一套騙鬼的話,說了實話:「每日要晨練、晚練,還要跑馬,閒時爹爹和娘帶我們打獵……」

  陸睿驚訝道:「伯母也會去打獵嗎?」

  溫蕙才醒過來沒照母親教的說,只說都說了,也不能再圓回去,且她本來就不喜歡母親教的那些,便乾脆都說了:「我們家,我娘功夫最好。」

  陸睿:「噫?」

  陸睿這樣的如玉公子,也會露出這樣雙目睜得溜圓的吃驚表情,實在好笑。

  且不再端著裝著,故作淑女,溫蕙也覺得渾身都自在了。先前見到陸睿就容易緊張的感覺也沒有了。她笑笑:「真的。我娘是亭口甄家的女兒,甄家擅槍法,我娘一條銀槍舞起來,可厲害了。我爹也學的是甄家槍法,是我娘教的。」

  陸睿問:「剛才你說晨練、晚練,是練功夫嗎?」

  「是啊。」溫蕙道,「我們兄妹的功夫,也都是我娘教的。」

  陸睿想,這麼說母親也不算全誆他,她的確是會舞槍弄棒的。

  溫蕙從小便熬筋骨練功夫,從來沒有覺得什麼不對。這次母親特特囑咐她,不要提這些,她心裡還挺不開心的。虛頭巴腦地裝形裝了好幾天,這會兒跟陸睿說起來,便不免有些神采飛揚。她想著,要是陸睿愛聽,她就好好給他講講。要講起這些事,她可不怕沒的說,只怕三天三夜都還說不完。

  但陸睿並不十分有興趣。

  他喜歡她婀娜靈秀,喜歡她的眼睛流光溢彩,卻對她舞槍弄棒的事沒有太大興趣。雖不像陸夫人那樣到嫌棄的地步,但也說不上喜歡。

  終究,他是一個讀書人,骨子裡還是覺得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他可以坦然接受他的岳父和舅兄們舞槍弄棒,因為他們的仕途便走的是武職。他也可以笑著聽聞他的岳母武藝高強,這聽起來像是旁人的奇聞軼事,還頗有趣。

  但唯獨溫蕙,他未來的妻子,這個要與他舉案齊眉、共度一生的人,他對她的要求與對這些人的要求是不同的。

  他微微一笑,溫聲問:「平時讀些什麼書呢?」

  溫蕙微怔。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3 03:59 PM

第十四章 過年

  「那你是怎麼回他的?」楊氏緊張地問她。

  溫蕙說:「我本來想說實話的,最愛看的是三哥那些游俠兒的演義、話本。」

  楊氏大驚:「你說了?」

  「沒有。」溫蕙低頭,「我又不傻……」

  在廊下,在那溫馨的時刻,未婚夫的目光和笑容都溫柔,溫蕙的實話就在舌尖上將要吐出來的時候,卻本能意識到「不可以」。

  不可以這樣說。

  因為這肯定不是他想聽的。

  溫蕙便把那些發自本心的話都嚥了回去,放輕了聲音說:「家裡並沒有什麼書,只偶爾看些閒書罷了。你若覺得有什麼值當好好讀的,不妨告訴我,我叫哥哥們幫我去青州城買去。」

  「哎呀,跑一趟長沙府,竟真的長大了。」楊氏拊掌,總算放下心來,「就是這樣說話,以後都要記著。」

  楊氏心想,婆家就算再好,終究與自己出生長大的娘家不一樣,哪能真的想什麼說什麼。嫁了人,從此就過著和作姑娘時在不一樣的生活了,宛如二次投胎。好在她這胎投得還不錯,不論是婆母還是小叔子、小姑子,都好相處。這也是彼此知根知底,嫁得近的好處。

  只這話,她不好跟溫蕙說,但想著婆婆肯定遲早會告訴溫蕙,便也不操心了,追問:「他呢?他怎麼說?」

  當陸睿眼中的笑意變深時,溫蕙便知道自己應對得正確。

  陸睿說:「也別麻煩兄長們,我看他們都是瞧見書本就頭痛的人。反正這事也不著急,等我回去,尋些書叫人給你送來。」

  溫蕙其實覺得,無論是江州還是餘杭,都離得那麼遠,單單送書來,不太現實吧。她從前對遠的地方沒概念,自從去了一趟長沙府,真正地理解了距離上的遙遠和路途上的困難。

  但陸睿說這話的時候也並不像是說大話。

  他和她不一樣呢,他是個秀才,雖還未及冠,可走到哪裡都被人當做大人看待的。不像她,家裡人什麼的都不跟她說,始終把她當成小孩子看。

  溫蕙羨慕陸睿,心裡又覺得,即便他沒法子真的送書來也沒關係,因為他說這個話的時候,肯定是發自真心的。

  真心就夠了。

  情竇初開的小姑娘,什麼都不在乎,就在乎對方是不是在乎她,是不是真心。

  這些細膩的小心思,溫蕙並沒有與楊氏說,只說:「雪下這樣大,趕路一定很辛苦。」

  楊氏戳她腦袋:「這怪誰?你說說這怪誰?」

  溫蕙便蔫了,怏怏地說:「也不知道他們到沒到濟南府?」

  陸家母子已經由溫百戶父子護送著上了船,船開了,還能看見溫家人在碼頭上停留,揮手。

  待溫家人轉身走了,陸家母子也才轉身進了溫暖的艙房,丫鬟迎上來幫著解了斗篷,拿到外面去抖雪,以免濕了了艙房裡的地板。

  熱茶端上來,陸睿伸手接過,親自端與陸夫人。

  陸夫人啜了口茶,瞟了他一眼:「行了,滿意了吧?」

  陸睿深深一揖:「多謝母親成全。」

  陸夫人哼了一聲,又嘆氣。

  陸睿也坐下,笑道:「母親別嘆氣。溫家雖差些,卻也沒差到不能接受。我看著一家人都是心思淳厚,相處起來頗令人輕鬆。」

  「那是你們男人。」陸夫人沒好氣地說,「我跟你那岳母相處起來,可真是累死個人,她什麼也不懂,我絞盡腦汁不冷場,唯恐叫她覺得我們失禮,這可真是比過年準備祭祖都累人。」

  陸睿訝然對僕婦說:「快去取木槌來,我與母親捶捶肩,不要累壞了母親。」

  僕婦只掩口笑。

  陸夫人嗔他:「少來這套。」

  陸睿不過綵衣娛親,效果到了就行了。他道:「這次事情順利,父親也會高興的。」

  陸夫人淡淡看了一眼陸睿,道:「醜話說在前頭,你這媳婦,跟她母親一般,不過讀過三百千而已,說起什麼都是一臉懵然不懂,以後啊,沒人與你紅袖添香、無人與你詩詞唱和,左右是你自己看上的,到時候不要來怪我。」

  「那沒關係。」陸睿卻輕笑,「蕙娘是個性子溫順的女子,以後慢慢教她便是了。她又不用考狀元,只在我們家,天長日久地,不信熏陶不出來。」

  「再說,還有母親在呢。只要母親肯費費心,將她帶在身邊教導,定能將她教得有模有樣。」

  「都要靠母親了。」

  陸夫人佯怒道:「都說娶了媳婦就可以享清閒,我的清閒呢?這是要我一輩子都給你做牛做馬是不是。」

  陸睿笑著,盡撿好聽的話說,哄著陸夫人開心。

  陸夫人雖作出氣哼哼的模樣,內心裡卻想著兒子的話,有了思量……

  溫夫人原以為,強要溫蕙裝了幾日淑女,等陸家人一走,這丫頭必要野上三天,才能補回本來。哪知道自訂了這門親事之後,從前的野丫頭忽然轉了性子,走路、說話、做事,都顯而易見地比從前穩重了起來,不再嘰嘰喳喳、蹦蹦跳跳了。

  溫夫人私底下跟丈夫嘀咕:「這是因為去了趟長沙府呢,還是因為陸家小子呢?」

  溫百戶哈哈大笑,說:「都有,都有。」

  「不管怎麼著,倆孩子能看對眼,你閨女也有大姑娘的樣子了,都是好事。」 溫百戶是對這門親事實在是滿意。他一個粗漢打拚到今天,竟然與進士做了親家,要是幸運的話,說不定女婿將來也能是進士,那真是門楣生光。

  溫夫人卻嘆了口氣。

  溫百戶奇道:「你嘆什麼氣?嘉言十四就中了秀才,這樣的孩子你難道還不滿意?」

  「你懂什麼。」溫夫人道,「你們男人就知道看女婿前程,卻不知道看婆婆,女孩子嫁過去過得好不好,婆婆有多重要!」

  溫百戶訕笑。

  他年輕的時候是個俊俏後生,但一窮二白。亭口甄家是當地富裕鄉紳,根本看不上他這種窮小子。是溫夫人自己看中了他,鬧著非要嫁,還為這個跟家裡弄得很僵,婚後幾乎不怎麼往來。

  尤其是溫夫人將甄家槍法教給了他,更令甄家人不快。

  還是後來他發達了,勤往甄家去示好,兩家的關係才漸漸緩和。

  但他能發達,妻子功不可沒。偏這一點,是他母親的心頭恨,覺得這個兒媳太強,壓了兒子一頭,又欺她與娘家關係不好,大事上雖不敢搗亂,小事上卻處處刁難。

  溫百戶雖內疚,他卻是個孝子,對把自己一手拉扯大的寡母不敢違抗。禮法孝道的壓制下,那些年,溫夫人過得並不開心。

  後來溫老夫人過身了,夫妻再說起往事的時候,溫夫人曾道:「得虧是我,要是個真手無縛雞之力的,怕不叫你娘磋磨死了。」

  溫百戶只訕訕,做小伏低地哄妻子消氣。

  因此聽到這話,他下意識地先縮脖子。縮了又醒悟過來,道:「陸夫人又不是我娘,我娘懂什麼,她是個鄉下婦人而已。陸夫人可是書香門第,進士夫人。」

  溫夫人沒好氣地說:「進士夫人又怎麼了?青州府台的夫人不是進士夫人了?不照樣磋磨兒媳。」

  溫百戶搓手:「不能吧?我瞧著陸夫人說話都細聲細氣的,看著不像那樣的人。」

  溫夫人出會兒神,嘆氣:「我只怕會咬人的狗不叫。」

  又下了兩場大雪,有些小河的河面都凍上了,很快就過年了。

  溫百戶帶著闔家去給自己的上司賀千戶拜年,男人們在前宅,女人們在後院,各自寒暄道賀。

  溫夫人領著兒媳、閨女給賀夫人拜年。

  賀夫人笑問:「聽說蕙娘定了門好親事?」

  這可是最近溫家最有臉面的事。溫夫人精神一振,假假地謙虛:「瞧您說的。要是別人,我就臉大點吹個牛,在您面前,我哪敢這樣說。」

  溫夫人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賀夫人也是讀書人家出身的。

  賀千戶和溫百戶這種泥腿子出身的軍戶不同,他是京城某個侯府的庶子,賀夫人的娘家也是文官之家。

  賀夫人得了奉承,掩袖笑,笑完又細問。溫家全家都在得意這門親事,女婿小小年紀已經有了功名,溫夫人哪憋得住,便打開了話匣子。

  溫蕙羞得臉通紅。

  賀夫人笑道:「看蕙娘,也知道羞了,這可真是長大了呀。」

  對自己女兒說:「你帶蕙娘去找馨馨玩去吧。」

  賀小姐捂著嘴笑,扯了溫蕙的衣袖:「跟我來,帶你去見我表妹。」

  溫蕙從前天真嬌憨又頑皮,卻也爽朗不矯情,性子討喜。賀小姐被母親拘得嚴格得多,十分羨慕她能到處野。兩個人關係頗不錯,也算是閨中密友。

  賀小姐的表妹馨馨跟溫蕙差不多年紀,人也天真,她見著溫蕙便誇她:「呀,你長得真好看。」

  她是讀書人家的女兒,說話又好聽,溫蕙便立即喜歡上她。

  三個女孩很快就說到一塊去。

  溫蕙問起馨馨怎麼會來山東過年,馨馨撇嘴:「我也不樂意大冬天地往外跑啊。」

  說起來才知道,原來馨馨的一位堂姐最近遭了血光之災,竟摔斷了腿。找了白雲觀的道士算了一卦,說被人妨了,算來算去,妨她的不是別人,正是馨馨。

  破解方法也簡單,道長指了個方位,讓馨馨往那個方向避到年後即可。馨馨的那位伯母當即便表示,自己娘家在那個方向正有個莊子,可以將馨馨安置在那裡。

  「我娘氣壞了,當即便說,只怕莊子離得太近,正不了我堂姐的運勢。」馨馨氣呼呼地說,「她說,若往那個方位去,正好直指青州,不如讓我走更遠些,到我姨母這裡來。於是我們便來了。」

  溫蕙目瞪口呆:「這、這也太過分了吧?」

  馨馨嘆口氣:「誰叫我們這一房,都是庶出的呢。」

  原來馨馨家是個大家族,至今聚居。賀夫人姐妹的父親,是庶出的,仕途也不出挑,在家族中說話沒什麼底氣。她這位堂姐,卻是家中最貴重的那一房裡最受寵的嫡出女兒。

  溫蕙同幾個哥哥全都是溫夫人所出,溫百戶也沒有妾室。溫蕙還是第一次感受到大家族的復雜。又與馨馨聊天,言談中感受到文官之家與他們武官之家頗有許多不同,不由惴惴。

  但想想陸睿家裡,他這一房三代單傳了,人口要簡單得多,又偷偷拍拍心口,覺得自己十分幸運。

  待溫夫人跟賀夫人說完話,領著溫蕙回去,賀小姐並馨馨一起去了賀夫人跟前。

  賀夫人問起外甥女和溫蕙可處得來,馨馨說:「蕙娘十分可親呢。」

  賀夫人笑道:「是呢,打小我就喜歡這丫頭。」又道:「她那『連毅哥哥』沒了,我和莞莞還替她惋惜了一陣子,沒想到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又結了一門好親。」

  馨馨好奇問:「什麼『連毅哥哥』?」

  賀小姐掩袖笑,說:「她呀,從前訂過一門親,那家姓霍,名什麼我不知,只知道字連毅。你道我是怎樣知道的?這傻丫頭,小時候可不知羞呢,成天跟我說長大了要跟『連毅哥哥』去臨洮。我們幾個閨中好友,都時常拿這個『連毅哥哥』打趣她。」

  「然後呢,怎地就沒了?病死了嗎?」馨馨問。

  「唉。」賀夫人說,「聽說是捲入了潞王案,全家都沒了。」

  馨馨恍然:「潞王案我知道,就前兩年的事嘛,京城也死了好多人呢。家裡都拘著我們不許亂跑,那段日子都沒有人辦茶會、詩會了。在家裡悶得我要發芽了。」

  賀夫人揮揮手:「不說這個了,大過年的,喪氣。」

  馨馨和溫蕙投契,過完年便拉著賀小姐常找她一起玩耍。

  一直到她回去京城,還曾寫過一封信給溫蕙,給她寄了些京城的特產。

  只後來兩個人失去了聯繫。再後來時間流去,成親嫁人,相夫教子,跟著夫婿宦海沉浮,便將少時有過短暫交集的溫家姑娘遠遠地拋在了腦後,忘卻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3 04:47 PM

第十五章 請期

  卻說陸睿母子回到江州,陸大人問:「如何?」

  陸夫人淡淡道:「還好。」

  陸睿卻道:「甚好。」

  陸大人便心下有數,呵呵而笑。

  一家三口團聚,好好吃了頓飯。待用完,圍坐起來喝茶,陸睿便給陸大人講起溫家諸人:「溫家大哥、二哥都沉穩,三哥略活潑些,但心思簡單,好相處……」

  「爹的眼光還可以吧?」陸大人拈鬚微笑。

  陸睿大拍馬屁:「父親的眼光當然沒得說。」

  陸夫人無語地扭過頭去。

  陸大人忽然道:「娘從餘杭來了封信。」

  陸夫人眉心便是一跳,忙問:「可是有事?」

  她這婆母不是省油的燈,若不是為著子嗣,只怕當年丈夫外出為官都不會叫她跟去。後來她生了陸睿,便被婆母叫回了餘杭,反送了兩個妾過去給她丈夫。

  可笑老太婆想要妾室為陸家開枝散葉,那兩個卻彷彿不下蛋的母雞,連點消息都沒有。婆母還想送第三個過去,幸而公公明理,斥了婆母。丈夫又寫信來,道是正室不在,很多交際妾室做不來。

  婆母這才鬆口放她往丈夫任上去,卻又要留陸睿在餘杭。幸而那時候陸睿小,一離開母親,哭得昏天黑地,飯也吃不下,吃了又哭吐。陸老夫人看著實在沒辦法,黑著臉讓陸睿跟她一起去了。

  只是後來陸睿進學,家裡為他安排進了餘杭的梧桐書院。再後來公公去世,陸夫人和陸大人回家守孝三年,好不容易起復了,陸老夫人年紀大了,不願意離開舒服的老家跟著兒子仕途遷移,又被兒子要求著不能不放陸夫人去,卻隔一兩年就要「病」一回,喊陸夫人回去侍疾幾個月。

  故陸夫人一聽到老夫人來信,就眉心直跳。

  好在陸大人下一句就解了她的憂心:「無事,就催睿兒趕緊回去讀書。」

  雖放下一顆心,但想到兒子年後又要回餘杭去,陸夫人又捨不得。尤其想到,休沐日自己的兒子便要到老太太跟前替他父親盡孝,心中尤其耿耿。

  不想陸大人說:「正有個事與你們說,過了年,睿兒不用回餘杭了,這事已辦成了,年後你便去三白書院進學。」

  三白書院的名聲更盛於梧桐書院,陸睿聽了雖意外,但更多驚喜,欣然應了。

  獨陸夫人心驚,問:「已經定了?」

  「定了。」

  陸夫人袖子裡掐住自己的手指,強笑:「可與母親說了嗎?」

  「自然說了。」陸大人拈鬚,「我回信裡跟母親說,請她老人家不如一併挪到這邊來。江州、餘杭,氣候水土都差不太多,應該問題不大……」

  真是怕什麼來了什麼。

  陸夫人一聽書院的事,第一個想法就是陸老夫人會不會一起過來。要知道這幾年陸睿在餘杭讀書,盡孝膝下,老夫人可是把他看作眼珠子似的。就連陸睿身邊的丫鬟,都是老夫人的人,她都插不進手去。

  倘若老夫人真的跟著一起來了……

  陸夫人狠狠掐自己手心,笑得賢惠:「正該這樣,不然睿兒也過來了,母親一人留在餘杭,豈不孤單寂寞,也顯得我們不孝。」

  陸大人欣慰道:「正是。」

  只是陸老夫人卻不像他們說的那樣「孤單寂寞」。

  餘杭是她生活多年的地方,陸大人這一房雖人丁單薄,但陸家闔族都在。老夫人熟悉的人都在此處,許多老太太彼此作伴已經很多年。

  陸老夫人接到陸大人的信,很是不開心,卻也不能妨礙陸睿的進學。

  她身邊的心腹媽媽問:「那您是去還是不去?」

  陸老夫人又猶豫,想了好幾天,跟族中的老妯娌、小媳婦們打了幾天葉子牌,有一個老妯娌勸她:「年紀這麼大了,別老盯著兒子媳婦了。你看四房的七嫂子,從前對媳婦多麼苛刻,現在躺著不能動不能言,過得怎樣不是全看媳婦的良心?既老了便服老,好好在家享福便是,何必去給兒子媳婦添亂。」

  陸老夫人雖氣哼哼地,終究還是不願意離了這熟悉的環境去陌生的地方,給兒子回了封信,叫他務必督促陸睿用功讀書,卻拒絕了兒子前往江州的邀請。

  陸夫人過了個極為不開心的年節,提心吊膽地等到了年後,接到這封信,只覺得柳暗花明,喜從天降,守得雲開見明月!

  她藏好喜悅,建議陸大人:「不如送阿玲、阿芸回去,替我們在老太太膝下盡孝。」

  阿玲、阿芸便是當年老太太給陸大人的辦的兩個美妾。也曾受過陸大人的喜愛和寵愛。只是許多年過去,妾還是妾,卻不美了。寵愛也早就被陸夫人後來給陸大人安排的年輕美妾奪去了。

  兩個中年婦人早就是陸宅中的透明人,陸夫人每次回去「侍疾」都帶著她們。她們如今年老色衰,也早不敢再像年輕時候那樣在老夫人面前給陸夫人上眼藥。

  如果說送年輕的美妾去,陸大人未必捨得,但要送這兩個膝下無出的老妾……陸大人慷慨答應:「正好,她們原就是娘身邊出來的人,也知道娘的喜惡,正正好。還是你想得周到。」

  陸夫人溫柔一笑。

  老夫人這件事踏實了,陸夫人心裡安定了,便著手另一件事:「給陸家的禮已經備好了。」

  許多人家若年紀合適,便將納徵、請期的禮一並完成了。但溫家女兒還未及笄,陸大人想著溫家怎麼都會再留她兩年。又因為嫁得遠,說不定還要比尋常多留一兩年也是情理中事。他便沒有打算現在就行請期之禮。

  不料陸夫人頓了頓,道:「我想請老爺修一封書與親家,將溫姑娘接到江州來。」

  陸大人「噫」了一聲,詫異道:「為何?」

  陸夫人嘆口氣,道:「老爺選的人家,惇厚是惇厚,只終究跟我們家是不一樣的人家。溫家姑娘只讀過三百千,又長在那樣的鄉下,老爺一句『聘了作媳婦』,便甩手給我,真是省心,卻不知道我都要愁死了。溫家沒甚根基,我看了好幾日,覺得實在不行。這媳婦啊,得從頭教。我想來想去,與其她將來嫁進來處處碰壁,磕磕絆絆的。不如趁她現在小,接過來養在我身邊,好好教導,說不定還能掰得像個樣子。」

  陸大人問:「這麼為難嗎?」

  陸夫人一甩袖子:「於老爺,自然是不難,於我,可是要愁死了。娶個媳婦什麼都不懂,以後睿兒在江州與人交際,只怕是處處紕漏,叫人笑去。老爺自己掂量。」

  陸大人為難:「這卻要怎麼說?不大好聽……」

  豈止不好聽,根本是欺負人。通常來說,講究的人家,年輕男女訂了親,婚前都還要避嫌。開口要將人家姑娘接過來養,人家又不是死了娘。

  這話一張口,只怕溫家要惱羞成怒。

  陸夫人想了想,道:「那不若直接請期,定下日子,今年抬過門。」

  陸大人說:「還太小吧。」

  陸夫人一笑,道:「無妨,可以跟親家說好,先不圓房。待及笄了再說。」

  陸大人覺得可以,同意了:「那便盡快卜算一下吉期。」

  吉期算出來,一個九月,一個十月,一個來年三月。

  陸大人找個日子將這事告訴了陸睿。

  陸睿過完年便已經去了三白書院,休沐日回來聽到這事,先驚訝了一陣,有些猶豫:「恐她年紀太小,過早離家……」

  陸大人擺擺手:「難道我家以後不是她家?她來了,是我家媳婦,我們陸家還能虧待她不成?」

  又道:「這的確是我粗疏了,你母親顧慮得很是,不若趁她年紀小,養在我家好好教導。江州這裡,總勝過鄉下塢堡。」

  陸睿覺得有道理,又想起溫蕙皎白的面孔,剪水雙瞳,他自然是願意讓她早些來到他身邊的。想通了,便欣然道:「也好,總之,我們好好待她便是。」

  陸大人親手寫了請期的紅箋,並修書一封,派了身邊得力的幕僚,帶著家中管事和陸夫人的心腹僕婦,往青州送去了納徵之禮。

  陸大人是進士出身,文字功夫自然是有的。這封書信將溫蕙將來嫁到南方將要面對的南北差異、家庭差異都說得清楚,又將自家的顧慮委婉道來,最後十分客氣地表達希望溫蕙提早過門的期望。

  他寫得婉轉,用詞也謙卑柔和,但還是把溫夫人氣炸了。

  「月牙兒才十三!都還沒到十四的生辰呢!她又不是不知道!當我們是什麼寒門祚戶,要巴巴地把閨女送過去作童養媳是怎地?」溫夫人暴躁,「我就知道,會咬人的狗不叫!一叫就咬一大口!」

  溫百戶卻搓膝蓋:「其實吧,說的也有道理。你瞅陸夫人,說話細聲細氣的,咱丫頭聲音能蓋過她兩頭。若是讓她帶在身邊教,還不若就趁著年紀小……」

  「呸!」溫夫人怒目,「我是死了不成?我自己的閨女自己不能教了?」

  陸大人寫得再委婉,那意思在嘴裡嚼一嚼,終究還是能品出其意的——陸夫人便是嫌棄溫夫人教女兒教得不好,要親自教。

  這可真是,把溫夫人的臉撕下來往地上踩呢!

  果然是一大口!

  溫百戶抹抹臉上吐沫星子,才轉過這個圈來,趕緊說:「別生氣,別生氣,這不是商量呢嗎?那什麼,老吳,看看信上還寫啥了?」

  溫百戶根本不識字,信是叫幕僚給念的。

  這是溫百戶唯一的幕僚,是個窮困潦倒的秀才,有一年荒年險些餓死,叫溫百戶救了。那時溫百戶剛升作百戶,正需要個人幫著處理文書,吳秀才便趁勢留下,做了他的幕僚。

  他妻子早逝,孤身一人也無子女親人,在溫家一待許多年,已經和溫家親如一家。他甚至還兼作了溫家的大管家,溫家兄妹也是他開的蒙,帶著讀的書,是什麼事都可以放心交給他處理的。

  吳秀才一邊念一邊還得給解讀,要不然東家夫婦可能聽不懂。

  溫夫人也怒聲喝道:「對,接著念,我看看他們陸家還要出什麼么蛾子!」

  吳秀才抖了抖信紙,繼續往下看,忽然「噫」了一聲,道:「陸大人說,咱們姑娘年紀還小,早早離家,不免叫人憐惜。若咱家許了吉期,陸大人願意拿出餘杭老家的二百畝上等水田贈予咱們姑娘,算作姑娘的嫁妝,以作補償。」

  溫夫人忽然失了聲。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3 05:02 PM

第十六章 丁香

  這二百畝地的許諾一出,房間裡突然安靜。

  溫百戶眨了半天眼,才問:「二百畝?算作嫁妝?我沒聽錯吧?」

  「沒聽錯,沒聽錯!」吳秀才說,「還是餘杭的上等田!水田!不比我們這裡!是餘杭呢!」說著喃喃地算起來,憑著對南方一點粗略的瞭解,估算起這二百畝地的價值來。

  溫百戶便看向妻子。

  溫夫人的臉色極其精彩。

  溫夫人有個大心病,便是溫蕙的嫁妝。這樁婚事好得叫別人眼紅嫉妒,唯獨就是溫蕙的嫁妝太薄了。

  二百畝……

  那廂吳秀才已經算出來:「就算畝產兩石,一石五百錢,一畝的收成可以折一兩銀子,二百畝就是二百兩一年。這是收成,如果佃出去,姑娘收三成租,一年到手淨落六十兩。不不,這是按北方旱田的均產來算的。這可是餘杭的上等田,是水田!這得翻兩番,不,三番才是,且就略算一年一百五十兩吧。這要是算作嫁妝,月牙兒一年能多一百五十兩的私房錢!太太!太太您看這個!」

  別人沒心動,吳秀才先心動了。

  月牙兒是他看著長大的,讀書識字是他開蒙的,對他這無兒無女的老鰥夫來說簡直就是半個閨女了。

  兩年前霍家的事,都是他跟著溫百戶東奔西跑上下打點的,家裡的浮財變賣都是經的他的手,沒人比他更清楚溫家的底子了。要說起賬目,溫百戶兩口子都還不如他更知道自家。

  說什麼讀書人視金錢如糞土,放屁!不知道一文錢難倒英雄漢麼!

  月牙兒要是能有這二百畝上等水田添妝,一年有一百多兩銀子傍身,就能過得體體面面,不用摳摳索索了!而且這不是一年兩年的事,既給了月牙兒作嫁妝,那便是一輩子!

  吳秀才能想到的,這書房裡的人都想到了。

  溫百戶眼巴巴地看著妻子。

  溫夫人的臉一陣白一陣紅,一時咬牙,一時握拳……

  大人們的糾結溫蕙一點也不知道。她正在屋裡被金針銀線和楊氏圍著,打開陸睿給她的箱子。

  箱子不大,做工雕花卻很精緻。楊氏湊過去聞了聞,說:「是香樟。」香樟的木頭防蟲防腐,不論是放衣服還是放紙張書畫都是最好的。

  金針、銀線都著急:「姑娘,快打開!」

  溫蕙被她們催著只能掀開了箱蓋。

  丫鬟們「呀」了一聲:「這麼多書呀?」

  滿滿一箱,都是書。楊氏捂嘴一樂:「得,這是要把我們月牙兒也養成秀才?」

  大家笑著,紛紛去拿書。楊氏識字,拿眼一看,有游記,有方志,有詩集,還有幾本倒是話本,粗略一翻,講的都是烈女節婦,斷不是那等「小姐私會後花園,落難公子中狀元」會教壞人的書。

  「咱們姑爺真有心。」楊氏忍不住誇,「這都是適合女兒家看的。」

  再翻,竟還有本字帖。楊氏大樂:「真要你考秀才不成?」

  溫蕙沒理她的調侃。她拿起一本詩集翻了翻,有些看得懂,有些看不懂。

  她摩挲著那書的封皮,心想,他竟真的送書來了。

  一時想起最後那日廊下,少年冰潤如雪,又溫潤如玉,眼帶笑意,說讓她別給兄長們添麻煩了,讀書這件事,他來辦。

  好像小時候背著母親偷吃糖的感覺,躲起來無人發現,那一絲絲的甜沁入了心裡。

  溫蕙的嘴角才忍不住勾起,金針銀線在箱子裡翻騰著,忽然道:「咦?下面還有東西?」

  兩個丫頭把書都掏出來,胳膊伸進去,又掏出個匣子來:「這是什麼?」

  她們把匣子遞給了溫蕙。溫蕙在三個人六隻眼睛的好奇目光下打開了匣子,頓時怔住了——匣子中橙光閃閃,竟是一對釵,一對簪,一對丁香。

  「嘖嘖嘖!」楊氏伸手拿起小對釵,「藏得可真深。」

  那金釵小巧,正適合少女。楊氏拿在手裡掂了掂,比預想的輕些,大約是空心的,但的確是赤金的。可知定是少年人用私房錢置辦的。

  但雖然是空心的,那花樣子可真精巧,從未見過。不算金價,光是這手工,花費都不會少。

  「姑爺有心了。」楊氏忍不住讚嘆。

  溫蕙也是驚呆了,她還沒有過這樣精緻的首飾,不要說還是赤金的。她不由有些不安,扯了楊氏的衣袖:「嫂子,這合適嗎?我該收嗎?」

  「傻子,這是你未來夫婿的心意,自然要收。」楊氏食指推她腦門,道,「從前連……咳,那誰,不也是經常給你寄東西來。」

  但從前連毅哥哥寄來的東西都是小孩的玩意。

  九連環,魯班鎖,牛筋彈弓,泥娃娃……雖有趣但不貴重。

  他最後一封信裡,因她之前在信裡抱怨過說溫夫人不許她摸真槍,她練槍都只能用白蠟桿子,他還許諾說,等以後給她打一桿好槍。要銀光閃閃,槍頭還綴著紅纓。

  自那之後就沒有信了。她偶爾想起來問,大人們便說連毅哥哥領了軍職,自然有正事要忙,哪能成天只想著給她寫信送東西。

  她信以為真了。

  溫夫人後來又說她長大了,該避嫌了,以後不許和霍四郎私自通信了。

  她也聽了。

  霍四郎漸漸地淡出了她的生活,要不是跟陸家議親這件事必須告訴她,她都不知道他遭了那麼大的難。

  楊氏見溫蕙忽然怔忡,還以為這實心眼子的小姑子還在擔憂,失笑道:「別怕,都從爹娘那裡過過了,走了明路的。」

  溫蕙回神,這才放心,拿起來細看。

  兩個丫頭一直驚呼不斷。

  「看這個花紋,多精細!」

  「是鏤空的,能看透過去!」

  「我長這麼大都沒見過這麼好看的首飾!」

  楊氏道:「這定是江南樣式。江南流行的東西,要傳到咱們這邊,都得晚上一年半。誰要是能比別人先用上,那可真是出風頭!」

  「不出!」溫蕙忙把匣子扣上,囑咐丫鬟們,「咱們不出這個風頭。」

  她耳垂都粉了。

  三個人捂著嘴直樂。她們哪會放過溫蕙,最終還是壓著她,硬給她戴上了那對精緻的金丁香。

  新炸的金子明閃閃的,精巧的造型在圓潤的耳垂上格外亮眼。溫蕙雪腮暈紅,脖頸纖美。楊氏一眼望去,全是少女的美好。

  真是讓人羨慕的好年華。

  幾個人還想給溫蕙試戴其他幾樣,溫蕙不激烈地抵抗著,院子裡卻忽然聽見黃媽媽的聲音喊:「姑娘,姑娘,太太喚你前面去。」

  楊氏道:「喲,快去。」

  金針銀錢忙幫著她捋了捋頭髮和衣襟:「好了好了,能見人。」

  都忘了換下耳朵上那對金丁香。

  跟著黃媽媽去了溫夫人那裡,卻見溫夫人正坐在炕上發呆,神情有些莫測。

  溫蕙喊了聲「娘」,過去上了炕:「叫我啥事?」

  溫夫人一抬頭,還沒說話,先被閃了一下眼。

  冬日屋子裡最明亮的便是窗邊,陽光透過窗紙,朦朧明亮。女兒眉如春山,耳上一對金丁香在朦朧中閃爍點點金光。

  溫夫人便愣了一下:「這是什麼時候打的?」

  溫蕙莫名:「什麼?」

  溫夫人說:「你耳朵上的,這對丁香什麼時候打的?」

  要知道家裡女人已經很久沒有打過新首飾了,倘若是楊氏,溫夫人不會問,楊氏有嫁妝,有自己的私房錢,她添東西溫夫人不會管。但溫蕙是家裡的小閨女,是從她手裡拿錢的,怎麼竟不知她何時添了新首飾?

  溫蕙摸了一下耳上丁香,微微羞澀:「陸嘉言給我的。」頓了頓,想到那箱子書說是過了明路,但爹娘肯定都沒仔細看,要不然怎麼不知道箱子底下還有一匣子首飾呢,補充道:「就放在書箱裡,裝在一個匣子裡……」

  說著,卻見溫夫人神色怔忡,她停下,想到家裡現在除了招待陸家來下定的人之外,沒有其他的事,小心地問:「娘,怎麼了嗎?」

  她想,雖然楊氏說了可以收,但如果母親說這樣不好的話,她就立刻把這一匣子的東西交還給陸家的人。

  溫夫人卻並沒有說不好,反而道:「是嘉言準備的嗎?他有心了。」說完,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溫蕙看不懂母親這情緒了,這到底是覺得好,還是不好呢?

  她不知道,陸嘉言這一點貼心的舉動,卻幫著溫夫人終於做出了決定。她對黃媽媽說:「你去給老爺傳個話,就說我同意了,明年三月是個好日子。」

  黃媽媽看了溫蕙一眼,掀開棉簾出去了。

  「我爹在哪呢?」溫蕙問,「什麼明年三月?」

  溫夫人道:「陸家人把請期的紅箋一並送來了。」

  溫蕙「呀」了一聲,臉熱起來,囁嚅:「這,這就來了嗎?怎麼這麼早。」

  溫夫人望著這女兒,百感交集。明明昨天還是小肉團子呢,怎麼今天就香腮如雪,耳墜丁香了呢?

  這麼快就要去做別人家的人了。

  「娘?」溫蕙察覺出了母親的不對勁,有些忐忑。

  溫夫人長長吐出一口氣,說:「我剛剛已經決定答應陸家了,日子定在明年三月。」

  溫蕙吃驚不小。縱然現在陸家就請期,她也想不到會定在明年。

  「這……」她喃喃,「太早了吧,三月的話我,我還沒及笄啊。」

  溫夫人的眼淚吧嗒就掉下來了。

  她素來是家裡的鎮宅神,便連溫百戶許多事都聽她的,她眼淚一掉,溫蕙驚呆了。

  她這娘,她這厲害的娘,竟也會哭?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3 06:58 PM

第十七章 溫良

  「所以就是這樣。」溫夫人把陸大人寫在信裡的考慮一條一條都對溫蕙講了,她吸吸鼻子,說,「你看你那婆婆,那幾天應付她可真把我累死了,比應付賀夫人累一百倍。賀夫人雖然也是書香出身,但她嫁給了武將,又在這裡已經這麼多年了,早就被咱們同化得差不多了。可你婆婆,那才是真真的書香之女,進士妻子。以後,你嫁過去,要應酬的,全是這樣的人。」

  「我想了,我是真教不了你。我也就是個鄉紳之女,你爹大字都不識一個……文武相差這麼多,她們那些講究、規矩,咱都不懂。」

  「我本是不同意的。你還這麼小,這麼早就離家,離得又遠,不知道幾年才能回一次娘家。」

  「只是……」溫夫人說,「陸家也很有誠意,陸大人說,我們要是允了,就拿出餘杭的二百畝水田給你,算作你的嫁妝。這以後的收成,就是你的私房……」

  溫蕙忙道:「娘,我不在意這個的。」

  「傻孩子。」溫夫人嘆道,「傻孩子呀。你還不懂……」

  誠如吳秀才所說,若有了這二百畝水田傍身,月牙兒就不用摳摳索索地過日子了。

  溫夫人比誰都懂「摳摳索索」是一種什麼感覺。家徒四壁,一家子吃她的嫁妝。亭口甄家也就是個富裕鄉紳而已,能給閨女多少嫁妝?

  眼看著嫁妝一點點地減少,那種摳著錢花的感覺,太難受了!

  她在閨中做大小姐時,何曾過得這樣寒酸過。

  之前將月牙兒訂給霍家。霍家當年跟著趙百戶追隨了貴人去,霍大哥比她男人早做上百戶,家底也比溫家厚實。連毅那孩子還是么子,嫁過去做么子媳婦,還不用撐門立戶,多麼地自在啊。

  唉……

  霍家壞事後,原也是想過本地找個差不多的人家,不想陸家這門親從天而降。她這輩子是受夠了下嫁的苦,當場就應了這門親。

  只高嫁也有高嫁的難處,想來以後會約束得狠些,但總不會經歷她經歷過的那些。她經歷過的那些,都不想溫蕙再經歷一遍。

  溫蕙只是不想溫夫人為她嫁妝少的事難過而已,其實她不知道溫夫人說她「不懂」是不懂什麼,感到微微的困惑。

  溫夫人把話含在了嘴裡。當年她鬧死鬧活要嫁給一個窮小子,她的爹娘也說過她「不懂」,她只不信。這人啊,自己不經歷,別人再怎麼跟你說都是沒用的。

  「我左右為難,本是下不了這個決心的。」她瞧了眼溫蕙耳朵上閃著光澤的金丁香——小小巧巧,精緻簡約,正襯她的年紀和容貌,可知陸睿是用了心思的。

  陸睿的這份心思,幫助她作出了決定。

  她的自己的臉面算什麼。月牙兒遲早要做陸家的人,早出閣一兩年,好處是看得見的。

  那些看得見摸得著的好處,能讓她以後少許多狼狽,多許多從容。

  女人在婚姻中能從從容容,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太難。

  陸家這門婚事,真是天降姻緣。若錯過了,憑他們夫妻倆,再沒有能耐給溫蕙尋這麼好的一樁親事來。

  「娘,你別為難了,我嫁就是了。」溫蕙卻不在乎地說。

  「傻丫頭。」溫夫人問,「你不怕呀?」

  溫蕙皺皺鼻子,有點驕傲地說:「我可是單槍匹馬能走長沙府的人。我在路上打退了好幾撥剪徑賊呢,我還打了一個人枴子,嚇得他給我跪地求饒。陸家難道還能比這外面的賊人更惡?一家人都文縐縐的,說話細聲細氣,有什麼好怕的。」

  當年,溫夫人的娘也是擰著她的手臂罵她:那姓溫的小子不僅窮,還有個把他帶大、視他如命的寡婦娘,以後有你受的!

  溫夫人也覺得不怕。一個滿身補丁的鄉下婦人而已。她的功夫比兄弟們都俊,還能被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鄉下婦人給欺負了去?

  誰知道後來,欺負她的果真就是這個鄉下婦人。她婚姻中的狼狽幾乎都來自於這個目不識丁的愚蠢婦人。

  這是她的婆母,是辛苦一個人把兒子拉扯大的節婦。面對這個動輒坐地拍著大腿嚎哭的婦人,她渾身的功夫都沒處使,最後先低頭的總是她。

  可這些,都不足與溫蕙道。便是現在與她說了,她活脫脫便是一個當年的自己,上一輩過來人講的話,根本聽不進耳朵裡去,裝不進心裡去。

  溫夫人長長地吐一口氣,只鬱鬱道:「你若去了,人生地不熟,飲食規矩皆不同,你不怕?」

  溫蕙覺得現今這世上,最讓她怕的只有陸睿的笑。

  他在陽光或者細雪裡笑起來,就讓她手腳發軟,腦子發懵,都不知道該怎麼說話了。除此之外,有什麼可怕的。

  又想到嫁去了江州,便能日日看到他的笑,她便眼睛明亮,嘴角帶著笑:「不怕!」

  稍晚些溫百戶從前面回來,喜滋滋地把一個匣子交給了溫夫人:「你看!」

  溫夫人打開一看,竟然是地契。

  「你看你看,親家這誠意足足的吧,不是空話!」溫百戶十分得意。

  溫夫人讓黃媽媽往前面給他帶話說同意了,他與陸大人的幕僚把事情敲定了,那隨著幕僚一同來的陸家管事直接便把那二百畝水田的地契拿了出來,可知是早就準備好的。

  溫夫人捏著那薄薄的地契。那些丟臉面,那些捨不得,在溫蕙未來的踏實日子面前,都算不得什麼。

  今天這一天心情起伏跌宕,到這會兒,她終於露出個笑容,小心地把地契收在了匣子裡,又摩挲著那匣子,像是展望女兒未來的從容生活。

  長長地籲了口氣,道:「那趕緊準備起來,只有一年的時間了。」

  第二日那隨來的僕婦稱楊媽媽的,卻又給了溫夫人一個驚喜。

  「夫人看看這單子。」楊媽媽笑眯眯地遞上一張清單。

  溫夫人定睛一看,那上面列的都是喜被、帳幔等等女家必備之物,心頭才一緊,便聽楊媽媽說:「單子上這些,夫人都不用準備了。」

  「時間定得這麼緊,讓夫人這邊過於侷促,原是我們的不對。」楊媽媽笑眯眯說,「我家夫人說了,時間太趕,讓姑娘別急,只管做些小件便是,這些大件的便在喜鋪裡訂便是了,我們夫人包了。咱們呀,別累著姑娘就是了。夫人也別擔心,我家夫人已經看過了,江州的喜鋪不大行,我家夫人使人從餘杭去採買。到時候曬出來,定不給夫人您丟臉。」

  溫夫人真是又驚又喜,原本對陸夫人的怨氣頓時都散了,只覺得這真是個體貼人的好親家,忙假假推辭:「這怎麼使得。」

  楊媽媽掩口一笑:「夫人別推了,都是為了咱們公子和姑娘百年好合不是。」

  溫夫人心情大好,連連道:「正是,正是!」

  陸夫人這一手實在漂亮,令溫家說不出半點不好來。連溫夫人這跟她根本吃不到一個鍋裡的人,都得在溫蕙面前稱讚:「你那婆婆,看不出來了,說話蚊子聲似的,做事倒是個大氣的。」

  所謂「大氣」,主要便是講陸夫人於錢財上十分大方。

  「到底是有底蘊的人家。」溫夫人說,「還是老話說的對,人得往上走,女兒要抬頭嫁。」

  溫夫人嘆息。

  溫蕙不知道她在嘆息什麼。

  「以後啊,好好聽你婆婆的教導。」溫夫人摸著她的頭說,「他們讀書人家規矩大,肯定會不習慣,跟著你婆婆走,看她怎麼做,你便怎麼學。」

  溫蕙用力點頭:「娘你別擔心,我肯定不給你丟臉。」

  從這開始,溫蕙備嫁十分忙碌。

  雖然這麼早便要將溫蕙嫁過去,便是為了讓她早早受陸夫人教導,但溫夫人也不可能就什麼也不教她了。以前總覺得還有時間,一直任她在家隨心所欲玩耍,沒想到突然一下子時間緊張起來,溫夫人和楊氏日日帶著她,手把手教她管家。

  陸夫人那邊雖免去了大件繡品的勞累,那些孝敬公婆、丈夫和認親用的帕子鞋子荷包香囊,也還是要新娘家自己準備。溫蕙根本不能像從前那樣,什麼時候想玩便跑出去玩,她老老實實地待在家裡學家務、做針線。

  她的晨練晚練也不肯丟下,閒下來的時候,便去讀陸睿給她的那些書。

  她喜歡有故事的,所以先去看了那些烈女節婦的本子。陸睿選的書,故事跌宕起伏,文筆十分引人入勝。溫蕙看得津津有味。

  「只是最後不管怎樣,這些女子總會原諒那些坑過她、害過她的親族。」溫蕙跟楊氏說,「她們都有兒子,最後的最後,都是辛苦養大的兒子考中了狀元榜眼探花,老太太鳳冠霞帔,誥命加身,朝廷再賜個旌表牌坊什麼的。統統都這樣。」

  「那不然要怎樣呢?」楊氏說,「宗族,宗族,脫不了宗離不了族,外面人看你,終究還是一家人。到底家和萬事興嘛。」

  「可是真不痛快呀。」溫蕙嘟囔,「那些人壞事幹盡,最後就突然羞愧反省了,哭著喊著給那婦人賠罪,輕易便被原諒了。真讓人一口氣噎住,要憋死了!」

  楊氏說:「那你說,想怎樣?」

  溫蕙握拳:「我想狠狠地揍他們!這樣的壞人,便是打死也是活該!」

  「可這是她相公的親叔叔呢,幫凶都是相公的堂兄弟。」楊氏翻著那書說,「這可都是至親。」

  「便是至親幹出這種事更讓人恨!」溫蕙嚷嚷,「她相公才死,她還懷著遺腹子,這叔叔和堂兄們半夜綁了她扔到河裡,謊稱她殉夫,就為了霸佔田宅家產。這也就是話本子,她才活下來,生下個兒子辛苦養大中了狀元,風風光光回到裡族裡,還討回了家產。這要不是話本子,哪有這麼大的命,怕早就在河裡一命嗚呼,又或者活下來,生出來的是女兒可怎麼辦?又或者生出來兒子,這兒子腦瓜子不行,連秀才都考不中怎麼辦?她的冤屈,怎麼才能昭雪?」

  楊氏頭痛:「你也知道是話本子啊!」

  想了想,小姑子是馬上就要出嫁的人,還是得好好跟她說說。

  「未嫁從父,出嫁從夫,女子嫁了,以夫為天,男子自來,以族為重。便是天大的委屈,都是一族親人,血脈相連,還能怎樣呢,自然是要大度寬容了。」

  「你去了陸家,可千萬要記得,女子要溫良恭儉讓。切切莫給咱娘丟臉。」

  「你不要不服,你不過就是拳腳兵刃厲害,便生膽氣。你再厲害,能厲害過母親去?母親這樣厲害的人,不照樣被太婆婆搓來揉去,受盡委屈。可你看母親,如今可不是苦盡甘來,兒女孝順,家宅和睦。」

  「你呀,千萬要學母親,快把你腦子裡那些氣哄哄的念頭都忘掉!」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3 07:04 PM

第十八章 忘記

  溫蕙反駁不了楊氏。因這世情就是這般。

  偶爾父母拌嘴,她也聽到過溫夫人重提舊事,說起當年的委屈。聽得她都心酸。

  可她心裡就是憋著一股子說不來的難受。她總覺得這故事不對,一個人的人生不該是這樣委曲求全,在半截入土之時才得一份「苦盡甘來」。

  這念頭擱在心裡難受,便拿去問溫夫人。

  溫夫人眼睛一瞪:「心裡憋得慌?那就憋著,憋住了!別讓別人看出來!」

  溫夫人對溫蕙比楊氏嚴厲得多了。因楊氏只是個嫂子,婆母還在,並不擔著教導小姑子的責任。溫夫人卻是親娘,擔著教導女兒的職責。

  她嚴厲地警告溫蕙:「我告訴你,到了陸家你給我收斂著,別仗著自己功夫好犯二桿子勁!要聽婆母的,聽丈夫的!陸嘉言是個讀書人,你那拳頭敢動他一根汗毛,叫我知道了,打死你!」

  溫蕙被嫂子說,被母親訓,人就蔫了。

  溫夫人又不忍心了。這丫頭還不到十四呢,馬上就要離開家,相聚的時候不多了。溫夫人心一軟,聲音也軟了:「這都是為你好。家和萬事興,我只怕你一根直腸子,不懂得聽人話。」

  「我怎麼不懂了。」溫蕙不樂意了,「不就是,孝順公婆,尊敬丈夫,相夫教子嘛。」

  她還能說出這樣的話,溫夫人心裡更軟了,揉了揉她的頭:「你懂就好。」

  從來母親情緒,年幼的兒女察覺最清楚。溫夫人一軟,溫蕙就順桿爬了:「娘,跟您商量個事啊。」

  溫夫人立刻警惕:「你想幹嘛?」

  溫蕙心裡邊惦記個事惦記好久了!她膩到溫夫人身邊,抱著溫夫人的手臂撒嬌:「您不是在給我準備嫁妝嘛,您那桿紅纓槍放著也是放著,不如給我做陪嫁,也體面……」

  「體面個屁!你腦瓜子是怎麼想的,才會覺得陸家會覺得我們家給你陪嫁桿槍體面?」溫夫人快要被她氣死了,「你就看不出來你那婆婆根本就看不上咱們這種武官之家麼!你以為她會喜歡你舞槍弄棒?你看看嘉言,嘉言怎麼不給你搞根槍來呢?他怎麼給你搞一箱子書來呢?他為著啥?還不是為了讓你賢淑溫柔,為了讓你像個正經閨女家的模樣!」

  溫蕙像霜打的茄子似的,整個人都蔫了,耷拉個腦袋,腳尖在地上劃來劃去,不甘心地嘟囔:「我們本來就是武人之家啊。要不是爹功夫好,能把陸大人從賊人手中安然救出來麼……」

  「所以你婆婆幹啥這麼早想抬你過門,還不是想趁你年紀小好好掰掰你,把你掰成他們讀書人家想要的樣子!你呀你呀……」罵了一通,想到女兒過去之後在婆婆手裡可能要從頭學起,一定有很多不適應、許多委屈和難受,溫夫人這心軟了又硬,硬了又軟的。

  但那桿槍她是不會給她的。

  「你別惦記著我那桿槍。那桿槍是我爹給我的,是我從甄家帶過來的。我的嫁妝賣得就剩這個了,也是個念想。哪怕將來了我沒了,留給你哥你嫂子他們,他們還能殺個海盜,挑個山賊的。你帶去陸家能幹嘛?放著生鏽嗎?」她問。

  溫蕙答不出來,更蔫了。

  溫夫人道:「算了算了,我原想著你嫁人之前,要把你那根白蠟桿子收回來,免得你拿著在那邊闖禍。看你這可憐樣,我就不收了,你帶過去吧。只是你收好了,別讓你婆婆看著礙眼。」

  溫蕙想要的是一桿真正的紅纓槍,得到的卻是本來就屬於她的白蠟桿子。她怎麼能甘心。

  「您自己都說了,用棍練槍,找不到手感。」溫蕙爭辯,「恁地小氣,一桿槍都不肯陪給我。誰都比您大方!當年連毅哥哥說……」

  溫夫人一拍案几,厲聲喝道:「住口!」

  溫蕙嚇了一跳,有些發懵。

  溫夫人氣急敗壞:「你可管住你那張嘴!什麼『連毅哥哥』!『連毅哥哥』都是過去的事了!你從前訂過親,這事咱家沒瞞過陸家,陸家也說了不在意。但人家不在意,你不能蹬鼻子上臉!哪有去了這家,還惦記著前面那家的!早就說過了,從今往後,咱家裡再不許提一個『霍』字!咋就記不住!」

  溫蕙趕緊道:「我就是一時禿嚕嘴。」

  溫夫人道:「你在我跟前禿嚕嘴沒事,你到了陸家禿嚕嘴怎麼辦?可管好你的嘴!」

  溫蕙趕緊應了,今天挨的訓不少,可不敢再跟溫夫人跟前討罵了,趕緊找個由頭溜了。

  其實自從與陸睿訂親,溫蕙已經許久沒有想起過霍家四郎了。只是此時忽又想起來,腦海中泛起了去年長沙府外小河邊那錦衣怒馬的青年的模樣。

  她忽然想,連毅哥哥其實也生得很好看。

  只是從她懂事起,霍決就存在於她的世界裡,天長日久,潛移默化地,她內心裡早就把霍決視作親人了。

  她與他有情分,卻沒有情。

  長沙府外匆匆那一面,小姑娘心裡裝的全是義之所往,不可辜負,對那人長得如何,相貌如何,竟全然沒有心思去在意。

  然而現在她有了新的未婚夫,英俊又溫柔,知書又識禮,體貼又細心,溫蕙卻突然生出了一個十分不該的念頭——

  如果嫁給了連毅哥哥,會不會更自在些?

  起碼他不會嫌棄她舞槍弄棒,他還許諾說要給她打一桿亮銀梅花槍。

  只是這念頭,便是溫蕙自己都知道大為不該。

  她慌忙從腦海中抹了去,全心全意地備嫁。時刻告訴自己,要牢記母親和嫂子的話,謹守女子的本分。

  溫良恭儉,賢淑謙讓。

  溫蕙自從走了長沙那一趟瘦了下來,掉的肉便再沒長回去。

  一個是因為年後賀小姐和馨馨來找她玩的時候,賀小姐隨口說她現在瘦了很多,馨馨聽了問了她從前的模樣,咋舌說:「那你最好別再胖回去,南邊的人就講究個腰如細柳才好看。跟我家一條街上有個呂大人就是南邊的人,呂小姐為了怕胖,頓頓只吃半碗飯。宮裡正得寵的張娘娘也是南方女子,說是瘦得能作鼓上舞。現在京城裡的閨秀們也個個只是吃個半飽,通怕被別人說一句『粗蠢』。」

  溫蕙想起來陸夫人的確有股子弱柳扶風的味道,她這婆婆可比她親娘整個人細了三圈。又回想了一回陸睿在廊下捧著手爐披著斗篷賞雪的模樣,那樣文秀清雋……

  她忙問馨馨:「你看我,看看我,我的樣子算不算粗蠢?」

  等馨馨和賀小姐走了之後溫蕙就開始刻意地減少飯量。

  溫夫人一度以為她病了,待從溫蕙這裡知道原委,她嘴巴張開又閉上,不自在地摸了摸自己粗粗的腰身,嘆口氣,道:「也好,只別餓過了。」

  溫蕙不敢多吃、怕胖的擔心純其實是多餘的。因為這一年,她使勁地竄個兒。

  去年的裙子今年一上身,竟連腳踝都遮不住了。溫夫人都傻眼了:「怎麼長了這麼多?」

  她碎碎念叨,心下盤算著還要置辦多少布料好裁衣裳。

  今年溫家還有件喜事,溫家的次子溫松八月裡要成親了,原本就該闔家都裁新衣的。只溫夫人算著這銀錢的花銷,直愁上了眉頭。

  誰知道端午未到的時候,陸家的節禮先到了。整一車的節禮,堪稱豐厚了。

  「路途遠些,恐吃食不易儲存,老爺夫人特備了些好存放的東西。」陸家管事笑眯眯地說。

  溫百戶只搓手說:「親家客氣了,客氣了!」

  什麼是易保存的節禮?溫家夫妻一看,除了顯然是給溫百戶的四壇酒,南方的竹器簟席,其他竟都是衣料首飾香料。

  除去一些點名給溫百戶夫婦的,統統都是給溫蕙的。

  真是解了燃眉之急,溫蕙的衣裳都有了著落,可以省下不少銀錢。

  「這南邊的料子真好看啊,咱們青州城都沒有賣的吧?」丫鬟們讚嘆。

  黃媽媽叉腰:「小心別弄髒了!還有,剪裁的時候千萬記得要放量!姑娘還要繼續長個子的,一定要放出量來。裙子下邊先折著縫進去,萬一再長了,可以放出來繼續穿。」

  囑咐完丫鬟們,她又念叨:「這花紋好看是好看,只是顏色都太清淡了些,小姑娘家家的,就該穿紅掛綠的才喜慶。」

  溫蕙撫著那些鮮亮素雅的衣料,想起了陸夫人穿的衣裳也都是這樣淡淡的,猜想:「我瞧著陸夫人穿衣裳也是這樣的色調,可能陸家人就喜歡這樣子的吧,或者是南邊就流行這樣的。」

  「姑娘說得對。」黃媽媽眉開眼笑,「就得這樣,得多用心,揣摩夫家的喜好。多用心,這日子就能過得順。」

  年長女人們對她的這些教導簡直是見縫插針,溫蕙點頭表示受教。

  手底下還撫著隨陸家節禮一併來的一隻匣子。

  已經看過了,一對碧玉鐲,一副多寶瓔珞,一支蝴蝶穿花簪。那簪頭的蝴蝶翅膀還一顫一顫的。

  還有南邊「碧玉妝」的胭脂水粉。這名號溫蕙只從賀小姐和馨馨那裡聽到過,說在京城常被買斷。沒想到這麼快,溫蕙就見到了實物

  匣子裡還有一封信,封上一筆好字。從溫夫人那裡過目的時候,溫夫人就「咳」了一聲,揮揮手:「拿去給她。」並沒有拆開檢查。

  她還道:「陸家姑爺是個有分寸的孩子,人家可是有功名的。」

  果然陸睿十分有分寸,信裡沒有什麼不能對人言的東西。他說他現在在江州的三白書院讀書,結交了許多朋友。又講了江州與餘杭的許多不同,和當地一些特有的物產、風俗。

  十分地光風霽月。

  末了,他問她上次給她的書可都讀完了?他說本來還想再給她準備一些,但身邊人說新娘備嫁有許多活計要做,會很辛勞。

  他想了想沒有必要,可以等她以後去了江州再慢慢讀,反正一輩子還長呢,有的是時間。

  他還說,那些東西稍稍準備就行了,江州水系發達,交通往來,十分繁華,沒有買不到的東西。到時候還缺什麼,在這邊買就是了。

  「勿要辛勞過度,針線亦不要於燈下做,最易傷眼。婚期匆忙,來日方長,且寬心勿慮。」

  從前霍家四郎也給她寫信。但他信中的語氣全然是哄孩子的語氣。他送給她的東西也都是孩童喜歡的玩意,他從不曾送過她釵環首飾、水粉胭脂。

  當然也是因為從前她的確只是個孩子。

  而陸睿,是實實在在將她當成一個大人,當成一個女子,當成自己即將過門的妻子來看待,來關心。

  溫蕙撫著這匣子,心頭又被那一絲絲的甜融化了,那些偶爾泛起的困惑、迷茫、忐忑,便都忘記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3 07:13 PM

第十九章 陪嫁

  溫家家裡進了個婦人。

  她丈夫姓劉,溫夫人和黃媽媽喚她「劉富家的」,丫鬟們喚她「劉媽媽」。

  這是定下來的,要隨著溫蕙陪到陸家去的陪房。

  「她家原不是軍戶,只是普通佃戶。那年雪災,她一家子沒活路了,便賣給了咱家。你爹見她男人功夫不錯,便叫他跟在身邊做個親兵,咱自己養著。」溫夫人道。

  「我知道,便是劉大頭嘛。」溫蕙對這婦人的男人比這婦人還熟悉。

  「是呢,便是他。你跟他也熟,挺好。」溫夫人道,「看中他一家子,還有幾個原因,一是劉富家的十分乾淨,是個俐落人。你看你婆婆身邊,個個都是俐落人,你身邊只銀線一個肯定不行,咱家比不得那些大戶,像賀家的莞莞,自小身邊便有乳娘,婆子丫鬟一堆人。唉,其實我也有乳娘的,後來我嫁了你爹,我爹便把她打發回家了……後來有一年,她病死了。我原還說過給她養老,你奶奶不肯養閒人,十分對不住她……扯遠了,咱說劉富家的,我看著不錯,以後去了陸家,就讓她跟在你身邊,幫你管屋裡的事。」

  「再一個便是她家兩個兒子,大兒子十二了,小兒子十歲整,正好,再過幾年,都是頂事的年紀,以後都是你得用的人。」

  「金針原說年底嫁,她婆婆來跟我說,不差這幾個月,讓她服侍你到出門子,再嫁人。也是個有眼力的。」

  「銀線年紀正好,還能等。你帶她過去,先不著急,你自己先穩住。你在陸家站穩了,再給她尋個夫婿,最好是家裡的年輕管事,或者老管事的兒子,最好是家生子。陸家這種大家族,家生的比外來的站得穩,關係盤根錯節,有用得很。等你掌了中饋,扶她做個管事娘子,好幫襯你。」

  這一套一套的,弄得溫蕙頭暈。

  「咱家也沒這麼多事啊。」她道,「怎麼好像去了陸家,就有很多事似的。」

  溫夫人心底微嘆。這幾次和陸家接觸,早讓黃媽媽去跟陸家的僕婦打聽過。陸家雖然只有陸睿一個兒子,可那是因為他們生不出來,陸大人光是侍妾就有好幾個呢。

  只是妾不妾的這些事尷尬,不好跟女兒多說。更怕她裝進小小的心眼裡,老是介意著,再跟女婿有了隔閡。

  她只能安慰她說:「你這算好的,陸家只嘉言一個兒子,什麼姑子妯娌都沒有,你多省心。至於其他那些,三代單傳了,都出了三服了,客客氣氣稱一聲族伯、族兄便是。至於遠近,你看著你婆婆的眼色行事。別的事不說,只對待陸家親族這事上,你跟著你婆婆站一邊,就沒錯。」

  這裡面的門門道道多得很,要真說起來,溫夫人能和溫蕙說上三天三夜。

  可她看著溫蕙明亮的眼睛,這傻女兒對去陌生的地方,和陌生的人一起生活,竟像無所畏懼一樣。她現在滿心滿眼裡都是對陸嘉言、對未來生活的期盼。便是現在與她說再多,也未必聽得進去,便是聽進去了,沒經過,也未必能理解。

  就如當年一心要嫁給那個英俊窮後生的她,還是太小,還是天真。

  溫夫人那些擔憂的話,便都含在了嘴裡,只輕嘆。

  銀線是定下來要跟著去陸家。她以後就是溫蕙的大丫頭,再以後要培養成主要的僕婦。

  但溫夫人始終還是覺得不夠。銀線只是個鄉下丫頭,家裡生得太多養不活,女孩都賣掉了,連男孩子也送出去做學徒做童工。

  溫夫人見過陸夫人身邊的丫鬟,一個個細皮嫩肉,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模樣,比她認識的一些百戶家的姑娘都精緻。也就賀小姐能壓過她們。

  銀線這樣的鄉下丫頭去了陸府,溫夫人很擔心她可能也就是陸家灶下婢的水平。還是得給溫蕙準備個精緻點的。

  溫夫人知道溫蕙去了陸家不會缺丫頭使,但那都是陸家的人哪,怕是都為陸夫人掌握著。溫蕙怎麼都得有身契掌握在自己手裡,能由她完全支配的人。

  溫夫人便去拜託了賀千戶的夫人。賀夫人也是有差不多年紀的女兒,憐她一片慈母心,把自家的一個丫頭讓給了她。

  「一年多前買的,官奴婢。這以前也是千金小姐,家裡也是捲入了潞王案,淪落了。年紀雖小,可過過好日子,讀過書,這眼界不是鄉下丫頭能有的。又是個官奴,翻不出浪花,我原想著給莞莞準備的,沒想到蕙娘這麼早要出閣。莞莞我還要留她一留,多享兩年福,倒不急,讓給你吧。」

  那小丫頭領出來,溫夫人打眼一看,才十歲,白白淨淨,眉清目秀。那談吐氣質,一看就知道出身是好的,全不是金針銀線能比的。她還是京城人呢,問起京城,能說出許多讓溫夫人咋舌的新鮮事物來。

  溫夫人對賀夫人感激涕零,領回家來給溫蕙:「以後,她跟著你去江州。」

  那身契交給了溫蕙:「她是個官奴婢,以前她爹的官職比你爹還大呢。你也不用發怵,總之現在她是奴婢了,你端起姑娘的款使喚就是了。她這年紀,先跟著銀線,銀線嫁了,她也正好可以頂事了。」

  溫蕙聽說小丫頭以前也是官家小姐,雖不發怵,總覺得憐憫。問起來,知道是潞王案的牽連者,想起了霍家四郎,更是同情。

  問起名字,小丫頭說:「賀夫人給起個名叫梨花,姑娘不喜歡可以另起一個。」

  溫蕙說:「梨花挺好的啊。」

  梨花低著頭。

  這名字俗透了,跟從前家裡的粗使丫頭差不多。

  賀夫人也問過她的原名,她說了,賀夫人說,喲,這名字可雅,以後別用了,就給她起了梨花這個名字。

  只她又悄悄抬頭,覺得溫蕙這一句「挺好的」彷彿是真話。這個鄉下百戶的小姐可能是真的覺得這個名字好聽?

  這小姐也才十三四,且看起來也比賀家那小姐好說話,梨花便大著膽子說:「姑娘給改一個吧,原到了新家,便不該用舊名的。」

  溫蕙忽然想起來見霍決的那一面。連毅哥哥好像也是有了新名字,所以他都不肯承認自己是霍決霍連毅。

  這便是為人奴僕的悲哀吧,連名字都身不由己。

  她嘆口氣:「你要讓我起,也就是杏花、桃花,跟梨花也差不多。你自己可有什麼喜歡的名字嗎?」

  她這麼一說,梨花便知道這姑娘比賀小姐大不如,是個真正的鄉下百戶小姐,大概是沒讀過多少書的。

  她想了想,道:「勞勞燕子人千里,落落梨花雨一枝。姑娘覺得『落落』可以嗎?」

  溫蕙眼睛睜得溜圓:「你還讀過詩?」

  梨花說:「家裡壞事的時候,已經八歲,《百家詩》已經背完了。在賀府,賀夫人也令我伺候賀家姑娘讀書。」

  「那可好。」溫蕙很高興,「我就愁家裡沒一個真正讀過書的呢,陸家那邊,我別的不怕,就怕他一家子讀書人。以後你陪著我,我可放心多了。嗯,落落這名字挺好,你既喜歡,以後就叫落落吧。」

  落落屈膝:「謝姑娘。」

  到了中秋,陸家的節禮又來了。凡是那些給溫蕙的東西,溫夫人一點都沒留,全給了溫蕙自己:「都放進你的嫁妝裡,體面許多。」

  預備著溫松婚禮穿的新衣裳裁好了,溫夫人和楊氏讓她試穿。

  從裡間走出來的那個姑娘卻讓溫夫人和楊氏大吃一驚。

  那少女一身鮮亮素雅的衫裙,頭上插著小對釵,耳朵上簡簡單單一對金丁香,碧玉鐲子襯得纖細的手腕如雪。

  溫夫人怔怔看她,這娉婷裊娜,人淡如菊的模樣,都不敢相信這是自家那個跳脫頑皮的丫頭。

  楊氏直接感嘆:「月牙兒真的長大了!」

  溫夫人說了句:「是。」

  說完,忽然就眼淚就掉下來了。

  都知道她這是不捨得溫蕙出嫁,俱都圍上來安慰她。溫蕙也撒嬌賣痴的,只哄她開心。

  溫夫人擦去眼淚,笑罵:「看她,才誇長大了,又像長不大!」

  又說:「頭上也太素淨了吧,多戴點。」

  溫蕙說:「落落說這樣才顯得文氣呢。」

  「文氣倒是文氣,就不夠喜慶。」溫夫人轉頭跟落落說,「去,再給她拿支珠花來。嘉言送的那副瓔珞呢,也戴上。」

  落落應了是,轉身去裡間取。

  只轉過去,眼中不免閃過無奈——鄉下人的審美便是這樣,覺得穿金戴銀滿頭翠,才夠富貴體面。

  八月底,溫松娶親,溫蕙有了二嫂。

  次子的婚事落定了,溫家最近的大事就是溫蕙的出閣了。

  江州,陸夫人給陸大人看溫家送來的嫁妝單子:「就這麼些。」

  陸大人說:「溫兄家底薄,也別強求了。」

  陸夫人嗔道:「我是把這點東西看在眼裡的人嗎?只是到時候曬嫁妝,不免叫人笑話。我想著,咱們這裡也給她準備些東西。她坐船來,一下船就給她添進去,到時候誰知道是咱們後添的呢。看起來就體面多了。」

  陸大人很是高興:「你說的是,就這麼辦,別心疼銀子。這也是咱們家的體面,嘉言的臉面。」

  其實不管是那二百畝水田也好,還是要給媳婦悄悄添妝也好,這些東西最後還不都是跟著媳婦回到陸家。媳婦以後給兒子生兒子,還不是留給姓陸的孩子。這不過是左手轉右手而已,於陸家並沒有任何損失。

  只是妻子不是那等眼皮子淺,踩著媳婦出自己風頭的婦人,還會為著陸家、為著兒子給媳婦做臉面,令人高興。

  果然娶妻是要娶賢,至於美色,那不是還有妾嘛。

  陸大人連連稱讚妻子。

  陸夫人溫婉一笑,告退回房。

  房中的心腹老媽媽迎上來,壓低聲音:「查了,果然那小賤蹄子偷偷在吃求子的藥。」

  陸夫人譏諷一笑:「讓她吃。大人要是能生,這麼多年,還輪得到她?」

  她呷了口茶:「陸家啊,就是這單傳的命。」

  老媽媽趕緊擋她的嘴:「我的姑娘!別亂說話。」

  這是看著她長大的教養嬤嬤,喚起陸夫人,情急起來還是會喊「姑娘」。

  陸夫人推開她的手,冷笑:「怕什麼,只要老太婆不來,這個江州陸府,我當家。」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3 07:22 PM

第二十章 京城

  自溫松的婚事之後,溫家近一年之內的大事,就是溫蕙出閣了。

  溫蕙的二嫂姓汪,也是熟識人家的女兒,都自小認識的。她一嫁進來,除了第一日,溫夫人並不讓她立規矩。汪氏很快就帶著她的丫鬟和婆子加入了幫溫蕙準備嫁妝的行列裡。

  那些鞋子荷包做出來,最後再上溫蕙紮兩針收個尾,就算是溫蕙「親手」縫的了,可把溫蕙的負累減輕了不少。

  女人們聚在一起做針線,聊天,說笑,也一派和睦。

  汪氏還感嘆:「我才來,你就要走。」

  溫蕙說:「好歹你還來了呢,我是等不到英娘姐進門了,怪遺憾的。」

  楊氏說:「英娘前個還叫人來問我,有什麼能幫忙的,說你時間緊,先幫著你弄。我就分了幾雙鞋給她叫她幫著做。」

  「呀。」溫夫人嗔道,「英娘還沒過門,怎好累她。」

  楊氏掩口:「怕什麼,遲早是咱家的人。她現在知道羞呢,要是以前,早風風火火直接上門了,這訂了親,還知道使婆子來問了。」

  大家都笑起來。

  溫夫人心下熨帖,看媳婦們的目光更加慈祥。她是個待媳婦寬容溫和的婆婆,楊氏汪氏便也投桃報李。

  溫蕙的心裡,自己家就是個樣板。她心裡天真地以為嫁人便都這樣——沒那麼多規矩,和和睦睦,歡歡樂樂的。

  過完年,溫家開始著手給溫蕙收拾東西了。哪些要帶走,哪些沒必要帶,又哪些留在家裡給父母兄弟做個念想。

  一些不帶的舊衣服、舊物,就散給僕婦們。

  做這件事,嫂子們卻幫不上什麼忙了。最忙的就是金針銀線,又因為劉富家的以後要在她身邊的當差,就讓她也進屋來幫忙。

  劉富家的不熟悉她的東西,收拾出來都得問問金針銀線,或者直接問溫蕙:「這還要不要?留不留?」

  這一日她抱出來個箱子問銀線:「這個呢?」

  溫蕙正忙著,忽聽銀線「呀」了一聲,沒說留,也沒說不要,吭哧了兩聲。劉富家的問:「這是姑娘從前玩的吧?到底留不留啊?倒給個話。」

  溫蕙拍拍手,過去:「什麼呀?我看看。」

  探頭一看,怔了一下,便明白銀線為什麼猶豫了。

  羊拐,牛筋彈弓,木雕的小馬,泥娃娃,九連環……

  怪不得銀錢難以決斷,一箱子都是從前霍四郎送她的玩意。甚至可以說,這一箱中,盛滿了溫蕙的童年。

  尋常,姑娘家至少會帶一些走,作為對娘家的念想。但偏這一箱,是「前面那家」的遺留物。銀線才犯了難。

  溫蕙伸手拿起一個泥娃娃,問:「這些東西都收到哪去了?我就說怎麼好久沒見著了。」

  銀線嘟嘴:「就你出遠門那趟,夫人叫我們收拾起來的,原說要扔了,又怕你回來了鬧,就先收在了耳房裡。」

  哪知道溫蕙從長沙府回來才兩天,便見了陸睿。

  那一顆心,忽地便從孩童長成了少女,一縷情絲都栓在了陸睿身上,對從前的心愛之物竟問也沒再問過。箱子便一直擱在耳房裡落灰,到收拾東西才又被翻出來。

  劉富家的不知道這許多內情,抱著箱子只問:「留還是不留?」

  溫蕙望著那泥娃娃,臉上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了一絲懷念的笑容。但那笑容很快閃過,她把泥娃娃又放了回去,道:「拿去給虎哥兒玩吧。」

  劉富家的「哎」了一聲,抱著箱子就要走。銀線伸手攔住:「我去吧。」

  銀線在溫蕙身邊待得久,而且以後就是溫蕙身邊的大丫頭。劉富家的也不跟她爭,她要便遞給她,圍裙上擦擦手,又去收拾別的。的確是個乾淨俐落,又踏實幹活的女人。

  銀線抱著箱子走出溫蕙的院子,打開箱子看了一眼。

  她年紀比金針小,更能跟溫蕙玩到一起去。這些東西從前都是一起玩的,那時候多寶貝啊。

  銀線嘆了口氣,合上箱子,往楊氏的院子去。

  楊氏剛把虎哥兒哄著午睡,輕手輕腳到明間來見銀線。打開箱子,就先「喲」了一聲。

  「這不都是她從前的寶貝嗎?」楊氏說,「生怕虎哥兒給她弄壞了,虎哥兒一去她就趕緊藏起來。這說不要就不要了?」

  銀線拿出一個魯班鎖扭了扭,有點傷感:「自收起來,就沒再問過了。」

  楊氏瞭然道:「長大了啊,又見到了陸家姑爺,自然就再沒心思玩這些了。」

  雖這麼說,看了看那滿滿的箱子,也微生傷感。

  陸睿謫仙似的人,雖好卻遠在雲端,她們說不上話。遠不如從前的霍四郎接地氣又討人喜。

  從前她們多愛用「連毅哥哥」逗弄溫蕙啊。說得多了,潛移默化,不僅溫蕙心裡已經將霍四郎當成了親人,便是她們也有了這種感覺。

  如今溫蕙心裡邊裝的全是陸睿,沒有地方再留給霍四郎。她們卻不愛戀陸睿,自然也就不會被陸睿的存在抹殺了霍四郎曾經留下的痕跡。

  只看著這姑娘長大,看她輕易拋卻了過往,憑空讓人對「歲月」兩個字生出惆悵。

  楊氏最終道:「還是留幾樣給她吧。她還不曉得離家是什麼感覺。等嫁去了江州,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一次娘家呢。雖這些是霍四郎送的,不過都是小孩家的玩意而已,誰會計較。都是從前心頭愛,以後想家了,拿出來看看也好。」

  銀線挑了兩三樣,依舊裝回箱子裡,抱回了院子。

  溫蕙正和金針收拾妝匣。銀線過去跟她說:「大奶奶留了幾樣給你,說作個念想,以後想家時也可拿出來看看。」

  「哦。那你收著吧。」溫蕙頭也沒抬,只顧著反復叮囑金針,「那個瓔珞一定包好了,可別路上顛散了。」

  陸睿送的那副瓔珞做工精美,配色雅緻,溫蕙愛得不行,輕易捨不得拿出來,只在她二哥辦婚事的時候才拿出來戴了一回。

  金針笑道:「你放心好了,包了兩層細布,那匣子扁扁,便是專放項飾的,不會有事。」

  兩個人小心翼翼、聚精會神地,銀線便自己抱著箱子,又收拾了些要帶去江州的舊物,一併放進那個箱子裡,待收滿了,便扣上了蓋子,和別的箱籠放到了一處。

  靜靜的,沒人再想起。

  時光轉眼到了二月,陸家人來接親。

  到了分別的一刻,一直憧憬著江州,憧憬著和陸睿的未來的溫蕙,才好像突然明白了「分離」兩個字的含義。

  明明已經給爹娘磕過頭了,可臨上車前,溫蕙再回頭,看到溫百戶和溫夫人站在台階上痴痴看她,滿眼不捨,陡然間難過便湧了上來。

  忽然懂了為什麼溫夫人總是問她,去江州怕不怕?

  因為去了江州,爹娘便再不能在身邊護著她了。闖了禍再沒人給她收拾善後,難過了生氣了沒人追著她哄。

  想再回到這出生長大的地方,不知道要到何時了。

  溫蕙這天不怕地不怕的姑娘,眼淚忽然決堤。

  她掙脫了銀線和陸家僕婦攙扶的手臂,幾步奔回到階前,一提裙擺……又跪了下去。

  「爹,娘……」她只將爹娘叫出口,便說不下去了。重重磕下頭去,抬起來,抹了把臉:「我去了!」

  溫夫人伸手想去扶她,她已經被陸家的僕婦攙起來了:「姑娘莫哭,是喜事呢。」

  溫蕙便被攙著上了車,走得遠了,打開車窗望回去,還能看見爹娘站在階上的身影。縮回頭,眼淚便成了河。

  銀線也哭,同車的劉富家的忙給她倆擦淚:「可都別哭了,天還冷,一個不小心,臉皴了,可多難看。」

  擦乾了又給溫蕙抹香膏子,一邊抹一邊安慰她:「說好了的,你及笄的時候夫人便過去江州給你主持,這也就七八個月而已,到時候便又見了。」

  溫蕙九月的生辰,陸家和溫家說好,過門之後先不圓房,待到溫蕙及笄,才圓房。又說好,到時候溫夫人親去江州給女兒主持笄禮。

  人總是有念想,便能熬過眼前。想到七八個月後便能和母親再見,溫蕙的難過便被安慰住了。

  溫家的兩個年長的兒子溫柏和溫松一起送親,護著妹妹到濟南府登了船。到這裡,溫蕙已經不再難過,反而對坐船生出了興奮,又對未來充滿了憧憬。

  此時她還不知道,在她背後的方向,在京城裡,發生了些什麼。她更不知道,正在發生的事情對她後來的人生又會有怎樣的影響。

  貴人輕輕吹一口氣,拂到小人物身上,便成了暴風驟雨。

  京城。

  皇城,西苑。

  景順帝原在禁中煉丹求長生,頗受文臣非議。為了讓文臣少說幾句,他將丹房移到了西苑,人也常駐西苑,除了大朝會,極少回到禁中去。

  而此時在西苑,八虎一狼除了奉旨外出公派的兩虎,其餘六虎及監察院都督牛貴齊聚在此。

  每個人都面色青白。

  「牛貴,你主意最大,你倒是想個辦法!」有人尖聲道。

  牛貴睜開緊閉的雙眼,嗤笑:「這時候不罵咱家是陰險小人了?」

  旁人喝道:「牛貴!什麼時候了!咱們的恩怨先放下,再不想辦法,就大家一起等著挨那千刀萬剮的凌遲吧!」

  一人忽然暴怒,衝到中間猛踢一個伏在地上之人。

  「咱家叫你教陛下煉丹!沒叫你教陛下喝人血!你是嫌命長,咱家先宰了你!」說著便四處找刀,要砍了那人。

  衛士們都守在殿外,殿中只有牛貴腰間有刀。只那人也不敢去拔牛貴的刀,怒極四顧,抄起一個鎏金瑞獸爐,猛地朝那人頭上砸去。

  地上伏著的是個道士,他早在被帶到這裡便嚇得四肢發軟地趴在地上,還失了禁。咚地頭上挨了一下,頓時鮮血長流,滾在地上呻吟起來。

  一伸手,便碰到了一具女子的屍身。

  這殿上,除了嚇得手腳發軟的道士,竟還有數具妙齡宮女的屍體,血染紅的地磚,在燭光中看起來分外可怖。

  打人的人被旁人抱住:「你發什麼瘋,他不能死,留著還有用!」

  那人卻說:「讓我打死他!」

  旁人有上去攔的,有冷笑的,也有面色慘白不知所措的。

  牛貴看著這鬧劇,微微哂笑,一甩袖子,走進了內殿。

  內殿裡亦有兩具宮女屍體,俱都睜著眼,死不瞑目。

  牛貴一路走到龍床前。

  一個老人的屍體歪在龍床前的地上,他脖頸上纏著腰帶,眼睛凸出,舌頭吐在外面,也是死不瞑目。

  牛貴嘆一聲,蹲下去幫老人將眼睛合上,又將遺體抱上了龍床,為他整理了遺容。

  而後站在床邊,凝視老人。

  他一生富貴權勢,來於此人。

  許久,牛貴輕輕道:「陛下,走好。」

  景順五十年。

  皇帝為妖道所惑,飲處子血並以處子心煉丹求長生。

  每開壇,西苑必有妙齡宮娥暴斃。西苑眾女惶惶,皆知難逃一死,遂於絕境中奮而反殺。

  有九女秦蓉、王茹娘、李梅梅、趙小紅、方六娘、羅招娣、包玉、王燕子、翟鶯鶯,伺帝就寢之時,以腰帶繞頸,合力將景順帝勒斃。

  六虎一狼秘不發喪,矯詔召諸相入禁中扣押,並立張貴人所生之五十二皇子為新帝。是為偽帝。

  諸王震怒,傳檄天下,兵指京城:正國本,扶社稷。

  這是後面發生的事,而此時在西苑,外殿裡傳來爭執聲,牛貴只守著景順帝遺體出神,全不在意。直到外殿忽然傳來怒罵和慘叫,很快大太監張忠喘著粗氣衝進內殿,手裡還握著一柄帶血的匕首。

  「牛貴!」張忠厲聲道,「咱們已經商量好了,立五十二皇子做皇帝,你同不同意!」

  牛貴問:「誰死了?」

  張忠道:「樊三和王樹成兩個傻子想立四十四皇子,咱們已經送他們去見陛下了。就只剩下你,你同意不同意?」

  他聲色俱厲,執著匕首卻不敢靠近。

  只因他們這些人都只不過是會些粗淺功夫,牛貴才是高手。

  他們在禁中的力量強於牛貴,但出了皇城,誰也比不了牛貴的勢力。

  大周朝創立監察院,上至皇族、勳貴,下至文人、百姓,監察天下。

  監察院設提督監察院事,下有左右監察院使,八大監察院行走,三千錦衣番役 ,只對皇帝一人匯報,持駕帖代皇帝行事,可聞風而動,不經三司便行逮捕刑求之事。

  景順一朝,不知道替皇帝掃平了多少異議之人,按下了多少反對的聲音。監察院手段酷烈,又有景順帝「寧錯殺不放過」的默許,製造的冤假錯案多不勝數。

  不論皇子也好,勳貴也好,百官也好,但聽到有人拍門喝一聲「監察院辦事,開門!」,莫不兩股戰戰,面色如土。

  牛貴,便是欽定提督監察院事,俗稱監察院都督,人常稱督公、院公。

  他與禁中八大太監合稱八虎一狼,然一狼便可抵八虎。

  張忠深知,這事要成,必得牛貴同意並參與。

  牛貴卻眉眼不動,只淡淡說:「隨便,哪個都行。」

  因他的人,早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時間,便已朝三個不同的方位派出了快馬。

  五十二皇子今年才三歲,張貴人是個跳舞的女伎。想拿捏著這兩個人,挾天子以令諸侯,也得看看那些被皇帝早早轟出京城的成年親王們幹不幹。

  牛貴下了三支注,不知道哪一支能讓他平安邁過這一道檻。是代王,趙王,還是襄王?

  牛貴在燭光中感嘆,他老了,如今所想,竟唯有「平安」。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3 07:46 PM

第二十一章 長沙

  正月裡青州還很冷,長沙府卻已經一片嫩青色,有些枝頭的花苞已經開始吐蕊,先佔了春時。

  霍決走在襄王府的廊下,迎面不時地走過不畏春寒已經換上了薄薄春衫的婢女。

  這些內院婢女都生得皮膚白膩,盡顯江南女子的秀美。她們裙裾曳地,衣帶嫵媚,將一座襄王府點綴得富貴溫柔。

  見到霍決,她們都笑著福一福。對這些在貴人身邊有些體面的內院丫鬟們,霍決也頷首回禮。但他腳下不停,步伐鏗鏘,一路朝著四公子的書房行去。

  望著他消失的背影,一個婢女微微輕嘆。

  另一個問:「怎了?」

  婢女道:「永平生得這樣英偉好看,若不知底細,誰想得到他是內侍呢。」

  正有別的內侍執著拂塵從這裡走過,另一個婢子扯了扯那婢女的袖角。

  這王府中人個個生得七竅玲瓏心。婢女那言下之意顯然是對內侍們十分不敬,這過路的雖然只是灑掃的低級雜役,誰知道會不會記住今天一個婢女對他的冒犯,他日卻又飛黃騰達,又或者心眼更小些,將這冒犯的話轉達給了別的地位更高的內侍呢。

  那婢女也自知失言,忙挽了同伴的手臂,匆匆走開了。

  四公子書房外立著一個眉清目秀的男孩子,他張望著,待看到霍決的身影,便綻開一臉笑迎了過來:「永平哥哥,公子在等你呢。」

  這男孩子叫小滿,生得不錯,但比起之前的小安,還是遜色了些。霍決也知道,是小安得了四公子的許,開始跟著他跑外面之後,才輪到小滿在書房伺候。

  霍決對這半大男孩子十分客氣:「小滿哥辛苦了。」

  小滿臉上掛著甜甜的笑,慇勤地給他打簾子:「永平哥哥太客氣了,叫我小滿便是。」

  霍決對他點點頭,邁過門檻。心裡卻覺得,小滿進書房也兩年多了,竟沒什麼進步。論起討好人,實是不及小安。無怪之前小安如此受寵。

  霍決進了書房,繞過黑漆落地鑲白玉浮雕的屏風,喊了聲:「公子!」便快步走過到書案前,躬身叉手。

  四公子二十來歲年紀,尚不到而立之年,相貌生得十分端正,比襄王府裡別的公子更肖似祖父景順帝,有著典型的皇家人的眉眼模樣。

  四公子見霍決進來,擱了筆,問:「如何?」

  霍決道:「幸不辱命。」

  他自懷中掏出一份折頁,遞了過去。

  「件件屬實,沒有虛造的。」他說,「皆有人證、物證。」

  四公子仔細地看著,說:「萬不可虛造,一件也不行。一個紕漏,叫我大哥察覺了去,就可能前功盡棄。」

  霍決躬身:「屬下以性命擔保,絕無。」

  「好!你辦事,我放心。」四公子已經一目十行地看完,他的心情大好,把那摺子扔在桌上,站起來來回走動,」我這是運氣嗎?剛想尋他錯處,這錯處便自己到處招搖。」

  霍決卻說:「這不是運氣。」

  四公子挑眉看他。

  霍決說:「這是氣運。」

  四公子哈哈大笑。

  「永平啊永平!」四公子走過來,拍了拍霍決的肩膀,「你說說你,你這樣的人,怎麼不早點到我身邊來。」

  那就是得霍決家早點壞事,家人早點砍頭,霍決早點淨身。

  大概是個會說人話的,都不會這麼說話。

  但四公子會。因為四公子高高在上地俯視,並不會把這些淨身之人再當作「人」來看。並且他對此理所當然,因為他身體裡流淌著的是皇家血脈,天生貴人。

  霍決的眸子裡平靜無波,已經習慣了主人和奴僕的雲泥之別。

  他感到四公子放在他肩膀上的那隻手有些熱度,甚至還輕輕地摩挲了摩挲。

  霍決抬眼:「從前小人身量未成,武藝不精之時,便是來到公子身邊,也不過是一跑腿小廝,公子哪還會缺這樣的人,怕是根本看不到小人。幸而小人來到公子身邊時,已算是身強體壯,功夫不敢說精,卻也可以為公子赴湯蹈火,做一馬前卒,不辜負公子賞識之恩。」

  四公子的手終於從霍決的肩膀上放下來。霍決雖俊美,但他來到他身邊的時候便已經是個身體長成的青年,肌肉結實,還有喉結,聲音也不柔媚,於四公子來說,便不大有趣。

  他又是個十分強幹之人,四公子自用了他,感覺分外順手。比起來,那點床笫間的小樂趣,便不算什麼,沒必要為這個,強求了他,反使他失了忠心。

  對四公子來說,忠心,要比歡愛重要得多了。

  他滿意地笑著頷首,轉身又將那折頁打開過目了一遍,問:「死了幾個人?」

  霍決答道:「死了十來個,還有二十來個男丁,被馬迎春行了宮刑。」

  「哼,這個馬迎春,父王忍他很久了。聖上令他來監稅,不是讓他來吸百姓血的!這被他殺雞儆猴的,都是士紳之家吧?慘哪。」

  「正是。」霍決道,「有舉人和兒子一同被行了宮刑,那家的兒子還沒有成親,三代單傳。舉人抬回家,就吐血死了。」

  四公子搖頭:「慘,慘,慘!」

  嘆罷,問:「陳家逼死了幾個?」

  「沒有。人都是馬迎春逼死的。陳家只不過幫著馬迎春敲敲邊鑼,再跟在後面撿點肉渣,喝點肉湯。」

  「那不行啊。不鬧出點人命來,父王怕是不會太在意。」四公子才生出的惻隱之心消失了,蹙眉片刻,又舒展開,含笑問,「永平,你覺得呢?」

  霍決盯著水磨青石地磚。

  他去暗訪的時候,那些苦主只當他是貴人派來幫他們伸冤的。但他看到了那些人的悲痛和無力,也看到了大太監馬迎春是如何的威風凜凜。

  馬迎春便是赫赫有名的八虎之一,他奉景順帝之命,來這湖廣魚米之鄉監稅。

  他召集了本地的流氓地痞、逃犯流民五百人,置辦了旌旗、馬匹、兵刃,組成了一支「馬家軍」助他監稅。他刮地三尺,所到之處,百姓倒伏,士人哀泣。

  他這「馬家軍」已經亂拳打死了一個縣丞、兩個舉人,還把一個縣令投入了大牢。

  他的搜刮極大地損害了襄王的利益,襄王因此恨他入骨。

  但這又怎麼樣呢?襄王依然對馬太監毫無辦法。

  四公子這般縝密謀劃調查,查的不過是世子寵妾陳氏的娘家攀附馬迎春為虎作倀之事而已。

  誰也動不了馬迎春。

  這便是權勢滔天的大太監。

  霍決盯著青石地板,耳邊聞聽四公子問「永平,你覺得呢?」。

  這聽起來像問題,但永平知道,四公子只想聽到他想聽的答案。他叉手:「公子說得是,陳家這樣倒行逆施,魚肉鄉里,必定會再鬧出人命的。」

  他咬重了「必定」兩個字。

  四公子微微一笑。

  待霍決退下,小滿進來服侍。

  四公子的心情很好,小滿是能察覺的。他便也輕鬆些,一邊說些俏皮話,一邊親密地服侍四公子穿過月洞槅扇,往書房內室去。

  「行啦,行啦。」四公子捏捏小滿的臉,讓他給他寬衣解帶,「叫你去叫小安,他怎麼還沒來?」

  小滿眼神一黯,卻不敢當著四公子的面流露出來,只道:「已經去叫啦,想來小安哥也是才回府,大概要梳洗一下再過來的。」

  「也是。」四公子自言自語,「他呀,頂頂愛乾淨的。」

  四公子寬了衣裳上了榻,倚著大大的引枕,對小滿揮了揮手,撿起一本才看了一半的書讀起來。

  小滿心中暗恨,卻神態恭敬謙卑,小心細致地換了爐裡的香,又放下了兩道帳幔,不甘地退了出去。

  霍決離開四公子書房,迎面碰上了小安。小安看見他,已經歡快地喊了聲:「哥!」

  霍決停下腳步:「幹嘛去?」

  小安嘴角扯出個笑容:「公子喚我。」

  只四個字,公子喚他。為何喚他,喚他何事,都沒說。與他平時的呱噪簡直不像同一個人。

  霍決凝視著他。

  小安揚起脖頸在春光裡微笑。他的皮膚在陽光裡顯得特別白皙,脖頸也好看。

  小安這兩年也在從少年蛻變成青年,但他依然和霍決不同——他沒有喉結,他是自小就淨身的。

  他的目光坦然,神情也平靜,那微笑不因霍決的凝視而維持不了。這點面上的功夫,他實是強過小滿許多。

  甚至他的笑容忽然變大,語氣輕鬆:「我去啦。」

  他和霍決親如兄弟,禮也不必行,腿一邁便繞過他走了。

  霍決在廊下站了片刻。

  長沙府的春光很暖,但那溫度依然比不上四公子先前按在他肩頭摩挲的手掌心的熱度。那熱度讓霍決發冷。

  他忽地撣了撣肩膀,彷彿那裡有什麼髒東西,然後快步地向自己的居處走去。

  小安到了書房,可沒有小滿這樣正當寵的紅人在門後等著給他打簾子。他對給他打簾子的小廝一笑,踏入了書房,繞過屏風,便看到眉清目秀的小滿正躬著身在收拾四公子的書桌。

  小滿抬眼看到小安,視線對撞,空氣裡便泛起了不太友好的氣氛。

  小滿沒說話,咬著嘴唇,視線移到了月洞槅扇垂懸著的簾幔上。

  小安輕蔑一笑,笑完,臉上的神情忽然靈動了起來,走到簾幔前歡快地喊了聲:「公子,小安來啦。」

  那聲音嬌而不矯,既有少年的清越,又有說不出來的嫵媚。

  那雙眼睛更是玲瓏得像是會說話一樣。

  小滿最最嫉妒的,就是小安這雙眼睛。便是因為這個,小安都這麼大年紀了,腰身肩膀都硬了,四公子還沒放下他。

  偏這是,小滿怎麼學也學不來的。

  他只能看著小安撩開簾幔走了進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3 08:34 PM

第二十二章 對吧

  小滿咬咬唇,躡手躡腳走到簾幔外,把耳朵貼了上去。

  裡面還有一道槅扇,還有一道簾幔,聲音輕微模糊。

  四公子不快地斥責小安說:「你跑野了是吧,回來了都不知道來見我。」

  四公子要是用這麼不高興的口氣跟小滿說話,小滿早就跪在地上謝罪了。小安卻輕笑:「總得洗洗乾淨通一下啊。」

  四公子不知道嘟囔了一句什麼,小安忽然輕輕驚呼了一聲,很快,便是些模模糊糊但小滿熟悉的聲音了。

  小滿聽了一會兒。

  都說小安以前可受寵了,他一定有什麼特別的功夫,要是能學一兩手就好了。

  可聽了片刻,小滿覺得,其實也就是那麼一回事。他實沒覺出來小安有多與眾不同的能耐。

  小滿甚至憑著自己對四公子的瞭解,從四公子的聲音中察覺出來……公子好像也並不是那麼滿意。

  這還真不是小滿的錯覺。四公子的確是不大盡興,因此,當小安撩開簾幔要走出來的時候,他們兩個都聽見了四公子懶懶地喚道:「小滿,來。」

  小滿早在小安要走出來之前,就提著衣擺踮著腳飛快地跑回書案後假裝忙碌收拾。聽到這一聲喚,小滿眼中迸出驚喜,臉上發出了光。他丟下手中的東西,應了一聲,疾步走到了槅扇前。

  他甚至還挑釁地瞥了小安一眼。

  小安一笑,非但沒生氣,還把簾幔挑得更開一些。小滿便挺胸昂首地徑直走進去了。

  小安放下簾幔,緩緩地向門口走去。走到屏風前的時候,還隱隱聽到了小滿故作撒嬌的聲音。這麼遠了還能聽見,這小滿喊得夠用力的。

  小安繞過屏風,拉開了門。

  門口的小廝聽見響動,忙打簾子。

  刺目的春光便潑了下來。小安身前是光,身後是影。

  他握著門的手用了用力,看向自己的彎折的手臂。隔著錦衫看不出來,但小安知道錦衣之下,自己的手臂不再纖細瘦弱,用力的時候,那肌肉會繃得鼓起來。

  公子只喜歡身嬌體軟,他討厭他們的身體變成這樣。

  以後,大概不會再喚他了吧。

  小安勾了勾嘴角,一步踏入光裡,還囑咐小廝:「把門關好,莫擾了公子。」

  小廝忙應了。

  小安回到了自己的居處,同時也是霍決的居處。

  以霍決現在在四公子跟前的體面,他完全可以自己獨佔一室了。但小安偏就賴著,不肯跟他分開,還像從前他非認他做乾哥哥一樣,跟他住一個屋。

  小安腦子聰明,是個很好的說話對象。霍決便任他了。

  小安進門便看見浴桶裡冒著白氣的熱水,而霍決坐在床沿,正用一塊薄圓磨石打磨刀刃。

  「要洗澡呀?」小安問。

  「洗過了。」霍決卻說,「給你準備的。」

  小安開心:「就知道哥哥疼我!」

  他三兩下解了衣服便跳進浴桶裡。動作雖快,霍決依然看見他身上的那些痕跡。

  霍決的視線又落在了他扔在浴凳上的衣褲上。他的眉頭忽然蹙起,走過去,撈起了小安的褲子,問:「怎麼這麼多血?」

  「啊,那個啊……」小安捧起一捧水搓了把臉,抹去水珠,笑嘻嘻地說,「你猜?」

  小安從小便是為著貴人的這種癖好培養的,他的身體早該適應了,不該再有這麼多的血。

  霍決抬眸:「我回來在你床上看到些白色的藥粉……」

  小安嘻嘻一笑:「就知道瞞不過你。」他承認:「我用了拔乾的藥粉。」

  霍決便不說話。

  小安胳膊扒著浴桶邊沿,仰臉看著他。這一刻,他的笑意斂了起來,臉上沒有表情,像一個還沒有雕刻出臉的木偶。

  霍決凝視他片刻,將手中沾了血的褲子扔回到凳子上;「也好,長痛不如短痛。」

  他轉過身去繼續磨自己的刀。

  浴桶裡傳來嘩啦啦的聲音,小安帶著大大的笑容,在浴桶裡開心地瞎撲騰。

  霍決無語:「別搞一地水。」

  「沒事,待會我擦!」

  「永平哥,我跟你說,四公子以後大概不會召我了。」小安又笑嘻嘻起來,「以後,我只能跟著你混了。」

  霍決問:「你不怕?」

  他剛從內院出來的時候,功夫又弱,人又沒有在外行走的經驗。然而大家都不敢輕慢他,倚仗的無非就是四公子對他的寵愛。

  現在他失去了這份倚仗,卻一臉的不在乎。

  「那不是還有你呢嗎?」小安得意地說。

  「我和你一樣,不過奴僕而已,生死都是貴人一句話。」霍決淡淡地說。

  「不,永平哥你和我是不一樣的。」小安扒著浴桶,「當初,馬驚了的那回,我還以為自己要死了呢。永平哥你縱馬上來把我救下來了。你功夫那麼好,那時候我扒著你的肩膀,看見四公子和他的朋友都大聲為你喝彩。四公子的眼睛可亮了……」

  「你不知道,永平哥,做那事的時候,四公子的眼睛像喝了酒一樣,是渾濁的……」小安的半張臉埋進水汽裡,只露出一雙漆黑的眼睛,「他從來沒用那種亮亮的眼光看過我,他只有在做正事的時候,眼睛才會那樣亮。那時候,我知道,我們都是奴僕,可你和我不一樣。」

  「我只是個玩意兒,永平哥你卻是有本事的人,是有用的人。」

  「我也想當有用的人,我不想當玩意兒。」

  霍決用陶盆裡的水沖洗刀刃,沉聲道:「以後,公子不寵你了,我不會保護你,我也沒能耐保護你,但我可以教你的。但我會的,你只要想學,我都可以教你。」

  小安大聲說:「那就說好了!」

  他在盆裡撲騰得更歡了。

  「……」霍決,「趕緊出來,流過血的地方趕緊上藥。」

  小安赤條條出來,擦乾了身體就上了床,放下了帳子。

  霍決問:「我幫你?」

  小安不懼於讓霍決看到他的不堪,但這等醃臢的地方,卻怎麼讓他來,忙道:「不用!我自己來!以前都是自己來的。」

  一邊說著,一邊發出嘶嘶的抽氣聲音,顯是疼了。

  他天生愛說話,抽著氣兒,還要隔著帳子跟霍決聊天:「永平哥,小滿是不是又拍你馬屁了?我跟你說啊,你不許搭理他!」

  霍決瞟了眼帳子,問:「你跟誰都能稱兄道弟,怎麼獨獨跟小滿過不去?他年紀小,他還是四公子跟前的人。你偏要跟他結樑子?」

  「嘖,要不是我年紀大了放出書房了,輪得到他?」帳子裡的少年說,「我就看他不順眼!我就討厭他!」

  「你討厭他,是因為他就是從前的你嗎?」霍決一語道出真相。

  帳子裡的動靜忽然停了一瞬,然後一個腦袋鑽出來,有些惱羞成怒:「才不是!」

  小安氣哼哼地:「總之說好啦,你不許對他好!你就我一個弟弟!」

  霍決扯扯嘴角,笑著搖了搖頭。

  小安的腦袋又鑽回去:「永平哥,你有沒有想過以後?」

  霍決說:「巧了,正在想。」

  「你是怎麼想的?」小安撲騰著穿衣褲,「想的什麼?」

  霍決頓了頓,說:「我想馬迎春。」

  帳子忽地撩起來,小安提溜著褲腰跳了下來:「我!我也在想馬迎春!」

  「永平哥!馬迎春!馬迎春真是太威風了!」他激動得說話都有些不利索了,「我從見了他的排場之後,就怎麼都忘不了!永平哥!你是不是也覺得,咱們當內官的,不活成馬迎春那樣,就白活了一世!我想當馬迎春!永平哥你是不是也想?」

  霍決卻說:「我不想。」

  小安愕然。

  「馬迎春只是八虎之一。八虎一狼,一狼可抵八虎。」霍決問他,「你知道那狼是誰?」

  「牛督公!」小安毫不猶豫地回答,他驚嘆,「永平哥,你可真敢想,你竟然想做牛督公!」

  霍決淡淡地說:「都到這份上了,還有什麼不敢想呢。」

  他說:「小安,穿上衣服,我們出趟門。」

  小安立刻「哎」了一聲,一邊麻利地往身上套衣服,一邊問:「辦什麼啊?公子又交待了什麼事?」

  「公子沒交待。」霍決用細布把刀鋒擦乾淨,插入鞘中,懸在腰上,「但我們這些給貴人當刀使的,怎麼還能等貴人『交待』?」

  「是呢!」小安勒緊腰帶,「我聽人說,牛都督就是陛下的刀。他一定也不是事事都等著陛下交待才知道去做的是不是?要不然皇城裡那麼內官呢,憑什麼他出頭。永平哥,我……」

  他忽然頓了頓。

  霍決外袍剛套上一隻袖子,聽他忽然話說一半沒了音兒,轉頭看他:「嗯?」

  小安猶豫了一下,還是說出來了:「我,我一直都還沒忘掉溫姑娘!」

  霍決支起袖子的手臂便凝固在空中。

  小安看到了,但小安還是要說。

  「那年溫姑娘對你說的話,我全聽到了,我後來夢見過她好多回。我夢見她反復說那些話,我聽了好多遍!」他說,「她說的太對了。我以前就像小滿那麼蠢,以為自己這一輩子就是個當玩意兒的命。貴人寵愛一點,就沾沾自喜。可我後來遇到了你,你肯教我功夫。不是正像溫姑娘說的,我其實有別的路可以走。」

  他走到桌邊,抓起了自己的刀握住:「永平哥,我們,能活出個人樣子來吧?」

  霍決的手,一伸到底,穿過了那隻袖子。

  「不知道。」他說,「只是現在,我們先不能做人。」

  小安:「啊?」

  「要做刀啊。」霍決自嘲地說,「貴人不便沾手,甚至不能說出口的,我們去做吧。」

  小安說:「好。」

  他也不問去做什麼,總之永平說做什麼,他便跟著做什麼。

  他們穿好了外袍,喊上了康順和另幾個人,穿過狹長的夾道,打算離開這片下人的居處,從後門離開襄王府。

  卻有個小內侍縮在夾道口那裡哭。不過七八歲年紀,看著可憐兮兮的。

  小安「咦」了一聲,走過去:「小芳,你哭什麼呢?躲懶啊?小心你乾爹抽你腿肚子!」

  小芳年紀還小,才進府沒多久,還沒有資格到貴人跟前去,現在只讓他伺候著有體面的大內侍,拜個乾爹,慢慢調教。

  若不好好幹活,偷懶摸魚,那乾爹便拿細細的竹板抽小腿肚子。很疼,可又看不出傷,又不影響幹活。

  小安便是這麼長大的。

  只他那時候生得好,乾爹便教他彈唱,還讓他練身段,只為讓身子更軟更有韌性。還要學騎馬,陪著貴人冶遊狩獵。

  拜這乾爹所賜,他的筋骨韌帶從小便拉開了,雖只會些粗淺功夫,但幸運十來歲上遇到了霍決,一個肯用心教,一個肯刻苦練,功夫倒是一天比一天好了。

  那喚作小芳的,慌忙袖子抹抹臉,著急道:「我沒躲懶……」

  「那你幹什麼呢,喲,這是什麼呀?」小安問。

  他正要伸手,忽地旁邊先伸出一隻手,手指修長,骨節分明,指腹虎口都有明顯的繭,從小芳的手臂中抽出他抱著的東西。

  霍決看著手中的東西,那卻是個摔裂的泥娃娃。

  和從前,他給月牙兒買的很像。

  小芳不想讓泥娃娃被別人拿去,卻知道眼前這個修長結實的英俊青年,是在四公子跟前正當紅的永平。四公子雖不是嫡出,卻是王爺最寵愛的兒子。

  他囁嚅地說:「那是,那是我從家裡帶來的,是、是我娘以前給我買的……」

  「喲。」小安說,「怎麼摔壞了?」

  小芳低下頭:「乾爹說叫我別老想著家裡,他生氣扔到桌上給摔裂了……」

  小安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花眼了。

  有那麼一瞬,他好像看到霍決凝視著手中的泥娃娃,眼中流露出溫柔懷念的笑意。

  可是下一瞬,那個泥娃娃就在他手中被捏成了渣渣。

  小芳嚇得呆住了。

  霍決搓搓手指,搓掉指間的泥粉,緩緩地告訴這個小孩:「從淨身那天起,你就沒有爹娘了。」

  「你只有乾爹,只有主人。」

  「你乾爹是世子身邊得力的人,多少人羨慕你。你不願意好好幹,有的是人想擠掉你,做你乾爹的兒子。」

  這個人看人的目光毒蛇一樣,特別可怕。

  小芳被嚇得眼淚都掉下來了,抖得牙齒咯咯作響。忽地大喊一聲,像被惡鬼追著一樣,哭著跑掉了。

  這個時候,京城西苑裡,纖弱的宮女們互相握緊了手,一遍又一遍地籌謀為了生存要如何拚死一搏。

  這個時候,溫蕙小心地收攏未婚夫贈予她的瓔珞,對丫頭拿回來的泥娃娃和牛筋彈弓、魯班鎖,不在意地說「哦,那你收著吧」。

  這個時候,被人叫作「永平哥」的霍決,一腳把地上碎裂的泥人踏成了齏粉,扶著刀大步地走出了襄王府。

  陳家這樣貪得無厭的人家,怎麼能不多逼死幾條人命呢。

  他要想活出個人樣子,便得先不去做個人,先去完成主人的心願,先去做個惡鬼。

  你說對吧,月牙兒?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3 09:22 PM

第二十三章 進言

  霍決再次回到四公子跟前復命的時候,四公子覺得他眉間的氣息似乎更陰厲了一些。

  四公子不以為然——這些閹人都是這樣,身上陰氣重。他是天潢貴胄,天生的血脈龍氣,自然不懼這些陰氣。

  他只是覺得永平真是好用。

  他想要的,永平就能辦到。還能讓他的手,乾乾淨淨。

  「陳家原不是沒幹過這種逼死人的事,也不是不想幹。反正只要陳氏在世子耳邊吹吹風,便總能抹平。」霍決說,「這一次,純是因為馬迎春的人衝得太前,輪不到陳家來幹。但只要給陳家機會,只要利益夠大,陳家也不怕多欠幾條人命的。只要放出風去,某家還有什麼傳家寶,還有什麼沒榨乾的資財……」

  收買陳家僕人,將這風吹到陳家當家人的耳邊,再在背後推波助瀾……最後,若有那命大還有一口氣的,他們便悄悄上去補一刀。

  事情自然而然地便成了。

  只除了……多了幾條冤魂。

  四公子對永平的辦事能力大大地誇獎了一番,霍決只垂首:「都是運氣到了而已。」

  說什麼運氣,皇家血脈的身上,自然是氣運。四公子想起永平之前的話,哈哈大笑。

  笑完,將小滿喚進來:「去將郭先生、萬先生請來。」

  小滿乖巧地應了,退著出去。

  他不需要用餘光去瞥,光是憑著四公子的語氣,便知道永平定是又讓四公子滿意了。

  永平如今是四公子跟前最得用的,他又辦了什麼讓公子高興的事?以後,在公子跟前會更有體面吧?

  死小安,真是鬼機靈,眼看著年紀大了要失寵,竟然慧眼如炬地就扒上了永平,硬是認作了乾哥。

  哼。

  小滿退了出去,霍決便也躬身要告退——因郭先生、萬先生乃是四公子的幕僚,他們來了,四公子便要與他們議事了。

  四公子卻拂拂袖子,微笑:「你留下聽聽吧。」

  霍決要後退的腳步便止住了:「是。」

  郭先生和萬先生在書房裡見到霍決,也是微怔。

  四公子叫霍決把最新的情況與他們通報了一番,道:「這事永平辦得漂亮,咱們商量一下,這個要怎麼捅到父王面前去才好。」

  襄王雖然寵愛四公子,但也重嫡庶。世子是襄王的原配王妃所出,世子在一天,四公子便得不到他想要的位子。

  郭先生和萬先生早商量過:「事發在荊州,由荊州知府來動手揭開最好。」

  四公子卻擔憂:「李知府和我們走得近,如何使父王不疑到我身上來?」

  這卻是一個難題。四公子一貫以來經營的名聲都太好,不能給襄王留下排擠兄弟的印象。這當爹的,總是無視兒子們不是一個肚皮裡出來的,總是希望所有的兒子都和和睦睦的。

  就在郭先生和萬先生思考著怎麼才能把四公子從這個事情裡撇清的時候,得了四公子特許留在書房裡旁聽的霍決忽然抬眸:「不動荊州的李知府,直接安排苦主去辰州府申冤。」

  眾人愕然。

  不僅因為辰州府和荊州府之間還隔著一個常德府,更因為辰州府乃是世子的勢力範圍。

  郭先生忍不住說:「先不說辰州府的知府是世子的人,便是這異府申冤,案發在荊州,陳家又是岳州府人,辰州知府只要不傻,這麼麻煩的狀子,他是肯定不會接的。」

  只會將苦主打發回原地或者被告歸屬地。

  「他當然不會接。」霍決道,「但辰州是世子的地盤,更是江家的地盤。只要苦主擊鼓鳴冤,這事便逃不過江家的耳目。江家是世子妃的娘家,一定會立刻將這事稟告給世子妃。世子妃定會令辰州知府依律辦事。」

  四公子不信:「我那大嫂會有這麼蠢嗎?我大哥可是她的丈夫。」

  郭、萬二人亦對霍決側目。

  霍決抬起眼睛,定定地看著四公子,問:「敢問公子,可瞭解世子妃嗎?」

  四公子無語:「哪有小叔子去瞭解嫂子的?」

  霍決道:「那麼公子可能不知,世子妃憎陳氏,猶勝於王妃憎咱們側妃娘娘。」

  此話一出,郭、萬二人都忍不住微微向後仰身,抽一口冷氣——這個永平,真什麼都敢說啊。

  霍決口中的王妃,並非世子的生母。世子生母是襄王原配,去世已經很多年。襄王又娶了現在的繼妃。

  不料繼王妃雖然比老王妃年輕,卻一直生不出孩子來。偏襄王的侍妾們卻一個接一個地給襄王生。

  後來不知道怎地,便有了一個傳言,道是王妃不孕,乃是襄王最寵愛的側妃給王妃下了藥。這個最寵愛的側妃,乃是襄王的心頭好,只是身份低微,不能立為正妃。

  她便是四公子的生母。

  四公子的眉毛挑了挑,也頗驚詫於霍決的敢說話。他道:「你說,我聽聽。」

  霍決道:「世子妃乃是當年世子自己求來的,他二人一直都伉儷情深,直到幾年前陳氏來到世子身邊。世子妃被陳氏奪愛,恨陳氏入骨。公子若知道這幾年世子妃對陳氏都用了些什麼手段,便知道拿了陳家這麼大一個把柄,世子妃不可能會放棄。」

  「可大哥是她丈夫啊!」四公子還是不能接受,「便是她因嫉妒發了瘋,江家能沒幾個識大體的人嗎?」

  霍決嘴角扯扯:「公子從來做大事,不曾將後宅女子看入眼中,只自然而然地覺得女子當以夫為天。但女子也是人,天若要壓死她,她也要試著看看能不能捅破這天的。公子有所不知,這幾年,為著陳氏,世子妃和世子幾已經反目成仇。於江家,保證江家女兒的利益才是首要的,因江家女兒生的兒子,將來是世子的繼承人。」

  四公子動動嘴唇。

  霍決沒停,繼續道:「還有重要的一點,在世子妃和江家的心目中,您的大哥乃是原配嫡出,他的世子之位是動搖不了的。在這個前提下,要是能解決陳氏,便是令世子在王爺面前吃些掛落,也是值得的。」

  四公子聽了大恨:「一個人的出身便能決定一切嗎!真是不公!」

  他費盡心機,便是要讓世子在父王面前「吃些掛落」。而在世子妃和江家的眼裡,讓世子「吃些掛落」竟是一件沒什麼大不了的事。

  這一切都是因為世子是從老王妃的肚子裡出來的,他既嫡且長,地位是如此的穩固!

  真是氣得他心口疼。

  霍決心想,像他這樣的天潢貴胄,竟怨以出身看人不公,實在滑天下之大稽。

  他說:「當然不能。所以我等才要試著翻天。王爺身子康健,公子風華正茂,時間還富裕得很。雖然今天陳家的事扳不倒世子,但明天還可以有張家,後天可以有李家。一個人犯的錯足夠多了,總有一天會塌了高樓。」

  「莫說只是王府世子,便是太子儲君,」他直直地看著四公子,直看到四公子的心底去,「歷朝歷代,也都有廢立的。」

  郭、萬二人抽氣聲更大了。

  四公子卻覺得這話真是說到他心坎裡去了!一時血管裡的血都是熱的!

  他道:「好,就照你說的辦!」

  郭、萬二人面面相覷,郭先生站起來質問:「那到時候如何解釋苦主不在荊州投狀,卻跑去辰州呢?」

  霍決道:「這個也簡單,可以讓苦主先在荊州府遞狀子,這事涉及了陳家,李知府定會先來報與公子。公子可以告訴李知府,不欲兄弟不睦,讓李知府不要接這狀子。事發後若被質問,令苦主說,荊州知府與陳家狼狽為奸,迫害於他,不得已才一路逃到了辰州。」

  郭先生又抽了口氣,只覺得牙縫間都是絲絲的涼氣——永平這一「簡單」,就把李知府給坑進去了啊。

  他真敢啊!

  才這麼想,便聽到四公子沉聲道:「好,這件事,你去辦。」

  郭先生眼睜睜看著霍決躬身叉手,口中稱:「必不辱命!」

  郭先生不敢置信地看向四公子,卻只在四公子的眼睛裡,看到狂熱的光。

  剛剛,才一臉不可置信地說世子妃江氏怎麼會為了對付陳氏竟不惜損害世子的利益。

  那麼為了給世子一記暗拳,不惜坑李知府一把,與江氏又有什麼區別?

  ……

  待郭、萬二人退下,四公子卻單獨留了霍決問:「你怎地竟對我那大嫂還瞭若指掌了?」

  「並沒有瞭若指掌。」霍決說,「只是小的剛入府時,分到了馬廄當差,晚上和是內院的雜役們一起睡大通鋪的。大家閒來無事,便會說起各個院子裡的見聞,譬如……」

  「有一天下雨,公子院子裡的芋兒姑娘為了爭門口的位置,便拿樹枝沾了泥水,甩了一串泥點子在青梅姑娘新作的石榴紅挑線裙子上。青梅姑娘被氣得哭著回屋去了。」

  這兩個名字都非常陌生,四公子有點懵:「她們是誰?」

  霍決說:「是您院子裡兩個守門的粗使。」

  四公子噗地一聲笑了出來。怪不得他對這兩個丫頭的名字毫無印象,原來是粗使。又好奇,問:「下雨天,爭門口的位置幹嘛?」

  下雨天,正常都該想躲懶吧。

  「因為不下雨的時候,公子徑直便走進去了,她們要低頭行禮,公子看不見她們。」霍決慢慢講來,「唯有下雨天,公子走到大門口的時候,丫頭要迎上去接過小廝手裡的傘,可以在公子的面前仰起臉來,被您看見一眼。」

  四公子扶額大笑。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3 10:51 PM

第二十四章 激將

  霍決離開四公子書房的時候,陽光還很亮。自過了年之後,日頭便一天比一天長了。

  霍決走在通往役舍的長長夾道裡,想起了剛來到襄王府的那時候。那時候他沒有資格住在這一片,這一片的房子當然不能與貴人們的居處相提並論,但也是整齊乾淨的房舍。住在這裡的都是些在貴人跟前有些體面的下人。而當年,他被分配到馬廄做馬夫,住的房子低矮潮濕,睡的是二十人的大通鋪。

  同一個鋪上的都是最低級的灑掃雜役,在整個王府裡,他們無處不在,可沒有一個貴人會注意到他們的存在。也是因為這樣,他們雖接觸不到什麼貴人,摸不到什麼大事秘辛,卻常常知道許多瑣瑣碎碎的事。

  低級的雜役內侍一日辛勞之後也沒有什麼娛樂,熄了燈之後,便在大通鋪上交流著各個院子的消息。

  小到丫鬟拌嘴,大到王妃對側妃、世子妃對陳氏的仇恨。

  那時候霍決不愛說話,只盯著幽昏的房樑,靜靜地聽。漸漸地,這個王府裡的諸人,便在他的心目中勾勒出了清晰的形象。

  他的前岳父拼了積蓄保下了他的命,對他說「你活下來啊」。他希望他活下來就好。

  但霍決可不想只是「活下來」。

  在這個地方想要活出個人樣,得去貴人面前露臉。

  霍決悄悄觀察、分析。

  世子自恃身份,做事有些過於端著了,四公子卻是個知權變之人,更合霍決的胃口。

  於是霍決對那匹馬動了手腳。

  那匹馬不是四公子的,是四公子身邊受寵的孌童小安哥的。

  因為這等事情可以縝密籌謀,卻永遠不會不出紕漏。如四公子有萬一,王府追究下來,未必不會發現是他做的手腳。

  換成了小安哥就不會。

  小安只在活著時對四公子才有意義。

  救下小安,是救了四公子的心頭好。

  救不下小安,不過意外死一孌童,沒人會去追究到底。

  萬幸沒出紕漏,他順利在四公子跟前展示了身手,得到了四公子的賞識。小安也沒受傷,更沒有死。

  後來小安纏過來,非要認乾哥,霍決便認了。小安想學什麼,霍決便用心教。

  如此,便不算欠小安的了。

  當溫蕙千里走單騎在長沙府外遇到他的時候,他已經鮮衣怒馬,是四公子身邊得用的人了。

  溫蕙說的那套傻話,在他耳朵裡聽著真是傻。

  這些話還需要她來說嗎?從他踏入襄王府,不,從他還在未到襄王府的路上,不不,應該是,從他傷口還流著血,大舅哥給他擦著身子,問他「還疼不疼」的時候,他就已經在思考要怎樣以殘破的身體,活出個人樣子來了。

  後來他在四公子面前脫穎而出,也沒有去疏遠曾經役舍的夥伴。他時常接濟他們,若他們有事來求,能辦的,便盡量辦。

  所以到現在,他若想知道這府裡哪個院子的動靜,便能知道。

  他能有現在,不是運氣,是步步為營。

  也不需要誰來告訴他該怎麼活。

  可是,當他小小的、傻傻的未婚妻最後看了他一眼,策馬而去的時候,他的眼淚不知道為什麼還是奪眶而出。

  因她讓他知道,這世上他不是一個人,這世上還有她,覺得他不該只是「活下來」,而是該活出個人樣子來的。

  為了告訴他這件事,她一個從未出過家門的小姑娘千里迢迢,跋山涉水,路上不知道吃了多少苦頭。

  當她站到他面前的時候,她的眼睛依然那麼明亮。

  她健康而生動,澄澈而明麗。當她注視著他的眼睛,倔強地對他說出那些話的時候,霍決是能感受到她身體裡蓬勃火熱的生命力的。

  而他那時感受到自己緊握的手心,潮濕陰冷,就像這些年,他的心一樣。

  霍決推開了居處的門,小安正歪在床上,抱著罐子吃蜜餞。

  霍決說:「去叫康順他們,馬上收拾,準備出去。」

  「哎?」小安爬起來,「這回來還沒一個時辰呢……」

  霍決說:「你不用去。」

  小安趕緊把罐子一扔:「我就隨便一說!這就走!」

  霍決卻說:「你另有任務。」

  小安精神一振:「啊?是什麼?」

  霍決看了他一眼,告訴他:「在我回來之前,收服小滿。」

  小安一呆,張張嘴。霍決不給他反駁的機會,他譏諷一笑:「做不到?」

  小安梗起了脖子:「笑話!怎麼可能!」

  霍決收拾東西,道:「那就讓小滿變成我們的人。我們常在外面跑動,四公子跟前,也得有能說得上話的人。」

  「他說得上個屁!」小安啐道。小滿比他從前差遠了,小安是真的看不上他。

  「總勝過一個人都沒有,總勝過吃飽了撐的跟四公子的枕邊人為敵。」霍決道,「你想做馬迎春?眼前絆腳的小石子都不能踢開,就做夢手摘星辰了?」

  小安氣得哼哼,叉腰:「永平哥你別激我,我知道你這是激將法。只是我告訴你,小滿在我這裡,不過是小菜一碟,我可不是中了你的激將法,我只是要讓你明白,我小安也是有本事的。」

  「當然。」霍決挑眉,「連收服小滿的本事都沒有,出去別說是我弟弟。」

  小安氣得仰頭磨牙,一跺腳:「你給我等著,等你回來,讓你聽聽小滿怎麼管我叫親哥哥!」

  他身段妖嬈,一扭胯就要出去找康順去。

  霍決喊住了他,又吩咐一個事:「公子院子裡有兩個粗使,一個叫芋兒,一個叫青梅,你分開告訴她們倆,我在公子面前提了她們的名字,叫她們遇到下雨天,勤快點。」

  小安雖不明白,也記住了名字,答應了。

  他在夾道口目送著霍決帶著夥伴們鏗鏘地離去,一轉身,小芳怯怯地貼著牆正瞧他。

  小安挑眉:「跟這兒幹嘛呢?」

  比起霍決的冷漠,小安臉上總帶笑,又皮裡帶俏,小芳對他要親近得多了。見平常裡凶巴巴的那幾個都走了,他也大著膽子過來,道:「乾爹還沒回來,我來迎迎他。」

  小安奇道:「跑這裡來迎作什麼?」

  小芳吭哧了一會兒,說:「乾爹嫌我笨,說我不會做事,所以我想,我想……」

  小安明白了,這是被罵怕了,特地跑來獻慇勤。他失笑:「小傻子,你在這裡迎有什麼用?還不如回屋裡去,給你乾爹燒上熱水,備好點心,最好再拿湯婆子把榻上的坐墊燙一燙。你乾爹在世子那裡站得久了,回來肯定想坐。我們淨了身的人,那裡受涼,容易痠痛。他年紀大了,不比我們火力壯,易畏寒,要把屋子給他弄得暖暖和和的才能讓他高興。」

  小芳的眼睛都亮了,道:「我,我這就去!」

  說著便要跑。小安喊住他,照他後腦來了一下子:「跑什麼!時辰還早呢,你乾爹沒這麼早回來。別著急。」

  兩個人便一起往回走。

  小芳這才想起來謝小安的指點,果然是個有些遲鈍木訥的孩子,怨不得他乾爹要罵他。

  他又問:「小安哥,你怎麼能想到這麼多?」

  小安說:「你以為誰都像你運氣好,你乾爹下手算輕的了。我那乾爹,才真是要人命,一點做不好都不行。要想少挨罰,就得動腦筋想辦法。想得多了,就想出來了唄。」

  那嚴苛的老頭子,前幾年生病死了。小安現在想起來,很是懷念他。

  雖當年挨了很多打,小腿被抽得走路都發抖,可也是因為他嚴苛的調教,他脫穎而出,入了四公子的眼,過了好幾年風光舒服的日子。

  小滿也是運氣不好,他若是能給那老頭子當乾兒子,由他來調教,小安覺得他也就不至於蠢成這樣了。

  不過誰知道呢,也許就是天生蠢也沒辦法。

  「咱們做下人的,就是得多想才行,你木木訥訥的,你乾爹還真沒罵錯你,你這樣以後到了貴人跟前可怎麼辦。」小安想想,又改口,「算了,你要一直這樣,你乾爹那聰明人可不敢把你往貴人跟前送。」

  小芳很是洩氣。他進府也有半年了,已經懂了要想過好日子,就得往貴人跟前去。

  他嘴角微微往下撇,要哭不哭的。小安看著,心中一動。

  他停下腳步,伸手捏住了小芳的下巴,將他巴掌大的小臉抬起來,仔細看了看。

  「讓我看看你牙齒。」他說。

  小芳雖覺得怪怪的,還是聽話地張開嘴。

  小安又捏了捏他的肩膀和腰腿,心中暗暗點頭,囑咐他:「牙齒還不錯,要記得好好刷牙。」

  小芳忙道:「每日早晨都用青鹽刷呢。」

  小安卻說:「光早晨不行,晚上睡覺之前也得刷。最好用完飯就刷,不要讓牙齒變黃,更不要讓嘴巴裡有口氣。」

  小芳十分信服他,忙點頭答應,天真地問:「乾乾淨淨地,就能去貴人跟前嗎?我不夠聰明,能行嗎?」

  小安微微一笑,說:「你是個老實孩子,旁人的聰明既學不來,便不用學。聰明人和老實人,貴人都喜歡。最不喜歡的,卻是那並不聰明卻自以為聰明的半吊子。」

  小安說完,嘴角微撇。自然是心裡有個特指的半吊子。

  小芳聽得似懂非懂。

  他還是個孩子呢。小安自失一笑,捏了把小芳俊俏的小臉。

  「別擔心,你就算不聰明,可長得好。」

  「長得好的人,總有別的路走。」

  隔日小安去給四公子回事,四公子雖然還是喜歡看見他,卻沒有留他去內室,只跟他說了會兒話。

  小滿在外面聽著小安正經事說完,還能語帶俏皮的地逗四公子開心,心下頗為嫉妒。偏他就沒有這份能耐。

  待小安從裡面出來,小滿便看天,假裝小安不存在——他們兩個,慣常這樣鬥氣的。

  小安也不看他,徑直走了幾步,卻忽然停下。

  小滿便偷瞥了他一眼,卻見他腳下微頓,有徘徊之意,似乎在猶豫什麼。俄頃,又像是下了決心,轉過了身來。小滿趕緊別開了視線。

  小安心下嗤笑,面上卻淡淡,把聲音放輕,道:「方家小舅的生辰快到了,記得提醒公子。」

  小滿一怔,不及說話,小安已經轉身而去。

  四公子的妻子姓方,她上面有兩個姐姐,卻只有一個弟弟。便是小安所說的方家小舅。

  可方家小舅的的生辰是四月呢,還早,三月裡再提醒公子也來得及。現在才過完年,衙門也都都才開印而已,這麼早提醒公子做什麼。

  小滿總覺得小安那話裡有深意,卻不知道到底是什麼意思,又拉不下臉喊住他。

  只能自己心裡瞎琢磨。

  又伺候了一下午的筆墨,也瞎琢磨了一下午。

  小安以前在書房的時候,格外得寵呢。小滿左思右想,雖不解其意,但就算說了,不過是提醒得過早了,也不會是什麼大錯事。小安雖怪討厭的,但也沒給真給他下過什麼絆子,不過是兩個人互相看著不順眼而已。

  這麼想著,小滿決定豁出去一把。

  「公子……」他努力用柔和的聲音道,「奴婢想起來提醒您,四月裡是方家小舅的生辰,公子可莫要忘記。」

  四公子「哎呀」一下,一巴掌拍在自己額頭上:「幸虧你提醒!」

  小滿莫名。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3 11:43 PM

第二十五章 交心

  四公子念叨:「她就是矯情!她弟弟過生辰,跟我說一聲便是,我自會過去給她做面子。偏她就不樂意等到自己跟我提,非想要我早早替她想著,早早先跟她提。你說矯情不矯情!」

  小滿哪敢說四夫人矯情呢,他只能硬扯出笑容陪聽著。

  四公子又懷念起來:「還是小安聰明啊。我原不知道怎麼每年舅子過生辰她都要跟我生一場氣,還是小安早早提醒我,勸我搶先一步先提。想不到啊想不到,就一句話的事而已,就能讓你家夫人笑靨如花,溫良淑靜了。」

  後面這溫良淑靜四個字,純是打趣。因他的妻子方氏在家裡是么女,其實是個十分跳脫活潑的女子,也有許多小性兒。但這恰也是他喜歡她的地方。

  四公子這麼說,小滿就恍然大悟了。

  這小安……還真是純好心啊?他不禁感到困惑。小安這是突然轉性了?他這是受什麼刺激了?

  困惑著,卻被四公子捏了把臉,笑著稱讚道:「你小子,長進了。以後就這樣,我想不到的事多替我想著,機靈點。」

  小滿:「……」

  小安怎麼突然轉性兒了他不管。

  反正因為小安的提醒,他被四公子誇獎了是真的!

  又隔了兩日再見到小安,小滿等他回完事,尾隨著出來,喊住了小安。

  小安在明媚春光裡轉身,已經脫了少年的模樣,初初有了青年的輪廓。他生得的確好看,從前雌雄莫辨時是個美人,如今長大了,也是個俊俏的青年。

  「咳,那個……」小滿怪不自在地,磨嘰了幾息,才道,「前個的事,謝了。」

  小安一臉冷淡:「什麼事?」

  看他這樣子,小滿就老想揍他。他下巴一揚:「咱是恩怨分明的人,前個你提醒我提醒公子方小舅的生辰,公子因此誇了我,那咱就謝謝你。」

  小安差點沒憋住,嘴角抽了一下,好歹還是把笑憋回去了,只「淡淡」說:「哦,小事而已。」說完,轉身就走。

  小滿個傻東西,要不問明白,肯定不會放他走。

  一步,兩步,第三步的時候,身後那傻子喊道:「哎,你別走!」

  小安嘴角斜勾了勾,轉過身來的時候,已經又一臉「淡淡」的表情了:「幹嘛?」

  小滿氣呼呼地上來,說:「我就不信你這麼好心。你說,你突然提醒我,到底是想幹嘛?」

  小安聳肩:「順口一句話的事,什麼幹嘛不幹嘛的。至於嗎?」

  他說完又要走,卻被小滿扯住了衣袖,一直扯到了稍遠的廊下才放開。

  「小安哥呀小安哥,你別裝。」小滿叉腰,「你騙得了別人,騙不了我小滿。無事獻慇勤,非奸即盜,你給我把話說清楚。」

  小安哎呀一聲,一臉「竟然被你看穿了」的模樣,扭捏了一下,才道:「其實也沒什麼,就……永平哥罵了我一頓。」

  小滿一愣。

  小安嘆了口氣,清了清嗓子,沉著聲音模仿霍決:「小滿人不錯,你吃飽了撐的,老跟他鬥什麼氣兒?」

  小滿一聽,點頭:「永平哥說得對,你幹嘛老給我臉色?」

  小安一副「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我就破罐子破摔都招認了吧」的模樣,嘆了口氣,道:「我沒好意思告訴永平哥,我看著你便討厭。」

  小滿才要為這一句炸毛,卻聽小安幽幽地說:「因為你活脫脫便是從前我的模樣,關在書房小小的地方,不知道外面是是什麼樣。成天只想著怎麼討寵愛,公子給個好臉,便沾沾自喜,以為自己是什麼有體面的人物了。豈不知,咱們這樣的,不過是公子的玩意罷了。只三四年得用,身體長高長硬了,公子便會尋來新人,將咱們從書房攆出去,然後便忘記。」

  小滿聽得愣了。

  小安緩緩道:「等從書房出來,待遇便一落千丈。從前賠著笑臉追著你喊『小安哥』的,再見面喊你便是『喂,小安』。吃的喝的用的,再別想有書房裡的待遇了。一天天便渾渾噩噩地過日子,便像回事處的康亮一樣。」

  小滿更愣了:「回事處的康亮?是誰?」

  「看,你都不知道他是誰。他是康字那一撥的,跟康順哥哥一起進府的。從前,我是說,我進書房之前,誰不得追在他屁股後頭慇勤喊一聲『小亮哥』,可現在呢?」小安道,「你看康順哥前幾年不顯,這幾年跟著永平哥做事,漸漸也成了公子得用的人了。可當年的小亮哥呢?只靠著臉生得還算好,在回事處負責接待和送帖子,每日裡就是來回跑腿。」

  「我從前便好怕自己以後出了書房便成了下一個被人忘記的。幸好我遇到永平哥,永平哥肯教我功夫,肯帶我做事。我不偷懶,勤練功夫,以後公子不寵我我也不怕,因為我能為公子做事了,我是個有用的人。」

  說了這許多,小安終於對小滿發出了靈魂的質問:「小滿啊,你,有沒有想過以後呢?」

  小滿的眼中閃過了迷茫和恐懼。

  看來,還沒有傻到底,小安想著,忽地被小滿扯住了衣袖。

  「我想過,我想過的!」小滿完全和小安共情了,「只我不知道以後該怎麼辦,我不像你筋骨好能練功夫,小安哥,你教我,我以後該怎麼辦?」

  從前叫「小安哥」都是語帶挖苦,今日這一聲,叫得發自內心。

  小安壓下心中得意。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教你,因我自己也正在摸索。」他拍拍小滿的手臂,「只你別怕,永平哥是個可靠的人,我先跟著他幹。等以後你出了書房,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就跟我和永平哥說。咱們倆都是書房出來的,旁人看咱們的目光不一樣,咱不能自己窩裡鬥,誰敢拿那種眼光看咱,誰敢跟咱陰陽怪氣地,咱們一起戳瞎他的招子!」

  小滿的眼睛濕潤了:「小安哥,我以前錯看你了!我……」

  「別說啦!也是我以前不穩重。要不是永平哥罵醒我,我還傻傻地跟你鬥氣呢。有什麼好鬥的,旁人看咱倆,都知道咱倆在書房是幹嘛的。」

  一句話便叫小滿垂淚,忙用袖子擦了擦。

  小安知道火候足了,輕描淡寫地道:「說以後都是空話,眼前我能幫你也不多,只四公子的脾氣習慣,我倒是瞭解得很,你有不知道怎麼辦的事,倒可以幫你想想主意。」

  他果真便提點了幾處,都是以前四公子覺得他做的好,而小滿沒有做到的地方。

  小滿感激涕零,心中把原先的偏見全拋了,只把小安當成了親哥哥似的。

  小安回到居住,看到小芳蹲在院子口抓石子玩。

  他喊了一聲「小芳」,道:「來我屋裡吃點心。」

  小芳眼睛頓時亮了,又期期艾艾,猶猶豫豫。小安失笑,道:「放心好了,我屋裡有漏刻,你掐著時間回去,不會叫你乾爹回來找不著你的。」

  小芳便蹦蹦跳跳地跟他去了。

  他吃點心吃得十分香甜,樣子分外可愛。

  小安笑:「慢點,別著急。」

  小芳誇:「真好吃。」

  小安微微一笑,道:「這不過是外面鋪子裡買的而已。你呀,沒見過好東西。以前我在四公子書房裡,吃的都是府裡鄭師傅親手做的細點,喝的都是鮮榨的果汁。書房裡燒著地龍,冬天裡一點都不冷,成日裡暖烘烘的……」

  小芳漸漸聽得住了。

  四公子的書房,聽起來……那麼美好。

  這日下起小雨,四公子見過了襄王說了些事情,待走出長遊廊後,小廝撐著傘護送著他回到自己的院子。

  門口有當值的丫頭,見著主人回來,迎上去接過小廝手中的傘。

  四公子一隻腳邁過門檻,忽然心中一動。

  他轉頭看去,那撐傘的丫頭細皮嫩肉,生得俏麗。

  只是能到這院子裡來的,哪有生得不好看的呢,大丫鬟們個個風情,四夫人更是個美人,想出頭太難了。

  俏丫鬟撐著傘,一雙妙目含著情,怯生生地望著四公子。

  四公子問:「你是芋兒,還是青梅?」

  丫鬟眼中閃過驚喜,羞澀道:「賤名污了公子的耳朵,奴婢是芋兒。」

  芋兒應該是……那個為了在下雨天搶門口的位子拿樹枝子甩了別人新裙子一串泥點子的。

  四公子撲哧便笑出來。

  他喜歡有小心機,有小性兒的女子。就譬如他嘴上抱怨四夫人矯情,其實很愛她耍那些小性子。都是閨房之樂。

  芋兒茫然,不知道他因何而笑。

  四公子捏了捏她的臉,風流一笑:「生得不錯,進來伺候我更衣。」

  芋兒的心怦怦地跳起來!

  永平哥讓小安哥給她傳的話,果然是真的!

  若富貴,大恩大德,必不相忘!

  小安在永平面前並不算吹牛。他若是肯,的確是能讓小滿心甘情願管他叫親哥哥的。

  不到一旬的功夫,小滿和他已經是交心的關係了。

  這一日小安問小滿:「有沒有想過,以後離開書房,找誰接替?」

  小滿愣了:「這是我們能想的?」

  「怎麼不能。」小安扯扯嘴角。不敢做倒也罷了,連想都不敢想,那可真是慫包一個。

  看看永平哥在想什麼,他想做牛貴!這就是差距。

  「小亮哥離開書房,我乾爹把我送了進去。我離開了書房,你乾爹又把你推了進去。」小安說,「怎麼就不能下一個進書房的人,是咱們送進去的呢?誰規定只許老傢伙們養乾兒子,不許咱們養乾弟弟啦?」

  小滿想想,他如今在書房,他乾爹不僅跟著威風,還吃他的孝敬,十分舒坦。

  「只是,上哪去找這樣的人呢。」他抱憾道,「這得生得好,還得年紀合適,還得慢慢教他。」

  「你天天關在書房裡哪也去不了,天上又不會掉個人給你。」小安嗤笑,笑完,道,「我為什麼跟你說這個,自然是因為我見著合適的人了。」

  「在我隔壁院子,他乾爹是世子那裡的興慶。你知道興慶吧,那老傢伙以前和我乾爹不太對付的。做事迂腐得很。」

  「那孩子生得好,年齡正合適。先把他帶在身邊慢慢教,等將來你出書房的時候,正好把他放在公子身邊。」

  「哦,他叫小芳。」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4 11:21 AM

第二十六章 人鬼

  興慶腳步匆匆地往四公子的書房去。

  他適才回到役舍居處,沒見著小芳。喊了兩聲,住在廂房裡的人推開了窗子:「慶管事,小芳叫四公子的人帶走了。」

  「哦,小安哥嗎?」興慶罵道,「貪嘴的傢伙,又去吃人家糕點去了!」

  「不是……」那人卻頓了頓,道,「是,四公子書房的小滿哥。」

  聽到「四公子書房」,興慶的臉色變了……

  府裡進了一批新孩子,興慶想養個孩子,便去挑。

  那長得好看又聰明的,無需擔心,遲早會出頭。那長得普通但老實的,踏實做事,總能有飯吃。

  送進王府裡的,自然沒有又醜又蠢的。但卻有漂亮卻傻老實的。便是這種,最令人擔心。

  興慶老了,容易心軟。心裡一軟,便捨了那好看又聰明的,選了小芳做乾兒子。

  只他沒想到,便是這樣,小芳還是去了他最不想他去的地方。

  「正想著找您呢。」小滿在四公子的書房接待他,「瞧他生得可愛,便帶來給我家公子看看,誰想到公子中意他,留在我們書房這裡了。他的東西也不用拿了,這邊都給他辦新的。您養了他半年,這是公子賞的,您收著。」

  興慶接過那荷包,裡頭的銀子,足夠在府外買十個小芳。

  興慶心頭苦澀,只事已至此,他也無力挽回,心裡恨著小滿,卻只能道:「這孩子現在可在?他是個傻的,我想多囑咐他兩句。」

  小滿給他指了後罩房。

  興慶過去,小芳正在吃點心吃得開心。見到興慶,他先習慣性地嚇了一跳,隨即想起來小滿哥說過,自己以後不是興慶的人了。緊張褪去,反倒是在陌生環境裡見到熟悉的人的歡喜湧上來。

  「乾爹!」他過去拖住興慶的手,「你來吃點心!這裡的點心可好吃了!」

  「我不吃。你吃。」興慶坐在桌邊,問他,「你怎麼到這裡來了?」

  小芳老實回答:「小滿哥帶我來的。」

  「乾爹,我見到貴人了!貴人誇我呢!」他眼睛閃亮。

  以前乾爹常說他愚笨,說他若到了貴人跟前定會動輒得咎。乾爹說的不對,貴人看見他就笑了呢,給他點心吃,給他蜜水喝。

  小滿哥說「這孩子不如就放在書房這邊,我來帶他」,貴人欣然就同意了呢,還說:好好把他養大。

  小芳巴拉巴拉給興慶講四公子的書房有多麼多麼好,說:「我萬萬想不到我竟能進四公子的書房,做夢似的。」

  興慶聽得暗暗心驚。

  「這都是小滿哥講給你的嗎?」他總覺得不對,小芳被帶走應該不過一個時辰的事而已,那個小滿怎麼有本事在這麼短的時間裡,給小芳灌輸這麼多東西?

  「不是。這都是小安哥給我說的。」小芳歡快地說,「小安哥帶著小滿哥來看我的。」

  興慶的瞳孔微縮。

  待他離開的時候,小芳生出了不捨。

  他這乾爹養了他半年,十分嚴苛,不僅逼他認字讀書,還要學算盤學術數,學不好就要用小細竹條抽他的小腿。

  他怕他,也恨過他——雖然他還不太懂什麼是恨。總歸是,不論大人還是小孩,對那些對他們要求得過於嚴苛的人,總是容易生出類似「恨」或者「憎」的情緒的。

  但現在,他這乾爹準備離開的時候,他忽然生出了濃濃的不捨。

  「乾爹,以後……」他怯怯地問,「還來看我嗎?不不,我能去看你嗎?」

  興慶摸了摸他的頭:「你若想,便來。」

  而後他離開了,頭也沒回。

  小芳莫名悵然,又吃了塊鄭師傅親手做的點心,才好受起來。

  小安把小芳交給了小滿,自己便出門浪去了。

  四公子說得不錯,他自從出了書房,開始跟著永平做事,就野了。眼看著都是下晌了,他估摸著這會兒小滿把小芳帶到四公子跟前,定然沒什麼旁的事,他便出府去了。

  他現在雖不再承寵,卻依然像從前一樣有體面,甚至,更體面。他是有著自由出府的權限的。

  小滿便沒有。因為小滿沒有出入的腰牌。他被關在書房裡,像關在籠子裡的金絲雀。

  小安則是已經飛出了籠子的那隻。

  在外面自己享用了一頓飯食,又買了李記的點心,小安在天擦黑的時候悠哉地回來了。

  步上台階,才要推開自己的房門,卻忽然有人喊了一聲:「小安哥。」

  小安轉頭,台階下,隔壁的興慶攏著手凝視著他。昏黃中,他看著比平時蒼老。

  「慶管事。」小安扯個人見人愛的笑臉,招呼,「怎麼在這兒?」

  興慶看著這個年輕人。這兩年他明顯長大了,因為練武勤奮,體型有了明顯的變化,結實硬朗起來,不再雌雄莫辨。

  「我一直覺得,你是個聰明的孩子。」興慶上前一步,將這孩子看得更清楚些,「你從四公子書房裡出來,給自己找了條很好的出路,不像小亮那樣,泯然眾人,我很是替你高興。」

  小安笑容更大:「勞您操心了!」

  「我只是想不到,你沒有人心。」興慶在夜色裡定定地看著小安,「你從那裡出來,卻把小芳送進去。你的心是什麼做的呢?」

  小安臉上的笑容在夜色裡淡去。

  「您這是什麼話呢。」他淡淡說,「四公子的書房是個福窩,吃的喝的用的,都是這一輩子再不會有更好的。康亮出去那麼久了,到現在要跟人吹噓,都還在吹他在書房時享的福。四公子也不是暴戾的人,並不磋磨折騰我們。從書房出來的人,都好好的,健健康康的,比旁人更平安呢。十一公子小小年紀,便已經打死過兩個小監了,咱們四公子寬仁宅厚,可從來沒這樣過。」

  興慶的一縷白髮在夜風中飄動:「可是從那地方出來的人,要麼成了康亮那樣的庸才,要麼……」

  成了小安這樣的……鬼。

  小安在夜色裡笑得妖嬈。

  「您的心可真善呢,我看得出來,您是真的心疼那孩子呢。」他一直笑,「只您這樣心善,當年,老傢伙拽著我的胳膊說要認我當乾兒子的時候,您怎麼不攔著呢?」

  「老傢伙那時候看著我兩眼放光,像看到個寶貝。我他媽的嚇死了!」

  「您可是在場呢,我不知道您是去幹嘛去了,總之您是在場呢。我瞅著就您面善,我向您求救呢,您怎麼不搭理我呢?您怎麼不認我回去當乾兒子,只肯與我做個鄰居呢?」

  「我可比小芳聰明一百倍呢。您要肯教我讀書識字,教我打算盤,啊呸,我心算就夠了,我心算都比小芳打得算盤快。但凡您當年肯帶我回您的屋裡,我也能好好學本事,以後像您一樣,憑本事吃飯。」

  「可您沒理我呀,您任我乾爹把我拽走了,哦,現在又嫌我變成這樣了?」小安冷笑,「您充什麼善良人呢?」

  興慶閉上了眼睛。

  「我只是被旁人拉去看熱鬧的,我那時候沒打算養孩子。」他睜開眼,緩緩道,「你不明白,人和人之間的牽絆……太過麻煩。」

  「嫌麻煩你養小芳幹什麼?怎麼著,這是老了老了,開始盤算養老了是不是?看著我給我乾爹送終,嫉妒了是不是?」小安嗤笑,「什麼人和人?說得真好聽啊?」

  介於少年和青年之間的這個人,眼睛在夜色裡漆黑:「都是沒有子孫根的人了,還真把自己當個人啊?」

  院落裡一片寂靜。

  這個院子裡住的都是四公子的人,他們都跟著永平出門辦事了,只有小安一個人留下。

  片刻後,院落中忽然響起小安「嗤」的一聲笑,就著夜色,竟隱隱有回音。

  那個已經長大了的又漂亮又聰明的孩子,頭也不回地推開門進去,砰地一聲關上了門。

  二月長沙府春暖花開,霍決回來了。

  他一身塵土,先回屋洗漱。

  小安捧著毛巾在一旁給他匯報他走後的事:「小滿現在跟我是穿一條褲子的關係,四公子院子裡的芋兒被收房了,我瞅著她挺機靈,再努努力,說不定能抬個妾……」

  「哦,還有,」他說,「我讓小滿把隔壁慶管事屋裡的小芳,給四公子看了看,四公子很喜歡,養在書房了。」

  霍決「嘩」地一聲潑了一臉水,抹把臉,轉頭看向小安。

  小安坦然地看著他,還把毛巾遞了過去。

  霍決接過毛巾,擦乾臉,點頭:「年紀正好,以後可以接替小滿,就是得好好教他。小滿一個人不行,你花點心思。」

  小安勾起嘴角。他就知道霍決和他是一樣的人。

  從當年驚馬那件事他就知道了。

  他是個心眼很小,睚眥必報的人。要不是霍決救他,那一次他可能就死了。他總覺得那馬不會無緣無故受驚,他憋著怒氣去查馬的事,想揪出那個差點害死他的人。

  結果那馬通身都找不到傷痕,連個蜜蜂叮的包都沒有。

  小安本來都打算放棄,都已經轉身準備離開了,卻突然靈光一閃,他又跑去扒了馬屁股。

  果然,裡面有血痕。

  有什麼人,在那個時候,趁著大家的視線都在別處的時候,在他後面用什麼東西戳了馬屁股,從而驚了馬!

  然而那個時候,在那個位置的,就只有「永平」一個人。而「永平」是那個反應迅敏,立即把旁人拽下來飛身上馬,以出色的身手救下他的人。

  想通這一點,小安渾身汗毛都立起來了。

  但驚懼之後湧上心頭的是興奮!他興奮得一晚上沒睡好覺,第二天便纏上「永平」,死活要認乾兄弟。

  那人沒拒絕,那人認了,那人不藏私地教他功夫。

  他找對了人。

  這人身上跟他有著一模一樣的氣息。

  興慶覺得他是鬼,啊呸,鬼怎麼能行走在光天化日之下。

  他們該是,半人半鬼。

  子孫根都沒了,充什麼人啊。

  殘破之軀,想活出個人樣子,就不要怕踩著別人的肩膀,踏著別人的血跡。

  你說是不是呢,溫姑娘?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4 11:45 AM

第二十七章 恐懼

  事情捅到襄王面前的時候,正是京城牛貴的密使抵達長沙府的前兩天。

  襄王大怒。

  自馬迎春出任湖廣稅監,他便刮地三尺。湖廣這樣的魚米之鄉、富裕之地,都出現了賣兒鬻女的慘狀。更不要提那些被所謂的「馬家軍」姦淫擄掠得家破人亡的人家。

  當然襄王生氣的不是這個,而是餅就這麼大,現在馬迎春奉旨監稅,吃掉了那麼大塊的餅,襄王能吃到的,自然就小了。小了還不是一星半點,是小了很多!

  襄王被這太監攪得連年都沒過好,天天醒來要問一句:「馬閹還沒死嗎?」

  這只是惡毒的詛咒,襄王實則對馬迎春沒有一點辦法。

  馬迎春是刮錢不錯,但他是在替襄王的親爹景順帝刮錢。襄王一想到這親爹殺起自己那些異母兄弟們不手軟,襄王就只能恨恨地再問一遍:「馬閹還沒死嗎?」

  他身邊的內侍便回答:「尚未。」

  他問:「何時?」

  內侍便答:「快了。」

  這對答每天至少要來上一遍,襄王的氣才能順點。

  結果襄王恨得天天詛咒的人,自己嫡親長子、襄王府的王世子,的寵妾,的娘家,居然不僅巴巴地去攀附,還為虎作倀!

  還被辰州知府給狠狠辦了,鬧得人盡皆知!

  又打襄王的臉,又丟襄王府的人!

  襄王就沒見過這麼蠢的!

  世子真是有苦說不出。

  他已經知道是世子妃從中搗鬼了。但他能說什麼,世子妃生了嫡長子,他們這一房是襄王府的嫡中嫡。不管他和世子妃鬧成什麼樣子,對別人來說,他們夫妻一體。世子妃妻憑夫貴,母憑子貴,輕易也動不得。

  他尤其不能把真相告訴親爹。否則,在縱容寵妾娘家的罪名之外,還在他親爹心目中添了一筆「管教妻子無能」的罪名。

  他只能愁眉苦臉地跪在地上挨罵。

  因打發了旁的人,也不怕被人看到,襄王氣急了,衝過去奔著世子屁股上就踹了兩腳。世子也不敢躲,齜著牙生受了。

  襄王的貼身內侍忙從背後架住他:「王爺息怒!王爺息怒!咱們王府家大業大的,零零碎碎那麼多依附的,世子爺也不能個個都盯著呀!」

  一邊說一邊猛給世子打眼色。

  世子老老實實地磕頭賠罪。

  襄王這氣消不了,指著這傻兒子:「你去給我跪祠堂!跪三天!誰也不許偷偷過去伺候他!」

  老內侍喊了聲,外面進來兩個中年內侍。老內侍道:「王爺有命,令世子爺在祠堂自省三日,不得著人伺候。」

  中年內侍們從地上把世子扶起來,半攙半架著出去了。

  世子到外面猶聽到襄王還在罵,他掙脫一條手臂,抹了把臉,真是又氣又恨。

  氣陳家又蠢又狠逼死人命,不給他長臉;恨世子妃心胸狹小,全沒了當年的溫柔賢淑。

  有心想回去跟世子妃吵架,兩個中年內侍又架住了他:「世子爺!王爺在氣頭上,您別節外生枝!」

  這都是襄王的貼身心腹內侍,世子無奈,被他們半架著,架去了祠堂。

  世子妃那裡早盯著,一聽說世子被罰去了祠堂自省,便冷笑一聲,撫平了衣袖上的褶皺,親自去襄王書房外求見。

  老內侍給傳話:「說不知道怎麼處理那個陳氏,特來請示。」

  襄王問:「她有孩子沒?」

  世子有數個妾,除了一對嫡出的兒女之外,還有數個庶出的兒女,襄王這麼多兒子,也鬧不清庶出的孫子孫女們的親娘都是誰。

  老內侍卻是都清楚的,立即便回:「並無。三年前倒為世子生過一個女兒,沒立住,周歲裡便沒了。」

  襄王不悅地一拂袖子:「她堂堂世子妃,我家的長媳,竟不知道怎麼處置一個沒孩子的侍妾嗎?」

  老內侍傳話當然得經過加工,這話傳給世子妃就是:「王爺說,一妾而已,世子妃處置了便是,不必請示。」

  世子妃拿了這雞毛,回去就當令箭用:「王爺說處置了這拖累了世子的陳家賤人。」

  當即著人便將陳氏綁了帶走。旁的妾和通房個個眼觀鼻鼻觀心。

  世子妃江氏只覺得痛快。

  她也是大家千金,自詡是個大度的,並不約束世子納妾收通房。因她自小接受的觀念,全不當這些人是人——妾通買賣,婢女不過奴僕。在她眼裡,她和世子是一生一世一雙人,其他的都不算是人。

  世子本也是這樣想的。他們這樣身份的人,自然是接受的教育差不多,看人看世界的眼光也差不多。

  如此,本也能在妾室和通房的簇擁之下夫妻和美,伉儷情深。

  怎料得這個陳氏忽然來到了世子身邊,狐媚得世子五迷三道的。一個被父兄當貨物送人的玩意,世子竟為了她屢屢傷了世子妃的顏面。

  江氏不在乎丈夫養些玩物,甚至寵愛玩物。但她世子妃的尊貴不可冒犯。天長日久,終是累積得夫妻反目。

  四公子在書房得知世子被押去了祠堂,恨恨拍桌:「就這麼被輕輕放過了!王妃肚子裡出來的,果然是不同!」

  這倚仗便是嫡庶。

  襄王自己也是皇后所出,嫡皇子。世子是原配王妃所出,嫡皇孫。世子的小公子是世子妃所出,嫡嫡的皇太孫。

  眼下國無儲君,成年的、還活著的皇子中還有兩位是嫡皇子。這身份便與別個皇子不同。

  襄王雖覺得世子不如四子聰慧機敏,也依然從未有過動搖這長子地位的想法。只因他們全都是嫡庶之下的受益者,必得盡力去捍衛嫡庶之分。

  四公子撬牆角撬不動,便只好如現在這般,使勁地磨牆角,只盼天長日久,將這牆角磨鬆了。

  郭、萬兩個幕僚自然紛紛勸他。

  「這一次王爺可是動了大怒。」

  「世子在王爺心中,可是落下了十分不好的印象。這等事,就得積少成多,才見效果。」

  一人匆匆繞過屏風進來,一身鮮亮錦衣,是王府內院武衛的服色,不是旁人,正是霍決。

  他走進來叉手道:「世子妃將陳氏令牙人領了去,還將世子身邊的人管住了,不令他們去給世子通風報信。」

  四公子總算開心點:「挺好,遠遠發賣了,等我大哥從祠堂出來,發現他心尖尖上的人不見了,怕是心肝肺都要氣炸了,還不得跟我大嫂鬧翻天。」

  想著就樂。

  郭、萬二人都跟著大笑。

  唯有霍決不笑,眼垂著。

  四公子收起笑,挑眉:「永平是覺得不好笑?」

  「小人只是在想,與其賣到遠處……」霍決卻說,「不如賣到南城後槐街去。」

  霍決這麼說,自然是因為賣到那地方去,會比「遠遠賣了」要更好。四公子好奇道:「那是什麼地方?」

  萬先生「咳」了一聲,道:「都是些腳夫、苦力去的醃臢地方,公子不必多問。」

  四公子瞬間便懂了。他也「咳」了一聲,神情淡去,高貴不食人間煙火般地道:「一個妾,難道還要我操心?不要拿來煩我。」

  霍決立刻單膝跪下請罪:「是小人的不該。」

  四公子頷首:「行了,做你該做的事去。」

  聽話聽音兒,重點在「該做」。霍決低頭:「遵命。」

  霍決雖是個內侍,但因為是武侍,身姿頗為英挺,走路鏗鏘。

  萬先生、郭先生望著他離去的背影,都端起茶盅來假裝喝茶。眼角的餘光瞥見四公子也端起茶盅,以袖遮面,恰好擋住了那微微勾起的嘴角。

  霍決在四公子身邊幾年了,從來不是說空話的人。他既給出來這樣的建議,想來人必定已經到了他的手上。

  四公子嘴角的笑意裡,全是滿意。

  陳氏原本跟世子正柔情蜜意,忽地世子被喊走,她沒等到世子回來,就被世子妃的人繩子一綁,嘴巴一堵,提著腳扔給了牙人。

  世子妃的心腹媽媽說:「一文錢不要你的,你把她遠遠打發了,要快。」

  陳氏驚懼交加,奈何手腳捆住嘴巴塞住,掙扎不得,叫喊不得。只渾身冷汗,驚怒交加得險些昏過去。

  被塞進了馬車,聽著車子從後門駛出了王府,到了街上。行了一段,忽又有人攔住了車。

  「我們是世子的人。」

  「你知道她是誰?」

  「世子要了你的狗命!」

  夾著那牙人「不敢、不敢」、「小的哪敢摻和內院的事」的求饒聲。俱都是壓低了聲音,誰也不聲張。

  但聽到的這幾句,足以讓陳氏精神一振!

  這是世子的人來救她了!

  青油小車的簾子一掀開,陳氏滿懷希望地看過去,卻被射進來的陽光刺了下眼,只瞥見堵著車廂的幾個男人,都穿著鮮亮錦衣,正是王府內侍的服色。

  陳氏還沒來得及大喜,一個黑布兜便兜頭罩臉地套住了她的腦袋,瞬時什麼都看不到了。

  那些男人把她扯出來,扔到了另一輛車上,手下粗魯,毫不憐惜,她幾乎是摔進去的,腦袋還磕了一下。

  陳氏心裡大怒,心想等見著世子,定要讓世子好好責罰這些個粗人。又想,果然無根之人與男人不一樣,半點不懂得什麼叫憐香惜玉。

  在這時,她都還天真地以為自己獲救了。

  然而這些人並沒有將她帶回王府,卻將她帶到了不知道什麼地方,扔進了一間發著黴味的屋子裡。

  陳氏隱隱覺得不對了,但口中堵布塞得死死的,撐得頜骨都合不上,吐也吐不出來,只能扭著身子發出「唔唔」的聲音。

  那房門「當啷」一聲關上了。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只感覺時間過得極其漫長,宛如一輩子那麼長。

  忽然又聽見了腳步聲,有人粗暴地推開門,緊跟著頭上的黑布頭套被扯下來。

  陽光還是刺眼,也許現實中過去的時間並不久。陳氏眼睛流出刺痛的淚水,也不肯閉上,努力睜開想看看這些人到底是什麼人。

  但這幾個人都穿著灰撲撲的粗布外衫,還用布巾蒙著臉,顯然是換裝了。

  一人手上還拿著一套粗布的女裝,那意圖十分明顯。等其中一人解開了捆綁的繩子,開始扯她衣服時,陳氏的手甫一獲得自由,立刻扯出口中的麻布,大喝:「住手!」

  可那些人並不為她所動,他們粗魯地扯她鮮亮的外衣,要給她換上粗布衫裙。

  陳氏一邊奮力掙扎,一邊怒叱:「你們是誰!你們不是世子的人!」

  「誰給你們的膽子敢動我!」

  「放開我!放開我!」

  「我是世子的人!世子不會放過你們的!」

  房外忽然傳來一個年輕的男子聲音,又柔又細,彷彿少年未變聲:「哥,她這麼喊不是辦法。」

  另一個低沉的成年男子聲音道:「弄啞她。」

  年輕些的男子道:「好,只現在火急火燎地我上哪去弄啞藥去?」

  成年的男子道:「開水。」

  陳氏停止了掙扎,她被按在地上,僵硬地抬頭看去。

  青天白日地,兩個男子的影子投在了窗紙上。

  一個有高高鼻樑,一個有細細脖頸,看那剪影,都該是相貌出色的男子。

  年輕些的男子欣然道:「這個辦法好!我去燒水!」

  陳氏只覺得深深的寒意在背上竄起,直如墜入冰窟。

  那窗紙上英挺的剪影忽然轉頭,彷彿化作了惡鬼,目光穿透了窗櫺看著她。

  她想叫,卻被巨大的恐懼攫住。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4 12:02 PM

第二十八章 進策

  景順五十年的二月,發生了很多事。

  後來四公子回想起來,始終覺得霍決是他的福將。

  霍決若不是辦事這麼俐落,他再晚些天,等大事傳來的時候,世子寵妾娘家的這個事,還算個屁!怕是到時候父王聽都不願意聽。

  偏偏霍決是一個辦事如此果決俐落的人,一點都不拖泥帶水。

  後面更是引發了一連串的變數。

  第二日四公子一大早便去襄王跟前去給世子求情:「今天才聽說了,還請父王息怒。這原怪不得大哥,大哥身邊姬妾眾多,哪個不是打著『襄王府世子岳家』的名義在外招搖,總不能讓大哥一家一家地都去盯著吧。」

  襄王聽著火氣更大,罵道:「滾!誰也不許給他求情!」

  四公子嘆著氣離開了。

  老內侍只垂著眼。

  襄王不是氣世子,他真正氣恨的還是馬迎春,只他對馬迎春無可奈何,陳家這事簡直是正正地自己撞上來,襄王不遷怒世子才怪。

  四公子一走,他又喊人:「去給我看一眼,有沒有人偷偷過去伺候他!他有沒有好好地反省!敢敷衍了事,給他上家法!」

  四公子在外面都聽到了,嘴角翹著,一路忍著開心回去了自己的書房。

  小滿迎上來,貼著耳朵低聲稟報:「小安哥來說,已經想辦法把世子的人從世子妃的人手裡弄出來了。他們會想辦法去見世子,最遲下午,世子就會知道了……」

  四公子的心情更好了。

  他瀟灑地端起熱茶,蓋子撥了撥茶葉,微笑:「我那多情的大哥啊,知道了怕是要氣吐血吧。」

  這其實只是一個誇張的說法,因四公子本心裡,並不覺得以世子之尊,會為一個妾吐血。

  他萬想不到,一語成讖。

  世子的人一獲得自由,便打探消息。

  世子被罰到祠堂自省,這沒什麼。

  陳氏被世子妃提腳賣了……這、這麻煩了!

  世子的人當即便撲去牙人那裡,卻撲了個空。

  牙人震驚:「她已經被你們的人帶走了呀!」

  眾人面面相覷,再追問,意識到有人冒充,便問那些人的形貌。

  牙人之所以能做牙人這行當,便是因為應變機敏,他是決不想捲入王府後院的紛爭的。一口咬定:「就穿得跟你們一樣,都戴著大帽,遮著臉呢。我只顧打躬作揖,根本沒看到臉。」

  大帽又叫大簷帽,有個寬寬的簷,需要的時候的確能遮一遮臉。

  世子的人知道糟糕了。

  只得令眾人去尋。長沙府就這麼大點地方,又是襄王的地盤,只要陳氏還在,不信找不出來。只是要花些功夫。

  領頭的那人自己,卻得硬著頭皮,回到王府,想辦法潛入了祠堂,去跟世子稟報這件事去了。

  世子覺得身上十分不好。

  因為他的親爹發了一通大怒,不許人伺候他,要他好好反省。他在這祠堂裡,連個火盆也沒一個,陰冷陰冷的。

  偏世子這人,因為出生即為嫡長,從小被教導要穩重,不像弟弟們那樣會變著花樣地討好父親。他雖覺得身上不好,卻想硬撐到襄王消氣。襄王嚴苛,他便忍著。

  誰知心腹送來一個驚雷!心愛之人竟不知所蹤!

  世子大驚之下,站起來喝道:「怎麼會這……」

  一個「樣」字還未出口,一陣天旋地轉,軟了下去。

  心腹慌忙接住,一入手便覺得不對,一探那額頭,燙手!

  就在世子倒下的時候,襄王府的後門悄悄地打開。

  牛貴從京城派來的密使終於趕到了長沙府,秘密給襄王送來了一句話——「山陵崩,王爺及早籌謀!」

  襄王目瞪口呆,手中的茶盞「啪」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的手抖了起來,忽然吸一口氣,大作悲聲:「我的父——」

  老內侍二話不說上來摀住了他的嘴:「王爺禁聲!時候未到!」

  襄王頓時從對景順帝的敬畏慣性中醒過來——老妖怪已經死了!他活著的時候可怕,他死了還有什麼可怕!

  「習慣了!習慣了!」襄王掏出帕子擦擦剛剛迸出來的眼淚,轉頭問密使,「聖人怎麼去的?」

  密使道:「小人不知。」

  「宮裡、京城什麼情況?」

  「小人不知。」

  「京衛、閣老們什麼情況?」

  「小人不知。」

  這一問三不知,京城又遙遠……

  襄王撫著胸口,努力把一口氣理順,問:「牛都督可還有別的交待?」

  「沒有。」密使道,「事態緊急,只此一句。」

  「明白了,明白了,辛苦了,你且去休息。」襄王讓密使退下,轉身立即吩咐召集心腹幕僚和王府長史,「把世子那個笨蛋趕緊叫過來,等一下,老三、老四、老七都叫來!共商大事!」

  除了世子,三子、四子、七子是成年兒子中他最器重的幾個。

  這其中,最心愛的還是真愛側妃所出的四子。

  四公子聞聽召喚,立即便趕來了,原不知道是何事,但見到了可以說是整個襄王府最核心的人物都在場,便知是大事了。

  四公子面色一肅,上前來:「父王,出了何事?」

  襄王坐在上首閉目養神,道:「等你大哥來了一起說。」

  但四公子的世子大哥沒能來,因為就在密使入府的時候,他倒了。

  聽到內侍來稟報的時候,四公子心下大樂。

  倒得好,倒得妙,倒得呱呱叫!

  大哥你倒得真是時候啊!

  內侍稟報:「已抬回去,著了大夫來看,是風寒入體……」

  還有急怒攻心,四公子在心裡默默地補上一句。

  「啪」的一聲!一個玉螭龍的鎮紙被摔在地上粉碎!把四公子嚇了一跳。

  「什麼時候了!給我玩這套!去把他給我立刻叫來!」襄王暴怒!

  內侍匆忙去了。

  所有人都察覺到襄王的情緒嚴重不同於以往,都互相遞著眼色。卻發現大家都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唯有襄王身邊的老內侍,眉眼低垂,一派入定模樣。他肯定是知道的,只是這王府裡除了襄王,沒人能讓他開口。

  等了片刻,在襄王的怒氣要到頂點的時候,內侍回來了。

  「世子是真的病了!」內侍額頭貼地,「小的親自摸過了,額頭身上都燙手!」

  這內侍也是近身伺候的可靠之人,不會說謊欺騙襄王。那就是真的病了。

  襄王怒拍書案:「病得這麼不是時候!退下!」

  四公子愕然。

  世子乃是王府繼承人,他病倒了,襄王不說親自去探望,也得至少過問一下。

  什麼事,竟嚴重到連「世子病了」都無足輕重?

  內侍爬起來退下,並帶上了門。將襄王府最核心的人物們都留在了屋裡,商量他不能聽的機密事。

  ……

  從襄王處出來,四公子立刻告訴身邊人:「去,叫萬先生、郭先生書房見我!回來!還有!叫永平也來!」

  四公子用極大的意志力才控制自己用走而不是用跑的回到自己的書房。

  他內心裡一片火熱。

  作為親王非嫡長子的兒子,按著本朝規制,將來他只是個郡王。

  但是,如果他父王能坐上那個位子……

  那可就不受什麼規制禮法的約束了。天下,賢者得之,有能者得之!

  等待萬先生和郭先生的這段時間感覺特別漫長,令四公子焦躁,連小滿湊上來都被他不耐煩的揮退:「一邊去!」

  在焦躁和興奮中,四公子忽然想到,世子……倒下的可真是時候啊!

  他的心情忽然就好得不得了!連焦躁都減輕了好幾分!

  等萬先生、郭先生和霍決齊聚在書房,四公子令小滿帶上門出去外面守著。他將三人召至了書案前,用極低的聲音宣佈了天一般大的事件:「山陵崩!」

  萬先生還好,郭先生腿一軟,險些坐到地上。

  「現在什麼都不知道!完全是兩眼一抹黑!父王也很焦躁!」四公子在書房裡開始轉圈子,不斷地以拳擊掌,「你們快都想想,現在我能做些什麼!我那好大哥病的太是時候了!我若不趁眼前時機脫穎而出,就枉費了這個大好機會了!我該怎麼辦呢?我該怎麼辦呢?」

  襄王自有一套幕僚班子,最終的那些大事的決議會由這些人共同參議。四公子雖也有參議的資格,但他既不是幕僚也不是決策者。他更多只是個旁聽的,在襄王眼裡,其實……和他三哥、七弟一樣,是給他世子哥哥打下手的。

  所以四公子此刻所思所想,全是趁著世子病倒的這個空檔,在這個大變之時如何在襄王跟前脫穎而出。

  兩個幕僚腦子還亂哄哄沒理出頭緒,剛剛低聲交流了兩句,書房裡忽然聞聽「倉啷」一聲!

  眾人愕然看去。

  霍決繡春刀出鞘,刀尖在地上戳出了火星,人單膝跪下。

  四公子凝目:「永平?」

  「事態緊急,刻不容緩!」霍決握緊刀柄,抬頭逼視自己效忠的這個人,「請公子即刻趕往荊州!」

  「去荊州?」四公子愣住,「幹嘛?」

  霍決的眼睛裡閃動著野心的火焰,直直地看著四公子趙烺——

  「請公子以王子之身,代襄王府斬殺奸宦馬迎春!」

  書房裡忽然一靜,落針可聞。

  只有霍決的聲音既沉又穩:「世子染疾,諸公子茫然,此時此刻,正該公子代王府行事,為王爺分憂,為百姓作主,還湖廣一個朗朗乾坤!」

  「讓湖廣的民脂民膏,回歸湖廣!」

  書房裡安靜極了,甚至能聽到萬先生、郭先生粗重的呼吸。趙烺覺得心口怦怦地跳。

  馬迎春自到湖廣任稅監,可以說是無惡不作,天怒人怨。不止一兩個官員來過王府請命,想請襄王彈劾這豎閹。

  襄王只是不幹。

  馬迎春的背後是景順帝這個不死的老妖怪,傻子才去想去剁了老妖怪派出來撈錢的爪子。

  但馬迎春再如何,也只是個太監。這些無根之人,既無根也無基,只能依附貴人生存。

  現在景順帝崩了!馬迎春就什麼都不是了!

  斬殺馬迎春,可收湖廣人心。

  馬迎春的手裡,那些還沒往京城輸送的錢,那些被他自己貪污的錢……金山銀山,不知幾何!

  「公子!」霍決道。

  「公子!」萬先生道。

  「公子!」郭先生道。

  趙烺的腦袋雖熱,還有一絲清明,吸一口氣,道:「馬迎春有五百騎兵……」

  「皆是地痞流氓,烏合之眾。欺弱怕硬,貪生怕死之輩。」霍決道,「欺壓百姓、魚肉鄉親尚可。兩軍對陣,一觸即潰!」

  但霍決頓了頓,還是道:「非常之時,公子亦可以坐鎮府中,予我一道手令、二百府兵,永平絕不辱命。」

  趙烺還沒說話,萬先生已經否決了這個提議:「不行!」

  萬先生的腦袋也從熱烘烘的狀態冷靜下來了,他道:「你或許可以殺了馬迎春,但你代表不了襄王府!」

  「公子!」他朝趙烺叉手,「此時此事,非公子不可!」

  「是,非我不可。」趙烺也冷靜下來。

  他看向霍決——這個永平啊,他的腦子,竟比幕僚轉得還快。

  「永平,」趙烺目光炯炯地問,「你可能保我平安?」

  霍決一直單膝跪地,他抬起頭來,一雙眼睛幽黑:「小人此生如何,全繫公子一身。公子於小人,千尊萬貴,決不能有閃失。」

  趙烺聞言,如吃了一顆定心丸。

  「走,去荊州!」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4 12:12 PM

第二十九章 鋒利

  要帶二百人出行,也不是說走抬腿就能走的,黃昏時分,整裝完畢可以出發,已經可以看出襄王府的府兵訓練有素。

  臨到出發前,有小監提著衣擺,飛快地奔來。小安看到,迎過去,那小監攏著嘴在他耳邊匯報了什麼,小安撲哧一笑。

  趙烺正要登車,心中充滿了將要做大事的興奮、緊張和激動。小安這一笑,與他心情頗不符。他不悅道:「笑什麼?」

  小安憋著笑湊過來叉手,壓低聲音稟報:「世子吐血了。」

  眾人皆是一怔。

  「他們找到了陳氏,稟報了世子,世子吐了一大口血。」小安的笑快憋不住了。

  世子的人能這麼快找到陳氏,自然是因為霍決他們故意留了線索。

  世子的人硬著頭皮將情況稟告了世子,世子本就高燒,忽冷忽熱,聽了稟報,大叫一聲吐了一口血便昏了過去。好不容易掐著人中醒過來,流下兩行情淚。

  「送她上路。」大情種說,「給她個痛快。」

  趙烺萬料不到自己一句玩笑竟成讖語。風寒入體本就沒有十天半個月不能痊癒,這情殤吐血,只怕世子一個月是起不了身了。

  在這人生難遇的非常時刻,氣運明顯眷顧了他而不是出身貴重的世子。

  正所謂天予不取,必受其咎,趙烺仰天大笑三聲,意氣風發地登了車。

  世子為心愛小妾吐血的事先報到了襄王跟前,襄王險些氣昏過去。

  他現在滿腦子都是「大事」,這不爭氣的兒子卻還纏在情情愛愛的事情上。襄王手氣得發抖,怒火還沒來得及發,又有人來稟報:「四公子帶二百人出城了。」

  襄王大怒拍桌:「他做什麼去了!」不知道現在是非常時刻嗎!

  來人戰戰兢兢地回答:「四公子派來回稟的人說、說是,為王爺,為咱們王府,四公子斬殺馬、馬迎春去了……」

  襄王驚得有一息沒說出話來!

  「他瘋了,他怎麼敢……」襄王話說到一半忽然失聲。他反應過來了,景順帝都死了,馬迎春算個什麼東西,有什麼不敢的!

  非但不敢,還正應該趁著馬迎春尚未得到消息,捲著金銀財寶逃走之前……

  房中幕僚們已經起身,沖襄王拱手,大喜道:「恭喜王爺得此金鱗兒!」

  「我等正想著馬迎春的事呢,不料四公子已經棋先一招。」

  「這是王爺之喜,這是咱們襄王府的氣運!」

  兒子太多,襄王有時候顧不過來,最小的幾個湊過來,他都分不清誰是誰。

  真正親的也就是大的那幾個,畢竟相處時間長,感情深些。

  只不料,嫡長子平時看起來四平八穩的,山河將要變色之際,他只顧著談情說愛。

  四子平時小心思挺多,不料大事當頭的時候,竟全能放下,行事果決有眼光。

  幕僚們恭喜聲、馬屁聲一片。襄王老神在在地想,人啊,真是不經點大事看不出來到底如何啊。

  荊州府馬迎春的宅邸中,馬迎春正在舒舒服服地倚在軟塌裡,一個美貌婢女給他打磨手指甲,一個美貌婢女給他修剪腳指甲,一個美貌婢女給他揉肩,一個美貌婢女給他捶腿,還有一個美貌婢女用銀匙餵他吃切成小塊的嶺南快馬送過來的新鮮果子。

  人生活到這份上,值了。

  房子中央還坐著個邊彈邊唱的,是他新得的絕色。

  這一個容貌、唱功還壓了牛貴府裡的那一個,一定要帶回京城去給牛貴顯擺顯擺。

  正這麼想著,下人來稟報:「襄王府四公子求見。」

  馬迎春懶懶地問:「他說了什麼事沒有?」

  下人道:「沒有,但他揪著前面的人打聽了清嫵姑娘。」

  「清嫵姑娘」 就是坐在屋子中央彈唱的那個絕色。她上個主人十分愛她,不肯出讓。現在那戶人家已經不存在了。清嫵也成了馬迎春的人。

  想不到還有別人惦記她。

  馬迎春嗤笑一聲,起了身。婢女們忙取過外衫為他披上,待要替他穿好,馬迎春不耐煩地揮揮手:「披著就行了。」

  要是襄王府世子,他還會顧忌些,四公子不過一個庶出的王子而已。馬迎春就這樣一派風流名士般的姿態去了前面。

  倘若來的是那些知府知縣的,馬迎春或許還能提起警惕防一防。畢竟那些人恨不得他死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他也怕遇到那種讀書讀傻了的,捨了一身剮也要為民除他這個害的。

  但來的是個皇族宗室,是襄王四子,這將來就是一個閒散郡王。誰會為民除他這個害,這些宗室也不會,也不敢。

  馬迎春見趙烺,完全是放鬆的、不設防的狀態。

  他來到前面,便見那玉樹臨風的貴公子帶著笑站了起來:「馬公公。」

  馬迎春披著外衫,笑著往前走:「這是吹得什麼風,把四……」

  眼前白光閃過。

  這一生,如夢。

  戛然而止。

  來之前說好了,趙烺負責和馬迎春敷衍,霍決伺機狙殺。

  但趙烺沒想到霍決說的這個「伺機」,連給他和馬迎春說一句囫圇話的時間都沒有。

  馬迎春笑著過來,他才想笑著迎上去,霍決已經出刀了!!

  血飛濺到了趙烺的臉上,甚至嘴巴裡。他品出淡淡的甜和腥。

  他的眼睛一眨都沒眨,真的是眼睜睜地看著馬迎春一顆大好頭顱是怎麼騰空飛起,劃出了旋轉的弧線,而後落地。至於落地之後的彈跳、滾動,他沒再關注。

  他的視線只盯著霍決的刀鋒。

  雪線一樣的刀鋒上有紅色流動。

  那刀鋒還斬定在空中,沒有收式。那握刀的人,渾身緊繃,蓄滿力量,如箭矢,如獵豹。

  霍決這個姿態定格在趙烺的瞳孔中很多年都沒有忘記。

  廳中的婢女、小廝尖叫起來。

  那雪鋒在空氣中劃過幾道轉瞬即逝的光,那些尖叫便也戛然而止了。

  小安在外面聞聲,便和夥伴們動手了。等他跑進來的時候,廳裡廳外的事都已經結束。霍決喝道:「去!」

  小安又跑了出去,放了一支信號煙花。

  很快趙烺聽到外面響起的嘈雜的聲音。

  「襄王府替天行道!」

  「四王子已斬殺豎閹馬迎春!」

  「繳械不殺!繳械不殺!!」

  霍決從懷中掏出帕子,將上首濺上了血珠的椅子擦乾淨:「公子。」

  四公子一提衣擺,走過去坐下。

  廳裡躺著赫赫有名的大太監馬迎春的無頭屍體,血流了一地。婢女小廝的屍體橫七豎八。

  窗戶上時有人影晃動,有呼喝叫罵,有驚叫哭喊,也有兵器之聲。

  趙烺坐在椅子上,眼睛卻直直地盯著大廳的正門——霍決提著繡春刀站在那裡。

  那個不算是男人的男人,兩腿微分,立在那裡。細窄的刀刃上有血一滴一滴落在水磨石地板上。

  他一動不動,如磐石,如砥柱。但有人敢衝入廳中危及趙烺的安全,他便會手起刀落,將危險斬殺於未然。

  他與他殺的這些人無冤無仇,甚至素不相識。

  但人生就是這樣,作為一個無根之人,他的腳下必須踩著些什麼,才能一步步走高。

  手起刀落,又一個闖進來的人身首異處,屍體倒在地上。那些血液漫過來,霍決微微抬腳,然後狠狠踩住——

  為了活出個人樣子……我變成鬼也不怕。

  月牙兒,你的連毅哥哥絕不會叫人踩在腳下踐踏!

  外面漸漸響起的都是求饒聲。四下呼喝的都是襄王府府兵的號令。

  襄王四子趙烺,一直盯著霍決一夫當關萬夫莫開般的背影。

  便是在景順五十年的這一日,趙烺終於意識到,霍決……是一柄多麼鋒利的刀。

  ……

  溫蕙是想不到,暈車的人,也會暈船。

  她剛上船的時候,吐得七葷八素,連離家的悲傷都沖淡了,實在是也沒有力氣悲傷了。

  好容易終於適應了,不再吐了,船眼見著也要到江州了。

  溫柏只愁:「你下了船多吃點,瘦成這樣子,身體都壞了。」

  他年紀最大,從小跟著父親,見到的都是軍戶人家的健實婦人。從小耳濡目染被灌輸的也是,娶妻要娶那看著就結實、能幹活、好生養的。

  他娘疼他,為他求的楊氏,不僅身體結實,相貌生得也不差,兩全其美!

  他原覺得他妹妹也是又結實又好看的,正好。誰知道她走了一趟湖廣回來,就跟漏了氣似的,一日比一日瘦。這看著都不像山東女人,倒有點像她那個婆婆了。

  溫柏是親哥,這親的,就只想看見自家人都健健康康的,哪怕溫蕙瘦下來大眼鵝頸,削肩細腰的十分好看,他也心疼。

  溫蕙照著銅鏡,卻說:「你別管,不吃。」

  溫柏再囉裡吧嗦,她就踢他。氣得溫柏直翻白眼,罵:「死妮子!再踢我我還手啦!」

  溫蕙脖子一梗:「來呀!」

  溫柏齜牙對著空氣揮拳頭。

  陸家的僕婦忽來敲門,兄妹兩個嗖地一下,一個「惇厚沉穩」,一個「溫良嫻靜」了起來。

  僕婦進來稟報:「管事讓稟報舅公子,明日便要靠岸江州了。路上沒有耽擱,想來公子定已在碼頭迎候新娘了。」

  溫蕙臉上熱了起來,全沒了剛才跟哥哥鬥嘴時的小性兒模樣,微微垂了頭。

  陸家僕婦看在眼裡,心裡微微點頭,告退了。

  溫柏一看人家都走了,他妹子還一副傻樣子,忍不住道:「嘖,嘖,人都走了,不用裝了。」

  溫蕙提起裙擺就踹過去!

  溫柏機敏後撤,溫蕙這一腳就踹空了。

  「你再潑!你再潑!」溫柏叫喚,「小心叫你婆婆知道了不待見你!」

  溫蕙:「有本事別跑!」

  溫柏已經沒影了。

  翌日,劉富家的、銀線和落落三個人下了大力氣把溫蕙打扮了出來。

  陸家的人早提點過,二三月青州還凍人,南方已經春暖花開。一路行來,的確衣裳是越穿越薄,襖子都穿不住了,只穿著夾衣即可。

  鮮亮的新衣裳上身,溫蕙可不敢再淘氣,老老實實安安靜靜地跟在哥哥們身後出了船艙。

  船還沒靠岸,便看見那碼頭上一個長身玉立的少年。比起記憶中,已經開始有了青年的模樣,站在他的父親身邊,為管事、小廝和僕婦簇擁著,含笑望著她。

  翩翩公子如玉。

  他明亮的眼睛和溫潤的笑令溫蕙忘記了羞澀和規矩,她與他隔空對視,忍不住也是一笑。

  陸睿的腦子裡一瞬間閃過了許許多多的美麗詩詞,卻都不足以描述未婚妻子春風裡這一笑的明媚。

  充滿了對未來,對婚姻,對他的期盼。

  真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4 12:23 PM

第三十章 厚道

  陸睿的父親陸正親自到碼頭來接溫氏兄妹三人。

  溫柏不知道陸正這個人便是這樣。他要做一件事,便要做得漂亮。

  譬如他既然決定了要與溫家結兩姓之好,便能做到給溫蕙添嫁妝、做體面,讓溫家上上下下都念著他的好。

  溫柏見陸正竟親自來碼頭接,而不是坐在府中等他這個晚輩上門拜見,十分地感動。跳下舢板便幾步過去,誠心誠意地給陸正深揖行禮:「陸叔叔,您怎麼來了,折煞我們兄妹了!」

  陸正熱情地扶著他手臂將他托起,又對跟在後面行禮的溫松點頭,笑道:「賢侄們不必多禮。你知道我家人丁稀薄,這添丁進口的喜事,你想讓叔叔在家坐著乾等嗎?快與我說說,令尊令堂可都康健如舊嗎?」

  他話語詼諧,態度親暱熱情,讓人如沐春風。

  溫柏心下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心想,陸大人這樣誠心誠意與溫家結親,想來月牙兒以後的日子不會難過。

  忙與陸正執手道:「都好,都好!托您的福。」

  眼睛不由自主地卻看向陸睿。

  陸睿帶笑行禮:「大哥、二哥,一路辛苦了。」

  「哎!」溫柏高高興興地應了這一聲「大哥」。

  溫松則趕緊擺手:「不辛苦,不辛苦!」又回頭喊妹子:「來見禮。」

  溫蕙一直老老實實地跟著哥哥們呢,好容易他們男人說完話,終於輪到她了。

  規規矩矩地上前福身給陸正行禮。陸正虛抬:「侄女一路辛苦了。」

  待到給陸睿行禮的時候,不敢抬眼看他——她剛剛突然發現自己有個毛病,看見了陸睿就想對他笑,這不知道是什麼病,總之眼下肯定是不適宜的。

  陸睿含笑回禮:「妹妹辛苦了。」

  溫蕙垂著眼,學著她二哥的樣子,中規中矩地回答:「不辛苦。」

  未婚夫妻不宜相見,見過禮溫蕙便被陸家的僕婦簇擁著上了車,留男人們在車下說話。

  銀線與溫蕙同車,在車裡壓低了聲音與溫蕙道:「這車真寬敞。」

  從溫家出發到濟南府登船,安排的都是車行的車,到這裡換了陸家的車。溫家自己也有車,跟陸家這個比起來,就顯得寒酸了。

  陸家的車不僅寬敞,還精緻。從車外飾物,到車內擺設,都透著一股子雅緻的感覺。

  很快嫁妝箱籠都裝上了車,陸正、陸睿倒是都騎了馬來。溫柏和溫松的馬是坐船來的,一路跟人一樣,也是萎靡不振。這一下船,馬和騎馬的人都精神了。要不是兩兄弟按著,這兩匹馬恨不得揚蹄子先在碼頭上跑一圈。

  男人們都上馬,走在前面。溫蕙的車子緊跟。後面是劉富家的和落落與溫家僕婦的車子和嫁妝車。

  溫家兄妹被迎進了客棧裡。

  婚期是早定好的吉日,在十日後。本就是算好了時日上路,路上順風順水也沒耽擱時日,到這裡正好。兄妹倆在客棧裡住上十天,再從客棧裡發嫁。

  陸家包了一間整齊的院子。溫蕙作為新嫁娘什麼都不用操心,被陸家僕婦簇擁著送進了上房。

  房中床帳被縟都精緻乾淨。跟著來接人的僕婦中有個上了年紀的老媽媽,笑起來很喜慶:「姑娘放心用,都是咱們自家的東西,都是新為姑娘做的。」

  這老媽媽穿著青花緞的比甲,頭上插著嵌著紅珊瑚的簪子,手腕上玉鐲又潤又亮,一看就是個體面的媽媽。

  溫蕙便問:「多謝媽媽,不知媽媽貴姓?」

  「回稟姑娘,老奴夫家姓喬。」喬媽媽笑眯眯說,「上回夫人和公子去青州,嫌我年紀大,留我看家。沒能見著姑娘,老奴一直遺憾呢。今日一見,果真像大家說的一樣,是個天仙似的的人呢。咱們睿官兒真是有福氣。」

  北方人喜歡稱哥兒,柏哥兒,松哥兒。南方喜歡稱官兒,睿官兒。

  只這說話的口氣,再次證明是有體面的媽媽。

  旁邊有機靈的媳婦子,笑嘻嘻地說:「喬媽媽是咱們夫人的教養嬤嬤。」

  劉富家的被陸家這些婆子、媳婦擠在外圍,便隔著人給溫蕙打眼色。溫蕙省得,便站了起來:「原來是喬媽媽。」說著便要福身。

  「使不得,使不得。」喬媽媽結結實實地托住了溫蕙,不讓她給她行禮,硬按著她的手臂按她坐下,「折煞老奴了。老奴可受不得。」

  「家裡母親一直教我,對長輩身邊的人也要敬重。」溫蕙道,「我從北邊來,對南邊很多事不大懂,以後若有疏漏的地方,還請媽媽教我。」

  喬媽媽說:「親家太太真是好家教。只姑娘也不用緊張。我知姑娘初來乍到,遠離家鄉,必是難受的。咱們夫人和親家太太一樣,也是賢惠明理的人,十分可親。至於我們這等做下人的,原就是要為主人分憂解難的。姑娘以後在家裡有什麼不清楚的地方,盡管問便是。」

  她頭髮花白,眉目十分可親,又帶著笑說話,溫蕙對她印象很好,便忍不住對她露出笑容:「那,先謝過媽媽了。」

  少女這一笑,眼睛彎如新月,甜美嬌俏。那目光也十分坦誠清澈。喬媽媽心裡暗暗點頭。

  等到回府路上,同車的媳婦子討好地往前湊:「媽媽恁地客氣,便受她一禮又如何。你看她,下船連個帷帽都不曉得戴,到底小門小戶的……」

  喬媽媽本來閉目養神,聞言忽地睜開眼看過去,冷聲道:「那好,你去跟公子說,他娶了個小門小戶的妻子。」

  那媳婦子嚇了一跳:「那、那怎麼成!」

  喬媽媽冷臉斥道:「既知不成,在這裡胡說什麼。溫家姑娘十日後便是我們府上的少夫人,是睿官兒的媳婦了。我們什麼身份,敢受少夫人的禮?去下少夫人的臉?少夫人的臉面就是睿官兒的臉面,睿官兒的臉面就是夫人的臉面!不然你以為夫人憑什麼給她添這麼多嫁妝做臉!不都是為了睿官兒!」

  那媳婦子馬屁拍到馬腳上,訕訕地閉嘴了。

  喬媽媽繼續養神,不理她。

  待回到府裡,陸夫人正等著她回稟:「這回見著了吧,怎麼樣?」

  喬媽媽嗔道:「你鎮日裡嚇唬我,我還以為睿官兒媳婦是個怎麼上不得檯面的。今天親見了,人看起來簡簡單單的,明明很好。聽說我是你身邊的人,站起來要給我行禮。我伸手去托,託了個實實在在,不是虛的。娘家人教導說敬重長輩身邊的人呢,可知家裡人也是知禮的。」

  陸夫人微嘆,揉額角:「我不是說親家母或者這孩子人壞,只是……」只是無論是門第還是人本身,都離她理想中的媳婦差得太遠。

  喬媽媽過去幫她揉:「人不壞就很好了。只要人不壞,就不怕把日子過差了。」

  「我知道你心氣高,過去那麼多想說給睿官兒的,你都沒看上。誰知道老爺招呼也不打一個,就給訂了個軍戶家的姑娘。」喬媽媽道,「可月老要牽線,誰能抗拒得 ?這就是緣分啊。說不得睿官兒等這許久,就是為了等她呢?」

  「我知道你看不上她讀書少,可說真的,內宅裡過日子,哪裡是靠讀書多讀書少的,還是看人啊。我今天粗粗一看,覺得像是個實在的姑娘。以後慢慢再看,只要人不壞,咱們慢慢教她,總能將她教出個樣子來。」

  「要不然咱們幹什麼這麼早就抬她進門呢。就趁著現在年紀小,好教。」

  「以後啊,教出個媳婦來,孝敬婆母,恭順丈夫,再教她學會打理家務,等她再給睿官兒生個大胖小子。到時候你看,會不會人人羨慕你的福氣!」

  「知道了,別念叨了,頭都疼了。」陸夫人嘆氣,「也只有慢慢教了。」

  客棧裡,溫蕙從入住便被照顧得很好。溫茶熱飯,伺候周到。喬媽媽臨走,還留下了兩個僕婦給她:「有事盡管叫她們。」

  溫蕙再三道謝,要起身相送,喬媽媽堅持將她按下。

  陸家的僕婦收拾停當,道:「咱們便在外面,姑娘但有事,使人喚我們便是。」

  說罷,規矩退下。

  溫蕙這才大大地鬆了一口氣,整個人想往榻上癱去,卻叫劉富家的伸手頂住了:「別,可不是家裡,叫陸家人看見了不好看。等天黑了再歇。」

  溫蕙嘆口氣,只稍稍倚著,卻不能像在家裡那樣想怎麼癱怎麼癱,想什麼時候癱就什麼時候癱了。

  想起來問:「我哥他們呢?」

  劉富家的說:「跟陸大人和陸公子去前面酒樓吃接風宴去了。有小子們跟著呢。要有事,讓我家大穗兒去傳話。」

  「沒事,就問一下。」溫蕙又問,「你們吃了沒有?」

  剛才都是陸家僕婦圍著她伺候。銀線、落落和劉富家的都被擠到後面去了。待用過飯食,喬媽媽又與她溫聲說話,問起路上辛苦,溫蕙也不好問。

  「吃過了,就吃不太慣。」銀線砸吧砸吧嘴,「味道跟咱們那裡不太一樣。」

  溫蕙和劉富家的都笑了:「那是肯定的,走了這麼遠的路呢。」

  溫蕙說:「其實我也不大吃得慣。」而且還被那麼多人圍著吃,只能硬著頭皮小口吃。

  劉富家的寬慰她:「沒事,灶台上的事我會。以後若吃不慣,什麼時候想吃家鄉菜了,我給姑娘做。」

  只落落沒說什麼,對江南飲食沒什麼意見。

  溫蕙道:「都過來坐。」

  在家裡的時候沒那麼大規矩,一個屋裡圍坐著聊天做針線都尋常。見客的時候才稍微講講排場,立立規矩。

  如剛才那般,只喬媽媽陪著坐,其他人都站得規規矩矩的,搞得溫蕙都緊繃著。

  三個人都圍過來。

  銀線先擔心:「陸家規矩好大,以後我們是不是也得那樣啊?要是做得不好會不會挨罵挨罰?」

  劉富家的道:「先看看,咱反正聽姑娘的。咱就算現在不知曉他家的規矩,等過去了好好學就是了。」

  溫蕙其實也擔心,別說銀線,陸家規矩大得連她心裡都發怵。可如今離開了溫家,她就是這三人的主心骨,只能胸脯一挺,強作鎮定地道:「別怕,有我呢。」

  落落坐在榻沿,垂著頭輕聲說:「有規矩的人家,不論南北,其實都差不多這樣子。陸家的規矩也沒什麼特別的,江北、江南有底蘊的人家大體都是這樣子的。只咱們家是軍戶家,平時不大講究,便覺得他家規矩大了。其實沒什麼,到時候多聽多看,跟著學就是了。」

  「就是。」劉富家的搡銀線,「你看看你,你看看落落,落落才多大,都不怕。」

  銀線吐吐舌頭。

  房中的東西準備得太齊全,以至於溫蕙都無需開大箱籠,只把那隻裝貼身物品的小箱籠打開就行了。

  劉富家的一邊拾掇,一邊道:「先不管規矩大不大,這用心是看得出來的。姑娘,就憑這點,便不用怕。」

  陸家的周到體貼,溫蕙自然感受得道。她想起碼頭上與陸睿匆匆一見,心頭便如這江州河岸上的拂柳春風一樣,暖暖柔柔,連聲音都軟起來了:「我才不怕……」

  天色都黑了,院子裡有響動,溫柏和溫松回來了。

  「傻妮子!」他們倆一見到溫蕙就咧開嘴笑,感嘆,「你真是傻人有傻福!」

  「你不曉得陸家給你添了多少東西!」

  「陸家,真是厚道。」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4 12:33 PM

第三十一章 不能

  陸家過去這一年送到溫家的東西,溫百戶夫妻倆一點都沒留,全給溫蕙帶過來了。但即便這樣,溫蕙也就只有二十八抬的嫁妝,許多箱子也不是全滿的。

  溫家盡力了,便是溫松的婚事也是簡辦的,想盡量給溫蕙擠出些錢來。

  因為媳婦進門以後可以好好對她,找機會補償她。女兒嫁出去,家裡不能給她足夠體面的嫁妝,去了旁人家被輕視了、受氣了,娘家也無能為力。尤其溫蕙嫁得遠。

  但即便這樣,溫蕙的嫁妝還是簡薄。

  這也是為什麼陸家一個媳婦子也敢輕視她的緣故。她的嫁妝從船上抬下來,精明的媳婦子便悄悄在心裡撇嘴了。

  只當初,陸夫人便慷慨表示,喜帳喜被這些大件繡品都不必溫家出,她這邊全包了。她果然沒有食言。但溫家給添的又遠不止這些。

  溫柏同陸家父子吃過接風宴,便被引著去看添妝。

  溫柏、溫松兄弟倆是眼睜睜看著一隻又一隻的箱籠抬進去和溫家準備的嫁妝堆在了一起。那些箱子都沉甸甸的。

  溫柏待想說些什麼話,陸大人只笑吟吟地擺手:「都是一家人,說這些作甚。」

  未來的妹夫只抿唇微笑。

  溫柏原覺得這妹夫太瘦弱了些,現在卻是怎麼看怎麼好。

  陸家的僕婦送上了醒酒湯,溫柏喝完,從懷裡摸出張單子給溫蕙:「你自己看看。」

  溫蕙在燭光下看了,驚道:「這麼多嗎?」

  「要不我幹嘛說陸家厚道呢。硬是給你添到了四十二抬!」為淘氣的妹妹收拾了多年的爛攤子的苦逼哥哥欣慰道,「你呀,掉到福窩裡了。」

  銀線心癢,低聲問:「能去看看嗎?」

  其實大家都心癢,溫蕙也心癢。溫柏哥倆喝了酒,又興奮,人也有點飄,當即便想帶她們去看。

  劉富家的卻說:「陸家的人可在呢,別讓人覺得咱家的人眼皮子淺。」

  到底年紀大的人老成,一句話把幾個人的蠢蠢欲動都摁住了。

  「明天!」溫柏忙道,「明天再看。剛剛我看過了,就落鎖了,今天要看,動靜太大。」

  溫柏又道:「跟嘉言說好了,明日裡他帶我在江州府四處走走。」

  溫蕙「啊」一聲:「那我呢?」

  「你?」溫松咕咕地壞笑,「你老老實實在這兒等著嫁人。」

  溫蕙睜大眼睛:「十天都關在這院子裡嗎?」

  「不然呢?」溫柏也好笑,反問,「你見過誰家待嫁的新娘子到處亂跑?死心吧你,別這麼看我,看也沒用!」

  溫蕙垂頭喪氣的。

  溫柏笑道:「傻子,以後你就住在江州,想什麼時候出來看看,叫嘉言帶你出來轉就是了。」

  溫蕙一想也是,又高興起來:「不用他帶,他不是還要去書院讀書嗎,我自己出來玩就是了。」

  在青州,武風昌盛,女子出門不是什麼大事。特別是那些拳腳功夫厲害的女子,想出門就出門了。

  銀線和劉富家的也沒覺得有啥。

  只落落在屋子一角,忽然聲音細細地說:「怕是沒那麼容易。」

  大家靜下來,都轉頭看她。

  落落道:「這等人家,姑娘、媳婦輕易不隨便出門的。若要出門,安排車馬,出入門房,都要對牌才行。想出門,得主持中饋的人肯給對牌。當然了,姑娘要是自己就是主持中饋的……」

  但溫蕙都還沒及笄呢。陸家也早就表明意思,早早抬她進來便是便是怕她許多事不懂,想早早帶在身邊教導。

  溫蕙怔道:「這麼麻煩的嗎?」

  溫柏猶豫一下,道:「那要不然,你先看看,別著急到處玩,先看看陸家的規矩再說。」

  他生怕溫蕙不懂事,道:「一家有一家的規矩。你看你嫂子,原在家裡也有許多習慣與咱家不同的,進門之後,也都跟著咱家的規矩走。」

  落落心道,你家一個鄉下百戶家,哪有什麼「規矩」可言。便低下頭去不吭聲了。

  溫松也道:「那什麼,你別任著性子瞎來,以後,畢竟不是在家裡了。」他話說得小心翼翼,唯恐溫蕙耍脾氣。

  溫蕙無語:「你那是啥眼神看我?」

  她微微一嘆,扯起嘴角:「別瞎操心了,我曉事的。以後,跟從前再不一樣了,我不會給爹娘丟臉的,你們都放心好了。」

  溫柏沒想到這傻妹妹也有這樣懂事的一天,想著以後她就是別人家的人了,再不能由著性子撒嬌淘氣,心裡不由得一酸,安慰她道:「我想著也沒那麼懸乎,陸大人可和氣了,嘉言是個周到貼心的人,你有什麼事,跟人好好說便是。」

  劉富家的心想,這話說得,偏把最關鍵的人漏了。只現在未嫁將嫁的姑娘正擔憂以後,她也不說這話出來再給她添壓力,只閉上了嘴。

  溫柏卻瞧了瞧落落。他知道落落是溫夫人幸運從賀夫人手裡得來的,是個出身好,讀過書的伶俐人。

  他道:「落落別看年紀小,可懂得多。以後你有事多問問她。她要是做得不對,你也多提醒她。」

  後一句卻是扭頭對落落說的。落落便站起來福個身:「是。」

  這一晚便歇了。第二日用過早飯,僕婦便來稟報:「喬媽媽來了。」

  溫蕙忙請進來。

  喬媽媽笑眯眯問:「昨晚可睡得習慣?」

  溫蕙老實道:「挺好的,就是被子太輕了,好像沒蓋一樣,怪怪的。」

  喬媽媽失笑,說:「是絲綿的,這絲綿還不是本地的,是我們餘杭的。」

  「我聽說過餘杭絲綿,沒想到這麼輕,雲朵似的。」溫蕙說,「我們在家蓋的都是棉花的,冬被一床要七斤重,春秋的薄一些,也要四斤重。壓在身上沉沉的,才覺得踏實。」

  她目光坦然,落落大方,並不因自己沒用過絲綿而羞慚。

  喬媽媽年紀大了,見過許多人。因她是陸夫人跟前第一人,府裡太多人在她面前用心思。溫蕙的坦率簡單,便讓她格外地喜歡。

  兩人又就著這個話題,說了些穿衣裳薄厚和南北天氣的差異,喬媽媽才轉入正題。

  她道:「這些天,姑娘待嫁,不宜走動見人。怕姑娘太悶,夫人譴我來與姑娘說說話,姑娘若想知道什麼,也可問我。」

  溫蕙只是生長在鄉下,見識少,不是傻。聽了喬媽媽這話,便欠身:「我什麼都不懂呢,問都不知道從哪裡問起,媽媽若不嫌我煩,都請跟我說說吧。」

  喬媽媽心下暗暗點頭,笑道:「那我便先從咱們餘杭陸家說起……」

  溫蕙認真地聽著。

  溫柏兄弟倆待到日頭西斜了才回來,玩得十分盡興。只當妹妹的在房子裡憋了一天,他們當哥的也不好表現得太開心的樣子,溫柏裝模作樣地說:「應酬了一天,累死了。去給你婆婆請了安,又跟著嘉言見了些人,跑了不少地方……」

  溫松到底有些心虛,咳了一聲,問:「你今天都幹啥了?可覺得悶?」

  「還可以。喬媽媽說這些天都會來陪我。今天給我講了許多餘杭陸家的事,很了不得,出過九位進士,還出過三品大員。」溫蕙道。

  「陸家當然了不得,書香世家嘛。」溫柏在榻上坐下,屁股還扭了扭——他們坐慣了炕的人,總不太習慣這榻。抬眼看了眼自家妹子,問:「你不高興?」

  溫蕙托著下巴:「今天講了一天陸家的祖宗和陸家在餘杭的各支。明天喬媽媽還會過來跟我細說說陸府的規矩。這些天就都這樣了。」

  溫松道:「這不是挺好的嘛,提前跟你說了,省得你進了門兩眼一抹黑的。」

  溫蕙嘆口氣。

  溫柏問:「到底咋啦?是那喬媽媽態度不好嗎?她是不是見你年紀小,欺負你啦?」

  「沒有。喬媽媽可好啦。」溫蕙說。喬媽媽對她有善意,這是能感覺得到的。

  「那你咋還不開心?」哥哥們不明白。

  這兩天所見,陸家著實是不錯的。如今看陸夫人身邊的體面婆子對溫蕙也好,就更讓人放心了,怎地妮子還不開心起來了?

  「哥。」溫蕙說,「落落大約是說中了,我以後可能不是想出門玩就能出門玩了。」

  「廢話,誰家姑娘做了媳婦還能想去玩就去玩了?你看你嫂子,她從前多喜歡打獵啊,你小的時候,咱們一起去打獵,都是她帶著你騎馬。你看她從進了咱家門,可還有那個時間?倒是娘輕鬆了很多,反而能跟爹出去跑個馬。」溫柏說著,有點心疼自己媳婦了。

  但楊氏是長媳,溫夫人器重她,她進門不久,溫夫人就把中饋全交給她了。

  楊氏也因此在家裡說話有份量,下人們沒有敢駁她的。

  楊氏自己並沒有因為不能如少女時代那麼自由自在不開心,她娘家更是十分得意,覺得自家女兒有體面。

  「還是不太一樣,哥。」溫蕙道,「陸家的規矩跟咱們家真的很不一樣。」

  喬媽媽人很好,對溫蕙也很好。但溫蕙也從喬媽媽身上清晰地感受到,陸家和溫家的差距。

  她隱隱感覺到,未來的生活,將會有天翻地覆的變化。

  溫柏偷瞧她。才一天呢,一下子好像就又長大了些似的,懂事了似的。

  當哥的有點心酸,摸摸懷裡,掏出包東西丟在几上:「喏,陸嘉言給你的。」

  溫蕙:「……啥?」

  溫松笑道:「孫記的茶餅。」

  溫蕙奇道:「給我茶餅做什麼?我今天吃過茶餅了。」

  茶餅是江州特產,今天和昨日上的點心裡都有茶餅,溫蕙已經吃過了。

  溫柏溫松同時覺得他們妹子有點傻,都沒有他們的媳婦當年靈醒。

  「那當然是因為,你吃的是這客棧的廚房自己做的。」溫松嘲笑道,「而孫記的,是全江州最好的茶餅,要從一早上籠屜便開始排隊,才能買得到。」

  溫蕙眨眨眼,忽地明白過來,那粉紅色便從脖根開始,迅速蔓延暈開。

  還行,哥哥們想,還沒傻到底。陸嘉言這一份心思,沒白託付。

  溫柏道:「去看看陸家給你的添妝嗎?」

  溫蕙強撐著發燒的臉道:「不是陸家給幫著看著呢嗎?合適嗎?」

  溫柏道:「昨個是我們倆都喝了酒,又太晚,陸家人才幫著看著,今天一早就把鑰匙給我了,現在劉富和他倆兒子給看著呢。你想看我便帶你去看看,你心裡也有數。」

  銀線激動起來:「想看,想看!」

  溫蕙其實也想看,可她想起喬媽媽沉穩的氣度和陸家僕婦的進退有度,壓下了好奇,道:「你帶銀線和劉媽媽去看看吧,清點一下,讓她們倆心裡有數。」

  溫柏驚奇了:「你不去?」什麼時候,他這妹妹這麼能沉得住氣了?

  溫蕙放低了聲音,道:「陸家留的人在看著呢,我不好亂跑。」

  那麼淘氣,連大鐵鎖也鎖不住的小妹妹,如今知道為了不讓人覺得「不好看」,規規矩矩地將自己關在屋子裡。

  溫柏的鼻子一酸,心底剎那柔軟。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4 01:27 PM

第三十二章 婚禮

  溫柏道:「好,我帶她們去清點一下,叫銀線回來講你給聽。」

  銀線拉上了劉富家的,雀躍地去了。

  溫蕙一抬眼,看見落落還在角落裡坐著打絡子。

  溫蕙詫異:「你不去看看?」

  落落道:「我陪姑娘。」

  這孩子便是這樣,很安靜,似乎與溫家人一貫風風火火、嘰嘰喳喳的風格有些難以融合。到底是半路買來的,時間短,不像銀線那樣,完全被溫家人的行事風格同化了。

  溫蕙安沉默了片刻,忽然問:「落落,你家裡從前,也跟陸家一樣規矩很大嗎?」

  落落打絡子的手頓了頓,輕聲道:「都差不多,這樣的人家,都差不多的。」

  銀線和劉富家的去了很久才回來,回來時神情都有掩不住的激動。

  「好多!」銀線抓著溫蕙的手使勁晃,「好多好多!」

  溫蕙詫異:「我知道呀,昨個晚上不是已經看了單子了嗎?」

  「看單子哪感覺得到!」銀線激動得情緒平復不下來。

  連沉穩如劉富家的,也使勁點頭:「是,是,光看單子沒啥感覺的,就一張紙。」

  那真是要親眼看見才能感受到。

  「那套珍珠頭面,珠子有蓮子那麼大!」

  「那赤金絞絲鐲子,我從沒見過這麼好看的鐲子!」

  「那些繡品都不用說了,哎呀,咱們青州,上哪去找這麼精緻的東西啊!」

  「還有那些南邊的衣料,塞得箱子滿滿的,手都插不進去!」

  銀線和落落原睡在次間裡,這個晚上她非要睡在溫蕙的腳踏上,給溫蕙說了半晚上陸家添的那些東西。

  「咱們大少爺說陸家厚道,這何止是厚道啊,這簡直……哎,我都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她興奮得睡不著,「姑娘,姑娘,陸家對你可真好啊!哎!要是夫人也能親眼看到就好了!她一定會高興得哭了!」

  溫夫人最難受的便是溫蕙的嫁妝太薄。只溫家就這麼些家底,溫百戶做人十分小心,旁的百戶能吃掉三成四成的空餉,溫百戶只吃半成意思意思。旁的百戶強佔軍戶的屯田,這事溫百戶從來不幹。

  但只靠著俸祿和慢慢積攢下來的基業,溫家的底子實在有限。若結個門當戶對的婚事,倒不十分顯眼,偏高攀了這麼一門親事,溫蕙的嫁妝便顯得十分的寒酸了。

  溫夫人為這個,偷偷哭了好幾回。

  次間裡的落落聽著銀線嘰嘰喳喳說的那些,翻了個身,用被子捂著耳朵。

  她實在提不起興致。銀線從沒見過的、想都不敢想的那些東西,從前於她,只是尋常。

  只嘆現在,她淪落成奴婢,伺候一個沒見識的鄉下小姐。

  落落躲在被窩裡,眼淚打濕了枕頭。

  溫蕙望著帳子頂,輕聲說:「是,陸家對我太好了。」

  陸家太好了。

  溫蕙翻了個身,說不清自己心裡的感覺。

  夫家對你太好了怎麼辦呢?那只能,孝順公婆,尊敬丈夫,努力做一個好妻子呀。要做不到,都對不起人家對你的這份好是不是?

  溫蕙閉上眼睛。明明洗過手了,指尖卻好像還隱隱沾著茶餅的香。

  陸嘉言讓溫柏給她帶的茶餅,果然比客棧自己做的好吃許多。

  想起未婚夫看她時明亮的又帶著溫柔情意的目光,一絲絲的甜,沖淡了那一點點不安。

  要是在從前告訴溫蕙,她能在一個屋子裡一待十天,連屋都不出,溫蕙肯定覺得是個笑話。

  她沒想到有一天她真能做到。

  喬媽媽每天過來陪她說話,給她講些她不知道的東西。她十分有耐心:「我隨便說說,姑娘隨便聽聽,不必強記。以後日子長著呢。」

  十天的時間就這麼過去了。到了吉日,溫蕙終於穿上了新嫁衣,蓋上了蓋頭,溫柏將她背上了花轎。

  「以後,孝順公婆,勤儉持家。以後爹娘不在你身邊,哥也不在你身邊,你照顧好自己。」他扒著轎子低聲說,「別怕,你先去,待會我們便過去喜宴上。」

  因是黃昏,轎子裡暗,他湊著外面的火光只看見妹妹的手攥緊了裙擺。

  她「嗯」了一聲,也不知道哭沒哭。從小就是個心大的傻妮子。

  反正做哥哥的是要哭了!

  陸睿穿著吉服,如菩薩座下的金童下凡,美玉一樣的人。他給溫柏行禮:「有勞兄長了。」

  行完這個禮,他便要將溫家的女兒帶到陸家去了。

  「她從小就倔,脾氣不好,又淘氣,家裡把她慣壞了。」溫柏吸了口氣,道,「往後,還請,還請……」

  請怎麼著呢?請人家像他們一家子那樣慣著溫蕙嗎?那是不可能的了。

  溫柏說不下去了,眼淚不爭氣地掉了下來。忙別過臉去,抹了一把。

  丟人!

  陸睿卻露出了微笑,深深一揖:「大哥放心,我必好好待蕙娘,今生今世,舉案齊眉。」

  溫柏覺得這個妹夫真是太好了,陸家也太好了。好得有點讓人承受不了——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這種奇怪的感覺。

  大約是,若別人對你好得太過,的確是會令人惶恐吧。

  他們青州講究做舅兄的,要凶惡一點,妹夫才不敢欺負妹妹。

  大哥眼淚崩得不大行了,二哥溫松便粗聲粗氣地說:「記住你今天說的話!」

  若在青州,舅兄們肯定還得多說幾句恫嚇的話,甚至要揮揮拳頭以示「我妹子娘家有人,不好欺負」。溫松娶汪氏的時候,汪家的大舅哥可是按著溫松的肩膀對他晃拳頭的。

  可溫柏、溫松對著陸睿這玉一樣的讀書人,實在下不去手,只好說了這麼一句便罷了。

  那俊美的新郎便上了馬,迎親的隊伍動起來,陸家的公子,將溫家的姑娘娶回了家。

  溫蕙全程蒙著蓋頭,下轎、進門、拜天地高堂都是丫鬟攙扶著完成的,然後便把她送進了她自己的院子——陸家與溫家說好了,等溫蕙及笄才給二人圓房。溫蕙嫁進來,便有一個單獨的院落。

  她被扶著坐下,感覺到屋子裡有許多人。

  喜娘唱完了吉祥話,眼前便忽然亮起來——那一直蓋在頭上的喜帕終於揭起來了。

  溫蕙順勢抬頭,陸睿含笑的眉眼落入她眸中。

  溫蕙新得的那個怪病便犯了——只要陸睿對她笑,她就會不由自主地笑回去。

  甚至這一刻,溫蕙竟覺得天地間只有她和陸睿兩個人似的。她看著陸睿的眼睛,陸睿的眼睛裡不僅有笑意,還有她的影子和綿綿的情意。

  這一刻他們的心意有那麼一剎那的相通——此時此刻對他來說,天地間也是只有他和她兩個人。

  直到嗤笑聲四起,陸睿和溫蕙才落回現實裡。

  這是新房,房裡還有很多人。

  大家都在笑。帶著善意,帶著揶揄,或者是帶著羨慕。

  喜娘唱「郎才女貌,天作之合」。觀禮的人也低聲說笑,溫蕙聽見那些人說「新娘子是個美人呢」,她臉頰忍不住發起熱來,微微垂下了頭。

  她聽到很多人說「恭喜」,她餘光悄悄看過去。看到一個貴氣矜持的老夫人,正笑吟吟地看著她,並接受著眾人的恭維和祝賀。

  她知道這是誰,喬媽媽已經提前告知了她——獨孫子成親,陸正的母親,陸家的老夫人,怎麼能不來參加婚禮。餘杭到江州的水路如此暢通,過來一趟原不是難事。

  新房裡自有一番熱鬧。而後熱鬧便移出了新房,分了內院外院,開設喜宴。

  溫蕙在屬於她自己的新房裡,隱隱能聽到外面不真切的聲音。

  溫蕙側耳聽了一會兒,正打量這房間,喬媽媽來了。

  「可累著了吧。先換了衣服吧。」她吩咐銀線,「去給少夫人取套舒服些的衣服來。」

  因不圓房,溫蕙今日的任務算是已經完成了。銀線忙去找劉富家的。嫁妝有劉富看著,她們幾個人自己常用的箱籠劉富家的在看著。

  喬媽媽瞥了眼還在旁邊服侍的落落。她這些天早知道了,溫蕙的身邊便這麼老、中、少三個人。她告訴溫蕙:「已經吩咐了廚下準備飯食,先寬衣裳,待換了衣裳用些飯。」

  說話間銀線已經拿了要換的衣裳來。

  落落還沒伸手,一直在房間角落裡安靜侍立的兩個丫鬟上來伸出手:「少夫人,這邊。」

  溫蕙順著丫鬟的手看到一架花鳥屏風,她便跟著她們到屏風後面去。銀線也跟過去了。人已經夠多了,落落便在屏風外面等著。

  溫蕙終於脫了那身又沉又繁瑣的嫁衣。

  這嫁衣以後圓房還要再穿一回的,得保存好。銀線小心地抱出來疊好,收進箱子裡。兩個陸家的丫鬟打了溫水來服侍著溫蕙卸了花冠,洗了臉,換了衣裳出來。

  喬媽媽打眼一看,銀紅的琵琶袖短襦,寶藍的八幅湘裙,白生生的小臉,水潤潤的眼睛,像小蔥,像嫩柳,像院子裡剛剛綻放的嬌花。

  與睿官兒多麼地般配啊,金童玉女!

  喬媽媽歡喜得眼睛彎了,過來托著溫蕙的手臂:「少夫人。」

  她是陸家後院僕婦之首,溫蕙哪敢託大,與她互挽著手臂一起走到桌邊坐下。喬媽媽對兩個丫鬟道,「來與少夫人見禮。」

  兩個丫鬟便蹲下身去。

  「奴婢青杏。」

  「奴婢梅香。」

  兩個人整齊地道:「見過少夫人。」

  「這兩個,以後便在這屋子裡當差,聽少夫人的。」她告訴溫蕙,「今日先不忙,待明日認完親,這院子裡人,我慢慢告訴你。」

  溫蕙已經知道「告訴」便是「教」的意思。南地北地,豈止是飲食語言,各方各面實在是有許多不同之處,甚至南轅北轍。

  溫蕙曉得好歹,保證:「我好好學,都聽您的。」

  還是個孩子呢。喬媽媽握著她的手,欣慰地笑了。

  丫鬟端來了雞絲湯麵和小菜,清淡精緻。溫蕙聞著那香氣嘴巴裡便不由自主地分泌出口水。

  她臉上藏不住表情,尤其那一雙眼睛,什麼情緒都明明白白。喬媽媽掩袖而笑:「餓了吧,快吃吧。吃完等一等再歇,別積食了。」

  「別積食了」之類的話,分明都是長輩看顧小孩子的時候才會說的話,溫蕙臉上一紅,心中卻溫暖。

  有喬媽媽在,陸家雖陌生,卻讓她不那麼緊張了。

  有青杏、梅香伺候,便讓銀線和落落也下去用飯了。她們用得更快些,溫蕙才落筷,她們已經回來了。

  喬媽媽便給她們講明日的安排,見公婆、敬茶、認親等等……

  忽然有丫鬟進來稟報:「公子過來了。」

  大家都向溫蕙看去。

  溫蕙低下頭,臉紅得不敢看人。

  陸睿進來,喬媽媽笑吟吟地站起來:「睿官兒來啦。」

  陸睿跟她十分親暱:「媽媽。」看了眼跟著站起來,臉上暈紅著的溫蕙,又道:「辛苦媽媽了。」

  「瞧你,我老婆子辛苦什麼。」喬媽媽嗔道,「今個真正累的是新娘子。行啦,我這把老骨頭的確也是有點累,我這便回去了。你和少夫人好好說說話。」

  陸睿還行了半禮。可知喬媽媽雖是僕婦,體面卻大。

  溫蕙餘光瞧見,暗暗記住了。

  丫鬟們都帶著笑跟著喬媽媽出去了。

  銀錢一看落落也綴在後面跟著出去了,瞧瞧溫蕙瞧瞧陸睿,也出去了。也不是離開這房子,只退到了槅扇外面的次間裡聽候。

  裡間裡便只剩下溫蕙和陸睿一對新人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4 01:52 PM

第三十三章 傳來

  陸睿轉過身來,溫蕙已經站起來,等他先開口說話。

  她一身鮮亮的新衣裳,色澤飽滿明麗。雖不是陸睿喜歡的風格,但卻十分喜慶應景,正與這新婚的氣氛相稱。

  看她的眉眼間有些緊張,陸睿未語先笑,問:「餓了沒?」

  陸睿還穿著吉服。溫蕙喜歡這種濃麗鮮亮的衣料,覺得衣裳料子襯得陸睿的面龐特別英俊,所以才不由地有些緊張。誰知他開口如此接地氣,溫蕙忽然便不緊張了。

  緊張什麼呢,天地都拜過了,她已經是陸睿陸嘉言的妻子啦。

  她對他一笑:「喬媽媽叫人給我煮了雞湯麵,已經吃過啦。」

  緊張褪去,她的眉眼間便有了往日的明媚俏麗。

  陸睿大她三歲,已知人事,又是這特殊的日子裡,頗有些心動。

  只事前已經跟他說清楚了,她年紀還小,今年九月才及笄,還要再等上大半年。

  這其實已經算早了。因為體面人家很少姑娘及笄便出閣的,通常都會再留個一兩年,留到十六七。那寵姑娘的人家,偶爾還會有留到十八歲的。

  因父母都知道,姑娘出了閣,再不會有這樣舒服的好日子了。能多留一天是一天。

  溫蕙會這麼早出閣,實在是餘杭那兩百畝上等水田壓垮了溫夫人。

  陸睿忽然走到溫蕙身前,伸出手去,指背蹭了蹭她的腮邊。

  溫蕙嚇一跳,趕緊用手抹抹:「沾了油了嗎?」

  抹了一下看看手指,乾乾淨淨,什麼都沒有。想想剛才用完飯食,她明明用帕子擦過嘴了呀。

  陸睿嘴角含著笑,眼瞳有種異樣的明亮,和溫蕙前幾次見他都不太一樣。他沒回答她,反而又捏了捏她的臉。

  溫蕙驚得呆滯住了:「你、你幹嘛?」

  陸睿說:「我高興。」

  「我每天都想你,想跟你說說話,卻根本見都見不著。」他的眼睛亮得嚇人,「想了十天了,今天終於能見到你了,能碰到你了。」

  他捏住溫蕙的下頜,拇指摩挲著她的唇瓣,低聲問:「蕙娘,我心裡歡喜,你歡不歡喜?」

  這這這這這!他他他他他!陸嘉言是在輕薄她嗎?

  溫蕙覺得身體都熱起來了,口乾舌燥,心臟怦怦跳得讓人無法呼吸!

  可是,可是,他是她拜了天地的夫君啊,這這,這算不得輕薄吧?

  陸睿微微低下頭。

  少年看她的瞳眸中,有些什麼跳動,讓溫蕙覺得害怕。

  但她忽然頓住,抽了抽鼻子……

  「你喝酒了?」她撥開陸睿的手,質問。

  她真是一遇到陸睿就變傻。他身上這麼大的酒氣,她居然現在才反應過來。

  陸睿笑了。

  從前溫蕙覺得他是個謫仙一般的人,笑起來的時候能讓人看得失神。可此時此刻,他穿著吉服笑起來,卻沒有從前那種雲淡風輕、冰清玉潤的感覺。

  好像,很放肆。

  就,怪怪的。讓人莫名臉紅心跳。

  「哪有新郎不喝酒的?傻瓜。」陸睿的手今天是注定不能老實了,他一邊說著,一邊又捏住了溫蕙的臉,揪一揪,再捅一捅。

  溫蕙:「……」

  溫蕙終於明白了!這個人,他在撒酒瘋啊!

  真是的!他們讀書人撒酒瘋怎麼這麼斯文呢!

  她爹撒酒瘋就要去赤膊掄石鎖。

  她大哥撒酒瘋就要爬牆上樹。

  她二哥撒酒瘋就要去馬廄裡抱著馬一起睡。

  她三哥撒酒瘋要打醉拳。

  她娘撒酒瘋,要把家裡所有的男人都揍一頓。

  陸睿這酒瘋撒得太斯文,他說話的樣子也看起來太正常,以至於溫蕙都沒能第一時間發現這個人其實已經醉了。

  但他那輕風流雲一樣隨意、放肆的笑和奇怪的、讓人情不自禁羞澀的眼神都有瞭解釋——他醉了嘛。

  溫蕙撥開了他的手,跺腳:「我哥他們是不是灌你酒了?真是的!我讓銀線去說他們!銀線!銀——」邊喊,她邊向外去。

  陸睿捉住她的手腕,對剛從槅扇帳幔外探了個腦袋進來的銀線喝道:「沒事,出去!」

  陸睿於銀線彷彿群山之巔高不可攀的雪蓮花,銀線頗有些怕他。且兩個人的對話聲音不小,尤其是溫蕙嗓門大,銀線都聽到了,知道是怎麼回事。

  陸睿一喝,她便止住了腳步,又退回到帳幔外面去了。

  「傻瓜。」陸睿握著溫蕙的手腕,無奈地笑,「今天是什麼日子,舅兄們敬酒,怎能不喝?別叫人笑話。」

  溫蕙仔細看他,驚奇地說:「你這樣說話,一點也不像喝醉的樣子。」

  陸睿眼中笑意更濃:「誰說我喝醉了。」

  好吧,反正喝醉的人總是不會承認自己喝醉了的。

  他要不是喝醉了,怎麼會對她動手動腳?他要不是喝醉了,怎麼看她的眼神那麼奇怪。他要不是喝醉了,怎麼會現在還握著她的手腕不放開呢。

  溫蕙也覺得剛才自己一著急,嗓門太高了。怨不得他會說「別讓人笑話」。她壓低了聲音,問:「那我叫她們給你煮醒酒湯吧?」

  小小年紀,眉間青澀還未褪盡,卻要擺出一副賢惠模樣。陸睿覺得十分想笑。

  他眉梢眼角都透著風流,問:「那你是要留我嗎?」

  他們不圓房,現在他過來看過她了,等喜宴散了,就不會再過來了,會直接回自己的院子去。

  溫蕙卻說要給他煮醒酒湯。那不是馬上就能煮好的,是不是得他晚上再過來?

  陸睿其實是真的醉了,雖還有一絲清明,但總歸於平時不太一樣。何況今天是新婚大喜之日,眼前人是明媒正娶拜了天地的妻子,陸睿便覺得調笑一二也無妨。

  只是他想不到,他說完,溫蕙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眨眨,分明是全然沒理解其中的調笑之意。

  兩個人只差了三歲,卻是一個已經知曉人事,已經邁過了成人的那道檻;另一個還懵懵懂懂,想來不到圓房的前一天,不會有成年女子來告訴她人事。

  陸睿反應過來,妻子還小,尚不解風情。他心底笑嘆一聲,終是收斂了,告訴她:「喜宴會到很晚,待散了,你大概已經睡了,我也直接回我自己的院子去了。」

  溫蕙才「哦」了一聲,有點擔心地道:「那……」

  陸睿喜歡溫蕙惦記他,關心他。他笑起來,道:「沒關係,大廚房那邊……」

  話沒說完,突然聽到外面傳來了嘈雜的聲音。

  兩個人同時轉頭向窗口望去,自然什麼也看不到。但隱隱能聽到,外面似乎亂了。

  「怎麼回事?我去看看。」陸睿捏了捏溫蕙的手,「你歇了吧,今晚沒你的事了,好好養精神,明日裡認親。」

  說完對她微微一笑,放開了她的手出去了。

  他走了,銀線才探頭探腦地進來。卻見她家姑娘猶站在原地,一手輕輕摩挲著另一隻手腕,嘴角噙著甜甜的笑。

  銀線嗤一聲,掩著嘴笑道:「行啦,人都走啦。」

  溫蕙才恍然回神,臊了一下,強行鎮定問:「外面怎麼了?」

  「不知道呢。落落出去看去了。」銀線道,「咱們是不是可以歇了?」

  「可以了吧。」溫蕙說,「他剛才說今晚沒我的事了。」

  「他什麼他?」銀線又捂嘴笑,「該改口了。」

  溫蕙臉上飛起紅霞,啐她:「你討厭!」

  銀線不依:「你現在不改,明天也得改啊。我問你,你明天可一下子改得過來?不如現在先練一下?」

  溫蕙一想也是,遂吸口氣。

  銀線眼巴巴地看著她。

  哪知道想得容易,那個稱呼就在舌尖上,想吐出來卻不是那麼容易。溫蕙憋了一會兒,終於聲如蚊蚋般地說:「夫君……」

  「啊?」銀線把手搭在耳朵上,「你說啥?」

  溫蕙跺跺腳。反正四下無人,房中只有銀線,她再吸了一口氣,這回音量起來了:「夫君說,今晚沒我的事了,咱們可以歇了,好了,你滿意了吧!」

  銀線捂嘴樂。

  溫蕙哼了一聲,一邊向裡走,一邊便自己去解衣帶。

  銀線忙過去:「我來。以後,都我來。」

  溫蕙道:「我又不是沒有手。」

  銀線道:「你看剛才青杏梅香,可許你自己動手了?入鄉還得隨俗呢,何況是嫁了人家,自然要跟著夫家的規矩走。以後啊,你少夫人的架子端起來,凡事叫我,可別跟以前似的自己往上衝,咱可不能讓人小看了咱們。」

  溫蕙悶道:「知道了。」

  銀線又小聲告訴她:「剛才劉媽媽在廂房理箱籠,聽見說姑爺過來了,忙不迭地也過來了,就在明間裡候著。看姑爺走了,她才放心回去……」

  溫蕙不解:「她有什麼不放心的?」

  新婚夜,少年男子一身酒氣地過來。她家姑娘還是個小姑娘,什麼都不懂。劉富家的怎能放心,當然是得盯著那喝了酒的新郎離開,才能放心。

  銀線比溫蕙大些,又時常與百戶所軍堡裡的人打交道。鄉下人的確粗鄙些,言談中常常不太講究。銀線便懂得比溫蕙多些。

  剛才陸睿調笑那一句,溫蕙沒聽懂,銀線隔著帳幔倒是聽懂了。

  只是溫蕙一派懵懂,銀線反不好解釋了。只想,這姑娘都嫁了人了,什麼時候才能真長大啊。

  又想,待九月裡她及笄的時候,溫夫人還要過來。到時候必會在圓房前教她了,這事輪不到她操心。

  銀線便沒解釋,含糊了過去。只才幫溫蕙解了衣裳,捲了袖子,剛拿來齒木和青鹽,落落回來了。

  「姑娘!」她腳步匆匆,略顯慌張,「聖人、聖人崩了!」

  聖人便是皇帝。於百姓心中,皇帝便是這天上的太陽。

  銀線嚇得一鬆手,青鹽灑了一地。

  景順五十年三月裡,皇帝駕崩的消息終於傳到了各州各府。一同傳來的還有新帝登基的消息。

  皇城裡到底發生了什麼外人不知道,只知道閣老們被宣入禁中,皇城大門便落鎖,十多日才重新打開。

  張貴人所出的五十二皇子登基稱帝,改元泰升。

  詔令諸王各在封地憑吊,不得入京。

  新房裡,三個小姑娘都被這消息嚇懵了。

  縱落落出身官宦家,也不懂這消息到底意味著什麼,只是本能地感到害怕。

  陸府的喜宴已經亂了,遠遠地,聽到許多不真切的嘈雜聲。

  溫蕙茫然:「那……跟我們有什麼關係嗎?」

  很快就知道了。

  這一天是個吉日,江州城裡辦喜事的不止陸家一家。如今街上,已有衙役敲著響鑼挨街挨巷地向百姓宣告景順帝殯天,泰升帝登基的消息。

  百日之內禁宴飲、音樂、玩樂、嫁娶。

  官宦之家需服國喪。

  梅香快步進來傳達:「所有喜綢、吉服、紅燭都要撤了。外面已經在撤了。少夫人這裡也得撤。」

  溫蕙與銀線面面相覷,問:「那,喜宴……?」

  「已經散了。」梅香回道,「老爺已經換了衣服往府衙去了。」

  陸家的丫鬟都伶俐可人,梅香道:「少夫人稍安,咱們該怎麼辦,青杏已經往喬媽媽那裡去請示了。」

  溫蕙定定神。

  她是少夫人了呢。可不像在家裡,萬事都有爹娘和兄長們頂在前頭。她不能讓陸家人小瞧了去。

  她便點點頭,沉聲道:「知道了。」

  紮著大紅花的紅綢從樑上撤去,喜慶的龍鳳燭換成了尋常的白燭。

  織了金線的紅錦桌布換成了青色織錦。新人的石榴紋多子多福的紅帳摘下來,劉富家的現從箱籠裡尋出一頂薑黃的換上去。鴛鴦喜被、喜枕一併撤了,換了尋常日用的素色……

  丫鬟們倒是不亂,有條不紊。

  只溫蕙坐在桌邊看著大家手腳麻利,很快這房中再沒有「新房」的氣氛。

  她忍不住想,那個在遙遠京城裡的皇帝真厲害啊,他一個人的死,便驚動舉國。

  她明明從未見過這個老人,卻因為他,一場喜慶的婚禮剎那如流雲吹散,彷彿從沒發生過一樣。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4 02:48 PM

第三十四章 做夢

  景順帝在位整整五十年,成為了大周開國以來在位時間最久的皇帝。他活活地熬死了五個皇后,還熬死了一個太子。就在眾人都以為他是個不死的老妖怪時,他終於是死了。

  他殯天時,國無儲君。突然就讓一個女伎出身的人生出來的三歲娃娃坐上了那個大位,成年的親王們可甘心?

  陸正顧不得喜宴賓客,換下了喜慶的衣袍,便匆匆趕往府衙。

  第二日溫蕙早早就醒來,落落準備了套霜色的衣裳給她穿。銀線老大不開心。

  「國喪呢,沒辦法。」落落勸說,「說不得還要披麻戴孝呢。」

  銀線道:「新婚大喜呢!」

  「那能怎麼辦?」落落說。

  銀線垂頭喪氣。

  「沒事,沒事。」溫蕙向來是個心大的,反而不在意,「這衣服不也挺好看的嘛。」

  真是睜眼說瞎話。溫蕙喜歡大紅大綠,喜歡織著金線銀線,閃閃發亮的遍地金的料子。這件霜色的衣服自裁了,就沒穿過幾回。但這是去年裁的新衣,而且是好料子,所以一併帶過來了。

  銀線跟溫蕙的審美完全一致。她一直覺得落落有時候給溫蕙配的衣服太素了。

  但不管怎麼說,她們家姑娘心這麼寬,其實也挺好的,起碼不容易因為一點小事就喪氣。

  銀線便跟落落爭辯:「頭上戴得也太素淨了吧,多插一支吧。怎麼也是新嫁娘呢。」

  落落為難:「那就顯得頭重腳輕了,看著不協了。」

  落落言談舉止和氣質,比起溫家人,都更向陸家人靠近。

  溫蕙雖然有自己的審美,可也頗有自知之明。她想她娘肯定亦是。要不然她娘做什麼專門尋了一個落落這樣的婢女給她呢。

  銀線道:「姑娘,你看……」

  溫蕙卻道:「聽落落的吧。」

  便這麼定了。

  落落小聲提醒:「以後要叫少夫人。」

  收拾俐落,原是預備著今日認親的。溫蕙卻被告知她的公公半夜才趕回家歇下,恐怕一時半會是起不了身。

  溫蕙問:「那……認親?」

  來人稟報:「喬媽媽吩咐,情況特殊,請少夫人先用飯,待老爺起身再說。」

  溫蕙還能說什麼,只能點頭。

  外面已經有粗使的丫鬟拎了沉沉的食盒到正房明間,青杏、梅香往桌上擺飯。

  忽又有小丫頭掀開簾子來稟報:「公子來了。」

  看起來跟落落差不多年紀的小丫頭,可能還不如落落大,也還不知道名字。這院子裡現在溫蕙才只知道青杏和梅香,還是因為這兩個是貼身屋裡伺候的。

  溫蕙忙起身去了明間正堂,一跨過槅扇就看見了陸睿。

  陸睿在正堂負手而立,聽見聲音轉過身來。他穿著件霜色的圓領袍,絲絛束腰,玉珮垂懸。有種說不出來的乾淨出塵之意。

  溫蕙以前沒意識到,霜色可以被穿得這麼好看。

  銀線呆呆地張開嘴。旁的丫鬟都低下頭去抿唇而笑。

  實在太巧,溫蕙和陸睿,竟然不僅穿了一樣的顏色,還顯然是一樣的料子。溫蕙忽然想起來了,這塊料子,本就是去年陸家送來的節禮中的一塊。

  陸睿眸子明亮,對溫蕙一笑:「心有靈犀了?」

  他雖然開著玩笑,但那笑容溫和,人也守禮只停在正堂,沒有進裡間。負手而立的樣子像一叢挺拔的青竹,既清且淨,還給人一種安心之感。

  不像昨天晚上,看她的目光讓她心臟怦怦直跳。

  所以昨天晚上果然是因為喝醉了吧。

  溫蕙吸了口氣,微微屈膝,道:「夫君怎麼過來了?」虧得昨天晚上跟銀線練過了,要不然今天這一聲「夫君」怎能叫得如此流暢。

  陸睿道:「父親昨天半夜才回,快四更才歇下,今日府裡也在忙著搭靈棚準備祭品、孝衣,認親的事且得等父親起身。我怕你不安,過來陪你用飯。」

  溫蕙心中如喝了溫水一般,忙道:「我並沒有不安的,你別擔心。你若有事,就先去忙。」

  陸睿仔細看她。沒有洞房,新娘子安穩睡了一個晚上,精神抖擻,確實沒什麼惶恐不安的模樣。

  「該忙的自有管事們去忙,我能有什麼事。國喪事雖大,卻遠在京城。」陸睿含笑,「眼前,我的事便是你了。」

  他這個人!

  丫鬟們都聽著呢,他怎麼能這麼說話!

  然丫鬟們一個個眼觀鼻鼻觀心的,陸睿又含著笑,溫蕙不想表現得小裡小氣地被人看不起,硬撐著羞澀,努力表現得淡然鎮定,道:「那、那便一起用飯吧。」

  陸睿的目光在溫蕙變得粉紅的耳垂上掃過,知道她恐怕是到了極限。她是新嫁婦,逗逗可以,卻不能讓她在僕婦面前失了方寸,損了威嚴。遂忍住笑,收斂了,正色道:「先用飯吧。」

  兩人挨著落座,青杏、梅香伺候著。銀線覺得自己該上去,可插不上手。便老實地站在後面,看著陸家的丫鬟怎麼做。

  一落座,衣裳料子的同步便更顯眼了。陸睿問:「誰給你挑的衣裳?」

  看了眼銀線:「這丫頭嗎?」

  「不是,是落落,小的那個。」溫蕙臉上雖繃著,內心裡卻因這小小的巧合有點雀躍。

  「這丫頭眼光好,記得賞她。」陸睿說著,夾了一個小籠包放到溫蕙的碟子裡,問,「可吃過我們餘杭的湯包?」

  那包子小小的,麵皮也跟山東的大包子很不一樣。

  「沒有。」溫蕙說,「但我在《亭翁游記》裡讀到過,說這裡面有熱湯,不小心的話,會燙破嘴皮是嗎?」

  陸睿瞥了她一眼:「給你的書都看了?」

  「都看啦。」溫蕙的聲調歡快起來,「你給我的書好多都很有意思,有的我看了兩三遍。」

  剛才還在害羞,忽然間就歡悅了起來,真的是還小。陸睿笑起來:「可知道怎麼吃?」

  「知道,《亭翁游記》裡寫了的。」

  「趁熱吃吧。」

  湯包裡的湯汁真的很燙,虧得先在書裡看到了,曉得要先咬破皮,吹吹涼,輕輕吸湯,再吃皮和餡,不至於露怯。

  溫蕙照著亭翁所說的那樣,吃到了滿口的鮮香,眼睛都亮了。

  陸睿也吃了兩隻湯包,喝了半碗粥,用些小菜,落箸說:「江州這邊飲食,有吳楚之風,喜食辣,一大早便喜歡往湯粉、湯餅裡撒辣椒,我實是吃不太慣,日常都是在家用了早飯再去書院。咱家的廚子都是從餘杭帶過來的,擅長江浙菜系,偏淡偏甜,可能與青州不大相同。你先試試,若吃不慣,我叫他們學學魯菜,也可以再找個擅長北方菜的廚子。」

  「不用如此。」溫蕙忙道,「我素來不挑嘴的。」

  「這不是挑嘴,實是飲食因地域而異,吃不習慣太正常。母親到江州這麼久了,一口江州菜都吃不下的。」陸睿道,「你不要多想,但有什麼不習慣的,只與我來說便是。」

  溫蕙感受到他的關心體貼,垂下頭柔聲道:「我若真個不習慣,定與你說。我若沒說,你不要興師動眾。總之,多謝你啦。」

  陸睿凝視她綠鬢如雲,雪白脖頸纖美微垂,染上淡淡的粉,十分地想去撫一撫那頸子。但今天他可沒醉,只移開視線,溫聲道:「你我夫妻,不必說謝。」

  新婚第一日,撤紅燭,著素服,至今尚未見到公婆,未敬茶,未認親。然而陸睿的話又甜又暖,溫蕙的心裡竟絲毫沒有了新嫁娘的惶恐不安。

  待用完飯,兩個人在次間榻上坐了,溫蕙問:「我們便在這裡等嗎?」

  「別擔心。等父親醒了,母親會使人來喚我們。」陸睿道,「也不會很晚,今日還有很多事。」

  「國喪的事嗎?」溫蕙問。

  「是。」陸睿點頭,「先帝仙去,五十二皇子已經登了大寶,詔令下來,各州各府皆在本地憑吊。今日裡各家都在搭靈棚,明日準備路祭。」

  溫蕙的關注點卻歪:「皇帝有那麼多兒子呀?」嚇,五十二?

  陸睿失笑:「先帝長壽,子嗣豐盛,在本朝列位帝王中算是最多的。」

  溫蕙心想,這可比他們百戶所裡錢大娘養的豬還能下崽。當然這話只敢在心裡想想,說是不能說的,要是對皇帝不敬,可是會掉腦袋的。

  這個皇帝,可是連自己兒子們都會殺的皇帝。

  溫蕙欲言又止地,陸睿挑眉:「想說什麼?只管說。」

  溫蕙其實很想問問,老皇帝死了,對她們到底有什麼影響。但她又怕說錯話,若被陸嘉言笑話倒沒什麼,只怕被陸家的丫鬟們笑話了去,丟了溫家人的臉。

  便忍住了好奇心,說:「昨天揭蓋頭的時候,彷彿看到一位老夫人,是不是……」

  「是祖母。」陸睿點頭,「祖母一直在餘杭,我從前在餘杭的梧桐書院讀書,一直在她老人家身邊。祖母特意為著我們的婚事而來。」

  「蕙娘。」他微笑向她保證,「祖母一定會喜歡你。」

  陸府的中路正房,因為陸正半夜才歸,還在補眠,整個院子裡都十分安靜。

  陸夫人原坐在西次間的榻上看書,等著陸大人補覺醒來,喬媽媽卻自外面而來,停在了槅扇門口,給她使了個眼色。

  陸夫人會意,放下書冊,輕手輕腳地跟著喬媽媽穿過正堂,去了東次間。

  陸大人有自己的書房,正房的東次間和梢間裡有琴有榻,有書案、筆墨、畫卷,是陸夫人日常起居的場所。

  喬媽媽關上了東次間槅扇的門。

  「怎麼了?」陸夫人問。

  喬媽媽放低聲音,道:「老太太今晨一起來,便喚了管事,叫他去請個有名望的道士或僧侶。」

  「她是要卜什麼?還是要做什麼?」陸夫人蹙眉。喜事遇上國喪,家中本就亂,偏老太太還添亂。

  「院子裡的丫頭說,老太太昨天回去一直不高興。好好的喜事竟碰上了國喪,念叨了一晚,怕會妨了睿官兒。」喬媽媽道,「我想著,十有八九是要卜算卜算。管事報過來,我讓他去請白月庵的慧明了。」

  陸夫人眉頭蹙得更深:「怎地找她?」

  白月庵的慧明師太是個極會鑽營的人。自陸正到江州履任,陸夫人也跟過來之後,這個慧明曾數次來訪。只陸夫人只見她一面便知道這是個六根不淨,汲汲營營之人,十分厭惡,次次都給她吃閉門羹,只給些香油錢打發了。

  喬媽媽忙道:「若是平常,決不叫她這等人踏進我們家的門。只慧明這姑子雖市儈,卻有一個好處——她收錢便肯辦事。想讓她說什麼話,只要給足銀錢,她便說什麼話。」

  「原來如此。」陸夫人秀美的手指在榻几上緩緩輕叩,「那就讓她告訴老太太……新娘子命格薄弱,經不得沖。她遇上了國喪受不住,大半的福氣都給沖掉了,且容易妨著老人家,不宜與她相處過久。也別說得太過了,就說……倒也不需驚懼,離得遠些,不要同處一室超過半日即可。」

  喬媽媽掩口笑:「和我想的差不多。」

  「她巴巴地從餘杭趕過來,看蕙娘的眼神那麼明顯,當我看不出來嗎?」陸夫人冷笑,「只這是我的媳婦,怎麼能給她當槍使,反過來對付我?」

  「做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4 02:59 PM

第三十五章 認親

  今日有太多的事要辦,故陸大人在睡下之前便告訴了何時叫醒他。

  溫蕙的院子裡,劉富家的到正房裡探了探頭,銀線瞧見了,悄悄出來跟她說:「姑爺還在裡面跟姑娘說話呢。」

  劉富家的低聲道:「姑爺看著還是個會體貼人的。」

  銀線高興:「可不是!」

  劉富家的只擔心今天的安排:「原本該敬茶,認親,如今可怎麼著?」

  「嗐,皇帝爺爺都仙去了。」銀線說,「這麼大的事,那咱也沒辦法啊。」

  正說著,上房的人來了。陸大人起了,可以敬茶認親了。

  劉富家的和銀線大大鬆了一口氣。

  聽了來人稟說「請新人往正廳裡去」,陸睿起身:「走吧。」

  溫蕙跟著起身,出了正房便看到一個才留頭的小子,正在院門處跟個婆子說話。見他們二人出來,忙都站直了。

  「平舟。」陸睿喚道。

  那小子便過來,麻利地跪下便磕頭:「平舟見過少夫人。」

  「這是平舟,在我身邊跑腿。」陸睿道,「他年紀小,內院外院都可以進,我在外面的時候,你若有事找我,叫平舟傳話。」

  「噢!」溫蕙點頭,「好。」

  銀線和劉富家的都托著大托盤,落落掏出個紅封遞過去,平舟笑著接了:「謝少夫人。」

  只捏到手裡,神情頓了一下,隨即如常——陸家人這麼多,能來到陸家獨子身邊當差,自然是聰明的。

  但溫蕙也不傻。那孩子雖然臉上的表情只頓了一瞬,溫蕙也看出來了。她便知道自家準備的紅封定是薄了,沒被夫家的一個小廝看在眼裡。

  但那有什麼辦法呢。有多大碗吃多大飯,溫家家底就這麼些,爹娘已經盡力了偏向她了,為了她還簡辦了二哥二嫂的婚事。

  溫蕙並無怨言,甚至很坦然。明知道這院子裡肯定不止她一個看出來剛才是什麼情況,但她依然坦然。

  因溫家不曾隱瞞過、虛報過,溫家的是什麼樣子的,陸家早知道的。

  陸睿將一切收在眼底,看著溫蕙平靜的面孔,坦然的目光,嘴角勾了勾。

  平舟機靈著呢,立刻躬身:「小的給少夫人帶路。」

  平舟走在前面,陸睿跨上一步跟上。溫蕙微提裙擺,正也要跟上,前面陸睿忽然半轉過身,對她伸出了手:「走吧。」

  溫蕙的平靜保持不下去了!

  丫鬟婆子都看著呢!

  可,可也不能任陸睿的手就這麼伸著,更不能當著大家的面拒絕他讓他失了面子。溫蕙鼻尖冒汗,只能試著伸出手去。

  陸睿自然無比地攥住了她的手,微微一笑,施施然牽著她離開了院子。

  銀線和劉富家的互相使了眼色,含笑跟在了後面。

  落落留在院子裡收拾箱籠。

  陸府的正廳裡,從陸老夫人起,個個都著著素服,廳上人雖多,打眼一看過去,真看不出來這家是在辦喜事。

  陸老夫人坐在上首,猶在關心自己兒子:「可睡足了?可睡好了?」

  陸大人無奈:「睡足了,睡好了。您老人家莫要擔心了。」

  陸老夫人嗔道:「這當娘的怎麼能不擔心。你如今年歲上來,也不比從前了,要注意身體。」

  陸夫人只帶著淡淡微笑。

  丫鬟進來稟報:「公子和少夫人來了。」

  廳中眾人都是精神一振。

  很快,簾子撩開,一對新人比著肩一起走了進來。霜色的衣裳,玉一樣的一雙璧人。

  眾人頓覺眼前一亮,竊竊私語起來。

  便是陸夫人,雖對溫蕙有諸多不能滿意的地方,但在此刻望著這一對小兒女交輝相應的容顏,也露出了發自內心的歡喜微笑。

  廳堂上有許多人,也有許多聲音。

  上首更是坐著一位富貴雍容的老太太,便連陸大人夫婦都坐在這老太太的下首。

  溫蕙覺得這時候是應該緊張的。可奇異的是,她竟一點也不覺得緊張。這可能是因為手心裡還殘留著陸睿的溫度。

  這一路,陸睿牽著她的手,告訴她:「不用怕的。祖母是慈愛長輩,這次我成親,她不知道有多高興。」

  「親戚們大多是餘杭過來的,沒有出仕,或者需仰仗父親的,且都出了三服,出了五服的也有。都是來添人氣,決不會來添堵的。」

  「你是父親母親親自相過求來的,他們必珍你重你。」

  溫蕙忍不住問:「那……你呢?」

  她知道這麼問不合適。誰個婚姻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呢,當事人自己沒有決定自己姻緣的權利。可她就是忍不住問出來。而且她直覺,陸睿不會因為這個問題不高興。

  陸睿說:「這樣問,不合禮法呢。」

  單聽聲音,覺得他頗嚴肅正經,彷彿在責備她。可他眼睛裡其實在笑呢。

  這個捏她的臉、牽她的手的傢伙,果然不會因為這個不高興。他眸子裡閃動著的亮光讓溫蕙明白,他甚至喜歡她問出這樣大膽的問題。

  看著溫蕙黑亮清澈的眸子盯著他,陸睿拳頭在鼻端抵了一下,好像發出似有似無的一聲輕笑,最後卻說:「回去再告訴你。」

  捏了捏溫蕙的手,牽著她往正廳去。

  溫蕙雖沒聽到回答,可她心裡知道那答案一定不會讓她失望。她嘴角翹起,用力地回握了陸睿的手。

  他們的手直到到了正廳的時候才放開,兩個人規規矩矩,以合乎禮法的姿態一起走進廳裡。

  溫蕙心中非但不生怯,反而覺得滿滿當當,無所畏懼。

  她容色過人,眼睛大而明亮,眉間厚正,進退行禮規規矩矩。許多事前知道新娘子是軍戶出身的人都暗暗點頭,怨不得陸正和陸夫人會肯願意抬一個軍戶家的姑娘進門。

  這新娘子和陸嘉言看著,著實般配。有些原先暗搓搓想看陸夫人笑話的,也熄了心思。

  溫蕙敬過了媳婦茶,改口稱「父親」、「母親」。陸正夫婦倆賞下一套頭面。

  媳婦茶喝完,陸正便起身:「還要往府衙去。」

  國喪事大,娶媳事小。

  陸睿道:「父親辛苦了。」

  陸正卻對溫蕙溫聲道:「委屈你了。」

  溫蕙福身道:「父親為公事操勞,媳婦沒有什麼委屈的。」

  大大方方,眼神清澈。看得出來坦誠,並沒有什麼不滿或怨氣。

  陸正娶她做兒媳,一是報答溫百戶的救命之恩,一是為著她母親擅生養。原是想著其他的地方,便只能將就了,不意今日看這新媳婦,倒比預期得好不少。

  陸正拈鬚點頭,向老夫人和眾人告個罪,先離開了。

  待他走了,認親則從陸老夫人開始。溫蕙奉上鞋子、抹額,口稱「祖母」,老太太笑眯眯地點頭,賞下一頂赤金花冠子。

  那花冠子鑲嵌著各色寶石,丫鬟端出來,便在堂上熠熠生輝。眾人發出低低的驚呼聲。

  貴重竟還壓過了陸夫人賞的頭面。

  餘杭來的陸家人哪有不知道這對婆媳之間的事的,便有人拿眼去瞧陸夫人。陸夫人只面帶微笑,一如往常。

  溫蕙當然不知道這裡面的條條道道。

  這些天她已經認識到陸家的富庶,因此接了陸夫人的賜下,倒還平靜。只陸老夫人這花冠子著實嚇了她一跳——尋常來說,兒媳婦以後這半輩子,主要是跟婆婆相處,所以這場合旁人給的禮通常不會壓過兒媳的親婆婆,即便是太婆婆也不該。

  這太婆婆給的東西卻顯然過於貴重了。

  但溫蕙想起陸睿說的「祖母一定會喜歡你」,他說的時候語氣十分肯定。溫蕙心裡便踏實了,穩穩妥妥地接了,交給了銀線,穩穩妥妥地福身謝長輩賞賜。

  陸家這一房人丁單薄,正如陸睿所說,廳中旁人都出了三服。主家兩代人都明白表示了對這媳婦的滿意和重視,自然不會再有人不識趣地刁難新人。

  事先準備好的香囊、扇套、帕子、鞋子一一送出去,收回來各種各樣的回禮——大部分都比較體面,沒有什麼過於寒酸的。

  這一日,陸氏族人對陸正這一房新進門的媳婦的印象都還不錯。

  貌美,恭順,穩妥。第一條且不提,有了後面這兩條,一個好女子的形象便已經立起來了。

  上午的認親順順利利地結束了。陸夫人帕子掩口:「累了吧,去吧,歇一歇。」便放了溫蕙出來了。

  待從上房出來,劉富家的和銀線都放鬆了下來,喜氣洋洋。

  院子裡卻沒見到平舟,隨身的小廝不是該在這裡候著嗎?溫蕙微感詫異,但陸睿毫不見怪的樣子,她便沒多問。到了一個新地方,新環境,若事事都要問一嘴,也怪讓人煩的。

  出了上房,略走遠些,陸睿就自然而然地牽住了溫蕙的手:「認得路嗎?」

  「認得,我是住在西路。」溫蕙有點小驕傲,「我最會認路了。」

  陸睿挑眉:「那你帶路。」

  「好。」

  溫蕙反牽住陸睿的手,就朝正確的方向走去,果真是記住了路。

  「我住的院子離你稍遠些,在花園北邊那個坡上。」路上,陸睿給她指認陸府裡景物。待稍停,卻見溫蕙似乎有話要說,問:「怎麼了?」

  溫蕙猶豫一下,還是問:「我今日……還可以嗎?」

  陸睿失笑。

  到底還小,還沒離開過父母,定是習慣了做任何事都要接受來自父母家人的肯定或者否定。他便捏捏她的手,表揚她:「很好呢,很穩重,我看父親母親和祖母都很滿意。」

  溫蕙便籲出一口氣。

  陸睿含笑,又道,「這宅子的園子還不錯。等你收拾好屋子,回過門,我帶你好好逛一逛。」

  溫蕙高興地答應了:「好!」

  她的眼睛很亮,閃動著雀躍的、歡喜的、期待的光。這蘊含的飽滿情緒帶著極強的感染力,令陸睿的心情都跟著好起來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4 03:09 PM

第三十六章 銀錢

  陸睿便牽著她的手,不緊不慢地走,緩緩給她講府裡的格局。

  路上不時能遇到府中的下人,腳步匆匆,還看到了有抱著孝衣的,顯是都在為國喪忙碌著。見到這對手牽著手的新人,都躬身避讓,那嘴角眼中都忍不住流露出笑意。

  那些笑意讓溫蕙覺得羞,可心裡又覺得高興。

  陸睿一路就牽著溫蕙回到了她自己的院子,進門便對梅香說:「我在這邊用飯。」

  梅香應了,去外面傳話。那跟落落差不多大的小丫頭子便飛快地跑出去,顯然是去廚房傳話了。

  「你先收拾屋子。」陸睿道,「與我隨便找卷書來,我在旁邊等你。」

  箱籠都還沒拆,都是劉富家的管著的。她放下手裡東西,飛快地去找了。好在溫蕙那幾個貼身的箱籠裡的確放了幾本書,她不識字,也不知道是什麼書,便都抱來了。

  陸睿一看,六本書裡,有三本是他給她的游記,另三本……他翻了翻,抬眼看溫蕙。

  「咳……」溫蕙表情嚴肅道,「就、就打發時間……」

  那三本都是講游俠故事的話本子,仗劍走天下,路見不平一聲吼的那種。起碼對讀書人來說不是什麼正經書,屬於家裡孩子偷看被發現了要被打手板的那種。更加不適合女孩子讀。

  陸睿看她一張俏臉繃著,明明心虛得厲害,似笑非笑:「正好,我也打發時間。」拿著書去了東次間。

  沒說她呢。溫蕙才鬆了一口氣。

  劉富家的不明所以。

  回到內室,便張羅收拾屋子。

  所謂收拾屋子,便是開箱籠將她自己的物品都取出來挪進屋子裡。實際上她們回來之前,落落已經在做了,只她人小力氣小,做的慢。

  青杏、梅香雖是在屋裡伺候的,但新少夫人還沒正式發話,她們也不敢擅動少夫人的東西。

  溫蕙終於回來,她二人給陸睿上了茶,便主動到西側內室裡求活幹。

  溫蕙已知道這以後就是自己的丫頭了,便讓她們一同幫忙。人多力量大,很快便收拾俐落。

  外面小丫頭進來告訴:「飯來了。」

  青杏梅香便出去擺飯。

  果然如陸睿所說,陸家的廚子燒的菜都是江浙口味。

  陸睿問:「可還吃得慣?」

  溫蕙點頭:「比家裡吃得淡些,但好吃。」

  好吃就行。陸睿笑道:「在你家的時候,可把我鹹死了。」

  溫蕙驚了:「那你不說?」

  「我先以為,是你家廚子失手了。左右一看,岳父和舅兄們都吃得若無其事。才知道你們便是這般口重。」陸睿道,「只我一個男子,挑剔這種事,舅兄們恐怕更不喜歡我了。」

  「……」溫蕙強道,「別瞎說,沒人不喜歡你。」

  「真的?」陸睿斜睨她,「沒人嫌我弱不禁風?」

  溫蕙吃驚:「你怎麼知道?」說完就想咬自己舌頭,忙找補:「不是,我意思是……」

  陸睿無語抬頭看屋頂的描金:「三哥說的。」

  溫蕙想打死溫杉。

  只又想著那時候她全家都看著陸睿謫仙似的一個人,雪裡踏過,好像不沾人氣一般,誰知道他吃完飯回到房裡會不會「噸噸噸」地灌水。

  光是想就憋不住,「撲哧」笑了出來。

  陸睿睨她:「想什麼呢?」

  溫蕙:「沒什麼。」

  陸睿彷彿能看到她那小腦袋瓜裡在想像什麼畫面,瞭然,道:「在我面前便罷了,到了母親面前不可這樣,食不言,寢不語。」

  溫蕙忙道:「我曉得。」

  在面對公婆的時候,陸睿還會提點她。雖還沒圓房,溫蕙卻能體會到什麼是夫妻一體了。陸睿是陸家裡與她最親近的那個人。

  用完飯,溫蕙問:「你可累了?要回去歇個午覺嗎?」

  陸睿卻說:「院子裡的人都認過了嗎?」

  溫蕙道:「還沒來得及。」

  通常新婚第二天,都是天不亮新人就準備好了去見公婆,敬茶認親。認親的時候,自家的丫鬟便該把屋子收拾出來,箱籠該挪的挪,東西該放的放。等新嫁娘回來,夫家給的下人便一起來拜見新夫人。

  今天卻趕上國喪,陸大人起得晚,溫蕙敬茶認親去得晚,便也結束得晚。

  她又統共只陪嫁了一個媽媽兩個丫頭過來,銀線和劉富家的還要跟著她去上房,只落落一個在院子裡收拾箱籠。

  便每一件事都往後拖了,直拖到了用了午飯。

  陸睿點頭道:「我陪你一起認認人。」

  溫蕙卻道:「稍歇歇,先讓她們用飯吧。」

  陸睿看了她一眼,溫柔一笑:「好。」

  溫蕙以為陸睿和她該去東次間裡稍歇,不料陸睿一撣衣擺,徑直去了西次間裡。

  東邊的次間和梢間才該是溫蕙日常起居的地方。也可以招待閨中密友。西次間則更私密,再往裡的內室,也就是西梢間,便是溫蕙的臥室了。

  溫蕙張張嘴,又閉上,努力淡定地跟上。

  該適應了,這個人是她的夫君,原就不是旁人,原就有權利踏入別的男子不能踏入的地方。

  到榻上坐了,青杏奉上茶。陸睿道:「先去用飯吧,都用了飯再一起過來拜見少夫人。」

  剛才夫妻對話青杏都聽到了,因此現在說話的雖然是陸睿,她卻笑著朝溫蕙福身:「謝少夫人。」

  待她退出去,陸睿告訴溫蕙:「青杏是母親院子裡出來的,梅香原是我院子裡的人,都還算伶俐,對家裡的事情也盡知道。你先用著。若不稱心,再與我說,總之給尋個稱心的。」

  雖才一個晚上一個上午,但溫蕙已經覺得青杏、梅香伶俐遠勝銀線。她從前在家裡也不過就兩個使喚丫頭,如今給了她這許多,怎麼會覺得不稱心。

  但她知道陸睿這都是好意,彎眼一笑:「好。」

  陸睿定定地看著她。

  溫蕙摸摸臉:「沾了什麼嗎?」

  陸睿端起茶盞,垂下眼:「沒有。」

  待放下茶盞,他指節在榻几上緩緩叩了幾下,抬眼開始審溫蕙:「在家裡常看那些話本子?」

  「咳。」溫蕙挺直背脊,「就偶爾!」

  瞧那心虛的眼神!

  陸睿道:「我那裡有更好看的。」

  溫蕙的眼睛一下子亮了:「真的 ?你也喜歡看?你都看過什麼?郭俠的故事看過沒?楊蓋的故事看過沒?我最喜歡的還是獨孤客!秦地馬幫十三郎的故事也好看。快跟我說說,你喜歡哪……一……個?」

  在陸睿似笑非笑的目光裡,聲音越來越小。

  陸睿挑挑眉:「偶爾?」

  溫蕙訕訕。

  陸睿偏過頭去,拳頭抵住了鼻尖。

  溫蕙臉紅紅:「你想笑就笑唄。老這樣,誰還不知道你是在笑。」說著,也做了個拳頭抵唇的樣子。她跟陸睿單獨接觸的時間其實沒多少,可已經好幾次看到他做這個動作了。

  這的確是陸睿的一個習慣動作,陸睿自己也知道。只叫溫蕙做出來,竟很是學出了幾分他的感覺,分外有趣。他便又笑了。

  溫蕙問:「你是真的也看,還是就為了誆我?」

  「當然也看。」陸睿終於承認,「不然天天讀聖賢書,要累死我嗎?只是不能叫先生們知道,也不能叫父親母親知道,不然定要挨說。你自己悄悄看便是,不要出去嚷嚷。」

  那個在天上飄的謫仙好像落地了似的,特別地接地氣。

  溫蕙說不出來是什麼感覺,好像並沒有幻滅,反而心裡更踏實了。

  落落忽然在簾子外面道:「公子,少夫人。」

  溫蕙奇怪落落在外面喊什麼,怎麼不進來?陸睿已經道:「進來。」

  有他這一句,落落才掀開簾子進來。溫蕙恍然大悟。

  在溫家沒這麼大規矩,若有事直接就掀簾子進來了。溫蕙暗暗記在了心裡,提醒自己要多注意陸家的規矩與溫家的不同之處。

  落落抱著一隻匣子放在了榻几上,對陸睿道:「公子院裡的平舟哥哥送過來的。」

  從正房出來就沒見著平舟,原來是拿什麼東西去了。溫蕙只當是陸睿的東西,沒在意,問落落:「你吃過了沒?」

  落落道:「吃過了。剛才公子和少夫人用飯,姐姐們在跟前侍候,我就先和劉媽媽她們一起吃了。」

  大家都能各自安排好就行。溫蕙點點頭。

  落落便要退下。

  陸睿將那匣子推過去:「這個給你。」

  溫蕙問:「是什麼?」說著掀開了蓋子。

  落落正撩起簾子,轉頭瞥了一眼。那蓋子掀開,泛起了一片光。

  落落出去了。

  整整齊齊排列在匣中的小銀錁子映著日光,泛起一片銀光,把溫蕙的臉龐照得明亮。

  溫蕙摀住半邊臉頰,發出小小的驚呼:「這花樣子真好看!」

  她拿起一個舉到眼前看:「竟還有魚形的?我從沒見過。」

  陸睿含笑。

  溫蕙又道:「這種銀錁子我也有幾個。都是以前跟著我爹娘去賀千戶家拜年,從賀夫人那裡得的。樣子特別好看,我捨不得用了,都攢著呢。」

  陸睿道:「以後多得是,不用捨不得,待會認人的時候,用這個打賞。」

  溫蕙扒拉著銀錁子數花樣子到底有多少種的指尖頓住。她抬起眼。

  陸睿坐在對面,嘴角有淡淡的笑,只看著她,不說話,像是在等著什麼。

  電光火石間,出嫁前大嫂楊氏悄悄與她說的私房話在溫蕙腦子裡飄過——

  【這些話原輪不到我來教你。只誰讓咱們倆認識得久呢,我雖是你嫂子,心裡卻只當你是半個姑子,半個妹妹,才與你說的。】

  【以後到了夫家,要記得夫君才是這個家裡與你最親最近的人。你兩個就該是共進退的。】

  【夫君對你的好,全收著。嘴上關心也好,送你首飾銀錢也好,不管,都收著!別跟他生分,給你就收。人家對你的好若總不受,久了,人家就不對你好了。】

  【你若不知道該怎麼謝他,簡單,就對他笑便是了。】

  【聽嫂子的,沒錯!】

  溫蕙腦子清明,意識到了兩件事。

  一是,她家準備的賞封肯定是薄了。上午平舟拿到賞錢露出的那一瞬異樣,果然不是只有她察覺。

  二是,她嫂子教她的,該踐行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4 03:46 PM

第三十七章 護航

  溫蕙實在覺得她的大嫂楊氏,真不愧是過來人。怨不得她大哥溫柏總是時時刻刻都惦記著自己的媳婦。

  她居然什麼都料到了!不僅料到了夫君會對她好,還料到夫君會以給她銀錢的方式來表達這種好。

  並且溫蕙還真的不知道這種時候該怎麼應對陸睿。她嫂子居然連這一點都料到了!

  溫蕙便笑了。

  倒不是假笑,光是想著她嫂子的料事如神,她都忍不住差點要笑出聲來,更何況陸嘉言對她體貼入微,竟然注意到了這樣的小事,竟然第一時間就做出了安排。

  怪不得從中路上房出來的時候沒見著平舟呢。話說,他是什麼時候偷偷支使平舟去取這匣子的呢?她竟然都不知道。

  新婚妻子明媚婉麗,笑起來正如這時節的春光一樣燦爛。

  陸睿看到她眉間舒展開來,眼中眸光明亮,綻開了一個讓人看了心情就愉悅的笑容,聲音清脆而響亮地應道:「好。」

  又道:「多謝啦。」

  終於不會動不動就害羞了。畢竟已經拜過天地了。

  陸睿心情大好。他矜持了一下,道:「你我夫妻,謝什麼。」

  話雖然這麼說,卻被溫蕙發現他的嘴角都是翹著的。

  這個人從天上落到了地上,溫蕙發現他沒那麼遠了,甚至近到了她也能察覺他的小情緒的距離了。這讓她心中竟也有了小小的得意。

  還好溫蕙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是能藏得住情緒的人,怕被陸睿看出來,便轉換了話題,問他:「平時都做些什麼呢?」

  陸睿才說了半句「平時自然……」,外面又響起落落的聲音:「公子,少夫人,喬媽媽來了。」

  這次不用陸睿開口,溫蕙便先道:「快請。」因她才是此間主人。

  落落便打了簾子,喬媽媽笑吟吟地進來了,身後還跟著個丫頭,抱著個匣子。

  整個陸府,溫蕙最熟悉的人甚至不是陸睿,而是喬媽媽。自她在江州府下船,這老媽媽在婚前的十天裡幾乎日日都陪伴她,告訴了她許多事情。以溫蕙那很容易和人親近的性子,早已經與她熟稔親暱了。

  她喊了「媽媽」,便要起身。

  「少夫人不用。」喬媽媽按住了她,「我雖痴長些年歲,也是府中下人。姑娘過了門,已經是咱家的少夫人了,尊卑不可廢。」

  溫蕙看到陸睿雖然也親暱地喊了聲「媽媽」,但他的確也沒起身。她有些猶豫:「但是我娘說……」

  喬媽媽笑眯眯:「親家太太仁善。少夫人以後見了我,給我賜個凳子,叫我不用站著,腰酸腿疼便是了。」

  她在陸夫人、陸睿和溫蕙跟前不用自稱「老奴」或「奴婢」,已經是十分的體面了。

  溫蕙便乾脆往榻裡面挪,讓出一塊地方:「媽媽坐這裡。」

  這動作不算十分端雅,卻真誠可愛。且她的言語神態裡,也明顯對喬媽媽透出一種雛鳥對母鳥般的情結。這自然是因為喬媽媽是她到了江州後第一個也是與她打交道最多最深的陸家人的緣故。

  喬媽媽心中喜愛,便不推辭,笑著在榻沿坐下了。落落上了茶水。

  喬媽媽問:「院子裡的人可認過了沒有?」

  溫蕙道:「還沒呢,想著先讓她們吃飯,都忙了一上午,別餓著肚子。」

  「那可好。」喬媽媽道,「今天事情實在多,我緊趕著過來,也還是這時候了。沒認正好。」

  她說著,扭頭看了眼跟著來的丫頭。那丫頭原抱著個匣子,便過來交給了喬媽媽。

  喬媽媽接過來,放到了榻几上,似乎還挺沉的樣子。溫蕙把陸睿給的那隻匣子稍微旁邊挪了挪,給騰出地方來。卻見喬媽媽揮了揮手,那丫頭便退出去了。

  落落上過茶原本站在門口聽喚,見狀也跟著出去了。

  喬媽媽便道:「落落這丫頭,伶俐。」

  溫蕙聽了高興。因為她進門之後便發覺,陸府的丫頭都精緻伶俐,把銀線比得有些粗憨了,落落卻十分地給她長臉面。她道:「她年紀雖小,但是讀過書,背過《百家詩》呢。」

  「挺好,挺好。」喬媽媽笑眯眯,將那匣子推過去,「這是夫人給少夫人的。少夫人看看。」

  那匣子比陸睿給的匣子高厚很多,幾可以說是小箱子了。

  溫蕙好奇道:「是什麼?」說著,掀開了箱蓋。卻竟是滿滿一小箱銅錢。

  溫蕙吃驚:「媽媽?」

  那箱子分兩層,上面是箱,下面還有個屜。喬媽媽拍拍她的膝蓋,拉開了下面的小抽屜,告訴她:「這些天少夫人要見不少人,少不得要打賞。家裡月初才發月錢,這還不到時候,夫人便先叫拿些散錢給少夫人。」

  說是散錢,可這一箱子別說是只價值一文的小平錢,便是折二折三的也沒有,俱都是折五折十的重寶大錢,一枚便是五文、十文。

  而喬媽媽拉開的下面的抽屜裡,整整齊齊碼著的都是小銀錁子。

  就和陸睿給的一樣。

  溫蕙忽然笑彎了眼。

  「媽媽,你來晚了。」她說,「相公已經給我啦。」

  她把陸睿給的匣子打開給喬媽媽看。

  喬媽媽十分驚喜,「唷」了一聲,袖子掩口:「我們睿官兒,還知道想著媳婦了?」

  陸睿被調侃了也不在乎,反而一挑眉:「自己的媳婦,我不想著,還讓誰去想?」

  他原介於少年與青年之間,因氣質清冷,便使溫蕙一直覺得他更偏於青年,更穩重更成熟。誰知他與喬媽媽說話,卻是這樣,忽然又多了幾分少年氣。

  就跟溫蕙在外人面前也能端著的,可一見到溫夫人就恨不得滾進她懷裡撒嬌去,差不離。

  顯然跟喬媽媽十分親暱。

  喬媽媽直把眼睛笑成了一條線:「好好好,小夫妻原就該這樣。少夫人千里迢迢遠來,還有許多不知道、不熟悉。你原就應該時時想著她,照顧她周全,才能對親家老爺、太太交待。」

  溫蕙耳根微熱,心裡也暖,道:「媽媽,銀子我已經有啦,母親給的媽媽帶回去吧,晚上我去給母親道謝。」

  夫君想著她,一發現她銀錢上手緊,便立刻著人去取了一匣子銀錁子來。已經讓人開心歡喜。

  婆母竟也想著她,也照顧她。這便是意外的之喜了。

  晨昏定省,晚間的時候還要去給陸夫人問候,溫蕙想著那時候當面跟婆母道謝。

  喬媽媽卻嗔道:「少夫人說的什麼話,公子給的是公子的心意,夫人給的是夫人的心意,豈能混為一談?難道少夫人只領公子的心意就不在乎夫人的心意了嗎?」

  溫蕙忙道:「不是這樣的……」

  「長輩賜,不敢辭。」陸睿笑道,「既是母親給的,你收著便是。」

  喬媽媽道:「就是,這長輩給出去的,哪還有收回來的道理。」

  她嫂子教她要跟夫君共進退。這話其實母親也早跟她不知道念叨過多少次了,要孝順公婆,要和丈夫一心,要好好持家。

  就連連毅哥哥曾經也說過差不多的話呢。

  總之一個女人嫁了,從此夫家便是她的家,夫君的父母便是她的父母了,從此便是一家人了。

  連陸睿都發話了,溫蕙便道:「那我便厚著臉皮,偏了母親的錢啦。」

  她年紀小,便是怎麼樣努力做穩重樣子,都還有幾分稚氣。在喬媽媽和陸睿面前放鬆下來,便更不怎麼端著,露出幾分真實模樣,眉眼靈動,性子直爽。

  十分可愛。

  喬媽媽和陸睿都笑了。

  落落又在外面稟告:「大家都用過飯了,劉富一家也來了。」

  喬媽媽坐在榻沿上,先站了起來:「正好我給少夫人指認指認這幾個。」

  溫蕙先喊了落落進來,想了想,指了陸夫人給的那一箱錢,道:「待會用這個打賞。」

  在夫君和婆母之間,當然得先敬著婆母,將夫君暫往後放。

  她能注意到這點細節,可見是將「孝」字放在心上的。喬媽媽和陸睿都在心裡暗暗點頭。

  三人便一併出去了。落落抱著箱子也跟出去了。

  陸睿和溫蕙在上首分左右坐了。

  落落將錢箱放一旁,搬來個錦凳放在了溫蕙斜前方,喬媽媽也坐下。

  眾人便一起進到屋子裡,這是頭一回拜見新少夫人,是必要磕一個頭的。落落也跟著站過去,眾人整整齊齊地跪下,一起道:「見過公子、少夫人。」

  一側是陸家的僕婦丫鬟,動作都整齊;另一側是跟著溫蕙嫁過來的丫鬟和陪房,只落落靈巧,跟上了節奏,銀線和劉富一家的動作便不大整齊。

  溫蕙說了聲:「都起來吧。」

  眾人站起來。

  陸睿端起茶,道:「都與少夫人說說自家,讓少夫人認認人。」

  喬媽媽道:「說清楚些,以前在哪裡做事,爹娘是誰,都說明白些。」

  陸家的幾個丫鬟僕婦忍不住抬眼看過去。

  那少夫人坐在那裡,圓滑些的世僕都能看得出來那眉眼間的青澀稚氣。也都知道她不過是一個百戶之女,高嫁進了陸家的大門。

  也聽說過一些小道消息,說是夫人在青州的時候便不大看得上這少夫人。

  然而眼下看過去,這少夫人左右兩邊,一邊是公子居高臨下,目光淡淡地壓過來,一邊是夫人跟前的第一體面人喬媽媽笑眯眯地,如一尊笑面佛鎮著。

  大家都垂下眼去。

  這兩尊大神陣仗擺出來,如左右護法,為新少夫人保駕護航。誰個還敢輕視少夫人年紀小,出身低?

  這傳言……不大靠得住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4 03:56 PM

第三十八章 相扣

  溫蕙的院子裡配了六個人。

  青杏、梅香是在屋子裡伺候的。其中青杏是從陸夫人院子裡出來的,倒不是家生子,是七八歲上便被採買進府。梅香則是從陸睿院子裡調過來的,她娘是老太太跟前的人。

  另有兩個粗使,寧兒的娘是廚下的,彩雲的爹是門房上的。

  一個看門的婆子,喬媽媽稱呼她「孫家的」,道:「許久沒見你那親家了,她可好?怎地這次沒跟老夫人一起過來?」

  孫婆子忙道:「勞您老記掛了。我閨女那妯娌給她生了個大孫子,老夫人出門的時候,我那親家正告了假照顧媳婦月子,才沒跟來。」

  喬媽媽笑道:「那替我恭喜她。」

  最後還有一個小丫頭子,看著比落落還小些,名叫蕙兒,爹娘卻是陸夫人的陪房。

  溫蕙問清是草頭惠的「蕙」字,道:「和我是一個字呢。」

  「那可不行。」喬媽媽道,「少夫人給她改個名吧。」

  溫蕙很有自知之明:「我不會起名呢,落落的名字都是她自己取的,還是相公給取吧。」

  陸睿卻問落落:「你的名字是『爛熳南枝與北枝,殘香落落影離離』?」

  落落道:「是『勞勞燕子人千里,落落梨花雨一枝』。」她說完,解釋說:「因原先的名字是叫梨花。」

  陸睿點點頭,對蕙兒說:「你以後便叫燕脂。」

  燕脂相貌不及落落精緻,但年紀小就自然可愛。她問道:「就是胭脂嗎?好,那奴婢以後就是叫燕脂了。」

  落落給燕脂解釋:「梅花耿耿冰玉姿,杏花淡淡注燕脂。我是梨花,你是杏花。」

  燕脂驚奇地說:「咦,那玉姿姐姐就是梅花了?」

  溫蕙笑問:「玉姿又是誰?」

  燕脂正要回答,陸睿先開口道:「是我房裡的丫頭。」

  這話一出,空氣中有了些微妙的氣氛。喬媽媽、銀線、劉富家的都不約而同地看了溫蕙一眼。

  溫蕙隱約察覺到了氣氛的變化,卻不明所以,只「噢」了一聲。

  陸睿神情如常:「等明日回過門之後,叫我院子裡的人都來給你磕頭。」

  溫蕙道:「好。」

  落落已取了小銀錁子遞給了燕脂。

  溫蕙特特給落落指了陸夫人給的錢箱而不是陸睿的那隻。一是因為受人好當所有表示,譬如人家贈你釵環,便該戴出來給人看,予你衣裳,便該穿出來給人看。陸夫人給她一箱「散錢」本就是為了讓她打賞下人,她便拿來用,以示收下了陸夫人的心意。

  另一個卻是因為,她覺得雖一樣是給錢,但陸睿到底是男人家,憨憨地給的全是銀錁子。雖然這種帶花樣子的小銀錁子不是市面上流通的,那也是銀錁子呀。溫蕙手裡幾個從賀夫人那裡得來的幾個小銀錁子,都很寶貝地收著不捨得用呢。陸夫人和喬媽媽就細致多了,除了小銀錁子,還準備了這麼多的銅錢。

  哪知道箱子抱出來,丫頭婆子一個一個上前自報身份然後領賞,落落小丫頭直接取了銀錁子而不是銅錢打賞。

  溫蕙:「……」

  然而不說陸睿和喬媽媽都面色如常,便是領賞的丫頭們,雖然帶著笑說著謝賞的話,卻也並沒有什麼特別大的驚喜神色。

  可知這樣的打賞在陸家是再正常不過,正如她去賀家,賀夫人也是隨意便摸出幾個給她:「拿去玩。」

  溫蕙其實並不是小氣的人,她看多了話本子,原是很嚮往那些「視金錢如糞土」慷慨之風的。只她從前在家裡,一個月溫夫人才給她三百錢的零花,沒碰過這麼多銀錢而已。

  溫蕙便不做聲,看著落落發賞。不管這是從自己家裡帶出來的習慣,還是在賀家養成的習慣,落落顯然也是習以為常的。

  溫蕙便調整著心態,等前面幾個丫頭都領過了賞,她心態已經調整得頗好,不再為打賞幾個銀錁子而心疼了。

  待到燕脂也領了賞,溫蕙看她年紀小也可愛,也記得中午她撒開小短腿往廚房跑的勤快,反對落落說:「她小呢,多給她一些。」

  落落便又抓了一把銅錢給燕脂。

  燕脂雙手接了抱著,臉上便比旁人多了幾分真情實感的歡喜:「謝少夫人!」

  陸家的人都認完了,溫蕙的人便來拜見陸睿。

  溫蕙告訴陸睿:「劉富原給我爹做親兵的,他功夫很好。他家的兩個小子,也不錯。」倒沒說劉富家兩個小子的功夫是她在家裡的時候親自考過的,底子都紮實,倒真不錯。

  平舟過來給溫蕙的人打賞,也一樣是小銀錁子。

  有陸家的丫頭珠玉在前,溫家的人便是再沒什麼見識,也知道不能給溫蕙丟臉,都努力表現出鎮定的樣子。

  陸睿問了劉富兩個兒子的年紀,點了他家的大小子劉麥:「以後跟在我身邊。」

  來了就能得差事,還是姑爺身邊的,可知這是姑爺給姑娘臉面,對姑娘重視。溫蕙的人都很高興。

  都認完了,賞完了,人都退下。喬媽媽開口跟陸睿說:「我與少夫人再講講府裡的事。」

  陸睿便起身:「交給媽媽了。」回去了。

  喬媽媽便教溫蕙:「青杏是我調教出來的,她若做得不好,少夫人盡罰她便是。燕脂的爹娘是咱們夫人的陪房。她們兩個與上房的人都熟,傳個話什麼的都方便。寧兒娘在廚房,吃食上的事,可以叫她去說。彩雲的爹在門房,要有去外面跑腿採買的事,可以找她。」

  這都是有用的信息,溫蕙都記在心裡,謝過了喬媽媽。

  喬媽媽又與她說了明日的安排:「原該新人起了便回門的。只明天卻得先祭奠,再回門。已經譴了人去與舅爺們打過招呼了。」

  溫蕙道:「那自然。」眼下什麼事都得給國喪讓路。

  待交待了許多,喬媽媽要回,溫蕙起身要送她。喬媽媽只不讓:「少夫人要習慣,莫折煞我這老太婆。」

  溫蕙在家裡時,對溫夫人身邊的黃媽媽雖親暱卻也沒這麼多講究,不過因為初來乍到,與喬媽媽是才開始相處。總之,禮多人不怪。

  喬媽媽既然這樣說,溫蕙心裡便暗暗決定以後便像對待黃媽媽那般對她。

  待喬媽媽走了,溫蕙卻只看見落落,沒見著銀線和劉富家的。落落去喊了一聲,那兩個才從耳房裡出來。

  溫蕙奇怪地問:「你們兩個做什麼呢?」

  劉富家的笑道:「得了賞,高興呢,說兩句話。」

  銀線也忙道:「是呀是呀。」

  大家都得了賞,溫蕙雖然是那個把銀子花出去的人,她從陸睿和陸夫人那裡得的卻比誰都多,很理解這種高興,又想起陸睿的話,便笑道:「以後多著呢。」

  銀線笑嘻嘻地,同劉富家的一起跟著進了內室。

  青杏、梅香便識趣地出去了。

  只剩下「自己人」了,溫蕙才徹底地放鬆了一下,道:「說說吧,都感覺怎麼樣?可還習慣?」

  銀線道:「賞錢這麼多,有點不習慣。」

  溫蕙啐她:「出息!」

  大家都笑起來。陸家的日子富庶,從這房子裡的裝潢擺設都能看得出來。既精且雅,沒有俗氣的鑲金嵌銀,可偏偏就是能從中感覺到其中蘊含的富貴底蘊。

  溫蕙又把陸睿和陸夫人都給她銀錢的事跟劉富家的和銀線說了。

  銀線高興地說:「落落已經跟我講了。姑爺和夫人可真好啊!」

  「老爺夫人真是好眼光,好福氣。要不然都說要抬頭嫁女呢。這陸家的規矩、氣派,我是再沒見過的。」劉富家的盛讚,「姑爺體貼,婆母大氣,這誰羨慕得來。」

  溫蕙臉有點熱,又有點小驕傲。

  這世道,女子若能嫁得好,自然都是歡喜驕傲的。

  溫蕙又關心劉富一家:「住處什麼的可好?」

  「好的,好的。」劉富家的說,「給我們一家子安排了個三間的北房呢,耳房也給我們了,住得寬敞。兩邊廂房裡的人家,也都是老爺夫人跟前的體面人。出了院子後街就有井,方便得很。」

  溫蕙便放心了,跟她說:「先別急,等以後看看,能不能給你當家的尋個差事。」

  「不急。我們的事都不急。」劉富家的道,「姑娘……少夫人自己先站穩才重要。」

  溫蕙道:「我曉得。」

  劉富家的又道:「今天的事,明日記得告訴大爺二爺,讓家裡人好放心。」

  「正是呢!」溫蕙道,「讓他們告訴我爹娘,爹娘知道夫君母親都這麼好,肯定就放心了。」

  說起「家裡」,幾個人都微微傷感,便湊在一起說了會兒話。

  這會兒陸府裡許多人都很忙碌,溫蕙院子裡卻閒下來,沒什麼事。

  溫蕙原想比照著家裡楊氏給溫夫人晨昏定省的時間來,沒想著稍晚時候青杏卻進來與溫蕙說:「少夫人去上房的話,最好早一些。老夫人在這裡呢,夫人肯定還要去老夫人跟前問安的。」

  溫蕙猛省,鼻尖微汗:「幸虧你提醒我!」

  她的祖母好幾年前便去世了。她從前小,在記憶裡模模糊糊地,好像溫夫人也並沒有日日去祖母跟前晨昏定省。她家這規矩,還是大嫂楊氏進門之後才立起來的。

  楊氏恭謹純孝,侍候婆母從不偷奸耍滑。溫夫人也寬厚,並不磋磨兒媳。婆媳十分相得。

  整了整衣服,理了理頭髮,想著青杏是上房出來的,溫蕙便叫上了青杏一起:「你與那邊熟。」

  青杏欣然領命,與銀線兩個一起陪著溫蕙出門。才走上台階要跨出院子,迎面陸睿也正要跨進來。兩邊的人都站住。

  「要去母親那?」他問。

  溫蕙點頭:「正要去。」

  陸睿道:「我陪你一起。」

  溫蕙:「咦?」她習慣性參照家裡,而家裡楊氏也並不需要溫柏陪同的。

  陸睿直接牽了她的手。他如今牽她,再自然不過。不過一天的功夫,溫蕙竟然也沒了羞澀,還反握著他的手。

  一邊走,陸睿一邊告訴她:「我向書院告了婚假。等我回去,自然不能日日陪你做這些事,但這幾天既然在家,便都陪你,有事盡可問我,也省得你抓不著頭腦。」

  溫蕙甜甜一笑:「好。」

  又道:「我本來打算再晚點出門的,多虧青杏提醒我,祖母在呢,母親怕是還要往祖母那裡去,我才趕緊出門的。」

  陸睿回頭看了眼青杏,對溫蕙頷首:「上房的人都是喬媽媽親手調教出來的,不會差。」

  溫蕙道:「是呢。」

  說完,心頭卻忽然閃過一念。上房的人都是喬媽媽調教的,那陸睿身邊的人呢?

  只這念頭在腦中一閃而過,便被陸睿的笑容帶跑了。他牽著她在春光裡慢慢走,偶爾會看她一眼,眼中帶著笑意。

  慢慢地,本來只是相握的手在袖子的掩護下,便成了十指相扣。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4 04:05 PM

第三十九章 婆婆

  喬媽媽從溫蕙的院子回到上房,陸夫人正在聽管事媳婦們回報:「……虧得昨晚便去找了方記的掌櫃,讓他連夜開庫房,咱家差不多包了他庫裡的全部素麻,上午已經統計完,盡夠了。正在趕工。」

  陸夫人問:「來得及嗎?」

  管事媳婦道:「來得及,只粗粗綴幾針一件便成了。過來前才去看了,再兩個時辰,便都能趕出來了。」

  陸夫人點點頭。

  又有旁的管事僕婦上來稟報旁的事。喬媽媽也不打擾,自進到了裡面去等著。不多時,外面的媳婦子都陸續打發了,丫鬟打開簾子,陸夫人進來了。

  喬媽媽起身,扶陸夫人榻上坐了。

  「新房那邊怎麼樣?」陸夫人問,「她人都認完了?你可趕上了?」

  喬媽媽跟溫蕙說上房事多,的確是真的。所以溫蕙上午認親時,賞了正房外伺候的丫頭的賞錢到底有多少,終於傳到陸夫人這裡來的時候,時候已經頗晚了。

  喬媽媽才會怕自己去得晚了。

  「趕上了。」喬媽媽說,「我緊趕慢趕生怕趕不上,哪知道去了,睿官兒已經在那,還給了一匣子銀錁子給她。這成了親,真是不一樣。」

  說著,帕子掩口笑起來。

  陸夫人忍不住感嘆:「成親了,自然是大人了。」

  喬媽媽道:「早就是大人了,只你一個人總把他當孩子。你明知道他最不喜這樣的。」

  陸夫人嘆口氣,點頭:「是,以後我注意。」

  喬媽媽接著說:「我去的時候他們一起用過飯了,我一問,原來是少夫人不想大傢伙餓著,讓丫頭們都先去用飯,用完再認人。旁的不說,只眼睛能看見的,便知道是個宅厚的孩子呢。」

  陸夫人點頭:「是能看得出來。在青州時,我瞧著她便是個心思簡單的,只不太坐得住。」

  「年紀小呢,家裡又是鄉下,又是軍戶人家,自然活潑些。」喬媽媽寬慰她,「這嫁過來了,你慢慢教她便是。」

  「先磨磨性子吧,當家夫人,不沉穩可不行。」陸夫人說。

  「哪有,今個認親,你看誰說咱們少夫人不沉穩了?」喬媽媽嗔道。

  陸夫人想起上午小姑娘乾淨的眉眼,也露出笑容:「倒比預想的好不少。」又問:「她院子裡如何?可有那等不開眼的?」

  「怎麼會呢。」喬媽媽說,「我和睿官兒都在呢,便是再傻的傻子也該明白了。」

  「那就好,溫氏還小,我們要多看著點,別讓她被人欺了去。」陸夫人冷冷地問,「查出來是誰嘴碎了嗎?」

  喬媽媽道:「是金良智家的,從青州回來說給了她嫂子,她嫂子到處嚷嚷你看不上少夫人。她嫂子是老太太那邊老趙的孫女。」

  陸夫人眼中現出怒色:「把金良智、金良才兄弟兩家,都給我打發到莊子上去!」

  喬媽媽答應:「且忙過這幾天,就安排。正好讓他們跟著大傢伙一起回去。」

  陸夫人猶自惱怒。

  一個是她身邊的人,嘴巴不嚴。她當初在青州是想做黃這門親的,身邊親信便都知道她沒看上溫蕙。

  只後來事不遂,這門親事還是成了,聰明的就該閉上嘴巴。偏金良智家的禁不住她嫂子左問右問,透了口風出去。

  一個更加根本就不是她這邊的人,不過是因為嫁給金家兒子,才跟著來了江州。

  然陸夫人看不看得上溫蕙,或者喜歡不喜歡溫蕙,是她們婆媳之間的事。她便是再不喜歡溫蕙,溫蕙都已經是她的媳婦,是陸睿的妻子了。

  她正經抬回來的媳婦、陸睿三媒六聘的正室妻子,怎麼能被些賤僕嘲笑欺辱。

  陸夫人沉聲道:「在我的家裡,容不得這種膽大欺主、不知尊卑的東西。」

  「決不能。」喬媽媽最知道她,道,「少夫人宅厚,親家太太教她要敬重長輩身邊的人,我一去,她便總想讓我。我都按著她,不許。讓她身邊的人看明白,別仗著是誰誰身邊出來的人,就覺得可以騎在年輕主子頭上了。」

  於孝道上講,小輩的確該敬著長輩身邊的人一些。但凡事皆有度,再敬著也不能越過尊卑二字去。

  只可恨有些長輩偏要將一個「孝」字無限放大,縱著身邊的人欺壓年輕的主子。

  陸夫人年輕時在陸老夫人和她身邊的人手裡受過不少這種惡氣。如今江州的陸府她當家,是決不許再有這種亂了尊卑的事發生的。

  喬媽媽又與她說自己都提點了溫蕙些什麼,笑道:「聽得十分認真呢,那眼睛睜得溜溜圓的,像個孩子似的。」

  陸夫人頷首:「畢竟還沒及笄。咱們好好地教她,等到她母親過來給她主持及笄,也叫她知道我沒有虧待她的女兒。」

  喬媽媽道:「咱們可不是那樣的人。」

  陸夫人乏了,便去了釵環,歇了個午覺。再起身後稍作洗漱,召了兩個管事媳婦問了問事,處理些家務,喬媽媽進來,俯身在她耳邊道:「慧明午飯後過來,見過了老太太,已經回去了。老太太在屋裡發了通脾氣,摔了個杯子。」

  陸夫人目露譏諷:「庶女填房,也就這樣了。」

  陸老夫人原不是陸正父親的原配。那原配成親兩年便染疾過身了,彼時陸正的父親功名未成,娶繼室便娶了個庶出的,稍遜一籌。

  後來陸父為陸正聘了陸夫人,餘杭虞家嫡支嫡房嫡出的大小姐,正經的書香世家的嫡女。

  陸老夫人總疑心陸夫人看不起她,總是想方設法要壓陸夫人一頭。

  喬媽媽掩口一笑,召了丫頭過來服侍陸夫人用了盞香露飲子,又來了個媳婦子匯報客院各家賓客的事務,處理得差不多的時候,丫頭來稟:「公子和少夫人來了。」

  陸夫人看向喬媽媽,喬媽媽抿著嘴樂,陸夫人笑著搖搖頭,道:「快讓他們進來。」

  喬媽媽親自去迎了。

  陸睿和溫蕙到了上房就放開了手。

  陸睿在前,溫蕙在後,兩個人施施然進了來。還都穿著上午的衣裳,相映生輝。

  陸夫人看在眼裡,也忍不住露出了笑意。

  她這媳婦雖有許多達不到她期望的地方,卻有一個長處,便是生得好。她這相貌,很是配得上的自家兒子。

  人皆愛美人,對美人總是多些寬容的。且溫蕙雖美,卻不妖媚。她眉目清正純厚,美得端正乾淨,很容易令長輩心生好感。

  而陸夫人也有一個好處,她不看過去,只看眼前和將來。

  過去她不滿意溫蕙,自然想攪黃婚事。

  但眼前這樁姻緣已經成了定局,陸夫人便不糾結於過去,而是放眼現在和將來,如何讓這媳婦與自己一條心,如何去教導她讓她成為一個合格的陸家少夫人。

  陸睿和溫蕙一併給陸夫人行禮:「母親。」

  陸夫人看著這一對容貌出色、賞心悅目的小兒女,抿唇笑道:「快來。」

  陸睿便上前一步。陸夫人嗔道:「誰叫你了。」

  陸睿撲哧一笑,回頭看溫蕙。陸夫人道:「蕙娘,到這裡來。」

  溫蕙臉紅紅地過去,屁股挨著榻沿,在溫夫人對面坐了。那原是陸睿的位子,現在陸睿見自己只配得到一個錦凳,嘆道:「有了媳婦,便不要兒子了。」

  眾人都笑。

  在青州的時候,溫蕙覺得陸夫人矜持疏離,陸睿則如流雲上的明月,都頗有距離。如今這兩個人都落在地上了,原來讀書人家裡也是這樣常有笑聲,母子親密。她心下頗是放鬆了幾分。

  陸夫人問她:「院子裡的事可打理好了?」

  溫蕙便向她匯報:「原該做什麼的,都暫還做什麼。銀線和我一起長大的,青杏、梅香對我的習慣還不熟悉,先讓她們跟著銀線。以後慢慢熟悉了,若需要再調整。」

  又道:「您給的銀錁子賞給大家,大家都開心呢。多謝母親。」

  陸夫人道:「一家人,不用謝。」

  兩個人第一次這麼近距離直接接觸,都不免互相觀察打量。

  喬媽媽剛才去外面迎了小夫妻,這時候適時地插一句:「青杏跟著來了。」

  這便是將喬媽媽的話聽進去了,曉得什麼地方該用什麼人。陸夫人心裡暗暗點頭。

  溫蕙從進來便注意到陸夫人換了衣服,已經不是上午認親時的闊袖大衫。她穿著袖子也就半尺寬、顏色淡雅的家常衣衫,頭上的冠子也摘了,髮髻簡單,髮間竟除了兩根一點油的金簪,再無他物。

  只她妝扮如此簡單,卻並不給人以寒酸之感,只有一種淡淡、清清說不出來的感覺。

  陸夫人又問飲食。

  溫蕙老實說:「甜甜淡淡的,乍一吃覺得味不夠,但吃完又覺得腸胃清爽。」

  並沒有像尋常人那樣只說都好,敷衍了事。

  陸夫人並沒有不喜,便是她自己,都完全吃不下江州本地口味呢,人的口味本就因地域而有差異。反倒溫蕙這樣說話坦率,不遮不掩的,令人覺得輕鬆爽快。

  總歸,仔細找,還是能找出優點的。

  反倒是陸睿,笑著插話道:「我說尋個會魯菜的廚子,她還覺得興師動眾,叫我不要。」

  看著隨意,其實是在為溫蕙說話。這點小伎倆陸夫人豈能不察?不由心中微哂,只白他一眼:「你要找便去找,又何必說。」

  陸睿訕訕。

  溫蕙睜大眼睛,萬想不到她心中流雲明月一般的陸嘉言竟也有這般被嗆得尷尬得無話可說的模樣。

  她的模樣實在可愛。

  陸夫人一輩子只一個兒子,雖有幾個侄女為了兒子在她面前賣力討好,卻在她心裡失之過於諂媚,落了下乘。

  娶個媳婦,被家裡養得天真。既來到她身邊了,且不管以後婆媳是否能相和,眼下她年紀還小,且先當個閨女養著吧。

  陸夫人一笑:「別理他。走,我們去給你祖母問安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4 04:23 PM

第四十章 嫌棄

  陸睿也站起身來,陸夫人卻道:「你父親已經回來了,在前面和先生們談事,你去吧。」

  陸睿施個禮:「是。」

  卻看了溫蕙一眼。

  那一眼裡帶著些不一樣的意思,並不是尋尋常常的「看一眼」。溫蕙覺得她收到陸睿的意思了,腰背一挺,也用眼神表達了「你放心,我能行」的意思。

  陸睿鼓勵地一笑,離開了。

  小夫妻在這裡偷摸傳遞信息,全落入旁人眼裡。

  陸夫人只看屋頂。

  喬媽媽扭頭偷笑。

  丫頭過來幫陸夫人整整衣服,理理髮髻,陸夫人站起來:「咱們走吧。」

  陸夫人便帶著溫蕙往陸老夫人那裡去。

  陸老夫人住的卻不是客院,乃是東路專為老夫人留的一間院子。陸夫人道:「不管老人家肯不肯來江州,咱們做兒女的本分得盡到了。」

  世間孝道,自來能壓死個人。

  溫蕙忙稱是。

  她們兩個人出來,丫鬟婆子一大堆,喬媽媽卻沒有跟著出來,跟在陸夫人身邊的卻是往青州去過的那個楊媽媽,溫蕙也識得的。

  陸夫人告訴她:「喬媽媽看著我長大的,她年紀大了,若沒什麼事一般不叫她跑動。」

  溫蕙想起來她在客棧備嫁十天,還有今天來送銀錢,俱都是喬媽媽在跑動,不由心下溫暖,道:「這些天累著喬媽媽了,我……」

  想想也沒有什麼別的能表示,便道:「我給喬媽媽做雙鞋吧。」

  陸夫人無奈一笑,說:「那倒不用。你和睿兒和和美美的,她便開心了。」

  溫蕙臉頰微紅,低聲應道:「是。」

  陸夫人想起喬媽媽說過,溫蕙是真心敬她。這兒媳雖出身差些,卻是個簡單實在的孩子。想一想,總比那七竅玲瓏卻心不正的要好。

  只要心正,哪怕愚笨些,總能教出來。何況溫氏看著也不是愚笨之人。

  更何況,她對兒媳百般要求,為的是什麼,還不是為了兒子。兒子喜歡她,小夫妻甜蜜和美,才是最好的。

  如此,陸夫人心裡安慰了許多。

  待來到了老夫人的院子,丫鬟進去稟了,卻出來一個婆子,一臉為難地道:「老夫人下午便犯了頭風,頭痛得緊,十分怕吵。夫人一個人去看看吧,少夫人就先請回吧。」

  院子裡忽然靜了一下。丫鬟婆子們都屏著氣似的,一點聲音都沒有。

  銀線愕然。她心都提到嗓子眼,唯恐溫蕙說什麼不適當的話。

  只她跟在後面,只能看到溫蕙的後腦勺,也看不到溫蕙此時是什麼神情。

  卻見陸夫人偏過臉來,似是嘆了一聲,溫聲對溫蕙道:「既這樣,你先回去吧,也累了一天了。」

  溫蕙沉默了一下,道:「我在這裡等母親吧。」

  陸夫人卻道:「不用等,我還要侍候母親用飯的。你自回去用飯吧。」

  溫蕙屈膝道:「是。」

  小姑娘白皙的面孔失去了開心的模樣,努力地鎮靜著。

  真的是很努力很努力鎮定著,不讓眼淚落下來。

  新嫁娘才認完親的當天,晨昏定省竟見不到太婆婆的面,這換了誰家的姑娘,都得花容失色,眼淚簌簌了。

  何況她還這麼小。

  這原是陸夫人一手促成的。只此時她自己先心軟了。

  她個子比溫蕙略高,抬起手摸了摸溫蕙的頭,柔聲道:「你回去自用飯吧,睿兒可能會跟老爺那裡用飯,你不用等他。等明天再叫他陪你一起用飯,他還有好幾日婚假可以在家呢。」

  溫蕙險些繃不住淚意,只屈膝道:「是。」

  溫夫人便進去了。

  溫蕙看著她的背影。

  她的婆婆生得十分窈窕,皮膚白皙。她穿著舒適簡單的家常衫子,妝容首飾都素淨,就和她的丈夫一樣,有種說不出來的出塵之感。

  只溫蕙看著她挺直腰背脖頸,走進老夫人的正房時,竟奇異地生出了「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悲壯感。

  她也不知道為何心中竟會有這種感覺。

  貼身的丫鬟婆子跟著陸夫人進去了,還有幾個留在外面。

  陸夫人對少夫人什麼態度,大家都看到了。見溫蕙還站在那裡,便勸說:「少夫人回吧。」

  溫蕙吸了口氣,問:「母親在祖母這裡用飯嗎?」

  丫鬟道:「並不呢。夫人要服侍老夫人用完飯,再回自己房裡用飯。」

  銀線暗暗咋舌。

  溫蕙點點頭:「多謝。」

  丫頭屈膝:「少夫人折煞奴婢了。」

  溫蕙便帶著銀線和青杏往回走。

  一路上,溫蕙不說話,銀線和青杏都不敢說話。

  到遠遠地離開了老夫人的院子,溫蕙忽然站住,轉過身看著青杏,認真地問:「我做錯了什麼嗎?」

  青杏忙屈膝:「從奴婢跟著出來,未見少夫人有什麼做的不對的。」

  「是呀,我想了一路,也沒想出來錯在哪裡。」溫蕙轉過身去。

  明明,昨晚掀開蓋頭看到那個老夫人滿臉歡喜笑容。明明,今天早上還慈眉善目,給她的見面禮比婆婆給的都貴重。

  分明是對她滿意的。怎麼就歇了個晌午,突然就變了呢?

  說生病不想見。這可是新婚第二日,認親之日。除非病得入了膏肓,誰會這麼對待新嫁娘。溫蕙便是再天真也知道,這明明白白是不喜歡了。

  她只是想不明白為何。

  「少夫人。」青杏跟在後面,輕聲道,「不是這條路。」

  「我知道,我記得路。」溫蕙說,「只母親還要伺候祖母用飯,我一個晚輩怎可自行先去用飯。」

  青杏躊躇一下,銀線已經道:「正是呢。」便跟著溫蕙往上房去。青杏便閉上嘴也跟上。

  溫蕙走著,問青杏:「母親一直都要服侍祖母用飯嗎?」

  「奴婢是在外面採買來的,沒跟著去過餘杭。只聽上房的姐姐們說,老夫人極重規矩。只要夫人在跟前,老夫人都要晨昏定省地給夫人立規矩。」

  陸夫人這年紀了,兒子都中了秀才了,又身有誥命,竟然還要在老夫人跟前立規矩。

  溫蕙以前一直以為,立規矩這個事,不過是為了讓新嫁娘適應一下身份的改變,是一個階段性、過渡性的事。如果遇到像她娘溫夫人這樣寬厚的婆婆,甚至就是走走過場,意思意思就得了。

  溫蕙沒想到,立規矩這個事,原來可以是一輩子,哪怕你已經生了兒子,掌著中饋,自己都被人尊稱一聲「夫人」了。

  溫蕙想起來,出嫁之前,溫夫人好幾次問她「怕不怕」。

  她一直覺得好笑,不知道有什麼可怕。她一身功夫呢,三哥要不是膂力強,都未必能打得過她,有啥可怕呢。

  可是現在,溫蕙走在通往上房的路上,回想起婆婆髮髻簡單,脖頸挺立,走進她自己的婆婆的正房時的背影。那姿態,那感覺,多麼地熟悉啊,那不就是在軍堡裡,準備上台打擂時的準備姿態嗎?

  溫蕙隱隱地有點明白,溫夫人為什麼會問她「怕不怕」了。

  喬媽媽聽稟報說溫蕙又回來了,忙起身迎出來,卻見外面只溫蕙一個人。小姑娘的臉上也沒了離開上房那時候的輕鬆開心模樣。

  喬媽媽心中便有數,忙過去問:「少夫人怎地一個人回來了?」

  這不是在家裡,溫蕙對自己說。祖母今晨還對她那麼慈祥,不也是一轉臉就翻臉了嗎。

  喬媽媽現在雖然看起來也十分和藹慈愛,但溫蕙不敢真像在家裡那樣露出委屈。她努力扯出一個勉強的笑,道:「祖母犯了頭風,怕吵,叫我先回來。」

  喬媽媽心下雪亮。

  雖她們的確是不想溫蕙與陸老夫人親近,可這老虔婆,仗著輩分,竟是一點面子都不給新少夫人留。不想想她這麼一來,新嫁娘以後在這個家裡怎麼立足。

  要比起狠心來,夫人還是比老虔婆差得遠了。

  只看著溫蕙一張雪白小臉,緊繃著,還要強笑,著實讓人心疼。這本是老夫人和夫人之間的事,卻讓這孩子夾在中間受氣了。

  喬媽媽嘆一聲,安慰道:「老夫人慣常這樣的。年紀大了,脾氣有些古怪,也是常見的。少夫人別往心裡去。」

  溫蕙眼淚險些掉下來,告訴自己不要哭,使勁憋住了。

  成親才第二天呢,哪能就哭,也太沒出息了!

  喬媽媽又道:「夫人留在那裡,定是還得服侍老夫人用飯的,今日便沒什麼事了,少夫人不如先回去歇息用飯吧。」

  溫蕙卻道:「母親還沒用飯,我如何能先用。自是要等母親回來,先服侍了母親。」

  她有孝心,喬媽媽聽了自然心中歡喜,牽了她的手道:「那少夫人來這邊等吧。」

  溫蕙被引著進了東次間。

  這裡卻和西次間的擺設大不相同,有榻有琴。有多寶閣,也有一摞一摞的書。次間和梢間中間是落地的黑漆槅扇,寶瓶形的門洞,沒有門,掛著蓮青色的帳幔,素雅寧馨。能看到裡頭有大大的書案,許多畫軸、畫筆。

  屋裡有淡淡的香氣,沁人心脾,十分舒服。

  喬媽媽牽了她往榻上去,告訴她:「少夫人稍坐。」親自動手換了香爐裡的香。

  白煙裊裊地,那似有似無的淡淡香氣便飄到了溫蕙的鼻端。溫蕙抽抽鼻子:「真好聞。」

  喬媽媽見她神色緩和下來,一笑,出去喚丫頭。不多時,丫頭便端上了精緻點心和帶著香氣的飲子上來。

  「少夫人嘗嘗這個。」喬媽媽將茶盞推到她面前。

  瓷器精緻,掀開蓋子便是一股淡淡的花香氣。輕輕抿一口,溫熱,甜香。

  溫蕙驚奇道:「這個好香。」

  「是香露飲子。夫人一貫愛喝的。」喬媽媽說,「少夫人要喝得慣,回頭我把方子給你,只管叫丫頭們煮給你喝。滋潤腸胃,是極好的。」

  「再嘗嘗這個。」老媽媽又將點心推到溫蕙面前。

  溫蕙在家時便有個毛病,她若哭過了,便會想吃東西。此時雖忍住了沒哭,可看到點心還是想吃。便拿起一塊。

  才咬了一口,聽到喬媽媽說:「老夫人用飯時間長,少夫人先吃些點心墊墊,莫餓著了。」

  溫蕙頓了頓,抬起眼問:「母親一直都這樣侍候祖母的嗎?」

  陸夫人雖比溫夫人年輕,可那身子板看看便羸弱,顯然是沒有溫夫人結實的。可便是溫夫人,這兩年也總是不時便腰酸背痛的。

  這年紀的婦人不比年輕媳婦,站個半個時辰沒問題。

  陸夫人她……

  喬媽媽沉默了一會兒,長長地嘆了口氣。

  陸夫人說,喬媽媽年紀大了,所以去老夫人那裡問安便不帶她了。

  溫蕙忽然懂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4 05:02 PM

第四十一章 盛怒

  陸老夫人用飯的時間頗長,陸夫人回來的時候,溫蕙都讀完半本游記了。聽到院子裡傳來聲音,她跟著喬媽媽起身,一起去迎陸夫人。

  陸夫人見到她,頗意外:「怎麼在這裡?」

  溫蕙道:「我服侍母親用飯。」

  陸夫人眼中現出笑意,欣然道:「那就在我這裡一起用飯吧。」

  溫蕙的情緒顯然已經平復了,她臉上露出並不勉強的笑容,屈膝道:「是。」

  新媳婦都得立規矩,溫蕙早有準備。銀線幫她紮好袖子,她凝神靜氣為溫夫人布碗碟,這在家裡都是練過的,穩穩當當地,一點差錯都沒有。

  又上了湯羹,正打算為陸夫人布菜,伺候整頓飯,陸夫人卻道:「行了,坐下用飯吧。」

  便有有眼色的丫頭扶著溫蕙坐下。

  溫蕙不安。陸夫人道:「孝心到了就行,家裡原也不缺人使喚,實在沒必要。」

  可陸夫人卻要伺候陸老夫人一整頓飯呢。剛才溫蕙跟著喬媽媽迎她,明顯看到了她眉間的倦意。

  餘杭風味對溫蕙來說有點淡,但在這種心情下,卻正好。因為人心裡有事的時候,總歸是不會太有胃口的。

  溫蕙尤其吃不下。

  她終究是忍不住,開口想問:「母親,可是我……」

  陸夫人平靜地打斷了她。

  「你沒有做錯任何事。」她說,「老夫人年紀大了,便是這樣,一時喜,一時怒。習慣就好了,別為這個苦惱。」

  和喬媽媽一樣的說法。原來真的是這樣嗎?溫蕙心裡安定了許多。

  一頓飯吃得很平靜。待用完了飯,正好碰上了陸正回來。

  「我服侍了娘用飯,回來蕙娘服侍我用飯。」陸夫人笑道,「感覺像從前買的那套木頭福娃娃似的,大著套著小的,小的打開還套著更小的。」

  陸正眉間也有些疲倦,但陸夫人言語詼諧,他便忍不住笑了。又慈藹地對溫蕙說:「趕上國喪,委屈你了。」

  溫蕙忙道:「父親不要這樣說,媳婦不曾委屈。」

  陸正見她憨直孝順,滿意地點點頭。

  公公回房,兒媳就得迴避了。溫蕙便告退了出來。

  一路走回自己院子的時候,天色已經黑了下來。院門口已經亮了燈籠,守門婆子十分慇勤:「少夫人回來了。」

  溫蕙點點頭。

  院子裡的人都聞聲而動,燕脂十分勤快地給打了大門的簾子,梅香在屋裡打起槅扇的簾子。

  溫蕙跨進次間,不料陸睿斜斜倚坐在榻上,長長的腿支著,正看書。溫蕙看見他,怔住。

  陸睿見她回來,放下書起身,笑道:「怎麼這麼晚才回來?可用過飯了嗎?」

  溫蕙點頭:「在母親那裡用過了。」

  陸睿又問:「祖母那裡……」

  話沒說完,戛然而止。

  燭光下,他青澀的小妻子咬著嘴唇努力地憋著,可那眼淚還是掉下來了,吧嗒吧嗒的。

  溫蕙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回事。那些委屈明明在外面,在婆婆面前都能忍住。怎麼回到自己的房裡,在陸嘉言面前就忍不住了呢?

  可就是想哭。

  少女站在那裡不說話,啪嗒吧嗒掉眼淚,還努力想憋回去,就憋不住。

  陸睿凝視她片刻,過去抬手給她抹去臉頰上的淚珠,輕聲問:「怎麼回事?跟我說說?」

  「就,跟母親去了祖母那裡問安。婆子說,祖母頭風犯了,只見了母親,沒有見我。」溫蕙哽咽,「我、我想了一晚上,想不出來自己哪裡做錯了。母親和喬媽媽說,祖母就是這樣……」

  「我當是什麼事呢。」陸睿作恍然失笑模樣,「原來是這樣。祖母素來是這樣的,她頭風常犯,犯起來難受,自然脾氣不好。常常連我也不見,只見母親的。」

  連陸睿也這麼說……

  溫蕙抬頭,抽抽鼻子,問:「真的?」

  小臉雪白,卻眼睛紅紅,鼻頭也紅紅,又委屈又難過的模樣,令陸睿心裡軟得不行。

  他板起臉,作出不高興的樣子:「當然是真的,難道我會騙你?」

  溫蕙一直將信將疑,覺得喬媽媽和婆母當她是小孩一起鬨她的心,終於放下來了。

  陸睿一直都當她是大人看呢,該不會騙她的。

  陸睿自懷中取出手帕,給她擦了擦淚,又摁到她鼻子上,笑話她:「自己擦,醜死了。」

  溫蕙忙接住帕子,自己擦抹乾淨。只陸睿是如此乾淨一個人,那帕子上沾了她的鼻涕,便不好意思還給陸睿了,塞進了自己的袖子裡,說:「我洗乾淨再給你。」

  「當然。」陸睿說,「不然難道讓我自己洗去?」

  溫蕙被他逗笑。

  見她笑了,陸睿神情柔和下來,低聲道:「傻丫頭,母親和喬媽媽分明都跟你說明白了,怎地還這樣委屈?」

  「我就是想了許久,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明明上午祖母還很歡喜,賞了我那麼漂亮的一頂冠子。」她低頭道。

  「因為你根本就沒有做錯任何事。」陸睿肯定地說,「你今日一直做得很好。我去前面聽父親和先生們議明天的事,小東房的七叔也去聽了,他還誇你年紀雖小,人卻沉穩呢。」

  但溫蕙還是有點難過。新嫁娘,誰個不想讓全家人都喜歡她呢。

  陸睿笑嘆,伸出手臂將她半圈在懷裡。

  突然這樣親密,溫蕙慌得趕緊轉身扭頭看身後。

  「……」陸睿問,「找什麼呢?」

  次間裡除了他們兩個,再沒旁人。溫蕙大大地鬆了口氣:「大家怎麼都沒進屋?」

  陸睿挑眉道:「若連這點眼色都沒有,那就別在屋裡伺候了。」

  陸家規矩大,溫蕙今日已經知道了。

  只有青杏和梅香是在屋裡伺候的,那個比落落還小的小丫頭新改名叫燕脂,可以進屋裡來傳話。其他,寧兒、彩雲和孫婆子不得許都進不得屋的。

  他攬著她到榻上肩膀挨著肩膀坐了。

  「都說老小孩、老小孩,你不知道嗎?」他說,「老人年紀大了,左了性,喜怒無常都常見的。你就當她是個小孩,你想小孩什麼樣。」

  溫蕙一想,家裡虎哥可不就是,上一刻還滿臉陽光燦爛,下一刻說哭就哭。

  的確是聽說過這個說法的。這麼一想,就釋然了許多,道:「我知道啦,以後祖母不管怎麼發脾氣,我都不難過了。」

  所以今天,是難過了。

  陸睿按住情緒,笑道:「瞧你,又哭又笑的,像小孩子。」

  溫蕙頗覺不好意思,趕緊轉移話題,問他可用過飯,又問明天的事。

  陸睿問:「明天的流程都知道了吧?」

  溫蕙點頭:「喬媽媽都與我說了。」

  「總之先祭奠,祭完了咱們便出發。」陸睿說,「舅兄們那裡已經著人去說了,都安排好了。你明天可不要起不來床。」

  溫蕙不服:「我從來都是天亮就起的,我每日裡還要晨練的。」

  因一天的精氣神在清晨時乃是最佳,所以習武之人講究晨練。

  陸睿道:「我也是啊,都是早上起來先背書的。」

  溫蕙便給陸睿講冬練三九夏練三伏,陸睿給溫蕙講懸腕提筆凝神靜氣。

  明明是南轅北轍互相八竿子打不著彼此又不感興趣的東西,此時卻都覺得有趣,聽對方講,竟也津津有味。

  其實少年男女有情時,多是這樣。一件無聊小事,也是卿卿我我,甜甜蜜蜜。

  到陸睿要走的時候,溫蕙的情緒已經完全紓解了,真的信了所有陸家人的話。

  她送陸睿出了正房,陸睿轉身說:「行了,別送了。」又道:「你那眼睛想想辦法敷一敷,別明天見著舅兄,讓他們以為我欺負你,說不得按著我一頓打。」

  溫蕙撲哧一笑,嗔道:「瞎說,我哥他們才不會亂打人。」

  說完卻又覺得還真不大能保證,又找補:「要真打,我擋在你前頭,你別怕。」

  這人有沒有神,看眼睛有知道了。

  燈火下,她眼中有認真,有俏皮,有兩心相知的甜蜜歡喜。眸光靈動,總歸是一雙有魂有魄,讓人心動的眼睛。

  不像世間許多人,哪怕生一副好相貌,也只是個空殼子、臭皮囊。

  陸睿擅畫,看人都是先看眼的。當時在青州,便是先為溫蕙這雙明眸吸引了,美貌都還在其次。

  他忍不住就抬起手。

  溫蕙的視線落在他手上:「?」

  陸睿的手頓了頓,撩了撩她的額髮,指背擦著額頭,輕輕掠過皮膚。

  「行了,早點睡。」他說,「明天可別起晚了。」

  溫蕙嘟囔:「說了不會!」

  陸睿笑笑,順手給了她腦門一個小小的爆栗。

  溫蕙摀住腦門:「陸嘉言!」

  陸睿挑眉:「叫什麼呢?」

  丫鬟婆子都看著呢,溫蕙「咳」了一聲,羞惱道:「夫君!別鬧!」

  陸睿勾唇一笑:「就鬧。」

  燈火下,溫蕙捂著額頭呆住了。

  她還不能理解什麼叫作「風流」。只是陸睿燈火下的這一笑,眉梢眼角都蘊著不一樣的味道。

  叫人心跳亂了,臉頰發燙,身體發熱。有什麼奇怪的東西,在身體的深處潮湧。

  陸睿捏捏她臉:「走了。」轉身離去,袍袖拂動,背影身姿如竹似柳。

  守門的孫婆子殷殷恭送:「公子慢走,小心腳下……」

  只一抬眼,聲音戛然而止。

  背對著少夫人,公子人如玉,只一張臉沉似水,分明盛怒。哪有半分剛才與少夫人輕鬆調笑的模樣?

  孫婆子打個寒噤。轉頭看去,年輕的新少夫人猶自站在廊下,在朦朧燈光中帶笑望著自己夫君的背影,沉浸在少年男女的甜蜜情意中。

  孫婆子低下頭,含糊道一聲:「天晚了,關門了啊。」

  陸睿一路大步走回自己的居處。他走得太快,平舟人小腿短,不得不撒開腿跑著才勉強跟上。

  陸睿所居之處原是開塘造池推起的高地,在上面建了房子,取名棲梧山房。這名字寓意好,又離別處都遠,十分清靜。陸睿到了江州,便選了此處做日常居所。

  他從外面回來,面沉似水,打簾的丫頭都低眉順眼地不敢吭聲。

  陸睿一路大步走進內室,便有丫頭迎上來:「公子回來了。」雪白柔荑便伸出來,要幫他寬衣解帶。

  陸睿拂開丫頭的手,自己拉開衣帶,問:「玉姿呢?」

  「這兒呢。」

  一個美貌丫鬟從屏風後面轉出來,笑得溫柔:「正試洗澡水呢,溫度正好。就想著公子該回來了。東西都準備好了,快來沐浴吧。」

  陸睿脫下外衣扔給丫頭,大步走了過去。那屏風後面是淨室,水汽蒸騰,一盆熱熱的洗澡水已經給他準備好了。獸爐裡白煙裊裊,清香淡淡。

  旁的丫鬟留在了外面,玉姿跟進了淨室,待要伸手幫陸睿寬衣,陸睿卻連她的手也撥開了。

  玉姿一愣。

  這才看到陸睿沉著臉,忙問:「公子這是怎麼了?」

  陸睿明明是去找少夫人去了,怎麼這般生氣地回來了?難道是那軍戶出身的少夫人第一天便出了什麼紕漏,丟了公子的臉,惹得公子惱了?

  才這麼想,便聽見陸睿開口。

  「你是老太太跟前出來的,」他冷冷地說,「去給我問清楚,哪個狗東西在祖母面前犯口舌,竟敢編排我的妻子!」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4 08:06 PM

第四十二章 口舌

  且不論老夫人和陸夫人之間的婆媳關係怎樣。陸正是老夫人的獨兒子,陸睿是老夫人的獨孫子,這是兩個比心肝還要寶貝的寶貝。

  溫蕙是軍戶家姑娘,陸老夫人對她這個出身滿意不滿意,陸睿不去猜。

  因為老夫人來到江州的時候便已經是滿臉笑容,一直在對他說她是如何地期盼這個孫媳婦。

  陸睿不是看不透老夫人對溫蕙存的是什麼心思,但單對溫蕙而言,這實在是個有利的局面。所以他放心地對溫蕙打包票說,祖母一定會喜歡她。

  認親時老夫人的賞賜甚至貴重過了陸夫人,足以說明陸睿猜想的都是正確的。

  那麼怎麼會才過了一個下午,老夫人那裡便風雲變色?只能是什麼人在老夫人面前搬弄了口舌,說服了老夫人改變了對孫媳婦的策略,放棄拉攏直接厭棄了。

  想到這一點,陸睿便心下恚怒。

  因溫蕙嫁給了他,她的一生是榮是辱,是富貴還是貧賤,都繫於他身上。

  羞辱溫蕙,便是羞辱陸睿陸嘉言。

  「是。」玉姿應道,又道,「只現在晚了,各院該都關門落鎖了,明天婢子便去打聽。」

  「行,記得這事。」陸睿自己脫去了衣衫,跨進了浴桶裡。

  溫蕙今日裡明明沒做什麼體力活,就只是對著人而已,不知道為什麼就感覺特別累。又知道明日要早起,早早地睡下了。

  陸睿跟她保證說,她今天做得十分地好,極大地安慰鼓勵了她。溫蕙是帶著甜甜的笑入夢的。

  而這個時候,劉富家的卻翻來覆去睡不著。

  劉富叫她翻得煩了,嘟囔:「你翻個啥啊,煎魚啊?」

  劉富家的道:「我睡不著。」

  劉富道:「你就是窮命,這麼好的床,這麼軟的被,你說睡不著。」

  劉富一家是陸府少夫人唯一的一房陪房,女人是少夫人房裡的媽媽。因著這個身份,他一家四口給分了這院子裡的三間正房。房裡不僅床櫃都有,家具整齊,他們還被賞了幾床絲綿被。

  軟得跟雲朵似的,輕得也跟雲朵似的。餘杭的絲綿以前可是只聽說過,摸都沒摸過的東西。不想跟了姑娘,他們竟也用上了。

  要不是賞東西給他們的人告訴他們這東西放久了會漸漸不好,還不像棉花那樣可以重新彈,兩口子都想把這幾床被子壓箱底留給大穗兒小穗兒成親時候用了。

  「呸!」劉富家的說,「我在想那個玉姿。」

  劉富莫名:「啥魚籽?」

  「玉姿!姑爺房裡的一個丫鬟!」劉富家的拿這笨男人沒辦法,他徒長個大頭,腦子實在不靈光,「白日裡你沒聽見嗎?姑爺房裡有個丫鬟叫玉姿,那名啊,十有八九是從詩裡來的。落落呢,是梨花,燕脂呢,是杏花,這個玉姿,是梅花。」

  劉富道:「讀書人,花花真多。你想這個幹嗎?」

  劉富家的翻身瞪他:「就知道你沒注意。白日裡提起她的時候,姑爺是怎麼說呢?」

  劉富:「……咋說的?」

  「姑爺說,是房裡的丫頭。」劉富家的說,「你聽,他說的是『房裡的』,不是院子裡的。」

  劉富懂了:「你是說……?」

  劉富家的發愁:「十有八九是通房了。」

  「通房不通房的,咱也管不了。」劉富卻說,「夫人叫你管姑娘房裡的事,可沒叫你管姑爺房裡的事。」

  「我自然是知道,我算哪根蔥,手能伸到姑爺房裡去?」劉富家的說,「我只愁,要不要跟姑娘說明白?」

  白日裡她和銀線便嘀咕過了,猜測那個玉姿可能是姑爺的房裡人。只姑娘年紀小,雖聽到了,可跟她家這個傻子一樣,沒聽明白。

  「可別!」劉富坐起來,「姑娘還小呢,還不懂得收斂脾氣。你去瞎說八道,姑娘和姑爺鬧起來,能得什麼好?」

  劉富家的道:「自然是不能讓姑娘和姑爺鬧起來。只是覺得,總該讓姑娘明白過味來,心裡好有個準備……」

  「咋準備?」劉富切了一聲,「你要是先知道了我要跟田寡婦說話,再看到我跟田寡婦說話,便能不氣了麼?」

  劉富家的氣死了,被窩裡擰他:「田寡婦是個半掩門子!你沒事跟她說什麼話!這能比嗎?」

  「差不離。」劉富揉著被擰痛的肉,「你這麼大歲數一個婆娘還這樣呢,姑娘才這麼丁點大,她能管得住脾氣?萬一衝去給姑爺的通房揍壞了,可怎麼收場?陸家可是讀書人家,規矩大著呢。再說了,夫人再半年就過來了,到時候自有夫人去給姑娘說。這事啊,還得夫人來,你本就是半路來的,又不熟悉姑娘脾氣,就管好屋裡的事就行了。」

  男人說的話不中聽,但在理。

  劉富家的道:「那還是指望夫人吧。我明天跟銀線說一聲,可別在姑娘跟前漏了口風。」

  男人嘴賤:「就你們大驚小怪,這大戶人家老少爺們,房裡有個通房怎麼了。我不信夫人想不到這一齣。」

  他婆娘惱怒:「什麼叫怎麼了?哪個女人歡歡喜喜嫁個男人,願意他房裡還有別人的?」

  劉富道:「那也得看什麼人家。咱們家百戶就是懼內,你看人家楊百戶還養著兩個妾呢。要我說,咱家百戶沒個妾室通房的,雖然夫妻和睦了,卻把孩子養得心思太簡單了。你看看大奶奶,大奶奶兩個庶妹三個庶弟,你看大奶奶多精明的一個人,要不然咱們夫人怎麼就沒看上別人,偏相中她做長媳呢。」

  劉富家的更怒:「你當大奶奶自己願意?你去問問,看大奶奶願不願意用精明換咱們姑娘的心思簡單!」

  男人嘟囔了幾句,翻過身去:「我不跟你吵,睡覺!」

  女人也生氣,心裡罵著天下烏鴉一般黑,世上的男人無論貧富貴賤都想三妻四妾,區別只在於有沒有能力三妻四妾而已,背對著轉過了身去。

  很快睡去,又早早地醒來,這會兒還不到寅時——今日裡溫蕙要早起,她得比溫蕙起得更早才行。

  摸著黑起來起來穿衣洗漱,提著燈籠出門。頭頂還星河璀璨,陸府各處已經次第亮起了燈,丫鬟僕婦們已經在廊下穿梭,有條不紊,忙而不亂。

  只今天國祭,人人穿著素麻孝服,遠遠看著便瘆人。

  劉富家的趕到溫蕙的院子,那院子也已經亮起了燈,孫婆子給她留了門:「就覺得姐姐該來了。」

  內院裡若沒有明確輩分,按著身份高低而不是年紀稱一聲姐姐,便沒錯。

  劉富家的也笑道:「有勞姐姐了。」

  孫婆子笑眯眯:「都是一個院子裡的人,別這麼見外。」

  劉富家的進了屋,青杏、梅香都已經穿戴整齊在忙碌了。這的確是比溫家的丫鬟有樣子得多了。

  見她來,都喚一聲「劉媽媽」,說:「姑娘已經醒了,正洗漱。」

  劉富家的道聲「好」,掀開簾子進去。

  溫蕙已經洗漱完,披著衣服,銀線打著哈欠給她梳頭。

  劉富家的過去低聲說:「你精神些,別叫陸家的丫頭小瞧了。」

  銀線一個哈欠沒打完,硬生生嚥回去。溫蕙撲哧一笑。

  「我的姑娘,別笑。」劉富家的無奈,「今日國祭,可不能笑啊,千萬憋住了。」

  她家姑娘性格直爽心思簡單,缺點就是實在太愛笑了。

  溫蕙忙道:「知道,知道。」

  劉富家的又出去打點,卻發現早飯也擺好了,孝服也準備好了,實沒什麼她能做的了。

  陸家的丫頭實在調教得好,其實沒有什麼她能插得上手的。劉富家的覺得自己的存在實在雞肋。

  如果這只是她自己的差事,她大概便會求去了,畢竟沒臉吃白飯。可這不是她一個人的事,這是姑娘的事。

  離開江州前,夫人和大奶奶反復囑咐她和銀線,一定要在陸家站穩腳跟,萬不能使溫蕙屋裡全是陸家丫頭的天下。就姑娘這簡單的小腦袋瓜,可不得被她們哄得眼盲耳聾的。

  用過早飯,大家紛紛穿上孝服。

  銀線還是不開心。溫蕙一直安慰她:「這不是沒辦法嘛,想開點。跟皇帝爺爺比,咱算個啥?就是公主正成親,也一樣得脫了喜服換孝服。」

  唉,這姑娘,心真大啊。

  不過心大也有心大的好,不會因為那些針頭線腦的小事便成日裡自尋煩惱。

  劉富家的決定,她先好好觀察、打聽,看看陸睿房裡那個玉姿是怎麼個情況。等溫夫人來了好跟溫夫人匯報。至於跟溫蕙怎麼說,怎麼教,就是溫夫人的事了。

  都收拾好了,便出門了。

  青杏前面打燈籠,銀線後面打燈籠,劉富家的挽著溫蕙,一行人往上房去。

  上房一片燈火通明,人影憧憧。年輕的丫鬟穿著素麻孝衣,多出了幾分俏麗。只過於安靜無聲,感覺詭異,讓溫蕙無端地有些害怕。

  陸夫人已經收拾停當,她髮髻簡單,素面朝天。素麻孝服映得她臉龐反倒年輕幾分。

  從前必定是個美人,即便是現在,其實依然是個美人。只是有了年紀。

  待溫蕙行過禮,陸夫人道:「男人在外面祭,我們在裡面。先隨我去請老夫人。」

  溫蕙便跟著她行動。

  路上,陸夫人道:「這麼早起,老夫人必要犯頭風的,脾氣不會好。待會有什麼委屈,你且先忍忍。」

  溫蕙忙道:「長輩訓責,晚輩自該受著,沒什麼委屈。」

  陸夫人點點頭,又告訴她:「你今日跟著我,看我做什麼,你便跟著做什麼。」

  溫蕙道:「是。」

  很快到了東路老夫人的院子,昨天那個叫溫蕙先回去的婆子出來抱怨:「折騰這麼大歲數的人……喊頭疼呢……」

  溫蕙耳朵豎起來。

  這話怎麼說的?好像是指責陸夫人存心折騰老夫人似的?這不是國喪嗎?

  她這婆婆卻波瀾不驚,眉眼不動地請罪:「是媳婦不孝,累著母親了。」

  那婆子便滿意了,說:「夫人稍等等,就快好了。」說完進去了。

  那態度,彷彿她便是那「母親」似的。她明明只是個下人。

  她又望了自己的婆婆一眼,她婆婆站在那裡,依然沉靜如舊,顯是早就習慣了。

  那沒辦法啊,溫蕙想明白了,因為那婆子就是在代老夫人訓話。

  而媳婦,是不能夠跟婆婆頂嘴的。這就是為什麼出閣前,溫夫人和楊氏反復叮囑她「要聽夫家的話」的原因。

  因為,口多言,離親也。

  「口舌」,七出之四。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4 08:13 PM

第四十三章 國祭

  陸老夫人雖然諸多抱怨,也不敢真誤了時辰,到底還是收拾停當,被簇擁著出來了。

  陸夫人和溫蕙都上前給她見禮,昨日上午還滿臉慈愛笑容的老太太,見著溫蕙就皺眉。

  溫蕙當然感覺得出來。但陸夫人都提前打招呼了,有委屈讓她忍著,她只垂著眼,不吭聲,亦步亦趨地跟著自己婆婆。

  這等祭奠之事都有禮法規矩,陸家書香之家,禮法上自不會有紕漏。

  溫蕙就沒看見她公公,也沒看見她夫君陸睿。男子們在府外設路祭,女子才在家裡祭。

  因為趕上她的婚禮,女眷還挺不少,都是陸氏族裡的伯母、嬸子、嫂子。也有兩個陸夫人娘家的舅母。

  老夫人年紀大了,勞累不得,還是陸夫人主祭,大家都跟著她。

  到了靈棚先按賓主、輩分分了位置。溫蕙也省心,只緊緊跟著陸夫人就行。才站好位置,楊媽媽過來給她手裡塞了個東西,涼颼颼的。

  溫蕙悄悄一看,竟是塊切開的生薑塊?

  陸夫人袖子掩住半張臉,不叫人看到她口唇動,悄聲告訴她:「待會哭的時候用。」

  溫蕙也悄聲:「還要哭嗎?」

  陸夫人無語:「……祭奠呢,當然得哭。」

  溫蕙:「噢!」

  溫蕙人生還短,記憶中唯一的一次喪儀是她親祖母的葬禮。

  那葬禮哭聲震天呢。

  溫蕙記憶中,對她親祖母的印象實在不怎麼樣。她小時候有些記憶模糊了,但有一幕畫面始終在她腦海裡——那時她爹應該還沒當上百戶,因那模糊畫面中的房舍還不是後來百戶所裡的大宅。她親祖母堵著門跳腳大罵:「一個賠錢貨!養這麼嬌!」

  祖母的面容有些猙獰。但溫蕙並不害怕,因為溫夫人將她扯在身後,嚴嚴實實地擋住了。

  溫夫人生的孩子太多,那時候腰身已經粗起來了,再瘦不回去。溫蕙在她身後,感覺很安全。

  只母親也並沒有回嘴。她握著拳,卻也不回嘴,只緊緊護住她。

  溫蕙甚至不記得那到底是什麼事了,前因後果都不知。只有這模糊的畫面刻在腦海深處。

  溫蕙忽然意識到,那時候母親的沉默就和今天的婆婆一樣。

  她們面對著自己的婆婆,都不發一言。但她們的脊背都是挺直的。

  她們原是兩個南轅北轍,永遠吃不到一個鍋裡去的完全不同的女人,背影卻莫名地重疊了起來。

  而溫蕙現在想起了祖母的葬禮,那葬禮哭聲震天。溫蕙那時候覺得真是奇怪,並沒有很多人喜歡她的祖母,為什麼大家哭得那麼悲慼?

  哭得最響的就是溫夫人。溫夫人那哭腔也怪,節節拔高,還轉彎,像唱戲一樣好聽。

  可她真的有很多眼淚,就跟溫百戶一樣。

  溫蕙現在看著手裡的生薑片,恍然知道那些眼淚是哪裡來的了。

  大人們!竟這樣!

  祭奠的儀式很繁瑣,有很多叩拜,前進後退,拜了起,起了再拜。

  雖然有專門負責唱禮的,溫蕙還是暈。她只能眼睛緊緊盯著婆婆,婆婆做什麼,她便做什麼,才沒出紕漏。

  陸夫人身姿如柳,下拜和起身的時候輕提裙裾,十分優雅美麗,

  溫蕙便也不敢騰地站起,噗通跪下,只能緩緩起身,緩緩屈膝,努力壓住節奏。

  好容易這一節終於完了,眾人都拜伏,一個挨著一個。陸夫人和溫蕙挨著。時辰到了,該哭靈了。

  陸夫人抬起袖子,掌心暗藏的薑片往眼睛周圍熏一熏,淚水便滾滾落下了,吸一口氣正準備哭,身旁響起一聲「阿嚏」!

  陸夫人:「……」

  見婆婆還流著淚的眼睛看過來,溫蕙下意識地縮了一下脖子,揉揉鼻子,訕訕地道:「有點嗆……」

  國喪呢,不能笑!陸夫人袖子裡狠狠掐了自己幾下,換口氣,低聲告訴她:「往眼睛周圍熏,別往鼻子上湊。」

  溫蕙恍然:「噢!」照著做,果然眼淚就下來了。

  大人們真是精於此道!

  只是,以後她也是大人啦!

  四周便響起了哭聲,隱約地,聽見空中也飄來似有似無的哭聲,全城都在哭呢,不分男女老少。

  只外面百姓的哭聲震天,陸家就不一樣了,女眷們都哭得悲慼但斯文。

  婆婆還悄悄指點剛過門的媳婦:「袖子半遮,只露眼睛不露嘴。只讓人看見眼淚,別讓人看見你那鼻涕……」

  大國喪的!怎麼逗她笑呢!

  溫蕙袖子裡下了死手狠掐自己才忍住了沒笑出來,趕緊袖子遮臉,生怕她婆婆看出來責備她。

  再放下袖子於哭聲裡偷瞧,她婆婆哭得甚美,袖子半遮面,只看到眼睛垂著還流眼淚。肩膀和背心還抖了抖。

  溫蕙:「……」

  是哭的,一定是哭的!她得相信她婆婆的人品!

  才哭了沒多久,陸老夫人忽然就「暈」倒了。

  溫蕙嚇了一跳,差點就提著裙子跳起來想衝過去看看。結果所有人都不慌亂,老夫人的僕婦們高聲說:「老夫人為著聖人仙去悲傷過度!」

  眾女眷都道:「老夫人對聖人一片赤誠之心,蒼天可表,快快回去休息吧,聖人定不會怪罪。」

  陸夫人更是淡定指揮著僕婦們將老夫人攙扶回去休息。

  溫蕙:「……」

  溫蕙現在對大人們的套路已經有點麻木了。薑片熏一熏,繼續哭。

  為這場大祭,溫蕙寅時便起了,一直折騰到巳時才算結束,整整三四個時辰,真是比練功還累人。

  眼睛也腫了,昨天晚上特意敷過,也白瞎了。

  等回到自己院子裡脫去了孝服,就想往榻上爬,叫銀線一把薅住了脖領子:「今天回門呢!」

  「不想回!」溫蕙閉眼,「大哥二哥肯定更願意睡回籠覺,而不是接待我!」

  她好想睡啊!

  那也只能想想。雖然每個人都很睏很累,但還是得給溫蕙收拾打理。又拿早準備好的雞蛋給她重新敷眼。

  銀線強烈要求:「換身衣服!」

  溫蕙說:「才穿了半天呢。」

  銀線說:「祭奠穿的呢!回門還穿,多喪氣。」硬是壓著溫蕙換衣服。

  只可惜溫蕙喜歡的那些銀紅、柳綠的衣裙都不能穿。落落找了身玉色的衣裳給她,又重新梳了頭,插了一對珍珠簪。

  這人淡如菊的模樣,陸睿來了一看就喜歡。

  那喜歡是眼睛裡的亮光,是嘴角噙著的微笑,是上來就牽了她的手,明明白白,毫不遮掩。

  銀線和劉富家的都對此喜聞樂見,捂嘴偷樂著,推著落落一起退了出去。落落還小,對男女事沒興趣,聽說沒她事了,便自去了。

  這兩個卻在槅扇外聽候,那耳朵卻都尖尖地豎著。

  青杏、梅香也掩口笑。雖則才三日,都已經看出來公子十分中意少夫人。她們有幸擠到少夫人院子裡來,以後前程是沒什麼問題了。

  熬一熬,說不定以後就是喬媽媽、楊媽媽那樣的體面了。

  陸睿問:「可還睏?」

  溫蕙忍住哈欠說:「睏死了。」又道:「眼睛又腫了,敷了也沒下去,你一頓打逃不了了。」

  陸睿「嘖」一聲,道:「怎地腫得這樣厲害?哭得這樣賣力?」

  「母親說薑片往眼周用,我沒經驗,直接摁眼睛上了。」溫蕙抱怨,「眼淚就停不了。」

  銀線兩個聽著陸睿撲哧笑出來,繼而變成了哈哈大笑。溫蕙嘟囔著抱怨了什麼,陸睿的笑聲一直沒停下來。

  等兩個人手牽著手從裡面出來,眼睛裡都帶著笑。

  今日是成親第三日,按禮該是新娘子回門。溫蕙的家在青州,回門便回發嫁的客棧。溫柏溫松代替爹娘在那裡接待她。

  需要先去上房給公婆請示才能出門,溫蕙對青杏說:「你不用跟著啦,我們直接從那邊就走了。」

  只帶了銀線和劉富家的,又問:「落落呢?」

  燕脂過來說:「她靠著就睡著啦。」

  落落還是孩子,起得太早了,撐不住了。溫蕙問:「你怎麼不去睡?」

  燕脂難為情:「我就沒起,大家都沒叫我。」

  燕脂比落落還小,是院子裡最小的。她在屋裡給青杏、梅香打下手,在屋外給寧兒、彩雲打下手,兼著傳話、跑腿兒。

  今日大家寅時就起了,那還是三更半夜呢。想想也沒什麼她能幹的,就沒喊她起。她是正常天亮了才起的。

  溫蕙一笑:「你小呢。」

  自和陸睿領著銀線、劉富家的往上房去了。

  他們一走,大家紛紛打起哈欠來,道:「你看著點。」

  燕脂道:「有我呢,姐姐們去睡吧。」

  她坐在正房門檻上從懷裡掏出線繩翻起花繩來。

  耳邊聽著青杏、梅香低語。

  「少夫人是個很寬和的人呢。」

  「是啊。」

  「咦,銀線可帶上少夫人的帷帽了沒?」

  溫蕙眼睛都有點睜不開了。

  陸睿說:「精神點,等辭了父親母親,路上再補覺。」

  溫蕙強打起精神來。到了上房一看,陸大人夫妻倆都換了衣服等著她呢。所有人臉上都帶著疲倦。

  小夫妻便去辭別,陸大人強打精神勉勵了幾句,陸夫人道:「去吧。」

  小夫妻便出發了。

  只到了垂花門,看到等著的車竟好幾輛,嚇了一跳:「這、這麼多?」

  「當然。」陸睿挑眉,「不會給你丟面子的。」

  嫁妝是女人在婆家的臉面,回門禮是女人在娘家的臉面。夫家的態度,從回門禮的薄厚上就能看得出來。

  溫蕙開心:「謝謝啦。」

  陸睿捏她的手:「又說謝。」

  嘴上這樣說著,那神情,明明很受用。

  溫蕙笑得都不睏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4 08:33 PM

第四十四章 回門

  待溫蕙上了車坐下,掀開簾子向外看了一眼:「噫,大頭叔騎馬呢?噫,大穗兒也騎馬?我也想騎馬!」

  「……」陸睿,「大頭?大穗兒?」

  「咳。」溫蕙解釋,「就劉富,他頭大嘛,綽號劉大頭,我們都叫他大頭叔。大穗兒就是劉麥。他們兄弟倆,一個麥子,一個稻子,小名就叫大穗兒、小穗兒。」

  以前在家的時候從來都沒覺得這些綽號、乳名有什麼不對。直到現在對著陸睿一張不染塵世煙火的俊臉解釋,溫蕙才漸漸覺得……怎麼這麼土氣。

  不由訕訕地。

  「你還想騎馬?」陸睿好笑道,「別想了,就是我許,母親也不會許的。」

  溫蕙吃驚且失望,問:「以後都不讓騎了嗎?」

  陸睿看到她眼裡的失落,有些心軟。只這事他也沒辦法,不管江州也好,餘杭也好,沒見過哪家的女眷騎馬的。

  女眷出門戴帷帽,講究的還要設步幛,一路走,一路擋,不叫旁人看了去,如此才貴重。

  「不行了,以後是陸家的媳婦了,得學著做個合格的陸家少夫人了。」他摸摸她的頭。

  溫蕙心中失落,卻也知道既然出嫁了,終究跟家裡是不一樣了。再一想,從前她大嫂楊氏還沒嫁到他們家的時候,他們一群年輕人約著一起騎馬狩獵,多麼快活。之後楊氏成了她的嫂子,再去想,竟想不起來楊氏後來何時再去獵過?

  也不是說溫家約束著她。實在是溫夫人看重她,她一進門,溫夫人便將中饋就交給了她。她成日裡忙忙碌碌的,哪還有時間去行獵。

  反倒是溫夫人,有了媳婦掌家,反而悠閒了。溫蕙竟還能記得近幾年她爹娘一起去打獵的幾次呢。

  再抬眼,陸睿目光溫軟,七分情意,三分疼惜。溫蕙心裡便也柔軟了,拋開了失落,輕快地道:「你放心,我也不會給你丟臉的。」

  她十分清楚婆母這樣早便抬她過門,便是為了早點教導她。因早被告知了這事的利弊考量,且是她自己也願意的,她心裡並沒有抗拒,反而暗暗下了決心,等婆母教她,定要好好學,不叫陸睿對她失望。

  只說完,終究還是忍不住打出一個哈欠,還揉了揉眼睛。

  陸睿攬住她的腦袋,往自己肩膀上靠:「睡吧。」

  這樣親密,有些不好意思,但心裡又很甜。溫蕙咬唇笑著靠上去了。

  陸睿的肩膀沒有爹爹和哥哥們的那麼寬闊厚實,但有種別的任何人都沒有的感覺。

  「嘉言,」溫蕙問,「你用的什麼香,好好聞啊。」

  陸睿道:「是大象藏,從海路來的。喜歡嗎?」

  溫蕙道:「喜歡,就是好淡,要貼得很近才能嗅得到。」

  陸睿道:「便是因為它既清且輕,我才喜歡用。回頭我拿些給你,你用慣了,便不喜歡那些沉且重的香了。」

  溫蕙「唔」一聲,便沒聲了。

  陸睿還以為她睡著了。不料他才閉上眼睛也想小憩片刻,溫蕙又開口了。

  她聲音幽幽的,像嘆息,又像睡著了的囈語。

  「真是太奇怪了。」她說,「為什麼我這樣靠近你,就總覺得沒法呼吸?可又想往你身上靠?想跟你更近一些?」

  她不解,喃喃地道:「怪啊……」

  陸睿睜開了眼睛。

  微微低頭看著靠在自己肩頭的鴉青綠鬢,凝視片刻,他嘴角勾起,低頭在那秀髮上輕輕一吻。

  只溫蕙已經一息入睡,全不知道。

  陸睿攬著她肩膀的手稍稍緊了緊,與她互相依靠著,也合上雙目小憩。

  等到溫蕙被搖醒的時候,車子已經在客棧門口停下了。

  銀線在外面喚了聲「少夫人」,掀開簾子,竟遞進來一個帷帽。

  溫蕙揉了眼睛,正打呵欠,頓時愣住,有些不可思議地問:「這哪來的?」明明銀線跟她出門的時候沒見拿這個東西啊?

  銀線小聲說:「臨上車的時候,青杏趕著送過來的。」

  溫蕙頗為無語:「不都到了客棧門口了嗎?」

  銀線小聲地說:「還是戴上吧……」

  銀線神情口吻都有些怪怪的,全不是從前爽利的模樣。溫蕙還沒問她是怎麼了,陸睿已經伸手接過來遞給她:「戴上吧,陸家少夫人拋頭露面的不像話。」

  溫蕙聞言一怔。

  因為聽話得聽音兒。陸睿這話沒說完整。順著這話鋒接下去,可以自然而然地接一句「惹人恥笑」。

  溫蕙陡然明白了銀線的不對勁——以銀線大大咧咧的性格,青杏塞這個給她,她是必然得問一句「戴這勞什子作甚」的。青杏必然得解釋,大約就和陸睿說的差不多。

  不戴會惹人恥笑呢。

  可他們從青州到江州下船的時候,就是光頭光臉地下來的,這麼說起來……那時候是不是就已經被人笑過了?

  銀線十分要臉面的,特別注意不給溫家丟臉。所以聽了,想明白了,難受了吧。

  溫蕙也小小地難受了一下下。

  但她自來豁達,或者用溫夫人的話說,臉皮厚。立刻便想到,她又不是存心的。

  在青州,女子風風火火騎馬奔馳都是有的,誰成日裡戴這個。

  她認識的女眷裡,戴這個出門的也就是賀家的莞莞了。賀夫人拘得嚴,莞莞沒辦法只能戴著出門。但到了外面和她們一起玩耍,到了賀夫人看不到的地方,還不是一把摘下來丟給丫鬟。

  溫蕙那一點點難受就立刻煙消雲散了。因為這不是她做的不好或者品行不好什麼的,這只是地域差異而已,南方人太講究啦。

  不過想到自己無意中已經給陸睿丟過一次臉,陸睿卻從沒提起過,不由得有點過意不去。便接過來,道:「好。」

  戴上了,又叫住他:「陸嘉言。」

  陸睿已經起身正要出去,聞聲轉頭看她。

  溫蕙撩著帷帽的白紗,露出半張嬌花似的面孔,脆聲說:「若以後我做的有什麼地方不合你們這裡的規矩,你趕緊告訴我。別掖著。」

  陸睿一笑:「好。」先下了車。

  這車子的高度其實完全可以自己跳下去的。但陸嘉言已經站在車旁伸出了一隻手,溫蕙便將自己的手搭在他手裡,踩著高低凳老實走下來了。

  溫松溫柏並沒有出來迎他們。他們兩個雖然只是兄長,但今日裡回門,他們乃是代替父母接待出嫁的女兒和女婿。兩個人都只站在包的那間院子正房的台階上等著。

  他兩個倒還好,不見特別疲倦的樣子,可能是已經休息過了。只是等真見著了溫蕙,倆人還挺驚奇:「戴這勞什子作甚?」太不像月牙兒的風格了。

  溫蕙:「……」

  看吧,就說了不是她個人的問題。

  陸睿見他們兄妹三人如出一轍的表情,不禁莞爾,又正經施禮:「見過兩位舅兄。」

  溫柏、溫松忙還禮:「妹夫多禮了。」

  陸家的僕人們一箱一箱地往院子裡抬東西。陸睿道:「一點薄禮,兄長們不要嫌棄。」

  溫柏溫松打眼一看那「薄」禮,暗暗咋舌,臉上都露出了笑容,假惺惺客套:「哎呀呀,叔父和嬸子真是太客氣了。」

  遂把二人迎進了房裡。溫蕙這才摘下了那礙事的帷帽,長長吐了一口氣。

  兩兄弟拿眼把妹子一打量,三天不見,就覺得這妹子好像哪裡不太一樣了。

  看她一身玉色衫裙,頭上珍珠簪,好看是好看,就不像新嫁娘。溫松不由嘆道:「唉,沒想到趕上國喪,真倒黴。」

  也只敢說倒黴,不敢說「晦氣」。撞上旁人家的白事還可以說一聲晦氣,遇到國喪,關乎國運的事,誰敢說晦氣。也就自認倒黴吧。

  溫蕙問:「你們今天祭了嗎?」

  「祭了呢。」溫柏道,「街上商家都要設祭棚的,店裡的客人都跟著店家一起祭的。天不亮就起來了。」

  溫蕙道:「我更慘呢,寅時就起了。好復雜呢,唱禮的我都沒聽明白,全跟著我婆母,她怎麼做,我怎麼做,學了不少東西呢。」

  溫柏道:「可沒淘氣吧?別惹你婆母生氣。」

  溫蕙梗脖子:「我怎麼會淘氣!」

  溫松道:「看你那眼睛腫得,怎麼哭這麼狠?」

  溫蕙道:「別提了,我跟你們說……」

  陸睿端起茶,蓋子緩緩拂過水面,輕輕「咳」了一聲。

  溫蕙硬生生半途改口:「就,大家都哭呢,我當然得使勁哭啦。要不然顯得對皇帝爺爺太不孝啦。」

  溫松溫柏都道:「是呢,可不是!」

  又忍不住議論了一番:「聽說五十二皇子才三歲呢,張貴人年輕輕就做了太妃。」

  陸睿放下茶,正色道:「現在京城沒什麼消息,只新帝過於年幼,太妃出身過低,於國不是好事。且各地親王還不知道什麼態度。哥哥們回去,務必請岳父謹守門戶,雖不至於枕戈待旦,但也要加強警惕。」

  溫柏溫松都肅然道:「嘉言說的是。」

  因出來得晚,到得也晚,說了會兒話,便到了該用飯的時候了。溫家兄弟已經在前面酒樓訂了席面招待小夫妻。

  看著哥哥、丈夫都起身,溫蕙跟著起身:「走,一起……」

  溫柏卻笑道:「我和嘉言先去,你幫你二哥收拾一下東西,不急。」

  溫蕙:「?」

  陸睿卻知道這是兄妹要說私話,微微一笑,和大舅兄把臂同去。

  他二人一走,溫松就扯著溫蕙連珠炮似的問:「陸家待你咋樣?公婆咋樣?僕婦咋樣?陸嘉言有沒有對你那啥?」

  「……?」溫蕙問,「哪啥?」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4 08:41 PM

第四十五章 質問

  溫松是溫蕙的二哥,他年前八月才成親,跟妻子汪氏正蜜裡調油,食髓知味,天天黏膩得分不開。

  從到了江州一下船,他一看陸嘉言看他妹子那眼神,就知道陸嘉言在想啥。別看陸嘉言斯斯文文的,大家都是男人,誰還不知道誰呢。

  陸家是答應了先不圓房,但溫家兄弟都是這火熱年紀過來的,只怕陸家看管不嚴,陸嘉言忍不住,同溫蕙做下事來。

  只現在看溫蕙這天真眼神,溫松曉得應該是無事。他「咳」了一聲,道:「沒啥。陸家人待你可好?」

  「大家都很好呢。」溫蕙簡略講了婆婆太婆婆都賞了她什麼,講了陸睿和陸夫人都貼補銀錢給她,喬媽媽指點她管理院子裡的丫鬟僕婦。

  溫松大大鬆了一口氣:「挺好的呀。」又問:「你婆婆咋樣,可有要你立規矩?」

  這話一說,溫蕙就想起老夫人磋磨陸夫人,心中微嘆。卻知道溫松問的這些,她說的這些,等哥哥們回去都是要回報給爹娘的。她不想使爹娘為她擔心,只揀好的說:「我才只布了碗碟,就喊我坐下一起吃。跟咱娘一樣。」

  溫松將信將疑:「你那婆母,有這麼好說話?你可別報喜不報憂。」

  溫蕙想起溫夫人優雅的身姿,忽而嘴角噙了笑:「我婆母……或許是個有意思的人也說不定。」

  溫松:「……」

  這可真是,女生外向。這傻丫頭哪隻眼看到她那個婆母有意思了?

  陸夫人在青州的時候,溫家全家人在她面前說話都不由自主地放輕聲音。那婦人清高得很,跟在雲端似的的。哪裡「有意思」了?

  溫松又問院子裡使喚的人,怕溫蕙年紀小,丫鬟僕婦欺負她。

  「怎麼可能。」溫蕙說,「都聽話著呢。我現在連她們娘老子是哪個,親家是哪個,都門清了。」

  如此說來,感覺陸家至少在這些方面算得上十分厚道了。

  溫松暗暗點頭,猶豫了一下,問:「陸睿房裡呢?」

  「我還沒去他院子裡看呢,這兩天事太多了,大家都忙。」溫蕙說,「他說回完門帶我去他院子裡認人。」

  傻丫頭就沒明白他的意思。

  溫松知道跟他這傻妹子沒法兜圈子,乾脆直接說了:「他房裡可有人?」

  溫蕙頓了頓,說:「你是說……」

  「通房丫頭啥的,妾啥的。」溫松直接問,「有沒有?」

  「不知道呢。不跟你說了,事情太多,還沒去他院子裡認人呢。」溫蕙辯解道。

  溫松跟她瞪眼。

  溫蕙瞪回去。

  溫蕙原一直腦子裡就沒想這個事。她知道陸大人有妾,也知道陸家這樣的門戶,妾室通房什麼的十有八九是少不了的。這原就是世情常識,別的不說,就說她大嫂子的爹,不過跟她爹一樣是個百戶,都還養著兩個妾呢。

  只知道歸知道,內心裡下意識地就想迴避這個問題。此時叫溫松把事挑開了說,迴避不得,不由有些悶悶的。

  只這個事溫松也沒法跟她說太多,只好說:「你也打聽打聽,要是有,你先沉住氣,等娘過來了,讓娘教你怎麼辦。」

  溫蕙悶悶道:「噢。」

  溫松又問:「姨娘們見到了嗎?」

  「沒。」溫蕙道,「認親的時候沒看見她們,可能沒讓出來見人。」

  「也是呢,不大上得了檯面。」溫松說。

  陸大人有五個妾。剛知道的時候,溫家兄弟都挺意外。就陸大人那瘦瘦的身子骨,看不出來呢。

  大哥擔心地說了一句:「這恐怕以後家裡不太好整吧。早知道不如嫁個差不離的人家。」

  他們娘卻冷笑:「差不離的人家就不納妾了?你媳婦怎地還有好幾個庶出弟妹?你爹要不是被我揍得半死,你們早就有姨娘了。」

  兄弟三人就都訕訕的,不敢說話。

  偷眼看他們爹,溫百戶縮得像個鵪鶉似的,怪可憐的。

  「你對姨娘們,要拿好分寸。」溫松一個粗糙漢子,擔憂起妹妹的後宅事來了。

  溫蕙道:「曉得的,大嫂子都教我了。」

  溫松倒抽了口氣:「不是教你擼袖子揍人吧?」因他們大嫂子楊氏,十二三歲的時候就敢跟姨娘幹架,十分火辣的。

  溫蕙瞪他:「你編排大嫂子,我告訴大哥去!」

  「別,別。」溫松忙道,「我哪有。大嫂子咋教的你。」

  溫蕙道:「大嫂子叫我問陸嘉言,再看我婆母,取個中。」

  這是個辦法,怎麼對待姨娘,的確是既要看婆婆,又要看丈夫的。溫松連連點頭。

  兩個人說完了私話,便一起往前面去。

  溫蕙路上捏著那帷帽,嘆氣說:「很多地方跟家裡不一樣呢。」

  溫松心疼起來,揉她腦袋:「嫁人都這樣。你二嫂也悄悄跟我哭過呢。」

  家裡已經那樣和睦了,二嫂竟然還會偷偷哭,溫蕙訝然。隨即感同身受,微微悵然。

  因昨夜今天折騰,大家都疲倦,溫柏溫松收斂了。又國喪期不該宴飲的,幾個人吃席都是關起門來偷偷的,喝酒也是偷偷的。這種事,不被人發現便沒事,這裡又離京城千里之遙,便沒那麼講究。只也不敢灌陸睿太多酒,意思意思便輕易放過了他。

  臨走前,告訴溫蕙:「明日裡我們去跟陸家叔父、嬸子辭行。」

  溫蕙知道哥哥們很快便要走了,不由有些傷感。

  陸睿牽著她的手扶她上了車,轉身又對舅兄們深深施了一禮。溫家兄弟還禮。陸睿才登車。

  待那華麗寬敞的馬車遠去了,溫松抽抽鼻子,忽然捂著眼睛,哞哞地哭起來。

  「出息!」溫柏罵道,「多大人了,還哭!」

  溫松哽咽:「你不哭,你眼睛紅啥?」

  溫柏嘴硬:「我酒喝多了就眼睛紅。」

  轉身就走,再不讓弟弟看他眼睛。

  車廂裡有淡淡的酒氣。

  溫蕙一直悶不吭聲,心情似乎有些低落。

  陸睿伸手揉了揉她的腦袋:「別難過,岳母九月就過來,就又能見了。」

  溫蕙嘆口氣,「嗯」了一聲,不再說話。

  離家思鄉這種事,無可安慰,怎麼安慰都存在。陸睿長長手指攏攏溫蕙耳邊的碎髮,給她別在耳後,捏捏她粉紅可愛的耳垂:「我眯一會兒。」

  說完,手肘支在窗框上,撐著頭閉上了眼睛。

  沒幾息,忽然聽溫蕙輕聲問:「陸嘉言,你……房裡有人嗎?」

  陸睿撐著額角,緩緩睜開了眼睛。

  那眸子既黑且亮,看她的目光十分幽邃。溫蕙微微有些不安。

  陸睿凝視了她一會兒,聲音低沉,緩緩道:「妒,可是七出之六。」

  溫蕙咬唇:「我沒妒,我就是問問。我是你妻子,總該知道清楚。」

  陸睿撐著頭又看她片刻,忽然輕笑起來。

  溫蕙有些羞惱,伸腳輕輕踢了他一下:「別笑。」

  陸睿不惱,含著笑伸手捏住了溫蕙的下巴:「這就醋啦?」

  溫蕙不承認:「誰醋了!」

  陸睿道:「你。」

  溫蕙正要反駁,陸睿的面孔已經貼了過來,淡淡的酒氣撲面而來。溫蕙瞬時失聲,甚至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陸睿的臉就在眼前,前有未有地貼近,鼻尖都挨到了鼻尖。他甚至還蹭了蹭。

  溫蕙覺得自己鼻尖、額頭都冒汗了,不知道為何,背心的雞皮疙瘩好像都起來了。

  她想叫陸睿別這樣,太、太讓人難為情了。只嘴唇才微微張開,便叫陸睿貼過來堵住了。

  那唇溫熱,帶著些酒氣,輕輕摩挲。

  呼吸也是熱的,手也是熱的。

  溫蕙腦子裡一片空白。要不是陸睿捏著她下巴的手去扶了她腦後,她可能要向後倒去。

  鼻端全是陸嘉言的氣息,淡淡的大象藏混著淡淡的酒氣。也不知道時間到底是過了多久。反正車子骨碌碌的聲音,街上人來人往的聲音都很縹緲、遙遠。

  直到陸睿好像終於品嘗夠了,放開了她的唇,溫蕙的理智才回籠。

  「你你你你你!」她磕磕巴巴,「怎能這樣?」

  陸睿挑眉:「怎了?」

  溫蕙快哭了:「你不能、不能這樣!」

  「就能。」陸睿的手摸上溫蕙的臉,宣告,「我是你夫君,我對你做什麼都可以。」

  他眼中嘴角,笑意張狂,不似平常。

  溫蕙忽地懂了,他今日又醉了,就像成親那天晚上。這個人怎麼一醉酒,就總是輕薄她!

  陸睿的面孔又貼了過來。溫蕙想逃,又手腳發軟。

  這次陸睿卻並沒有親的她的唇。他貼過來,嘴唇在她耳廓上蹭了蹭,直蹭得她半身都酸麻,忽地懶懶地在她耳邊說:「房中有個叫玉姿的,是我的通房。」

  溫蕙怔住,後傾身體扭頭抬眼看他。

  陸睿撐著車廂壁,低頭看著她,說:「她在我身邊多年了,伺候人尚可。你不妨先看看她,若實在不喜,打發了便是。」

  「傻丫頭。」他笑著嘆氣,「不值當為這些個人不開心的。」

  溫蕙一路都沒想明白這算好還是不好。因為陸睿伏在她膝蓋上睡著了,呼吸均勻而綿長。

  溫蕙看著他好看的側臉,長長的眼睫,看了許久,大著膽子俯身下去親了親他的臉頰。

  陸嘉言老輕薄她,她也要輕薄回來才不吃虧!

  親完了,又想起來他剛才還用嘴唇蹭她耳朵,弄得她身體都麻了,遂也親了親他的耳朵。見他睡得熟,還用牙齒輕輕咬了咬。

  行了,不僅收回了本錢,利息也賺回來了。

  溫蕙心滿意足。

  今天實在太累,來時路上小憩那一會兒,根本沒補夠。腦袋還漿糊著,什麼玉姿,什麼通房,等母親來了再說吧。溫蕙將腦袋靠在車廂壁上,閉上眼睛也又睡了。

  車子輕輕搖晃,陸睿微微勾起了嘴角。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4 11:11 PM

第四十六章 回稟

  回到了陸府,小夫妻先去給父母請安。

  若往常,父母親都該等著了。只今天情況實在不同往常,到了上房,丫鬟低聲稟報:「老爺夫人歇下後還沒起來,喬媽媽、楊媽媽也……要奴婢去請老爺夫人起身嗎?」

  都是昨夜今晨折騰得太狠。溫蕙尚且受不了,何況這些上了年紀的人。

  陸睿腦袋靠近溫蕙,小聲說:「都累著了。」

  溫蕙點頭,也小聲說:「可不是嗎,太折騰人了。」壓低聲音對丫鬟說:「可別了,讓父親母親好好休息吧。等他們起了,姐姐代為回稟一聲,我和相公回來了。」

  丫鬟福身:「少夫人折煞奴婢了。」

  感覺陸家的丫鬟僕婦都十分知禮。

  嗯……也不全是。溫蕙想起來老夫人跟前的婆子對陸夫人說話的態度。縱然是代老夫人訓話,一個僕婦那樣對當家主婦說話,怎麼看也是僭越了吧。

  離開上房陸睿問:「是現在去我那裡,還是晚上去?」

  溫蕙看看天色,道:「還是晚上吧。我今日下廚呢,得準備一下。」

  嫁人洗手作羹湯,新婦入門三日,該展示廚藝了。

  陸睿道:「別緊張,灶台娘子不是吃乾飯的。有她們在,不用擔心。」

  他還要送溫蕙回她院子去,溫蕙說:「你也累了,別送了,酒醒了沒?」

  陸睿「咳」了一聲,板著臉道:「什麼酒?國喪期間哪裡有酒?莫胡說。」

  這個人說瞎話不眨眼呢。溫蕙直樂。陸睿捏她臉。

  最後到底也沒讓他送,溫蕙推他轉身:「趕緊回去。我也回去了。」

  回到自己院子裡,丫鬟們顯然都補過覺了,看起來都還精神。

  青杏跟著進房伺候,劉富家的先問梅香:「廚房那邊準備好了嗎?」

  梅香道:「準備好了,寧兒帶著燕脂專門去廚房看過的。」寧兒的娘便在灶上,她去最是方便。

  丫鬟們都很伶俐,劉富家的也不用操什麼心。

  屋裡銀線在一旁打個呵欠,青杏幫溫蕙除衣裳,說:「時候還早呢,少夫人再歇一歇吧。」

  「好。」溫蕙揉揉脖子,齜牙,「在車上靠著睡,脖子疼呢。」

  青杏說:「我給少夫人捏捏。」

  溫蕙便低頭讓青杏給捏,又對銀線說:「你也歇會去。」

  銀線說:「我就眯一會兒去。」先出去了。

  內室裡就只剩下溫蕙和青杏。

  青杏捏得頗不錯,溫蕙覺得好多了,忽然想起來,問:「你知道夫君院裡的玉姿嗎?」

  青杏的手明顯頓了頓,隨即又捏起來,含糊道:「公子院子裡的事,婢子不清楚呢。梅香是公子院子裡出來的。」

  溫蕙低著頭讓青杏捏脖頸,心想,誰個都不傻啊。她問問陸睿的那個通房,青杏就推到梅香那裡去了。

  如果這事是昨天去給老太太問安之前發生的,說不定溫蕙現在就去問梅香了。然而從昨晚到現在,雖然也不過一天多的時間,溫蕙就已經跟一天前不太一樣了。

  昨天喬媽媽給她細說院子裡的人的時候,著重說了青杏、燕脂,也提了寧兒、彩雲,卻沒提梅香、孫婆子。那時候溫蕙不是沒注意,但沒細想。

  只因那時候所有人在她眼裡都一樣,都是「陸家的人」。

  可經歷了昨晚陸老夫人的喜怒無常,溫蕙再看院子裡的人,忽然理解了昨日在喬媽媽那裡未曾理解的一層意思。

  青杏、燕脂或出自陸夫人的院子,或爹娘是陸夫人那邊的人。梅香、孫婆子則是跟陸老夫人牽牽連連

  寧兒、彩雲兩邊不靠。

  喬媽媽昨日笑眯眯的叮嚀和囑咐裡暗含著不一樣的意思,只她當時傻傻地全沒聽明白。

  溫蕙想起來這些其實在家裡的時候,溫夫人叮囑過她的。

  溫夫人說,大戶人家的下人多,關係復雜,叫她要眼明,搞清楚誰是誰的人。

  她只聽著頭暈,雖聽進耳朵裡去了,卻沒裝進腦子裡。

  誰想成親才第三日而已,不須母親揪著耳朵反復嘮叨,她已經自己自發地去辨識每個僕婦的出身和關係歸屬了。

  成親了,真的和在家裡太不一樣了。

  溫蕙心裡輕輕一嘆,十分地想念溫夫人。並後悔在家裡的時候沒有用心地去聽溫夫人那些嘮叨話語,現在身在陸家了,十分地想讓溫夫人再來重教自己一遍,卻求而不得了。

  陸睿和溫蕙分開,回了棲梧山房。

  內室裡玉姿迎上來:「公子累了吧?」嗅到他身上的酒氣,又問:「公子喝酒了?」

  玉姿當初到他身邊的時候十分伶俐可人,這兩年卻漸漸囉嗦。尤其是收房之後,話變得多起來。

  陸睿沒搭理她這些囉嗦,拉開了衣帶脫下外出見客的大衣裳,問:「叫你問的事問清楚了嗎?」

  「問清楚了。公子,少夫人十分嚇人呢。」提起這個,玉姿便花容失色,「竟剋老夫人!」

  陸睿脫衣衫的手頓住,轉頭看向玉姿。

  玉姿憂心道:「說少夫人福薄,經不起國喪的沖,福氣都沒了,還剋老夫人。」

  這婢子面上憂心,心底暗喜。

  前個晚上她也湊去了新娘子的院子,悄悄躲在人群後頭親觀了陸睿掀蓋頭。

  果然如她所想,新少夫人生得十分美。若非如此,公子白雪般潔淨的人,怎麼會肯低就她一個軍戶姑娘。

  不止如此,昨日裡還巴巴地讓平舟跑回來取了一匣子銀錁子。她原管著陸睿的銀錢事,問平舟陸睿是有什麼急用,平舟當時說不知道,事後知道了告訴了她,是公子貼補給新少夫人做臉面……

  玉姿這心裡就一直憂心忡忡的。

  到後來,從陸睿那裡知道新少夫人竟在老夫人那裡吃癟,她這心裡頗是樂見。今天前面國祭,她溜到老夫人的院子去打聽昨晚的事,這一打聽可不得了,少夫人竟剋老夫人!

  其實慧明原話都照著陸夫人要求的說的,不敢太過,只說這新少夫人福薄,對上了年紀的人不好,最好不要跟她共處一室太久。

  只玉姿回來轉達,不免添油加醋,便成了「新少夫人剋老夫人」了。

  玉姿心裡暗暗得意,臉上卻只作出憂心忡忡的模樣,只等陸睿吃驚追問。

  不料陸睿的聲音沉沉,道:「我讓你打聽的是這個嗎?」

  玉姿一愣,期期艾艾地道:「可是……」

  陸睿把脫下來的衣裳丟給她,涼涼地道:「你若不知道我讓你打聽什麼,我叫別人再去。」

  玉姿額上微汗。

  陸家獨子陸睿陸嘉言,旁人會說他有才,倜儻,俊秀……等等。

  但玉姿到他身邊七八年了,深知他是怎麼樣的梅魂雪魄,骨子裡就冷的一個人。

  玉姿忙道:「婢子已經打聽清楚了,因公子的喜事撞上國喪,老夫人心中不安,便找了人來卜算,才知道少夫人原來……」

  陸睿冰潤的眼睛看過去,問:「找的什麼人?」

  玉姿道:「聽說是白月庵的慧明師太。」

  慧明也配被稱作師太?

  那姑子幾次求見陸夫人不成,依然死皮賴臉地每隔一段時間就來,圖那一封香油錢。有一次正撞上了陸睿,知道這是陸家獨子,便上前奉承。

  陸睿只看一眼她的眼睛,便知道她是個滿肚子市儈盤算的醃臢俗物,和陸夫人一樣厭她。

  「門子上是吃白飯的?竟放她進來?」陸睿的聲音裡已經隱隱有風暴。

  玉姿垂首道:「是老太太著家裡的管事特意去請的。」

  陸睿頓了頓。

  老太太第一次來江州,她隨身帶的人根本都不熟悉江州,怎麼會知道去哪裡請什麼人。老太太下了這樣的指令,真正落實到具體執行的人,只能是江州陸府自己的人。

  江州陸府的下人都知道陸夫人、陸睿母子厭惡慧明,慧明每來,也只能坐在門房裡等稟報,見是肯定見不著陸家人的,每次不過一封香油錢打發了。

  縱是老夫人要找人卜算,沒有陸夫人的允許,江州陸府誰有膽子放這俗物進府?

  陸睿眉睫垂下,目光投在了地上。

  他其實非常討厭為這些內宅事花心思。偏牽涉進來的是他的祖母、母親和妻子。

  他生來早慧,很早就看懂了祖母對母親的磋磨。只孝字如天,他只能悄悄地、不動聲色地替母親去擋,去攔,卻不能正面與祖母抵抗。

  到了他該娶妻子的時候,他就和他的母親一樣挑剔。

  譬如舅家的表姐妹們,她們都是不錯的。只陸睿深深知道,她們那眼睛太靈活,一顆心太多玲瓏竅,給不了他想要的寧靜後宅。

  去青州本沒抱著什麼期望,甚至帶著少許的惡意,想去拒絕一門他不甚同意的親事。

  卻不料第一眼看到溫蕙,就看到了她眼底的清明。

  人的眼,是魂魄之窗,藏了太多,又暴露了太多。陸睿一眼看進了溫蕙的眸子裡,便覺得,她或許就是他想要的妻子。

  她眸中的清澈和簡單不是因為無知,是因為本性的淳厚。

  陸睿也喜歡她的家人。她的家人當然不是什麼才華橫溢飽讀詩書之人,但他們養育出了一個既靈秀又淳厚的女孩子。

  也只有這樣的家庭環境中,一個女孩子才能長成她這樣,眼中有神,明媚燦爛。

  人都是有私心的。

  陸夫人的私心,是想趁著兒媳年紀小,好教導,也好籠絡。

  他亦有差不多的私心。因此雖然將母親的盤算看得明白,他也沒有反對,早早地便將溫蕙接過了門,期望她能快快地成長為合格的陸府少夫人。

  眼下後宅的事,一望既明。

  母親的盤算,祖母的狹隘,都清清楚楚。只祖母雖然可以壓母親一頭,但溫蕙未來幾十年,終究是與母親相伴的。

  正常來說,一個女子與婆婆相處的時間,甚至遠遠超過與丈夫相處的時間。

  眼前局面,對溫蕙害處小,益處大。

  陸睿一垂眸間便想明白這些,嘴角微微扯了一下。

  玉姿卻上前了一步,將在家裡燕居時穿的家常袍子遞上去。

  陸睿瞥了她一眼,接過袍子展開,手伸進袖子,問:「玉姿,你今年多大了?」

  陸睿極少會關心她個人的事,玉姿驚喜,用溫柔得能滴出水的聲音媚聲道:「婢子今年十九了,在公子身邊已經七年多了。」

  漫長的七年,她陪著他從男孩子長成俊美少年,從俊美少年長成雪梅崖松般的青年。去年老太太一封信,將她從大丫頭提成了通房丫頭,實現了她的夙願。

  只公子尚未娶親,還不能有妾。

  如今公子已經完婚了,問起她的年紀,是要……讓她再進一步嗎?

  玉姿一想到這可能,便飄飄然,燻燻然,幻想著自己翻身,從奴婢變成半個主子。

  只她不知道,人的眼是魂魄窗。

  一個婢子對年少的女主人的詆毀、幸災樂禍、盼其不好都寫在眼瞳中,騙不過陸睿天生的一雙利眼。

  陸睿最不需要的,便是後宅女人這些讓人厭煩的陰私算計。

  有些男人不愛插手管後宅的事,任她們亂著,覺得女人家生不出什麼大事。

  陸睿覺得可笑。一屋尚不掃,何以掃天下?

  溫蕙年紀還小,心機全無。她昨日回到自己房中,若不是真的委屈到控制不住掉眼淚,大概都不會告訴他在祖母那裡發生的事。

  他因自己的私心讓她年紀小小就離開家,那麼在他的身邊,他就得好好地保護她。

  陸睿輕飄飄一句話,打碎了玉姿的美夢。

  「你娘這次跟著老太太來了,正好讓她把你帶回餘杭去。」他修長的手指繫著衣帶,平靜而淡漠,「你年紀不小了,叫你娘給你好好配個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5 12:54 AM

第四十七章 下廚

  銀線回房裡去眯了一會兒,囑咐了燕脂喊她。燕脂啃著糕點果子一直盯著漏刻,到了時間果然將她喊起來了。

  銀線回來就先伺候溫蕙換衣裳,落落已經準備好了,是件半新不舊的素淡家常衣衫。因著是要去下廚房,溫蕙不太捨得那些新衣裳。

  溫蕙嘟囔:「一天換幾次衣服啊。」

  青杏、梅香都掩口笑,道:「咱們夫人,一天換三次衣服也是有的。」

  溫蕙咋舌。

  她到底年紀小,藏不住事,忍不住多瞧了梅香一眼。

  梅香倒沒察覺,青杏伸手幫著繫衣遮掩過去了。

  倒提醒了溫蕙。

  不管這些人來歷如何,她們現在都是她的人了。溫夫人教過她的,自己院子裡的人盡力地籠絡,要努力讓她們真正成為自己人。

  只到底要怎麼籠絡人呢。在溫家,多給幾文賞錢,大家就都很開心了,在陸家給個二三十文的紅封,大家眼皮子都不夾一下。溫蕙的小腦袋瓜不禁苦惱。

  她此時想起昨日陸夫人和陸睿先後趕緊趕慢地趕在自己院子裡的人正式拜見她之前送來銀錢貼補她,內心裡的感激又深了幾分。

  待準備要去廚房,寧兒特地告訴她:「我爹是家生的,早賜了姓陸。廚房裡都喚我娘作『陸春家的』,少夫人有事,但喚我娘便是。」

  寧兒的爹是前院的一個管事,她娘在廚房負責點心果子湯羹,在廚房說話也有些分量。

  這就是僕人間的人脈關係啊。寧兒雖然在溫蕙的院子裡還進不去正房,但她能到陸家獨子新娶的少夫人的院裡來,本身就說明了實力。

  溫蕙覺得自己又長進了。而且廚房有「自己人」,心裡踏實了很多,精神抖擻地帶著劉富家的、銀線和青杏去了廚房。

  新夫人下廚,要不是趕上國喪了,就是今天府內的頭等大事了。廚房果然都準備好了。

  掌事的全灶婆子領著婆子、媳婦們笑臉相迎:「都齊全了,就等著少夫人了。」

  溫蕙沒想到陸家廚房裡這麼多人,嚇一跳。穩了穩,道了謝,說:「那開始吧。」

  一個婆子便拿來一件洗乾淨的圍裙,笑道:「少夫人穿上這個吧。」又自我介紹道:「我是陸春家的,我家的閨女,在少夫人您的院子裡聽差。」

  溫蕙道:「啊,是陸媽媽。」

  陸春家的忙道:「不敢當一聲媽媽,叫我陸婆子就行。」

  眾人便幫著紮袖子綁帶子,溫蕙感覺至少有八隻手同時在她身上。三兩下襻膊就紮好了,圍裙也繫好了。

  一堆人簇擁著她進了灶房。這灶房窗明几淨,東西都歸置得整整齊齊。溫蕙心底暗暗點了點頭。

  只灶房裡還擺著一張椅子,十分突兀,不知道是幹什麼用的?難道廚娘們做飯燒菜,還有個人要在這裡監工不成?

  全灶婆子引著她往砧板處去:「少夫人,這裡。」

  菜已經洗淨放在了砧板上,刀也擦得乾乾淨淨。那麼多人看著她呢,可不能露怯給陸嘉言丟臉。

  溫蕙吸口氣,凝神上前,拿出軍堡裡打擂台的架勢拿起了菜刀,那手穩穩地,第一刀、第二刀……待第三刀剛切下,婆子媳婦們便擁上來了,齊道:「少夫人下過廚了。」

  溫蕙:「?」

  還沒整明白,刀便被人拿去了。人被左右架著,給攙到了椅子上按著坐下:「少夫人已經開過刀,下面我們來就是,少夫人教我們。但有做的不好的地方,少夫人請指點。」

  頓時廚房就行動起來了。切菜的,切肉的,燒火的,揉麵的,雖忙不亂。

  溫蕙只目瞪口呆。

  溫蕙新婚,要做幾道菜,分別是什麼,需要什麼食材,怎麼炒製,早在成親之前就已經跟陸家溝通好了。她在家的時候好好練過的,今天本想著擼袖子大幹一場,萬萬想不到廚房那張椅子就是給她準備的。

  在她家裡,她大嫂二嫂新婚三日下廚,可都是實實在在地做了好幾道菜的。

  等到食材都侍弄好,該下鍋了,全灶娘子又來請溫蕙掌勺。

  溫蕙把食材下鍋,勺子不過顛了兩三下,全灶娘子一邊讚著「少夫人手真穩」,一邊就自然無比地過來接過了那勺子。

  溫蕙嘴角抽了抽,沒跟她搶,直接把勺子遞過去了。

  退一步,旁人便圍過來,幾隻手同時上來,圍裙也脫去了,襻膊也被解了去。還有個一看就很會來事的媳婦子,幫她把袖子上的褶子都捋平了。

  她們道:「此處油煙大,少夫人外面喝茶吧。」

  溫蕙已經全明白了。

  套路,都是套路。

  就跟她在家繡嫁妝一樣。大家都幫她繡好了,她最後紮兩針,這就算是她「親手」繡的了。她只是沒想到到了陸家就連新娘子下廚也是這樣的。

  但想想,也能想明白。

  陸家的底蘊和排場,實不是溫家能比的。單說這廚房,光是掌勺娘子就好幾個,還有刀工、燒火丫頭等等,分工明晰具體。根本不像溫家那樣,偶爾還需要溫氏婆媳親自下廚。

  新娘三日下廚,在這樣的家庭已經純粹成為了儀式而已,走個過場,象徵性的表示一下就可以了。

  哎,還真是得慢慢適應呢,跟家裡太不一樣了。

  溫蕙真的是在廚娘們吃飯的廳裡坐著喝茶,等幾道菜都燒好,全灶娘子出來請她查驗。溫蕙打眼一看,那色澤模樣和香氣,可比她自己親做的強太多了。

  嘗著又的確是該有的味道。

  溫蕙想起來之前劉富家的提過一嘴,說與陸家人交涉這個事的時候,灶房娘子問得特別多特別細,差不多稱得上是學菜譜了。原來那時候人家就在準備了。

  溫蕙由衷稱讚道:「比我做得好呢。」

  全灶婆子笑得見牙不見眼。

  這頓飯開在了花廳裡。菜奉到花廳的時候,陸正夫妻已經衣冠端正在等這一餐了。陸睿亦在座。

  還有小東房的七叔七嬸、老二房的一對伯父伯母,及陸睿舅家的兩位舅舅舅母,都作陪。成親前喬媽媽便在客棧給溫蕙捋過這次來觀禮的親戚了,溫蕙知道這都是親戚裡比較親近的。

  只唯獨不見陸老夫人。

  陸夫人微微一笑,道:「老太太頭風犯了,在歇著。」

  溫蕙知道這一句是解釋給她的。她垂下頭,道:「願祖母身體康健,壽比南山。」

  陸正點著頭,捋鬚微笑。

  待開席,男女分作兩席,溫蕙在女眷席上侍奉婆母。菜上了,眾人嘗了嘗,自然無有不誇的。偏一位虞家舅母笑道:「魯菜真是口重,不太吃得慣呢。」

  溫蕙頓了頓。這位舅母笑得十分溫柔祥和,要不去聽她說的話,還以為她是誇她呢,真讓溫蕙有了一瞬的迷惑。

  另一位虞家舅母嗔道:「全家就你吃得淡,卻怪魯菜口重。」

  新婦下廚這場合,只要不是特別計較苛刻的,哪怕新媳婦出了點紕漏,大多數人也就寬容過去了。但開口說這種話的,必然是有點什麼。

  溫蕙這回聽明白了。前一位對她不知道為什麼不甚滿意,後一位好心為她解圍。

  溫蕙對後一位舅母心存感激,只十分不明白前一位舅母為什麼對她有意見。要說一般誰會對新嫁娘有意見,通常都該是婆婆。

  她猶豫了一下,覺得應該說點什麼話圓圓場,只還沒開口,陸夫人先開口了。

  「我吃著還挺好,換換口味,也怪新鮮的。想來你就是只能吃餘杭菜。」陸夫人笑道,「所以啊,這注定了是我的媳婦啊。」

  當家夫人、新嫁娘的親婆婆都這樣說了,陪客要再說什麼,就太沒眼色了。那舅母帕子在唇邊一拈,笑得雲淡風輕的。

  陸夫人也帕子沾沾唇角,對溫蕙道:「好了,你也坐下吧。叫她們來。」

  溫蕙心裡一暖,福了福身,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丫鬟們上前,替代了她剛才的位置。

  婆母對兒媳的態度已經很明顯。便是那位心裡對溫蕙有意見的舅母,也不是真沒眼色的。原以為自己這姑姐也該是對這軍戶姑娘不滿意的,沒想到她會這樣護著。再說下去就是自討沒趣了,只能面上帶笑,心裡怏怏不樂。故意跳過那幾道新娘做的魯菜,單只挑著餘杭菜吃。

  菜都是全灶娘子親自掌勺,甚至其實在用油、用鹽上,已經根據自家的口味調整過了,自然不會出什麼問題。

  溫蕙原想著待用完飯,便跟陸睿去他的棲梧山房去認認他的人呢。她連打賞的銀錁子都讓銀線帶好了。只誰知,用完飯陸夫人並不放她走。女眷們移步到花廳的內室裡,說話喝茶。

  女人們主要同陸夫人說話,間或也會帶上溫蕙兩句。只還是那位舅母,問:「平時都讀些什麼書呢?」

  溫蕙放緩語速,恭敬回答:「最近讀的是《亭翁游記》、《餘杭古志》和《醒世言之岳九娘》。」

  這三本都是去年陸睿給她送去的書。她也的確都認真讀了,游記還讀了好幾遍呢。她以前在家只摸得到哥哥們買的游俠兒演義,並不知道原來這些個游記竟十分怡情養性,開拓眼界,一看便喜歡上了。

  至於《醒世言之岳九娘》,雖則她對整個故事表達的「生個兒子中狀元便苦盡甘來」始終耿耿,但那筆者實在很會寫,至少中間的過程跌宕起伏,揪著人心起起落落地十分精彩呢。

  最重要是她嫂子點評過一句:陸嘉言是個有分寸的人,給她的書,都是適合閨中女子讀的。

  萬幸沒再回答什麼三百千了。可見不是個傻的,教一教,點一點,她也眼明心亮。

  陸夫人放下心來,又拈著帕子在鼻端沾了沾,趁勢擋住了翹起的嘴角。

  這媳婦,之前對她整體遠觀,只覺得條條道道地都達不到她的要求和標準。哪知道等會喘氣的活人真到了身邊才發現……

  還怪好玩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5 12:28 PM

第四十八章 等你

  那位舅母對陸夫人道:「原想著睿官兒媳婦的爹是武將,該與咱們很不同呢,不想原也差不多。」

  溫蕙眼觀鼻,鼻觀心,只告訴自己當聽不到就是了。

  陸夫人嗔道:「當然是嫁到哪家像哪家了。你看貞貞,別看你現在在家裡把她寵得這樣嬌,不拈針不動線的,等以後去了婆家,不照樣得日日早起,晨昏定省,都跟著婆家的規矩走,那還能像現在這樣,要月亮便不能摘星星的。」

  那舅母的臉色僵了一下。

  溫蕙聽了半天她們說話,已經能把人都對上號了。這位看她不太順眼的舅母,行五,是陸睿么舅的妻子。為她打過圓場的,則是二舅母。

  大舅母在餘杭主持中饋,脫不得身。三舅母四舅母都隨丈夫在外地任上,離得太遠。便由二舅和小舅兩對夫妻代表外家前來觀禮。

  待聊得盡興了,伯母、嬸子、舅母們都起身,溫蕙恭敬陪著陸夫人送她們到廳口。

  在廳口幾個人又說話:「待祭完就回去了。」

  陸夫人道:「不多待幾天?」

  挑過溫蕙刺的小舅母嗔道:「百日之內不得宴飲游樂,待什麼呀,還是回家吧。」

  百姓家要為皇帝戴三日孝,三日之後便可除服。只百日之內不許嫁娶宴遊,以示哀思。

  陸夫人也嘆氣:「誰想得到呢,正趕上了。」

  待眾女眷結伴回往客院去,陸夫人又留了溫蕙宴息室裡說話。

  「可分得清誰是誰嗎?」她問。

  溫蕙點頭,說出了各人的身份,還說了說小東房和老九房跟陸正這一房的關係。

  可見是用心記了。陸夫人還算滿意,說:「你小舅母自己便是么女,嫁了我家又是么媳,十分有性子,你別在意她。」

  溫蕙道:「長輩訓,總之聽著就行了。」

  這個她有經驗呢,溫夫人氣得跳腳,讓她跪祠堂。她跪著,溫夫人在旁邊車軲轆話地訓斥她。她只低頭做懇聽狀,其實在打瞌睡。

  陸夫人也道:「是,這沒辦法。只親戚裡除了我這么弟妹,旁人也沒這麼大性子了。倒還好。」

  溫蕙欲言又止。

  陸夫人知道她心中不明白,告訴了她:「嘉言十四歲上便過了院試,一直是他幾個舅母心目中的乘龍快婿的不二人選,都想與咱家再親上做親。你么舅母尤其喜歡嘉言,一心想和我做親家。」

  「只是我這侄女,就和她娘一樣的性子,實在太嬌。做姑姑我可以寵著她,做婆婆可不行。」陸夫人笑著搖頭,又道,「嘉言更不行,直與我說了別總指派他去舅家送節禮,望見幾個表姐妹他便繃著臉,不苟言笑的。你么舅母不死心,明著暗著與我提了幾回,我都沒接話。她一直生著氣,如今便落在你身上了。」

  溫蕙恍然大悟,以拳擊掌:「我竟是替陸嘉言擋槍!冤枉!不不,我是說,替夫君,夫君!」

  陸夫人扭過頭去,袖子遮臉,咳了兩聲,聽著彷彿嗆到了。也沒喝水啊?

  待她轉回臉來,雲淡風輕,若無其事。只打量了溫蕙兩眼,又道:「與你說這個,是覺得與其讓你瞎猜,不如讓你知道,以後親戚難免見面相處,也好知道如何拿捏分寸。只你別為了這個與嘉言生氣。」

  溫蕙道:「怎麼會。一家好女百家求,男子一樣的。還有人為我大哥,跟我大嫂子打過架呢。」

  陸夫人愕然:「啊?」

  溫蕙有點小驕傲:「我三個哥哥您都見過,我大哥生得最俊,好些人家搶他。我娘給他訂了楊百戶家的長女,就是我大嫂子。胡百戶家的閨女知道了,氣得騎上馬就奔去了楊家,指名我大嫂子約拳。兩個人打了一架。」

  陸夫人駭然:「還能這樣?」

  「就……大家互相不服氣打一架,在我們那邊還……」溫蕙覷著陸夫人得了臉色,小心地說,「挺正常?」

  陸夫人只揉額角,卻忍不住好奇問:「後來呢?」

  「嗐。」見陸夫人沒責備,溫蕙膽子又大了,講起古來,「就那兩個花拳繡腿,能怎麼樣。到最後什麼招式都忘了,還不是扯頭髮、揪耳朵、掰手指。我哥又不能碰她倆,直接把我扔過去了,我棍子一撥就把她們倆挑開了。誰想再往前衝,我棍子這樣一攔一纏,她們便原地打個轉,有我在,誰也別想衝過去。」

  陸夫人聽出了她話裡的一點自傲,不由好笑,問:「那你的功夫很厲害了?」

  溫蕙假假謙虛了一回:「也不敢說很厲害,就我們那片,女子中我也就打不過我娘。我若力氣再大些,我三哥也不是我對手。」

  陸夫人想起溫家三個兒子的體格,自家媳婦竟然說,她只要力氣再大些,她那牛犢子似的三哥都打不過她,不由又抬手按住額角。

  溫蕙忙道:「母親,可是頭痛?」

  陸夫人心想,我家兒媳竟這般厲害,我能不頭痛嘛。

  她揉了揉,放下手,嘆口氣,板起臉告誡溫蕙:「只你再厲害,任何情況下,也不可以與別人打架。」

  溫蕙訕訕:「噢。」

  陸夫人告訴她:「我們這樣的身份,都要代表夫君在女眷中行走,或公或私,總會有人言語上要與你爭一爭,想壓你一壓,甚至羞辱你。但你記住,別人拿話說你,你當做的便也是拿話說回去,可不能動手。」

  溫蕙忙道:「我懂,動手了便說明說不過了,便已經輸了。」

  陸夫人道:「正是呢。誰說我們,我們說回去便是了。且要記得控制好情緒神情,這等口舌之辯,總是誰急眼誰便輸了。對方越是想壓你一頭,你越要雲淡風輕,臉上帶笑。你風儀維持住了,便襯得她落了下乘。」

  溫蕙想起來剛才么舅母挑她的刺和給她挖坑的時候,臉上都還笑得那麼慈藹呢。幸好她沒著急著慌地去頂嘴。二舅母和婆婆圓場的時候,也都是帶著笑,宛然一團和氣呢。

  理論與實際頓時結合起來了!溫蕙覺得自己又長進了!她點頭:「我曉得了。」

  那眼睛烏黑溜圓,十分認真,十分可愛。

  縱然的確有許多短板,遠遠達不到陸夫人的期望,可這麼鮮活的一個丫頭在眼前,你教,她學,還十分認真,誰也沒法討厭她。

  真是讓人十分無奈,陸夫人便道:「你這幾天也累了,早點回去歇了吧。」

  溫蕙心裡一直惦記著和陸睿說好的去他院子裡認人的事呢,聞言便趕緊行禮:「那媳婦去了,母親也早點休息。」

  陸夫人點點頭。

  溫蕙心裡有事,走的時候不免步子便邁得大了些。

  叫陸夫人看到,又搖了搖頭。

  溫蕙出來一看,天都黑了。因廳裡點著許多蠟燭,說話時候竟沒感覺。一問丫鬟,陸大人那邊跟陸夫人這邊散的時候差不多,老爺們都回房去了,公子也回房了。

  溫蕙不由有點沮喪,便帶著銀線青杏往回走。才離開了花廳走了一段,銀線便道:「姑……少夫人!」

  溫蕙抬頭,卻見前面杏花樹下,平舟提著燈籠,卻有一人衣襟袍袖在夜色裡拂動,眼睛含笑有情,夜曇花一樣,正看著她。

  溫蕙的沮喪瞬間就沒了,拔腳就跑過去牽住了陸睿的手,歡喜道:「你怎麼在這裡。」

  「慢點。」陸睿責備她,又道,「自然是等你,怎麼這許久?我看長輩們都走了。」

  溫蕙開心地說:「母親留我說話呢。」

  陸睿觀她神色,見她眉間輕快,便知道這頓飯平安過去了,放下心來,問:「都說些什麼?」

  一邊說著,一邊從平舟手裡接過了燈籠,自己打著。

  平舟便湊到銀線她們身邊去,幾個人乖覺地跟新婚夫妻拉開了距離,只遠遠綴著。

  溫蕙拖著陸睿的手,忽起了促狹心,道:「你娶了我,么舅母還在不高興呢。」

  陸睿並不意外,頷首道:「么舅母性子嬌些,定是說了什麼不太好聽的話。但母親是長姐,不會縱著她的,定會為你解圍。」

  溫蕙不可思議:「你怎麼都知道?」簡直彷彿親見一般。

  陸睿嘴角微勾。

  陸夫人對溫蕙的態度,他心裡已經大體有數,便告訴她:「你是我妻子啊,外人面前,我不在,母親自然會護著你。」

  溫蕙覺得夜風都是暖的。

  她笑得眼睛彎彎:「是呢,母親人可好啦,跟我娘一樣,待人特別寬厚。」

  陸睿的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陸夫人和溫夫人,這輩子都是不可能吃到一個鍋裡去的。也只有溫蕙,能自然而然地說陸夫人和溫夫人「一樣」了。

  陸睿問溫蕙:「怎地這會兒不妒了?」

  溫蕙:「哈?」

  陸睿嘴角斜斜一勾:「下午還為個丫鬟妒了一回呢。」

  溫蕙啐他:「說了沒有!」

  陸睿停下腳步,挑眉:「我舅家的表姐妹中,頗有幾人對我有意,真不妒?」

  「那有什麼好妒的。」溫蕙望著他明潤的眼睛,俊美的臉龐,「她們又不瞎,當然會喜歡你啊。」

  她說得如此理所當然,理直氣壯,陸睿不由莞爾。

  溫蕙才想起來問:「今天還去你院子裡嗎?」

  「不去了,太晚了。」陸睿牽著她的手,緩緩走,「去得匆忙,顯得你不貴重,顯得我不尊重你。」

  溫蕙在夜色中看著丈夫:「噢……」

  陸睿接著道:「欺軟怕硬,捧高踩低,下人們素來便是這樣,人性如此,沒有辦法,何況家裡人又多。下人們若覺得我不尊重你,便總會有人時不時地想冒犯你一下。尤其你年紀小,總有些沒眼色的,想在你面前倚老賣老。此種情況,就不能讓它出現。」

  陸家真正在戶籍上的人口真不多,就是下人太多啦。

  溫蕙道:「那我明天再去吧,本來都讓銀線揣上打賞用的銀錁子了。」

  陸睿失笑,問:「還夠不夠?不夠我再給你。」

  「不用 ,還有好些呢。」溫蕙眉開眼笑,「你和母親都貼補我,我現在可富了呢。」

  陸睿忍不住鬆開她的手,拳頭抵住了唇,低低地笑。笑完,摸著溫蕙的頭說:「旁的不說,在這個家裡,銀錢上肯定不會讓你受委屈。我們這一房三代單傳了,財產不曾分割過,底子還是有幾分的。」

  「那可好啊。」溫蕙道,「我娘常說呢,一文錢難倒英雄漢。」

  溫蕙差一點就想說,她從長沙府回青州的路上,就被盤纏難倒了呢。

  只幸虧話沒出口,先醒悟過來。去長沙府的事,別說溫夫人千叮嚀萬囑咐地告誡過她,決不許說出去,便是溫蕙自己也知道,這個事真不能說。

  怎麼說啊?

  你去長沙府幹嘛去了?

  看我未婚夫去?

  陸睿挑眉:「想說什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5 01:21 PM

第四十九章 拜託

  溫蕙總算還有點急智,改口說:「那我明天去你那裡?」

  「好。」陸睿點頭,「明天祭完,再一起去。」

  兩人便牽著手一起走,待走到岔路口,溫蕙有心想賢惠地說一句「不用送我,你早點回去休息」,可牽著陸睿的手,竟捨不得放開,自然也就說不出口。

  結果陸睿根本停都沒停,牽著她直接往她院子的方向去。回頭瞥她一眼,還奇怪:「偷著樂什麼?」

  夜色裡溫蕙不說話,只笑。

  陸睿便也笑了,道:「這麼愛笑……」

  溫蕙晃他的手,道:「你笑起來這麼好看,以後要多笑啊。」

  陸睿心中忍不住泛起點點漣漪。

  因在這個家裡,其實大家都不怎麼愛笑。或者笑起來,便都笑得很標準。父親的笑矜持,母親的笑賢淑,他的笑……不提也罷。

  總之不會溫蕙的那種笑。

  才泛起這樣的思緒,便聽溫蕙忽地壓低聲音道:「母親也很愛笑呢!」

  陸睿:「……」

  溫蕙鬼鬼祟祟地告訴他:「是真的。我跟你說,母親雖然常常板著臉,但騙不過我。我都發現好幾次了,她借著袖子擋著臉笑,不想叫別人發現。」

  陸睿沉默了一下,緩緩地問:「既擋著了,你又怎知她是在笑?」

  「那不一樣的。」溫蕙篤定地說,「她放下袖子還是板著臉,可人笑過,眉毛眼睛都是好看的,跟真正板著臉的時候根本不一樣,騙不了我的。」

  不知道為什麼,她說完這個。陸睿的腳步便停了下來,在夜色中,借著燈籠朦朧的光看她,目光有些奇特。

  溫蕙有點後悔亂說話,到底這裡不是家裡,到底婆母不是親娘,到底丈夫不像兄長們會包容她的一切淘氣。她訥訥道:「咳,是不是……不該這樣……背後編排母親……」聲音越來越小。

  陸睿似笑非笑:「你還知道?」

  溫蕙訕訕。

  以為陸睿會訓她,沒想到卻聽陸睿說:「你若能,請想辦法常讓母親笑笑。」

  溫蕙驚訝抬頭。卻見夜色中,陸睿的神色十分認真,並不是開玩笑的樣子。

  他目光誠懇,道:「拜託了。」

  「母親有個頭痛的毛病。」陸睿牽著她的手繼續走,告訴她,「大夫早說了,要調心養性,少怒少躁。」

  溫蕙恍然道:「我就說,我老看見母親揉額角。」

  陸睿說的她也懂:「是的,頭痛的話,的確是要心情好才會痛得少。」

  陸睿說:「正是。你看母親是不是常覺得她人有些冷?其實不是的,只是為了少頭痛,盡量讓自己心氣寧和,少動情緒。」

  溫夫人也有頭痛症,其實就是頭風。溫夫人常說,都是溫蕙太淘氣給她氣出來的。

  但陸睿這麼一說,溫蕙腦海中卻閃過今早在老夫人的正房外,婆子代老夫人訓陸夫人時,陸夫人那微垂的脖頸,平靜的面容和語氣。

  不由腳步頓了頓。

  溫蕙想起自己在婆婆跟前,下廚也不過動三刀顛三勺,上桌也不過布布碗碟,意思意思,便可以坐了。她婆婆那弱柳扶風的身子骨,自己都做婆婆了,還要在婆婆跟前立規矩。那麼多丫鬟婆子呢,還要親自伺候婆婆整頓飯。

  一時心疼起自己的婆婆來。

  只到底還有理智,知道磋磨自己婆婆的這個人,是丈夫的祖母,公爹的親娘,說不得。

  她嘴唇動動,到底沒說出來。只她七情上臉,心疼和忿忿便都在眸子中,清清楚楚。

  陸睿知道她這三天經歷的全部,看她欲言又止,再看她的眸子,便都能理解其中的情緒。他欣慰地捏捏她的手:「父親每日要去公房,我日常也要在書院讀書,母親平日都是一個人在家,頗為寂寞。如今你來了可真好,以後我和父親不在,便有你和母親相伴了。」

  這正是世間女子人生的常態,在後宅內院裡,和婆母而不是丈夫常相伴。

  溫蕙道:「我也不能保證,但我盡力。只我還不知道母親都喜歡些什麼,該怎樣讓她高興。」

  「你別急,來日方長呢。」陸睿道,「你有這份心,到時候順其自然,無需強求。」

  來日方長的可不止她和婆婆,還有她和陸睿呢。

  溫蕙其實知道,她娘她嫂子一直都擔心她婆婆對她不好。她們只不說,怕嚇著她。

  真是的,她又不傻。那些話本子裡看到的,磋磨兒媳的惡婆婆還少嘛!

  當然啦,雖然最後那受盡委屈的兒媳,哪怕在四面漏風的庵堂裡吃糠咽菜了十來年,最後總歸會有一個中了狀元,手持尚方寶劍的兒子替她平反,但那做盡壞事的惡婆婆,只要半掩著臉,表示自己羞慚得沒臉見這兒媳,甚至都不用道歉,吃盡苦頭的兒媳便主動上來原諒了這婆婆了。

  然後便一家團聚,和和美美。

  奇了個怪哉,居然還能和和美美!

  啊,扯遠了。

  總之她娘她嫂子老當她是個傻子,她可一點都不傻。她都懂的!

  只是現在看來,她婆婆面上冷,人可未必冷,情況跟母親嫂子擔心得不大一樣呢。這府裡的確是有個磋磨兒媳的惡婆婆,卻不是她的婆婆。

  溫蕙忽然發現,直接把陸老夫人定義為一個「惡婆婆」,她看事情的視野便忽然清明了許多。

  首先,大家都在哄她。婆婆、丈夫,喬媽媽。

  說什麼老太太常犯頭風喜怒無常,不過是想掩飾昨晚老太太對她表示出的不喜,怕她難過罷了。只難為他們,居然個個都跟真的似的。她昨日裡竟真的信了。

  要不是今晨看到老太太的僕婦是怎麼對待陸夫人的,她可能到現在都還信。可她的眼睛不會騙她。老太太就算因為有頭風喜怒無常,一個僕婦也喜怒無常嗎?

  其實真相就是很簡單。

  這家裡有個惡老太太。只她身份最高,所以沒有一個人肯承認她是「惡」的。

  反倒是溫蕙,現在在內心裡便承認了老夫人的「惡」,昨晚那點委屈便消失得乾乾淨淨了。

  你跟個惡人委屈什麼呢?那不是媚眼拋給瞎子看嘛。

  對這種欺負人的惡人,你要在她面前掉眼淚,你就輸了。

  誒?這不……正合了婆婆今天教她的東西嗎?

  你維持住自己的鳳儀,便襯得對方落了下乘。

  哦哦哦!

  「怎麼了?」陸睿忍不住問,「想什麼出神呢?」

  短短一段路,就看她表情豐富。

  溫蕙嘴角一翹:「沒什麼。就,今天母親教我的東西,我以為懂了,結果剛剛又懂了。」

  陸睿莞爾。他知道什麼叫作「又懂」了。書上學的東西,當時以為自己懂了,及至在外面行走,看世情,看世事,忽然便「又懂」了一層。

  雖不知道陸夫人教了溫蕙什麼,但甚好,而且有趣。正是他樂見。

  很快就將溫蕙送到了她的院子,孫婆子在大門那裡殷殷地候著呢。

  「早點休息,明天還要繼續哭呢。」他說,「好在不用這麼早了。」

  今日裡國祭,有特定的時辰,全城的人都是半夜三更起得床。不過第二日第三日守靈哭靈便不用了,只在白天進行,可以正常時間起。

  「知道啦。」溫蕙道,「你也早點歇了。」

  只陸睿剛轉身,溫蕙又叫住了他:「陸嘉言。」

  陸睿轉身看她。

  大門上方懸著燈籠,朦朧地映得溫蕙的面龐瑩瑩有光。

  她是那麼愛笑,笑著說:「來日方長。」

  陸睿提著燈籠凝視著她,衣袖在夜風中颯颯拂動,衣帶翻飛,如雪如松,如圭如璧。

  這一刻孫婆子後悔自己太慇勤,非在這裡候著少夫人。

  她就不該出現在這裡。你看人家銀線青杏和平舟多聰明,站得遠遠的。

  奈何她就站在溫蕙身旁,只好屏住呼吸,往影子裡縮了縮,減弱自己的存在感。

  許久,她家素來清冷似雪的公子笑了起來。

  他也欣然說:「來日方長。」

  ……

  陸睿一路自己提著燈籠往回走,只覺得心情如飲了溫酒,燻燻然。

  平舟小短腿緊捯飭,想接過燈籠。只陸睿根本把他忘了,一路走得比往日快得多。好不容易有一下子,平舟快跑著眼看著追上了,伸手想去接燈籠,陸睿一步邁出去,他又撈了個空。

  平舟熟悉公子性情,公子此時嘴角噙著笑,眼中渾看不見他,顯是神思根本不在眼前。他不喜人話多,平舟也不敢出聲擾他,只能一邊小腿緊跑跟著,一邊心想,少夫人話那樣多,怎地公子從來沒有不耐煩,還聽得開心?

  陸睿的好心情在回到棲梧山房,見到老太太派過來的人的時候消失了。

  平舟眼睜睜看著剛才夜色中,那眉梢的情、嘴角的笑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他熟悉的那個公子,矜持,淡淡。

  婆子臉上堆著笑,福身:「老太太請公子過去說話。」

  陸睿撣撣袖子上並不存在的灰塵,道:「帶路。」

  陸睿知道老太太這麼晚找他做什麼。

  果不其然一到了老太太那裡,院子裡燈火通明,老太太坐在榻上,一個婆子站在旁邊,玉姿哀哀慼慼地跪在地上。

  今日傍晚,他出門之前,打發玉姿收拾東西,回了老太太這裡。她本來就是老太太這裡出來的,那站在旁邊的婆子便是她娘,是個在老太太面前有些體面的婆子。

  親祖孫,沒有外人在場,陸睿便隨隨意意地往榻上一坐:「祖母怎地還沒歇下?找孫兒什麼事?」

  他知道自己在老太太跟前越隨意,老太太越喜歡,覺得這是他與她親近的表現。

  瞥了眼跪在地上哀泣的玉姿,他道:「可是這丫頭惹您生氣了?」

  「您別生氣,不值得。」他親暱地勸祖母,「叫牙人來,提腳賣了便是。」

  三個女人還沒開正題,便先僵住。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5 01:37 PM

第五十章 自辱

  「瞎說。」陸老夫人嗔他,「玉姿是個乖孩子,小時候在我跟前長大的,覺得她好才給你的,怎會惹我生氣。」

  「那祖母這麼晚還叫我來做什麼?」陸睿問。

  陸老夫人不高興道:「原想叫你吃完飯便過來,誰想你媳婦下個廚,怎地拖到這麼晚?」

  陸睿道:「飯早就用完了,一直和父親還有長輩們說話來著。祖母到底何事?您年紀大了,沒事最好早點歇,明日還要哭靈,祖母若累著了,可是我們的不孝。」

  獨孫子關心體貼她,陸老夫人心裡熨帖,道:「還能有什麼事。我且問你,玉姿是哪裡讓你生氣了,竟將她趕了回來。你倒與我說說,要真是她不對,我好好罰她,叫她給你磕頭認錯。」

  玉姿把頭垂得更低了,還抹了抹淚。

  陸睿卻道:「她沒做錯什麼。您給的人,做事情還是很妥當的。」

  陸老夫人嗔道:「既什麼都沒做錯。你怎地不要她了?」

  玉姿悲泣了一聲。

  玉姿的娘臉上堆著笑,湊上前道:「公子千萬別為她瞞著,她的錯處只管說,老奴定好好教訓她,叫她改。」

  什麼東西,也配在他跟前說話。

  陸睿心下厭惡極了。

  府裡凡是陸夫人和喬媽媽調教出來的人,都十分地知道尊卑,行事循規蹈矩。唯有老夫人這邊,因老夫人這些年要借著這些人的手打壓陸夫人,給陸夫人沒臉,使得這些人張狂得不知道自己的斤兩了。

  他扔下手裡正剝殼的乾桂圓,斜斜往後一靠,頗有幾分憊賴子弟的模樣。

  下人再張狂,能有陸家三代單傳的獨孫張狂?陸睿不管做什麼,只要不明著忤逆老太太,或者不明著幫他母親說話,老太太只有笑眯眯包容他的份,決不捨得說他半分不好。

  他眼角也不夾那婆子一下,百無聊賴般的說:「她都十九了,這麼老了,要她幹嘛?」

  陸老夫人和玉姿的娘,頓時被噎得死死的。

  她們原想著,他若出挑玉姿的錯,她們便一個唱紅臉勸說,一個唱白臉打罵玉姿,再讓玉姿哭一哭,求一求,給陸睿磕幾頭認錯,總能哄著他把玉姿留下。

  誰想著他根本不跟她們講道理,偏作個涼薄公子,嫌棄玉姿年紀大。

  這年紀大,可怎麼改?

  玉姿眼淚嘩啦啦地就落下來了。

  玉姿的娘額角冒汗。

  這事本來好好的,她早早地就把閨女送到了陸家千金萬貴的獨孫身邊。待公子婚事定下來的消息傳來,她一個勁地在老太太耳邊給少夫人說「好話」。

  門第低?門第低怎麼了,多好拿捏!

  軍戶人家?軍戶人家與讀書人家吃不到一個鍋裡去,誰最不開心?難道不是那個眼睛長在頭頂上自命清高的虞家大小姐?

  陸老夫人磋磨了餘杭虞家嫡支嫡房的嫡女一輩子,也沒能讓這虞家大小姐發自內心地尊敬她,畏懼她,乃是她心中的一根刺。

  玉姿娘說的,恰好搔到了她的癢處。

  她原覺得這親事委屈了她的金孫,被玉姿娘說得,又覺得挺好。

  玉姿娘繼續給她吹風,道是自己的閨女在公子身邊已經好幾年了,正好提個通房。自己閨女對老太太的忠心自然是不需多說的,有她在公子身邊,不怕公子疏遠老太太,被他母親籠絡了去。

  陸老夫人被她給說動了,動筆寫了封信斥責陸夫人沒有給到了年紀已經訂親了的男孩子準備好通房教他知人事,作為母親實在失職,又指名玉姿,提為了通房。

  玉姿娘的盤算盡數得逞。誰知道到了江州,更簡直如有神助,那個慧明師太直接粉碎了陸老夫人籠絡孫媳婦的盤算。玉姿娘心花怒放,還想著抽個時間好好叮囑閨女,要她務必把公子伺候舒服了,等自己逮個合適的機會再給老太太吹吹風,給她抬個妾,這輩子就不愁了。

  哪知道還都沒來得及叮囑閨女,閨女就抱著包袱,哭哭啼啼地來陸老夫人的院子找她來了。

  被公子趕出來?簡直晴天霹靂!

  一家子都指著靠她翻身做主人呢!

  情急之下,玉姿娘脫口而出:「年紀大點,會疼人哪!」

  玉姿一聽她娘說這話,就覺得要不好!

  陸睿終於看了這婆子一眼,只那眼眸冰潤,連目光都是涼涼的。彷彿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道:「我自有祖母、母親和娘子來疼,她?」

  他盯著玉姿的娘,冷笑:「她是什麼東西?配來疼我?」

  玉姿娘平時仗著自己是老太太陪嫁丫鬟的閨女,走到哪裡都威風。這會兒踢到鐵板,臉都快掉到地上了,強撐著,掏出帕子抹眼睛,對老太太哽咽:「只大家都知道玉姿叫公子收用過了,這……嗚嗚……」

  原是想博老太太同情,孰料陸老夫人還沒來得及跟她唱和,一個茶盞已經狠狠地摔在她腳下,粉碎!

  公子陸睿已經從榻上站起來,臉帶怒意:「你是什麼東西,敢拿捏我!」

  他臉帶怒容,叱道:「要是收用過便個個都要留下,家裡的房子早不夠住了。留不留,竟不是聽主人的,要你個賤婢說了算?什麼狗東西,還敢當主人的家了?讓你姑娘回去好好配人,還哭哭啼啼?是對主家不滿嗎?好大的膽!祖母,我看也不必配什麼人家了,這般不知道尊卑的東西哪還能留,趕緊喊了牙人來,一家子提腳賣了!」

  所有人都嚇呆了!

  溫蕙要是此時在場,是決不敢相信眼前這個彷彿「被長輩寵壞了的驕狂憊賴的公子哥」是她的翩翩如玉的夫君的。

  陸睿要是有得選,也絕不想做這副模樣的。

  只陸睿也沒有別的辦法。孝字壓死人,他們讀書人,尤其得有好名聲。他是決不能跟祖母起正面衝突的。獨這副無賴驕縱的樣子,會令祖母拿他沒辦法,又氣還又笑。

  行起事來,有許多方便之處。

  說完,就喚起人來,當場要去請牙人。

  玉姿的娘嚇得跪下磕頭請罪,玉姿已經癱在了地上。

  老太太心驚肉跳地喝道:「快把那碎片趕緊收拾了,別紮了他的腳!」

  又呼喝丫鬟們:「攔著他,攔著他!」

  房中頓時亂糟糟的,勸的、攔的、打掃收拾的。

  陸睿心想,倘若這是在他母親的上房,如何會出現這般混亂的場面。他與母親便是有分歧,也是互相講道理,只看誰能說服誰。何須他做這憊賴丑態,折身自辱。

  心底不由嘆一聲。

  有個有眼色的婆子,把玉姿母女兩個從地上拉起來往外推。玉姿娘還想說話,那婆子擰了她一把,使勁給她使眼色,壓低聲音快速道:「你真想被提腳賣了嗎?」

  玉姿娘打個寒噤,跟玉姿一起捂著臉出去了。

  這一輩子的體面,今天都叫公子這一杯子給砸沒了。

  丫鬟婆子們好歹將陸睿又推回榻前。陸睿坐下,猶自生氣道:「別讓我再看見這兩個,見到了就發賣出去。」

  「行行行,都聽你的。讓她們避著你就是。」陸老夫人嗔道。她眼中早沒了玉姿。什麼金姿、玉姿,惹她金孫動怒就是該死。

  她心疼道:「要不然,我再給你個年紀小點的?」

  陸睿生生被氣笑了。

  他道:「祖母可別。知道的曉得祖母心疼孫兒,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陸家是什麼家風呢,新婚長輩就往房裡塞人?叫外人知曉了,還不知道背後怎麼編排您呢。倘您這樣慈愛的祖母,竟因孫兒的事被按上了惡名聲,孫兒只有以死謝罪了。」

  陸老夫人忙道:「呸呸呸!別瞎說。」

  「怎麼是瞎說。」陸睿道,「父親要我娶溫氏女,本就是為了報答溫百戶的救命之恩。如今誰不誇父親知恩圖報,人品高潔?可祖母要是往我房裡瞎塞人,委屈了溫氏女,父親這知恩圖報頓時就成了沽名釣譽,得叫人嘲笑是個偽君子。祖母這可是往父親身上捅刀呢。」

  陸老夫人瞠目結舌半晌,怏怏:「她一個軍戶女兒,嫁到我們餘杭陸家,哪裡就委屈了!」

  「委屈不委屈,我們都得待溫氏好才行。要讓別人看到,我們是真心報恩的,不是嘴上說說。」陸睿說,「您看母親,母親原是最反對這門婚事的,她為這個還跟父親吵了一架呢。可現在溫氏抬進門,母親卻對溫氏十分慈愛,皆是因為這不在於母親喜歡不喜歡她,而是母親不能去拖父親的後腿。」

  陸老夫人聽著兒子媳婦吵架就開心,又聽著的確陸夫人該是不喜歡溫蕙的,心裡更加舒服,忙道:「我也沒拖你父親的後腿,你看我給她的冠子,可是花了大心思準備的。」

  陸睿面色緩和了一下,道:「祖母自來是最慈愛的,我自然知道。溫氏十分開心呢,直說自己掉到了福窩裡,竟有這樣好的長輩。」

  陸老夫人微感心虛,卻不見陸睿提起昨日她將來請安的新娘子拒之門外的事,暗想,料那小妮子也不敢跟夫君告狀。倘若被夫君知道了她被長輩不喜,於她也不是什麼好名聲。

  如此,膽氣又壯了,大言不慚:「那是自然,咱們家怎會有那等脾氣乖戾對小輩不慈之人。」

  陸睿道:「孫兒都知道的。只祖母身邊這些人實在可惡,仗著女兒不過伺候我幾日,便想騎在我頭上。真是可笑,奴婢伺候主子,難道不是該當的?怎麼聽著竟跟立了什麼大功似的。真是讓人看著就生厭。」

  房中丫鬟婆子,俱都垂下頭,不敢吭聲。

  陸老夫人又心虛,道:「這當下人的,還不都是那樣,都貪心呢。」

  陸睿道:「祖母也知道他們貪得無厭的,以後還請不要聽她們攛掇。我要讀書呢,房中要許多想做翻身做半個主子的鶯鶯燕燕做什麼,來妨礙我考功名嗎?」

  陸老夫人忙道:「那怎麼行。」頓了頓,又道:「只就怕你母親給你亂塞人。」

  是真的擔心。因為她一直就是這麼幹的,給兒子房裡塞自己人。後來她這兒媳也學會了,開始給丈夫納小妾。

  陸睿道:「不會的。我去與母親說。」

  陸老夫人豪氣地道:「你說管什麼用,我去說她好了。」

  陸睿無奈,心底暗對陸夫人道一聲抱歉,也只能說:「好。」

  陸睿將陸老夫人塞給他的通房解決了掉,終於脫身,離開了老夫人的院子。

  明明剛才和娘子一起牽手時覺得柔和溫暖的夜風,都讓人不舒服起來。

  待回到自己房中,進門就開始解衣帶。丫鬟們伸手去接都沒來得及,一件好好的衣裳直接扔到了地上。

  「拿去燒了。不許給人。」公子說。

  在老太太房中不知道被幾雙手摸過了,令人厭惡。

  丫鬟們不敢多言,忙撿起來匆匆退下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5 02:45 PM

第五十一章 姨娘

  新媳婦回過門,進入了第四日,便意味著婚姻生活開始進入了正常軌道。只溫蕙大概是最倒黴的,新婚還要再繼續穿兩日孝服。

  今日是正常天亮的時候才起的,睡得十分足。溫蕙早起就自己摸起來,先紮了馬步,又拉了筋骨。待用了早飯,溫蕙精神抖擻地帶著銀線青杏出門了。梅香望著她們的背影望了一會兒,才轉身回房。

  燕脂跟落落說:「我們翻花繩?」

  落落說:「我不玩,你自己玩吧。」

  說完進屋去了。燕脂是可以就進屋的,便跟了進去,見落落去了次間裡,拿了少夫人的書在看。

  讀書識字是個厲害的事呢。尤其在這種書香門第中,下人們都懂。燕脂原是想著看看落落幹嘛,想纏著她一起玩,看她在看書,便不敢擾她了,自去玩了。

  落落讀了一會兒,抬頭。

  次間裡沒有旁人,十分安靜。家具擺設都雅緻,陽光透窗,獸爐飄香。恍惚竟以為家裡還沒壞事,自己還是官宦人家的千金,正在閨中閒閒讀書。

  只片刻便醒了。

  這閨房不是她的閨房,這書不是她的書,身邊也沒有隨時聽喚的丫頭。

  她自己就是那隨時聽喚的丫頭。

  不由落下一行淚,抹去淚水,垂頭許久,想著好歹遇上個心思淳厚的主人,是不幸裡的萬幸。終是嘆了一聲,把書放下,去了外面。

  燕脂騎在院門的門檻上,一個人翻著花繩似乎很無聊。落落走過去,燕脂抬頭:「你不看書啦?」

  落落道:「不看了,你悶不悶?進來我教你打絡子。」

  燕脂開心地跟她進屋去了。

  溫蕙還沒走到那株杏花樹下,便看到陸睿負手站在樹下。風一吹,落下許多花瓣,像一場粉色的雪。平舟似是提醒了一句,他一轉頭,看見她,笑了。

  怎麼那麼好看哪!

  溫蕙開心起來,提著裙擺便跑過去了:「夫君,你是不是在這裡等我?」

  「慢點!」陸睿板起臉,心中十分無奈。到底還是年紀小,人前還知道端著,私底下一開心起來就忘形,蹦蹦跳跳。

  溫蕙訕訕,又忘了呢。趕緊轉移他注意力:「你怎麼在這兒呢,我以為你直接去前面了呢。」

  陸睿道:「今天沒那麼早,我自然和你一起去給母親、祖母請安。」

  溫蕙和他牽手走,問:「父親呢?」

  陸睿道:「父親要去衙門,走得早。」

  溫蕙好奇:「父親不哭靈嗎?」

  「去衙門便是哭靈去了。」陸睿解釋,「連百姓家裡都要祭,衙門自然也有祭,規格比各家的要大得多。父親昨日便在那邊。」

  「咦?」溫蕙問,「那昨天咱家前面是哪位叔伯主祭的?」

  陸睿理所當然地說:「是我啊。」

  溫蕙眼睛都睜圓了。

  陸睿好笑,說:「叔伯們都出了三服了,家裡既有有功名在身的男丁,自然不需親戚來替。」

  「可是,可是……」溫蕙吭哧,「那麼繁瑣呢,能記住嗎?不暈嗎?」

  她昨日只是跟著陸夫人都暈頭轉向呢。陸睿竟然主祭,太厲害了吧。

  「不會。」陸睿失笑,「從小就背得爛熟了。」

  溫蕙咋舌。

  「誰像你,笨丫頭。」陸睿揉她的頭,覺得好玩。

  溫蕙卻捉住他的手:「你不許揉我腦袋,我哥哥們才這樣,他們當我是小孩,你不能當我是小孩。」

  陸睿:「哦,那當你是什麼?」

  溫蕙眼睛彎起來:「是你娘子呀。」

  陸睿笑了,手指點了點她的唇:「好,笨娘子。」

  那指尖與柔唇相碰的觸感忽然喚醒了昨日的記憶。微微顛簸的車廂裡,有唇有舌,淡淡的酒氣。

  溫蕙感覺莫名的熱氣氤氳了起來,她不自在地避開,嘟囔:「你才笨……」

  卻不敢抬頭看陸睿的眼。因剛才一瞥間,已經看到陸睿的眸色也變,顯也是回憶起了什麼。

  那種目光,讓她害怕。

  光天化日,還能看見遠處行走的僕婦,身邊還有平舟和她的丫鬟們。陸睿只笑笑,收回手,牽住她。

  兩個人來到上房,卻正碰上三個沒見過的美貌婦人。

  兩撥人相遇,都停下,三個婦人都福身:「公子。」

  陸睿還了半禮:「姨娘們安好。」轉頭對溫蕙道:「娘子,來見過姨娘們。」

  陸睿簡單給溫蕙做了介紹:「范姨娘,李姨娘,張姨娘。」旁的,便沒了。

  有他在前做範例,溫蕙上前便也行半禮:「見過姨娘。」

  三個婦人都也還了半禮。這是因為她們雖也是主子,也是長輩,卻是半個主子,半個長輩而已。

  三個婦人的年紀有差別,從范氏到張氏,年紀依次遞減。范氏看著像是已經快有三十了,李氏還在花信年華,最年輕的張氏不知道有沒有二十歲。

  她們是陸正的妾,前日認親,連個臉都沒露。今天終於見到了。

  范氏年紀最大,便代表三個人向二人道賀:「恭喜公子和少夫人新婚。」

  陸睿只淡淡道:「多謝。」微微側身,向院門抬抬手,示意請她們先行。

  姨娘們十分安靜,魚貫而入。陸睿才和溫蕙跟在後面,也進了上房的院子。

  有丫頭在正房門外候著,見到姨娘們來請安,道:「今日還是事多客多,姨娘們磕完頭早些回去,不要出來走動。」

  說完又揚起笑臉:「公子,少夫人。」為陸睿和溫蕙打起簾子。

  姨娘們十分乖覺,進來後站的位置便不是正中,微微錯開站在了側邊,將正中的路留給了陸睿和溫蕙。

  所以她們對著正房跪下的時候也並不擋路。

  安安靜靜地跪下,安安靜靜地磕頭,安安靜靜地站起來後退,轉身,離開。

  這是溫蕙在家裡從未見過的場景,她往前走著,步速都緩下來,扭著頭看得人都怔住了。

  陸睿瞥了她一眼,本在院子外面就放開的手,又牽住她,拖著她走。溫蕙醒過神來,忙掙脫他的手,自己跟著他進了正房。

  陸夫人自然收拾得整齊了。她沒坐在榻上,坐在了圓桌邊。

  等兒子媳婦行過禮,便招呼他們:「先喝杯茶潤潤腸胃。」

  原本這等晨昏定省,該是媳婦來服侍婆婆用早飯的。只這幾日的情況特別,不能一概而論,昨日便告訴了溫蕙,讓她用過飯再過來,以免時間太緊,來不及用飯。

  更何況還要給陸老夫人去問安,傻子才會真餓著肚子去。

  桌上原已準備好了三隻茶盞,分別是三個樣子,陸夫人面前的是淡淡蘭草紋的玉瓷,餘下兩隻一隻是花鳥紋粉彩,另一隻卻黑乎乎的,竟像是黑陶,又隱有不一樣的光澤流動。

  三隻茶盞竟不是尋常一套整齊的,更像是……專門的杯盞,給專門的人。

  溫蕙用膝蓋想都知道那隻漂亮的粉彩盞是她的,黑乎乎奇奇怪怪的是陸睿的。

  果不其然陸睿坐在了那個位子上,溫蕙便也坐在了自己的位子上。

  只陸睿端起揭開蓋子,便有茶香散逸出來。溫蕙揭開蓋子,飄出來的卻是甜香。

  那杯中液體是琥珀色,看著濃鬱,嘗一口,肯定是蜜水,只不知道還加了什麼別的東西熬製,特別香。

  溫蕙微微垂頭,嘴角卻翹起。

  陸睿都不用看,光用鼻子聞都知道溫蕙杯子裡不是茶。他撥著茶葉,嘴角也翹起。

  陸夫人端起自己的蘭草紋茶盞,垂眸微笑。

  真是奇怪呢,溫蕙想,明明這裡這麼安靜,丫鬟僕婦安靜,婆婆安靜,夫君安靜,沒有一個人像溫家人那樣大呼小叫,或者哈哈大笑,可屋子裡的氣氛就是與她從前在家裡時的感覺很像。

  叫人安心呢。

  三人略吃了小半盞,潤潤喉嚨,潤潤腸胃,便放下了。陸夫人起身:「走吧。」

  領著小夫妻,施施然往老夫人的院子去。

  有她壓著步速,溫蕙便走不快了,只能硬壓著速度。怨不得陸嘉言總是叫她「慢點」。

  她在後面悄悄看,發現陸夫人走路的背影特別好看。裊裊娜娜,纖細卻又不折不倒的感覺。溫蕙竟看了一路。

  待到了老夫人的院子,溫蕙已經調整好了心態。她模仿著陸夫人的站姿——頭雖然微微垂著,以示對老夫人的尊敬,腰背卻始終都是挺直的。

  站在她婆婆身後,十分無懼地準備迎接來自老夫人的冷遇。

  今日出來傳話的婆子,卻不是昨日那個趾高氣揚的。也不知道是不是陸睿也在的緣故,今日的婆子說話竟十分謙卑。只昨日老夫人只是不見溫蕙,今日竟連陸夫人都不見了。

  婆子說:「老夫人頭風犯了,經不得吵,只想見見公子,因有話還要囑咐他。夫人和少夫人先請回吧。稍遲些老夫人自會過去。」

  陸夫人點頭道:「辛苦母親了。」又對陸睿道:「你去吧,別吵著你祖母。」

  陸夫人自是知道怎麼回事。

  昨晚老太太的院子動靜那樣大,怎麼可能瞞得過主持中饋的當家夫人。

  陸睿新婚第三日,把老夫人給的通房丫頭攆回去了。陸夫人想想便想冷笑。

  只又想到自己如冰似雪的兒子,卻要在老虔婆的跟前裝出那等紈絝憊賴的醜態,又難過。心裡更恨了陸老夫人一層。

  要磋磨,磋磨她便是。做什麼讓陸睿小小年紀時,便懂得作嬌賴狀替她擋槍擋劍。

  男兒當志在朝堂,為家中內宅婦人之間的事竟要花這些狡詐心思,實是令人難過。

  卻聽旁邊有人喚她:「母親。」

  陸夫人轉頭看去。

  兒媳正望著她。

  這孩子有一雙好眼,十分乾淨,讓人忘憂。陸夫人其實也能明白陸睿為什麼喜歡她。

  早早把她抬進門放在自己身邊果然是對的。

  陸夫人微微一笑:「我們先過去吧,可別讓親戚們先到了,等得久,便是我們失禮。」

  陸睿雖然去見老夫人了,但溫蕙並不擔心。那些話本子裡,磋磨兒媳的惡婆婆都可寶貝自己的兒子和孫子呢。

  溫蕙也一笑,明媚地道:「好呀,母親教我這場合如何招待安排吧。」

  陸夫人眼睛彎起來:「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5 02:57 PM

第五十二章 擔心

  陸夫人果然帶著溫蕙主持場面。溫蕙也不用多說話,見長輩便行禮,亦步亦趨跟著陸夫人便是。

  親戚女眷們大多趕在時辰之前提前到來,老夫人來得頗晚,面色倒還緩和。看來是陸睿將她哄得還行。

  眾人之前她甚至還對溫蕙笑了笑,但溫蕙覺得那笑頗有些僵硬,甚至有點嚇人。

  笑跟笑不一樣呢。

  從前她婆婆去青州相看她的時候,那笑就客氣疏離,不達眼底。其實是看得出來的。這兩日的笑卻不一樣了,哪怕還板著臉,那眼睛裡的目光都不一樣的,是真心的笑了。

  這太婆婆的笑,總覺得嚇人呢。

  溫蕙便一句不多嘴,恭恭敬敬地不出差錯便是了。

  只陸老夫人叫陸睿哄著對她假笑完,到底還是不太自然地對陸夫人說:「你帶著溫氏去忙吧,我自在這邊。」

  陸夫人心底嗤笑,知道她是不願意和溫蕙久待,怕妨了她自己。

  對自己的命和福運真是相當小心愛惜呢。

  遂帶著溫蕙福了福身,忙去了。老夫人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走遠了幾步,溫蕙才將肩膀鬆下來,便聽前面她婆婆輕聲道:「不要做出鬆了一口氣的模樣,叫別人看出來。」

  溫蕙:「……」

  不是,她婆婆背後長眼睛的???

  神奇了!

  陸夫人嘴角微微勾起。

  今日裡比昨日輕鬆多了,溫蕙對假哭已經輕車熟路,哭得十分適度。

  老太太就只哭了一小會兒,就往旁邊人身上「倒」。沒人驚慌,淡定地將老人家攙扶回房去了。

  等結束了,女眷們說:「明天就是最後一天啦。」

  「再堅持一下吧。」

  「明天哭完就可以脫了。」

  沒人願意穿孝服,又不是真的自家長輩去世。

  又說:「好容易來江州一趟,卻不能好好玩個盡興。」都頗遺憾。

  遺憾完,她們又同情溫蕙:「尤其委屈了你。還有三個月呢,都不能穿得鮮亮些。」

  溫蕙恭恭敬敬:「國事大,私事小,侄媳不委屈。」

  她們又讚溫蕙懂事,說陸夫人好福氣。陸夫人微笑:「蕙娘十分孝順踏實。」

  陸夫人話語簡練不囉嗦,可那笑是到了眼底的。這是當婆婆的公開肯定媳婦了,而且是真心的。

  溫蕙心裡美得冒泡。

  只又有人問:「你父親真的那樣厲害呀,說是一個人殺死了好幾個匪徒。」

  溫蕙不料她們還知道這個,老實道:「沒有,他身邊還帶著個親兵呢。」那親兵就是跟著溫蕙陪嫁來的劉富,綽號劉大頭,功夫頗不錯。

  婦人們咋舌:「就兩個人,也很厲害啊。幸虧遇到了,也是族兄福大命大。」

  說話的便是小東房的七嬸,論親緣關係,陸正便是她丈夫的族兄。

  陸夫人對溫蕙道:「你回去收拾收拾,等你哥哥們吧。你公爹說了會盡早從衙門趕回來,等他們來了,先請他們去你那裡說說話,待你公爹回來好好再好好招待。」

  溫蕙屈膝:「那媳婦去了。」

  她轉身要回去,卻聽得身後婦人們對陸夫人道:「……知恩圖報,原是讀書人應有之義。這親事傳回餘杭,大家都讚我們陸家高風亮節,不同世俗。」

  如今世俗風氣,許多人家娶媳婦看門第挑嫁妝還要嫌棄嫡庶。陸正家從前拒絕了好幾個媒人,最後卻娶了一個軍戶家姑娘。消息傳到餘杭,人皆愕然。再細問,才知道是竟是一齣知恩圖報喜結良緣的精彩大戲。

  不管是不是有人關起門來嗤笑陸夫人以前眼高於頂結果如今栽在一個軍戶家,總之打開門的時候便只能讚陸大人一句品格高潔。

  不愧是餘杭百年陸家。

  溫蕙腳步頓了頓,回頭瞥了一眼,看到長輩們還在說話。

  父親救了公爹,大家都知道呀?

  溫蕙覺得這事本是好事,便被人知道也該是好的。

  只不知道為什麼,婦人們說的話,卻讓她有些微妙的異樣感。只說不清。

  算了,不想了。

  溫柏、溫松上門辭行的時候,果然陸正還未來得及趕回來。陸睿在正廳招待他們,待吃了茶,寒暄過,帶他們去了溫蕙的院子。

  陸睿十分知情識趣,人送到了,便道:「我去問問母親,中午的席面準備得如何,可別慢待了兄長們。」

  溫蕙嗔他:「母親做事你還有不放心的。」她小小的人兒,現在對她婆婆是十分敬服的。

  陸睿展眉一笑,春風十里。

  哎呦喂!瞧這倆眉眼互動的笑模樣!

  溫柏袖著手看天,溫松袖著手看地,怪不是滋味的。

  陸睿告一聲罪,將空間留給了兄妹三人,離開了。

  他一走,溫蕙就解了綁,蹦跳到哥哥們跟前:「哥,來看看我的屋子!」

  溫柏道:「穩重點,都嫁人了!」

  說著話跟著溫蕙進了房。

  一進門,正堂的牆上掛著一幅四尺中堂,畫的是蘭花。只與常見的蘭花圖不一樣的是,那圖中還有一對兔子。蘭本高潔典雅,多了這一對兔子,忽然變得十分有雅趣。

  溫蕙指著那中堂問:「好看不好看?陸嘉言畫的!」

  溫家兄弟哪會賞畫,只看那兔子,道:「有趣!可愛!」

  又跟著進了次間,這裡用作溫蕙的宴息室,可以待客。

  兄弟倆四下打量,只見粉牆雪白落地,地上青磚光亮,黑漆的槅扇,帳幔門簾都精緻,家具一水的檀木,几上是鮮嫩淡雅的粉彩茶器。

  不僅雅緻而且一看就是小姑娘家家的閨房。

  他們一進來,青杏梅香便搬了錦凳,奉上茶水、點心和春季剛上市的鮮果。

  兄弟倆在次間、梢間裡轉了一圈,打量夠了,溫柏上榻,溫松坐了錦凳。溫蕙推了推點心:「喏。」

  茶葉都是上等的,點心都是餘杭風味,精緻好看,果子是新上市的,價格正貴。

  溫柏溫松都是成了親的人了,注意到這些細節,看的出來溫蕙在陸家過得挺好,都長長地籲了一口氣。

  溫柏問她:「昨日可下廚了?」

  溫蕙道:「下了。」

  溫松道:「你昨天一走,我倆便後悔了。忘了多囑咐你兩句了。該做得精緻些,別讓他們南邊人覺得咱們北邊飲食粗糙。」

  溫柏追問:「做的咋樣啊?難吃不難吃?」

  「呸!」溫蕙說,「怎麼會難吃,全灶娘子親自做的。」

  兄弟倆異口同聲:「啥?」

  銀線撲哧一笑。

  溫蕙的哥哥們來了,青杏、梅香上完茶點都識趣地退出去了,屋裡伺候的只有銀線和劉富家的。落落年紀小,又是半路買來的,在外面跟青杏一起聽候。

  見銀線笑,溫柏問:「到底咋回事?」

  溫蕙便把下廚的經過將了一遍。兄弟倆咋舌:「到底是大戶人家。」

  溫柏道:「也是有道理,家裡又不缺伺候的人,實沒必要。唉,還是要好好地奔,將來給你嫂子掙個誥命,也讓她過這樣的日子。」

  溫蕙正色道:「正是呢。人家好好養大的寶貝閨女嫁給你,實該當好好對人家,讓人家過好日子的。」

  這話說得,腔調都跟在家裡時不一樣了。

  溫柏溫松對視一眼,又看看門口,都往前湊了湊。溫柏壓低聲音問:「還沒問你,昨日下廚,你婆婆待你咋樣?可挑剔了?」

  溫蕙臉上綻開了笑容:「才沒有,可好呢。跟咱娘對我嫂子們一樣。」

  哥哥們仔細看妹妹的眉眼,覺得她不像是在說謊,又看向銀線和劉富家的。

  銀線忙道:「真的呢,夫人看著冷口冷面的,可對咱們姑娘挺好的。」

  劉富家的也道:「是,沒有故意刁難磋磨過。」

  溫柏、溫松回想起陸夫人蘭花萱草般與他們格格不入的氣質,不由搓搓脖子,總覺得不太能信:「真的?」

  溫蕙嗔道:「誰個騙你們。」

  溫蕙不是個能藏得住情緒的人,看她這輕鬆模樣,那應該是真的了。哥哥們終於放心。

  他們一家人在家裡時就背著溫蕙開過好幾次家庭會議,大家都覺得公公和夫君不錯,未來要是誰讓溫蕙磕磕絆絆了,十有就是她那個冷冰冰的婆婆。

  只那婆婆雖看起來冷清傲人,手面卻闊綽,又不是個小氣的人。

  溫夫人從前曾過過窘迫的日子,堅持認定,有錢就能把日子過好,楊氏也十分同意。

  不想現在看來,那婆婆雖冷些傲些,卻不是壞心眼的婆婆哩。

  甚好甚好。

  溫柏欣然:「回去告訴娘,娘就踏實了。」

  溫蕙聽了,忽然鼻頭一酸。

  兄弟倆忙說:「別哭別哭,待會還要去見你公婆呢!」

  溫蕙忙擦了淚,又喚銀線:「去把我的錢匣子取來給他們看看。」

  又告訴哥哥們:「你們好好看看,回去好好告訴娘,告訴她我在這邊過得好著呢,叫她別擔心啊。」

  銀線麻利地將裝錢的匣子取來了,打開給溫家少爺們看。

  溫蕙說:「都是我婆婆和陸嘉言貼補我的。」

  兄弟倆嘖嘖地,還拿起小銀錁子細看:「這樣子真新鮮。」

  溫蕙扒拉出幾個小銀錁子分成兩堆:「給,這些你們帶回去。」

  溫柏道:「怎能拿你的!」

  溫蕙道:「不是叫你拿去花。這種小錁子,都是在銀鋪專門訂做的。這花樣子咱們那裡哪見過,拿回去給嫂子們,她們肯定開心。」

  溫松新婚,跟妻子正蜜裡調油,這次為了給妹妹送嫁分別好久,正飽受相思之苦,聞言頗心動,隻眼巴巴地看著他大哥。

  溫柏道:「那就偏了你的。替你嫂子們謝謝你了。哎,想不到,還有從你手裡拿銀子的一天。」

  大家都笑了。銀線找了兩個新荷包,幫他們裝了起來。

  兄妹們閒聊,問:「陸嘉言身邊人怎麼樣?他的屋裡你去看了沒?」

  劉富家的心中微動,但想想跟他們兩個青年男子又怎麼說,且她也還沒來得及打聽清楚,萬一弄差了呢,豈不白叫溫夫人擔心半年。她便沒張嘴。

  溫蕙道:「還沒來得及去呢。今天事情也很多!本想昨天晚上去嘛,結果和婆婆長輩們說話說到好晚,陸嘉言怕我趕時間匆忙過去晃一下子會叫下人看輕我,我跟他說好了,等待招待完你們,事情都踏實了,我再從從容容地過去,也顯得我威風。」

  「哎~呀。」溫柏道,「還從容。」

  溫松道:「還威風。」

  兩個人陰陽怪氣:「嘖嘖嘖。」

  溫蕙氣得想踢他們倆。只她現在是陸家少夫人了,才不能這樣不端莊哩。

  她心裡還有個事,就是陸嘉言昨天告訴她他屋裡有個通房丫頭。

  她知道通房丫頭是幹嘛的。就和妾也差不多,都會和男主人睡一個床,然後會生出小娃娃來。

  至於怎麼生小娃娃,她不知道。從前大嫂子生虎哥,她追著她大嫂子好幾天,使勁問是怎麼有孩子的。鬧得楊氏見著她就跑。後來她娘把她胖揍了一頓,她才不敢問了。

  以後,問問陸嘉言吧。陸嘉言一定會告訴她的。

  至於那個通房,溫蕙決定不告訴哥哥們了。

  家裡人都很擔心這個,幹嘛要叫他們提心吊膽大半年呢。等娘九月裡過來的時候再跟她說。

  到時候她看她過得這樣好,就不會擔心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5 03:12 PM

第五十三章 無影

  兄妹三人說了會子話,陸睿親自過來請了:「父親回來了。」

  三人忙起身,捋了捋衣服褶子,跟著陸睿一起去。去的卻不是外院的正廳,而是內宅的花廳。

  一般外男不會到讓到這裡來,這都是親戚才能來的。

  花廳裡,陸正夫婦都在。

  陸正甚至還穿著一身官服,笑道:「衙門那邊事太多,回來得太晚,怕讓你們久等,沒來得及更衣,不要見怪。」

  雖不算是倒履相迎,也足夠讓兩個年輕後生晚輩感動了,直說:「叔叔辛苦了。」

  兩家姻親,和和美美用了午飯。只陸大人在,三個年輕人也不敢放肆偷偷在國喪期飲酒了,都規規矩矩的。

  待辭別,兩兄弟給陸正夫妻規矩行禮:「妹妹就託付給叔叔嬸嬸了,若淘氣,責她便是。」

  陸正正要開口,陸夫人忽然先開了口,道:「蕙娘是個好孩子,你們別擔心。將我這話,轉達給令堂。」

  溫柏眼眶當場就紅了。

  到此時,終於相信妹妹沒誆人。她這婆婆,冷雖冷,不是個壞的。

  陸正捋鬚微笑,問:「明天登船?」

  溫柏道:「是。」

  陸正道:「這幾天的事實在脫不開身,明日叫嘉言和媳婦送你們。」

  溫柏推辭一番,兄弟告辭。

  待送完了哥哥們,溫蕙對陸睿說:「我回去換套衣服。」

  陸夫人一日便是換三套衣服都是有的,要見人就肯定要換衣服,陸睿沒覺得有什麼奇怪的,點點頭,陪溫蕙一起回了她的院子。

  溫蕙去內室換衣服,壓低聲音求落落:「能不能,打扮得不出格,又好看點?」

  銀線詫異:「怎麼這是?」

  要回來換衣服她就已經有點意外了,溫蕙以前可不是這麼講究的人,不就是吃頓飯衣服上有點褶子了嗎,從前她何曾在乎過。

  面對自己貼身的丫鬟們,溫蕙終於講了實話:「他房裡有個通房,待會會見到,我想打扮漂亮點。」

  內室裡就安靜了一瞬。

  銀線和劉富家的面面相覷。

  落落道:「我知道了,我去搭配看看。」

  劉富家的小心地問:「確定嗎?」

  溫蕙道:「當然,昨天他親口告訴我的。」

  劉富家的心情十分復雜。銀線年輕,自己都還沒嫁,更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反倒是溫蕙笑起來:「瞧你們,怎麼一個個這樣?」

  劉富家的嘴唇動動,到底沒說什麼。她心裡明白,溫蕙雖已經情竇初開,卻還不明白男女床笫間那點事。她對通房丫頭的認知,很可能還懵懂。

  但現在,她還小呢。這種事,都是到了新婚前一晚,娘家的長輩女性才會悄悄告訴閨女。

  有的可能連說都羞得說,丟一本畫冊給新嫁娘,說一句「你自己看」自己便先跑了。

  都指著男方懂。

  世間大部分女人,都是靠著一本畫冊,一個「壓箱底」,懵懵懂懂地叫男人帶著才懂了。

  甚至一些偏僻愚昧人家,當爹的也羞於跟兒子啟齒。覺得「到時候自然就會了」,便什麼都不說。

  結果娶了媳婦三年不孕,帶著進城去看大夫,大夫打眼一看就知道,這還是個處子。原來三年新郎都進錯了地方,怎麼可能有孕。

  這都是鄉野間的俚俗傳聞。

  到了大戶人家,又不一樣。哥兒們到了年紀,長輩便給房中安排人,通常都是年紀稍大個幾歲的熟年丫鬟,教哥兒知道人事。待到成親時候,面對新娘便從從容容了。

  陸家自然便是這樣。

  劉富家的忍不住問:「他怎會忽然與你說這個?」十分擔心是陸睿對那通房上心了,才特意告知溫蕙的。

  溫蕙卻道:「我問他的。」

  劉富家的:「直問的?」

  溫蕙:「昂!」

  劉富家的:「……」

  劉富家的還想知道當時說話的情形,陸睿的態度和後續的內容。

  溫蕙就想起了車廂和唇,呼吸的熱氣和低垂的眼眸。

  這些怎麼能告訴旁人。她「咳」一聲,道:「沒什麼,我就坦坦蕩蕩問,他就坦坦蕩蕩說。只我想著,通房跟別的丫頭不一樣呢,我想待會要去見,咳咳,那個穿得好看點唄。」

  看來是問不出來什麼了。劉富家的便和銀線一起去幫著落落配衣服——落落個子小,那些高的櫃子她不好搆。

  別的先不管,只眼前,正室夫人要和通房丫頭見面了,可不能讓她給比了下去。

  落落很快搭好了衣服:「這件,跟公子身上的衣裳能搭上。」

  大家打眼一看,還真是有那感覺,七手八腳地就給溫蕙換上了。只落落準備的髮飾太簡單,銀線忍不住問:「不能多插點嗎?」

  落落平時十分安靜柔順,獨這事上,卻不讓步:「不能。」

  她解釋道:「咱家比不得陸家,這是大家都知道的,若打扮得太華麗,反讓人覺得刻意。」

  劉富家的道:「是這個理。」

  落落又道:「這幾天我也細細瞧著,夫人和餘杭的女眷打扮都清淡。我原也聽說過,南邊文風鼎盛,好雅緻,戴個燈籠耳墜子都要被說一聲『俗氣』呢。」

  燈籠耳墜子是女子常見的耳飾,各種燈籠造型都十分繁瑣華麗。溫夫人有,楊氏也有,也十分對她們的審美。

  劉富家的窮苦出身,打扮這種事上很沒有什麼發言權。銀線雖覺得落落說的可能是對的,然而這與她自己的審美十分相違,不由糾結。

  唯有溫蕙卻十分讚同:「落落說的是呢。我婆婆日常頭上就兩根一點油,別的多一點都沒有了。要擱在咱們家裡,就覺得寒酸吧?可我婆婆身上可是一丁點都感覺不到寒酸,就覺得乾淨,像畫裡的人似的。」

  「是呢!」銀線以拳擊掌,「我看著夫人就是這感覺,乾淨,跟仙女似的。」

  才說完,門外忽然響起了陸睿的聲音:「蕙娘,可換好衣裳了?」

  眾人都閉上嘴,溫蕙應道:「換好了,只……」想說只差頭髮還沒好。

  沒想著陸睿聽她說「換好了」,便直接推門進來了

  溫蕙「啊」的一聲,惱道:「我頭髮沒弄好呢,你怎麼不聽我把話說完。」

  陸睿閒閒地走過去:「我看看。」

  圍著溫蕙的三個人都讓開了地方。

  落落一貫不吭聲,只站在一邊。銀線傻呆呆。劉富家的想了想,拽了拽銀線的袖子,又推了推落落,三個人一起退到外面去了。

  陸睿掃了一眼妝匣,挑中了一支白玉簪給溫蕙插在髮髻中。然後看了看菱花裡,一張芙蓉面,正嬌豔。

  他問:「可有眉筆?」

  溫蕙取了眉筆與他,陸睿托起溫蕙下巴:「閉上眼。」

  溫蕙不大信任他:「你、你行不行啊?」

  陸睿說:「你以後就知道了。」

  溫蕙:「?」

  陸睿一笑,說:「我畫美人圖,猶勝於畫花草。你信我。閉上眼。」

  溫蕙乖乖地閉上了眼睛,過了片刻,聽他問:「可有口脂?」

  溫蕙睜開眼想伸手去拿,陸睿卻捏著她的下巴不許她轉頭看菱花:「告訴我在哪?」

  他自己動手取了口脂的瓷盒出來,看了看,用唇筆挑了一點無色的蜜脂在虎口上,又選中最淺的紅脂挑了一點,在虎口處把兩種口脂混勻。本就是最淺的紅了,再混了無色蜜脂,顏色變得極淡。

  陸睿將這淡淡的顏色塗在了溫蕙的唇上。

  待他終於鬆開手,不再鉗制溫蕙的下巴。溫蕙轉頭。

  銅菱花裡,明明是自己,怎地又好像不是自己?明明只用了眉筆與口脂而已,卻怎麼像畫龍點了睛一樣。

  溫蕙驚佩嘆服,轉身抬頭,正想誇他,還沒說話,唇便被堵住了……

  陸睿撐著梳妝台,俯著身。

  許久,微微直起身,手指抹了抹嘴唇。指肚上一抹淡淡的紅。

  溫蕙雙頰暈紅,眸若含水,惱道:「都被你吃掉了,白塗了!」

  陸睿低低地笑起來,又執起唇筆:「別惱,給你重畫就是。」

  又重新給她畫過。一邊畫一邊告訴她:「頭上插戴,不要太多。多則繁,繁則亂,亂則失了神韻。就如畫畫要留白,淡淡著墨即可。」

  溫蕙問:「就是要簡單?」

  陸睿微笑:「也可以這樣說。只比簡單更不簡單,需要你去自己感覺。」

  溫蕙想想陸夫人的家居模樣,隱隱約約地能摸到一點感覺。

  銀線幾人在外間等了許久,公子才牽著少夫人的手出來了。

  銀線打眼一看,好麼,落落起碼還給溫蕙選了兩支簪呢,到陸睿這裡,只減成一支了。只溫蕙看起來,又實實在在地,似比平常更好看了,也不知道怎麼回事。

  只因陸睿給溫蕙妝點,眉也淡,唇也淡,溫蕙皮膚年輕無暇,連粉都沒給她上,宛如天然一般,叫人看不出來上過妝了。

  陸睿原就答應過溫蕙,待回過門,便帶她逛園子。正好棲梧山房在園子的另一側,或者說,就在園中的一角,可以走甬道,也可以從園子子中穿過去。

  陸睿便帶她從園中穿過。

  江南水系發達,造園子也最講究造水景。這宅子中水景這樣精巧勝美,溫蕙還是第一次見到。

  她問:「這宅子是咱們家蓋的嗎?」

  陸睿道:「不是,到了江州這裡買的。上一任主人是前任的通判,他高昇了,正好卸任,宅子賣給了我們。」

  陸正這等流官,在一地任職數年,家底薄的也有賃宅而居的,但陸家豪富,直接便買了宅子。

  溫蕙咋舌。再轉頭,看見遠處高處,地勢隆起,像是小山一樣,露出一角屋簷,最高處卻是一個亭子。

  她說:「那邊有個亭子。」

  陸睿笑道:「那便是棲梧山房了。」

  一路走,一路看景,踏著石階漸高,就進了棲梧山房。有山與湖相隔,雖在園中,卻自成天地。房舍優雅僻靜,頂上有亭,若登高,當是能俯瞰園中全景。

  夫妻兩個在正堂分左右坐下,院中人等了多時了,魚貫而入,從房裡伺候到院中粗使、守門和跑腿的小廝,列著隊來叩見少夫人。

  一如先時,人人自報名姓、出處。若娘老子亦在在府中當差,也要報一報。報完了上前領賞。

  銀線如今大氣了,一出手就是一個小銀錁子,也不眨眼了。

  只所有人都領完賞,也未曾聽見「玉姿」這個名字。

  房中丫鬟雖個個俏麗婀娜,但沒一個名叫「玉姿」。

  溫蕙禁不住心中嘀咕起來,偷偷地瞄了陸睿一眼。

  陸睿揭開茶盞蓋子,輕輕吹散熱氣,恍若未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5 03:38 PM

第五十四章 無蹤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溫蕙覺得陸睿院中的人對她似乎格外地恭敬,比她自己院子裡的人還更恭敬幾分。甚至可以稱得上敬畏了。

  真是奇怪。

  待下人們散去,各歸其位,陸睿挽著她的手帶她參觀他的院子。

  有小山擋著,雖然就在園中,從外面也只能望見一截翹起的屋簷,和頂上一個亭子。院門一關,自成天地,實在是清靜。

  溫蕙原心裡想著玉姿的事,哪知道待登上高亭,頓覺眼前開闊,整個園子都可俯瞰了。遠遠的,還能看到各路院房的屋頂。

  層層的,庭院深深,又幽幽。

  溫蕙忍不住感嘆:「這宅子真大。」

  「不算什麼。」陸睿道,「什麼時候帶你回餘杭老宅,你才知道什麼叫作『大』。」

  溫蕙倒抽口涼氣:「有、有多大?你說說嘛。」

  陸睿一笑,輕輕踩了踩腳下:「這個不過是挖湖時的土推起來的土坡,稱一聲『山』不過誇大而已。在餘杭老宅,是真的有山的。」

  溫蕙眼睛都瞪圓了:「所以是,家裡的院子把山都圈進去了嗎?」

  「是呢。祖父的書房就在山上。」陸睿道,「祖母原陪著祖父住在山上的院子裡,祖父去世後,祖母一個人在山上孤寂,才搬下來了。因我在餘杭讀書,父親在外為官,那書房便給我用了。到時候帶你去看,咱們回餘杭,便可住在那裡。」

  溫蕙開心地答應了。

  兩人在亭子裡說了會兒話,溫蕙的心裡不免還惦記著玉姿的事。偏陸睿提都不提,彷彿這個人不存在似的。溫蕙不免有些神思不屬。

  陸睿看在眼裡,不動聲色,端想看看溫蕙的耐心有多深。

  溫蕙心裡對那個通房存了許多小姑娘家家的比較之心,又想著陸夫人之前教自己的「不失風儀」,努力地想撐起「少夫人」的身份。

  只時不時地偷瞟陸睿,那靈動眼睛裡哪藏得住什麼心思。陸睿肚裡笑得不行,面上只不動聲色,與她閒扯,講講餘杭陸家,又講講餘杭虞家,道是虞家的千畝荷花池,在整個餘杭是多麼的知名云云。

  但時間一長,溫蕙漸漸懷疑起陸睿來。

  也說不出來什麼道理,就是一種奇怪的直覺。覺得這個傢伙雖然臉上一本正經的,但總好像在逗自己。只因她也會看人的眼,陸睿那眸子裡總有一閃而過的笑意。

  賞著景聊了一會子,陸睿看看天色,道:「現在若先回你那裡去,再去母親那裡,怪折騰的。去我屋裡坐一會兒,待會直接過去上房吧。」

  溫蕙答應了,但欲言又止。

  陸睿假裝看不見,牽著她的手走下台階,帶她回了正房。

  只溫蕙自己都感覺出來自己臉上帶出來些什麼,陸睿這「看不見」未免有點太生硬了。溫蕙已經十分肯定,陸嘉言定是在戲弄她了!

  她一路忍到到上房。陸睿牽著她的手穿過正堂,進入了西次間。

  溫蕙看著屋裡有兩個伺候的婢子,剛才都已經給她磕過頭,認過她這個少夫人了,她便「咳」了一聲道:「你們出去吧。」

  婢子們看了一眼自己家公子,公子嘴角含笑地看著少夫人,顯然沒有異議。婢子們便躬身退下了。

  待退到外面,一個婢子輕聲說:「我去看看茶。」便去了茶房裡。

  這一次過來,溫蕙沒帶青杏,帶了梅香。梅香原就是從這個院子裡調過去的,與院中人都熟稔。正帶著銀線在茶房裡喫茶,讓她和陸睿的丫鬟熟悉熟悉,見這婢子來了,問:「是下來了嗎?」

  「是呢。」婢子說完,梅香和銀線便都站起來了,準備過去伺候。婢子掩口一笑,道:「不用著急。」

  梅香問:「誰在跟前伺候呢?」

  婢子道:「本來我和月影都在的,只讓我們都出到外面來了。」

  梅香便和銀線對視了一眼。因為銀線才是溫蕙的貼身大丫鬟,這情形要不要過去,她得聽銀線的。

  銀線老神在在地問:「月影還在那是吧?」

  「在呢。」婢子回答,「就在門外聽候。我取了熱茶,這就也回去。」

  銀線猶豫一下,對梅香說:「那,咱們再喝會茶吧。」又對婢子道:「有勞姐姐了。」

  婢子客氣了一句,端著熱茶回去了。

  關於溫蕙和陸睿之間尺度的問題,銀線和劉富家的這幾天一直在嘀嘀咕咕。便是今天來之前,陸睿自己在房裡幫溫蕙梳妝的時候,她倆都還在外面嘀咕了一通呢。

  主要還是擔心溫蕙小,又擔心姑爺血氣正盛的年紀,怕他忍不住。

  可他們又的確已經拜了天地,是夫妻了。若總是有心隔開兩個人,又怕陸睿著惱,傷了夫妻感情。

  嘀咕來嘀咕去,劉富家的還是傾向於不要管,夫妻間自然是越甜越膩感情越好。也是因她自己便是童養媳,七八歲便送到婆家幹活,婆婆著急抱孫子,十三歲就讓她和丈夫圓了房,所以其實也不覺得啥。

  銀線瞪眼睛:「那成親那天晚上,姑爺喝了酒過來,你巴巴地趕過來?」

  「???」劉富家的莫名道,「我是怕姑爺喝了酒亂來,咱們姑娘不懂,萬一急起來把姑爺打傷了怎麼辦?」

  你自己陪著長大的姑娘,你不曉得她有多厲害嗎?

  劉富家的雖然以前沒有進溫家做事,可人也在軍堡裡。軍堡裡的人家,誰還不知道溫家姑娘擂台上一根白蠟桿子撂翻三個軍漢的事跡啊。姑爺那小細胳膊小細腿,斯斯文文的模樣,萬一打起來,她皮糙肉厚的,拼著挨姑娘打也要衝進去把姑爺搶出來。

  她道:「離家之前,夫人可是千叮嚀萬囑咐,叫咱們看著姑娘千萬別對姑爺動手的,你咋忘了?」

  銀線:「……」好叭。

  婢子們一離開,溫蕙就揪住陸睿的袖子:「你是不是在戲弄我?」

  陸睿裝傻:「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行了,就這副樣子,百分百在戲弄她了。

  「別把我當傻子,哼。」經常被全家喊「傻子」的溫蕙氣哼哼,「你那個通房呢?」

  陸睿看了一眼另一個方向的槅扇,道:「可能在裡面?」

  他似笑非笑:「你敢不敢進去看看?」

  那個槅扇再裡面,就是陸睿的臥室了。

  女子當然不能隨便進男子臥室。溫蕙以前倒是去過哥哥們的臥室。但只要不管哪個哥哥一成親,溫夫人就再不許她再進哥哥的臥室了,頂多也就是到次間裡去。

  但陸睿不是隨便什麼男子呀,他是她的夫君呀。

  溫蕙突然意識到,她其實是擁有著正大光明、理所當然的進出陸睿臥房的權利的。這……真讓人心動。

  她揚起下巴,不輸氣勢地說:「那有什麼不敢,我是你娘子,自然可以進去。」

  她突然想起來,昨天在車廂裡,陸睿吻了她,笑得那麼張狂地說「我是你夫君,想對你做什麼都可以」,忙加上一句:「想什麼時候進去,就什麼時候進去!」

  陸睿驚嘆,忙抬手一揖,道:「這位女俠,小可有眼不識泰山,失敬,失敬。」

  又伸出手:「娘子請。」

  嘖,又逗她,老逗她!

  溫蕙冷冷拿眼角夾了他一眼,努力學著陸夫人冷淡的樣子,穿過了槅扇,進了陸睿的臥房。

  陸睿拳頭抵唇憋住了笑,跟著她進去了。

  溫蕙進來打量了一週,不由感嘆,雖與哥哥們的臥室風格截然不同,但依然能感覺得出來,真是男孩子的臥房啊。

  帳子都是蓮青色竹紋的,銀鉤掛著。

  牆上掛著的四副立軸,不是常見的梅蘭竹菊,而是畫的同一株松樹,只背景卻分了春、夏、秋、冬。這般有趣,不用想也知道,定是陸睿自己畫的。

  窗下有榻,旁邊的梅瓶裡插著斜斜的一枝,不知道什麼,一朵花也沒有,只有幹和葉。但多看兩眼,便覺得別有意境。

  朝裡面,有山水屏風,想來是跟她房裡一樣,後面是更衣之處,還有淨房。

  這房間的雅緻一如溫蕙預想,只溫蕙原想著,這屋裡還該有一個美貌丫鬟守著,說不定就坐在床邊繡著花或者打著絡子什麼的等著陸睿回房和她生娃娃。

  只進來了,卻空無一人。

  掃了一週,真的無人。

  溫蕙轉身便想質問陸睿人在哪裡。

  卻看到陸睿雙手在背後將門扇合攏,後背一頂,用身體將槅扇的兩扇門嚴絲合縫地關上了。

  空空的房間裡,就剩下他們兩個人。甚至次間裡也沒人,婢子們剛才被她趕到外間去了呢。

  陸睿看她的眸子裡有亮光,彷彿成親那晚他酒醉時的那種亮光。

  經歷了這幾天,溫蕙已經很明白那種亮光意味著什麼了。她下意識地便退了一步。

  但陸睿已經欺上前,將她抱在了懷裡。

  溫蕙嚇壞了,忙兩個拳頭抵住他胸口,連聲道:「不可以!不可以!」

  陸睿挑眉問:「什麼不可以?」

  溫蕙兩頰似染了胭脂,道:「你不能再吃我的口脂了!會被她們看出來!」

  陸睿的臉貼近她:「那又怎麼樣……」

  溫蕙道:「會、會被笑話!」

  「不會的。」陸睿的鼻尖貼近,呼吸可聞,「別忘了,你是我娘子……」

  那唇終究是貼上來,熱熱的。

  他身上淡淡的香,醉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5 04:01 PM

第五十五章 唇脂

  小安對著鏡子,描好了淺淺的淡紅口脂。

  左右看看,再一笑,銅菱花裡便是唇紅齒白一個俊俏少年,那眉梢眼角好像都在笑似的,有種別樣的嫵媚。

  他唇筆又調了調顏色,起身走到霍決的身旁:「哥,我給你畫一個。」

  霍決正靠在床頭看書,聞言蹙眉,下意識地往後仰了仰。

  小安卻道:「四公子喜歡的。我們幾個都畫了,就你一直不畫。這些日子又不外出,一直都憋在府裡,你若是也畫了,他定然會高興的。」

  霍決身形頓了頓,眉頭依然蹙著,卻沒再躲閃,道:「畫淡一點。」

  小安哼哼,嫌棄道:「你個武夫在教我怎麼上妝嗎?我小安是什麼品位,也不先打聽打聽!」

  說罷伸手抬起霍決的下巴,在他唇上描畫了起來。

  霍決做男人的時候從沒幹過這種事。他臉上有過顏色只有過一回,那年軍中跳儺舞,他擊敗了旁人,搶到了跳舞的資格,臉上塗滿了油彩,領跳。

  儺舞祭神跳鬼、驅瘟避疫,十分雄健,歷來都是由軍中的最強健的男子來跳的。大家誰都不服誰,想搶名額,先打一場。

  那時候,他還只是個少年,眾人也不肯讓著他,但最後他還是贏了。

  「好了。」小安說。

  那畫筆也離開了他的唇。

  小安兔子似的三蹦兩蹦地過去取了銅鏡過來給他照:「看!服不服我!」

  霍決接過銅鏡,定定地看著自己。

  銅菱花中映出一張年輕男人的臉,線條硬朗,眉毛濃黑。還有喉結,明明是男人啊。

  霍決微微側頭,一隻手掌輕輕搓過鬢角、下頜。他後來再沒有長鬍子了,無需用刮刀刮,面孔便十分光滑皎潔。

  小安給他調的顏色不是如女子那樣嫣紅,也不是如他自己那樣的淺紅。他給霍決調出來的顏色色調十分濃稠,讓他的唇色比常人的唇色更沉更暗。

  你知他塗了唇脂,卻奇異地並沒有弱化他的氣息,反有種說不出來的沉凝之感。

  小安抱臂飛媚眼:「跟你說了信我。以後我把膏子顏色給你調好,照著這個畫就行。」

  霍決不置可否,將銅鏡塞還給小安。

  小安還要說話,外面忽然傳來傳話小監的聲音:「永平哥哥,永平哥哥!四公子叫哥哥過去書房呢。」

  霍決下意識地就要將唇上的口脂抹去。

  小安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了他手臂,道:「幹嘛幹嘛?咱是為誰畫的?」

  霍決吐出一口氣,抽出自己的手臂:「知道了。」

  整了整衣衫,出去了。

  到了書房,萬先生、郭先生也剛到。經過馬迎春一事,永平已經是趙烺心腹,萬先生、郭先生都不敢輕視他。

  書房裡,四公子眉眼間看得出來的意氣風發。

  斬殺馬迎春,秘密押回來數不清的金銀財寶,幾乎是重新奠定了他在襄王府的地位。如今襄王議事,竟也會肯聽聽他的意見,再不像從前那樣,只將他當作給世子「打下手」的了。

  因為他這一殺,使得襄王府在湖廣的聲望如日中天。消息傳出去,群官涕零,百姓嚎啕,跪在地上一直給襄王府磕頭不肯起來。

  再從金山銀山中撥出來一小撮,發還給還有人倖存的苦主人家,道是其他都已經被馬迎春運走。雖還回來的遠不及被強奪走的,還是收盡了民心。

  一時,襄王府的招牌,在湖廣竟閃閃發光。

  這之後,襄王府便一直在蟄伏著秘密籌謀,直到山陵崩和新帝登基的消息終於公開地傳到了長沙府。

  待三人進來,趙烺目光一掃,便看出霍決塗了唇脂。

  這個永平。

  趙烺笑了。

  他身邊的人大多容貌出色,因他喜歡,他們便都塗唇脂。但永平一直以來都沒塗過。

  不想現在,他卻塗了。

  趙烺的內心裡升起一種志得意滿的感覺。

  因他很清楚,為何永平將他的腰彎得更深了些——這是因為趙烺變得更貴重了。

  他挾著斬殺馬迎春之功,在襄王和王府家臣、幕僚的心目中,終於從一眾兄弟中脫穎而出。

  已經有人暗地裡悄悄來投靠他了。哪怕他們是多頭下注,趙烺也不怕。怕只怕你連讓人下注的資格都沒有。

  從前,他再怎麼被襄王寵愛,那些人也只圍著世子。因為所有人都覺得世子的地位是不可撼動的。

  現在,他們卻不這樣想了。

  而同樣的,趙烺對霍決也變得更重要了。

  重要到,這個永平終於肯放下了最後那一點點自尊或者堅持,肯為討好他而去做他以前明顯不願意做的事。

  因為他無根無基。

  一柄刀若只在鞘裡,是無法展露鋒芒的,必得有一個握刀的人。

  趙烺,就是那握刀的人,是他永平必須依附、必須忠誠、必須全心全意不能有一絲他念的貴人。

  趙烺對霍決便一笑。那一笑中的滿意,令霍決知道,小安勸他的是對的。

  因在貴人身邊,與在軍中終究不同。在軍中你軍功足夠,不去討好上官亦可以。

  但貴人,貴人對你生殺予奪的權力遠遠大於上官。得不得貴人的心,太重要了。

  這區別在於,上官和下屬,雖有職銜差異,卻都是平等的人。貴人與「永平」,卻是主人與奴僕。

  「已經開始了。」趙烺說,「這會兒快馬都該出發了。檄文將會發往各府各道。」

  永平問:「咱們王府何時北上?」

  「馬上了。」趙烺說,「今日父王已經殺了羅硯和于衡。」

  萬先生、郭先生原不過是一個非嫡長王子的幕僚而已,可自聽聞山陵崩那一天起,所見所聞就再與從前不同。又見識了馬迎春之事上,趙烺和霍決的雷厲風行,果決狠辣,眼界都跟著漲起來。

  此時聞聽湖廣的布政使羅硯和提刑按察使于衡竟都被襄王斬殺,竟也能面不改色了。

  萬先生問:「那都指揮使司?」

  承宣佈政使司、都指揮使司和提刑按察使司,便撐起了一省民政、軍事和司法的構架。眼前來看,最重要的其實還是都指揮使司。

  若沒有都指揮使司,單襄王府,便只有區區幾千府兵而已。遠不夠做大事。

  趙烺道:「常喜和一眾將領已經立誓效忠父王了。」

  常喜便是湖廣的都指揮使,掌管一省軍力。如此,這湖廣魚米之鄉,事實上已經完全落到了襄王的手裡。

  萬先生、郭先生額手相慶。

  趙烺心情甚好,向後一靠,道:「常喜今天一直讚我斬殺馬迎春。我那大哥的臉色可真難看啊,哈哈,哈哈。」

  萬先生和郭先生自然也跟著笑起來。

  趙烺眼角餘光忽見霍決微微蹙了蹙眉。

  趙烺收起笑,霍決卻只看了他一眼,什麼都沒說。

  自殺了馬迎春之後,霍決與他的關係變得與從前不一樣了。可以說,霍決已經是他的第一心腹了,兼任了他的刀和他的幕僚。

  他如今在趙烺面前和萬、郭二人一樣,有參事、議事的權力,他若有什麼事,就會在趙烺面前開口說。

  他不說自然有原因。

  趙烺等了兩息,沒等到霍決開口,心中便有數,先放下,道:「文人真是太執拗了,比起來,還是武人曉得變通。」

  這回霍決卻開口了:「自然。」

  「昇平年月,武人如生鏽的刀,藏於鞘中。」他說,「只有亂世,才給了他們鐵甲吳鉤覓封侯的機會。如今機會就在眼前,不搏一搏怎麼甘心,誰不想要從龍之功。」

  一句從龍之功,說的萬先生、郭先生心底都熱起來了。

  議起正事,自然是說趙烺需得與常喜走近些,多拉攏一些軍中將領。若事起,軍權將是他們兄弟必爭的,這都是應有之義。

  只霍決說:「還得物色看什麼人能接替常喜,也許將來必要的時候,需要用別人來替了常喜。」

  替,怎麼替?什麼情況下替?替了之後呢,又如何?

  萬先生、郭先生額上生出冷汗,鼻端好像又聞到霍決身上,斬殺馬迎春歸來時散發的血腥氣。

  自馬迎春之後,四公子都變得不一樣了。

  明明從前,只是個與兄弟爭寵,為著一個王府的繼承權和想佔更多利益的貪心使心思的庶出王子而已。

  現在,都變得不一樣了。

  趙烺覺得霍決今日塗的唇脂的顏色特別好看,特別適合他。

  他雖生得英俊,但若塗了個小安那樣的淡淡的紅,說話便斷然沒有這般的氣勢了。

  他那唇色暗暗沉沉,說出來的話也沉沉,有份量,有力量,令趙烺聽了,便覺得熱血沸騰。一想到他話中說的所謂「將來」,忍不住手都握緊了拳。

  待事情都議完,萬先生、郭先生退下,趙烺留下了霍決。

  萬先生、郭先生對視一眼,離開了書房。在長廊下走了挺遠,兩人一直十分安靜。

  只忽然,萬先生感嘆一聲:「這個永平……」

  嘆他勇,嘆他謀,嘆他有勇有謀有人有貌,卻沒了男人根。

  塗著有顏色的唇脂,只為了討好主人。

  待萬、郭二人離開,趙烺問:「你剛才皺什麼眉?可是我說錯了什麼?」

  霍決沉默了一下,道:「只是覺得,以後公子實沒必要過於去關注世子開不開心,高不高興。」

  他抬起眼:「公子以後還要跟更多人打交道,我恐公子言談中無意間流露出這種口風,讓人覺得公子格局不夠。因公子如今……已經不是在與兄弟爭父親的寵愛了。」

  趙烺屏住了呼吸。

  與兄弟不爭父親寵愛,爭的是什麼呢?

  ——是大位呀!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5 04:58 PM

第五十六章 有感

  霍決道:「從前關上門,是王府裡的家事。我們要做的,是將世子掐下去。現在不一樣了,門打開了,門外許多人看著呢。公子要做的,是走出去,輝輝煌煌,讓那些人自己去比較,去品,誰才值得跟隨,誰才值得扶持。」

  「你說的對!」趙烺深深吸一口氣,又長長吐出,坦然承認,「是我格局小了,還陷在從前。」

  「然公子有心胸,有眼界,知權變。所以,小人當初,選擇了公子。」霍決說。

  趙烺微愕,不及說話,霍決已經單膝跪下:「請公子恕罪。」

  趙烺問:「何罪之有?」

  「昔日小人是因驚馬之事入了公子的眼。」霍決垂首,「然,那馬,就是小人下手驚的。」

  趙烺沉默許久,忽然站起,放聲大笑。

  「永平,哦,永平——」他大笑許久,才收住,問,「你到底是什麼人?」

  霍決抬起頭:「小人霍決,字連毅,臨洮衛百戶霍升之子。」

  「臨洮。」趙烺道,「那是潞王案牽連的?」

  霍決:「是。」

  趙烺驚奇:「你竟還能活著?」

  霍決道:「岳父一家耗盡積蓄,保住了我的命。」

  趙烺詫異:「你竟娶妻了?」

  「尚未。」霍決道,「只是訂親。我保住了命,簽了退婚書。」

  他面容平靜,卻英俊。

  若不受宮刑,該是多麼惹人喜愛的一個勇武多謀的青年。連趙烺都為他惋惜起來,安慰道:「雖退婚了,你那岳家,也算對得起你了。」

  霍決沉默。

  何止是對得起,此是救命之恩。

  其實只要袖手,他一死,哪還有什麼婚約。溫家也不至於散盡積蓄,連月牙兒的嫁妝都賣了。

  如今尚厚嫁,沒了嫁妝的月牙兒,可還能嫁得好嗎?

  【那,我回去嫁人啦。】她說。

  忘不了。

  忘不了她的眼淚滴在土裡。

  忘不了她帶著笑,腮邊還掛著淚珠。

  忘不了她翻身上馬,最後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是要記住他嗎?

  月牙兒,能不能……別忘了他!

  因為連毅哥哥忘不了你!

  ——襄王府的奴僕永平覺得,只要月牙兒不忘記連毅哥哥,「霍連毅」便能一直活著!

  趙烺感慨完,上前一步,問:「永平,如今你告訴我這個,是為了什麼?」

  霍決道:「是為了正本心。」

  趙烺凝視著他。

  霍決抬起頭來。他眼眸漆黑,唇色沉暗。

  「小人當初選擇公子之時,公子於小人,只是諸王子之一。」他說,「然現在,公子於小人,是命之所托,運之所繫。」

  「小人從此,於公子再無秘密。」

  「此生,願做公子的刀。為公子斬一切需斬,殺所有想殺。公子目光所及,便是小人刀鋒所向。」

  不是該,不是應,是需,是想。

  不論對錯,沒有是非,唯趙烺心意所向。無辜的也好,冤枉的也罷,斬不斬,殺不殺,只趙烺一聲令下。

  被效力,被忠誠,這已經超越了主與奴。

  永平這是,在宣誓效忠他的君主!

  趙烺覺得,有種酥酥麻麻的感覺,一直酥到了手指尖。

  趙烺忍住這悸動,問:「永平,你可想過以後?能走到哪一步?」

  霍決抬眼。

  「小人想,」他說,「當牛貴。」

  牛貴啊,提督監察院事,只效忠於皇帝一人。

  提起這個村土至極的名字,能止小兒夜啼,能令官員直接嚇得失禁。

  他的手上不知道沾滿了多少血,但那些血,都是景順帝樂見的。

  趙烺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這氣味真好聞,從永平身上散發出來的,這是什麼?

  是野心的甜美芬芳啊!

  襄王府四王子睜開眼睛,上前一步。

  「霍連毅!」趙烺沉聲道,「記住你今天說的話。」

  「你今日效忠於我,他日我必不負你!」

  「等我手掌玉璽,你掌院印之時,我許你恢復本名本姓!」

  景順五十年的三月,皇帝殯天的消息終於傳到長沙府。

  襄王斬殺湖廣布政使羅硯和提刑按察使于衡,收服湖廣都指揮使常喜,至此,三司皆落入襄王手中。意味著整個湖廣,盡在襄王掌握。

  這一天,數十快馬由長沙發出發,帶著襄王府的討伐檄文奔馳向各省各道。

  與此差不多的情形,在差不多的時間,分別也在代王和趙王的領地發生。只因代王、趙王和襄王,便是牛貴下的三支注。他三人比旁的皇子更早得到消息,更早籌謀,以雷霆萬鈞之勢,紛紛奪取了封地內的權力。

  甚至監稅的大太監馬迎春在湖廣為襄王府斬殺的時候,監礦的大太監,八虎之一的馮蠻蠻也在代王得到山陵崩的消息的第一時間,就為代王斬殺。

  三王皆派出數十信使,傳檄天下,指內宦矯詔弄權,指泰升帝為偽帝。

  三王揭竿而起,打起了「正國本,扶社稷」的大旗,兵指京城。

  天下將亂。

  而此時,溫蕙沉浸在陸睿的氣息中,除了陸睿,再想不起旁的任何人。

  陸睿的手握住了她的腰,很用力。他們的身體緊緊貼著,像要融成一體似的。

  等陸睿放開她,過了片刻溫蕙才迷迷濛濛地回過神來,大惱:「你看看你嘴上!」

  自然是她的口脂沾上去了。

  陸睿笑起來,又親了她幾下。兩個人一起把口脂吃掉,竟是有些甜甜的。

  「碧玉妝的口脂膏子裡,是合了蜜的。」陸睿告訴她。

  溫蕙的腦子終於徹底清醒過來了,氣惱:「我待會怎麼見人。她們看到了,便知道你做了什麼!」

  陸睿大笑,道:「你放心,我們兩個好,她們只有高興的份。」

  是呢,誰不盼著小夫妻甜甜蜜蜜的呢。

  溫蕙還是氣鼓鼓的。

  陸睿扯著她的手將她拖到鏡台前,打開匣子,取出了一盒口脂膏子。

  「給你重新畫畫。」他道,「只我這裡只有無色的。」

  無色的口脂膏子原是潤唇用的,男子女子都可用。只溫家男人粗糙,從來都不用。是以溫蕙看到陸睿這裡有口脂膏子,還挺新奇。

  她忽然想起來以前賀家莞莞的表妹馨馨跟她說的,道:「我認識一個京城的姑娘。她跟我說,京城有些男人家也涂口脂膏子,有顏色的那種。」

  「是內官吧。」陸睿卻道,「算不得男人。」

  趙家人血脈裡帶的,頗有幾位皇帝好龍陽,宗室裡更是不知數。帶得大周朝龍陽之風頗盛,貴人身邊常豢養孌童,也描眉畫眼,狀似女子。

  民間一些小倌亦然。

  只這些亂七八糟的,不好跟溫蕙說。

  溫蕙一怔,問:「內官……是淨過身的公公嗎?」

  陸睿手指尖沾了點口脂膏子,輕輕往溫蕙唇上抹,回答:「是。」

  溫蕙猶豫一下,問:「夫君,淨身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為什麼就不算是男人了?」

  這個事她問過爹問過娘問過哥哥問過嫂子,就沒有一個人肯回答她的。都只說她「不該問的別瞎問」。

  後來她在外面見識到旁的人對「淨身」的人的惡意,意識到應該是一件很不好很不好的事,只是到最後也不懂其中究竟。

  陸睿的視線從溫蕙的唇上移開,去看她的眼。

  一雙眼睛睜得圓溜溜,帶著許多的不解。她什麼都不懂的,大概連男人的身體到底是什麼結構都不清楚吧。

  陸睿忍住笑,在她腦門上彈了一個爆栗:「不該問的別瞎問。」

  溫蕙有些怔忡。

  家裡把她當孩子不肯告訴她,也就罷了。

  只她現在都成親了,是大人了。陸睿也一直都把她當成大人看的,原來也不肯告訴她。

  淨身那件事……或許真的非常非常地不該問、不能問吧?

  連毅哥哥……

  陸睿忽然道:「玉姿已經打發了。」

  溫蕙的神思一下子被他拽過去,她眨眨眼。

  陸睿旋上口脂盒子的瓷蓋,嘴角含笑:「高興了吧?」

  應該是高興的吧?

  大家都討厭通房和妾室這些存在。大嫂子提起她家的姨娘,還總咬牙切齒呢。

  但溫蕙其實還有點摸不到那個點,她下意識地問了一句:「為什麼打發了?」

  陸睿將小小的圓形瓷盒放回匣子裡,無所謂地道:「想打發就打發了,奴婢而已。」

  他捏捏她的臉:「早跟你說過,不值當為這些人不開心的。」

  打發個把奴婢按說也沒什麼的。家裡以前也有過不好好幹活偷奸耍滑的,最後溫夫人也是喊了人牙子來賣掉了。

  只是通房……

  「可是她……不是要和你睡一張床,一起生小娃娃的嗎?」溫蕙一時沒忍住,問出了口。

  陸睿頓住。

  他看了看溫蕙,溫蕙的眼睛明亮澈淨,但總是充滿了疑問和不解。

  他張了張嘴,滿腹的經綸,一時竟不知道該怎麼跟溫蕙解釋。

  最後,他只能按按額頭,問:「生小娃娃的事,你懂?」

  溫蕙揚起下巴:「懂!」

  陸睿說:「說說看。」

  「就……」溫蕙強行賣弄,「睡在一個床上,肚子就會一天天大起來,過十個月,就會出來一個小娃娃。」

  好吧,她什麼也不懂。

  陸睿心裡癢癢極了,十分想乾脆告訴她人事。好歹還有理智,知道岳母半年後還要過來,到時候被岳母發現她已經懂了,咳咳,總歸是不太好看的。

  他便捏捏她的臉,笑道:「行行行,懂得真多。把你送到太學去,能做個女博士呢。」

  太學博士是精通學問或傳授經學的官員。溫蕙雖不清楚具體的職務,但一聽就知道陸睿又逗她,不由氣鼓鼓的。

  那樣子讓陸睿看了直笑,牽住她的手往外走:「渴了沒,去喝茶。」

  溫蕙氣鼓鼓地被他牽著走,將要邁出槅扇的時候,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這是陸嘉言的臥室啊,那蓮青色帳子圍著的,是他的床。這該是一個人最私密的地方了。

  可是……

  可是那個通房也會在這裡,還會跟他一起睡同一張床。

  就是……那張床嗎?

  溫蕙記憶中,七八歲就不再和別人一起睡了。但她也知道,等她及笄之後,也是要和陸睿睡在同一張床上的。

  那是不是說,「睡在同一張床上」這件事,是比陸嘉言現在吃她口脂還更親密的一件事呢?

  溫蕙不由感到困惑和茫然。

  因為陸睿與她的親密接觸,她是喜歡的,也感受得到陸睿的喜歡。那麼陸睿和別的女孩子同床,也有這種喜歡嗎?

  如果有,為什麼又說打發就打發了呢?

  如果沒有,又為什麼要那麼親密呢?

  昨日車廂裡,陸睿笑她妒。但其實,溫蕙並沒有妒。

  因為溫蕙那時候根本就還沒有找到妒的點,根本不知道為何要妒。

  甚至她今天特意想要打扮漂亮些,也只是小女孩的一點點攀比虛榮的心思。

  可此時此刻,溫蕙在離開前看了一眼這屬於陸睿的絕對領域,想像著另一個女子在這裡,或許也讓陸睿吃她的口脂,甚至他們還會一起脫了衣服睡在一起。

  睡覺的時候都要脫衣服的,是吧?

  那就……更親密了。

  一想到這樣的畫面,溫蕙的手不由自主地按在了心口。

  那個地方,控制不住的收縮,酸酸的,描述不出來的感覺,只知道難受。

  溫蕙忽然明白了,這……就是妒啊。

  溫蕙知道它是不對的——所有的書,所有的人都說它是不對的。

  但明明知道它是不對的,溫蕙也想驅散它,可那感覺就是附著在那裡。

  無論怎樣,始終都在那裡。

  為什麼會這樣?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6 12:15 AM

第五十七章 離別

  這一日,溫蕙和陸夫人都沒有去給陸老夫人請安。因為溫蕙到了上房的時候,陸夫人便告訴她:「老夫人譴人來說了,這幾日她一直頭痛,怕人打攪,免了咱們的晨昏定省。」

  老夫人這個「頭風」是怎麼回事,溫蕙現在已經很明白。雖不明白老夫人怎麼突然慈悲起來,放過了她們婆媳倆,但不見她也就罷了,反正她已經想開了,幹什麼要去為一個就不喜歡自己的而且明顯「惡」的人不開心呢。但,放過她婆婆,讓她婆婆不必站著受累,伺候飯食,那可挺好的!

  她就歡快地應了聲:「是!」

  太歡快了!

  陸夫人無語地看了看彩繪描金的房樑。

  陸睿拳頭抵住鼻端:「咳——」

  「咳……」溫蕙垂下頭,「祖母身子抱恙,兒媳擔憂,不如兒媳去祖母房外給祖母磕個頭吧。」

  陸夫人一本正經地說:「原該如此的,但老夫人實在是很怕吵。若你一片孝心過去,卻吵到了她,反到姑辜負了這孝心了。孝順、孝順,老夫人既想清靜,我們原就該順著她,才是真孝。」

  這話說得!

  溫蕙學到了!

  她眼睛亮亮的,屈膝應道:「母親說的是。」

  陸睿把臉別到一邊去,拳頭抵著鼻尖順了順氣才轉回頭,不疾不徐地說:「那我們就在母親這裡蹭一頓飯吧。」

  裝什麼裝呢,誰不知道你剛才在憋笑。

  吃完飯在東次間裡稍坐,陸夫人問:「明日給舅公子們的程儀?」

  陸睿道:「都準備好了。」

  溫蕙才知道,忙推辭。都已近給了那麼厚的回門禮了。

  陸夫人道:「這怎能省。回門禮是回門禮,程儀是程儀。」

  溫蕙只能謝過。

  從上房出來,和陸睿牽著手慢慢走著,陸睿問:「明日兄長要回去了,你可還好?」

  溫蕙仰頭看著昏暗的天空,道:「還好。」

  「……」陸睿,「哭了?」

  溫蕙惱怒:「才沒有!我是大人了,才不哭鼻子!」

  明明前日還哭了一鼻子呢。

  陸睿笑笑,將她的手握得緊了些,把她送到院子門口,才回去。

  溫蕙回到自己的地方,進了內室,終於忍不住問銀線:「你一路都在開心什麼啊?」

  從陸睿院子離開的時候,銀線眉眼間那股開心勁就藏不住,溫蕙忍了一路了。

  銀線一看,內室裡只有劉富家的和落落,咳一聲,對落落說:「你去歇著吧。」

  落落聞弦音知雅意,便告退了。

  打發了不該聽這種事的小孩,三個大人才湊一起。銀線道:「還問我開心什麼!姑爺昨日把那個通房打發了,你難道還不知道嗎?」

  哦,原來是在開心這個。

  劉富家的一聽,忙湊近求證:「真的?」

  「當然是真的!不信問梅香!」銀線信誓旦旦,「是姑爺院子裡的丫鬟說的。」

  溫蕙問:「你跟她們打聽了?」

  「我才沒這麼傻。」銀線道,「是她們自己主動跟我說的。」

  銀線想了想,道:「感覺是故意的,就想賣個好。姑爺院子裡的人,好像都怕你。」

  溫蕙奇道:「我也覺得有點,真是奇了怪,怕我作甚?我又不是生得青面獠牙。」

  劉富家的若有所思,道:「……若姑娘才過門三日,姑爺就打發了通房,那的確是得怕了。」

  房中靜了靜,銀線忽地一拍手:「怨不得!」

  溫蕙嘟囔:「又不是我叫他打發的……」

  「不是你叫的,可不是更好嘛。」劉富家的眉眼都帶笑,打心眼裡開心,「說明他心裡有你啊。昨日裡你不過問了一句,他回來就將人打發了,你居然還嫌人家!」

  溫蕙晚上洗了澡。

  陸家富庶,不怕費熱水,什麼時候想洗澡都行,真好。

  她泡在桶裡,銀線猶在那裡絮絮叨叨說陸睿有多好,多把她放在心上。

  陸睿的好溫蕙當然是能感覺到的。

  只是她心裡總有些奇奇怪怪的感覺。

  她從小就是個怪人,總會有奇怪的想法。就像同一本話本子,她嫂子看完了淚水漣漣,直呼結局太好了,感人肺腑。她看完,就覺得處處憋氣。半截入黃土了,才洗盡冤屈,還要原諒惡人,到底哪裡感人肺腑了?

  類似這樣的,與眾不同的想法,她常常有。

  溫夫人鎮日裡戳著她的腦袋罵她,叫她多做針線,少胡思亂想。

  溫蕙自己也知道不對。譬如她一個姑娘家,竟一個人單槍匹馬地跑了趟長沙府,也就是家裡捂得嚴實,否則真傳出去,肯定要影響她說親。

  這等離經叛道,注定是不行的。

  但溫蕙在明明該為陸睿開心、該為陸睿甜蜜的時候,卻總是忍不住去想那個通房丫頭。

  見都沒見一面呢,那個人就消失了。她會去哪裡呢?以後還會嫁給別人嗎?

  可是她都跟陸睿睡過同一張床了啊,像夫妻一樣了,怎麼還能嫁給別人呢?

  書裡可是說……

  溫蕙忽地怔了怔。

  當年,連毅哥哥跟她說什麼來著?

  他說:【都是騙人的。那些書都是男人寫的,要哄女人聽話,自然要這麼教她們。】

  溫蕙當年和後來都不及去細想這個話。現在忽然想起來,只覺得腦子裡混亂。

  究竟誰說的才是對的呢?

  溫蕙閉上眼睛又開始想陸睿。

  想起今日在他房中,他後背頂上了門,定定看著她時眼中的亮光……身體就會變熱,變得奇怪起來。溫蕙往桶裡縮了縮,抱住了自己。

  被陸睿抱在懷中的感覺,連手指尖都酥酥麻麻,渾身都沒力氣了。

  他便很放肆,就欺負她提不起力氣反抗。

  壞死了。

  腦海中陸睿抱著她的畫面忽然被打亂,像水波紋一樣,再靜止,陸睿懷中抱的人卻不是她了,只看不清面目,卻肯定不是她。

  心臟處又收縮,難受,溫蕙睜開了眼睛。

  她向下沉了沉,把口鼻都沉到水面之下,只露一雙眼睛,幽幽看著朦朧水汽。

  銀線過去就把她薅起來:「怎麼還喝洗澡水!都多大了!」

  溫蕙臉和脖子都漲得通紅:「我沒喝!我早不喝了!都幾歲的事了,還提!!!」

  銀線:「嘖。」

  翌日溫蕙醒來,照樣還是自己摸起來,打個哈欠伸伸懶腰,先紮馬步,再練了一套小擒拿手。

  這房子進深深,裡面隔了淨室出來,空間依然寬綽,中間好大一塊空地。小擒拿手靈活機變,練的便是方寸間的擒拿抓打撕戳勾撞,並不需要太大空間,足夠了。

  一套擒拿手收式,十分不過癮,她那根白蠟桿子,自從到了江州之後,就還沒拿出來過呢。只今天是國祭最後一日,她得按時洗漱收拾了去上房那裡。

  溫蕙想著,等這些亂七八糟的事都結束了,她的生活恢復正常的日常作息,可得好好地動動筋骨。

  功夫這種東西,不能丟下,丟下就會退步,以前練功受的苦就白受了。

  今日已經是第三日國祭,還是哭靈,已經輕車熟路。

  只今日不同的是,陸老夫人連著「暈」倒兩回後,今日就乾脆沒來。

  「昨晚便頭風犯得厲害,把我和蕙娘的晨昏定省都免去了。」陸夫人嘆道,「為著先帝大行,老人家實是傷了精神呢。」

  眾女眷都讚:「老夫人忠孝。」

  溫蕙的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待終於祭完,幾乎所有人都鬆了大大地一口氣,紛紛摘孝帽脫孝衣,交還給陸府僕婦。

  陸夫人道:「去送你哥哥吧,讓他們代我問親家好。」

  溫蕙應了,回去自己院子,重新梳過頭,等來了陸睿,將眉筆給他:「你來幫我上妝,將我畫得開心些。」

  陸睿道:「素來只聽說畫得漂亮些,什麼叫畫得開心些?」

  「笨。」溫蕙道,「就是讓我看起來就一副開開心心的模樣啊,讓我哥他們放心嘛。」

  陸睿道:「好。」

  將她畫得十分漂亮。

  二人往客棧去,接了溫家兄弟。

  溫柏溫松直拿眼睛瞅她:「奇怪,怎麼好像變了似的?」

  溫蕙得意:「女大十八變嘛。」

  說說笑笑地上了車,到了碼頭,船早備好,陸睿奉上程儀,溫柏兄弟連連推辭:「太厚了,太厚了。」

  陸睿道:「府上千金無價,予了我,才是厚。」

  溫家兄弟哈哈大笑,取笑妹妹:「你看看你,居然無價。」

  溫蕙啐他們。

  臨別,溫柏看看陸睿,看看溫蕙,一對璧人,互相有情。

  溫柏長長吐出一口氣,對陸睿道:「這個淘氣的便交給你了,以後不歸我頭痛了。」

  陸睿失笑,深揖:「兄長放心。」

  溫柏點點頭:「你是讀聖賢書的人,我信你。」

  溫松對溫蕙道:「老實點啊以後。」

  溫蕙沖他:「略略略。」

  溫松:「嘖。」

  明明是平日裡最尋常的兄妹鬥嘴,眼眶卻紅了,趕緊扭過臉去。

  待兄弟倆登上舢板,溫蕙去叫住他們:「哥!」

  二人回頭,溫蕙上前一步,大聲道:「告訴爹娘啊,我在這邊好著呢!」

  哥哥們沉默一息,應道:「中!」

  待船揚帆遠去,看不清船尾揮手的人的臉孔,陸睿收起手,一轉頭,卻怔住。

  剛才還一副歡喜淘氣模樣的溫蕙,努力地閉著嘴巴,閉得腮幫都鼓起來了,像是想把哭憋回去,可那臉上已經掛滿了淚珠。

  陸睿笑嘆一聲,伸手攬住她的頭,向自己肩頭摟過來:「想哭便哭吧,別忍著。」

  溫蕙額頭抵住他肩膀:「才、才沒哭。」是大人了,才不隨便哭。

  陸睿笑道:「剛才還能跟舅兄們鬥嘴呢。」

  「怕、怕他們擔心我。」溫蕙哽咽起來,「從小到大,闖了禍,都是他們收拾。」

  陸睿道:「以後我給你收拾。」

  「別哄我。」溫蕙哽咽,「我才不要你收拾,做人家媳婦,哪還能闖禍。」

  「別哭了。」陸睿溫柔地哄她,「你雖然離開了溫家,但以後是陸家的媳婦了。陸家是你一輩子的家,我是你一輩子的夫君。一輩子都在陸家,再不用去別處了。」

  叫她別哭,溫蕙終於嗚咽地哭了出來。

  陸睿溫柔地擁著她。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6 12:20 AM

第五十八章 練功

  溫蕙哭了一路,到了陸府的時候,眼睛都腫了。幸而門子上傳話:「夫人著小人告訴公子少夫人,少夫人多有勞頓,回轉來直接回房用飯便是,不用再去上房了。」

  溫蕙有點不好意思地揉揉紅紅的鼻頭。陸夫人肯定是料到她會哭成這個醜樣子了。

  陸睿陪她回去,在她院子裡用了飯才離開。

  出了院子,平舟便過來匯報府裡的最新消息:「今日裡國祭一結束,老太太就鬧著要回餘杭去,已經著人在收拾東西。」

  雖脫了孝服,可百日裡也不可聚眾宴飲游樂出玩。親戚們都沒了繼續待在江州的心。畢竟若是在自己家裡,關上門偷偷喝個小酒什麼的,也不是不可以,在別人家裡,就沒那麼方便了。

  只老太太這般火急火燎的,陸睿心知,很大可能還跟溫蕙有關係。

  慧明那姑子信口胡說,老太太雖叫他哄住了不去找溫蕙的麻煩,只心裡膈應,肯定想趕緊回餘杭去免得被溫蕙妨著了。

  陸睿看看天色,老太太既這樣鬧過,估計陸夫人也沒法歇了,他便去了上房。

  果然陸夫人今日裡頭痛又犯了,也果真沒有歇午覺。

  陸睿過去,讓丫鬟退下,自己挽起袖子給她輕輕地揉太陽穴,問:「祖母又為難母親了吧?」

  陸夫人只道:「跟平日一樣罷了。」

  陸老夫人沒有什麼特別為難陸夫人的日子,只因她日日都在為難。

  陸夫人又睨了他一眼道:「你倒狡猾,將玉姿退回去,卻叫我去她那裡吃了一頓排頭。」

  今日裡國祭的事都完了,陸老夫人便將陸夫人叫道自己跟前,照例為難了一頓。末了,竟警告她陸睿溫蕙新婚,叫她這做婆婆的勿要往新婚夫妻房裡塞人,壞了陸家的門風。

  陸夫人當時嘴角都抽抽了。

  陸睿頗內疚,忙給陸夫人認罪:「是兒子的錯。」

  只老夫人什麼事,最後都總能歸結到是陸夫人的錯上去,總之不會是她兒子和金孫的錯。

  陸夫人習慣了,也不以為意,只閉目休息,陸睿卻問:「母親,慧明跟祖母都是怎樣說的?」

  陸夫人睜開眼,知道慧明這事陸睿定是已經都明白了,不然為何作此一問。

  她也敢作敢當,坦白道:「你祖母卯著勁想讓溫氏跟她親近,溫氏以後要日日與我在一起,我怎能令她得逞。便叫慧明告訴她,溫氏福薄,經不得國喪沖,且容易妨著老人家,最好不要與她共處一室超過半日。」

  「最好不要與之共處一室超過半日」,是給溫蕙在陸老夫人跟前留了生路。只那老太太全不管,直接徹底嫌棄。

  兒子的手溫柔地給她揉著額角,卻嘆道:「母親,我實是希望家裡的人,以後都不必用這等手段。」

  「誰不是這樣想呢。」陸夫人輕聲道,「真想的話,就好好對溫氏。夫妻齊眉,進退與共。」

  一個女人被好好對待了,又如何會想著使些下作手段,連什麼離間計都用上了呢。

  許久,陸睿輕聲道:「兒知。」

  溫蕙哭過再吃飽,就自然犯睏,她歇了個午覺再起來,又精神抖擻了。

  「我的棍子呢?」她問銀線。

  銀線道了句「我找找」,去找了,卻沒找到,奇道:「好像進府就沒看到。」

  劉富家的進來聽見,問:「找什麼?」

  溫蕙說:「我棍子啊,擱哪去了?可別是丟路上了吧?」確實好多天沒看見了。

  劉富家的道:「哪能呢,我收著呢。」說罷,去收箱子的屋子裡,在兩個箱子後面摸了摸,抽出了一根白蠟桿子。

  溫蕙見著,簡直如同見到了親人,抱在懷裡就差上去親一口了。又叫銀線把她練功穿的短打找了出來。

  待她一身短打,提著根棍子從內室裡出來,外間裡青杏和梅香正頭碰頭地低聲說話,俱都嚇了一跳:「少夫人?」

  溫蕙道:「我拉拉筋骨。」說罷,就出去了。

  青杏、梅香面面相覷,忙跟著出去了。

  一到院子裡,就見那一根人高的棍子已經掄開了,帶著呼呼的裂空聲。

  眾人自然不知道溫蕙是以棍練槍。只覺得那棍頭像蛇信子似的,神出鬼沒。

  青杏、梅香都目瞪口呆,寧兒、彩雲也聞著聲音出來看熱鬧,孫婆子和燕脂嘴巴張得合不攏。只有銀線和劉富家的面不改色。

  落落看了一眼眾人,有點擔憂。

  這一趟棍子掄完,溫蕙才感覺這十多天的筋骨都真正拉開了,渾身都舒坦起來。她棍子往地上一戳,抹抹額頭的汗,感嘆一句:「真舒服!」

  燕脂跳起來拍巴掌:「好看!好看!」

  孫婆子戳了她一下子,小丫頭訕訕閉嘴。

  溫蕙道:「都怎麼了?」

  青杏、梅香面面相覷,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溫蕙大致也是明白的,她道:「我們家是軍戶,你們又不是不知道。」

  梅香道:「知道是知道,只沒想到少夫人竟也會功夫。」

  「我們那常見。」溫蕙把棍子扔給銀線。銀線一伸手,穩穩一把抓住。她雖不會什麼功夫,這一抓,在溫家不知道抓了幾百上千回了,也是手熟了。

  溫蕙又回屋裡,丫鬟們忙給她打水重新洗了臉梳了頭,正經的衣裳穿戴起來。一個漂漂亮亮的少夫人便又出來了。

  到出門,陸睿也沒過來。

  溫蕙到了陸夫人的上房,正堂來回事的丫鬟、媳婦子、婆子卻不少。

  陸夫人招呼她:「你在這邊聽聽。」

  溫蕙便坐在了下首。丫鬟上了甜甜的香露飲子。

  溫蕙喝著飲子聽著,原來是國祭已結束,陸府已經著手安排親戚們回餘杭的事了。各個客院都開始收拾打理起來,便生出了許許多多的要求。這來報的一樁樁一件件都是很瑣碎的事,只大多都事關親戚族人,才要拿到陸夫人跟前來決斷。

  溫蕙聽了一會兒,都覺得腦子門子有點突突的,一腦袋都是這些瑣瑣碎碎的要求。

  陸夫人卻還面不改色,說起話聲音都是那麼雲淡風輕。

  時間長了,溫蕙不免有點坐不住。

  陸夫人早先便跟喬媽媽說溫蕙首當其沖的缺點便是「不大坐得住」,真沒有冤枉溫蕙。早在青州相看的時候,陸夫人便已經看出來了。

  那小姑娘努力在客人跟前表現端莊,但天生的活潑勁是藏不住的。

  只她坐不住的時候,她母親嫂子都幫著她遮掩,企圖吸引住陸夫人的注意力。可見在家裡,十分寵著。

  陸夫人嘴角微微勾了一下,瞟了溫蕙一眼,道:「喬媽媽在裡面挑衣裳料子,她年紀大了,眼睛有些花,你去幫她看看。」

  溫蕙如蒙大赦,正要鬆一口氣,忽然想起來陸夫人說過「不要讓人看出來鬆一口氣的模樣」,猛又提起這口氣沒洩,屏住氣道了聲「是」,溜進裡面去了。

  溜得有點快,陸夫人嘴角抽了抽。

  喬媽媽在次間裡,正拿著一個圓圓帶手柄的東西俯身細看桌上的一堆衣裳料子。見溫蕙進來,她直起身來,笑道:「少夫人來啦。」

  溫蕙走過去說:「媽媽,母親叫我來幫你。」

  說著話,眼睛卻黏在了喬媽媽手裡拿的那個東西上。

  忍不住問:「這,這個就是水晶鏡嗎?」

  看她那一臉的好奇,喬媽媽就好笑,遞給她:「正是呢,少夫人看看。」

  溫蕙小心接過來。水晶鏡是將水晶磨成一個扁扁的球形鏡,再裝個手柄方便手拿,用它看東西,看到的東西會被放大。

  真神奇!

  溫蕙睜大了眼睛,拿著水晶鏡看衣料上的花樣子,果真放大了。只舉起來再看周圍,就模糊。

  喬媽媽笑道:「只能看近處的東西,最好是貼著看。」

  又道:「這東西在太陽光底下聚光,若一直照著,被照的東西會自己燒起來,所以用完一定要收到匣子裡,以免出事。」

  那諄諄叮囑的口吻,分明是在囑咐小孩子呢。溫蕙訕訕,將水晶鏡還給喬媽媽,問:「這些料子是要做什麼?這不是現在穿的吧。」

  摸著都是極薄的衣料。

  喬媽媽道:「給府裡的下人裁夏裝。」

  溫蕙略驚訝:「這麼早啊?」

  喬媽媽道:「咱們府裡裡裡外外九十多下人僕婦,針線房上要早早地做起才來得及。」

  溫蕙倒抽口涼氣:「這麼多人嗎?」

  陸家只有三個正經主子,居然要用這麼多的下人。

  「可不是嗎,就是這麼多,所以事事都得早早操持起來。」喬媽媽念叨,「咱家慣例,下人們一季的基本是一人兩套衣裳一雙鞋,分季節又略有不同。春秋多做一件比甲,冬季裡多一雙棉鞋。每三年發一件新襖。大丫頭、一等的管事媳婦、外院的管事們,每季比旁的人再添一套衣裳。至於他們自己拿衣裳料子或請針線上幫忙,或自己動手做的,府裡不管。」

  這都是溫蕙以後要操持的事情呢,溫蕙忙認真聽,用心記。

  還要認那些料子,許多料子十分輕薄,以前在青州都根本沒見過。喬媽媽極有耐心,細細地給她講不同料子之間的細微差異。

  待陸夫人進來時,便看到一個教得細致,一個學的認真。她不禁暗暗點頭。

  她參與進來,三個人一起挑選。原來丫鬟僕婦和管事們還會因等級不同,衣裳料子不同,如此就更麻煩。

  待挑得差不多,陸夫人卻瞥見溫蕙嘬了嘬嘴唇。

  動作不是太雅,且說明有話憋著沒說。她便問:「可有什麼不妥?」

  溫蕙猶豫了一下。

  陸夫人道:「有什麼不妥便當時說,強過事後再改,更麻煩。」

  溫蕙有些不好意思,道:「並沒有什麼不妥,只是我想著,五月裡就出了國孝了,顏色上能不能……喜慶點呢?」

  原來如此。

  陸夫人看看選中的料子,失笑:「是我一貫淺淡慣了,一挑衣裳料子便是這般。你瞧著哪個顏色好看,咱們調換一下。」

  陸夫人和陸睿在青州的時候就一貫穿淡雅的淺淡色調的衣裳,後來他們送來的節禮中的料子也是如此。溫蕙原就猜著是因為他們母子的品味偏好如此,果不其然。

  她在料子裡翻了翻,找出一樣石榴紅、一樣鵝黃,道:「年輕丫頭穿這顏色,顯得喜慶,母親看看行不行?」

  陸夫人沉吟道:「石榴紅做裙子,鵝黃只能做衫子,那旁的還得調一調。」

  因與先前選好的料子顏色不太能搭。她與喬媽媽在料子裡翻了翻,又調整了幾樣。哪個顏色和花樣子配哪個顏色花樣子,都搭好,然後叫屋裡的丫鬟拿紙筆記下來。

  溫蕙悄悄探著脖子看了一眼。

  丫鬟不僅會寫字,還寫一手漂亮的小楷。

  嘶~!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6 12:31 AM

第五十九章 漂亮

  一日後,陸家安排的船隻都準備好了。

  老太太及從餘杭過來觀禮的親戚們收拾好箱籠,迫不及待地回家去。

  陸家闔家來送。

  陸正一直垂淚:「母親怎地就不肯多留些日子,讓兒子與兒媳盡孝膝下呢!」

  陸老夫人慈祥得不得了:「我自然知道你孝順。只我年紀大了,日常慣與族裡的老妯娌們相伴,要分開實在難過。反正江州與餘杭不算遠,比之從前近得多了,往來也方便。隨時來,隨時來。」

  陸正只道自己不孝,一直在外。

  陸老夫人道:「你是一家子的主心骨,支撐門楣便是最大的孝心了。」

  待到兒媳、孫子、孫媳婦上來辭別。老太太對唯一金孫自然是萬般不捨,對兒媳便例行公事般的笑笑。等輪到溫蕙,溫蕙覺得那笑不僅假,而且那老太太似乎對她唯恐避之不及?

  但溫蕙自從將她在自己心裡定義成一個「惡」人之後,心態上便調整得非常之好。該行禮行禮,該說吉祥話說吉祥話。

  陸夫人看在眼底都暗暗點頭,覺得溫蕙於氣度上,實有很大的進步,竟能淡然面對太婆婆的冷待了。

  她哪知道她這兒媳是簡單的一刀切,在自個心裡邊將人簡單粗暴地就分為「好人」和「惡人」了呢。

  自陸老夫人牽頭,眾人紛紛登船,因人多,竟雇了好幾條大船,實令溫蕙咋舌。

  先上去的自然是主人們,僕婦們亦步亦趨。

  陸家眾人在岸上目送。

  只老太太身後的僕婦中,忽有一個年輕女子回頭,往這邊看了一眼。

  那一眼,有著說不清的幽怨,也不知道到底是看陸睿,還是看溫蕙,或者兩個人都看?

  溫蕙一怔。

  沒有人告訴她那女子是誰,可是這一眼之中,溫蕙心頭忽然閃過靈犀,一瞬間便明白了她是誰!

  原來玉姿,生得這麼漂亮。

  溫蕙控制不住自己轉頭去看陸睿。

  陸睿正看著登船的人。他的目光像是落在每一個人身上,又沒有落在具體的誰身上。玉姿在僕婦中漂亮得一眼便能看到,在陸睿眼中似乎也與旁的婦人沒有區別。

  他是沒看到玉姿?

  就在眼前,該看到了啊。

  或者他看到的時候,竟不會想起這是曾跟他同床共枕過的女子嗎?

  溫蕙感到深深的困惑。

  心底又隱隱難受,卻是一種與「妒」並不相同的難受。只太難說得清,溫蕙也不知道到底怎麼回事。或許又是她亂發臆想了吧?

  是呢,她自小就是這樣的怪人。

  虞家舅母們與陸夫人道別。

  二夫人道:「我看了幾日,你這媳婦很不錯,你以後要享媳婦福了。」

  陸夫人笑吟吟:「可是嫉妒了?」

  小舅母這次終於沒說什麼,只多看了陸睿一眼,神色頗有幾分遺憾。

  溫蕙帶著「被誇獎後的羞澀」站在陸睿身邊,心底暗暗替自己的親娘溫夫人驕傲了一把。

  ——那麼多人想當陸嘉言的岳母呢,最後這位子被她親娘坐上了,值得驕傲。

  親戚們都上了船,幾隻大船張起了帆。江州和餘杭水系貫通,行船要比陸地快得多了,幾日便到。陸老夫人說「隨時來」也不是虛的。

  溫蕙極目遠眺,目送帆船離去。她的目光忽然落在了前面陸夫人的身上。

  陸夫人身形毫無變化,肩膀也從未鬆弛。但溫蕙在這一刻就是清晰地感受到了她身上那種「鬆了一口氣」的感覺。

  原來竟這麼明顯嗎?溫蕙吃驚。

  陸夫人如此端持,還如此清晰呢。再想想她自己拍胸口、長吐氣、鬆肩膀……怨不得陸夫人要提醒她,不要讓別人察覺出來呢。溫蕙想著,以後可得注意些。

  但溫蕙其實忽略了一點——以溫夫人的端持,便是親密如她的丈夫陸正,就在身邊,亦不能發現妻子正「鬆了一口氣」。實是溫蕙自小習武,對人的氣息比旁人更敏感一些。

  陸夫人是她的婆婆,她下意識地時時刻刻都關注她。陸夫人此時的狀態,正接近於「自戰場下來,才卸甲」,於溫蕙,感受得便比平時、比別人更清晰些。

  親戚們一走,陸府一下子就顯出來清靜了。

  陸睿道:「明日裡我也要回書院讀書了。」三白書院在江州城郊,陸睿要早起出城,傍晚回城。

  只江州城也沒有多大,跟溫蕙描述了一下,溫蕙估量著,差不多也就是從一個百戶所到另一個百戶所一半的距離,可能都還不到。

  陸睿道:「明天起,你便一個人陪伴母親了,你可行?」

  溫蕙小胸脯一挺:「當然行!我這兩天,都跟著母親和喬媽媽處理家事呢!」

  陸睿好笑:「瞧把你厲害的!」

  他眉眼舒展,道:「那就把母親托給你了。」

  溫蕙胸中如蕩層雲:「我盡力讓母親開心!」

  陸睿又去上房陸夫人那裡說:「明日兒子便要回書院讀書了,溫氏什麼都不懂,她什麼地方做得不好,母親盡管罵她。」

  這些天連軸轉,事務多且繁瑣,好不容易都結束了,陸夫人給自己放半天假,執著棋子打個譜。聞聽陸睿這話,她眼也不抬,冷笑道:「罵有什麼用?該當天天給她立規矩,來了先在門外等一炷香的功夫,再進來伺候我用飯,一上午都站著聽我教導家事才行。」

  陸睿的嘴巴張了張。

  陸夫人把棋子一丟,睨了他一眼:「當我是你祖母?」

  陸睿摸摸鼻子,頗訕訕。老實下來,說了真話:「蕙娘還小,人也憨,沒心機,反應不夠機敏,說話也不太懂得婉轉含蓄。還請母親多寬容她。」

  陸夫人冷哼一聲,道:「我們婆媳的事,你少操心。自去上你的學去!」

  陸睿深深一揖:「蕙娘就托給母親了。」

  陸夫人道:「快走。我見不得蠢人。」

  陸睿灰溜溜走了。

  喬媽媽一直繃著,待他走了,才撲哧一笑。

  陸夫人頗看不起,道:「竟跟我玩這雕蟲小技。」

  喬媽媽嘆道:「也是在老夫人面前慣了。」

  老虔婆聽不得陸夫人一丁點好話。陸睿小小年紀時便發現若在祖母面前隱露對母親「不在意」或者「不滿」的口吻,反而能讓母親能在祖母面前更輕鬆一些。

  久而久之,無師自通了這等話術。

  只陸夫人卻不是老夫人,不吃這一套。

  喬媽媽又掩口道:「還說人家憨,不機敏。」實覺得好笑。

  陸夫人也納悶:「溫氏雖學問、見識上欠缺些,但並不愚笨。」她那兒子定是自視太高,竟覺得溫氏不機敏。

  她們兩個哪知道,陸睿常把溫蕙吻得暈暈乎乎,手腳都發軟,哪裡還機敏得起來。

  只陸夫人忽又道:「他小時候不是這樣的……」

  睿官兒小時候,明明愛笑,話很多。後來他出了蒙,要正式進學了,那時候陸正還在一地任縣令,當地實無什麼像樣的書院,家裡便為他安排了餘杭的梧桐書院。睿官兒帶著幾個丫鬟,數個小廝回去了餘杭。

  她在外面陪著陸正做官。

  等再見到,那孩子長高了些,卻不愛笑了,也不愛說話。

  他身邊的人全換掉了,都是老太婆安排的人。

  他趁著丫鬟們退下,才悄悄跟她說,母親,我在祖母跟前會對母親冷淡,但不是真的,母親不要當真,不要真的難過。

  陸夫人回憶起這些,眼睛忽然模糊了。

  翌日天亮,溫蕙醒來。

  她伸個懶腰,拉拉韌帶,穿著中衣中褲便先在房中紮了一炷香的馬步。

  在溫家的時候,通常都是在院子裡紮。只女子紮馬步的樣子肯定是不夠雅相的,在溫家自然無事,但溫蕙直覺,若她紮馬步的樣子被陸家的丫頭們看到了,她們或許面上不敢,但心裡一定會笑的。

  溫蕙也是有心眼的。

  銀線和落落聽到她裡面動靜起來,便進來了,收拾床鋪、打理今日要穿戴的衣裳首飾。

  紮完了馬步,練完了基本功,溫蕙套上練功的短打,從箱子後面摸出了她的棍子,拎著便去了院子裡。

  院子裡的人也都已經起了。

  青杏、梅香已經在茶房裡燒熱水。孫婆子、寧兒、彩雲在院中灑掃,燕脂拿塊抹布擦拭著簷廊下的條凳。見了她,俱都屈膝喊一聲「少夫人」,一派清晨景象。

  「你們忙你們的,不用管我。」溫蕙提著棍子走下台階,只提醒,「離我遠點。」

  寧兒、彩雲便都避開,只已經見識過了,現在也不會再驚訝了。少夫人一根長棍舞起來,虎虎生風,神鬼莫測的,煞是好看。

  待收了棍,溫蕙才感覺是終於恢復了正常的晨練強度。然後回房洗漱梳頭換衣裳,往上房去請安。

  媳婦晨昏定省的時辰都是有講究的,媳婦來的時候定是公公已經走了,以免公媳碰面尷尬。溫蕙雖和陸正同在一個府裡,卻是極少和這公公碰面的。

  至今,她熟悉了陸睿,熟悉了陸夫人和陸夫人身邊的喬媽媽、楊媽媽等一干人,公公陸正對於她,卻始終彷彿一個陌生人。

  陸正若宿在上房,陸夫人便須起得早些,服侍了陸正用早飯。等陸正走了,兒媳便正好也來了。若陸正不宿在正房,陸夫人還可以多睡一會子再起,起身了,兒媳便也正好來了。

  現在陸正宿在上房的時候不多,陸夫人樂得輕鬆。

  溫蕙來了,陸夫人便和溫蕙一同用早飯。

  飯用完了,院子裡等著回稟的媳婦子已經規矩排了一隊。陸夫人和溫蕙坐了正堂,一個一個地喚進去回事。

  天下的家務都是差不多的,只陸家人多,事更多一些。最重要的是,於銀錢、用度上的標準不太一樣,溫蕙須得細聽,對自家的用度心裡有個數。

  只讓溫蕙咋舌的是,許多事都得提前許多日子便開始操辦。譬如現在還是春日裡,前兩天她便幫著打理府裡下人做夏裝的事。

  而今天,竟然已經把端午的節禮提上日程了,這其中就有青州少夫人的娘家,也就是溫家。

  原來是一些離得遠的人家,須得算好路程時日提前將節禮上路,怪不得江州青州離得那麼遠,每份節禮都能趕在正日子前抵達。

  只溫蕙想,她哥哥們走了才幾天啊,馬上陸家的端午節禮就要出發了。

  怎麼就不能當時讓哥哥們一併直接帶回去,多省事呢。

  就不。

  就得講究。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6 12:38 AM

第六十章 料錯

  親戚們都走了,沒有了那些額外的瑣瑣碎碎的煩人事情,單就只江州陸府的家務事,陸夫人處理起來是又快又順手的。一個早晨過去,太陽才高一些的時候,媳婦子們便一個個都得了指示或者領了對牌離開了。

  陸夫人原本已經領了溫蕙去次間裡喝茶準備稍微喘口氣了,忽地有丫鬟進來:「二管事來了。」

  陸夫人直接放下了茶盞站起來了,邁了一步,轉頭道:「你也來。」

  溫蕙原本看到婆婆站起來就也跟著站起來了,便一起跟著出去。

  這些天內院的管事媳婦、婆子們她也漸漸熟悉了,外院的管事卻還不太認識。

  那二管事一看,卻是眼熟的,原來當初納徵請期便是此人陪同幕僚和楊媽媽去的。二管事行了禮,又給溫蕙見禮:「見過少夫人。」

  然後向陸夫人稟報:「剛剛有小子從碼頭回來報,咱們府上的船到了。」

  溫蕙聽著他向陸夫人稟報,竟是從餘杭運了糧食來。只量並不是很大,乃是用快船運來的。

  「先後發了三隻船。」二管事說,「都是錯開日子出發的,不打眼。」

  「那也要小心。」陸夫人說,「悄悄地入庫,別驚動旁人家。」

  二管事道:「小子說,這幾天見到了府台大人和同知大人家的下人,也在碼頭等著,或許跟咱家等的差不多。」

  陸夫人道:「都悄悄地,各憑本事了。」

  待二管事退下了,陸夫人看溫蕙猶自睜著一雙圓溜溜的眼睛,便解釋給她說:「你們成親那晚,先帝大行的消息傳過來。老爺半夜從衙門裡回來,連夜便派了人乘了輕便的快船往餘杭去了。」

  溫蕙猶豫一下問:「是去老家運糧食?為什麼呢?」

  陸夫人嘆道:「新帝才只三歲,親王們年長的都有五十歲的了,孫子都比新帝大。主少國疑,誰知道會怎麼樣,我們囤些糧食,以備不測。」

  溫蕙不由倒抽了一口氣。

  從來沒有人跟她說過這麼大的事。從前家裡便是有什麼大事發生,也根本不會告訴她。

  溫蕙心裡怦怦直跳,努力作出鎮定的模樣,但還是被陸夫人看出了她的緊張。陸夫人笑道:「也不用怕的,不過是以防萬一罷了。陸家與虞家,都是百年世家了,很是經歷過些事情,故遇到這種事,便會未雨綢繆。倒也不是說咱們就多看壞這個局勢,朝堂上的事,畢竟也不由我們說了算。」

  溫蕙一想也是,而且說真的,什麼老皇帝啊小皇帝啊,什麼親王啊,其實都感覺離她很遙遠,除了這些天隨處可見的素麻孝服,旁的都沒有真實的感覺。

  陸夫人又給她解釋為什麼從餘杭運糧:「若在本地採買,恐下人嘴碎在外面亂說,再以訛傳訛,引起百姓恐慌,若再引起糧價上漲,便容易亂市。所以悄悄地,咱們從餘杭自家運糧過來。餘杭是咱們根基,不管是陸家還是虞家,糧倉裡都有吃不完的糧食。這回先運幾小船過來,若需要,隨時運,你也不必怕。」

  餘杭與江州,輕便快船三天便能到。

  溫蕙還是第一回被這麼清清楚楚地告知這等大事情,十分地覺得自己是大人了,小腰桿一挺:「是,兒媳不怕!」

  陸夫人抿唇一笑,站起身:「來,你寫兩筆字給我看看。」

  溫蕙:「……」

  溫蕙還沉浸在被當作大人,被告知重大事件的激蕩裡呢!

  怎麼就突然讓她寫字?

  還行不行了!

  溫蕙頭皮發麻,跟著陸夫人去了東次間裡面,梢間裡,丫鬟已經磨好了墨。陸夫人隨便翻出本什麼,翻開一頁,道:「先抄這一頁,我看看你的字。」

  果然嫁了書香人家,這一關……逃不了啊!

  溫蕙應了聲是,帶著悲壯的心情坐到了桌前。

  陸夫人看她提筆懸腕,姿勢都還可以,點點頭,去了次間裡。留她和研墨的丫頭在梢間裡。

  溫蕙心想,多虧了陸嘉言當初給她的書裡,還有一本字帖。

  當時楊氏便取笑說,這是要讓月牙兒考秀才不成?笑完卻思量了一下,提醒溫蕙:「這是想讓你練字?是不是以後會用得上?」

  她們姑嫂嘀咕了許久,總覺得陸睿不會沒事放一本無用的字帖,或許真的有什麼含義在裡面。告訴了溫夫人,溫夫人眼睛一瞪:「既都給你了,那就練!」

  喚了吳秀才指點她,給她判作業。

  溫蕙凝神屏氣,拿出了自己最好的水平,踏踏實實地抄了一頁,拿到次間裡給陸夫人。恍惚有種小時候,吳秀才給她開蒙,每日抄了大字交作業的感覺。

  陸夫人看了看,表情沒什麼太大變化,點了點頭,竟然道:「比我預想的好呢。」

  這,這算誇嗎?

  不管了!就當是誇了!

  陸夫人叫溫蕙榻上坐,緩緩告訴她:「這幾天讓你跟著看家事,我其實也在看你。天下的家事都是共通的,看得出來親家也是好好教過你了。」

  溫蕙點頭:「這大半年,都跟著我嫂子練手。」

  「中饋原也沒有多麼難,無非手熟爾,做得多了,便心中有數。」陸夫人道,「而且你還小,我便再多管兩年,也沒關係的。所以這幾日我想了想,這一塊倒不急。」

  溫蕙道:「都聽母親的。」

  陸夫人道:「我現在想讓你補上的,都是些看起來不重要的。但真用得上,你卻拿不出的時候,便萬分難受的。譬如這寫字,你定是覺得做人媳婦,字寫得好不好,沒多大重要。」

  溫蕙有些不大好意思,因這的確說中了她的心思。

  陸夫人道:「睿兒以後必要走仕途的,咱們這種人家,私交也好,官場往來也好,大多結交的都是差不多的人。自來物以類聚,人以群居,人都是分圈子的,富有富圈,貴有貴圈,文武不愛往來,南北互相瞧不上。北人嫌棄南人矮,南人嫌棄北人粗。」

  溫蕙沒憋住,撲哧笑了出來。

  她可真是愛笑,陸夫人心想,自己也不禁笑起來。

  她道:「你才十四呢,來到江州,現在的感覺是人生地不熟,但以後,一定會結交到朋友。只咱們這樣的人家,往來的都是差不多的人家。大多相似人家出身的女子,心底多多少少有一分傲氣。旁的不說,你下個帖子邀約,若讓旁人動筆,那便是沒誠意。自己動筆,你現在這筆字,我直說了,若是我年少時接到這樣的帖子,我便推了不去。」

  卻見溫蕙聞言,撓了撓臉。

  陸夫人:「……」

  這是什麼動作。小貓似的。

  溫蕙倒也並不覺得難為情,她本就是武將家的閨女,現在要她去學做書香人家的女兒,本就是跨界。

  她只是為難,撓撓臉,道:「那……我練字?」

  「我正有此意。」陸夫人點頭,「以後你每天過來,五篇大字。」

  媽呀,真好像回到了小時候!

  溫蕙情不自禁地微微後仰,還吞了口口水。

  陸夫人嘴角抽了一下。她這媳婦,心裡想的豈止是寫在臉上,簡直寫在了全身。

  她習慣性地伸手去揉額角,卻發覺頭其實並沒有疼。

  溫蕙一見她這動作,「啊」了聲,騰地坐直身體,道:「母親!別為我這事為難,我底子薄些,下苦工練就是了!母親放心好了!」

  陸睿把陸夫人鄭重託給了她,她可不能辜負他這份信任!

  不就是寫字嘛,哪有紮馬步累。狠練就是了!

  那眼睛睜得圓圓,蘊著騰騰兩簇火焰似的光芒。

  陸夫人眨眨眼。

  喬媽媽笑道:「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少夫人有這份心,定能做好的。來,吃點心。」

  說著將婢女端上來的點心碟子向溫蕙推了推。

  溫蕙可愛吃點心了!而且陸家的點心特別好吃。

  只她總算還記的自己現在是人家媳婦了,不是在家裡做閨女的時候,視線在碟子上掃了一圈,道:「母親用。」

  陸夫人總有種怪怪的感覺。

  看著溫蕙的模樣,總想起自己少女時代養過的那隻貓。莫名其妙就會想起來。

  她道:「我養生呢,正餐之外,盡量少食。你多吃些,還長身體呢。」

  既然婆婆都許了,溫蕙便沒顧忌了,開開心心地吃起來。明明用過早飯了,可的確又餓了呢。

  一抬眼,卻見婆母看自己的眼神怪怪的。

  陸夫人移開視線,又移回來,問:「你可會打雙陸?」

  溫蕙嘴巴裡有點心,便搖搖頭。待嚥下去,又喝了口茶,放下杯子道:「我們那裡千戶家的姑娘會打,她想教我,只沒教會。」

  其實是她覺得下棋沒意思,直接拒絕了,拖著莞莞去跑馬了。這裡扣鍋給莞莞,賴她沒教會。

  陸夫人便對喬媽媽道:「那咱們教她。」

  丫鬟便取了雙陸棋過來。

  溫蕙趁這功夫又往嘴巴裡填了一塊點心,喝口茶沖下去。沒辦法,長身體就是容易餓。

  待棋都擺開,陸夫人給她講明了規則,帶她下棋。

  喬媽媽幫她看,指點她。

  溫蕙嫁過來之前,溫夫人曾設想過一百種畫面,都是婆婆嚴苛地教溫蕙規矩。

  溫夫人知道規矩大了,作媳婦的必然辛苦些。然溫夫人自己這一輩子受得全是沒有規矩的苦。有規矩總比沒規矩強。

  只溫蕙想,她娘肯定打死都想不到,她婆婆把她接過來「教導」竟不是叫她站著立規矩,而是讓她舒舒服服靠著引枕,吃著點心喝著香茶,陪她下棋。

  娘啊,你全料錯了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6 09:43 AM

第六十一章 跌碎

  溫蕙家裡人說起棋牌類的東西,只會打葉子牌。葉子牌是婦女們幾乎都會打的一個玩意,還能賭點小錢,怡怡情。

  雙陸其實不難,運氣成分居大,但也有策略。

  當年莞莞想教她的時候,她才九歲,只想著用彈弓打樹上的鳥,一聽是棋,根本不耐煩學,拉著莞莞便跑出去玩去了。

  只現在溫蕙十四了,沒有小時候那樣瘋了,一學便會了,一玩起來,發現還挺好玩的。

  特別是,還能吃著點心,喝著香茶。坐榻上的引枕也舒服。身邊的人也放鬆。

  甚至這可能是,她嫁進陸家這幾天裡最放鬆的時刻了。

  她只是不明白:「母親,這個棋不難的。這個是有什麼用處嗎?」

  她猜想著就跟讓她練字一樣?在什麼特別的場景下,有什麼特別的用途?

  結果陸夫人擲出了骰子,道:「沒有,這是沒出閣的小姑娘家家玩的東西。」

  溫蕙:「……」

  喬媽媽掩口笑。

  陸夫人道:「這是給你打發時間的。」

  溫蕙眼睛睜得溜圓。

  陸夫人莫名手癢,忍住,道:「我知道你過門之前,定是想過過來後該學些什麼,無非是打理中饋那些。只我剛才說了,那些反倒沒什麼,手熟爾。只你嫁過來,不是為了做牛做馬成日操勞的,你是個人呢,你得學會在江南怎麼過日子。」

  喬媽媽道:「我聽少夫人說過,過去在青州,常常跑馬射箭,這些,以後怕都不行了。只咱們婦道人家在內宅裡,時光漫長,總得想法子打發時間。夫人和我便商量,將少夫人可能不大會玩的東西,一件件都教會少夫人。如此,日常裡有得消遣,不至於寂寞。」

  溫蕙怔忡了片刻,心裡生出了說不出來的感受。

  娘啊,我婆婆這個人……你看錯了呢。

  陸夫人不是為著自家需要什麼,才叫溫蕙去學什麼。陸夫人這是為她想著,教她在完全不一樣的環境裡,重新建立起自己的生活呢。

  溫蕙心中有情緒湧動。

  只她笨嘴拙舌,竟不知道該怎麼表達。

  怔忡片刻,挺起腰背,向前傾身:「兒媳明白了。」

  陸夫人點點頭,受了她這一禮。

  「只你說有用沒用,倒的確有個有用的東西,你需得惡補來。以後,陸家少夫人出門宴飲,不能連個酒令都行不上來。」陸夫人不知道從榻上哪裡摸出一本書冊,推到了溫蕙面前,「這個,每天一首,默下來,喬媽媽檢查。」

  那書冊封面上明明白白印著《詩三百》,這不是她小時候只翻了一眼,就扔到一邊再也沒翻過的書嗎?

  偏她婆婆還說:「這個打底用,八九個月便可以背下來了。都背下來了,再教你別的。」

  溫蕙:「……!!!」

  陸夫人沒有留溫蕙用午飯。

  人都需要屬於自己的空間,縱然溫蕙十分可愛討喜,讓她從早上起來睜眼開始,時時刻刻與媳婦相對,陸夫人也受不了。何況這些年,她早習慣了清靜。

  只想著兒媳婦抱著詩冊,一張小臉皺成一團的模樣,又好笑。

  喬媽媽放下水晶鏡,抬頭:「笑什麼呢?」

  陸夫人沒答,反問:「媽媽還記不記得小桃子?」

  喬媽媽露出懷念的笑容,道:「怎地竟想起小桃子來了?都多少年了。」

  小桃子是陸夫人少女時代養過的貓,從出生便抱給了陸夫人,相伴長大,一直養到壽終正寢。

  陸夫人道:「不知怎地,就總想起來。」

  喬媽媽掩口一笑:「還不知怎地?你就沒發覺,少夫人十分像小桃子嗎?她眼睛睜得圓溜溜的時候,讓人特別想伸手去摸一把。」

  陸夫人:「……」

  原來她不是一個人!

  喬媽媽又懷念起來:「小桃子那眼睛,水一樣乾淨,抱給你,你愛得跟什麼似的,睡覺也要放被窩裡一起。還是我嚇唬你,說你會壓死她,你才肯將她放回窩裡。」

  陸夫人也回憶起來那些曾經美好的快樂。

  她又想起,她兒媳生了一雙好眼,就和小桃子一樣,乾淨清澈,讓人看了心裡又靜又軟。

  她不禁嘴角勾起來,感嘆道:「早知道要是生個女兒就好了。也軟軟的,像小貓似的。」

  但她嘴角的笑意很快淡去。

  這話題喬媽媽也沒接口。因為陸夫人這一生,便只妊娠過陸睿這一回。好在生出來的是兒子,還能堵住老太婆的嘴。

  但即便這樣,因她只懷過一胎,這件事仍然成為了老太婆壓她一頭的理由。

  因老太婆曾懷過兩胎,雖其中一胎生下來便是死胎,也不妨礙她以此來抬高自己。

  這個庶女繼室,無論家世、身份、學問還是嫁妝,沒一樣能比得了餘杭虞家嫡出的大小姐。獨多懷過一胎這件事,令她覺得自己對陸家的功勳遠大於陸夫人,常常拿來明裡暗裡地貶損陸夫人。

  因這世道認定,生孩子是女人的事。

  生男生女是女人的事,生不生得出來、懷不懷得上,也都是女人的事。

  只在陸府裡,不能提的是,除了老夫人懷過兩胎,老太爺曾有一個妾室也懷過,只生出來也是死胎,及至到了陸正這裡,這許多年了,一妻五妾,竟只有陸夫人一人妊娠過,且只妊娠過一次。

  陸老夫人和陸正甚至都曾經暗暗疑心過是不是陸夫人悄悄給妾室們下了藥。

  只這世上,還沒聽說過有什麼避子藥是能無色無臭讓人神不知鬼不覺地吃下去呢。常見的避子湯,濃濃一大碗,捏著鼻子才能喝下去。

  老太婆這才作罷。

  去年張氏那小婦還曾偷偷地吃求子藥。

  陸夫人也沒去管她。陸睿都這麼大了,早立住了,便是現在有個庶出的兄弟,反倒也是好事。人丁不旺,以後官場上也沒個互相扶持的人。

  只張氏吃求子藥吃得不僅月事亂了,人還跟吹氣似的胖起來,這才嚇得不敢吃了。

  連個孩子的影兒也沒見著。

  正如陸夫人曾經判過的:陸家,就是單傳的命。

  只這話,萬不能說出口。

  溫蕙院子裡,銀線咋舌:「這可是開天第一遭,媳婦進門,居然要學詩的?我真是再也沒聽過了。」

  溫蕙原本臉朝下趴在榻上,聞言,翻了個身,臉朝著房樑,兩眼發直:「我大話都說出去了,說『下苦工練』就是了。我只萬萬想不到,還會讓我背詩……」

  劉富家的根本連字都不認識,就更茫然了,問:「這……難嗎?」

  落落過去拿起那本詩冊看了看,只有詩沒有注,這是普通的蒙學裡給小孩子啟蒙用的,純只用來硬背的。

  她問:「夫人給了多長期限?三個月有嗎?」

  溫蕙倒抽口氣,坐起來瞪圓了眼睛:「三個月?你真敢說,這可是三百首啊!我婆母說,讓我一天一首地背。」

  落落大大鬆了一口氣,道:「那便不難了。」

  大家便都不說話,只拿眼睛看她。三雙眼睛都瞪得大大的。

  落落解釋說:「夫人沒說要詳解吧,若只是為了應付場面,行個酒令之類的,便只囫圇吞棗,硬背就是了。」

  溫蕙:「可是,可是我小時候一看就頭痛呢。」

  落落道:「少夫人也說了是『小時候』。我小時候剛開始硬背,也是覺得難的。只現在回想起來,句句都在心頭呢。少夫人現在也不是『小時候』了。」

  她翻開第一頁,遞給溫蕙:「一首七絕,不過二十八個字而已,不信少夫人試試看。」

  溫蕙心裡對「背書」的印象,純還都是小時候的心理陰影。只人是會長大的,她小時候一天天的,光是練功都要佔很多時間,剩下的時間,抓鳥撈魚打彈弓都還不夠呢,溫夫人對她的要求不過是「識個字,會看個賬,不叫採買的下人糊弄了去」而已,也不強求她,她自然是看都不看,就把書本子扔一邊去了。

  可現在打開再一看,小時候覺得頭大的詩詞,真的也不過就二十八個字而已。

  待讀了幾遍,溫蕙道:「咦,好像……能背下來了?」

  她試著背了一下,錯了一個字。落落糾正過來,就再沒錯過了。

  銀線使勁鼓掌:「少夫人厲害!」

  過去在溫家,溫蕙一彈弓打下樹上的鳥來,丫頭們都得使勁鼓掌,誇「姑娘厲害」。小溫蕙便得意洋洋。

  現在的溫蕙可知道臊了,忙道:「快可別寒磣我了!」

  落落道:「看吧,沒什麼難的。」

  溫蕙摸著書冊的封面,道:「真的呢。」

  想想也是,小時候她才幾歲呢。就譬如她在家看虎哥踢個球都踢不準,她過去一腳,想往哪個地方踢就往那個地方踢,準準的。是因為同樣的事,小孩做起來難,於大人,再簡單不過啦。

  又忍不住想,這又有點像嫁人。

  嫁過來之前,溫夫人各種擔心,各種叮嚀囑咐,弄得她也緊張。可實際上呢,她婆婆非但不是吃人的老虎,還好得很哩。

  溫蕙的心裡,對未來的日子,又充滿了信心。

  傍晚去給溫夫人請安,溫夫人問:「睿官兒可有說晚飯在哪裡用?」

  她這話問得有原因。因陸睿成親之前,回來後和父母一起用飯,有時候也單獨在棲梧山房用飯。

  但他現在有妻子了。

  溫蕙道:「夫君讓我等他一起吃。」

  少年夫妻甜甜蜜蜜卿卿我我,無非就是想多相處一會兒。溫夫人會心一笑,並無不快,道:「他回來得晚,你扛不到那時候的,先吃點心略墊墊吧。」

  對身邊侍候的楊媽媽說:「給廚房傳個話,以後記得下午時分,給少夫人安排一餐茶點。」

  楊媽媽含著笑出去了。

  溫蕙覺得怪不好意思的,有點臉紅。

  陸睿其實今日回來得還比平時早些,只因他心裡也是惦記著溫蕙一個人在家。雖然對母親、妻子都比較放心,但總還是惦記。以至於散學之後走得太快,還被同窗們取笑了一番:「成親了果然就不一樣。」

  他只一笑。

  只他進城不久,城門未關之時,又有快馬奔馳進城,一路朝著府衙疾馳,一路撒著印了字的紙張。

  騎士嘶啞的聲音不真切地飄過街道:「襄王傳檄天下!進軍北伐!」

  「襄王傳檄天下!進軍北伐!」

  「襄王傳檄天下!進軍北伐!」

  ……

  酒樓上,飯鋪裡,許多人跌碎茶盞,碰翻了碗碟。路邊老人嚇得腿軟,坐在了地上。女人將小孩抱起,緊緊摟住。

  人們紛紛衝到街上,去搶那字紙。

  【扶社稷,正國本。】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6 09:58 AM

第六十二章 有情

  陸睿回到府裡,先去上房問安。

  陸正也是才回來,剛剛換了身道袍。繁瑣的事情都過去了,大家俱都感覺輕鬆了。

  陸正問了問陸睿的課業:「可有落下功課?」

  陸睿道:「借了同窗的筆記謄抄,這些日子也並沒有就荒廢日子。」

  陸正捋鬚點頭。

  陸夫人道:「你的飯擺在蕙娘那邊了。」

  她提起媳婦,眉眼輕鬆,並無不喜或不快。陸睿目光在她面上掃過,放下心來,笑問:「我不在,她可有惹母親生氣?」

  陸夫人白了他一眼。

  陸正哈哈大笑,道:「堂前教子,枕邊教妻。溫氏有什麼做的不對的,你慢慢教她。她年紀還小,不要太過嚴厲,天長日久呢,慢慢來。」

  陸睿心想,離枕邊教還有好長日子呢,臉上卻一本正經,行禮應道:「是。」

  從上房出來,便去了溫蕙的院子。

  彩雲早盯著呢,陸睿一回來,彩雲就收到消息了。等陸睿過來,銅盆裡的溫水都打好了,食盒也送到了,就等他人來了。

  銀線一貫是不太敢往陸睿身前湊的,也知道自己做事粗疏。便青杏和彩雲過去服侍陸睿洗手淨面。

  待擦乾淨,陸睿瞥一眼一直在旁邊,眼中有藏不住的迫不及待的溫蕙,問:「今天可還好?」

  溫蕙早憋不住了。

  「一點事都沒有!和母親一起過得很開心呢!」她雀躍地說,「今天母親和喬媽媽教我玩雙陸,我還贏了一把呢。」

  陸睿失笑:「怎麼教起這個。」都是小時候玩的東西了。

  溫蕙的眼睛裡現出溫柔的笑意:「因為母親怕我在這邊什麼都不會,怕我太悶,所以教我。」

  人予我溫柔,我回以溫柔。

  陸睿頓了頓,看著溫蕙的眼睛,心底忽也柔得似水一般。

  「那很好。」他眼帶笑意,牽住溫蕙的手,往次間去,「母親會很多有趣的東西,你要都學會了,定不會寂寞了。」

  銀線在後面跟著,聽著小夫妻喁喁私語,主要是她家姑娘在說。

  「母親讓我練字,每天五篇呢!」

  「多虧我之前練了你給的字帖。」

  「還要背詩,我還以為會很難的,又發現沒有記憶中難。」

  嘰嘰喳喳的,姑爺也不嫌,一直嘴角噙著笑,饒有興味地聽她說,直到落座。

  兩人才吃了小半碗飯,院外忽然傳來響動。

  平舟進來,語速很快,有些驚惶地稟報:「公子!襄王揮軍北上!說是,要討伐偽帝!」

  屋子裡靜了一瞬,時間像凝固住。

  隨即梅香碰翻了水瓶,世界消失的聲音一瞬都恢復,凝固的人都動了。

  先開口的竟是溫蕙,她遲疑一下,問:「是……長沙府的襄王嗎?」

  陸睿看了溫蕙一眼,頗有些驚訝溫蕙竟知道襄王的封地在湖廣,王府在長沙府。

  陸睿雖年輕,卻沉穩,並不慌亂,冷靜問平舟:「你手裡拿的是什麼?」

  平舟忙遞過去:「是檄文。門子上剛送進來的,老爺那裡也送去了。這份是給公子的。」

  陸睿接過來,飛快地掃了一遍。

  溫蕙忍不住問:「要打仗了嗎?」

  婆婆上午才跟她說過「以備萬一」呢,晚上消息就來了。溫蕙此時對公婆佩服得五體投地。

  陸睿一目十行地掃完了檄文,道:「難說呢。」看了她一眼:「不用怕。」

  溫蕙挺起胸:「我沒有怕。咱們這裡是江南,誰當皇帝的事,要打也是在江北打。」

  她還沒說家裡已經悄悄囤糧的事呢。若打仗,一怕死,二怕餓。家裡有糧,心裡便不慌。

  陸睿餘光瞥見房中的丫頭,原本驚惶的神色,都因溫蕙的話平靜下來了。

  溫蕙又道:「江北的話,也不會打到青州去的,對吧?我看過輿圖的,要從湖廣發兵的話,不會打到我們那邊去,方向就偏了,我們那裡都算是海角了呢,對吧?」

  雖然說的像是有道理,語氣卻沒有剛才那樣肯定了。自然是因為關心則亂,想得到陸睿的肯定。

  陸睿喜歡她這份冷靜。溫蕙的確有達不到他期望的地方,卻也有超出他預期,令人驚喜的地方。

  他頷首:「從湖廣奔京城,該是到不了青州的。」

  只他沒說,若真打起來,京城方面又是否會召山東諸衛,拱衛京師。現在什麼都不清楚,不確定,沒必要讓她提心吊膽。

  得了陸睿這一句,溫蕙心裡就踏實了很多,她道:「是啊,所以不用怕的。」

  屋中眾女,連平舟這小孩子,剛才嚇得驚惶失措,這會兒也平靜下來,肩膀都放鬆了。

  只這頓飯,肯定沒法再吃了。

  陸睿起身,告訴她:「我去上房,晚上不會再過來了,你不必管我,踏實休息就是了。咱們這裡是江南,不必擔心。」

  溫蕙站起來,脆聲應了聲:「好,我曉得。」

  陸睿捏捏她的手,帶著平舟走了。

  溫蕙看看屋子裡的人,道:「都別怕,怕什麼呢,京城遠著呢,該幹什麼都幹什麼去。」

  大家便各司其事。

  待回到內室,銀線誇起溫蕙:「姑娘真是,我一聽要打仗,嚇得臉都白了,你竟不怕。」

  溫蕙道:「我怎會不怕。你又不是沒見過老趙頭、關九叔那些人缺胳膊斷腿的樣子。那還只是剿山匪、打海盜而已呢,都算不得打仗。」

  銀線吃驚:「那你還這樣膽大?」

  溫蕙道:「我能怎樣?我能說自己怕嗎?我可是少夫人了。」

  銀線望著她還有些稚氣的眉間,想說什麼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心中感慨。姑娘再不是從前那個只知道淘氣的姑娘了。

  才感慨著,忽聽溫蕙托著腮問:「銀線,你剛才聽清楚了嗎,是襄王,長沙……」

  銀線一個激靈,過去一把摀住了溫蕙的嘴,壓低聲音道:「快快閉嘴!與咱們無關!與你無關!」

  溫蕙頓了頓,扒開她的手,低聲道:「知道了。」

  是呢,與她無關呢。

  便有關,又能怎樣。她又不會飛天遁地,也不會撒豆成兵,什麼也幫不了連毅哥哥。

  溫蕙已經很久沒有想起過霍決了。不想再次想起連毅哥哥,會是因這等山河驚變的大事。

  朝堂上的大事她不懂,三歲的小孩到底該不該做皇帝她也不知道,只她私心裡,已經悄悄盼著若真開戰襄王能得勝了。

  只襄王若敗了怎麼辦?

  溫蕙知道尋常官宦人家若謀反,主人家都逃不了一個死。但奴僕都不算是人,是財產。通常是和旁的家財一樣,被抄家罰沒,然後再賣出去。

  連毅哥哥已經是奴僕了,就算襄王敗了,應該也只是再被配到別的什麼地方繼續為奴吧。

  這樣想,原來連毅哥哥的處境,竟已經不會「更壞」了。溫蕙嘆口氣,對著燭火雙手合十,心中默默祈禱。

  銀線看看她,也沒阻止,也雙手合十默默祈禱。

  老天爺啊,請不要打仗啊。誰做皇帝不都一樣一樣的嘛。

  溫蕙翌日醒來,先晨練,收拾停當了往上房去。路上都能感覺出來,府中籠罩著緊張的氣氛。

  她若是能出府便知道,何止是她一家一府,甚至何止是江州城,所有檄文傳達到的地方,都籠在了緊張的氣氛之下。

  只再緊張,日子也得照樣過。

  到了上房,陸夫人從未讓她在外面等過,都是直接叫丫鬟請入正堂。

  婆媳倆一見面,先互相打量一眼,都未曾在對方眉間見到慌張或害怕。陸夫人心中暗暗點頭,不想溫蕙年紀雖小,遇到這種大事竟也能不慌,十分難得。

  昨日裡,上房的年輕丫鬟們都惶惶然了。

  「昨晚便又派了人快船往餘杭去,多多運糧過來。」陸夫人先告訴她重要的事,「不必驚惶。」

  不像家裡呢,再大的事都沒人告訴她。溫蕙挺直腰背:「是。」

  她也好奇,問:「母親,父親怎麼說?真的要打仗了嗎?」

  陸睿雖然也懂得很多,但他也只是個年輕人。陸正才是這個家裡的一家之主,是朝廷命官,在溫蕙的心裡,最最具有權威性。

  陸夫人道:「誰也不知道。現在才只一個襄王,其他的皇子都還沒表態,且得再看看。」

  這溫蕙就不懂了:「還有很多王爺也會造反嗎?」

  陸夫人道:「你想想,一個家裡有偌大產業,年長的兒子們都做了祖父了,家主忽然去了,竟叫新買來的女伎生出來的三歲娃娃當了家主,繼承了全部的家財。旁的兒子可願意嗎?雖嫡長子已經沒了,可還有兩個哥哥都是嫡出的。」

  描述得簡單明了,一聽就明白了。溫蕙恍然大悟。原來這所謂朝堂大事,跟一般人家也差不多啊。

  她自家就沒有庶子。嫂子沒有嫡親的兄弟,提起庶弟咬牙切齒。她自己也是三媒六聘的正妻,將來生的孩子,都是嫡出。溫蕙天然的立場就站嫡子:「那怎麼行,雖沒了嫡長,嫡子還在呢。哪怕是庶長呢,怎麼也不該輪到庶出的三歲小娃娃。」

  「你說的是正理。好了,不說這個了。」陸夫人頷首道,「你到裡面去練字吧。」

  溫蕙:「……」

  她婆婆總在她情緒激蕩時來個大轉折!

  總有一天她得被她婆婆拉閃了腰!

  福身應了聲「是」,鬱悶地去東次間了。

  喬媽媽在次間裡拿著水晶鏡正看書,見她來,笑眯眯地問:「少夫人今日的詩可背下來了?」

  都快打仗了也不能不完成作業!

  溫蕙胸脯一挺:「我背給媽媽聽。」說罷,便背了出來。

  喬媽媽連連說:「好,好,一個字都沒錯。」又問:「可知道是什麼意思?」

  溫蕙道:「一知半解的。」

  還以為喬媽媽要給她講一講呢,誰知道喬媽媽道:「若想學懂,咱們府裡有個現成的先生,可以去問他。」

  溫蕙一愣。卻見喬媽媽對她擠眼睛,又掩口笑。

  溫蕙忽地明白過來,臉頰飛紅了,道:「我拿這個去問他,他不會覺得煩嗎?」落落都說了,這都是讀書人家小孩子時期背的了。

  喬媽媽含笑:「若有情時,你遞個掃帚給他,他也能說姿態疏欹,宛若一枝寒梅。」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6 10:16 AM

第六十三章 日後

  溫蕙撲哧笑了出來。

  「媽媽,你一定也讀過書吧?」她好奇地問。沒讀過書的人,說不出這樣文雅的詞句。

  「不敢說讀過。我是金陵肖家的家生子,自小被選中陪著我家姑娘,跟著識了些字。」喬媽媽笑著解釋,「我們姑娘便是虞家老夫人,咱們夫人的娘親。」

  聽著就令人咋舌,這些書香世家,竟連家生子的丫鬟都懂得這麼多。溫蕙心中不由得對「底蘊」兩個字生出了敬畏。

  梢間裡丫鬟研好了墨,讓她用裡面的大書桌寫字。

  溫蕙道:「這張桌子可真大。母親用來寫字的嗎?」

  她的東梢間裡也有書桌呢,只沒這麼大,顯得秀氣許多。

  喬媽媽告訴她:「夫人好作畫,這是畫案。」

  「怪不得。」溫蕙想起來了,「夫君的書房裡也是這麼大的桌子,他也喜歡畫畫。」

  「睿官兒是極有靈氣的。」喬媽媽眼中都是慈愛和驕傲,「他在餘杭讀書時,繪畫上師從許大家,在這一代少年人中便被稱作書畫雙絕,頗有名氣。他畫的美人圖,有人曾出千金求購。」

  特別有本事的人才能被稱作「大家」呢。雖不知道這個許大家是誰,但溫蕙聽著就莫名地為陸睿驕傲了起來。

  大概就是,與有榮焉?

  溫蕙出嫁前,吳秀才也下狠力糾正過她寫字的姿勢。待她提筆,喬媽媽看了會兒,覺得問題不大,點點頭,退到次間去了。

  梢間裡便只有研墨的丫頭和溫蕙。

  溫蕙原肩膀還緊繃著,只鼻端聞著墨香,還有香露飲子的甜香,又有博山爐裡不知道什麼香,丫頭很安靜,只能聽到呼吸,次間裡偶有喬媽媽翻書頁的聲音。正堂裡陸夫人處理家事的聲音,已經模糊,雖能聽見,不影響溫蕙身周的「靜」。

  真靜啊。

  這「靜」不是說沒有聲音,而是每個人心裡都很靜。

  溫蕙從前沒有嘗試過這種感覺。因她總是雀躍的、好奇的、淘氣的甚至隨時準備闖禍的。

  只她現在凝神靜氣,提筆懸腕,不知不覺,緊繃的肩膀腰背都放鬆了下來,能專心於眼前自己正在做的事情。

  只當她五張大字都寫完,放下的筆的時候,不禁想,這……就是陸夫人的生活嗎?

  這生活太靜了。

  溫蕙日日來請安,都能遇到陸正的妾室。

  她已經悄悄問過青杏了,陸正的確是有五個妾室的,只兩個年老些的,送到餘杭去代陸正夫婦在老夫人跟前盡孝去了。

  青杏還多說了一句;「兩位姨娘本就是老太太跟前受寵的丫頭,賞給了老爺的。」

  如今老太太賞的,陸夫人還回去了,府裡還剩三個。

  溫蕙回回來,都見到她們三個在正房外安靜地給陸夫人磕個頭便離去。與她擦肩,互行個禮。

  「少夫人。」

  「姨娘。」

  便過去了。

  安靜又沒有存在感。

  跟賀千戶家完全不同呢。賀千戶家裡,在賀夫人身旁打扇的、捧帕的、端盤的、執壺的、抱盂的都是賀千戶的妾室。

  她們也都很安靜,但與陸正妾室的安靜又不一樣。她們就在那裡,讓人清晰地感受到了她們的存在。

  溫蕙拿著寫好的五張紙去次間裡找喬媽媽,不意陸夫人竟已經在榻上了。原來她處理家事向來有效率,從不拖泥帶水,剛才便進屋來了。只溫蕙還凝神屏氣,全神貫注呢,竟沒察覺。

  陸夫人自己,也是這般的靜。

  字紙交上去,陸夫人看了看,招手讓溫蕙到她身側,指給她哪一筆寫得不夠好,該怎樣走筆鋒。

  溫蕙聽得十分認真,連連點頭。

  陸夫人看她一眼,道:「有一點倒是很值得表揚,力道十足,不虛浮。」

  是說她人傻力氣大嗎?以前溫夫人經常這樣說她。溫蕙臉皮反正厚,不管啦,就當是稱讚收下啦。

  功課都做完,又下了兩盤雙陸,陸夫人便放溫蕙回去了。只放她走前拿了幾冊書給她:「都是閒書,無事可以看看。」

  溫蕙本來嚇一跳,以為又是詩集作業一類,聽是閒書,才放下心來,抱著回去了。

  陸睿傍晚歸家,自然先去上房。

  陸正問:「書院裡如何?」

  陸睿道:「先生們壓著,不許明著談論。」

  陸正點頭:「先生們持重。」

  如今事情全不知會如何,待將來分出了勝敗,今日支持敗者的,誰知道會不會被人拿住話柄。

  陸睿道:「只不可能真的不談,大家私下裡還是要議論的。」

  陸正拈鬚看他。陸睿道:「我只聽,不說。」

  陸正點點頭:「正該如此。你們還年輕,還不曉得監察院的厲害。」

  多少人家,就壞在無心一句話上。一入監察院鎮撫司的大牢,幾不可能活著出來。一人掉頭事小,怕只怕牽連闔家闔族。監察院慣愛小事大辦,大事惡辦的。

  罪孽之深重,罄竹難書。

  陸睿道:「且先不說襄王舉事,我原就在想著,倘若新君年紀再長些,會否可能裁撤監察院?」

  陸正暗嘆兒子還是年輕。他還未回答,陸睿的目光已經移到一旁:「母親?」

  因陸夫人斟著茶,卻在搖頭。

  陸夫人道:「有人以利刃殺人,你深厭之。可有一日,且不管什麼原因,總之利刃落入了你手,你可捨得將之折斷?」

  陸睿沉默一息,道:「是兒子天真了。」

  陸正欣慰道:「現在知道自己天真,還好些,不要年紀長了,還天真。」

  陸睿受教,又道:「今日裡同窗們議論國事,我只靜觀,凡家裡族裡有人為官的,大多收斂著,不亂說話。出身貧寒些的同窗們,情緒便更激動些,頗有些過激之言。」

  陸正道:「若有交好的,不妨提醒一二。若提醒了,還這樣,便不要繼續交好了。」

  陸睿頷首:「已提醒了,明日再看。」

  正事說完了,才問陸夫人安:「母親今日可安好?府中可好?」

  陸夫人道:「府中有我,無事。」又道:「你媳婦不錯,不慌亂,有當家主母的風範。」

  陸睿眼中流露出笑意,嘴上卻道:「她比母親差得遠,母親多教她。」

  陸正頗感興趣,多問了兩句,陸夫人、陸睿都與他說了說。

  陸正高興道:「她還看過輿圖,想來是親家那裡的。看看,這武將家的姑娘也有武將家的好處,膽子很大嘛,遇事不慌。」

  溫夫人白了他一眼。

  這是夫妻情趣了,陸睿當即便告退遁了。

  只陸睿去到溫蕙院子裡,都邁進正堂了,溫蕙才匆匆從裡間出來:「你回來啦?」

  昨天可是聽見院子裡動靜就從正房裡迎出來了。

  陸睿好奇道:「在做什麼?」竟這樣專心。

  溫蕙出來迎得晚了,臉一紅,道:「在看母親給的書,很好看,入神了。」

  陸睿失笑。

  洗手淨面後用完飯,一起去了西次間裡,陸睿問:「母親給了些什麼書,看得哪本?」

  「這本。」溫蕙遞過去,「是個前朝人的散記,記些日常裡的事。他和妻子青梅竹馬,後來結了親,也夫妻相和,記錄了許多瑣瑣碎碎的事。有一回,他想讓妻子去別業裡玩,便騙自己的母親說是受了好友之邀,因是想結通家之好的,都帶著妻子。他又寫,那婆婆其實必定看穿了他的心思,知道兒子只是想帶媳婦出去玩耍,卻假作不知,便允了。一家子人都很好呢,跟咱家差不多。」

  她說得自然而然,毫不刻意,一看便是心對口,口對心,真心裡覺得陸家很好。

  陸睿靠著引枕,便覺得渾身都放鬆。他瞄一眼便知:「哦,這本。」

  「這位是前朝的曲詞大家。他用字極其精妙,凡描述什麼,常令人驚嘆,如身臨其境。」他說。

  「怪不得。」溫蕙道,「我就說,明明記得都是每日裡的瑣碎小事,不知為何就栩栩如生,特別吸引人。」

  陸睿道:「這本《平生小記》乃是他為了紀念亡妻,自筆記中專門整理出來的,俱都是他與妻子的日常小事。他與髮妻乃是青梅竹馬,伉儷情深。妻子亡故後,他未再續娶,一個人過了幾年,也病逝了。」

  溫蕙還沒看到後頭呢,才知道後面竟是這樣。雖是幾百年前就已經作古的古人,可還是為之感到難過。

  陸睿好笑:「他們夫妻合葬,死了幾百年了。便投胎,也投了不止一回了。」

  溫蕙忽發奇想,問:「陸嘉言,若我死了,你會不會再娶?」

  陸睿敲她的腦袋,沒好氣地道:「才新婚,便說什麼死不死?好吉利麼?」

  溫蕙一想也是,忙呸呸呸三聲去了晦氣。她原不是這種會傷春悲秋的女子,問一句,便也過去了,並不痴纏。

  只陸睿回到棲梧山房,就寢前原想隨便找本閒書翻一翻,不知道怎地,忽然心中一動。也不喚人,自己研了墨,仿著前人,也錄下了今日之事——

  【溫氏入門不足十日,已與母親相得。】

  【讀《平生小記》,竟發痴語,欲知若其先去,余將續弦乎?】

  【實可笑,也可愛。蓋女子多愛傷春悲秋之通性也。】

  【只為臆想之事徒悲切,實不若惜取眼前,一晌盡歡;又或何不暢想將來,白首不相離,生同衾死同穴。】

  【待日後,此些話,枕邊教。】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6 10:49 AM

第六十四章 正是

  陸家和別的幾家都是各顯神通,悄悄從別處調糧囤糧。只百姓最驚怕的,便是打仗。縱然從檄文一到江州,府衙便貼出公告不許亂議,商家不得趁機抬價。可才不到幾日功夫,糧價便漲起來了。

  這些消息,陸夫人都告知了溫蕙。因當家夫人,管著一府的內務,不能像閨閣女孩那樣什麼都不知道。

  溫蕙忍不住問:「母親又是從哪裡知道這些的呢?」

  「聽管事們報的。」陸夫人說,「採買和門子上消息最靈通。這些天咱家也放些人出去,專門去市集上等消息。咱們雖關在內宅裡,庭深幾許,但不能真的做個聾子瞎子。自然,世上也有許多女子彷彿聾子瞎子一般,只咱們不能那樣。」

  溫蕙覺得陸夫人說的很有道理,並抓住了一個重點:「等消息?」

  「才只一個襄王呢,現在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北上了?他有多少人?一篇檄文之外,大家還什麼都不知道。」陸夫人道,「更重要的是,其他的親王們呢?這麼多的皇子親王,不能只一個襄王出頭。旁人就算不出頭,也得有態度。」

  溫蕙對陸夫人愈發敬畏,覺得她是一個懂得很多的人,並不只是她以為的鍋邊灶台。

  陸夫人望著她天真的目光,哂然道:「我這算什麼呢,所知畢竟有限。我們女子,便讀再多書,不被允許走出去,不能親眼看,親耳聽,零零星星聽男人說一說,聽聽瑣碎的消息,也就這樣了。你公公倒還願意與我說一說,畢竟一大家子人須有人在家坐鎮主持。然也有許多人家,丈夫並不與妻子說這些事,便是我剛說的,成了瞎子聾子。若問男子為何不與妻子說一說,他們又道,婦人家知道什麼。」

  溫蕙聽明白了:「那不正是他們把人關起來,又什麼都不說,婦人才什麼都不知道了嗎?」

  「只這話不能當著男人面說,斷無一個肯承認的。」陸夫人道,「所以,我們只能自己想辦法,盡量不做一個叫丈夫連話都懶得與你說,亦不願意將外面的事告訴你的無知婦人。」

  溫蕙覺得婆婆這話說得,平靜中藏著驚心動魄,只她太年輕,似乎碰觸了一下,卻什麼都還抓不到。

  她怔了片刻,試探著問:「只是母親,我們就不能,自己走出家門嗎?」

  到了江州,便發現陸家許多規矩,戴帷帽,坐馬車,不得婆母允許出不得門。可剛才聽著婆母話音流露,分明陸夫人她真心裡也不願意被關著鎖著的。溫蕙故大膽作此一問。

  陸夫人凝視了這小姑娘片刻。

  她意識到剛剛所說,其實已經交淺言深了。她與這媳婦相處也不過才半個月,原不該說這些的。

  只這媳婦人天真、性子樸實,她對人不設防,常說出不經修飾的真心之語,竟令得陸夫人一時不察,說多了。

  對這個問題,她只能哂然:「那怎麼行。」

  結束了這個話題。

  晚上陸睿回來,在溫蕙這裡用了飯。溫蕙問:「書院裡現在還能踏實讀書嗎?糧價一漲,人心都有些惶惶。」

  陸睿道:「一樣的,書院裡也浮躁。都在等消息。」

  「等諸王的反應嗎?」

  「是啊。」

  「那,」溫蕙問,「到底怎麼樣才算是好消息,怎麼樣才算是壞消息?」

  陸睿道:「益王在撫州,他若不動,算是個好消息。其他,除非各地藩王都不響應,襄王立刻謝罪退兵,否則沒有好消息。」

  溫蕙想了想,說:「撫州,離我們不遠呢。那這位王爺便是分封到江西了?所以他不參與的話,若打仗,也是在江北岸,波及不到我們這裡是吧。那樣的話,倒也不用怕。」

  她不是聽到外面亂七八糟的消息就惶惶然瞎嚷嚷的婦人,也不是根本不關心,只關心個花草首飾胭脂的婦人。陸睿便願意與她說一說:「江南是朝廷課稅重地,少有皇子分封。益王也不過是個郡王而已,他與襄王年紀差得也大,未聽說有甚私交。他觀望的可能更大。且看看,這等消息一出,糧價漲是必然,若近日無其他消息傳來,亂幾日,民心稍定,又會自然地落一落。且也沒漲到要開倉抑糧價的地步呢。不必驚惶,讓家裡人也安心。」

  溫蕙道:「家裡有母親呢,我們都不慌。」

  一個家裡就應該是這樣。像陸夫人,像溫蕙。這才是士大夫之家應有的妻子。

  只大周承平日久,漸漸崇尚奢靡,少了風骨。這些年,便是虞家、陸家這樣的餘杭世家養出來的女兒,讀書也只讀個風花雪月,過於心思細膩卻沒有寬廣胸襟,沉迷奢侈卻沒有擔當。

  虞家的表姐妹們陸睿不是沒考慮過,只是看過去,沒有一個能讓他或者母親看入眼。

  也幸而母親不是那等一門心思與娘家親上做親的。

  據說當年祖母就一心想把自己的親侄女嫁給父親。只祖母那兄弟和她一母同胞,也是庶出,且無甚大出息,只是個同進士而已。任祖母怎樣說,祖父也沒同意,到底是為獨子聘了虞家嫡出的大小姐。

  陸睿心想,當年若祖父鬆了口,令父親娶了他那位表姑,他是絕不肯投胎來這家了!

  雖然投胎這等事也由不得他。

  他閒閒地靠著引枕,十分舒服,問溫蕙:「字練得怎麼樣了?」

  溫蕙腰一挺:「母親和喬媽媽都誇我有進步。」

  「母親的字十分飄逸靈動,有古風。喬媽媽自幼和我外祖母一同讀書寫字,指點你綽綽有餘了。」陸睿道,「這個我不與她們搶了。你這裡有沒有雙陸,我們玩兩局。」

  玩什麼玩啊!雙陸雖然的確挺好玩的,但那都是少年人才玩的東西。

  溫蕙臉都紅了:「你不要玩這個!」

  陸睿挑眉。

  溫蕙臉頰緋紅:「等我以後學了更好玩的東西再跟你玩,你不要陪我玩這種小孩子家家的東西。你,你可都是秀才了。」

  溫蕙的心裡,始終對讀書人存著敬畏之心。

  陸睿失笑,道:「秀才怎樣?秀才便不可以陪自家娘子玩耍了嗎?」

  溫蕙總歸是不好意思讓陸睿屈尊降貴地陪她玩小孩的玩意。這東西她跟青杏、梅香、落落都能玩,銀線也差不多學會了。她想了想,道:「你不如給我講講詩?母親她們只叫我硬背,不講的。」

  喬媽媽原就提點了她,讓她去找陸睿。存的明顯是讓小夫妻有話題,去親近的心思。

  只這兩天談的都是襄王北伐、糧食漲價,溫蕙擔心陸睿沒那閒心,便沒提。今日他既然有這份心,與其打雙陸,不如讓他給她講講詩詞呢。

  陸睿道:「好啊,拿來,我看看你都背了什麼?」

  那本《詩三百》就在榻几的小抽屜裡呢,溫蕙取出來獻寶:「背了這幾首了……」

  陸睿接了書,另隻手卻招呼她:「這邊來。」

  溫蕙便下了榻,坐到陸睿那邊的榻沿上去。陸睿卻攬住她腰,往裡一拖,拖到自己懷裡了。

  幸好丫頭們都在外面,不喚不會進來。溫蕙便舒舒服服靠在陸睿懷裡,陸睿則舒舒服服靠著引枕,還軟玉溫香抱個滿懷。

  一邊說著「先解釋給我聽聽」,一邊心思都飄了。

  溫蕙便將自己理解的講了。

  其實詩沒那麼難懂,大多還是一讀便能明白的,否則怎能流傳如此之廣。只陸睿跳過了詠景的、送別的,單挑出一首講婦人的詩告訴溫蕙:「這個不對。」

  「咦,不對嗎?」溫蕙又讀了一遍,但也沒有理解出新的意思,「我和落落一起讀了,她也覺得這個是怨婦詩,講這個婦人不得夫君喜歡的幽怨,還有別的意思嗎?」

  陸睿嘖了一聲,道:「你聽個小孩子胡說八道。」

  溫蕙眨眨眼:「落落是讀書人家出身呢,詩三百她都背過的。」她還沒說,她身邊,數落落算是肚子裡墨水最多了。她自然是信落落。

  陸睿笑著搖頭:「你不想想她才多大。縱背過,也就是背過而已,蒙學裡都要先背的,肚裡先有貨了,再大些,先生才慢慢講。且一般人家的女學裡,學的多比男塾要慢些。」

  「這樣嗎?」溫蕙才明白過來。她一直以為落落很有學問的,原來不過如此。

  又想,陸夫人身邊的大丫頭都能寫得一手漂亮小楷呢,青杏、梅香也都識字,陸睿身邊的丫頭她不知道如何,但想來也不會差,差的也根本沒資格到他跟前去。這種讀書識字,張口能來句詩詞的丫頭,在陸家太多啦。

  比起來,她這個少夫人倒是最差的那個。不由臉上現出了沮喪。

  陸睿把她臉掰過來:「怎了?」忽地不開心了?

  「覺得自己好差啊,家裡許多丫頭都比我強。」溫蕙嘆口氣道。

  陸睿笑得不行,掐她的臉:「小小年紀,嘆什麼氣。像個小老太婆。」

  溫蕙搶回自己的臉蛋:「認真呢。」

  陸睿笑夠了,又掰著她的下巴臉對著自己:「淨胡說,我的夫人哪裡差了?」

  他含著笑,在燭光裡眉眼生輝:「當初進了你家,我一眼就看到了你。我當時就想,這個姑娘眉間有清氣呢,若她就是溫家那個叫蕙娘的,這門婚事我願意了。」

  他說著,面孔便貼近了溫蕙。

  卻聽溫蕙道:「陸嘉言!」

  陸睿:「嗯?」

  溫蕙的眼睛亮亮的,第一次告訴陸睿:「我,我也是第一眼就看到你就想,這個人,我願意。」

  陸睿眼中泛起笑意,貼過去吻住了她。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三媒六聘,還兩情相悅。再沒有比這個吻更甜美的了。

  實不想分開,想將她摟得更緊,還想對她做別的事。只丫頭們都在外頭,早就受過陸夫人或者喬媽媽的叮囑,斷不會讓他和她在圓房前做出什麼。

  陸睿只要不喝酒,腦子便什麼時候都清醒。他在她唇上啄了又啄,又摩挲她纖細後頸,道:「我給你講講這首詩。」

  溫蕙想趕緊擺脫身體發潮發熱的怪感覺,忙道:「你快講講,我怎麼讀都只讀出一個幽怨的婦人啊。」

  「那只是自比而已。」陸睿笑著給她講,「這其實講的是詩人自己,不受帝王賞識,仕途不順。自來這類詩,詩人都愛自比婦人,又將君王比作婦人交託一生的郎君……」

  他給她講了這詩人的生平,和這時期遭遇的坎坷。溫蕙再讀,便很明白了:「原來如此。」

  陸睿道:「詩詞本身文字都不難,難的是用典,這才是考驗功底。你若不知道他用的何典,或不瞭解這作詩人的生平經歷,歷史大事,便很難懂他在說什麼。」

  溫蕙道:「這些又要上哪裡才能看到?」

  「這可沒法說了。」陸睿道,「太多,太散,太廣了。」

  溫蕙洩氣。

  陸睿揉她腦袋:「傻子,不會的地方來問我。」瞎找個小丫頭問有什麼用。

  溫蕙有點難為情:「這都是你蒙學裡就學過的了,我怕拿來問你,你會煩。」

  是啊,在他們這等人家,都是蒙學時候就學的東西了。落落那個小丫頭也是七八歲上就學過了。

  可溫蕙都將要及笄了,卻從頭開始學了。

  她為著什麼呢?自是為了想當一個合格的陸家少夫人,想做一個讓陸睿覺得滿意的妻子。

  陸睿的心裡軟得不行。

  他道:「怎麼會呢,做學問的事,不分繁簡,永遠不會覺得煩。」

  「你也不要有壓力。我們小時候,可是一天要背下五首,還不光背,還要解。母親只讓你每天一首,便是不想你有壓力。」

  「沒人想讓你考秀才,考狀元。只是詩書文字,實是世間瑰寶,你學到了,便是你自己的。因是好東西,才都希望你學。你慢慢學就是了,不必求速成,也不必求大成。」

  「慢慢來,求個己心歡喜。」

  「早就說了,來日方長呢。」

  【若有情,你遞個掃帚給他,他也能說姿態疏欹,宛若一枝寒梅。】

  陸睿的眸子常常冰潤微涼,只此時,溫潤得如暖泉。

  他說:「明天要檢查的是哪一首?我現在便給你講。」

  此正是,有情時。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6 10:57 AM

第六十五章 富了

  果然如陸睿所說,糧價漲了幾日,益王巍然不動,也沒有別的消息傳過來。百姓最初的驚恐之心稍定,糧價便又稍稍跌回來了。

  只陸家的明面上的庫房裡,和只有少數人知道的地窖裡,都已經裝滿了糧食。

  還是那句話,以備萬一。

  那個萬一果然來了。

  因著地域距離的緣故,代王和趙王的消息比襄王北伐的消息遲了十來日才終於先後傳到了江州。

  代王和趙王都發了同襄王差不多的檄文,指景順帝死得不明不白,五十二皇子繼位缺乏正統性,拒絕承認泰升這個年號,並都兵指京城。

  襄王在湖廣有魚米,代王在山西有煤鐵,這兩個都是富得流油,且是嫡出皇子。趙王是庶出皇子,在北疆守國門,雖然窮點,但他有騎兵。一同來的還有其他各種小道消息,如襄王的兵已經開進到哪裡哪裡,又有哪個藩王表示支持三王中的誰誰,或者北邊哪個省的官員們投靠了誰誰誰。

  一下子百姓又炸鍋了,跌下去的糧價又重新漲起來,還一下子躥高了。

  且這不是江州一府的情況,對打仗的恐懼像疫病一樣,發散性的蔓延擴散。

  陸正日日都回來得很晚,顯然府衙對此情況焦頭爛額。

  這一日他回來了,陸睿問:「何時開常平倉平抑糧價?」

  陸正道:「懸而未決。」

  開常平倉,說起來容易,實是大事。真到了要動常平倉的地步,說明情況已經糟糕到一定程度,說明當地官員治理不力,要問責,怕會影響考評,影響仕途。

  陸睿聽了目光沉似水——便到了可能要換皇帝的程度了,官員們最擔心的居然還是自己的考評,還是仕途。

  景順帝做了五十年皇帝,也曾吏治清廉,有過盛世景象。只後來他年老昏聵,沉迷丹道。大周朝益發地尚奢靡,各地吏治眼見著一年一年地敗壞起來。

  「那就這麼放任糧價暴漲嗎?」他聲音中含了怒意,「尋常百姓家有多少餘錢?夠用度多久?轉眼就都被套到了糧商手中。眼見著就要收夏糧了,但糧價這麼高,地主、糧商必要囤積居奇,扣著糧食謀取暴利。苦的只能是尋常百姓家。」

  陸正覺得頭很痛,因這個事在府衙裡已經吵了好幾天了。他揉著太陽穴,道:「今日府台大人已經見了黃家和岳家的家長,他們是本地大紳,若他們肯牽頭平抑糧價……」

  「他們?」陸睿冷笑,「帶頭漲價的不就是他們嗎?」

  陸正也嘆了口氣,道:「自然是他們。但我等只是流官而已,想壓制這等地方上的豪族,幾沒可能。」

  陸睿自然懂這個道理。因為陸家在餘杭也是豪族。

  他到溫蕙那裡的時候,眉頭都還鎖著,用飯的時候,量也比平時少。

  原該食不言寢不語的,但溫蕙沒忍住,問:「還是因為糧價的事嗎?」

  陸睿「嗯」了一聲。

  溫蕙嘆口氣,道:「那沒辦法,百姓心裡慌呢。我娘也經常說,手裡有糧,心裡才不慌。大家都一樣的。」

  「江南從不缺糧。」陸睿吃不下,落箸,「馬上夏糧就要下來了,今年風調雨順,年成好,又是個豐年。全是地方上的豪強氏族故意哄抬糧價。」

  溫蕙道:「啊,這樣?那大家看不出來嗎?」

  陸睿道:「尋常百姓,大字都不識一個,哪有這等見識?且集市上那些哄鬧著危言聳聽散佈流言的,少不了黃家岳家的人。百姓們一聽,自然驚惶,便爭著去買糧。只可恨州府明明發了告示,也使差役、裡長們去說,便是不聽,偏便信市井謠言。」

  溫蕙這時候覺得陸睿有點不那麼接地氣了。雖然他關心時政,甚至肯去瞭解市集上糧食布匹鹽糖的價格以瞭解民生,但歸根到底,他不瞭解那些布衣泥腿的百姓。

  他畢竟是一個錦繡堆裡養出來的貴公子。

  「那是肯定的。官府的話誰信。」溫蕙道,「便是在我們青州,青州不管貼什麼告示了,在我們百戶所裡,我爹不說話,大家都不會信的。」

  陸睿更是吃驚,沉聲問:「已經到這種程度了嗎?還是只是岳父那裡如此?」

  他知吏治敗壞,官府在百姓心中漸漸失去了信用,只不知道竟已經嚴重到了這種程度。

  「肯定都如此的啊,旁的百戶所也是這樣的。我知道你覺得百戶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官,可是我們那裡都知道,『軍堡門一關,百戶就是天』。」溫蕙點頭,又道,「你再吃點啊。」

  「吃不下。」陸睿只搖頭,「你吃。」

  讀書人一生所學,一生所為,便是經世濟國,輔佐一位英主,開盛世太平。只眼前現實與書中所教,落差實在太大,叫人心中生出說不清的淤塞難受之感。

  忽聽溫蕙道:「要是讀書人肯出來說話就好了。」

  陸睿抬起眼。

  溫蕙嘆口氣,道:「讀書人出來說話,大家肯定會聽的。」

  陸睿哂道:「府台、同知、判官哪個不是讀書人。」官府的告示不是讀書人撰寫發布的?也不見有人肯聽。

  「那不一樣呢。我說的是還沒當官的讀書人。還沒當官的讀書人,是你鄰居,是你親戚,是你朋友,是你店裡的客人。是咱們自己人,自己人說話,當然聽。」溫蕙道,「等他們當上了官,穿上官服,可就是只幫著官府睜著眼說瞎話啦,誰信他們誰是鬼。」

  她說完,還想再勸陸睿喝碗湯,豈料陸睿忽地站了起來。嚇了溫蕙一跳:「嚇,怎了?」

  陸睿的眉頭舒展開了,眼中蘊著光,嘴角甚至有了笑意:「蕙娘,你說的對!」

  溫蕙眨眨眼。

  陸睿道:「該是讀書人出來說話的時候了。這等時候,還縮在書院裡傻讀書,我輩實是有愧先賢教導。」

  他拔腳就要走,走了兩步又轉身回來,伸臂輕輕抱了一下溫蕙,溫聲道:「我有事要跟父親談,待會兒不回來了,你早點歇著。」

  「噢!」溫蕙忙道,「那你趕緊去。」

  陸睿一笑,去了。

  他眼中蘊著精光時的模樣可真好看啊,溫蕙想,讓人移不開眼睛呢。

  房中的丫頭嘴角都含著笑,自然是因為適才陸睿那一抱。好歹平時都是兩個人縮在裡間,聽喚的丫頭在外面候著,今日裡竟公然抱上了。

  只溫蕙現在跟青杏、梅香都熟了。落落、燕脂這兩個小的不抗餓,平常晚飯時候也不讓她們伺候,故不在房中。溫蕙只臉上熱過一下,便無事了,卻想,剛才是怎麼回事,竟沒反應過來,陸睿怎麼就突然有事跑了?

  第二日晌午,溫蕙才從上房回來,便見劉富家的迎出來:「回來啦。」那眉梢嘴角有壓不住的激動歡喜,只強按著。

  溫蕙奇怪:「怎麼了?」

  劉富家的矜持著,只說:「先回屋。」

  雖磨合得已經挺好了,但到底從溫家帶來的人還是跟陸家的人是不一樣的。

  溫蕙就不再追問,跟著她回房去了。進了內室,青杏、梅香都沒跟進來,只有銀線進來了,劉富家的才強壓著聲音道:「上房那裡把月錢發下來了。」

  「噢。對。」溫蕙點頭,「我是看見賬房的人今天到上房去了。」

  但現在陸夫人暫時不叫她管家事,她只在梢間裡練字。家裡事事都有規矩,平日裡陸夫人也不必事事過問,喬媽媽也年紀大了,幾不過問庶務了,日常許多瑣事報上來,都是楊媽媽在處理,獨當一面。

  楊媽媽從前是陸夫人的陪嫁大丫頭。就像喬媽媽從前是陸夫人娘親的陪嫁大丫頭一樣。

  這些大丫頭們都很厲害,唉,也不知道銀線以後能不能這麼厲害。

  劉富家的努力壓住音量,不想讓陸家的丫頭聽見了笑話,但她激動壓不住。

  「十兩!」她聲音都有點顫,說,「你一個月十兩的月錢!」

  溫蕙和銀線一起倒抽了口涼氣!

  溫蕙從前在家裡,一個月才幾百錢的零花錢。也沒個定數,有時候三百,有時候五百,全看溫夫人心情好還是不好,手鬆還是手緊。

  突然之間,就一個月十兩了?

  要知道,襄王舉事前,一石米都還不到二百文!

  銀線才吸口氣,心想,富了,富了!豈知這還沒完。

  劉富家的繼續道:「還另有一百七十二兩,說是上一年姑娘的二百畝水田的租子,直接給姑娘按市價折了銀錢了。一併送過來了。」

  銀線這一口氣沒吐出去,又大喘了一口!抱住了溫蕙的手臂:「姑娘!」

  這可真的富了啊!溫蕙的壓箱銀子也才不過一百兩而已!且姑娘家嫁妝裡的壓箱銀,都是不到萬不得已輕易不動的!

  溫蕙卻比她們鎮定得多了。也是這些天在上房,聽見過許多報賬,親身感受過許多,對銀錢的「量」的概念,已經和從前在溫家時不一樣了。

  但總歸有錢是好事。她眉眼笑開:「那你們好好收著。」

  這二百畝水田的事,出門之前溫夫人特別叮囑過她:「地契都給你了,肯定是你的。只不知道租子會不會按時給你。若他家竟不講個信用,耍賴不給,糊弄我們,你也別急赤白臉,沉住氣,等我去!」

  溫夫人的意思,讓她在陸家怎麼樣都不要跟陸睿起衝突,這等需要有人做惡人的事,都放著等九月裡她來了,由她去做。

  溫夫人真是,想多了。

  劉富家的卻還沒有說完呢。

  她又道:「還有咱們院子丫頭婆子的用度也一併送來了,都交到咱們這裡來了,由咱們發。」

  她頓了頓,道:「我和銀線,一個月一兩。」

  銀線當場腿就軟了。

  劉富家的早料到了,一伸手就架住了她:「穩住,穩住!」

  劉富家的是窮苦出身,一輩子都沒親手摸過這麼多的錢,在溫蕙從上房回來之前,她已經先腿軟過一回了。

  溫蕙問了問,她院子裡這些人,劉富家的和銀線拿一等,一個月一兩銀子;落落和青杏、梅香拿二等,一個月六百錢;寧兒、彩雲和孫婆子拿三等,一個月四百錢;燕脂最小,只算是打雜的,拿末等,一個月也有三百錢,同溫蕙從前在家裡時候的零花錢一樣多了。

  「另還有二兩。」劉富家的沒完沒了了,「說是頭油脂粉錢。」

  可溫蕙和丫頭們這個月度的胭脂水粉,採買上的昨天就已經送過來了。溫蕙的全是「碧玉妝」家的。

  所以這個頭油脂粉錢,根本沒啥用,純是白得的。要是每個月都有,等於她一個月十二兩的月錢了。

  溫蕙感嘆,出嫁前,溫夫人為著錢的事殫精竭慮,日夜憂思,還偷偷哭過好幾回。

  哪知道,嫁到陸家,銀錢竟是最不需要操心的一件事。

  溫蕙想起來陸睿曾對她說過,在這個家裡,總之銀錢上不會讓她受委屈。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6 11:07 AM

第六十六章 銀子

  既然整個院子的用度都送過來了,溫蕙自然也不會扣著,當即便召集了眾人。由銀線給大家發了月錢。

  領月錢的日子當然是一個月裡最快樂的日子。就連燕脂小小年紀,一個月都能拿到三百個錢呢。要知道尋常百姓家一個月才花銷幾個錢。眾人臉上都有笑。

  待她們各歸其位,溫蕙對銀線道:「咱們院子裡以後也得把帳立起來,以後你記賬。記清楚些。」

  銀線大聲應了。

  銀線來到陸家這些日子,天天跟著溫蕙去上房,也比從前漲了不少見識。尤其是日常裡閒了跟青杏梅香她們聊起來,知道大家都以喬媽媽、楊媽媽為目標,銀線就也給自己立了目標——以後,也做這般有體面的管事婦人!

  她便找了空冊子來,錄賬。

  她倒是跟著溫蕙同吳秀才認識過幾個字,記個賬勉強還行,看書就不大行了,不認識的字有點太多。

  一邊錄,一邊忍不住問落落:「從前你家裡,也是這般多月錢嗎?」

  「不是呢。」落落道,「便是我嫂子們,一個月也才四兩而已。我一個月只二兩。陸家,頗富庶呢。」

  銀線嘿嘿嘿笑:「咱們姑娘嫁得好!」

  話音才落,她那嫁得好的姑娘卻在淨房裡喊起來:「銀線——銀線——」

  銀線撂了筆趕緊過去:「可是沒有草紙了?」

  「不是。」淨房裡溫蕙坐在馬桶上,「來月事了呢!我就說今天覺得肚子不太對。」

  銀線忙去取了月事上用的東西。

  青杏和梅香知道了,都道:「得去上房說一聲。」

  溫蕙道:「是不是不能去上房請安了?」

  青杏梅香道:「是呢。」

  女人家來月事的時候被視為「不潔」,尤其容易衝撞男人,便有避忌。

  溫蕙家裡沒這麼講究,且她嫂子們身體也都好,沒有痛經的,除了前兩三天量多,不大方便之外,也是該幹什麼幹什麼。只賀家講究,溫蕙初潮了之後,同賀家莞莞咬耳朵這個事,從莞莞那裡才聽說了這許多避忌。

  果然陸家也是這樣的,便讓青杏去稟。

  誰知道青杏回來,喬媽媽竟跟著一起來了。

  她還帶了許多東西,道:「是給少夫人補身子的。」

  她問了許多溫蕙身體的問題,只溫蕙身體棒棒的,什麼腹痛腰酸統統都沒有。就是流著血不大好蹦跳了,怕漏了弄髒裙子。

  「最討厭這幾天了。」她抱怨道。

  「誰不是呢。」喬媽媽安慰說,「我年輕那時候,一來就腹痛,真恨不得不來呢。只咱們女人家,老天爺看著咱們不順眼呢,非要咱們遭這許多罪,咱們也只能悄悄在心裡罵它,還不敢明著罵。」

  溫蕙一笑,血流如尿崩,嚇得不敢笑了。

  喬媽媽囑了她許多禁忌事項,叫她在內室裡休息,卻把劉富家的和銀線喚到了東次間去說話。

  待回到上房,對陸夫人嘆氣說:「她那個媽媽,什麼都不懂的。從前不過是佃戶,後來過不下去了才賣身。親家太太看著兩口子女人勤快,男人身手好,又有兩個兒子以後能當事,才給少夫人陪過來。她連字都不識的。」

  陸夫人親自去過溫蕙家裡的,早沒什麼期待了:「早便與你說過,她家裡那地界,已經是鄉下了。她母親便是有心,也無力,上哪去找個識文斷字,懂得深宅大院規矩的婦人去。真有那樣的婦人,也不會投到她家裡去,自然要往更好處去。」

  喬媽媽道:「銀線那丫頭還好些,還識字。我將幾個保養的方子都給她了。問過了,少夫人從前也未曾調養過,頂多喝碗紅糖水罷了。只她底子好,從來這個沒痛過亂過。萬幸了。」

  陸夫人想起溫蕙健康的容色,飽滿的精神和有神的眼睛,露出微笑:「只這件事,算陸中明說得對。」

  陸大人姓陸名正,字中明。

  喬媽媽還念叨:「身邊就這三個人。一個不識字的農婦,一個粗丫頭,一個落落……」至於落落,她也不多說了。

  陸夫人更不將這樣的小丫頭放在眼裡。

  喬媽媽道:「與少夫人說了,不用過來請安。至於以後跟公子分房的事,以後再說了。」

  按規矩,妻子月事為不吉,為避免衝撞丈夫,這時候就該分房睡。

  通房便是這個時候用的,在女主人有個頭痛腳熱不方便的時候,頂上來替女主人伺候男主人。

  只陸睿自己有辦法,不僅將老太太放在他身邊的玉姿給攆了,還能哄著老太太不往他房裡再塞人。

  「只累得你又白吃一頓排頭。」喬媽媽念叨。

  陸夫人嘴角勾起:「他能哄得老太婆不管他房裡的事,是他的本事,沖這個,我替他頂一頂也無妨。他們小夫妻新婚,原該甜甜蜜蜜過上幾年,先讓我抱個嫡孫再說。作什麼給他們添亂,我……」

  陸夫人本一邊作畫,一邊與喬媽媽說話,說到這裡,聲音戛然而止,忽地怔住了。

  喬媽媽看過去:「怎了?」

  筆尖懸得太久,墨汁滴到了紙上,洇開了一片,毀了一幅畫。

  陸夫人怔了片刻,忽道:「原來如此……」

  喬媽媽凝視她。

  陸夫人抬起眼:「還記得我剛生下睿官兒,老太婆到我房裡來的那一回嗎?」

  喬媽媽眯起眼回憶,都是十幾年前的事了。

  「她抱著睿官兒,特別高興,在屋裡走了一圈。待轉回來,忽地看著我,對我一笑。」陸夫人問,「還記得嗎?」

  喬媽媽恍然:「哦,那次啊。」

  她還記得這件事呢,因反常的事常令人印象深刻。她道:「你後來一直疑神疑鬼,好幾天,總是問我『她為什麼笑』,『她那笑是何意』。只當時她背對著我,我全沒看到,又怎會知道。」

  陸夫人道:「我就知道她那一笑有含義,只想不到,竟到了今天才明白。她竟是在給我……下蠱啊。」

  喬媽媽嚇了一跳,但隨即明白,「下蠱」不過是一個比喻罷了。

  「怎麼講?」她好奇問。實在是那時候,老夫人抱著睿官兒背對著她,她看不到陸夫人說的那個笑,只看到了當時陸夫人半躺在床上,臉上露出了愕然不解的神情。

  「她當年對我一笑,實是讓我毛骨悚然。只因當時你沒看到,她笑得是怎樣的怪異。」陸夫人道,「我今天終於明白了,她是在詛咒我。詛咒我也終將成為別的女子的婆母。」

  任你清高,任你孤傲。遲早,也會作別人的婆婆。

  也會想拿捏兒媳。

  也會想讓兒子只與你親近。

  不論你如何厭我,終有一日,你會成為我。

  所以老太婆笑得那樣猖狂、快意。笑得剛生完孩子的陸夫人毛骨悚然,疑神疑鬼了好些天。

  幸得喬媽媽在身邊日日安慰,精心地給她調養月子,才使她沒像一些婦人那樣,生產之後一直鬱鬱寡歡,像換了個人似的。

  喬媽媽沉默許久,忽地冷笑。

  「她以為……誰都似她。」她慈祥的面龐鮮少出現這樣的神情,「她可能不懂,一個人成為什麼樣的人,都是自己選的。」

  陸夫人也擲了筆,淡淡道:「那就叫她看看,我——偏不像她。」

  溫蕙因月事來了,睡了個午覺醒來,下午只老老實實縮在屋子裡看書。

  如今銀線也學會雙陸了。屋子裡沒事的時候,她拉著青杏打雙陸,也十分熱鬧。燕脂也進來看,溫蕙拿點心給她吃,她十分開心。

  丫頭們雖玩,也不敢偷懶。青杏贏了一局,便出去換梅香回來玩。她在茶房裡盯著爐子。

  喬媽媽拿來許多調養身體的補品,還給了幾個方子,又好好囑咐了一通。溫蕙睡覺的時候,丫頭們已經將滋補的湯水熬上了。

  待溫蕙喝到那湯水,已經是傍晚。陸睿忽然來了。

  溫蕙道:「咦,你怎來了?」

  陸睿敲她腦袋:「我怎不能來?」

  溫蕙道;「沒人告訴你嗎?這幾天你的飯擺在你自己房裡。」

  「說了,沒必要。」陸睿道,「不就是天癸來了?」

  溫蕙從來沒跟任何男子談論過月事的事,大羞:「你怎能提這個!」

  陸睿負著手,施施然轉身坐下:「原就是天地造化,陰陽自成。凡順天地之道者,無不可說。」

  溫蕙氣惱:「別掉書袋!」

  陸睿仔細看她臉色:「還算紅潤,可有腹痛?」

  溫蕙瞠目:「你怎麼連這個都知道?」

  陸睿這回不掉書袋了,道:「見過院裡的丫頭,痛起來臉煞白的。」

  溫蕙嘆了一聲。因金針銀線,也都有腹痛。丫頭們都出身不好,從小受窮,便是到了溫家,冬日裡也要給溫蕙燒熱水,則她們自己碰觸涼水便不可避免,不像溫蕙有她們伺候冬日裡碰不著半點涼的。

  溫蕙自己從不曾痛過,卻知道她們痛起來是什麼樣。

  她道:「我不痛的,從來沒痛過,我身體好著呢。」

  陸睿把手中一個錦囊放在榻几上,起身坐到了溫蕙這邊,道:「腿伸出來。」

  溫蕙便把腿伸過去。

  陸睿將她小腿擱在自己膝頭,先握住她腳踝,在小腿內側自足踝尖往上三寸尋到一處,拇指忽地按下去。

  溫蕙「嘶」地一聲:「好酸好酸好酸!」

  那地方一按,又酸又麻,顯是個穴位。

  陸睿道:「這是足厥陰肝經、足太陰脾經和足少陰腎經三條陰經交匯的地方,喚作三陰交穴。常常按按這裡,助氣養血,於女子天癸有益。」

  他一邊說著,一邊給溫蕙揉按穴位,疏導血氣。

  溫蕙忍著酸,道:「你怎麼什麼都懂。」

  陸睿道:「書裡寫了。」

  溫蕙奇道:「什麼書還寫女子天癸?」

  陸睿道:「《黃帝內經‧素問》。」

  「這算是醫書了吧。」溫蕙咋舌,「你怎麼還看醫書?」

  其實讀書人看醫書實在常見。儒醫自古不分家。讀書人以儒入醫也常見。

  只陸睿促狹心起,不正經回答,偏說:「為著將來與娘子生兒育女,自然要好好研習,幫娘子調養身體。」

  生、生娃娃這個事,是個不能問也不能說的羞恥事啊!

  何況這傢伙說話時,眼角帶著風流,嘴角還噙著笑。溫蕙只覺得臉熱,慌裡慌張地想轉移話題。

  只丫頭們一見陸睿進來,便都出去聽喚了,房間裡只他們兩個人,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麼掩飾過去才好。只好伸手摸摸他放到案几上的錦囊,問:「這什麼?」

  摸上去硬硬的,還沉甸甸的。

  陸睿說:「銀子。」

  溫蕙:「?」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6 11:21 AM

第六十七章 未必

  銀子。

  溫蕙:「?」

  陸睿問:「今天發了月錢吧?你該是十兩。」

  溫蕙開心起來:「不止呢,還有水田的租子,還有二兩頭油脂粉錢。」

  陸睿笑起來,道:「月錢只有十兩的,二兩定是母親貼你的。」

  溫蕙「啊」了一聲。

  陸睿知道她要說什麼,先道:「母親貼你,你收著便是。」

  夫君既然這樣說了,溫蕙便道:「我便生受了。你這個又是怎麼回事。」

  陸睿笑起來,道:「租子你自己收好,不必花用,攢個私房。月錢十兩,母親貼你二兩。以後每個月,我再給你十兩。若不夠花,也不需動租子錢,跟我另要便是。」

  今天怎麼回事呢,「富了」這件事還翻倍呢!

  溫蕙笑得眼睛都彎起來:「怎麼會不夠,我哪花得了這許多錢!」

  「現在自然沒什麼花銷,但以後會有。」陸睿道,「以後你若結交一二好友,這交際往來,日常應酬,總有需要的地方。」

  但一個月二十二兩實在是以前想都不敢想,溫蕙道:「我也不會亂花錢。」

  陸睿忍不住捏捏她的臉,笑道:「好,以後想要什麼,跟我說,我負責亂花。」

  溫蕙好奇心起,忍不住問:「你一個月是多少月錢?」

  陸睿道:「以前跟你一樣的,也是十兩。從我過了院試之後,內院裡領的這十兩不變,但我有事可以直接從外院賬房支銀子。」

  其實在之前,他若有什麼需要,譬如買下一幅畫花個二百兩,只要跟陸夫人說一聲即可。

  陸家三代單傳的獨子,其實在花錢上,從來沒有上限的。

  只不過自己直接可以從外院支銀子,到底比跟母親要錢要自在。自有了功名之後,不管家裡還是外面,都開始視同陸睿為成年人,雖然他時才只有十四。

  溫蕙就特別羨慕這一點,道:「直到出門前,家裡還個個都當我是小孩子呢。不過以後呢,我就是大人了。母親就當我是大人,外面的事、家裡的事都肯跟我說呢。」

  陸睿道:「我也跟你說說,你立了個功。」

  溫蕙:「?」

  陸睿道:「昨天你點醒了我,我去了找了父親,我們一起去找了三白書院的崔山長,又三個人一起去了府衙見了趙府台。趙府台同意了,今日我們書院的同窗們商議了一上午,中午時分我們便進城,三三兩兩到集市上去。」

  溫蕙驚訝:「你們,難道……」

  「正是你的主意呢。」陸睿道。

  三白書院的學生年齡不一,有才十三四早秀的,也有三十許還在苦讀的。但他們不論年齡,都是讀書人。

  老百姓對讀書人天然心中有敬畏。

  書院的師生門散到府城裡,或集市,或酒樓,或茶鋪,三三兩兩,高談闊論,故意吸引旁人的注意力。然後將「江南從來不缺糧」、「夏糧將收,又是一個豐年」、「便萬一打仗,也只在江北岸,戰火波及不到江南」、「都是黑心的糧商們抬價」等等信息,趁機印在人們心裡,還對旁聽的人說:「回去告訴家裡人,莫慌。」

  地方豪族為了賺取利益黑了心在市井間散佈流言,令百姓惶恐。讀書人們便站出來,安百姓的心。

  此策,大受趙府台和三白書院崔山長的稱讚。當然,雖然都知道是陸睿獻的策,但陸睿還未出仕,此策若奏效,功勞自然記在陸正的頭上。

  本就是父子一體。

  溫蕙有點興奮又有點擔心:「能管用嗎?」

  「能。」陸睿篤定地說。

  溫蕙問:「你怎麼知道?」

  陸睿垂著眼眸,給她揉按著穴位:「今日在酒樓,許多人圍著我問『是真的嗎?』,我說『是』,他們都露出了如釋重負的模樣。他們信的。只要信了,一個人回去說與一家人,一家人說與左右鄰人,鄰人再說與鄰人……如此,一條街便……」

  他說著,一抬眼,卻見溫蕙面如芙蓉,咬著唇含著笑看著他。她眼睛裡,蘊著能讓任何少年或者青年都融化掉的情意。

  陸睿的聲音斷了好幾息,才笑道:「作什麼這般看我?」

  「陸嘉言。」溫蕙只看著他笑,「我好喜歡你這樣跟我說話的樣子。」

  他的妻子快要及笄了,有時候很懂事,有時候又很像小孩子,會脫口而出未經修飾雕琢,發自本心的話語。

  這樣不好的。他也在母親面前提及過,她說話不懂得婉轉含蓄,希望母親能慢慢教她。

  只此時此刻,她的不含蓄像一掬熱泉,注入人的心間。

  陸睿只覺得心底有種陌生的熱湧。

  他「哦」了一聲,垂下眼,手上的動作卻放緩了。終於停下,只握著溫蕙纖細的腳踝,掌心發熱。抬起眼,傻丫頭還托著腮傻笑著看他。

  混不知自己的殺傷力。

  陸睿憋著了一口氣,手下不免用力。溫蕙「哎」了一聲,說:「這麼用力幹嘛?這裡也要按嗎?」

  陸睿把她腿放下去,站起來,拂了拂衣擺上被她壓出來的褶皺,慢條斯理地說:「日常裡叫丫頭們給你按一按,別貪涼,飲子喝溫的。」

  溫蕙小臉皺起來。

  因為江州這裡,四月的溫度已經相當於山東的夏天了。最近喝飲子,都開始喝井水裡澎過的,涼沁沁的,特別舒服。

  陸睿挑眉:「聽到沒?」

  溫蕙不開心地道:「知道啦。喬媽媽都說過一遍啦。」

  「就行。你若不聽話,罰你的丫頭。」陸睿道。

  這可真是太狡猾了。溫蕙自己不怕被罰,但不願意連累旁人。過去在家裡,溫夫人也是這樣鉗制她。怎麼陸睿也無師自通呢。

  溫蕙的臉皺得更厲害。

  陸睿十分解氣,撣撣衣擺:「你好好歇著,我回去了。」

  「我送……」溫蕙一抬起久坐的屁股,頓時身下熱流噴湧。

  「……」溫蕙又坐回去,頹道,「我不送你了。」

  她常常蹦蹦跳跳,有失體統,難得這樣老老實實,陸睿挑眉:「老實歇著吧。」

  便走了。

  他走了,丫頭們便進來。

  溫蕙財大氣粗地對銀線說:「把這個收好。」說著,把榻几上的錦囊交給她。

  銀線拉抽繩:「什麼啊?噫?怎麼又有銀子?」

  「夫君給的。」溫蕙托腮,「他還說以後每個月都貼我十兩,還說不夠花再找他要。」

  銀線心花怒放,道:「好。」

  溫蕙卻支著胳膊,托著下巴,心想,她剛才說喜歡他呢,他竟然怎麼不親她?今天竟如此老實,都不像他了。

  難道是因為她身上來著天癸?真是的,讀書人這麼多講究。哼。

  不過,她真是好喜歡他眉眼低垂著,語速輕緩,不疾不徐地給她講外面的事的樣子啊。

  叫人,特別想親他呢。

  陸睿走出溫蕙的院子,走進了園子裡,卻沒有回去棲梧山房,而是踏著曲曲折折的小徑,走到了水邊的一處敞軒。

  「真熱。」他負手而立,望著夕陽下的湖面似是自言自語。

  「是呢。」平舟道,「天越來越熱了。」

  江南這地界,沒有春夏秋冬,基本上就是夏天和冬天兩個季節。

  「你先回去。」公子跟他說,「我在這待會。」

  水面在夕陽下波光粼粼,還泛著金色,煞是好看。水面上吹來的風微涼,也舒服,降熱降躁呢。

  說不定公子是詩興起了。

  平舟看看天色,現在一天比一天黑得晚了,這會還算亮。他道:「天快黑了,公子在這裡,我去取了燈籠來接公子吧。」

  公子道:「去吧。」

  平舟便撇開小腿往湖對岸的棲梧山房去。

  回頭看一眼,公子站在水邊,衣擺隨風拂動,如謫仙一樣。

  好像沒有任何世俗的慾望一般潔淨清澄。

  讀書人的威力有多大,很快就見識到了。

  第二日,派在府城裡幾家大糧鋪門口蹲守的衙役便回報:「今日排隊等著買米的人少了一半。」

  書生們再接再厲。第三日,糧鋪門口便不成隊了。無人蜂擁搶購,糧價自然維持不住,跌回到原本該有的價格。

  百姓們一看,益發覺得讀書人們說得對。

  黃家、岳家等數家本地豪族想趁機撈一筆的計劃破滅。想不到這一屆流官中竟有能人,不由恨得牙癢癢。

  待去打聽了才知道,這計策原來出自陸判官之子陸睿陸嘉言。是個十四歲上過了院試的少年,如今也不過才十七。

  不由感嘆長江後浪推前浪,轉頭罵自家兒郎:「書院做這些事,你們幾個傻子竟不知道回來知會一聲嗎?」

  黃家、岳家等幾家在三白書院讀書的公子們頗委屈:「教習們喊我等去幫忙抄錄古籍,我等去了,餘人才去做了這事。就專是瞞著我們的。」

  又有人道:「我私底下打聽過了,便是陸嘉言出的餿主意,將我們調虎離山。」

  大人們聽了不由嘆一句,不愧是餘杭陸家,兒郎如此優秀。

  告誡自家的子弟們:「這陸嘉言盡量與之交好。便不能交好,也不要交惡。」

  又過了幾日,新的消息傳來。三王兵馬匯集在了江北,還有八九個小藩王,各有所依附,都帶著府兵往京畿去。

  緊跟著,航道被封了,陸路也被封了。江北岸和江南岸,除了襄王的糧草調動,再沒任何糧食能運到江北岸去。

  今年風調雨順,夏糧果然豐收。只夏稅收了,也沒法上供給朝廷。南方各省都暫停了給朝廷的供給。

  往年南方有大宗的糧食販運到江北去,今年商路斷了,糧食都積壓在倉庫裡。豪族們囤積居奇的計劃徹底破產,江南岸的糧價反而跌了。

  只這對百姓來說,反而都算是好消息。

  既然南北交通都中斷了,可知戰火很難蔓延過來。百姓心裡就踏實許多,竟還有閒心聊聊這皇家兄弟鬩牆的事。

  溫蕙十分擔憂:「我哥哥他們也不知道順利回去了沒有。」

  陸睿道:「算著時間,襄王封水道、陸道,該是在舅兄們後面的。應該無事的。」

  溫蕙道:「希望如此。」

  又問:「會打起來嗎?」

  陸睿道:「自古涉及大位之爭,幾沒有不流血的。」

  溫蕙嘆氣:「不就是兄弟爭產,不能坐下來好好談談嗎?」

  「誰不希望這樣呢。」陸睿道,「都盼閣老們能不屍位素餐,能坐下來通過談判解決這事。只三王兵諫,就算少帝肯退位讓賢,又該誰坐到個位置上呢?」

  百姓家兄弟爭產,頂多打個頭破血流。皇家兄弟爭天下,溫蕙不敢想了。

  只她還是忍不住問:「你覺得誰會當皇帝?」

  「若是我覺得誰當有用。」陸睿敲她道,「我竟不是秀才,該是個神棍了。」

  他只擔憂一件事:「蕙娘,岳母……九月裡只怕未必能來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6 11:58 AM

第六十八章 到家

  說起來幸運,溫家兄弟的船在前面走,混不知後面軍船開始封道,竟在四月中旬安安穩穩地回到了山東,然後南邊才封了航道。

  只兄弟倆到了濟南府一登岸,便察覺出了氣氛的緊張。一邊找車馬行,一邊打聽詢問。

  山東這邊自然是代王和趙王的消息更多,只知道現在僵持著呢。身邊各有幾個兄弟支持,個個都想有個從龍之功。

  到了山東地界,那便是自己的地盤了。找了熟識的車馬行,兩天便回到了溫緯的百戶所。

  溫家人見到兄弟倆,都大大地鬆了一口氣:「還怕你們回不來了。」

  溫柏溫松:「呸呸呸!」怎麼這麼不吉利!

  一問才知道,原來他們前頭走著,後面水路航道都被封了。這消息走軍驛比民間傳播得更快,他們在路上,溫百戶倒先拿到了消息。

  一時大家七嘴八舌。

  兄弟倆問:「家裡可有事?京城沒打起來吧?」

  家裡人問:「月牙兒可順利?婚事沒受影響吧?她婆家待她如何?陸嘉言待她如何?她可淘氣惹婆母不快了?」

  亂七八糟的,溫夫人一拍桌子:「安靜!」

  大家都靜了。

  溫夫人道:「你們先說,月牙兒那邊如何了?」

  兒子們都道:「她好著哩。先讓我們喝口水,洗漱一下。叫家裡人先卸東西。」

  兒子們確實也辛苦了。溫夫人便叫他們先各自回房洗漱。她這邊指揮著卸東西。

  兩口子在那看著,一箱箱的東西卸下來,令人咋舌。黃媽媽一直說:「這麼多!」

  還不知道月牙兒在陸家如何,但看這些帶回來的禮,便先令人心安幾分。

  都收拾完了,一家人又在廳裡聚首。

  兒子們回房再回來,已經洗漱乾淨,一派神清氣爽,兒媳們眉眼含春,溫百戶夫婦倆只裝作沒看見,只心裡笑罵一句:小兔崽子們,猴急!

  這才坐下來說話。

  溫柏把江州的所見所聞一一道來。

  溫夫人一聽,景順帝殯天的消息竟是在婚禮當晚傳到江州的,難受極了:「怎麼這麼倒黴呢!晚一天也好啊!」

  溫柏忙道:「當時禮已經成了。」

  溫夫人這才稍稍放下心來。

  因拜天地不僅僅是喜慶的儀式,還是法律規定的程序。要禮成才算合法結為了夫妻。

  「陸家實在厚道,回門禮給的足足的。」溫柏把禮單遞過去。

  雖然剛才已經看過了實物,溫家夫妻兩口子還是湊一起細看。溫百戶不識字,聽溫夫人念給他。

  廳裡的人聽了都咋舌。

  溫夫人最關心的還是陸夫人。

  她問:「她那婆婆可有為難她?」

  溫柏溫松對看一眼,異口同聲地說:「娘,你這回看人可看走眼了呢。」

  便把溫蕙婚後這幾日,一樁樁一件件的事都告訴了大家。

  聽著婆婆、夫君都貼補溫蕙銀錢、體面僕婦恭敬有禮,也不叫溫蕙立規矩,只做個樣子意思意思……竟是樁樁、件件都順心。

  溫夫人都有點不敢相信:「怎麼覺得那麼不真呢。」做夢似的。

  兄弟倆齊道:「真!再真不過了!」

  溫柏道:「我們辭行時,陸嬸子說,月牙是個好孩子,叫我們別擔心。陸嬸子特別讓我們把這話說給您呢。」

  溫夫人忽地就落淚了:「好,那就好。她待月牙兒好,我以後念經給她祈福。」

  大家紛紛安慰她。

  兄弟兩個還叫媳婦們把溫蕙給的小銀錁子拿出來給溫夫人看,來佐證他們說的話。

  這兩個都是剛才一回房便先給媳婦獻寶。這般花樣精緻的小銀錁子,的確青州見都見不著。這不是花用的,這得留著,以後給孩子們。

  媳婦們都從荷包裡掏出來給婆婆看。溫夫人又哭又笑,道:「這花樣子新鮮。」

  「就是,非要給我們,讓帶給她嫂子們。」溫松道,「月牙兒現在手面可大氣了呢,一個錢箱子,滿滿的。哎呀你們沒見著,要去陸府看看才知道,人家多富庶。」

  溫柏又道:「這樣的小錁子,陸家給的程儀裡有一匣子呢。我們路上才看到。早知道,就不收月牙兒的了。」

  溫夫人也不小氣,嗔道:「這是她給她嫂子們的心意。豈能一樣。」

  兩個嫂子都有,溫杉不禁有點羨慕,惦記著還沒過門的未婚妻英娘。

  大家說說笑笑,總之知道溫蕙在江州過的不差,一顆心總算都放下來。

  兄弟倆問起北邊的事,溫百戶道:「都觀望著哩,一堆王爺,咱也分不清,先帝那麼多兒子。」

  「只賀千戶悄悄與我們說了,讓大家心裡邊先有個準備。」他說,「這搞不好,要調咱們山東衛拱衛京師呢。」

  一時歡快的氣氛都散了。

  溫夫人卻憂心另一件事:「航道和陸路聽說都封了。我只擔心,九月裡還能不能去江州!」

  這,才是最糟心的。

  溫百戶安慰她:「封了也好,說明南邊反而安全。」

  也只能這樣想,才能稍微安慰一下。

  溫夫人猶自念叨:「我還有好多事沒跟她說呢,原就想著到時候去江州再說的……」

  只現在說這話後悔,也晚了。眼下正在發生的事,猶如風暴一般,不是他們這等小人物能抗拒或者改變得了的。大家互相安慰一通,溫夫人才收了難受。

  陸家給的東西自然都由溫夫人收著。

  她從中拿出些東西給了溫松夫妻倆:「為著給月牙兒擠出些銀子,委屈你們了。」算作補償。

  又拿了幾個那種精緻的小銀錁子,私底下給了小兒子溫杉:「瞧你那樣,便是想要,也別帶在臉上,叫你嫂子們看出來多不好看。喏,這幾個拿去,給英娘。」

  溫杉是么子,也是從小被寵著,直到溫蕙這個妹妹出生。他沒有溫柏溫松穩重,性格跳脫些。聞言有些訕訕,但還是開開心心地收下了,打算找個時間,悄悄給未婚妻英娘送去。

  溫夫人又道:「陸家送了許多東西呢,咱家可以稍稍緩口氣,等年尾給你和英娘的事辦得體面些。」

  溫杉開心起來,咧嘴直笑:「託了月牙兒的福呢。」

  溫夫人又對溫柏溫松說:「過完年,賀家的莞莞從京城侯府回來了,還給月牙兒帶了禮物。」

  賀千戶家的莞莞也到了快要出閣的年紀,賀千戶雖在京城侯府只是個庶出的,賀夫人去年還是硬把莞莞送去了京城的侯府鍍金。

  莞莞走之前,來看過溫蕙,道:「不能送你出門了。」

  溫蕙道:「你保重啊,替我問候馨馨。」

  今年溫蕙出閣了,她前腳走,莞莞後腳從京城侯府鍍金回來了。她不僅自己給溫蕙帶了禮物,還帶來了馨馨給溫蕙的書信和準備的京城特產。

  「京城特產啊?」溫松問,「有吃的嗎?」

  溫夫人道:「有,不能久放,我們都吃掉了。」

  溫松:「……」

  溫夫人嘆口氣:「其他的東西都是小姑娘家家喜歡的,雖不貴重,也是賀家表小姐的心意。我原想著,等九月過去的時候給月牙兒帶過去。只現在看,也不知道到九月什麼情況。唉……」

  他們此時還不知道,這信、這禮物,最終沒有到溫蕙的手裡。

  少時短暫相處過的女孩們,從這裡失了聯繫。

  各種消息不斷傳來,氣氛一天比一天凝重。

  終於賀千戶召集了麾下諸百戶:「來了,調山東衛軍護衛京師,你們都能拿出來多少人?」

  此話一出,好幾位百戶臉都白了。

  大周承平已久,這些年吏治敗壞,軍中風氣亦糜爛起來。各個衛所吃空餉吃得凶狠。

  臉白了的幾個人裡,就有溫緯的親家,長媳楊氏的親爹楊百戶。他家裡養了兩個妾,兒子也有妾,孩子也多,一大家子吃喝拉撒,吃空餉便不免吃得狠些。

  平日裡上官檢閱,他們這些百戶都是互相借人充場面。

  上官巡邏一圈各個百戶所,同一個大頭兵,能見著好幾回。昨日裡還在張百戶那裡,今日裡又成了李百戶的人。

  只上官也吃孝敬,大家面上能過得去,便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誰都想不到,突然間就要真刀實槍地拿出人來。他們上哪裡去尋這許多人丁來!

  待散了,楊百戶便拽住溫百戶:「老溫,幫我!」

  溫緯無奈道:「我頂多給你十個人。」

  楊百戶依然焦頭爛額:「再多幾個不行嗎?」

  溫緯嘆了口氣,只轉頭看去。楊百戶也轉頭。

  果然不出溫緯所料,來找溫緯的幫忙的不止楊百戶一個。因溫緯是出了名的膽小,不太吃空餉,他手裡人多。他的另兩個親家也都來了:「老楊你別貪,我們也缺人!」

  溫緯回到家裡告訴溫夫人:「給老楊十個人,給老汪和老徐各五個人。」

  這一下子,就出去二十個人。

  一個百戶所裡,不算百戶自己,算上兩個總旗十個小旗加上大頭兵,滿員了才一百一十二個人。

  溫緯吃著十個人的空餉,實際上有一百零二個人,借出去二十個,還有八十二個人。

  這八十二人裡面,還有幾個老弱病殘的,真正能拉出來扛刀扛槍的,也就是七十個人左右。

  溫夫人很是經過事,並不怕,只道:「阿柏阿松跟你去,阿杉留下。」

  一家有多個兒子的,要出戰,至少留一個兒子下來以防萬一,好延續香火。

  溫緯道:「我給你留十個人吧。」

  溫夫人道:「我們這裡有塢堡呢,你那邊才危險,刀槍無眼,你多帶些人,留五個給我便行了。」

  軍堡裡便全面動員了起來。還沒出發,許多人家已經響起了悲聲。誰個願意自己的男人、兒子去打仗呢,打仗沒有不死人的呀。

  但身為軍戶,這是逃脫不了的命運。只能一邊嗚嗚咽咽,一邊準備起來。做鞋子,製乾糧,磨刀磨槍。

  有妻子的,亦忙著行夫妻事,努力留個後代。哪怕人死在外面,家裡還能有香火。

  反倒是溫柏溫松頗有些興奮,都對妻子道:「說不定立個大功,給你掙個誥命呢!」

  只楊氏、汪氏都開心不起來,都道:「不想要誥命,只想你平安。」

  兩對小夫妻亦是努力敦倫。溫松還沒孩子,對新婚妻子說:「若我沒了,你改嫁。」

  汪氏便哭了,道:「不嫁!你給我個孩子趕緊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6 12:05 PM

第六十九章 入京

  溫家家底薄,但曉得好鋼用在刀刃上。這幾年縱然承平,但溫夫人早些年與山匪、海盜都打過交道,生死記憶刻骨銘心。這些年她頗為用心,給家裡男人們攢出了一人一副皮甲。

  甲冑乃是朝廷嚴格管制之物。一戶人家裡可以有刀有槍,這沒什麼。但若搜出了一定數量的甲冑,什麼都不用說,直接就是謀反大罪。

  只因在戰場上,人人皆有刀槍,但有甲的人對上無甲的人,基本上後者就是人肉靶子。

  只有他們這等軍戶人家,才能名正言順地擁有甲冑,數量上還不能過了。

  溫百戶披甲騎馬,帶著兩個年長的兒子和幾十號人,告別了軍堡裡的家小、鄉親,去千戶所報到,待部隊集合完畢,大隊人馬便開拔,再與其他千戶所匯集,浩浩蕩蕩的山東衛軍,奉命拱衛京師去了。

  百戶所裡雖有溫杉,實際上是由溫夫人當家做主了。

  男人們開拔了,軍堡外哭聲一片。婦人孩子眼淚汪汪地直到再看不到男人們的身影,才轉身回去。

  孰料堡裡有點小騷動。溫夫人剛送了丈夫、兒子們去打仗,心裡正煩,惱道:「去問問怎麼了!」心想,若是哪個不開眼的這時候給她找事,她就抽那王八蛋幾鞭子。

  下人來回報:「是田寡婦。田寡婦趁著大家在外面送行,偷別人家院裡曬的乾菜,叫婦人們逮住了一頓痛打。」

  溫夫人怔忡了一下,只「哦」了一聲。

  回到家裡,對黃媽媽說:「去給田寡婦送些吃食。」

  黃媽媽老大不高興。溫夫人嘆了一聲:「她年紀大了,顏色不好了,日子不好過了。」

  田寡婦是個半掩門子,軍堡裡的男人幾乎一多半都睡過她。婦人們很是厭憎她。

  溫緯帶著男人們出征,這呼啦啦一走,田寡婦可能就要斷炊沒飯吃了。

  黃媽媽也十分嫌憎田寡婦,道:「就你心善,你管她個小蕩婦餓不餓死。死了才乾淨。」

  溫夫人只不說話,卻堅持。

  黃媽媽也只好準備了些米麵,不叫別人,自己親自趁著夜色悄悄地去,拍了拍門,扔在了田寡婦門前。

  田寡婦白日裡剛叫婦人們按著一頓打,鼻青臉腫地,打開一條門縫,先看見了黃媽媽急於擺脫穢物般匆匆跑掉的背影,低頭又看見地上的米麵。

  省著吃,夠她活一陣子的了。

  又過了些時日,消息傳來,以襄王、代王、趙王為首的諸王會師,結成聯盟,兵諫京城。

  大太監張忠原矯詔召了北平都司、山東都司、河南都司和陝西都司諸衛拱衛京師。他的詔書自然是發往全國各省、各道,但便連他自己也知道,這詔書向南過不了江,向北翻不了山,向西不知道能不能穿過山西到達陝西,山西已經全然落入了代王手中。便能順利抵達,陝西和河南離得都遠些,真正能指望的,也就是北平都司和山東都司的衛軍了。

  果然陝西都司和河南都司毫無音信,北平都司諸衛最早抵達京師,山東都司傳信來已經在路上。

  只是山東諸衛終於抵達京師的時候,卻已經不需要再執行「拱衛京師」的任務了。

  因為諸王已經率兵進京了。

  宦官終究是無根無基之人,大周的宦官也不像古時有那一二朝代,許宦官領兵。大週一朝,宦官是不領兵的。皇帝親軍除外。因皇帝最信宦官,因此守衛皇帝安全的親軍,只肯交給宦官。

  監察院其實是屬於天子親軍中的一部,只因監察院名聲太盛,才蓋住了天子親軍其他諸衛。

  甚至於大家提起牛貴,都習慣性先想到他提督監察院事的身份,而忽略了他其實掌著全部天子親軍。

  在不能領兵的前提下,一個強有力的皇帝,才能給宦官強有力的權力。一個被宦官挾持的小兒皇帝,能給張忠的不過是一個錯覺。

  京師的門是從裡面打開的,閣老們迎了諸王入京。

  諸王直撲禁中,想要逼宮。

  張忠卻已經死了。

  牛貴斬殺了張忠,一手拎著張忠的人頭,一手牽著小皇帝的手在太和殿迎接諸王。

  輝煌宏闊的大殿上擠滿了人,兵器鋥亮,時不時便有一道光晃了誰的眼。稍一動,便一片刺耳的金屬刮擦聲。

  牛貴微微彎腰,將手中的人頭往前一甩。那人頭便像個球一樣,咕嚕嚕滾到了諸王腳下。滾了一路的血。

  好幾個藩王都嚇得後退了幾步。

  牛貴沒有看他們,只蹲下來,對小皇帝溫聲說,「這就是你的兄長們,去吧。」

  小皇帝才三歲,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奶娃娃。他看著滿殿鋥亮的鐵甲、兵刃,沉沉的壓抑感讓他心生恐懼。

  這殿上他只認識牛貴和張忠。只張忠已經變成了一個球,在地上滾,他只能聽牛貴的話,邁開小短腿走向年紀都能當他父親甚至當他祖父的兄長們。

  走到差不多的位置,他放開一直捂著胸口的小手,從衣襟裡掏出了一個東西,放在了大殿的金磚上。

  那東西殿上有身份的人都認識——傳國玉璽。

  一時殿上呼吸都靜了。只有偶爾兵刃與甲片發出的金屬刮擦聲,格外刺激人。

  有人喝問:「牛貴,這是何意?」

  牛貴道:「先帝大行,張忠挾五十二皇子亂大位。我現已將其誅殺,人頭在此,請王爺、閣老們查收。」

  小皇帝邁著小短腿已經跑回到他身邊,有點害怕地抱住了他的腿。牛貴低頭看了他一眼,抬眸看著滿殿的王爺、閣老、將軍、甲士,淡然道:「五十二皇子自知德不配位,自願禪位,此是傳國玉璽,諸位王爺、大人們還請收好。已經交到了諸位手上,若丟了,可怪不得咱家。」

  眾人面面相覷。

  諸王之中,襄王年紀最長,他開口道:「牛都督辛苦了。」

  牛貴點頭:「分內事。」

  他彎腰將退位了的五十二皇子抱起來,道:「五十二皇子還小,請容我先將他送回寢宮。」

  他抱著這個孩子緩緩往前走,滿殿甲士,竟無人敢攔他。金屬摩擦聲一陣陣,兵士們閃身,密集的人群便生生給他讓出了一條路來。

  只忽有人喝道;「牛貴!徐振、李九頭和錢耀祖三賊何在?」

  京中權宦九人,八虎一狼。

  一狼可抵八虎,指的便是提督監察院事牛貴。

  八虎中,馬迎春在湖廣為襄王府斬殺,馮蠻蠻在山西為代王府斬殺,樊三和王樹成在景順帝殯天時為張忠等人所殺,張忠今日為牛貴所殺。昔日威風凜凜的八虎如今就只剩下徐振、李九頭和錢耀祖三個人。

  牛貴漫不經心地道:「不知道,大概逃了吧。」

  旁人喝道:「牛貴,你身為監察院都督,如何不將此三賊一併正法!」

  牛貴停下了腳步,緩緩轉過身來。他目光投過去,說話的閣老也不禁後退了一步。

  牛貴這一生,為景順帝殺了太多人,死在他手裡的閣老都有八九位之多。他的名聲何止是止小兒夜啼,便是閣老們聽了,都後背發涼。

  這個閹人緩緩道:「因為,沒有人給我下命令。」

  「我奉天子之命提督監察院事。」

  「我只聽天子一人的命令。」

  「若想給我下命令,便先選出一位天子再說。」

  滿殿的雄壯男人,此時都為一個無根之人的氣勢所攝。大殿裡雅雀無聲,沒人敢反駁他,或批判他。

  縱然有人心裡想,此時大軍匯集,比起來牛貴的三千錦衣番子其實也算不了什麼,也來不及調動天子親軍。可也只敢在心裡想想,沒有一個人敢跳出來指著牛貴喊一聲「奸宦休走!速來伏誅!」。

  牛貴便抱著懷中的五十二皇子,施施然走出了大殿。

  望著他的背影,襄王、代王和趙王都情不自禁地想:我若為帝,定要此人效忠!

  而人群中,跟在趙烺身側的霍決,從始到終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牛貴。

  他所受到的震撼,尤甚過大殿中的任何人!

  他曾對小安放言說要做牛貴。可直至今日,他才真正見識了牛貴的可畏。

  這決不是馬迎春之流能比的。

  這是,站在了權勢頂端,智計權謀、果敢勇氣都可睥睨世人,能夠以自己的手攪動最上層風雲變幻的人!

  縱不是男人,卻能令滿殿男人失聲、震顫。

  這就是,權閹。

  霍決感到胸腔裡那顆冰冷的心,熊熊地燃燒起來。此時此刻,他看到了路。

  他想走的這條路,注定鮮血染道,注定屍骨纍纍,可那路的盡頭,散發著權力的芬芳。

  如此誘人。

  大殿之中安靜了片刻,在眾人的怔愣中,襄王忽地走上前去,俯身將玉璽小心抱了起來。

  代王、趙王回過神來,都在心中暗罵了一聲「老狐狸」!代王更是喝了一聲:「襄王兄!你做甚!」

  襄王恍若未聞,捧著玉璽一步步向前,踏上丹陛玉階,鄭重地將代表著天子之權的傳國玉璽放在了御案之上。而後轉過身來,高高地站在那裡,抬起雙手,虛虛地向下按了按。

  按下了本來就不存在的噪聲。

  薑終究還是老的辣。

  襄王往那裡一站,便站在了主導的位子上。

  「各位王弟,閣老,諸君。」襄王朗聲道,「我等今日至此,原是為正國本、扶社稷。如今,幸五十二弟深明大義,退位讓嫡。但亂國賊子張忠雖已伏誅,還有三賊在逃。先帝大行之因亦未查明。此一樁樁、一件件,都迫如燃眉。孤身為嫡長,責無旁貸,義不容辭,只得先擔起這主事之責。」

  「陳閣老,速發動五城兵馬司,緝拿三賊。」

  「常指揮使,收編禁衛,接手宮城防務。」

  「王弟們,稍安勿躁,待牛都督安置了五十二弟,我們再與他會晤,一同查明父皇仙去的原因。」

  湖廣都指揮使常喜大聲領命。

  閣老們略猶豫一下,以首輔陳閣老為首,都叉手:「遵襄王命。」

  趙王冷眼看著。代王氣得臉黑得像鍋底!

  襄王實在身份上佔著很大的一個便宜——自先太子薨逝,潞王帶著一眾兄弟作死後,嫡出的皇子就只剩下襄王和代王兩個了。

  比起剛過而立之年的代王,襄王足足長了近二十歲。

  他自稱一聲「嫡長」,實在無懈可擊。

  趙烺和霍決看著丹陛玉階上那負手而立的胖胖身影,都微微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轉瞬即逝的笑。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6 12:13 PM

第七十章 後輩

  突然這麼多隊伍入了京,京城百姓惶惶,俱都關門閉戶,昔日繁華的街上突然變得十分蕭條。只有五城兵馬司的兵士,一隊一隊地挨家挨戶地搜查。

  而皇城禁中,如今泰升帝自願退位了,宮裡沒有流血見刀兵,氣氛便輕鬆了許多。

  閣老們更是盤算著,這事最好能坐下說,坐著就解決了。

  襄王年紀不小了,閣老們年紀更大,站久了受不住。內侍們搬來椅子置於大殿之上,這些大人物們果然都坐下了。

  兵士們退出去,連著襄王世子、四公子趙烺等人都一併退出去,大殿上只剩下諸位皇子和數位閣老。襄王牽頭問起:「父皇到底是怎麼去的?」

  閣老們羞愧:「吾等亦不知。」

  原來景順帝殯天後,張忠便矯詔召了內閣入禁中,隨即將閣老們軟禁,逼迫他們同意立五十二皇子為帝。

  有人不從,張忠開了殺戒,殺了兩人。餘人便屈從了。

  一切儀程都簡化了,張忠等人匆匆將三歲的小娃娃推上了金座。而後閣老們雖得以還家,卻並無自由。因牛貴配合了張忠,控制了他們的人身自由。

  京城和京衛營都在監察院的控制之下。

  諸王聽著,心中都對這一班閣老們鄙夷了起來,暗想,果真百無一用是書生。

  這實在是冤枉了文臣,只因景順帝晚年縱容,宦官擅權得厲害。京城禁衛早就都掌握在了宦官們的手中。

  或者簡單地說,掌握在牛貴的手中。

  當這等事發生,文臣們的確沒有辦法。只能盼著有人能進京勤王,果然盼來了諸藩王。

  閣老們只說:「陛下殯天之前,未曾聽說過有何不適。」

  正說著,常喜匆匆回來,稟報:「宮城守衛不肯交接。」

  代王和趙王一個不察,讓襄王佔了個先機,不想襄王想接手宮城防務竟不順利,心下暗喜。

  襄王問:「宮城防務,何人主持?」

  常喜還沒回答,陳閣老先說了:「牛貴。」

  原來宮城的防務在牛貴手裡。大家能順順利利一路暢通無阻地來到這大殿之上,是因為牛貴放了他們進來京城,又放他們進來宮城。

  牛貴的名聲太響,常喜不敢跟他硬來,便親自回來稟了襄王。代王心中一鬆,拿眼睛去看襄王這老哥哥。襄王毫無怒色,只讚嘆:「可知父皇多麼信重牛都督。」

  又道:「既是牛都督在主持,我便放心了。」

  一筆帶過。

  牛貴將五十二皇子送回了寢殿,交還給了張太妃。張太妃滿面驚恐,扯住牛貴的袖角哀求:「督公,督公給我個準話,我們母子可還能活嗎?」

  牛貴緩緩將自己的袖角從張太妃纖細秀美卻用力得發青發白的手指中拉出來,道:「這事不由我,我也,只是個奴婢。」

  張太妃抱著五十二皇子,望著牛貴遠去的背影,坐在地上泣不成聲。

  做「皇帝親娘」的短短兩個月的時間,像一場大夢。

  她十五承寵,十六生子,如今也才不過十九歲,卻覺得人生已經走到了盡頭。

  牛貴送還了五十二皇子,折返大殿。各路藩王帶來的兵士們烏壓壓地守在外面,怕得有萬人。宏闊的廣場竟也顯得逼仄了起來。甲冑、兵器在陽光下閃爍著冰冷的光芒,森森地,使人壓抑。

  唯牛貴走在其間,十分平靜。

  這個男人,或者說這個人,相貌十分普通,鬢邊已生了華髮。

  他穿的是華麗的蟒袍,這並非官服制服,乃是特別的賜服,皇帝御賜的恩寵。

  景順帝喜奢靡,給身邊的人賜下華麗的衣服,讓他們圍繞著他。昔日八虎一狼,俱都錦衣華服,或飛魚,或鬥牛,或麒麟。

  但賜了蟒袍的,只有牛貴一人。襄王說的沒錯,的確景順帝是極其看重牛貴的。

  牛貴走過去,他一個人的氣勢便壓住了這成千上萬人。無數人都屏住呼吸,目送著他一路踏上丹陛。

  這烏壓壓的人群中,也有小安。

  康順鬆了一口氣,一轉頭,發現小安還一直盯著牛貴的背影,嘴唇微動,喃喃地在說著什麼。

  康順胳膊肘頂了他一下:「念叨什麼呢?」

  小安眼睛死死盯著漢白玉台階上牛貴的身影,道:「那衣服真漂亮!」

  少年的目光火熱熱地:「總有一天,我也要穿在身上!」

  大殿的門外也有許多人,是各部的將領和藩王帶來的親信人物們。

  牛貴走到哪裡,無數道目光便追到哪裡。他從來都不在乎這些畏懼的猜疑的或者厭憎的目光,只當他堪堪將要邁進大殿的時候,還是感受到了一道不太一樣的目光。

  過於鋒銳。

  於他這樣的人來說,很難忽略。

  牛貴轉過頭去。

  他的目光越過了幾個相貌明顯是皇家人的宗室子弟,落到了其中一人的身後。

  一個披甲青年站在一個宗室子弟身後,他相貌英偉,目光犀利,看起來是一個十分英俊的年輕男人。

  但牛貴只看他一眼,便知道他是個閹人。

  無他,只因為是同類,有著相同的氣息,一望便知。

  那年輕人望著他的目光與旁邊的人都不同。他的目光既冷也燙,既藏著野心,也含著尊敬。

  一個後輩。

  牛貴笑笑,邁進了大殿裡。

  當他身形消失,殿門外的無形壓力才消失。眾人俱都微不可查地鬆了口氣。

  趙烺聽見他的世子大哥問身旁的人:「剛才牛都督是不是對我笑了?」

  趙烺微微退後些,肩膀後仰,貼近霍決,壓低聲音問:「剛才牛貴是在看世子還是在看……?」

  在看我。

  霍決低聲說:「在看你。」

  趙烺吐出長長一口氣,嘴角翹起,露出了志得意滿的笑意。

  大殿裡的大人物們都坐下了。見到牛貴去而復返,襄王招呼他:「牛都督,來坐。」

  椅子擺放得也有心,不是擺得兩排,而是擺成了一個圓。

  襄王自然坐在正中面門位置,留了一張空椅子給牛貴,正直直面對著他。

  待牛貴坐下,殿中的內侍們全都退了下去,沉重的大門要數人合力關上,在高闊的大殿裡生出了迴響。

  殿中除了諸王、閣老、牛貴之外,便只有兩個特別的人。這兩個人在椅子合圍而成的圈子之外,有案几、鼓凳,有筆墨紙硯。

  他們是史官。

  接下來這大殿裡進行的對話,將被記錄下來,在未來,便成為了歷史。

  只這記錄百年內大約都不會被人看到,會秘藏在宮廷深處。

  「牛都督。」代王看不得襄王一副彌勒佛般的模樣,搶先問,「父皇到底是怎麼去的?」

  牛貴簡明扼要:「先帝受妖道蠱惑,以處子心煉丹。宮中諸女惶亂,有九女合謀,以衣帶勒死了陛下。」

  他陳述得十分平靜,只他說完,整個大殿都死一般寂靜。

  兩個史官甚至聽見了自己血管突突的聲音。手抖著,有墨汁落在紙上,污了字跡。

  牛貴繼續道:「妖道現在還在宮中秘牢。九女當時死了七個,活著兩個,拷問時死了一個,還有一個活著,也在秘牢裡。」

  眾人神情都麻木。實在是景順帝的死法震撼,什麼妖道,什麼宮女,都吸引不了他們的注意力了。

  老妖怪啊,在位了整整五十年,親兒子們都怕他怕得要死!最後,竟死在了弱質宮女的手裡!

  「這樣啊。」襄王輕輕地拍著自己的大腿,有一下沒一下地,沉吟著說,「原來父皇是因為服丹過量,丹毒積重而亡。」

  襄王給這事定了性,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甚至有一二藩王當場以袖子遮臉,上了哭腔:「父皇啊……」

  實則景順帝兒子太多,記不記得這幾個孝子還是一回事呢。

  「殿下們節哀。」牛貴卻直接打斷了孝子們的哭喪,「如今眼下,旁的事都先往後放放,都不急,只有一事最急。」

  他道:「請議立新帝。」

  殿中又安靜了下來。

  史官的筆便跟著停下來。兩個人抬眼觀望,因錄史之時,當時情景,當事人語氣神態,亦很重要。

  襄王正色道:「牛都督說的是。父皇西去,國無儲君,該誰登位,正該議一議。牛都督……」

  襄王含著笑,問:「你認為該誰?」

  代王亦開口:「正是,都督說說,該我們兄弟哪一個登位?」

  趙王沒說話,只將目光投向牛貴。

  襄王和代王都目光炯炯,都知道牛貴的支持重要,並都覺得牛貴該是支持自己的。只有趙王雖在其間,神情卻十分淡漠。

  孰料牛貴卻道:「議立新帝,自然有閣部。」

  「殿下們實在抬舉我了。奴婢……」他撣撣衣擺,「乃是天子家僕,並非朝廷臣子。這等大事,並無資格參聞。」

  牛貴站了起來,道:「牛貴受命天子,只尊天子一人之命。這便去監察院恪守職位,只等新帝登基。」

  叉手沖眾人揖了一圈:「告退了。」

  袍袖一拂,轉身離去了。

  雖然他說的對,廢立這種事,全該是內閣的權力和權利。但形勢比人強,三王重兵逼宮,殿外鐵甲鋥亮,兵刃鋒冷,叫內閣怎麼選!

  牛貴最狡猾,燙手山芋竟直接甩給他們脫身了。

  閣老們心裡面只把他罵了個狗血淋頭。

  內閣滿員時七人,二月景順帝殯天時,叫張忠殺了兩個,後又自六部提了兩個人塞進去,現在依然是七人。

  只當諸王將滾燙目光投過來的時候,七位閣老額頭上都冒出細密的汗珠。

  陳閣老最終開口說:「此事大,內閣也不能獨斷,召尚書們一起來吧。」

  三王同意了。只是縱召了六部尚書來,也只多了三個人而已。因著還有三個閣老兼著尚書呢。

  新被叫來的三個尚書,是一路從太和殿前廣場上穿過兵甲重重走進大殿的,進來的時候背心的裡衣都濕了。待被說明情況,絲毫沒有參與大事的喜悅,只在心裡用最惡毒的語言,問候了閣老們的十八代祖先。

  因趙家的人,殺起臣子來,從來不手軟。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6 12:42 PM

第七十一章 議立

  襄王自稱嫡長,認為合該「有嫡立嫡,有嫡長立嫡長」。

  代王直接質疑襄王的嫡「長」。因襄王並不真的是景順帝長子,先太子才是。襄王頂多算是還活著的嫡出皇子裡年長的。要非說「長」,其實還有比襄王年紀更長的庶皇子,只不過因為生母位份不高,只封了郡王,因膽小謹慎慣了,此次舉事也只觀望,沒有敢參與進來。

  要這麼算,襄王和代王都是嫡出皇子,一樣一樣的。

  代王道:「老王兄年紀這樣大了,原該含飴弄孫,頤養天年了。為社稷操勞,為百姓辛苦的事,還是交給弟弟來吧。」

  襄王翻了個大大的白眼。比起代王和趙王,的確他的年紀是太大了,像差著輩分。

  要知道,入京之前,他可還特意用黑色染料,把頭髮都染黑了呢。

  趙王冷笑:「父皇若想立你,早該封為儲君,或至少留下遺詔。既都沒有,便說明父皇自是看不上你。天下有能者得之,孤為大周戍守國門十餘年,其中辛苦艱險,只怕二位錦繡堆裡抱美人的,想都想不到。怎就有臉將大位視為己物?」

  個小藩王,各有依附,人人都想要從龍之功,又都是血緣兄弟,七嘴八舌地,便吵成了一團。有的還有宿怨,差點動手打起來。

  爭不出結果來,自然要逼著文臣們表態。

  然而外面重兵圍著,搞不好會掉腦袋,文臣們表個屁的態!

  最後,還是陳閣老道:「開大朝會吧,由百官共議。」

  殺七個閣老可,殺三個尚書可,總不能連百官都殺了吧。

  這個事,就是參與進來的人越多,大家都越安全!

  便議定三日後召開大朝會。

  景順帝之死,已經定性,當下便秘密處死了宮女,又將蠱惑了景順帝的道士定了腰斬。

  諸王也不出宮,直接在皇城中各自據了一處,暫時落腳。

  京城中陷入了一種並不能讓人感到踏實的「平靜」,只因諸王的軍隊一趟趟一回回地出現在京城的街道中。

  且有著大量壯年男子聚集的地方,總歸不會太平靜的。

  門被破了,錢被搶了,女人被糟蹋了,諸如此類的事難以避免。百姓哭著去官府喊冤。順天府尹一個頭兩個大。巡城御史這時候都不敢出門,個個龜縮了起來。

  五城兵馬司治理的是城市治安,平時對付的是盜賊宵小,可不是披甲執銳的精兵。尤其代王的兵和趙王的兵,都是北方人,十分凶悍。相對而言,襄王的兵稍溫和些。他們個子矮,沒有北方兵那麼高大魁梧。尤其你聽他們一口南方腔,鳥語似的,聽著就沒那麼嚇人。

  此時,便連往日裡人鬼避懼的監察院的錦衣番子們似乎都收斂了。雖他們依舊日日裡按時去衙門口報到,但進去了便一天都不出來,直到散值。白日裡從監察院的後院牆,倒能聽到從裡面的校場裡隱隱傳來的呼喝聲。

  原來監察院歸攏了人,壓著他們只在校場裡訓練,不得出門生事。

  監察院最早是從前朝的皇城司分化出來的,本只管著偵緝廷杖,後來連皇帝的侍衛儀仗、宮城防務也接手過來。

  同樣脫於前朝皇城司的還有管著京城治安的五城兵馬司。大周的五城兵馬司理論上和監察院不分統屬。然京城的人都知道,五城兵馬司東南西北中五個衙門口的指揮,都只聽牛貴的話。

  景順末年,宦官亂權、擅權實在常見,大太監們的手伸得都長。這其中,牛貴穩穩地,把京城的一切安防都抓在了手裡,沒有一個官員能逃脫他的眼線。

  監察院下設南北鎮撫司,南鎮撫司負責自糾自察,更為旁人所知的,乃是赫赫有名的北鎮撫司。北鎮撫司專理皇帝的欽定案件,自設昭獄。於官員來講,一入其中,便如入了地獄,魂飛湯火,慘毒難言。

  霍決和小安特意去江米巷監察院衙門看了一眼。江米巷有五府六部,衙門林立。監察院衙門雜在其中,並不起眼。只除了進出的人衣衫特別華麗之外。

  小安讚嘆:「哥,他們的衣服真漂亮啊,比我們的還漂亮!」

  霍決道:「畢竟天子親衛。」

  王府豪奴,羨慕起了天子豪奴。

  這其中最漂亮的還是牛貴穿的蟒袍。蟒袍和皇帝的袞服十分相像,只少一爪。在飛魚、鬥牛、麒麟等賜服中級別最高。一個閹人,竟能穿著蟒袍伴駕,可以說是人生幾到了巔峰。

  小安握拳說:「我這輩子,也定要穿一回!」

  霍決站在街上,凝視了那陰森的衙門許久,轉身:「有那一天的。」

  襄王作為「嫡長」,理直氣壯地佔據了乾清宮——這裡乃是皇帝的寢宮,但五十二皇子因為還小,張忠也沒顧得上移宮,五十二皇子便到現在還沒有搬進來,一直跟著張太妃在後宮住著。

  代王沒搶過他,十分惱怒,佔了皇后的寢宮坤寧宮。

  這兩個嫡皇子都安頓好了,其他的小藩王也各自找了地方——大多是他們的母親昔年曾經居住過的地方,有著他們幼年的回憶。

  只趙王與眾不同,他直接在太和殿前廣場立了軍帳,住到了軍帳裡。

  代王知道了,呵了一聲。

  襄王知道了,卻當著許多人的面嘆了一聲:「趙王弟苦啊。」

  這話一聽便有故事。霍決便去打聽。

  此次北上,萬先生郭先生都跟著來了,只他們都是湖廣的屢試不第的落第舉人,從前雖來過京城,也只是參加春闈,這皇家內闈的陳年舊事,他們也並不清楚。

  霍決去請教了襄王身邊的幕僚。

  果然襄王的幕僚是知道的。

  原來趙王和代王有宿怨。代王母親為后時,趙王生母是寵妃,風頭一時無兩。

  趙王小時候,著實過過幾年被景順帝寵愛的日子。只後頭皇后一個巫蠱行亂的名頭扣在了趙王生母的頭上,趙王生母被打入冷宮。

  趙王知是皇后陷害母親,衝到代王跟前揍了代王一頓,被皇后記恨在心,在景順帝耳邊吹了吹風。趙王便被分封到北疆苦寒之地,這許多年了,才是第一次回到京城。

  只他母妃早在冷宮中鬱鬱而終,化作一抔黃土。而景順帝一年比一年老,身邊的美人卻永遠十六七。

  大朝會之所以約定在三日後,而不是第二日就舉行,自然是為了給所有人一個緩衝。

  在等待的日子,街道上一隊隊的兵丁來來回回,又有許多馬車、轎子。京城的官員忙碌得彷彿過年,都在互相走訪,串聯。

  重兵退出了宮城,只因這許多兵丁在宮城裡才歇了一晚,便有宮娥被辱,又有珍寶丟失。許多隊伍都穿著一樣的大周兵服,也不知道是誰家幹的。

  親王們都將這宮城當作了自己的,也不願這樣的事發生,商議之後,便每人只留下二百護衛,餘人盡數退出禁中。

  第二日五城兵馬司捉到了逃跑的李九頭和錢耀祖,又徐振驚懼之下,投井而死。如此,八虎皆伏誅,景順年間的九大權宦,只餘牛貴屹立不倒。

  第三日召開了大朝會。

  朝會上吵成了一鍋亂粥,吵了一天,也沒吵出個結果來。

  霍決這兩日沒做什麼實事,忙於去傾聽去詢問。他雖多謀,可從前也只是陝西臨洮一個百戶之子而已,所知必定有限。

  信息不足夠,便更難做出正確的判斷。

  待趙烺再看見他,問:「這兩天都沒看見你,你在幹嘛?」

  霍決道:「什麼都不知道,只能到處去打聽,哪怕多知道一點,總歸有好處,有事不至於誤判。」

  他說完,沉默片刻,進言:「公子身邊能用的人太少。若有可用之人,務必留意招攬。」

  這可真是,真心替他著想了。

  趙烺到了京城,立刻便覺出來萬先生、郭先生的不足來。這二人不過是屢試不第的舉子而已,雖理論上舉人也可以做官,但大周本就有冗官之累,別說舉人,許多同進士在吏部排個一兩年的隊,也不得授官。

  萬先生、郭先生自知仕途無望,才投靠了趙烺做個幕僚,圖個安逸安穩。

  趙烺畢竟只是王府的一個庶出王子,真正有大才的人,又怎麼會投靠他。此時在這種大勢之下,便深覺得手中無人可用了。

  霍決不僅不嫉賢妒能,還替他想著。趙烺心裡感動得不行。

  他嘆一聲:「我又何嘗不想。」

  晚間襄王召集眾人議事,趙烺道:「你隨我一起去。」

  霍決便緊隨在趙烺身後。

  世子、三公子、七公子這回都跟著來了京城,也都自帶心腹。霍決跟在趙烺身後出現在這種場合裡,旁人便知道他是趙烺最心腹的那個人。

  殿中都是湖廣系的核心人物,一個個都有名有姓。霍決站在趙烺身後,並不強出頭,只安靜聽著。

  襄王頗煩躁,因他年紀大,雖佔了個「長」字,可也有一個短板——他離京離得早,大婚後便封到了湖廣去。而代王的母親,是景順帝最後一任皇后。那位皇后薨逝後,景順帝沒有再立后。

  代王離京離得晚,他離京城也近,京城的關係經營起來,遠比在湖廣的襄王便利許多。他在京城的根基比襄王深。

  如今局勢膠著,形勢並不對襄王利好。

  聽說代王的長史和幕僚們還在到處串聯,想要拉攏更多的人。襄王拍著腿說:「都說說,有什麼想法。」

  然大家議了一個晚上,也拿不出什麼能實質上攪動局面的辦法來。

  「大郎,你說說。」他點名世子。

  然而襄王都沒有什麼好辦法,世子又能如何,無非是建議備更厚的禮物,許諾更多的條件,以拉攏朝臣。

  都是廢話,車軲轆話了。

  襄王很是不滿意。

  世子一頭的汗。

  自從兩個多月前陳氏那個事情開始,他就一直很倒黴。關鍵時刻病倒了,叫老四鑽了空子,斬殺了馬迎春,不僅大大地出了風頭,還將父王的心給攏了去。

  那之後,父王就經常誇讚老四,對他卻常常不給好臉。

  世子想著,忍不住抬眼去看自己那個討厭的四弟。

  卻見老四趙烺正微微向後仰身,側著頭,傾聽身邊的英俊武侍附在他耳邊說話。

  他這個四弟好龍陽,男女通吃。那武侍如此英俊,還帶在身邊,怕不是個以色侍人的?這般重要場合,竟帶這種上不了檯面的人來。

  世子正想著,忽然看見,趙烺的眼睛亮了一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6 02:48 PM

第七十二章 獻策

  世子看到趙烺也貼近那武侍,嘴唇動了動,像是求證什麼。那英俊的武侍十分肯定地點了點頭。

  趙烺再轉過頭來的時候,眼中竟蘊著精光。

  世子忽地生出了不好的預感。

  襄王正低頭聽著幕僚說話,忽聽有人朗聲喚了一聲:「父王!」

  襄王抬頭一看,一個玉樹臨風的貴公子越眾而出,不是旁的人,正是他最喜愛的那個的兒子。他剛才因為世子的無能而積起的怒氣稍稍緩和,道:「四郎?」

  「父王!」趙烺沉聲說,「我們都走到這裡了,若在此功虧一簣,豈不痛哉!」

  「是呢。」襄王說著,拍拍身下椅,身前案。乾清宮是皇帝寢宮,這都是皇帝御用的。襄王此時此刻坐在這裡,要是誰告訴他,這些最終都不屬於他,襄王大概會跟這個人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了。

  實是不能忍。

  「到這時候了,怎麼可能還指望著文臣磨磨唧唧,父王,這可是大位之爭!」趙烺沉聲道,「是時候,該流點血了。」

  殿中忽地靜下來。

  世子喝道:「四郎!休得胡說!父王乃是嫡長,國之正統!豈能自毀大義!」

  襄王所仰仗,是出身和年紀,厚著臉皮自稱一聲嫡長,硬往自己身上安了個正統的名分,佔著大義。

  但若他如趙烺所建議,對兄弟大開殺戒,他的正統性和正義性統統便沒了,他便失去了大義的名分。

  世子所說的在理,但襄王此時的心中,其實實是恨不得將代王趙王都殺死,好別擋了他登大位的路。只世上有些事,可以想,甚至可以做,卻絕不可以說。包括但不限於弒君、弒父、弒兄、殺弟、滅子等等。

  趙烺的話戳中了襄王心底的陰暗念頭,使得他面色變幻,一時沒說出話來。倒叫世子站出來說話了。

  孰料,四郎趙烺卻道:「那是自然,我們襄王府怎可以做這等事。」

  襄王和眾人愕然。

  趙烺道:「父王,代王所倚仗,是嫡出的身份,趙王所倚仗,是北疆的強兵。但他二人有宿怨,倘若使他二人互相動了刀兵,使代王失了大義,使趙王被牽制,父王覺得如何?」

  襄王眯起眼睛:「你有何計?」

  趙烺揖手躬身:「使人假扮北疆兵士,行刺代王,令二王相鬥,我們坐收漁翁之利。」

  襄王原抱著很大的期望,孰料聽了,臉上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襄王的心腹幕僚嘆氣道:「四公子此計甚好,只想實行太難。咱們的人都是南方人,想扮北方人,特別是趙王的北疆兵士……倉促間,幾不可能。」

  南方人體型、相貌本就與北方人有差異,比這差異更大的是口音。一個口音露出去,便露了餡。這等離間計,若不露出些「正確」的口音,不給對方留下線索,又實現不了離間的目標。

  若給出時間,長久準備,也不是做不到。只眼下如此迫在眉睫,就不太可行了。

  這計策幕僚們不是沒想過,只不具有可實行性,稍一考慮,便放棄了。故而襄王聽趙烺獻的原來是這一計,便不免失望。

  不料趙烺並不窘迫,微微一笑,喚了聲:「永平。」

  便聽到有一個低沉的男子聲音應道:「在!」

  眾人循聲望去,便看到一個著著王府武侍服色的年輕男子站了出來,單膝點地:「小人永平,參見王爺。」

  這青年容貌英俊,也眼熟。他常跟在四郎趙烺身邊,襄王和幕僚雖不知道他名姓,也知道是趙烺心腹的人。

  只趙烺的癖好他們都知道,見這武侍生得英俊,眾人一直誤會他是趙烺的內寵。

  只此時看他單膝點地,一手扶著腰後刀柄,一手五指張開撐著地。雖身體垂首前傾,那肩背腰身,卻給人一種有力之感。

  毫無媚態,又不像是內寵之流。

  「這是兒臣身邊的永平,他出身軍伍,是北方人,是……」趙烺扭頭道,「你跟父王說說,是哪來著?」

  永平抬起頭,道:「小人籍貫山東,在陝西臨洮入行伍。小人不僅會山東話和陝西話,北方各地語言,小人都精通。」

  他雖跪著,也看得出那腿長而有力,骨骼高大,的確是北方人的體格。

  襄王看了他片刻,道:「你說兩句聽聽。」

  永平道:「小人籍貫山東,在陝西臨洮入行伍。小人不僅會山東話和陝西話,北方各地語言,小人都精通。」

  適才他用官話說,這一遍卻改了,每說一段,便換一種口音,一整段話說完,已經換五種北方方言的口音了。

  襄王與幕僚們對視了幾眼。

  永平又道:「這兩日小人與趙王的兵士說過話,北疆口音,已經全掌握了。」

  這一句,全用北疆口音說的。

  趙王雖出生在京城,去北疆待得久了,如今說起官話來都帶著這個味了。

  趙烺適時地補充了一句:「永平,即是斬殺了馬迎春之人。」

  此話一出,襄王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原來是你麼。」

  斬殺馬迎春乃是趙烺所立之大功。襄王當然知道不可能是趙烺親自拔刀子捅死了馬迎春,甚至連這件事本身也該是謀士獻策。

  但一個上位者,本就不必文第一武第一。上位者只要有眼光,會用人,有魄力做決策就可以了。

  趙烺能採用此策,能有膽量親赴荊州去做這件事,還做成了。他就是一個合格的上位者。

  而能夠成功執行既定謀略,斬殺了馬迎春的人,則是一個合格的人才。

  眼下,襄王太需要這樣的人才了。

  襄王的謀士沉聲問:「永平,這個事交給你來做,有多大的把握?」

  永平抬起眼。

  那雙眼,漆黑如夜,小心地隱藏著看不見的殺意,卻仍然刺得那謀士情不自禁微微後退了一步。

  四公子身邊,何時竟有了這樣的人?

  ……

  ……

  翌日,朝堂上又是一整天的爭吵。

  襄王、代王、趙王各有支持者。這其中,代王的支持者最眾,漸漸佔了上風。內閣七個閣老,有三人傾向於代王,兩人支持襄王,一人站定趙王。

  只趙王戍守北疆多年,著實名聲不錯,又有許多武將支持他。

  代王此時暗暗後悔,不該同意讓百官都參與進來,否則只由內閣決斷的話,他此時已經贏了。

  大家爭執中,襄王卻嘆了一口氣,道:「我年紀大啦,也不怎麼想和王弟們爭了。只趙王弟於國之功,實非我和代王弟能比,閣老們也要慎重考量考量。」

  代王大怒。

  襄王這個老頭子說什麼「不想爭」,鬼才信他。尤其他不為自己說話,卻將趙王的功勞擺出來,壓踩代王,用意更是再明顯不過了。分明是看代王佔了上風,想攪渾這灘水。

  「襄王兄此言差矣!」代王道,「王兄須知,趙王弟並非以親王身份領兵,他在北疆,乃是有實職的!」

  親王這個身份,雖可以有幾千府兵,但除此之外,並沒有旁的兵權。趙王之所以領兵,是因為年紀很小便去了北疆,從來不躲在王府中耽於安樂,而是放下身段跟著北疆的將領歷練。

  他漸漸磨礪出了鋒芒,並為北疆將領接納,成為了他們中的一員。

  後來胡虜壓境,北疆統帥意外戰死,群龍無首之時,趙王以親王之尊一邊向京城發去急報,一邊暫時接管了北疆邊軍,迎擊胡虜。

  這一仗打得艱苦,卻最終還是贏了。

  趙王將軍權抓在了手中,他一直自苦,這時候才第一次體會到人生快樂。

  他不願放下這兵權,便買通了張忠。張忠在景順帝跟前進言,道:「趙王純孝呢,當年受封離京的時候,就說『去了北疆,替父皇守土』。」

  趙王當年的確說過這個話。這勾起了景順帝的一些回憶,想起了趙王也曾是自己十分疼愛的一個孩子。

  景順帝孩子太多,能有幸得他疼愛過的便十分難得了。

  當時景順帝身邊的道士還不是後來這個蠱惑他以處子心煉丹的道士,但那道士亦已被買通。景順帝叫了他來問。他道:「夜觀天象,北有將星升位,乃國脈長久之相。」

  既然是將星不是帝星,那就是臣子,就不是會奪他皇位的需忌憚的人。這樣的人替他守土,國脈自然長久。

  景順帝便御筆親批,將北疆的邊防交給了趙王。

  只趙王是以實職領兵,非以親王之身領兵。代王爭辯的,是要將趙王的軍功只落在實職上,與「親王」這個身份剝離開。

  因一個守土的將帥,原就該為國盡忠的,既是分內事,又憑什麼來給「親王」身份加分。

  襄王卻道:「話雖這麼說,只我們兄弟除了趙王弟,又有誰領了實職,好好為父皇分憂過呢?」

  代王便被噎住。

  趙王雖不知道襄王為何突然幫他說話,但趙王極恨代王,敵人的敵人便是朋友。他當即便道:「襄王兄過譽了。」

  襄王擺擺手:「你該當的。」

  「今天我看就到這裡吧,我這把老腰不行了,估計諸位閣老也差不多。大家都回去冷靜一下,明日再議。」襄王站起來,嘆道,「進京好幾天了,都忙著吵架,還沒來得及祭祭我母后,實是不孝。諸位娘娘,王弟們該祭的也祭祭吧。不管怎樣,生養我們一場呢。」

  景順帝其人,不僅涼薄而且苛刻。

  他身邊常伴著青春紅顏,然分封出去的皇子上書想將自己的母妃請出宮榮養,他卻又不許。

  紅筆硃批:【朕還沒死。】

  皇子們只能作罷。

  然深宮何其寂寞,年輕新寵過了二十歲便都很難再見到老皇帝的面了,何況那些孩子都長大去了封地的老妃子們。

  歲月磋磨著生命。從前有孩子在身邊還能慰藉一二,等孩子去了遙遠之地,此生都可能再也見不到之後,皇子們的母妃們,都將生命消磨在了深深宮闈裡。

  襄王漫不經心地瞥了趙王一眼。

  趙王眼中,果然閃過痛色。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6 04:12 PM

第七十三章 挑撥

  【趙王曾三次上書,想要接他的母親出宮榮養。直到李庶人在冷宮鬱鬱而終。可知道趙王是個純孝之人。】永平說,【若大家都祭其母,趙王必會前往冷宮,庶人香消玉殞之地。】

  他說:【這是第一步。】

  【代王其人,心胸狹小,睚眥必報。一件小事能記恨許多年,伺機報復回去。】永平說,【當年趙王曾狠狠揍過他,此事他記恨多年。若知道趙王前往冷宮弔唁,以他記仇又刻薄的性子,使其近人煽動,必能說動他往冷宮去看趙王笑話。】

  他說:【這是第二步。】

  他又說:【第三步簡單,我們偽裝是趙王的人,伏擊代王。】

  【自然不能真的殺死代王。否則「殺死代王」的帽子一旦扣在了趙王的頭上,趙王辯無可辯,只能一條道走到黑,乾脆殺上大位。】

  【趙王所統,乃是北疆精銳,若盡出,湖廣承平已久,衛軍絕不是邊軍之敵。不可將趙王逼到絕處。】

  他說:【還有第四步……】

  待全說完,他道:【這事中,最關鍵的便是,襄王府,一定要看起來乾乾淨淨。】

  襄王府必須不能對任何宗室兄弟動刀兵,只能以嫡以長為尊,站穩大義的名分。

  待那青年都說完,殿中很是靜了片刻,能清晰地聽到眾人的呼吸聲。許久,襄王才道:「正是。」

  他問:「剛才說你叫什麼名字來著?」

  那青年垂首:「小人,永平。」

  「哦,永平。站起來說話。」襄王問,「你怎地對代王、趙王都瞭如指掌?」

  霍決道:「這幾日小人沒做別的,全部時間都用來打探消息。」

  襄王不信:「這等消息,找什麼人打探?」

  這其中最關鍵的信息,還不是趙王上書求景順帝放親娘出宮,而是「趙王純孝」、「代王記仇又刻薄」。這必得是對一個人不說十分瞭解,也得瞭解個八九分,才能做出的判斷總結。

  霍決抬眼:「找了昔日貼身伺候先帝之人。」

  景順帝在時,雖然有八虎伴駕,但八虎早權勢赫赫,又各有其職,早就不做貼身伺候的事了。景順帝身邊貼身的,都是他們的乾兒子、乾孫子們。

  八虎過於顯赫,掩映之下,這些人便不起眼了。

  陡然間,景順帝死了,如今八虎伏誅了,這些人便不僅能失去了主人,還失去了依靠,惶惶然如喪家犬。

  他們自然是很想再尋個貴人依附,只三王入宮後,心思全在議立新帝這等大事上,根本沒有人想起他們。這些人完全被貴人們遺忘了。

  直到,一個自稱來自襄王府,叫作永平的人出現在他們面前。

  「永平」便成了這些人能抓住的最後的浮木。霍決想知道什麼,他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甚至永平沒有問到的,他們也搶著說。

  人人都想變得對別人「有用」。只有有用的人,才有資格活下去,才有機會往上爬。宮闈之中,人人都懂得這個道理。

  一個貴人是很難對貼身的人保持秘密的。因此這些貼身的人知道的東西,實在多得超乎旁人想像。

  霍決陳述完這些,抬起眼,對襄王道:「先帝雖身在禁中,卻對每一位親王,都瞭若指掌。」

  只這一句,襄王渾身汗毛都立起來了!

  媽的老妖怪!活著的時候讓人害怕,死了還這麼嚇人!

  幸好死了!

  襄王突然有點後悔不該搶佔乾清宮,總覺得老妖怪還在什麼地方「看」著他似的。

  這中被「看」著的感覺,已經伴隨了他幾十年了。

  只昨晚在殿中,大家看著那個叫永平的青年的眼神都不太一樣了。

  什麼時候,四郎身邊竟有了這樣一個人?

  今日,襄王在眾人面前走出了第一步。

  果不其然,當日晚,趙王便前往冷宮弔唁其母。

  這個消息極快地送到了代王耳邊。代王聽說趙王去了冷宮,又聽了人慫恿,哈哈大笑:「去看那小婦的死處嗎?痛快,痛快!來人,我們一起去,讓我好好安慰安慰我趙王弟。」

  代王走出了第二步。

  在通往冷宮的半路上,霍決走出了他所說的「簡單」的第三步。

  霍決所選之人,都是身材高大魁梧,看著不似南人的。這其中還有康順。

  人數不多,只有十個人。黑衣蒙面,在夜色裡殺將出來。

  代王身邊的有幾十衛士,霍決這十人雖勇武,也沒有勇氣激發到能敵住幾十人的地步。那種,都須得心底存一口氣,有一口氣撐著,才能發揮超乎尋常的悍勇。

  而埋伏刺殺這中事,很難激發這種悍勇。何況霍決本來就沒打算真的殺死代王。

  他號令呼喝,都用官話,只那官話,又帶著能讓人聽清楚的北疆味道。

  「小婦之子,竟敢誘殺我!」代王被護衛重重圍住,惱怒至極,「給我活捉!」

  便有人不敵,陷入敵手。

  康順也險些失陷。霍決刀出如電,夾攻康順的兩個兵士便慘號聲起,鮮血飛濺。霍決捉住康順的肩膀,猛地往後拖。

  康順清楚地聽到霍決在自己耳邊喝道:「斷後!」

  這兩個字,自然還是帶著北疆腔。甚至不再是帶著北疆腔的官話,這是純純正正的北疆腔調。

  彷彿一個人在危急關頭,來不及掩飾,露出了真實口音似的。

  康順感到頭皮都麻了。

  麻了一瞬之後,康順才想到:斷後?什麼斷後?

  任務之前,霍決沒有交待什麼「斷後」,交待的是「一觸即走」。

  他對另八人許諾,過了今晚,等著他們的便是富貴。那八人都是湖廣兵士,因身材高大才被選中。

  永平說的「斷後」,是什麼呢?

  康順隨即便知道了。

  斷後便是霍決對襄王說的第四步。

  康順聽見了撕裂空氣的聲音。精鋼的弩箭幾乎是貼著他和霍決射過去。

  還在對面的夥伴沒有留下一個活口。

  有人許諾給他們富貴,實際給的卻是滅口。

  在十個刺客之後,黑夜的影子裡還埋伏著弓弩手。

  霍決對襄王說:【便任務失敗,也不能暴露襄王府。須得有最後一道保險。若有人陷落,不能留活口。】

  這第四步,十名刺客裡,只有霍決一人知道。

  若無霍決那一拖,康順此時也是屍體了。

  「護駕!護駕!」

  鋼弩射過來,死的不僅是陷落的刺客,還有代王的護衛。幾個貼身的護衛撲到了代王的身上為他做肉盾。幸而刺客的弩箭射得不準,他們幾個和代王都毫髮無傷。

  只衝在前面的幾個兄弟倒下了。

  兩個刺客逃跑了,弓弩手也消失了,只留下八具魁梧的屍體。

  代王氣得炸了,指著前方:「去,那個小婦養的是不是還在前面,給我調人來,今天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乾清宮裡,燈火通明,大家都很安靜。襄王坐在上首閉目養神。趙烺的目光散落在地板上。襄王的三個心腹謀士偶爾交換一下眼神。

  最坐不住的,大概是世子了。

  他總是忍不住去瞟一眼趙烺。

  今夜的事能不能成呢,他想。

  他也說不清自己心裡是什麼想法。

  他自然是不敢期盼事敗的。因這事牽連著整個襄王府的命運,也牽連著他的命運。

  只這事如果叫四郎的人辦成了,於四郎就又是一件大功……

  世子正胡思亂想煩躁著,殿門忽然打開,兩個黑衣人衝了進來。

  當先一個面罩拉下,露出一張英俊的臉,正是趙烺手下那個叫永平的狡悍內侍。

  襄王倏地睜開眼,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了那個人身上。那個永平沉聲道:「幸不辱命。」

  襄王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道:「現在就等著了,不知道他們……」

  話還沒說完呢,已經有內侍疾步進來稟告:「王爺!代王和趙王打起來了!」

  殿中安靜了一瞬。

  襄王一掌拍在了案上,連道了三聲:「好!好!好!」

  他盯著霍決道:「永平,竟全如你所料!」

  霍決垂首躬身:「不過順天應命。」

  代王和趙王「打」起來,可不是尋常百姓人家兄弟倆擼袖子打架。而是趙王在冷宮憑吊完,眼角猶有淚痕,便在回去的路上遭到了代王手下的撲殺。

  幸而趙王自己便十分悍勇,身邊跟著的亦都是北疆精銳。

  代王調了人手來撲殺,趙王人數雖寡,卻竟然殺出了重圍。

  之前諸王和內閣協商後,使大軍退出了禁中,諸王每人只留二百衛士。

  所有這些衛士加起來有兩千來人,大多數駐紮在太和殿前廣場。其餘的都退出了午門,在皇城之外駐紮了一小部分,大隊人馬還是駐紮在京城外,各自紮了營。

  代王調動人手的時候便同時下了命令,廣場上正在休息的趙王兵營,便如代王一樣,毫無預兆地遭到了代王兵士的突襲。

  殺聲一起,各路兵將都是一個激靈。只大家鑽出帳子一看,卻發現隔壁軍營的人也是一臉茫然又警惕地看著自己這邊,再一看,一聽,已經有人在喊「代王和趙王打起來了」。

  喊話的自然是襄王早安排的,因為他只需要代王和趙王互相傷害就行了,他還必須把整個事件控制在一定範圍一定程度上。盡量避免對「他的」皇城和京城造成太大傷害。

  於是各路兵馬大眼瞪小眼地,乖覺地給趙王、代王的人騰出了地方。偶爾也有人殺昏了頭,舉刀衝他們來。眾人只用兵刃將對方推回去:「不干我們的事。」

  都是行伍之人,大家觀望著,都看出來,趙王的人雖然是被突襲,卻不慌亂。真正在邊疆風雪磨礪出來的邊兵,和養尊處優的王府府兵,實不是一個檔次上的。

  趙王在後宮突圍後便來到了太和殿前廣場和自己的人匯合。

  這時候廣場上的趙王軍隊已經反客為主,將代王的人殺得七零八落的,

  趙王歸來,更是有了主心骨,悍勇之氣逼人。周圍其他營帳的人都抱著兵刃悄悄向後退了退。

  趙王回到營地,略問兩句情況,知道是代王軍突襲,怒氣沖頂。他當即拔刀,提高聲音,對四周高聲道:「此我與代王之事,望諸位王兄、王弟莫插手,若插手,休怪我趙鈞無情。」

  小藩王們聽說打起來了,都嚇得只想往安全的地方跑,只不知道哪裡才是安全的地方。但決不敢往太和殿廣場跑的,廣場上只有駐紮在此的將領。趙王的話,原是說給這些人,讓這些人轉達各自主人的。

  偏這時,襄王出現了在了太和殿的高台上,亦提高了聲音,道:「趙王弟!我等兄弟,何至於刀兵相見,有話坐下來說。」

  在場的人都不禁在心中暗讚了襄王的膽氣和擔當,果然不愧於這一個「嫡長」的頭銜。

  趙王的兵刃上猶滴著血,冷笑道:「王兄不必勸了。賤婦害死我母妃,我與賤婦之子,早該做個了結了!」

  襄王落淚:「後宮婦人之爭,竟要壞我兄弟手足之情嗎?」

  襄王大婚後受封,就藩湖廣的時候,代王和趙王都根本還沒出生,今次乃是他與這兩個兄弟平生第一次會面。他來談什麼手足之情實在可笑。

  只他表現得著實比旁的藩王強上太多,趙王便對他存了一分禮敬,至少沒有當面指著他的鼻子罵「我與趙雍有個屁的手足之情」之類的。

  只他不耐煩看襄王這假惺惺的眼淚。

  他的人已經將馬都牽來了。趙王翻身上馬,冷冷道:「趙雍先欲殺我,襄王兄不妨與他去談談手足之情。」

  襄王等這許久,就是等著這個話。

  他深吸一口氣,當著兩千多人的面,大聲「震驚」道:「什麼!竟是代王弟先動手殘殺手足!」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6 04:19 PM

第七十四章 雪恨

  趙王實在厭煩這些語言上的陷阱、機鋒。這些日子為了給代王添堵,他實在已經說了比過去一年說的都多的話。

  只現在終於不必囉嗦了。

  待襄王喊出那一句「代王弟先動手殘殺手足」後又喊了一句「怪不得他走西華門匆匆出宮了」,他看了這老哥哥一眼,一踢馬肚,一行騎士轟隆隆奔馳出太和門,從東華門出宮,直奔安定門去。

  趙王的大部隊駐紮在安定門外,代王的大部隊駐紮在廣寧門外。

  趙王心知今日之事有蹊蹺,但趙王已經不在乎了,能和代王直接刀兵相見,他樂意。

  待趙王的人轟隆隆穿過太和門消失,襄王拂了拂衣袖,滿意地對身邊人道:「去,跟牛都督的人說一聲。刀兵無眼,水火無情。代王弟和趙王弟既攔不住,以防萬一,咱們皇城,便關門落鎖吧。」

  皇城牆高三丈,一旦關門落鎖,便成了城中城。攻打的難度還強過尋常縣城和一些小府城。

  關門落鎖,皇城裡的人便可以悠然地隔岸觀火了。

  襄王心情十分愉快地往後面去。他那些王弟們姍姍來遲,還驚慌失措。他做兄長的,還得去安撫這些弟弟們。

  趙烺原是跟著襄王轉身了,走了兩步回頭,卻看見霍決還站在漢白玉欄桿前,凝望著下面廣場。

  剛才一陣廝殺,丟下不少屍體,還有傷兵。趙王的人便是傷的,剛才也都帶走了,屍體都駝在馬背上帶走了。這剩下的都是代王的人了,已經有人開始收拾。隔壁幾家軍營,亦有來幫忙的。

  隱隱也聽到有哭聲。

  生死之前,便是大男人,也會哭。

  趙烺站住,喚了聲:「永平?」

  霍決轉身跟上,趙烺看出他眉頭鎖著,落後前面人群幾步,壓低聲音問他:「怎了?」

  霍決沉默片刻,道:「趙王的精兵,實比我預想的還強。」

  他是軍伍出身,看看下面的情況便能看得出來。相差不多的人數,趙王軍毫無準備被突襲,但是短短時間內就開始反攻了。

  趙烺神情凝住。

  霍決低聲道:「我擔心代王軍不能相抗。」

  襄王想要的,是趙王和代王互相傷害互相牽制。但若一方強過另一方太多,就做不到這個「互相」了。

  趙烺想了一下,不信道:「趙王叔只帶了一萬人來。」

  此次會師京城,三王之中,趙王帶的人最少。他的軍隊雖然精銳,卻是在北疆實打實地戍守邊疆,防範胡虜,不像內地衛軍那樣只是屯田墾殖,方便抽調。

  趙烺是王府貴公子,對軍伍的強弱簡單地只以人數來判斷。霍決明白,不親眼看一看,這等人是不會明白的。他只能道:「再看看吧。」

  大晚上的,代王和趙王分別出城集結隊伍,當晚就殺起來了。

  原因為諸王入京入宮,這幾日京城和宮城都大門洞開,以方便諸王的人進出。現在這一打起來,全京城都驚動了。百姓聽著馬蹄聲,都縮在家裡瑟瑟發抖。

  閣老們又驚又怒。明明可以坐下談的事,怎麼就打起來了呢!當即便叫鎖宮門、關城門。

  京城防務全在牛貴手中,這是他的分內事,他倒是十分配合,當下便將趙王和代王關在了城外,要打便在城外打,不使他們禍害京城。諸王也傳令各部,只警戒,不參與。

  京營官兵一整夜沒敢睡,幸好趙王與代王都認準了對方,只捉對廝殺,倒不擾別家。

  第二天天亮了,兩邊打了一夜,也都停戰,各自歇了。

  閣老們去調停。

  此時趙王已經得到消息,原來在代王撲殺他之前,先被別人伏擊刺殺過。刺客話音中,是北疆腔。

  「這是有人陷害咱們!這哪個王八蛋!」他麾下大將惱怒。

  做這種事陷害於他,自然是誰得利最大,誰就是幕後主使了。只要長腦子都想得到誰得利最大。

  大將問:「怎麼辦,還打嗎?」

  「打。為什麼不打。誰當皇帝我不在乎,但不能是趙雍。」趙王擦著刀,手腕一動,刀身轉過來,映出他堅毅的眉眼和冷笑,「我和賤婦之子,必有一死。」

  趙王不是嫡出皇子,年紀也比襄王和代王都小,禮法上來講,基本輪不到他來登大位。他本身對那個位子也沒有特別強烈的想法,這趟來京城,一是想回來看看,二是來阻止代王登大位。

  在他的記憶裡,比起苦寒的北疆,京城是個溫暖如春的地方。

  母妃懷抱溫軟,笑容慈愛。宮娥們甜美,隨時準備著他喜歡吃的點心。小監們活潑,陪他開心玩耍。

  景順帝薄情冷酷,自他封去北疆後,再沒許他進京過。「回京城」也是他心底一個執念。

  只沒想到這許多年後終於回來,沒有記憶中的溫暖甜軟,只有高牆冰冷,宮闈陰暗,輝煌軒闊之下,是惡水肆流。

  這樣的地方,竟被他心心念念痴想了許多年。

  「去,跟楊閣老說,」趙王道,「開弓沒有回頭箭。」

  大將斜眼看他:「這等於咱們把這事認下了?陷害咱們的王八蛋不得笑開了花?你不氣?」

  「不氣。」趙王道,「我還想謝謝他。」

  大將陰陽怪氣地說:「咱們只帶了一萬人,代王可有六萬人,這還沒算你另外幾個依附他的兄弟帶的人呢。」

  趙王道:「衛軍什麼樣,你不知道?六萬農夫罷了。」

  「那倒是,只是咱們的帶的人還是太少。」大將偷眼瞧著趙王臉色,試探著說,「要是把隊伍都拉過來,憑咱們,也不是不能把你拱上那個位子……」

  趙王淡淡道:「大軍都拉過來,北境防線空虛,胡虜趁機南下,到時候,你的腦袋擰下來給我祭旗?」

  大將摸摸後脖子,覺得比起讓趙王登大位,似乎還是自己的腦袋踏實長在脖子上更重要呢。悻悻道:「那還是算了。」

  灰溜溜地去給代表內閣來調停的楊閣老傳話去了。

  楊閣老在趙王這裡調停不力,陳閣老在代王那裡也沒能說服代王。

  代王脾氣暴躁,一茶盞砸在地上,茶水都濺到了陳閣老的衣擺上了。他惱怒道:「我堂堂皇后所出嫡皇子,和他個小婦生的求和?要想和解也行,讓趙鈞一路跪著過來,給我負荊請罪。」

  這話說出來,陳閣老便直接回城去了。

  因他心中明白,代王這是仗著人多兵多,根本沒把趙王的一萬人放在眼裡,一心想跟趙王了結舊怨。

  此次諸王中,代王的隊伍人最多。他自己的人再加上另幾個小藩王的人,能湊個七八萬大軍。

  便是襄王,也只才帶了四萬人上京而已。畢竟他離得遠,交通、糧草都不如代王便利。

  在代王的心中,因有著這碾壓式的人數優勢,才有這強橫的態度,已經把大位視為己物。

  閣老們回到宮中和藩王們一碰頭,互通了情況。

  襄王嘆道:「他二人有母仇,難以化解。咱們沒辦法,只能盡力護著京城百姓免受兵禍。不管怎樣,先緊著京城和皇城。」

  代王和趙王間的舊怨是那麼多年前的事了,知道的人原不多,只昨天和今天,忽然很多人就知道了。要追問,誰也說不清消息到底是哪裡來的,總之忽然間自己就聽說了這個事。

  只大家談起這事,若說趙王恨代王,畢竟生母是為代王之母害死,此等大恨,不難理解。只代王恨趙王……說來說去,無非就是趙王當年痛打過他一頓。

  此人心胸之窄,實不是英主之相。

  山東都指揮使帶著山東衛軍抵達京城的時候,便看到這麼一副奇觀——

  一夥兵在打另一夥兵。京城大門緊閉,京衛營的人在城頭上袖手紮堆看熱鬧。

  城外還有別的兵紮營,雖警戒著,但眼看著兩伙人真刀真槍地廝殺,也只用眼睛看著,並不管。

  待派出去打聽的斥候回來,才知道:「趙王和代王昨天夜裡打起來了,昨個打了一夜,今天歇了一上午,下午又打起來了。」

  又道:「諸王已經進京了,五十二皇子已經禪位,新皇還沒選出來,現在什麼都還沒定下來。」

  山東漢子們直接傻眼:「那咱們怎麼辦?」

  調他們來是為了拱衛京師的,為啥,為的是不讓藩王們進城啊。

  山東都指揮使問:「北平都司的人來了沒?」

  斥候說:「來了,在左安門那邊紮了營。」

  山東都指揮使騎著馬就過去了,北平都指揮使見著他,一把薅住:「我就等你來呢。」

  他告訴山東都指揮使:「說是張忠的亂命,現在五十二皇子也禪位了。京城裡有藩王們和閣部共同主持大局,不需要咱們拱衛京師了。可咱們出來這一趟,人吃馬嚼的,我去跟五軍都督府掰扯,一群養老的老頭子,屍位素餐,我說什麼,他們都兩手一攤,叫我自己去跟兵部算賬去。我就等著你來,一起呢。」

  山東都指揮使想的也是這個事。

  他們兩個一拍即合,便一起去叩京城門,表明了身份,城頭垂下吊籃,將兩個人吊進城裡去跟兵部扯皮去了。

  溫百戶父子三人原是以為往京城來必定要生要死的,哪知道來了之後是這情形。他家不過一小小百戶,聽從上峰命令行事即可,也操心不了這等大事,只能天天扛著槍聚成一堆津津有味地閒磕牙。

  「脖子上繫紅巾的是趙王的北疆軍。」

  「袖子上紮黃巾的是代王的山西衛軍。」

  「山西衛軍人多,可北疆軍真能打。遇上就打,打不過就跑。他們全是騎兵,跑得也快,山西人氣得跳腳哩。」

  溫松又說:「咱們啥時候能進城看看?頭一回來京城呢,不能進都進不去吧?」

  溫柏說:「這啥時候,還想著進城逛?這是給你逛京城的時候嘛!」

  溫松唉聲嘆氣,十分遺憾。

  一家父子三人又忍不住互問:「襄王在這裡,連毅會不會……?」

  「會嗎?」

  「不會吧?」

  「不是發到王府為奴嗎?又不是刺配充軍。」

  「那大概不會吧?」

  「肯定不會!」

  因為趙王和代王打起來,還不肯接受調停,議立新君的事自然就擱置了。不論藩王們還是內閣都十分無奈,只能先觀望著。

  所有人觀望著,今天看趙王軍打代王軍,明天看代王軍打趙王軍。

  觀望了十來天,端午都在這天天喊打喊殺中過去了,誰也沒能過個踏實節日。眾人不免抱怨,漸漸軍心渙散,開始思鄉。

  再看見趙王軍和代王軍打起來,還忍不住罵罵咧咧,指指點點。覺得是這兩家耽誤了議立新帝,搞得大家都不能回家。

  「不就是兩兄弟鬥氣互捶嘛,」溫松道,「我和我哥我弟常這樣。」

  後來溫松回想起自己當時說的這話,真不知道那時候哪裡生出來的這種錯覺。

  因這一日,東方才剛泛出一線淺藍,太陽都還沒升起來,正是人熟睡最深,最難醒的時刻。

  城牆上抱著長槍打盹的士兵在震顫中醒來,以為地動了。

  城外各兵營的馬匹都騷動起來,久不經戰陣的各地衛軍、王府府兵都被大地的震顫驚醒,一臉茫然:「怎麼了?」

  這時,城牆上瞭望的士兵臉色發白,指著遠處道:「趙趙趙趙王!北北北疆軍!」

  這一日,趙王的北疆軍精銳盡出,馬蹄滾滾如雷,京城大地震顫。

  經過了十來天的試探,北疆軍終於露出了在邊疆風雪中磨礪出的鋒利獠牙。一萬鐵騎挾著風雷般的氣勢,撲向了還在沉睡中的六萬代王軍。

  這不是尋常人家的兄弟互捶。

  這是掌著數萬刀兵,含著血仇,臥薪嘗膽走到今日的高位者的復仇。

  趙王亦在這鋼鐵洪流中,身披黑甲,手握長刀,戰馬疾馳。

  母妃,兒長大了,卻來晚了。

  趙王催動胯下戰馬,疾風一樣,手背青筋暴起,緊緊握住了刀柄。

  母妃,今日,兒與你雪恨!

  ……

  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6 04:28 PM

第七十五章 嚮往

  五月中旬,趙王精銳盡出,一戰擊潰代王六萬大軍。

  代王軍人數雖眾,氣勢上卻比北疆軍差得遠了。

  因藩王真正的心腹軍隊其實就只有府兵而已。一個親王可以有兩千到五千的府兵,這是朝廷禮制規定的額度。但養兵自來是最最費錢的一個事,實際上到底有多少,還得看這親王的荷包裡有多少錢。

  所以看府兵人數多寡,便可知道一個藩王是窮是富了。

  而地方衛軍,乃是為國守土,原不歸藩王轄制。

  景順帝活著的時候,監察院的耳目無處不在,代王也沒有膽量跟地方都司勾搭。這一回是因為景順帝殯天,新帝年幼,代王和襄王才奪了地方兵權。

  只是若讓衛軍勤王,扛著「正國本扶社稷」的大旗,以從龍之功為餌,衛軍倒也還能一戰。可如今是什麼?是兄弟私仇。其他藩王的府兵、衛軍都看熱鬧呢。代王終究只是個地方藩王,也沒有什麼太好的名聲,在山西衛軍中並無什麼聲望。這形勢下,想讓衛軍為他捨命激戰,衛軍……不大樂意。

  趙王卻是全然不同的情況。趙王在北疆戍守多年,與北疆將士一同浴血奮戰,身先士卒,早就和北疆軍融為一體,在北疆軍中極受擁戴。趙王之恨,便是北疆軍之恨,趙王之仇,便是北疆軍之仇。

  趙王刀鋒所指,北疆軍將士惟其馬首是瞻。

  故而當趙王動了真格的時候,看似龐大的代王六萬大軍,一戰便潰散了。

  代王沒死,全憑運氣好。

  因京郊一戶鄉紳碰巧在前一日獻了女兒。這一晚代王沒宿在營中,宿在了鄉紳的莊子裡,才逃過一劫。

  待代王被內侍衝進鄉紳小姐的閨房搖醒,實不敢相信:「敗了?怎麼會敗?我們有六萬大軍!」

  而趙王只有一萬人!

  然而鐵一般的事實就在眼前,一萬人擊潰了六萬大軍。侍衛們顧不得與他掰扯真還是假,把代王從鄉紳小姐的床上直接架走。

  趙王軍一戰擊潰代王軍,沒有發現代王,便沒有追殺。因這些人終究不是胡虜,是大周的衛軍。他們若敢提刀殺上來,北疆軍便殺,他們若跪地繳械,又或者四散奔逃了,北疆軍便不管他們。

  沒找到代王,趙王十分恨恨,卻也得先顧眼前。潰兵他們不管,兵刃糧草卻得收繳。

  沒辦法,誰叫趙王窮。

  最大的收獲是俘虜了代王的匠人營。除了二百匠人,還有兩萬斤精鐵。

  代王心在大位,原做好了可能要與京衛軍或者其他兄弟大戰一場的準備,後勤物資準備得足足的。這下子,樂得趙王的大將嘴都合不攏:「不愧是山西啊!」有煤有鐵!

  又埋汰趙王:「襄王也有錢,就你,咋就封到咱們這個窮地方來?」除了冷還是冷,啥也沒有。

  山西有煤鐵,湖廣是魚米之鄉,這兩地都十分富庶。因為太富了,以至於景順帝都眼紅,派了馬迎春去湖廣監稅,派了馮蠻蠻去山西監礦。這些稅監、礦監是獨立於三司之外的,他們從地方上收上來的錢,並不進入國庫,而是直接入了景順帝的手。

  因為即便是皇帝,想從國庫裡掏錢,也得內閣同意。閣老們頂住就不同意的話,皇帝一文錢也別想動。

  代王的幾員大將敗退之後和代王匯合,又陸續收攏散兵。最後清點人數,六萬大軍還剩四萬多。竟少了一萬多人!

  也並不就是都戰死了,實際上北疆軍手下留了情,並沒有像對胡虜那樣大開殺戒。這一萬多人大多是潰散了沒收攏回來,有的乾脆就趁機逃了。

  只這個數字實是驚呆了代王。這與代王之前的想像,落差太大了。

  因落差大,代王根本無法接受。他盛怒地指責諸將無能。將領們自然要分辯一二,惹怒了代王,代王斬了一員大將。眾將遂不敢再辯。

  代王嚥不下這口氣,重整軍隊,歸攏糧草,百般警戒著修整了一日。隔了一日,四萬大軍發動起來,滾滾壓向安定門外。

  代王認定,先前的潰敗全是因趙王無恥偷襲,山西衛軍沒有準備所致。

  這也不是全無道理。山西衛軍的確懈怠且沒有準備。

  實是因為,北疆軍來來回回小股試探了十來天。每遇便戰,一觸即走。以至於像山東衛軍這種旁觀的軍隊都覺得「就是兄弟鬥氣互捶」而已。山西衛軍將領兵士內心裡,早也都生出了這種感覺。

  直到趙王亮了獠牙,山西衛軍諸人才醒過來。

  這一次,山西衛軍重整旗鼓,又拉上了幾個藩王的府兵,湊出五萬人,鬥志昂揚地殺將過去。代王不信碾不死趙王的一萬人。

  孰料安定門外只有野草,別說軍帳,連埋鍋造飯挖的坑都平了。北疆軍憑空消失。

  山西衛軍面面相覷之時,卻有如雷馬蹄聲自後方響起……

  北疆軍能以一萬人擊潰趙王的六萬人,歸根結底有之前故意麻痺山西衛軍的原因,亦有偷襲的原因。當山西衛軍重整旗鼓,嚴陣以待的時候,就不再存在這些計謀和運氣的成分了。

  兩軍正面交戰,只能是硬碰硬。

  刀鋒對刀鋒,血肉碰血肉。

  北疆軍如烏雲捲著風暴而來。

  騎兵的衝擊需要力量,力量由速度而生。故而先前他們埋伏在遠處,留出了足夠加速的距離。奔襲至此的時候,帶起來的不止有速度和力量,還有排山倒海的氣勢。

  山西衛軍最外排的長搶手鼻尖冒汗,緊緊地握住手中兵器,冰冷的的槍尖向前斜上,對準前方黑壓壓撲殺過來的北疆騎兵。

  鐵蹄如雷逼近,兵器的反光折射晃眼,腳下的大地震顫。身在其中的人,耳朵都被這聲音震得感覺不真切。連眼睛看到的,似乎都不真切了。

  直到兩軍相撞!

  交鋒!

  兵器入肉!

  馬匹的影子從眼前一晃而過,已經不能靠眼睛,只能靠從兵刃傳到掌心的觸感。是刺空了?還是穿透了?

  有騎兵從馬上跌落,也有衛軍頭顱飛起。血濺了一臉,不知道是敵軍的還是袍澤的。

  只這一臉熱騰騰的血,那些失真了的聲音和扭曲暈眩的畫面忽地都真切起來了。耳邊是殺聲震天,眼前是殘肢亂飛。

  再不是之前的試探。這硬碰硬的戰場上,這以萬人為單位的搏殺,沒人能再留手。對旁人的留情無異於自殺。

  總之兵刃到了眼前,人到了眼前,雖穿著一樣的戰衣,但紅巾與黃帶不同,那便殺!殺!殺!

  此時若有人能從高空俯瞰,便會看到北疆騎兵拉開隊伍,像一柄長長的鐮刀,飛快地從山西衛軍的表層刮過、脫離、盤旋、掉頭,再刮過。

  北疆軍每過一趟,便將體積龐大的山西衛軍「刮」掉一層。

  一層又一層地,當這柄刀再次撲殺過來的時候,終於不再滿足於只刮過表層。這一次,鋒利的刀入肉了。

  自上空向下俯瞰的話,便看到那「刀」入了肉,從皮與肉之間狠狠刮過,便有一塊「肉」被從龐大軀體上切割了開來。

  衝擊的騎兵像雙刃的滾刀,當這一輪的衝擊過去後,那一塊被切割下來的「肉」已經消失。

  這一場接觸戰持續了不到一個時辰。

  聽起來時間不長,但在戰爭中,接近一個時辰拼盡全力的廝殺,已經足夠使一個壯漢脫力。

  對騎兵來說,更要考慮馬力。因戰馬疾馳衝戰,消耗的馬力、人力尤甚於步兵。尤其這種以少對多,騎兵雖然中途會換馬,但若不保留足夠的馬力,便可能無法做到及時地脫離戰場。

  金鑼及時地響起,北疆騎兵毫不猶豫地開始脫離戰場,俐落地結束了這一戰。

  這一戰,趙王以少敵多,以一萬人硬扛了代王五萬人。滾滾而來,瀟灑而去,留下滿地殘屍,打得代王心生懼意。北疆騎兵之悍勇,實令人喪膽。

  而心生懼意的不止代王一個人,還有在安定門上觀戰的,以襄王為首的諸王。

  安定門下這一戰,令代王失去了睥睨兄弟的驕傲,令襄王失去成竹在胸般的笑容。

  因這二人一直以為,兄弟們都是差不多的。無非手中人多人少,錢多錢少的區別而已。只安定門外這一戰,令襄王和代王終於認識到,趙王與他們是不同的。

  這種「不同」令人心中恐慌。

  當然也有人不恐慌,反而神馳心往。那便是趙烺和霍決。

  北疆軍脫離戰場消失在遠方的視野裡,城樓上觀戰的諸王和閣老們都下了樓,趙烺和霍決都還站在箭垛邊,盯著下面一片狼藉,哀鴻遍野的戰場。

  他們兩個誰都不說話,異常地沉默。

  許久,趙烺忽然發出了一聲長長的、長長的喟嘆。

  「趙王叔……」他呢喃,「他只長我兩歲啊……」

  霍決懂那一聲喟嘆裡包含的復雜情感。

  趙王啊,活成了男人心中的「人樣子」,怎能不令人嚮往。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6 04:49 PM

第七十六章 登岸

  從這時開始,代王和趙王再不是小打小鬧。

  代王倚仗人多,趙王騎兵精銳。他兄弟二人之爭,給京畿帶來了實打實的兵禍。

  這兵禍不來自於北疆軍。因北疆軍紀律森嚴,倒不曾擾民。山西衛軍在編的,也尚有約束。真正造成了兵禍的,是山西衛軍那些潰散之後避戰不肯歸隊的散兵游勇。

  正如趙王所說,衛軍其實根本就是農夫。沿海的衛軍尚可一戰,像山西衛這種內陸衛軍,久無戰事,平日裡基本上就是屯田,也就比普通農夫多了些訓練而已。

  在北疆軍眼裡,沒打過幾場實戰的軍人,都不算真正的軍人。

  那日趙王偷襲,一戰擊潰代王六萬大軍,許多人被嚇得肝膽俱裂,寧可做逃兵也不願意歸隊。

  只做了逃兵又吃什麼喝什麼?總不會天上掉下來。自來逃兵坐地為匪,都再常見不過。都做了逃兵了,有家回不得,律令規定,戰時逃亡,杖刑一百。一百杖,足以打死人了。既都這樣了,再做些壞事,就也沒什麼了。

  人的惡性,便是這樣解鎖的。

  京畿百姓便水深火熱起來。北平都司諸衛也被張忠宣調拱衛京師,如今都在京城,本地反倒空虛,叫這些散兵游勇鑽了空子,禍害了許多百姓人家。

  京畿百姓不堪其苦,連河間府和真定府的百姓都紛紛奔逃京城,哭求庇護。

  閣老們十分惱怒。

  因京衛中,京城三大營乃是京城之本,是閣老們最後的手段,輕易不想動。便想調派天子親軍去掃蕩逃兵,然而天子親軍都在牛貴手裡,沒有一個天子給牛貴下命令,誰都調不動。

  想讓襄王幫忙,襄王拒絕了:「恐趙王弟和代王弟誤會孤,變成三家亂戰。」

  囿於交通運載的能力有限,襄王北上只帶了四萬人,比起代王還稍處於劣勢,但並沒有把趙王的一萬人放在心上。

  在襄王和代王這兩個養尊處優的貴人的心裡,真的的確把打仗這件事的輸贏簡單地歸結於人數多寡和糧草是否充足上。在真打起來之前,他們是萬萬想不到,趙王一萬人硬生生能扛住代王的六萬大軍。

  襄王的心裡,原只把代王當作真正的對手,可現在,趙王把他嚇破了膽。

  因為北疆按編制,該有十萬大軍。趙王要是有辦法撈錢,養個十二萬到十五萬也不是不可能。

  倘若趙王手裡有十好幾萬這樣的精兵……襄王只這麼一想,冷汗都下來了。私下裡已經跟幕僚們達成了共識,不到萬不得已不跟趙王刀兵相見。

  六月中旬,趙王的北疆軍跑到襄王的湖廣軍這裡「借」糧草,報上來,襄王都咬牙同意了:「借給他!」

  唯恐給趙王一個開打的藉口。

  好在北疆軍對湖廣軍沒什麼敵意,拿到了糧草就跑了,常喜才鬆了一口氣。

  只襄王是個富戶,趙王窮,打代王消耗又大,便時時跑到襄王這裡來打秋風吃大戶。搞得襄王又氣又惱,還沒辦法。只能安慰自己:「給他糧草,是助他打趙雍。」

  襄王最不缺的就是糧草,他封了南北交通,使南方糧食不能北上。雖這些糧食也不算在他的手中,但糧食就在那裡不會長腳跑掉,他若需要,不論是徵是買,總之不會缺糧。

  北方卻大不相同了,雖則走海路也可以往北方運糧,但有能力走海路的畢竟只是少數。這等同於掐著朝廷的脖子。閣老們已經為這個事糾纏了他好些天。他只哼哈著,就不鬆口。

  北平都指揮使和山東都指揮使這些天差不多都算是住在兵部了。

  京城有三大營,有天子親軍,諸王也進城了,雖則現在外面一直在打,只限於趙王和代王之間,其他諸藩王並沒有參與。閣部覺得事情都還在掌控之下,且京城的兵已經太多了,京畿百姓現在最怕的就是見到當兵的。便想讓北平都司和山東都司諸衛退歸屬地。

  北平都指揮使和山東都指揮使白跑一趟,一路靡費糧草不菲,不能虧空,找兵部討要糧草。兵部不給,便不走。

  但兵部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因如今襄王掐斷南北交通,今年的夏糧都過不來,北方全面縮緊,雖有內閣硬壓著,如今市面糧價也已經漲了好幾倍。手中有糧的,都扣著以備萬一。

  便一直扯皮到六月底。

  如今京畿情況不好,內閣終於是批了條子,給了錢糧,著北平、山東諸衛各歸其衛,沿路掃蕩為禍京畿的散兵游勇。

  北平都指揮使和山東都指揮使拿到了錢糧,才終於肯拔營,調頭回轉。

  溫家父子三人得知要回家了,都十分高興。

  待在京城,若有仗可打,拼了性命掙個封妻蔭子也不是不成。只現在這是啥?只看著別人打仗,他們閒得要發芽。

  且京城就在眼前,卻進也進不去,乾眼饞,更可氣。

  他們初到京城的時候,趙王和代王就已經打起來了,那時京城大門已經關了,進出只能靠吊籃。

  直到後來,京畿百姓不堪兵禍之苦,紛紛向京城奔逃求庇護。閣老們觀望著,覺得代王和趙王並無意禍害京城,便有人提議開城門放逃難的百姓進城。只襄王堅決不肯:「那兩個打成這樣,萬一發了瘋怎辦?趙鈞昨日才從我那裡拖走了許多糧草,他要是覺得不夠,打起京城富戶的主意怎辦?」

  雙方爭執不下,最後妥協,每日永定門開放一個時辰放百姓進出。

  這也是因為襄王的大軍便駐紮在永定門外,也成為了一道屏障,不管是代王還是趙王,若突然發瘋想殺進城,先得突破襄王四萬大軍的屏障。

  溫松十分想進京城見識見識,奈何守衛京城的京衛營十分嚴厲,只許逃難的百姓進京,其他不管是諸王各部還是北平、山東諸衛的兵士,一律不許入城。

  溫松只能望著京城高高的城牆興嘆。

  溫柏給了他後腦一巴掌:「行了,以後總會有機會再來的。好容易能回家了,你不想媳婦?」

  「想啊!咋能不想!」提起媳婦溫松就開心了,「咱平平安安回去,她們肯定都開心!」

  「那還囉嗦!收拾拔營了!」

  「收拾著哩!別老踢我!」

  京城之行雖沒什麼收獲,但也沒損失。最重要的是,父子三人平平安安,這就比什麼都好。一路掃蕩了些潰散逃兵,七月中旬,山東諸衛踏入了山東的地界。

  軍驛站的守兵一看到他們便大叫:「回來了!」

  便有百姓聞訊而來,大哭:「可回來了啊!」

  都是本鄉本土的,還以為是軍士家人呢。衛軍們還道:「別哭,咱都沒事,去得晚了,諸王都入京了,咱也沒撈著仗打,都平安回來了。」

  哪知道鄉親們大哭道:「你們怎麼不早幾天回來!海盜來了呀!」

  軍士們的笑容僵住。

  且說四月下旬,山東都司收到京城發來的命令,召衛軍拱衛京師,諸衛集合開拔。只登州衛、威海衛、靈山衛等幾處沿海衛所還留了兵士駐守。除此之外的兵力基本抽調一空,山東腹地便是一種空虛的狀態。

  溫緯不在的情況下,溫夫人也把百戶所管理得井井有條。

  旁的百戶夫人只管個家務事,只大家都知道,溫百戶的夫人是女中豪傑,下得廚房上得廳堂,一桿紅纓槍舞起來,還能殺得盜匪膽破。

  她在軍堡中,十分地有威望。溫緯不在,也無人也生事。

  只到了五月底,楊氏忽然胸悶乾嘔。她是生過的人,自己心裡有數,悄悄與溫夫人說了。

  溫夫人又驚又喜,忙叫黃媽媽把堡裡郎中給喊了來,給楊氏切個脈,果然是滑脈之相,有喜了。

  溫家如今還只有虎哥一個,這又要來一個,溫夫人喜上眉梢,又與郎中說:「來都來了,與我二兒媳也切個脈。」

  汪氏聽說楊氏又有喜,頗羨慕。她這個月也還沒來月事,只她月事原就有些不準,又沒其他什麼徵兆,便沒往上面想。

  不想郎中切了脈,「噫」了一聲。溫夫人問:「怎了?」

  郎中說:「有些像,拿不準,若是,必是月份太小,超不過一個月。」

  溫夫人原只是捎帶手,不想切出了驚喜。

  倘若汪氏也有了,按郎中說的算算時間,則楊氏是溫家兄弟從江州一回來就懷上了,汪氏則是山東衛軍出發前才懷上,前後腳!

  郎中只道:「不準哩,不準哩,過些日子再看看。」

  郎中走家串戶,見識多。為這懷沒懷上的事,在許多家裡便是一碗滋補的紅糖水還是婆母迎面啐一口「不下蛋的母雞」的區別。因此拿不準,他是不肯說準話的,以免得婆母到時候空歡喜,遷怒媳婦。

  溫夫人怎能不懂,笑道:「有沒有都沒關係,切個平安脈就好。」

  汪氏聞言,鬆了一口氣。

  又過了十來日,汪氏起身,丫頭端來早飯。汪氏夾起一塊小鹹魚,還沒入口,先一陣噁心乾嘔。

  郎中再來切脈,給了凖話:「有了。」

  兩個兒媳同時有喜,溫家雙喜臨門了。溫夫人笑得合不攏嘴。

  楊氏因著孕期反應大,溫夫人已經不叫她管家,自己先接手了過來。如今兩個兒媳都吐得跟什麼似的,啥事也幹不了了,溫夫人上下操勞,毫無怨言,還開心得不得了。

  她每日裡還念經,一是祈丈夫兒子們平安歸來,一是祈女兒生活安穩,一是祈媳婦們生產順利。

  哪知道菩薩並不很能聽到她的聲音。

  七月裡,靈山衛燃起了烽煙。

  許多年未曾上岸的大盜鄧七,登岸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7 12:00 AM

第七十七章 攻守

  那一天溫夫人眼皮老跳。

  她念了兩刻鐘的佛經,那眼皮子也沒消停下來。便拿出磨石磨她那桿紅纓槍的槍尖。

  這槍許多年了,槍桿子是木製的,叫她握得都包漿了。當年嫁妝一點點賣掉,老太婆想把這桿槍也拿去賣掉,她死死抓住不放手。

  兩個人僵持著,溫緯總算說了句人話:「這個不行,得留著。」這桿紅纓槍才避免了被賣掉的命運。只老太婆又說:「這個好,給你男人用!」

  還是溫緯說「她那桿輕,我用著不趁手」才作罷了。

  其實溫緯用的是一桿鐵槍。溫夫人賣了嫁妝才給他打出來的。

  鐵槍若保養得好,槍桿也能鋥亮,厚著臉皮吹噓一句「我這是精鋼亮銀槍」,能唬唬不懂行的人。

  真正的亮銀槍精鋼打造,若更好的,添加秘銀和其他一些只有鐵匠們才懂的東西,那槍桿便鋥亮如銀,又鋼又韌。若做到這樣,便可稱一聲「寶槍」了。

  凡使槍的,莫不想要這樣一桿。只太貴了,一般人家置辦不起。

  亭口甄家祠堂裡倒供著一桿,是傳家鎮宅之寶。

  溫夫人少女時代偷偷摸進去拿著耍了耍,叫她爹發現了,一頓好揍。後來她死擰著非要嫁給窮小子,她爹氣得不跟她說話,撂了一句「以後過得不好,別回來哭」。

  她那時年少氣性大,也撂了狠話:「既嫁了,便是溫家的人,自然不來。」

  父女便這麼決裂了。

  後來,後來的後來,溫夫人午夜夢迴想起來,不知道多悔恨。只她是個死要面子的,自己選的人家,硬扛著也得把日子過下去。

  嫁妝賣了貼補家裡,給男人打了桿好槍,手把手地教他。

  終於後來,男人出人頭地了。

  男人有出息後,主動帶著厚禮去亭口甄家聯絡感情。只溫夫人和她爹都是個死倔的,都不願意先低頭。就這麼一直不冷不熱地,直到老爺子去世。

  溫夫人每每心裡不靜的時候,便磨她這桿槍,磨著磨著心裡便靜了。

  只這天,卻怎麼都靜不下來。到溫杉衝進來,著急地喊「娘!點了烽煙了!!」時,她才恍然,原來是冥冥中有預感啊。

  烽煙一道一道地飄起來,警示著海盜登岸。誰都想不到那些烽煙會起得這麼快,彷彿諸家衛所都根本不存在似的。

  溫夫人登上高牆,大吃一驚:「怎麼都到了這裡??靈山衛的人呢?王八蛋是沒敢出戰嗎?」

  還是溫杉一句話解了溫夫人困惑:「靈山衛沒什麼人了!英娘說,好些人跑去靈山衛和登州衛借人呢!」

  溫夫人瞬間明白了。

  這是種惡因,結惡果了。

  大家空餉吃得太多,手裡都沒人。此次應召北上京師,不能像過去應付巡檢那樣互相借人充場面了,便打起了沿海衛所的主意。因沿海幾個衛所位置重要,沒有抽調,留了他們警戒沿海岸線。

  哪知……

  此時再氣再恨都沒用。

  先敲鑼把人都收攏回軍堡裡,關大門。老人、少年、粗壯婦人甚至年輕媳婦都提了棍子、鐮刀,緊張地準備起來了。

  誰知道先迎來的不是海盜,是徐家百戶所來求救的人。

  便是英娘家。

  百戶所之間原就該相互支援協助,何況這是英娘派來求救的,這不能不救。

  溫緯原是給溫夫人留了五個人的。現在整個軍堡裡,除了溫杉,便只這五個人是正經的軍士了。

  溫夫人把這五個人都給了溫杉,又點了五個老漢和幾個獨臂瞎眼的殘兵,好歹湊了十來個人,往徐家所去了。

  這一去便沒再回來。

  等到天黑還沒見人回轉,溫夫人的心就沉下去了。

  軍堡裡的人不敢睡,已經安排了人在牆上警戒。都是老、少、殘和婦人。如今軍堡裡,都是這些人了。

  楊氏和汪氏原也都會些功夫,不是那等提不起刀的柔弱女子。偏她二人現在有妊,一個比一個吐得厲害。

  溫夫人當晚便以照顧的名義將她兩個和虎哥都叫到她的上房來歇著。實際卻瞞著旁人,和黃媽媽悄悄帶著兩個媳婦去上房後面後罩房的淨房。這裡是丫鬟僕婦們用的地方。

  那淨房的角落裡,挪開兩隻空馬桶,掀開草墊,下面原來竟有個地窖。

  「若有事,你們幾個便去下面躲。」她說,「裡面都收拾好了,有水有餅子有肉乾,能撐好幾天。」

  汪氏的臉發白,楊氏還算鎮定,握著溫夫人的手道:「不至於,不至於!阿杉一定能回來的!定是被什麼事絆住了!」

  長媳的鎮定頗讓溫夫人欣慰。家裡能有這樣一個女人在,便是男人有什麼,也能把門戶撐起來。

  她道:「以備萬一。」

  但那個萬一果然來了。半夜時分,海盜們夜襲溫家堡。

  軍堡裡敲起了鑼,驚起了原本睡得就不踏實的人們。預排好的老人和壯婦都上了牆,稀稀落落地射下一片箭矢。

  人不夠,弓不夠,箭也不夠。因都被男人們帶走了。

  那只能用別的,有準備好的石頭塊子,朝下面扔,砸死一個算一個。

  對方射上來的卻是火油箭,朝著天上射,高高地射進軍堡裡,便有房子燒起來,把牆頭照得亮亮的。

  老人瘦,婦人粗,少年弱,都被照得真亮亮的。溫夫人在牆上,都聽見了下面響起來的噓笑聲,也看見了火光裡鋥亮的兵器反光。

  大盜鄧七在東海經營多年,他的人裝備甚至比衛軍還精良。

  牆頭不斷有人中箭,一個跟頭掉下去,不知道生死。大約是不會生了,只有死。

  只老幼婦孺們都知道,此時不拚命,只會更淒慘。傳言東海海盜生食人肉,還吃小孩的心,年輕女人則被他們搶回去糟蹋,不停地給他們生孩子,直生到死。

  牆下面那些眼中露著惡意的青年男子們,不知道有多少就是由這樣的女子生下來的。他們長在海盜窩裡,天然就成了海盜。

  誰也不想落到那樣的命運,這生死時刻,便是婦人們都拚力奮戰。

  鋼爪勾住了牆頭,有人攀著繩子爬上來,粗壯的農婦鐮刀便狠狠地砍過去,劃爛對方半張臉,眼珠子都勾了出來,直接摔了下去。只婦人待想用鐮刀割斷那繩索,卻被箭矢從眼睛貫穿了頭顱,噴著鮮血倒了下去。

  又有老人跟爬上來的海盜互相掐著喉嚨在地上翻滾。老人曾經也是衛軍,因年老退了下來,由兒子頂上去。當年的悍勇還在,力氣卻不再了。終於被海盜掐斷了氣,滿是褶皺的手垂落在地上。

  又不知道誰的血濺射過來,濺了滿手。

  溫夫人帶著村人鏖戰到天亮,殺得渾身是血,不知道從牆頭挑下去多少人。才打磨的槍尖感覺都鈍了。

  晨光亮起的時候,溫夫人知道這軍堡是再守不住了。她咬牙下令:「撤!」

  大家胡亂砍了幾刀,跟著溫夫人撤下了牆頭。攀爬上來的海盜先不追殺,先拉同伴上來,再下去開大門。待群盜一窩蜂湧入,自然先奔著軍堡裡最高最大的宅子去。

  眾人撤回了溫家,關上了大門,上了栓。溫家的院牆便成了最後的屏障。

  府裡的下人們雖臉色發白,但也立即送上食水——戰了這麼久,每個人都需要補充體力。

  「趕緊填兩口!」溫夫人喊,「我們再殺出去!守在這,只能等死。」

  眾人臉上悲切,都明白的。軍堡的高牆都不能保護他們,何況溫家的院牆呢。只大口地往嘴巴裡塞麵餅,多吃兩口,多點力氣,哪怕逃命也能跑得快一點啊。

  溫夫人趁這個空檔趕回了上房,把楊氏、汪氏、虎哥都塞進了後罩房淨房的地窖裡,托給黃媽媽:「交給你了!」

  楊氏只不肯鬆開她的手:「娘!!」

  溫夫人硬是把她的手掰開:「我帶著人引開他們,你們千萬不要隨便出來,什麼時候徹底沒聲音了,什麼時候再出來!」

  楊氏含著淚,仰頭看著溫夫人扣上了地窖蓋子。

  溫夫人鋪上草墊,拿兩個空馬桶擋住那角落,臨走又一腳踹翻了正在用的馬桶。穢物灑了一地,讓人看著就不想進來。

  她看了一眼,覺得看不出痕跡,毅然轉身出去了。

  海盜們開了軍堡門,便直奔最高最大的宅子來了。

  溫夫人提著槍回到前院的時候,海盜已經在外面砍門了。僅有的幾個老頭子頂著門,女人們都面露悲慼驚恐,有人在哭。

  溫夫人紅纓槍往地上一頓:「我們殺出去!待會門開了,我頂在前頭,你們找機會逃!」

  最後的求生機會了,眾人都點頭。

  舉棒子的舉棒子,舉刀的舉刀。溫夫人喝一聲,幾個老頭子一起後撤,門轟然一聲就被撞開了。

  溫夫人發一聲喊,一桿紅纓槍帶著殘影刺過去,如銀蛇吐信,蛟龍出海,一息間就連著刺死了三個,殺了對方一個出其不意。

  眾村人吶喊著,跟著衝殺過去,借著一衝之力,竟真衝出了大門。

  「跑!」溫夫人大喝。

  年輕丫鬟、媳婦們驚惶逃跑,只有幾個老頭子和悍勇壯婦還跟著溫夫人廝殺,邊戰邊退。

  海盜們果然被吸引了,甚至沒有往溫家大宅裡衝。

  因海盜們上岸,都是有原因。縱宅子裡有些財物,其實也遠抵不過他們在海上劫掠商船來得豐厚。

  海盜上岸的最大目的,還是為了掠人。

  女人。

  岸上住民都有編戶,沒有戶籍的海盜在岸上行動多有不便。但自古錢帛動人心,錢給夠了,總有一二良民願意幫著海盜探聽岸上消息。

  如今新舊皇帝交替,諸王舉事,山東諸衛被抽調去拱衛京師這麼大的事,大盜鄧七自然得到了消息。

  山東空虛,鄧七怎麼可能放過這麼好的機會,當即便發了船往山東登岸。

  原以為至少沿海諸衛要有一戰,豈料沿海和內陸竟一般空虛,輕易便可將軍堡攻破。

  一路便殺到了溫家堡。

  老人不必多想,一刀砍死。

  少年能擒住便捆起來帶回去充實人力。

  太小的孩子一腳踹飛,或者紮在槍頭挑著玩也行。

  只女人是必須抓住的,尤其是年輕女人。

  但,這個憑一桿紅纓槍不知道殺傷了他們多少兄弟的胖婦人,必須死。

  海盜們緊緊咬著溫夫人不放。

  溫夫人對軍堡裡地形更熟,她在巷間竄來竄去,殺了幾個正強掠女人的海賊。但更多的女人被擒住,發出尖叫,被扛起來就掠走,她實在無能為力。

  眼前人影一晃,幾個海賊堵住了她的去路。溫夫人二話不說,槍尖一抖,虛影晃動著便刺過去。只她戰了一夜到現在,剛才也沒來得及吃一口食物補充體力,已近力竭。

  溫夫人心知,這一回自己大概是要交待在這裡了。但即便這樣,能多殺幾個海賊,便多殺幾個!

  她頭髮散亂了,反手一捋,把一把頭髮捋過來咬在嘴裡,不讓遮擋視線。長槍和鋼刀交錯,發出令人牙酸的金屬摩擦聲。

  右肩被劃了一刀,血飛濺了一片。溫夫人只咬著頭髮,硬撐著這一口氣不洩。

  身後突然發出重響。

  溫夫人長槍劃個半圓逼退身前幾人,轉槍回防,向後看去。

  卻原來是有賊人從背後偷襲她,被個突然竄出來的乾瘦女人舉著瓦罐,一瓦罐砸在了後腦。

  那賊人被砸得踉蹌撲到在地,但隨即手臂一撐便跳起來,反手一刀,便將那乾瘦女人的一條膀子削了下來。又一刀劈在那女人頸間,將她砍死。

  天已亮,房屋在燒。

  天光和火光把這電光火石間發生的一切照得真亮亮。

  那一條膀子飛起來,便落在溫夫人眼前的泥地上。

  手腕纖細。

  很多人都說,她可能是溫家堡裡最瘦的女人了。

  從前她有顏色時,大家說她瘦得狐媚。後來她顏色漸漸沒了,大家說她瘦得像鬼。

  ——田寡婦。

  看清了是她,溫夫人這一口氣,忽然便洩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7 12:26 AM

第七十八章 曾經

  溫家堡的田寡婦,是個半掩門子,軍堡裡一多半的男人都睡過她。

  但田寡婦,曾經只是一個寡婦。

  軍戶人家都貧苦,若遇上個心黑手狠的百戶大人,剋扣軍餉,強佔屯田,那便沒法活了。

  溫家堡的人比較幸運,溫百戶大人是個心善仁厚的人,大家在他手底下討生活,都還能活得下去。

  但雖然這樣,為了換一注彩禮錢給兩個哥哥娶媳婦,田寡婦還是在十一歲上就送到婆家去做了童養媳。

  溫夫人對她並不熟悉。後來會知道她,是因為她的丈夫死了,婆家要把她再嫁人,或者說,再賣了。

  在貧苦人家裡,嫁女兒和賣女兒,沒有多大分別。

  但寡婦又不太一樣,一個婦人若寡了,娘家和婆家常為了爭奪她的再賣權而起爭執。和氣些的兩家一邊分一半彩禮錢也是有的,脾氣大的直接抄傢伙械鬥強搶也是有的。

  田寡婦的情況有點不一樣。因她的兩個哥哥,在那幾年裡先後因剿匪戰死了。她爹老田頭也斷了一條腿,從膝蓋那裡直接截肢了。

  老田家就這樣絕戶了。

  這樣的,若在別家軍堡,早就被趕出來自生自滅。一份餉銀,幾畝薄田,就都歸了百戶大人。

  只老田頭運氣好,他趕上了溫緯這個大善人,一份餉銀養著他,讓他活下去。

  聽到了女兒新寡的消息,他便知道那婆家必要將女兒再賣,便到溫家門前去哭。

  青州衛是個實土衛所,意思是溫緯不僅僅是管著操練這一百一十二人,還要管著屯田、給養和所轄地區的民政。簡單地說,在自己轄區裡,百戶什麼都管。

  所以才有那句話,叫作「軍堡門一關,百戶大如天」。

  溫家堡大門一關,溫緯便有權力決定這堡裡每一個人的命運,一點不虛言。

  因老田頭的女兒嫁到了另一個百戶所,溫緯便點了幾個人,帶著老田頭一起去調停了。

  具體怎麼跟另一個百戶調停便不說了。總之最後,溫緯將田寡婦帶回了溫家堡。

  田寡婦還過來給溫夫人磕了個頭。

  她不說話,只磕頭。伏下去的時候,一把細腰讓溫夫人印象深刻。

  後來溫夫人才知道。她嗓子壞了。

  她小時候在婆家被餓得很,燒飯的時候偷吃了一口,叫她婆婆發現,掐著她的下巴將一碗滾燙的粥灌了下去。

  她那一回差點死了,後來活過來沒死,但嗓子壞了,說話如劈柴,便不怎麼說話。

  溫夫人很憐憫她,還叫人給了她一口袋粗糧。

  只溫夫人沒想到,田寡婦一把細腰,不止讓她印象深刻,也讓溫緯印象深刻。

  終有一日,溫緯身上帶著酒氣回來說,睡了田寡婦,要把她納回家裡做個妾。

  溫夫人大怒,當即便爆揍了溫緯,又抄起一根洗衣棒,要去教訓那忘恩負義勾引她丈夫的小淫婦!

  她怒沖沖闖進田家,老田頭只抱著一條腿縮在窗下牆根不敢說話,叫她直闖了進去。

  那小寡婦坐在床邊,像個木頭人似的,見到她衝進來,才抬起了眼。

  「賤人!」溫夫人恨得咬牙。她嚴格看管了溫緯這些年,沒想到在小寡婦這裡破了功,怎能不恨!當即便將一根棒子高高舉起,怒目道:「老娘打死你個忘恩負義的小蕩婦!」

  田寡婦麻木地看著眼前凶神惡煞,滿臉猙獰的溫夫人,抬起一隻手。

  她在婆家這些年,從來沒吃過飽飯,不止腰細,手腕也細得彷彿一捏就斷。只那細如蒲柳的手腕上,一圈青紫的痕跡,像刀子一樣地紮了溫夫人的眼。

  溫夫人渾身都僵住了。

  田寡婦又抬起另一隻手,也是一圈青紫痕跡。

  兩隻手腕併在一起,那顏色很重,可以想像得出來她當時是怎樣地掙扎,和溫緯這王八蛋是用了多大的力氣鉗住她的手。

  那根棒子落下來,砸在破舊的桌子上。

  桌子塌了,棒子折了。

  溫夫人臉色鐵青,只氣得渾身發抖。

  田寡婦是個半啞子,不說話,只看著她。因為此時此刻,溫夫人才是決定她命運的人。

  溫夫人轉身就走。

  院子裡,老田頭還縮在窗戶底下,抱著腿,埋著頭,唉聲嘆氣。

  他能怎麼辦?他又老又殘,全靠著百戶大人的善心活著。

  百戶大人在屋裡睡他閨女的時候,他也就只能縮在這裡,攔也不敢攔,喊也不敢喊。

  只能聽著他閨女那劈柴似的難聽聲音,一聲一聲地。

  他兩個兒子都死了,也沒有孫子,媳婦們都被娘家要回去了。把這個小閨女搶回來,原是為了把她嫁在堡裡好就近給他養老,不想叫溫緯給睡了。

  溫緯這一睡,田寡婦在溫家堡是別想找男人嫁了。

  倘若田寡婦能進溫府,老田頭也能稱得上是雞犬升天。只這個念頭,老田頭想都不敢想。

  溫家堡誰還不知道溫緯有多懼內啊!

  老田頭現在只害怕溫夫人大怒之下會不會將他們父女倆一起攆出軍堡,任他們自生自滅去!

  溫夫人倒沒攆老田頭和田寡婦走。但她回去瘋了似的將溫緯打得胳膊都脫臼了之後,也沒有許他將田寡婦抬進門。

  為了溫緯,她和娘家鬧翻不往來,賣盡了嫁妝,受了老虔婆半輩子的磋磨,好不容易半截入土了終於苦盡甘來的時候,若讓溫緯抬個年輕寡婦進門……

  那溫夫人這一輩子,就活成了個笑話!

  溫緯傷得不輕,好幾天不能出門。

  待稍好些,叫人裝了一口袋細糧,割了五斤肉給老田頭送去。算是賠了睡了田寡婦這一回。

  一個寡婦叫睡一回,竟值五斤肉?

  軍堡裡尋常人家,到了過年的時候才捨得割一斤半斤的年肉。聽說溫緯給了一袋細糧五斤肉,都覺得老田頭賺了。

  不愧是百戶,手面真大!

  只是後來看著溫緯不再往田家去,男人們就動了心思。

  自古便是,寡婦門前是非多。

  老田頭一個獨腿老頭子,田寡婦一個弱女子,實在不能震懾旁人。便總有人半夜翻牆去摸田寡婦的門子。

  有一回老田頭去打,叫人踹了當心一腳,躺了半個月,便叫這些人活活氣死了。

  他一死,家裡沒了男人,那份餉銀自然不能給田寡婦。溫緯便多吃了一個空餉。

  田寡婦的日子卻難過了起來。她家裡原有的幾畝地,早在哥哥們戰死,老田頭沒了腿之後,就漸漸賣掉了,只還剩下兩畝賣不出去的薄田,自己扛著鋤頭去侍弄。

  那一天,旁邊地裡正耕作的鄰人一抬眼,看見光天化日的,田寡婦叫兩個男人捂著嘴給拖到小樹林裡去了。

  一個百戶所裡就這麼多人,都是認識的。鄰人猶豫了一下,最終沒多管閒事。徑自回去吃午飯去了。

  再回到地頭上的時候,看見田寡婦頭髮散亂,坐在田埂上發呆,像個傻子。

  鄰人嘆口氣,過去問:「沒事吧?」

  田寡婦那眼神都是木木的,忽地站起來,轉身走了。

  鋤頭都還在地裡呢。

  鋤頭是一個家庭裡多重要的財產啊!就這麼丟在這裡不管了?

  敗家娘們!

  只是從這天之後,田寡婦不再下地,她開門迎客,做了半掩門子。

  男人們圖新鮮,都去找她,起初一陣子,她的生意是很好的。後來漸漸也就那樣了。畢竟大家都窮,偶爾奢侈一回,也不能老奢侈。

  黃媽媽跟溫夫人啐她:「她怎麼不去死!」

  溫夫人心裡也不是沒想過,都這樣了,田寡婦怎麼就不去死呢?

  她死了,多乾淨,多省心。大家都能活得痛快些了。省得她一想起來,就心裡堵得難受。

  可田寡婦偏不去死。

  她不太能說話,又沒人幫持,便常有男人欺負她,賴賬不給。

  有一回溫夫人出門路過,便看到人們圍著,指指點點,還笑。

  過去一看,田寡婦正跟一個男人拉扯。男人扯著她頭髮踢她,她被扯得彎著腰面孔朝下,兩手卻死死地揪住男人的衣襟就是不肯放。

  一問才知道,男人原答應了給一張大餅的,誰知道提上褲子就不認了,想賴。

  都這樣了,她為什麼還不去死啊!

  溫夫人心頭才閃過這個念頭,田寡婦彷彿感受到什麼似的,側起了頭,與她視線相撞。

  那雙眼睛裡,野狗一樣的生命力驚了溫夫人。

  ——因為不想死,所以不去死。

  是人,哪有想死的呢。

  憑什麼叫人去死!

  溫夫人嘴唇動動,終於咬了咬牙,撥開眾人衝過去,揚起馬鞭便一鞭子抽在男人臉上:「王三寶你是不是男人!一張餅你也賴!」

  田寡婦放開了手。溫夫人將男人抽倒在地上,抽得他鬼哭狼嚎,滿地打滾地求饒。

  溫夫人一腳踹在男人身上,怒喝:「去,拿兩張餅來給她!」

  她是百戶夫人,甚至可以說,她才是這個軍堡裡真正當家做主的人。王三寶哪敢反駁,一瘸一拐地去取了兩張大餅給田寡婦。

  田寡婦接過來,緊緊抱在懷裡。

  溫夫人馬鞭一甩,攥住,在空氣裡劃了一個圈,對所有人說:「再有讓我看到這種狗屁倒灶賴賬的破事,先一頓抽,再雙倍賠給她!我話撂在這兒!誰不服站出來說話!」

  自然沒有人敢站出來。

  女人們眼中有忿忿神色,也不敢反駁百戶夫人。男人們訕訕,還有人道:「咱可沒賴過,就王三寶不要臉。」

  溫夫人鞭子空抽一下,發出響亮的「啪」的一聲:「都滾!」

  人們便作鳥獸散了。

  只溫夫人始終不敢回頭看一眼田寡婦。

  總覺得田寡婦在她背後好像在冷笑,令人毛骨悚然。

  明明是個,麻木得像木頭似的人。

  那之後,溫夫人盡量不從田寡婦門前過,盡量不跟她碰面,盡量不跟她對上視線,直到現在——田寡婦一條膀子被斬得飛起來,劃出一道弧線,落在了溫夫人的身前。

  手腕細得跟什麼似的,好像比當年更細了。

  她的力氣這樣小啊,一口瓦罐敲在人後腦上,愣是沒碎。

  溫夫人嘴巴張開,咬住的頭髮滑落。

  撐了一夜的那口氣洩了。

  數柄鋼刀,紮透了她的胸膛。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7 12:42 AM

第七十九章 別聽

  溫夫人臨死前,就像大多數人那樣,回顧了自己的一生。

  少女時代很快樂很幸福。這種快樂幸福,到嫁人便戛然而止了。

  小樹林裡她撞見了那個俊後生偷學她家的槍法,她將他痛打了一頓。誰知道要走的時候,那後生伸手捉住了她的腳踝,趴在地上滿頭泥滿臉土地求她:「剛才那一記回槍,我沒看明白,怎麼槍尖就轉過來了?」

  他眼睛生得真好看。扛著打,也想跟她學槍法。

  後來在小樹林裡,她偷偷教,他偷偷學。

  有一天她扶著槍桿糾正他姿勢,他卻忽然抱住了她……

  後來她死活非要嫁,爹罵娘哭也不成。娘說的那些話她都聽不進去,只聽得進溫緯的話。

  溫緯說,我家窮,但我疼你一輩子。

  她信了,而後,這個男人就給了她一生最狼狽的日子。

  嫁了之後才知道,女人家一身功夫有什麼用呢?

  那村婦再愚昧再潑賴,她守節十幾年一個人拉扯大了溫緯,溫夫人是一根手指頭都不能碰她的。

  年輕媳婦遇到會在大街上當場坐在地上拍著大腿嚎哭罵媳婦不孝的婆婆能怎麼樣?只能一敗塗地。

  她到現在還清楚記得有一回,溫緯跪在她腳邊扯她的衣擺哀求:「你就跟咱娘磕頭賠個罪吧。」

  那時候,她挺著七八個月大的肚子,只能扶著腰慢慢地、慢慢地跪下去。然後聽著身邊那個說要一輩子疼她的男人發出長長的籲了一口氣的聲音。

  老太婆坐在門檻上,一條腿耷拉在地上,沒了剛才嚎啕大哭時的哀戚,眼睛裡閃著惡狠狠又得意的光。

  溫夫人到現在也沒忘記那目光。

  後來陸大人流露出要跟溫家結親的意思,她欣喜若狂!陸大人是什麼樣的氣度做派啊,他的妻子絕不可能是那等無知村婦。

  後來陸夫人來了,溫夫人關注她比關注陸公子還緊張得多。

  那婦人十分地孤傲哩,看得出來她不大看得上溫家,可她從不曾失過禮,眼中也不曾有過針對月牙兒本人的惡意。

  溫夫人知道陸夫人規矩大,月牙兒嫁過去,必要有一段適應的時間會辛苦。

  可那些辛苦算得了什麼呢。

  白日裡才被婆婆嫌生的孩子夭折了,沒給老溫家開枝散葉,晚上和丈夫行房的時候,那婆婆卻又在外面拍著窗櫺罵你狐媚,一天到晚就知道勾著男人家做那等事。男人生生叫她親娘給罵得硬不起來了。

  要經歷過這等狼狽,才知道什麼叫真苦。

  比起來,在一個說話溫聲細氣的斯文婆母跟前,哪怕端碟布菜,站著立規矩,溫夫人都覺得十分的好了。

  只不知道她這份苦心,月牙兒能不能體會。

  那傻妮子眼睛裡全是陸嘉言,她說什麼她都聽不進去。就跟她當年一年,覺得自己一身好功夫,有什麼可怕。一心相信男人會真的疼她一輩子。

  溫夫人有些話,便沒有急於與她說,決定讓她自個先去陸家感受一下,親身體會婆家和娘家的區別。

  大半年的時間,足夠傻妮子明白過味來了。到時候她過去了,再細細教她,她定然便能聽進去,也能聽得懂了。

  只人算總是不如天算,誰知道皇帝突然就死了呢。一下子就風雲變幻,南北隔斷。

  而她……是再去不了江州了。

  溫夫人知道自己就要死了,她後悔,不該留著許多話,想著等以後去江州再教給月牙兒。

  譬如落落,月牙兒可能明白給她一個落落是做什麼的嗎?

  男人們打著開枝散葉的名目,不肯承認骨子裡的好色,可他們其實都是一個樣的。

  陸嘉言那樣風流倜儻的一個公子,怎麼看都不是會守著月牙兒一個人過的男人。與其將來出現什麼拿捏不住的人,還不如用自己身邊的人。握著身契,生死都由著月牙兒,好拿捏。

  只她自己尋不到能讓人家陸公子看得入眼的人,便去向賀夫人求助。賀夫人把妾室管理得多好,一個個在她身邊站著,連咳嗽一聲都不敢,更不敢狐媚作妖。

  當家夫人話不必說得白,稍露口風,便彼此心照不宣。賀夫人憐她一片愛女心,割讓了落落那丫頭給她。

  落落其實是賀夫人為著莞莞的未來夫婿準備的。

  莞莞和月牙兒年紀差不多,落落這個年紀,等女主人生了孩子,漸漸和夫君情淡疏離的時候,她正好長大,可頂用了。

  她是個官奴婢呢,比普通的奴婢還卑賤,不能放良,一輩子翻不了身。想要自己的孩子體面,最好的就是把孩子給嫡母去養。

  她的一生都得依附月牙兒,月牙兒好,她才能好,月牙兒若敗,她也沒好果子吃。

  那是個聰明的孩子,等她長大了,會自己領悟這一層利益的捆綁。到時候,能做月牙兒的幫手。

  只這些,都還沒來得及告訴月牙兒呢。

  月牙兒不聰明,傻傻的,若不給她講明白,她自己能想得通嗎?又倔起來怎麼辦?

  溫夫人的視線看到了離她不遠處田寡婦那條手臂。那手腕真細呀。

  溫夫人想起來自己也曾窈窕婀娜過,那時候溫緯的眼睛也在她腰上移不開,看她的時候像看個仙女。

  她這最美好的年華,便在貧窮和磋磨中逝去了。待到推著男人終於出息了,她已經腰如水桶,臉上生出皺紋,悍名在外。男人的眼睛便落在別人的腰上移不開。

  若不是低嫁,若不是溫緯的出人頭地有她莫大的功勞,對她虧欠良多,若不是她有一對硬拳頭,早就活成了別人眼裡的笑話。

  溫夫人的臉貼著被血浸濕的泥土,手指摳進了泥裡。

  她恍然發現,她的一生就像月牙兒看的那些話本子,不管前面怎樣,後面反正是在半截入土時,才終於苦盡甘來了。

  月牙兒曾問,這值嗎?

  她惡聲惡氣地不許她多問,不許她多想。因這等事,若真去想,便心裡堵得夜半睡不著,夢裡都心慌。

  可月牙兒問得對啊,這樣的一生,值嗎?

  溫夫人無法回答,她只後悔沒把那根紅纓槍陪嫁給月牙兒。原不該硬按著那丫頭,壓著她的天性的。

  她後悔不該逼著月牙兒讓她信那些書上的鬼話。後悔不該一味地告訴她要聽話。

  因溫夫人一生將盡之時才驚覺,她教給月牙兒的那些,未必是對的。

  她自己都活成了這樣子啊!

  所以月牙兒……不要聽娘的!

  不要聽娘的啊!

  不要聽!

  溫夫人臨終前,不擔心丈夫和兒子們,因世道對男人實在寬容很多。她心裡牽掛的,只有傻乎乎又遠嫁了的小女兒。

  她無比悔恨,沒有早早將該交待的事都跟月牙兒交待清楚。

  可她趴在地上,身上失去力氣,漸漸冰冷,知道自己再沒有辦法去江州了。

  以後,誰能教月牙兒這些呢?

  溫夫人漸漸模糊的眼前,隱隱約約地看到一個女子窈窕的輪廓。那婦人如蘭草萱花,清雅高傲。

  可她雖然對月牙兒不滿意,面對月牙兒的時候,卻十分地耐心。從沒失過禮。等她終於開口把親事定下來的時候,她做的便件件都講究,沒有一點敷衍。

  她想早點把月牙兒接過門,那點小心思,溫夫人十分懂。可人家做得漂亮啊,叫溫家人全然拒絕不了,只能把女兒送過去。

  似她這樣的人,該是很驕傲。驕傲到不屑於用些低劣下作的手段噁心人。她想做什麼,擺明車馬,走陽謀。

  兒子們去看了,也說她是個好的。也許,是個可托之人吧。

  溫夫人嘴唇微動,閉上了眼睛——

  【親家,我這女兒……托給你了。】

  海盜們劫掠一番,帶著財物和女人們上船,揚帆離去了。留給青州衛一片血紅泥濘。

  溫緯帶著溫柏溫松瘋趕回來的時候,堡裡見不到多少人,卻一片素縞。藏起來的人都出來了,給死去的人收斂。

  溫家的大門掉了一扇,都還沒裝上。許多地方有火燒過的痕跡。

  溫家父子衝進去,入眼便是雪白靈堂。

  楊氏、汪氏跪在靈前眼睛通紅地看著他們。

  溫家父子都傻了,溫緯直接呆住,說不出話來。溫柏顫聲問:「娘呢?阿杉呢?」

  楊氏、汪氏伏地大哭。

  景順五十年二月,五十二皇子繼位,年號泰升。四月,泰升帝禪位,因無新君登基,暫復年號為景順。

  景順五十年四月,山東都司應張忠矯詔,往京師拱衛。

  景順五十年七月,東海大盜鄧七自山東登陸,山東諸衛空虛,如入無人之地,燒殺劫掠,擄走女子數百。

  許多衛所因無有男丁防衛失陷。

  百戶溫緯之妻戰亡,子溫杉失蹤。

  百戶徐宏之妻被殺,女英娘失蹤。

  千戶賀綸之妻自縊,女莞娘失蹤。

  青州之地,哀聲四起。

  景順五十年,對許多人來說,實在不是一個好年。

  在北方京畿之地,許多人為兵禍害得家破人亡,流離失所。南北隔絕,整個北方的糧價都漲起來了,日子難過起來。

  然而不管內閣怎樣使力,襄王都沒有放開航道的意思。

  襄王此時的心情並不輕鬆。

  因為趙王用這一萬騎兵,已經將代王軍打得潰散得只還剩下三萬人了。

  襄王萬萬想不到會是這樣的結果。原本在他心目中,代王才是他登大位的最大敵手。可現在提起趙王,他都心驚肉跳。

  比襄王心情更糟糕的當然就是代王。

  代王初到京城時,原本處處佔優勢,手中的兵最多,支持他的臣子最多。誰知道短短三個月的時間,就被趙王折騰得情勢急轉直下。

  代王現在恨趙王恨得咬牙切齒。

  只是恨也沒有用。現在的情況是,趙王追著代王打,人少的追著人多的打。

  從藩王到內閣,到眾臣子,尤其是之前想站隊代王的人,現在心情都十分微妙。

  甚至整個形勢都微妙了起來。

  許多人把本來已經伸出來的腳又收了回去,本來看準了要站的隊,又猶豫了起來。因站隊這等事,站好了雞犬升天,站不好可能就萬劫不復。

  在這種矛盾復雜的形勢下,代王自己已經快先堅持不住了。

  代王素來就是個脾氣暴躁心胸狹小之人,且一直自視甚高。可惜趙王這一次,直接把他打到自我懷疑。如他這等自視甚高的人,常常很難接受這種巨大的反差,自己便先崩潰了。

  就在代王即將崩潰的時候,北疆傳來八百里加急的軍報——

  胡虜異動!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7 01:03 AM

第八十章 守土

  北方胡虜一向都是大周的勁敵。大周開國至今,曾有過兩次被胡虜直接打到京城城牆下的經歷。其中有一次,當時的皇帝嚇得差點想遷都。

  故北疆需重兵把守,戍衛國土。

  軍報傳來,交到趙王手上的時候,趙王拿著看了半天。

  大將不說話,只拿眼睛斜他。

  趙王陰沉著臉半晌,下令:「整軍,突襲。」

  突襲對北疆軍來說就是家常便飯。因戍守北疆,敵人乃是北方胡虜,遊牧民族。傻傻守著,等敵人來攻是最蠢的防守。最好的防守從來都是進攻。

  北疆騎兵常出去掃蕩,遇著便打,探著便襲。因此趙王一下了令,騎兵們把手裡的餅子塞進嘴巴裡,三兩口嚥下去,再灌口水,翻身上馬便可以出戰了。

  他們甚至還有閒心說笑。

  「山西衛軍也長進了呢。」

  「是呢,該謝咱們。」

  「哈哈哈哈哈,說得對。」

  大軍不過一炷香功夫便整頓好了。趙王翻身上馬,掃視一週。

  北疆軍氣勢森然,不是任何一支衛軍可比的。這是兒郎們在苦寒之地以血肉生命的代價磨煉出來的。

  趙王凝視這支鐵軍許久,沉聲道:「今日收到軍報,北疆胡虜有異動,想來是知道我不在,按捺不住了。」

  將士們才知道這消息,嘩然。

  「媽了個巴子!」

  「給老子們等著!」

  「打回去!」

  趙王長刀一掄,刀鋒劃破空氣,發出撕裂的聲音,指向大地。

  將士們閉上嘴,一瞬便靜下來。

  「今日是最後一戰!」趙王放大了聲音,「打完這一戰,我們——回家去!」

  聽到「回家去」,將士們開心起來,都拔刀指天,發出嗷嗷的雄壯吼聲。大將抬起眼,將目光投到趙王背上。

  趙王肩背挺拔,遒勁有力,如每一個北疆兒郎。可他是一個出生在深深宮闈裡的皇子啊,對他來說,哪裡才是「家」?

  是京城嗎?

  不,是北疆啊!

  大將咧開嘴,笑了。

  北疆軍又來了!

  聽到那轟隆隆的馬蹄聲,山西衛軍就頭皮發麻。他們的反應要比從前快得多了,畢竟在這戰場上,在北疆軍的刀鋒下,慢一分便可能丟一命。也算磨煉出來了。

  只今天這一戰,又不同以往,北疆軍怎麼好像瘋了似的?

  這他媽的!要同歸於盡嗎!!

  代王穿著一身金甲,猩紅披風,比台上的戲子扮相都好看。只他臉色實在不好看。

  「趙鈞今天是不是瘋了?」他惱怒地咒罵道。

  他的位置是在大軍的正中。因北疆軍實在行動迅猛,神出鬼沒,不定什麼時候就從「後方」出現了。所以對代王來說,沒有安全的「後方」,大軍的正中,四面都環繞著自己的軍隊,才給他一點安全感。

  代王也不是沒想過回京城去。

  只是他的軍隊被在城外被趙王牽制住了,對襄王已經喪失了威懾力。那臭不要臉的糟老頭子,不一定會對他做出什麼來。

  京城裡也並不安全。

  只是今天北疆軍像瘋了似的,見神殺神,見佛殺佛一般地在山西衛軍中殺進殺出。衛軍原覺得這幾個月已經歷練出來的膽量,在這份瘋癲般的殺意之前,又一洩千里了。

  「王爺!」山西都指揮使猶豫著勸代王,「要不然王爺往城牆那邊撤撤?」

  他解釋道:「今天北疆軍不大對。剛才幾次縱向衝鋒,一次比一次深,末將只怕……」

  代王當然不懂:「什麼是縱向衝鋒?」

  山西都指揮使只能給他解釋。

  原來因為山西衛軍佔著人數優勢,北疆騎兵向來衝鋒不深入,以防陷落。他們都是從外圍橫著走,像刮刀一樣,一層一層地收割外圍士兵的生命。

  但今日,北疆軍是縱向深入地衝鋒,那勢頭看著像是想衝到代王跟前似的。

  代王冷汗都出來了。

  他的命多珍貴啊!外面的兵士死也就死了,他自己怎能有一丁點損失!忙道:「聽你的,快點,動起來!」

  只他的戰車前後左右都重兵環繞,動起來哪有那麼容易。

  這時候,趙王殺過來了。

  趙王下了最後一次衝鋒的命令,旗手打出了旗語,上下將士都收到了命令,血都熱起來了。

  打完這一戰,就回家!

  這京城,實沒什麼意思,連打仗都不夠過癮。打衛軍也實在沒意思,一群拿刀的農夫罷了。他們北疆軍在這裡,真是殺雞用牛刀,實該趕緊回北疆去打胡虜的!

  這最後一次衝鋒,像是一口憋久了了的氣,噴射出去,便如颶風一般,切開了山西衛軍的中鋒,兵鋒直指代王那架華麗的戰車。

  代王站在高高的車台上,眼睜睜看著異母弟弟殺神一樣,捲著滾滾煙塵朝他而來,只嚇得魂飛魄散!

  「快走!快走!」他瘋狂大叫。

  只戰車如此之大,光是調頭都需要時間。

  「王爺!騎馬吧!」危急中有人機敏地牽了馬來。代王二話不說,也不用人攙扶,自己就從戰車上跳下來,翻身上馬。

  再一回頭,已經能看清趙王的身形面孔了!

  代王肝膽俱裂,什麼也顧不得了,一腳踢開為他牽馬來的人,猛抽一鞭便要逃命。

  趙王策馬追襲。

  代王一邊逃命,一邊頻頻回頭。每次回頭,趙鈞那殺神便離他更近一分。他那長刀,刀鋒上還帶著血!

  代王人都崩潰了,一邊催動戰馬,一邊大喊:「趙鈞你不能殺我!我和你乃是同胞手……」

  只代王向來養尊處優,騎術不精,疾馳中這般分神,馬身忽然一顛,他一個「足」字沒說出來,人已經摔了出去,滾落地上,被別的馬匹踏折了一條手臂。還不及慘叫,一抬眼,眼前黑影籠罩。

  神駿戰馬四蹄騰空,他的異母弟弟趙鈞如同從天而降的死神,長刀在夏日的烈陽下泛著冰冷的光,挾著許多年、兩代人的恨,向他斬下來!

  代王腦海中只閃過一個念頭:我命休矣!

  電光火石間,一柄幾乎一模一樣的長刀橫刺裡伸過來,擋住了趙王這一斬!

  精鋼對精鋼,刀鋒對刀背,剎那間碰撞出鏗鏘巨響和鋼火花,一閃即滅。趙王的馬身在這收刀的一剎,已經飛錯而去。回頭看,代王的衛士已經將嚇得幾近昏迷的代王拽上馬背,帶著他疾馳奔逃而去……

  戰場上的時機都是稍縱即逝的。

  一擊未能斬殺代王,便失了時機。趙王雖恨,卻也不會讓將士們因自己的貪心陷落在重兵中,他毫不猶豫地下令:「撤!」

  旗幟揮動,北疆將士們打著呼哨,呼喝著開始脫離戰場。

  山西衛軍今日被殺得人都傻了,只盼這群瘋子趕緊走,別想著什麼追擊了,哪有步兵追騎兵的。

  北疆軍脫離戰場,一路奔馳回到了紮營地。

  趙王下了馬,大將也跟著下了馬。趙王摘了頭盔扔到地上,過去一拳轟在他臉上。大將一個趔趄,嘴角破裂,流出了血。

  有人大驚,想衝過去攔。也有人剛才戰場上看到了,曉得怎麼回事,伸手攔住了旁人。

  趙王握住腰間刀柄,倉啷一聲,腰刀出鞘三寸,反著鋥亮的光,咬牙道:「給我一個不殺你的理由!」

  大將拇指擦過嘴角的血跡,滿不在乎地說:「殺不殺還不是你一念之事,要什麼理由,多餘!」

  趙王咬牙,腰刀回鞘,大步過去一把揪住大將領口:「為什麼攔我殺他!」

  剛才在戰場上,便是大將的長刀伸過去,替代王擋住了趙王的斬殺,救了他一命。使趙王失去了可能是這一生唯一一次斬殺代王的機會。

  他們二人的兵刃是一模一樣的長柄虎牙刀,甚至連份量都差不多。唯一的區別是趙王的刀背上,有隱刻的龍紋,大將的沒有。

  因趙王的馬上功夫,本就是由大將的父親手把手教出來的。

  大將被揪住了領口提溜著,絲毫不慌,只盯著趙王道:「你若是想坐大位,咱們絕無二話,便是幫你將你那些異母兄弟都殺光了也沒問題。」

  趙王怒視著他。

  大將又道:「可你要沒那個想法,『弒兄』兩個字,寫在史書上,好值得炫耀的嗎?」

  「你娘早就死了,他娘也早就死了。兩位娘娘之間的事,讓娘娘們自己在下面去解決吧。」大將收斂起了嬉皮笑臉、大大咧咧的模樣,冷峻了起來,「只你還得活著。你是什麼身份?是注定要在史冊裡有一頁列傳的人啊。」

  「娘娘在九泉之下,決不想看到你被記一筆『弒兄』,百年千年後還被世人指指點點地唾棄。我娘早就說過你想岔了,娘娘若在,決不想你給她報什麼仇,雪什麼恨。」

  「這世上當娘的,都只想自己的孩子能過得好好的,沒病沒災,就是最好。」

  「你殺了他,除了一時快意,能討到什麼好?」

  「你身為宗室,弒殺嫡皇子,你那自稱嫡長的老哥哥正好有了藉口,削你的王藩,撤你的兵權!」

  「若京城發了裁撤你的旨意,只要你願意裂土,咱北疆十萬大軍也都肯跟著你單幹!」

  「但你能嗎?你能嗎?你姓趙的!我還不知道你!你生是大周的人,死是大周的死人!趙鈞!你這輩子,是不可能叛出大周的!死心吧你!」

  趙王的牙咬了又咬,咬得英武的面龐都變了形。

  最終猛地一推,將大將推個趔趄,轉身就走。

  大將站穩了,看他消失,吐出長長的一口氣,彎腰撿起了自己的長刀扛在肩上,又撿起了趙王的長刀扛在另一邊肩上,扛著兩柄長刀咧開了嘴笑:「走了!回家了!」

  眾將士都興奮起來:「回家!回家了!」

  「哎,等等!」大將又道,「再去吃回大戶!這上京一趟,不能空手回去!」

  眾人轟然稱是。

  代王九死一生,膽都嚇裂了。

  他上京本是來搶大位,處理趙王本來只是捎帶手的事。萬想不到如今本末顛倒,別說大位了,性命都堪憂。趙王就是個瘋子!不搶大位,一直咬著他不放!

  瘋子瘋子瘋子!

  人怎麼能跟瘋子對著幹,代王都決定撤兵回山西老巢保命了,北疆胡虜異動、趙王將要撤兵北歸的消息傳了來。

  代王真實地迷惑了。

  「他為什麼回去?」他真誠發問。

  趙王把他六萬人都打殘了,襄王的四萬人又算什麼。他若再從北疆多拉些人來,大位落入誰手還未可知。

  他,為什麼這時候要回去了?

  山西諸將面面相覷,竟不知道該怎麼給代王解釋。都是姓趙的,你怎麼就想不明白呢?

  趙王受命先帝,鎮守北疆,防禦胡虜南下,守護著整個中原的安危。

  他在這個時候棄了京城,棄了大位之爭,毅然率大軍北歸,自然是為了——

  守土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7 01:35 AM

第八十一章 送行

  其實比起來,襄王實在比代王強很多,起碼閣老們心裡已經是這麼想了。

  至少襄王能理解趙王為什麼要北歸,他只是不敢相信真有人會作出這樣的抉擇,但起碼沒像代王那樣問出那麼蠢的問題。他小心求證:「真的?」

  閣老們無奈,告訴他:「真的。」

  「趙王戍守北疆,一直兢兢業業。」閣老們告訴他,「他的戰功,監察院都摸過底,都是實打實的,不曾虛報過。」

  便是景順帝這種寡恩多疑之人,都堅信趙王這個兒子是天賜將星,專門來助他千年萬年的。

  趙王的忠誠,是毋庸置疑的。

  只這份忠誠,是對誰,或者對什麼,就難說了。

  「只……」他們說。

  「只什麼?」襄王著急發問。

  閣老們便把趙王提的要求都說了。趙王這回要的有點多。

  襄王向來豪闊,擺手說:「給他,給他!北疆軍情最急,別耽誤了!讓趙王弟趕緊回去。」

  閣老們袖起了手,一個個仰著脖子看著描金的天花頂:「夏稅過不來,沒錢,沒糧。」

  襄王一噎,惱火道:「存糧呢?四大倉呢?」

  閣老們手一攤:「這幾個月為了平抑糧價,都放出去了。山東都司和北平都司又各劃走一批,夏稅跟不上,國庫要空了。」

  襄王更惱火,因為這個局面,恰是他造成的。原就是為了防備大位爭到最後,不得不動刀兵,可不能讓南方的糧,入了敵軍的口袋裡成了軍糧。

  只到現在,他驅虎吞狼,使著趙王和代王捉對廝殺,一直很順利,還沒用到自己親自下場。

  但現在為了送瘟神,他也顧不得了,豪氣地一揮手:「孤先墊上,給他!」

  閣老們高興地答應了。雖然襄王說的是「墊上」,但閣老們就沒打算還。誰叫這肥廝卡住南北通路,掐住朝廷的脖子呢。

  這一次兵部給趙王錢糧,可比先前給山東都司、北平都司爽快得多了。畢竟是慷襄王之慨。

  只襄王又發愁一個事——按理和按禮,他都該去送送趙王的。但,襄王不敢!

  趙王把代王打成一個什麼鬼樣子,襄王太清楚了。如今代王嚇破了膽,軍隊又遭受重創,趙王領兵北歸,大位之爭幾乎已經沒有懸念了,就該是他了!

  可如果趙王所謂北歸純是計呢?

  如果趙王就是為了誘他出城呢?

  到時候把他一抓,一殺,大位就易主了!

  襄王前思後想,還是不肯親自去送趙王。他點了世子:「我這幾日腰背痠痛,明日你去替我送送你趙王叔。」

  前面讓趙烺又立一功,這幾個月襄王跟前都只顯著趙烺了,世子正愁無處出頭呢,聞言當即挺著胸脯答應了。

  難得父王親自點他,既是器重他,也是因為唯有他這嫡出的身份,才能代表襄王府。

  這一點得讓湖廣系那些牆頭草好好看看!

  襄王為什麼不肯自己去,霍決一看即明。實際上,趙烺也很明白。他們都很瞭解襄王了。

  霍決對趙烺說:「你去。」

  「好。」趙烺點頭,「我去。」

  他問:「世子那裡怎麼辦?」

  霍決說:「我來。」

  霍決便使人往世子跟前說:「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世子身份這樣貴重,萬一那趙王擒住了您做人質可怎麼辦?」

  世子嚇了一跳:「不能吧?」

  那人說:「怎麼不能。擒住了世子帶回北疆做質子,王爺便投鼠忌器,以後趙王跟咱們王爺要錢要糧,王爺不得都給?我要是趙王,定這麼幹!還能憑世子,保得自身一方安穩。」

  世子猶疑不定:「可是,可是……」

  那人說:「要不您想想,這麼大的事呢,王爺怎麼就不能堅持一下,親自去送……」

  世子也挺瞭解自己親爹的,一想就明白過味來了。他爹怕了啊!所以推他出來!

  世子前思後想,覺得自己身份貴重,若他有失,襄王府便沒了正統繼承人了!遂咬牙,道:「明天一早,便去父王那裡稟告,就說我……腹瀉了!」

  只當晚,世子身邊得用的管事興慶得知了這決定,苦口相勸:「趙王能捨了京城就北疆,是有大義之人。世子已經在王爺跟前連失兩次,叫四公子贏了兩局了,萬不可再失了機會,令王爺失望。」

  世子老大不高興:「他自己都不敢去,叫我去。再失望,能有我的命大麼!你管好你的錢糧就行,別多事。」袍袖一拂,轉身走了。

  興慶在原地站了片刻,輕輕嘆氣。

  霍決知道了,告訴趙烺:「世子身邊興慶,是個腦筋清醒又能幹的人。我們要是有這樣的人就好了。」

  興慶於錢糧庶務上十分強幹,霍決在四公子身邊還沒發現這方面特別有才能的人。

  「哦,他跟在世子身邊很多年了。」趙烺也有點羨慕世子身邊有這樣能幹的人,又說,「他是小芳的乾爹,小芳時常想他。」

  「不過……」趙烺嘴角露出了然的微笑,「小安不喜歡他。」

  身邊的人都在他身上使勁,是給人說好話,還是給人上眼藥,趙烺心裡清楚得很。小芳每提起他這養父,小安就誇興慶對世子忠心,小滿就訓斥小芳,總想讓小芳跟他自己親近,俱都十分可笑可愛。

  身邊人這樣,在趙烺的心裡,也是個樂子。

  霍決卻道:「不喜歡就憋著。公子身邊用什麼人,用不用人,輪不到他來置喙。」

  趙烺哈哈大笑。

  霍決和小安是契兄契弟,好得穿一條褲子,到現在都還在睡一間屋子。霍決管束小安,天經地義,也是真的在替趙烺著想。

  小安素來淘氣,獨被霍決管得沒脾氣。偏小安對霍決心服口服,是因為當年驚馬那件事。知道真相的趙烺一想起來,就好笑。

  這真是,天生一物剋一物。

  第二日一大早,襄王就收到稟報,道是世子昨夜吃壞了,腹瀉了一夜。

  襄王臉上的神情十分精彩。

  因襄王也十分瞭解自己這個長子。好聽點,可以說他是老成持重,難聽點,其實就是膽小慎微。

  而且他耳根子軟,容易聽信人言。要不然以前一個狐媚的陳氏怎麼就把他哄得暈頭轉向,連從前伉儷情深的世子妃都翻臉了呢。這指不定昨天晚上什麼人在他耳邊說什麼了,明明昨晚還傻乎乎地表示今天一定要把事情辦好呢。

  襄王磨了磨牙,手撫在胸口順了順氣。雖然他自己也貪生怕死不敢出城見趙王,但依然不妨礙他對世子感到失望。

  人就是這麼雙標的。

  一口氣強順下去,他看看下面,問:「你們大哥病了,誰替我去送送你們趙王叔?」

  這次出來,他帶了不止一個兒子。不料,其他幾個兒子也都低下頭,鵪鶉似的不吭聲。

  因為昨晚霍決早都使人往他們面前透口風:「王爺自己不敢出城,才派世子去,世子要是能想明白,估計也就不敢去了。」

  另幾個兒子現在一看,竟然都說中了?既然爹和大哥都不敢去,那自然是說明此事危險,話說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個個都十分珍惜自己呢。

  便在此時,四郎趙烺越眾而出:「父王,兒臣去吧。」

  襄王拿眼一看。

  趙烺穿著一身淡金色圓領袍,頭戴玉冠,腰繫玉帶,一身貴氣,十足體面。

  趙烺的親娘,襄王的側妃,年輕時候國色天香,生出來的兒子自然容貌出色,越出眾人往殿中這麼一站,真個玉樹臨風,叫人喜歡。

  尤其是這份膽識氣度,把旁的兄弟都比下去了。

  襄王嘆一聲,又欣慰,道:「那便四郎去吧。替我好好送送你趙王叔,唉,他戍守邊疆十分辛苦,定要囑咐他保重身體。」

  趙烺低頭叉手,領命而去。

  襄王不敢來出城來見他,在趙王的意料之中。但來的不是世子而是襄王府四郎,趙王有些意外。

  他挑眉:「怎麼是你來?」

  趙王實際上只比趙烺長兩歲,他比襄王世子都還年輕呢,但他輩分在這裡,自然可以這樣跟趙烺說話。

  趙烺恭恭敬敬地說:「原該是世子大哥來送王叔的,只我大哥昨夜吃壞了肚子,腹瀉了一夜,今天才來不了,由我來了。」

  襄王一行人住在禁中,吃食上都由御廚房打理,怎麼就能吃壞肚子了。趙王嘴角微微一扯。

  先前還沒和代王打起來的那幾天,他也觀察了襄王府諸人。他那老哥哥是個老狐狸,愛謀算,膽識上當時尚不知,現在看知道欠缺些。那時襄王世子一直跟隨襄王左右,趙王也看了看他,雖比趙王年紀還大,但唯唯諾諾,不像個有自己主意的人,還不如他爹。

  他當時對趙烺也沒多在意,因趙烺不過是個庶子,且上面除了世子還有旁的哥哥。又穿戴過於亮麗,奢靡氣重,趙王不大看得上他。

  只時隔幾個月不見,今日再看,似比當日順眼些。只還奢靡,脂粉氣重,一看就是錦繡堆裡食金饌玉地養大的。

  趙王嘴角這一扯,帶著瞭然和一絲鄙夷。

  不知怎地,趙烺就窘迫了起來。臉上莫名發燒,生平第一次,竟替整個襄王府羞臊了起來。

  在趙王的面前,那些盤算、怯懦、狡猾都無所遁形了似的,真亮亮地露在了外面給人看,叫人無地自容。

  趙烺強撐著將餞行該說的話,該有的禮都做到位了。

  待趙王上馬,趙烺也上馬:「我送王叔。」

  他爹他大哥都不敢出城,他敢,沖這份敢,趙王給這侄子個面子,許了。

  常人相送,要麼五里,要麼十里,特別誠心的,送個十八里、二十里的也是有的。

  趙烺送出了兩里地,趙王便不耐煩了,道:「就到這裡吧。」

  趙烺還想再說,趙王老大不客氣地說:「你拖慢我速度了。」

  趙烺一噎,只得下馬,給趙王行晚輩禮:「王叔務必保重身體。」

  趙王輩分大,也不下馬,點點頭道:「跟襄王兄說,莫學先帝。」

  這話說得,趙烺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

  趙王不理他,一撥馬頭就要走。

  趙烺望著這年輕王叔的背影。他曾在城牆之上遙觀他領兵作戰,那悍勇讓人驚心動魄,心馳神搖。

  他這一去,大概此生不會再見。

  尋常藩王尚不得入京,趙王這樣手握重兵的,不管誰做皇帝,大概都不會許他來京城,除非……是削了他的兵權,或者想要他的腦袋。

  這是一生唯一的機會。

  趙烺心中湧動起不一樣的情緒,衝動之下,他上前一步,喊了聲:「趙王叔!」

  趙王勒馬,轉頭看去。

  趙烺上前一步,仰頭:「我聽說那日,代王叔問了個問題。他問旁人,趙王叔為什麼要回北疆去?」

  代王問的那個蠢問題已經不脛而走,成了個笑話。

  趙烺知道這問題真的很蠢,或許他現在提起來,在周圍人的眼裡也和代王一般的蠢。但這一生或許就這麼一次機會,趙烺想聽他的王叔親口說說。

  他道:「侄兒想問一樣的問題,王叔你,為什麼回去?」

  問題聽起來是一樣的,但其實是不一樣的。

  代王問趙王為什麼回去,答案是,回去守土。

  趙烺知道趙王北歸是為國戍守,他問的是,爭大位的利益,對趙王個人來講,難道不比守土更重要嗎?便一時失些疆土,趙王若肯多從北疆調兵南下,先奪了大位,將來再謀收復失土,以他和北疆軍的悍勇,也不是做不到的。

  趙烺問的是,趙王為什麼會做這樣的抉擇?

  趙王凝目,從初見到現在,幾個月以來,第一次認認真真地看了這個侄子一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7 01:43 PM

第八十二章 成交

  趙王翻身下馬,站定在他面前的時候,趙烺耳根竟然有些發熱。

  因他竟讓趙王叔正眼相看了。

  自入京以來,除了代王因宿仇令趙王多看過幾眼,其他人……誰讓趙王正經看到眼裡去過?

  趙王打量了他片刻,問:「你是不是生平第一次離開湖廣?」

  趙烺承認:「是。」

  藩王的行動範圍是有限制的,無詔不得入京,也不得離開封地。若不是這次景順帝殯天,宦官亂位,趙烺可能一生都沒有機會看一看湖廣之外的景色。

  人若是只能在一個地方待著,時間久了便成了井底之蛙。

  趙王道:「我第一次離開京城,便是受封去北疆。」

  「我在路上哭了一路,等到了北疆,我不哭了。我想著,北疆有強兵,我得想法子將這強兵握在手裡,將來才有資格接我母妃出來,或者,回京去。」

  大將也下馬,站在了趙王身後。趙王講的「過去」都是他親身經歷的,只現在再聽趙王講,特別津津有味。他咧開嘴直笑。

  「但我在北疆十餘年,終於懂了一件事。」趙王說,「北疆軍,在極北苦寒之地,凍土之上,防禦著比中原人強悍凶殘十倍不止的胡虜。因是有北疆軍的存在,才有中原的盛世安穩,天下太平。」

  「北疆軍,是大周的北疆軍,不能是任何人的私兵,誰都不配,包括我。」

  趙王環視了一週身邊浩浩蕩蕩的披甲鐵騎,告訴趙烺:「我此次入京,是為了了結一場私怨。」

  「他們都知道,都願意追隨我,為我而戰。但,我不能辜負他們。」

  「北疆告急,若因為我的私怨或者貪心,致北疆失守,令北疆軍蒙羞……那我,就不配再率領北疆軍了。」

  「四郎是吧?」侄子們太多,也不熟悉,趙王有點弄不清趙烺的排行。

  趙烺道:「是。」

  趙王道:「把我這些話轉告給王兄。讓他知道,北疆軍不是我趙鈞一個人的,沒有邊疆將士的流血,誰坐金座都坐不安穩。」

  「江南的糧道,該放開放開,卡北疆軍的供給,是在卡他自己的脖子。」

  「至高位者,必須明白這一點。」

  趙烺覺得,像是有一雙手,扒住了他的腔骨,生生地把他的胸臆強行打開了。

  他心中生出了從沒有過的開闊高遠之感。

  「是!侄兒定會轉達!」趙烺說完,心中依然如蕩層雲,激蕩之下,脫口而出,「王叔!他日若侄兒能……定不叫王叔受後方鉗制!」

  說完,他就窘了。

  他父王還沒登大位呢,便是登了他也只是庶出,非嫡非長。現在就說這個話,實在有說大話吹牛皮的嫌疑。

  趙王這般的豪傑,會恥笑吧。

  但趙王並沒有恥笑趙烺。

  正相反,他認真地看了看趙烺,忽然說:「手給我。」

  趙烺微懵,下意識地伸出手去,平伸,手心朝上。像遞東西,接東西。

  趙王:「……」

  大將嗤地一笑,上前一步,熊掌般的大手握住了趙烺的手腕,直接將他手舉起來了。

  趙烺還沒反應過來,趙王一掌擊在他掌心:「成交。」

  這……

  趙烺心跳都停了!

  趙王道:「記住今日之言。」

  欲走,又停,告訴趙烺:「轉告王兄,謝淳、王又章、孫南海、周羅生,都曾輪守戍邊,都是善戰可用之人。」

  說完,再不囉嗦,和大將翻身上馬。呼喝一聲,北疆鐵騎動起來,掀起人高的煙塵,轟隆隆地去了。

  奔馳中,大將道:「你這侄兒不行,脂粉氣太重了,怪娘的。」

  趙王道:「錦繡堆裡長大的,都這樣。」

  大將道:「是呢,當年你初到,我還以為你是個小姑娘,還給你送花呢,白瞎了我一片心。」

  趙王二話不說,脫蹬提腿踹過去。大將早有防備,一扯馬韁,馬兒靈巧地避開了。

  再扯回來,又道:「又沒說瞎話,生啥氣。你看你那侄子,身邊的人,還他媽塗著口脂呢!我天!大男人!」

  趙王卻一抽韁繩,道:「不是男人。」

  大將:「噫?」

  趙王道:「閹人罷了。」

  大將恍然:「怪不得。」又道:「還是你好,不用閹人。我記得你就小時候才用過。」

  「陰氣太重。」趙王道,「跟他們待久了,不舒服。」

  他又道:「我小時候,原沒覺得。後來去了軍營,才覺出來。到底身體殘缺了,心性上多少都不太正常。尋常人看不出來,但他們貼身伺候我,我不舒服。」

  趙王小時候帶過去的閹人,原沒覺得什麼。後來他進了軍營,日日打交道的都是雄壯陽剛的兒郎,漸漸覺出了不同。

  因閹人看起來再豁達再可親的,內心裡總有陰暗扭曲之處。

  他小小年紀母親被貶,自己被發到苦寒之地,分外敏感,輕易便能察覺出來。後來他就找藉口搬進軍營裡,不住在王府,不叫那些閹人近身影響自己。

  待長大,便不要京城發配過來的閹人。說了幾次,京城那邊便不再給他配閹人,他自己這裡也不收私閹。

  現在王府裡只養著從前帶去的一些閹人,都近不了他的身。留著給他們養老罷了,畢竟都是從前伺候過母妃的人。

  趙王與大將邊說著,邊北去了。

  趙烺被煙塵迷了眼睛,狠揉了幾下,都還忍不住使勁睜著眼睛目送趙王北去。

  趙王的身姿,令趙烺一生難忘。

  待那挺拔英偉的身影消失,趙烺發出長長的一聲喟嘆,感慨地喚了聲:「永平……」

  霍決卻沒有像平時那樣立刻應聲。

  趙烺微詫轉頭,卻見霍決也凝望著趙王遠去的煙塵,那目光竟痴痴的,尤甚於他。

  霍決十六七才淨身,曾經是男人。他出身行伍,若無此一遭,說不定將來也能成為這樣堅毅果敢的偉男子。

  只現在,不可能了。

  趙烺對霍決生出了一分憐惜,又喚了一聲:「永平。」

  霍決驚醒。只他已經失了態,便乾脆不掩飾,只垂下眼,應道:「在。」

  霍決雖年輕,其沉穩內斂卻是趙烺生平僅見,喜怒從不外露。偶爾失態露出兩分真性情,趙烺反而喜歡,並不責怪他。

  趙烺背起手,遙望著趙王消失的方向,感嘆道:「趙王叔,真是人物啊。」

  霍決沉默了許久,道:「一流人物。」

  趙烺問:「我是幾流?」

  霍決抬眼:「您是我的主人。」

  趙烺笑嘆:「不入流,是不是?」

  霍決道:「您是我選擇效忠的人。」

  「你呀。」趙烺笑道,「算了。」

  他望著北方,悠然神往:「還是你說的對,該走出來。若不是來到京城,見到趙王叔這樣的人物,我是不能真的看明白自己從前有多可笑。」

  霍決不說話。

  趙烺也不強求,只道:「永平,以後我若再作出可笑之事,提醒我。」

  霍決垂首:「公子以後,只會做大事。」

  趙烺一笑,翻身上馬。

  霍決卻沒有立即上馬,他向北望了望,又向東南望了望,似有出神。

  小安牽著馬湊過來,問:「哥,怎麼了?」

  霍決道:「山東衛軍這會,該到家了吧?」

  小安道:「算算時間,差不多吧?」

  霍決點點頭,似是自言自語一般:「也挺好,平平安安的就挺好。」

  小安沒吭聲。他知道霍決說的是什麼。

  因山東衛軍到了京城,城門又重新開放每天一個時辰的時候,小安就去打聽過了。山東衛軍裡,有青州衛,青州衛裡,有姓溫的百戶。

  他挺高興地去告訴了霍決,結果霍決只淡淡地「哦」了一聲。

  康順私下跟小安說:「你想讓他怎麼著呢?去跟前岳父說,『我做個奴僕做得很體面了』麼?」

  小安啞然。

  因他和霍決、康順都不一樣。他是從小被親爹娘賣進王府的私閹。他在王府裡長大,從來就未曾以身為奴僕為恥過。

  衛軍們都不許入京,但他們是襄王府親隨,可以自由進出京城。只到最後,山東衛軍都拔營了,霍決也沒去看一眼。

  小安也閉口不提了。不想這會兒霍決又提起。

  到底心裡,惦記著呢吧。

  小安想,若世上有那麼一個人,不管是男是女,總之是有個人,會為了見他一面,說一句話,便千里迢迢而來,他大概也忘不了。

  可惜不管是男是女,這世上都不會有那麼一個人,為了他奔赴千里。

  從爹娘將他送去私閹,他在這世上,便舉目無親了。他羨慕霍決,還有溫姑娘這樣一個人可以放在心裡。

  只不知道溫姑娘後來嫁人沒有?她當時說要再議親的,肯定又議了吧,就算現在還沒嫁,遲早都得嫁。

  小安一想到溫姑娘終究是要嫁給別人,拋棄霍決,就十分不高興。

  他對康順說:「以後我們兄弟幾個出息了,也像牛都督那樣,娶一房妻室,納十個美妾,再養一個絕色的伎子,名動京城!」

  康順哈哈大笑。

  只這些都還太遙遠,眼下,國無主君呢。

  趙王和代王大戰這幾個月,京城的風向有了壓倒性的逆轉。絕大部分人都倒向了襄王。

  趙王以一己之力,打破了眾人從前對三王的印象,他偏拍拍屁股瀟灑北歸了。此時眾人只剩下兩個選項,要麼襄王,要麼代王。

  親眼看著代王是怎麼被趙王打殘的,看著他張皇逃跑,看著他身為趙家宗室,竟不覺得胡虜異動趙王該戍衛北疆。眾人,實在很不想選代王。

  那麼不管樂意不樂意,就剩下襄王這唯一一個選項了。

  只內閣都是老狐狸,跟襄王討價還價:先解決城外代王再說。

  因代王聽說趙王竟真的走了,欣喜若狂,當下也不撤兵了,開始歸攏殘兵。這一歸攏,歸攏出三萬人來。

  京城外還有著代王三萬人,內閣不覺得襄王能安穩登基。襄王自己也這樣覺得。

  如今,趙王那殺神走了,代王是疲敝之師,軍隊人數幾乎被趙王腰斬,已經不及襄王人多了。襄王便覺得氣壯起來,他那四萬雄師,終於動起來。

  襄王發了討伐代王的檄文,指代王先對同胞手足動刀兵,為不悌,為失德。襄王以嫡長之尊,要求代王束手就擒,入城去太廟自行認罪。

  代王當然不幹。

  打不過趙王,還打不過襄王這個死胖子嗎?

  真巧,襄王也是這樣想的。

  親眼看著代王被打成那熊樣,襄王實沒把代王的三萬殘部放在眼裡,發兵四萬,圍剿代王。

  他是抱著痛打落水狗的心態,滿以為也會像趙王那樣,打得代王滿地找牙,誰料到首戰就敗了。

  襄王目瞪口呆,不可置信。

  京城武將嘆道:「山西衛軍被北疆軍追著打了整整三個月啊。」

  「能活到現在,還沒逃散的,再慫的兵,也算練出來了。」

  「唯有實戰,才是最好的練兵。」

  山西衛軍也感嘆:「打湖廣的鳥人,才體會到北疆軍打我們是什麼感覺。」

  人雖多,卻都是拿刀的農夫啊。

  首戰即敗,襄王本來就胖的臉,被啪啪地打腫了都。

  才歡呼趙王離去的京畿百姓,再一次陷入戰爭的水深火熱之中。這一次是圖窮匕見,為了大位,什麼遮羞布都扯下來了。

  不談嫡長,無論賢德,就看誰的拳頭更硬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7 01:57 PM

第八十三章 探索

  比起水深火熱的江北,江南一直安穩太平。只因糧道不通,六月以來,糧價跌得厲害,榖賤便不免傷農。

  但總的來說,伴隨著許多真真假假不能確定虛實的從北邊傳來的各種小道消息,江南的人還是感謝襄王的。

  不管襄王封了南北通路動機為何,他的確是將戰火攔在了江北,沒有使之波及江南。就憑這一點,江南人士就感恩襄王。

  七月的時候,江州陸府,陸夫人的上房裡,溫蕙難得與公公陸正碰面。今日裡是特意將她喚到上房,便是為了有些消息要告訴她。

  「所以山東衛軍到京師的時候,諸王已經入京了。原就是張忠矯詔,作不得數,更何況張忠已經伏誅。」陸正告訴兒媳婦。

  溫蕙大大地鬆了一口氣:「那就是不用打仗了?」

  「趙王和代王打起來了,但其餘諸藩王和京衛三大營都未參與。北平都司和山東都司的衛軍更加沒有捲進去。京城的兵太多了,內閣想把兩地衛軍都打發回去。只湖廣的押糧官回來的時候,北平、山東的都指揮使,都還在和兵部撕扯錢糧的事,不肯走。」陸正說,「這是四月底的的消息,八虎都伏誅了,內閣已經在主持大局。至少這麼看應該是不會捲進去。」

  不僅地域上有距離,南北通路還被封了,消息傳遞比從前困難得多了。更有許多不真實的假消息亂人心。

  陸正拿到的消息,是輾轉從湖廣的押糧官那裡探聽來的,基本保真。只是拿到手,也是三個月前的情況了。

  溫蕙知道這消息探聽不易,公公知道了,還特意喚她來告知,心裡十分感激,站起來行禮:「多謝父親,有勞父親了。」

  媳婦年少可愛,自打進門後,和妻子、兒子相處得都很好。她天天到上房給妻子請安,陸正每日回家時亦有感覺,上房的氣氛似乎都比從前輕鬆了。

  今年夏季換衣裳,丫鬟們竟穿上了石榴紅的裙子。陸正一看就知道這不是妻子的品味,問了下,果然是兒媳婦挑的顏色。

  妻子並無不快,反而自己打趣自己說:「竟是我帶得大家都冷清了。小姑娘們,原該亮麗些。」

  的確沒有從前的配色清雅,但府裡突然間就喜慶了幾分,其實讓人看著也挺舒服的。陸正也有年紀了,不比年輕的時候只求一個「雅」,現在也頗喜歡這股子喜慶勁了。

  只兒子笑著搖頭。

  畢竟還是少年,還在秋華春月,陽春白雪,求雅不求俗的階段。

  陸正拈鬚微笑。

  陸夫人道:「所以把心放下來,不要成日裡自己嚇自己。」

  溫蕙赧然:「是。」

  陸夫人又問陸正:「只南北交通不知道什麼時候能解封?」

  陸正說:「這可難說。代王和趙王四月就打起來了,如今三個月過去了,路卡還沒撤,也沒有新君登位的詔書下來,可知還沒結束。耐心等吧,內閣能控制住局面,不使諸王趁機裂土自治便行。」

  陸夫人點點頭,對溫蕙說:「現在就是擔心你母親到時候不能過來給你主持及笄。」

  公公、婆母、夫君都對她極好的,溫蕙承他們這份情,不願大家為她操心,只道:「知道大家都安好就行。我沒關係的。」

  陸夫人道:「沒事,便親家過不來,咱們也好好給你辦一場。」

  溫蕙笑著道謝,和陸睿一起告退了。

  陸正看看妻子神色,問:「今天氣色還挺好的?看著臉色比往常紅潤。」

  陸夫人一笑:「下午無事,叫著丫頭們和蕙娘一起玩了投壺。出了場汗。」

  陸正覺得有趣:「都好多年不玩了,竟玩起這個?你當年玩得很好的,十中六七。媳婦可能贏過你?」

  陸夫人失笑:「別提了,你媳婦十投十中呢。」

  陸正驚訝:「喝?」

  陸夫人道:「蕙娘那手,準得跟什麼似的。她說她投鏢,十丈之外能穩中靶心,你聽聽。」

  陸正大笑:「不愧是武將家的閨女。」

  陸夫人也輕鬆一笑。

  往日裡丈夫忙於公務,兒子專心治學,她的日子過得寧靜無波,平淡似水。自娶了兒媳,連喬媽媽都說,這上房多了好幾分人氣兒,挺好。

  從上房出來,小夫妻兩個拖著手。

  陸睿問:「還是不開心?」

  溫蕙立刻笑道:「沒有啊。」

  陸睿挑眉道:「跟我還裝?」

  溫蕙就不裝了,抱住了陸睿的手臂,把頭倚在他肩頭,倚著他走,不吭聲。

  陸睿心中明白,微嘆,安慰道:「現在都不一定呢,也許馬上就放開交通了也說不定呢。」

  溫蕙「唔」了一聲,情緒還是低落。

  因及笄實是一個女子人生中重要的儀式,生身之母竟不能在場的話,實叫人遺憾。

  陸睿低頭親了親她的頭髮,低聲說:「到時候給你好好地辦一場。」

  溫蕙抬起頭,給了他一個安慰的笑:「我知道,母親剛才說過了。你別擔心我,我難過一會兒就好啦。」

  很努力地不想讓公婆夫君為她擔心,或者因她掃興呢。

  陸睿微微心疼。

  終於有些後悔,不該和母親因為一些私心,就讓溫蕙早早地和家人分離。她,真的還小呢。愈強作大人模樣,愈是讓人覺出來她小。

  原是想著待她過門,對她好便是。此時才意識到,對一個女孩子來說,母親的位子,無人可以替代。

  但這種後悔於現實中,實無什麼大用。畢竟木已成舟。

  陸睿遂轉移話題,分散溫蕙的注意力:「今天又和母親做什麼了?」

  溫蕙從來就是一帶就偏的人,趕緊炫耀:「我們玩了投壺,我大殺四方呢。」

  陸睿:「謔。」

  溫蕙:「真的!」

  陸睿道:「不信。」

  溫蕙氣惱:「那我們玩一個讓你看看!」

  陸睿問:「你那裡可有?」

  溫蕙才想起來:「沒有呢。母親說給我準備一副……」

  陸睿牽她的手:「我那裡有。」

  便一起去了棲梧山房,果真玩了起來。

  溫蕙其實下場之前也暗搓搓考慮過要不要稍微放放水。畢竟她娘她嫂子以前都悄悄跟她說過,一定要給男人留面子。

  可陸睿斜她的那小眼神兒實在可氣呢,竟敢看不起她!

  溫蕙便沒客氣。

  陸睿十中八九,以投壺來說的話,算很好了。只他也萬萬想不到,溫蕙十投十中。

  溫蕙安慰他說:「你也不錯。」

  陸睿:「……」

  陸睿捏住她的臉往兩邊扯:「瞧把你能的。」

  溫蕙撥開他的手揉揉臉蛋,抬頭看他,忽然踮了踮腳,又用手在頭頂比了比。

  「?」陸睿問,「幹嘛?」

  「怪了。」溫蕙說,「我明明長高了,去年做的裙子,折在裡面的褶子都放出來,怎麼站在你旁邊,好像沒長似的?」

  陸睿要笑死,按住她頭頂:「因為我也長了啊,小冬瓜。」

  溫蕙拍他手:「你才小冬瓜!」

  晚上便在棲梧山房用飯。夏日裡暑氣太盛,溫蕙就想吃冷淘。廚房做的臊子特別可口,冷淘是用冰涼的井水過過的,拌在一起特別好吃。

  陸睿就更會享受了。棲梧山房的院子裡置了涼榻,又寬又大。點上熏香,擺上小几,便在院子裡用飯。

  用完飯撤了碗碟,上了消食的山楂飲子和酒,切好的鮮果上叉著小銀叉。

  「這個榻真大。」溫蕙說。這得能睡十幾個人吧。

  陸睿道:「仿古的,古人席地而坐的習俗,如今已經找不到了。我們如今的床也好、榻也好、椅子凳子,其實都是古時候從胡人那裡傳過來的了。所以那時候叫胡床,胡凳。」

  這種大涼榻棲梧山房有六架。它其實是可以很方便地拆裝的。陸睿夏日裡開宴招待朋友的時候,才會六架都擺出來,在院子裡團團圍了,愜意極了。

  溫蕙就羨慕:「你們想幹什麼都行,我連門都出不了。」

  陸睿失笑,道:「今年也是情況特殊。先是國喪禁飲宴遊樂,後來鬧糧價,黃家女眷的車出門叫人圍過一回。現在糧價太賤,外面賣兒賣女的,也不安穩。安全起見,各家女眷都沒怎麼出過門。再等等,等京城那邊立了新君,安穩下來,帶你出門去玩。」

  陸睿這承諾一出,溫蕙整個人都要撲在他身上了:「真的?真的?」她要是有尾巴,這會兒都搖起來了。

  陸睿攬住了她的腰:「當然,不過……先陪我喝一杯。你酒量怎麼樣?」

  溫蕙吹牛道:「我能喝的!」

  陸睿很快就知道,溫蕙不能喝。

  她酒量實在不怎麼樣。陸睿給她喝的是淡淡的梨花白,又加了碎冰,甘甜冰冽。她貪杯,不過半個時辰,便燻燻然了。

  她還要喝,陸睿搶了去,不許。

  溫蕙要搶,一撲,撲到了陸睿的懷裡。

  陸睿挾住她肩膀,冷笑:「小東西,還挺貪杯。」

  晃晃酒盅,偏不給她,仰起頭來,高高地,盡數倒入自己口中。

  夏日的衣衫單薄。

  陸睿回到院子就換了件原色的細麻禪衣,牙白的裡衣也是極薄的。暑氣侵人,那領口不知道什麼時候鬆開了。

  他仰頭將一盅帶著碎冰的酒盡數傾倒入口中,酒水淋落,順著脖頸蜿蜒。

  溫蕙睜大眼睛盯著那酒液,目光落在了陸睿的修長脖頸的喉結上,又隨著酒液滑落到那精緻的鎖骨上。

  為什麼一個男子的鎖骨能如此好看?

  或者只是陸嘉言的鎖骨才這樣好看?

  可他哪裡都好看。微閉的眼,挺拔的鼻樑,被酒液浸潤的唇,秀美的下頜……處處都風流。

  溫蕙緩緩地眨了眨眼,想把他看得更清楚些。

  要是不穿衣服就好了,就能看得很清楚。

  溫蕙便伸出手,攥住陸睿的衣襟。

  陸睿放下酒盅,低頭看了一眼那不安分的手,又看看她的眼。

  四目對視了片刻。

  溫蕙對他笑,眸光像一汪春水,竟帶著幾分媚惑,像個女人了。或許,是天生的本能。

  對男人來說,是邀請。

  陸睿緩緩低下頭去,將口中一片碎冰渡給了她。

  溫蕙閉著眼睛接過來,舌尖冰冰的。

  忽然身上一顫……陸睿的手才握過加了碎冰的酒盅,也是冰冰的。和溫熱的肌膚接觸,便激起一片雞皮疙瘩。

  溫蕙捉住了他的手腕。

  陸睿吻著她的唇,抬眸看了她一眼,又垂下眸子。

  掙脫了,探索。

  尋到了,握住。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7 02:09 PM

第八十四章 立領

  陸睿的手和她的體溫同化了。溫蕙微微顫抖。

  天色已經黑了,屋簷下掛著氣死風燈,氤氳朦朧。溫蕙睜開眼,看到陸睿黑且密的眼睫。

  她又閉上了眼睛。

  丫鬟們都不知道躲到哪裡去了,耳邊只能聽見遠處的夏蟬和院落裡不知道哪裡的螽斯蟲鳴。彷彿世界上只有她和他兩個人似的。

  陸睿親吻她的脖頸,她又睜開眼,看到滿天的星子都在看著他們。

  但那沒關係,他是她的夫君呢。

  溫蕙覺得自己像一條漂浮的小船,搖搖晃晃,全不由己。而陸睿就是那掌舵的人。

  他想帶她去的地方遙遠未知,既莫測,又叫人嚮往。

  沒關係,拜過天地,認過高堂,合乎禮法。

  他想帶著她駛向哪裡都可以。

  只這旖旎偏被人不解風情地打斷。

  有人重重地咳嗽一聲,站在廊下,粗聲粗氣地說:「天都黑了,園子裡蚊子多,少夫人要不然早點回去?」

  銀線。

  哦,銀線!

  陸睿也從醉意中驚醒,被銀線這硬邦邦的口氣弄得哭笑不得,將溫蕙摟在懷中,穩了穩呼吸,道:「……知道了,等一會兒。」

  銀線滿面通紅,急匆匆地退到茶水房裡去了。

  旁的丫鬟取笑她:「你膽子真大。」

  銀線氣得瞪眼睛:「那不然怎麼辦!」

  總不能看著那兩個就地圓房吧。

  理智上知道銀線做的對,可身體自有主張。溫蕙被陸睿摟著懷裡,攀著陸睿的脖子,一點也不想放開。

  陸睿酒量比她好,腦子比她清醒,輕輕拍拍她的背心,哄她:「好了,回去了。」

  溫蕙在他頸窩裡蹭了蹭,大著膽子在他脖頸上咬了一口。她原不知道脖子這裡也是可以被親的,剛才陸睿啃她脖子,她才知道了。

  陸睿的呼吸又重了一息,將她摟得更緊了些,低聲道:「別鬧。」

  他啃她咬她揉她都不是鬧,她就反咬一口就成了「鬧」了?

  溫蕙不服氣,學著他剛才對她做的,在他脖子上狠狠嘬了一口。

  陸睿被反攻,被她這一口,渾身酥麻,狠狠攬住溫蕙的腰,險些失了理智。

  銀線又出來看了一眼,好嘛,姑爺收斂了,姑娘蹬鼻子上臉了。不害臊!

  銀線重重地咳了一聲。

  驚了一對兒鴛鴦。

  溫蕙撲騰起來,衣擺鬆了,低頭一看,才發現腋下兩根衣帶,不知道什麼時候竟被陸睿解開了一條。怪不得銀線要竄出來攔著呢。

  她臉頰暈紅,忙繫衣帶。酒意未散,手晃著,對衣帶都對不齊。陸睿面不改色地幫她繫好了衣帶,又下了榻,提起她的鞋子幫她套在腳上,一抱,把她從涼榻上抱下來:「還能不能走路?」

  「當然能。」溫蕙道,「我又沒醉。」

  沒醉你身體晃什麼,銀線無力吐槽。過去攙著了溫蕙:「我扶她,不叫她摔著。」

  陸睿不太放心,道:「我送她吧。你們打燈籠。」

  說著,站到溫蕙面前,屈膝蹲下去:「上來。」

  銀線高興地扶著溫蕙趴到了陸睿的背上。溫蕙摟住陸睿的脖子,笑嘻嘻地。

  陸睿出門通常不帶丫鬟。丫鬟們便喊了平舟,平舟也提了燈籠。

  銀線梅香在前面,平舟跟在後面。陸睿背著溫蕙走在中間。

  他們沒穿過園子,園子裡的路設計得曲曲折折,且也不平整,雖有幽雅意境,現在他背著個人,大晚上的摔了可不是好事,便走了外圍的甬道。

  甬道同時通著外院和園子,需要的情況下,將園子與內院連接的大門一鎖,便可做到內外隔斷了。原是男主人招待客人,為著從外院直接去園中觀賞才用的路。這條路雖繞遠,但平平整整的,不會摔跤。

  通往外院的門正常情況都是是關著的。平舟過去喊門,值夜的守門婆子給開了門,見是公子背著少夫人,帶著微微的酒氣,平舟又探手入懷,抓了把銅錢給她,老婆子滿是褶皺的臉上都是笑。

  陸睿從外院又重新走了垂花門進入內院,一路將溫蕙送回了她自己的院子。

  溫蕙一路伏在他背上,雖不亂踢亂動,卻老把鼻尖湊到陸睿頸間嗅他,又或在他耳根蹭蹭。

  陸睿這一路身體都是熱騰騰的,很想把溫蕙扔下來,按在甬道的牆上狠狠咬一通。

  心裡默默盤算著到九月她及笄到底還有多少天,數日子數了一路,終於把溫蕙送回了她自己的屋裡,丟在床上便退出去了。

  青杏見她這樣,「喲」了一聲,說:「怎地還喝醉了?」

  梅香捂著嘴笑:「公子帶著喝的。」

  兩個丫頭都笑。溫蕙哼了一聲,翻身側躺著,撐著頭:「不許笑!」

  壞丫頭們笑得更厲害了。一個道:「我給她洗漱。」一個道:「我去煮點醒酒湯,別叫她明天頭痛。」笑著各自去了。

  溫蕙哼哼著,閉上眼睛聽著陸睿在外面和銀線說話,也不知道在說什麼。

  待到陸睿走了,溫蕙醒酒湯喝了,也洗漱了,人反而清醒了。

  今天正好銀線值夜,睡在她腳踏上。她睡不著,拿腳丫去撥銀線:「哎,哎。」

  銀線:「……幹嘛?」

  溫蕙撒嬌:「你上來嘛,說說話。」

  其實在溫家的時候,沒有那麼大規矩。而且山東人睡炕,從前值夜的時候,她們都是跟溫蕙一起睡炕上的,中間還能隔著一張炕桌。到了陸家規矩大,這麼大一張拔步床,兩層簾子,小房子似的,丫鬟要睡在腳踏上。

  擱在前,溫蕙一叫,銀線也就上去了。

  可現在銀線已經不一樣了。她跟著溫蕙來到江南,真的是開闊了眼界,可不像以前那樣混吃等死了。

  這個府裡,從陸夫人,到喬媽媽、楊媽媽,都是極有規矩的人。那規矩不是高聲訓斥,不是打手板抽小腿,是身體力行,是做事的章法。

  銀線現在的目標,是將來要做一個體面的管事媽媽!她可不會再像從前那樣隨隨便便大大咧咧了。

  「有話你就說嘛,我就在這兒呢,又不是聽不見。」她說。

  溫蕙就把臉貼近床沿,壓低了聲音向她請教:「圓房到底是怎麼回事,你知道嗎?」

  銀線:「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溫蕙:「……沒事吧?」

  銀錢猛捶了胸口幾下,把那口口水嚥下去,悻悻道:「我怎麼會知道,我都還沒嫁呢。」

  她從前在堡裡聽過些村人的葷話,大約知道是跟男人尿尿的地方有關的。雖比溫蕙多懂些,但具體怎麼回事,她也並不清楚。

  溫蕙失望:「唉……」

  銀線頓了頓。

  「居然問我,我還想問你呢。」她也憋不住好奇問,「口脂有那麼好吃嗎?成日裡吃來啃去的。」

  大丫頭的份例裡,胭脂水粉雖然沒有溫蕙的檔次好、種類多,但也是碧玉妝的。銀線偷偷嘗過的,有點甜,但怎麼也比不得糖好吃啊。想吃糖,次間的櫃子裡多得是。

  只這兩個,鎮日裡抱在一起互相吃。他兩個在次間裡,雖沒丫頭在裡面伺候。可有時候位置不好,擋著燭光了,影子都投到窗紙上了,叫人看得臊死了。

  溫蕙嘻嘻一笑:「你不懂。」

  好吃的哪裡是口脂,是唇,是舌,是緊緊摟著她的手臂,是貼得像要融在一起的身體。只銀線雖比她大,卻從沒機會碰過男子呢。她懂什麼呀,她哪裡知道陸嘉言身上淡淡的香氣有多好聞呢。

  哪有她懂,溫蕙得意。

  銀線:「嘖。」

  溫蕙蹬鼻子上臉充大人:「這一年兩年你好好看看,府裡可有你中意的,你看上哪個跟我說,我就把你嫁過去。」

  奴婢的婚姻由主人來決定,就像女兒的婚姻由父母決定一樣,是這世界的運行規則之一。溫蕙有資格說這個話。

  銀線大惱:「說你就說你,怎麼扯到我身上!」

  溫蕙:「羞了羞了!」

  銀線氣得矇住頭。

  溫蕙用腳丫撥她:「你不熱呀?透得過氣來嗎?」

  銀線反踹她,溫蕙飛快縮腳,滾到裡面去。過了一會兒,又扒著床沿:「陸嘉言走之前跟你說什麼了?我聽著說了好一會子呢。」

  銀線:「呵。」

  溫蕙:「喂!」

  銀線:「睡覺。」

  溫蕙:「哼!」腳丫戳戳戳。

  銀線氣死了:「叫明天好好給你配衣裳。」

  溫蕙:「?」

  銀線:「睡覺!」

  第二日果真給溫蕙「好好」配衣裳了,竟拿了件立領衫子給她。大夏天的!出汗好嗎!

  溫蕙道:「瘋了?穿這個,想熱死我麼?」

  落落無措:「銀線姐姐讓的。」

  溫蕙道:「這都是婦人們才穿的!」

  陸府針線上這回給溫蕙裁夏裝,便有兩件立領衫子。雖那料子十分輕薄透氣,可也是立領的!溫蕙當時還納悶,大夏天的,給她裁立領衫作什麼,這針線上也不知道怎麼想的。

  夏天小姑娘家家連斜襟都不愛穿了,只愛穿對襟,裡面配個抹胸,脖子露出來,胸前也可以露一些,多涼快。只有已婚的婦人才會在大夏天的還穿立領的衫子。她嫂子楊氏穿過、她婆婆陸夫人也穿過。

  溫蕙一直覺得,只有有點年紀的婦人才會在夏天穿立領呢。

  落落說:「也不算很熱,挺透氣的,好吧,有點熱,但也能遮遮脖子上的痕跡。」

  溫蕙莫名,摸上脖子:「什麼痕跡?」

  青杏、梅香只別過臉去,銀線看著房樑嘆氣,塞了個靶鏡到她手裡。

  溫蕙莫名,舉起靶鏡照了照,愣了——雪白的脖頸上竟像盛開了一朵一朵紅梅似的。

  溫蕙吃驚:「這什麼呀?」

  落落道:「蟲子叮的吧?」

  溫蕙想著,不記得被蟲子叮過呀,且也不癢。手下意識地就摸上去,忽然顫了一下,陡然間明白過來了!

  這,這是陸嘉言啃出來的呀!

  溫蕙像被雷劈了一樣,終於明白她嫂子楊氏,怎麼總是在夏天穿立領。

  還有她婆婆陸夫人,為什麼每次公公宿在上房,第二天她就穿起了立領!

  啊這!這!這——!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7 02:25 PM

第八十五章 底線

  碰巧前一日陸正恰宿在了上房,碰巧這一日陸夫人也穿了薄如蟬翼的煙紗立領衫子。

  婆媳兩個都穿了立領衫子,陸夫人自然心中瞭然,過來人面不改色。溫蕙可是連眼睛都不敢抬了,一眼都不敢往她婆婆那脖子上瞄。

  原來公公婆婆也是會那樣那樣那樣的啊!

  小姑娘家家的,被這個遲來的認知,給震麻了天靈蓋。

  看她這個鵪鶉樣,陸夫人頗為無語,只能道:「去吧,去寫字吧。」

  溫蕙行個禮,道了聲「是」,刺溜就去了裡面梢間。

  陸夫人無奈地看了看房樑,心想,她媳婦這個不夠沉穩,真是個大問題。要怎麼才能磨磨她這個性子呢,還得慢慢想。

  晚上陸睿回來了,溫蕙一見著他,就急了:「你怎麼光知道叫我穿高領的衫子,自己不知道遮擋一下呢。」

  男人也有高領衫子的,只陸睿穿的是夏日裡常見的交領,並不很能遮擋。脖子上一塊紅斑,露出了一半,正是昨晚溫蕙嘬出來的。

  羞死了!

  陸睿不在乎:「男人家,遮什麼。」

  同窗們見到了,不過調笑一句「難消美人恩」罷了。跟他同班的,三十多歲的也有,他算小的。基本都成親了,沒有誰大驚小怪。

  溫蕙忿忿。

  陸睿似笑非笑:「你若不在乎,也可以不遮。」

  溫蕙氣死了,怎麼可能不在乎啊,別人看你的眼光都是怪怪的,帶著揶揄的笑。羞都羞死人了!

  可為什麼同樣的事,只有女人覺得羞,男人都不覺得羞呢!

  為什麼啊!氣人!

  只陸睿這天又十分奇怪,竟不大與她親近,好像有心遠著似的。

  溫蕙莫名:「你今天怎麼了?」

  陸睿道:「什麼怎麼了?」

  溫蕙今天又沒醉,怎麼樣也說不出來「你怎麼還不過來親我」這樣的話,只能哼哼:「沒事。」

  可是抬眼看到陸睿一雙眼,總好像是含著笑,總好像是什麼都明白似的。

  可氣!

  陸睿噙著笑,端起茶盞。

  他一直覺得自己是個自制力很好的人,哪知道昨晚竟有些失控。

  想來這也是因為,溫蕙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原就合禮合法,心裡面便鬆了這一根弦。

  只離圓房的日子也沒多久了,不管到時候岳母能不能過來,真現在便和她做下事來,到底難看。該忍還是得忍。

  他也沒想到這丫頭平時看著天真可愛,真到那等時候,便露出一股天然的媚態。實是勾人。

  以防萬一,陸睿決定,還是暫時控制著和溫蕙的距離吧。

  每天數日子就是了。

  只是但凡人與人相處,不管多麼相得,總得有一些不能完全磨合的地方。畢竟世間沒有兩片一樣的樹葉,也沒有兩個完全一樣的人。

  何況兩個來自完全不一樣的家庭,接受不一樣的熏陶,卻湊在了一起,注定要一起走完下半輩子的人呢。

  矛盾總會積累,遲早爆發。

  陸夫人才思考如何磨磨溫蕙的性子,讓她更沉穩一些,沒想到過了兩天,溫蕙便踩了她的底線。

  這日陸睿讓劉麥回來傳話,平舟把話傳進內院,告知溫蕙陸睿受了同窗的邀,今日裡不回家用飯了,溫蕙便自己用了飯。

  夏日裡白天長,用完飯天都還亮著。平日裡這個時間是小夫妻卿卿我我的時光,今日裡陸睿不回來,溫蕙便一個人。她消了會兒食,聽見院子裡有響動。原來是燕脂淘氣呢,看溫蕙那根白蠟桿子靠牆立著沒收起來,拿起來耍,結果把自己絆倒了,裙子刮破了個口子,氣哭了。

  溫蕙出來一看,哈哈大笑。

  銀線拿了點心出來給她,呵斥:「那能隨便動嗎?你瞅著少夫人掄著輕鬆是不是,擱著自己一掄起來,才知道不是那麼回事吧!」

  燕脂接了點心,抽抽搭搭,委委屈屈:「好沉呢。」一下子就失去重心了。明明少夫人耍起來那麼輕鬆!

  丫頭們都出來看笑話,戳著燕脂的腦袋笑她。

  溫蕙撿起來,道:「虧得是棍不是搶呢,就怕你這樣的,到時候傷著自己。你起來,我來!」

  大家避開,溫蕙長棍「啪」地往地上一抽,舞起來,呼呼地裂空之聲。

  好看著呢!

  夏日傍晚,晚飯也用過了,正是閒磕牙的時間。大家就坐在廊下看溫蕙一根長棍舞得都是殘影。

  燕脂小腿晃著,點心吃著,也不哭鼻子了,還拍手叫好。

  只這個時間,正是大多數人一天的活計都消停了的時候,她們閒了,旁人也閒了。

  碰巧三五奴婢從溫蕙院子前經過,聽到了聲音,便湊過來看。未經允許,也不敢進去,只站在門口。

  少夫人一條棍子耍得漂亮,像個雜耍賣藝的。便忍不住又招呼路過的人來一起看。

  銀線全沒覺得什麼。因從前在軍堡裡,大家不管誰了,找個空地練功都很隨意。練得好自然有人圍觀,有人叫好。有人不服氣,下場挑戰切磋,也是常見的。

  軍堡裡的生活就是這樣的。

  可這裡是江州陸府。男女主人分別來自餘杭陸家和虞家,都是江南大族。

  青杏和梅香先覺出來不好,便過去轟人。只人多了,轟不走。畢竟少夫人都沒說什麼呢不是。

  青杏梅香生氣了,便要關門。只她二人只是二等丫鬟而已,大家笑嘻嘻地,嘴上答應著,就是立在了那裡不走。

  銀線這才覺出不太好來。

  因青杏、梅香雖是二等,實際上比她這個所謂的一等大丫頭沉穩靠譜得多了。只是因為她是陪嫁過來的,才佔了這個頭一份,這是給溫蕙體面。

  青杏梅香兩個要是覺得這個事不好,必然有其不好的道理。銀線未必知道到底為什麼不好,但經過這小半年的磨合,銀線相信她們兩個。

  她當即便咳嗽著,叫停了溫蕙:「少夫人先別玩了,屋裡那個沒弄好呢,弄好了再玩。」

  溫蕙棍子往地上一戳,問:「弄什麼……」卻見銀線給她使眼色。

  她們兩個一起長大,從小溫蕙淘氣,銀線也不知道給她打了多少次掩護了,默契還是有的。溫蕙當下改口:「哦,那個,行。」

  便把棍子交給彩雲:「幫我收著。」跟著銀線進屋了。

  外面人才肯散了,說說笑笑地都走了。青杏和梅香關了門。

  溫蕙進屋便問:「怎麼了?」

  銀線把她拉進裡間,放低聲音:「我也不知道,就看青杏她們轟人,感覺不太好……」

  溫蕙想想,說:「沒事吧?也沒做什麼啊。」

  銀線道:「不知道呢,待會問問她們倆。」

  很快青杏兩個人進來,溫蕙銀線便問:「剛才怎麼回事呢,你們兩個怎麼不高興了。」

  青杏、梅香對視了一眼,道:「她們嘻嘻哈哈地,不太尊重少夫人。我們轟人,還不聽我們的。」

  原來是這樣啊。溫蕙鬆了一口氣,放心道:「我當怎麼了呢。愛看就讓她們看,又沒什麼。」

  都是女子呢,怕什麼。在軍堡裡,圍觀的可是男女老少都有呢。

  青杏和梅香悄悄對視,都有些為難,因有些話不太好說出口,也不該她們這些丫頭說。那得是長輩或者身份高的人才能去說的。

  無奈之下,只能不吭聲了。

  銀線隱隱有感覺,悄悄念叨溫蕙:「你現在有點太隨意了吧。」

  她其實發現了,溫蕙啊……飄了呢。

  要知道半年前,溫蕙可不是這樣子。那時候初到江州,多麼地小心翼翼啊。出嫁前在客棧裡,愣是十天都沒出過正房。

  成親後也是,循規蹈矩,亦步亦趨,唯恐什麼地方做得不好不對,或者不合陸家的規矩了。

  怎麼現在就這麼隨意了呢?

  銀線其實想一想,就明白過來了。這是,叫人寵的、慣的啊。

  只因溫蕙嫁過來卻發現,夫家人都是極好的,公公很少見面,天天見面的婆婆和夫君,都對她既溫和又寬容。甚至可以說,對新媳婦實在很寵著了。

  擱著誰在這種情況下,都得飄,何況溫蕙只是一個小姑娘。

  被寵著善待著,就漸漸把當初的謹小慎微丟了,漸漸有點像溫家堡那個淘氣姑娘了。

  只銀線便是說了,溫蕙也沒在意。婆母和夫君都這麼好呢,不會計較這些小事的。

  溫蕙卻忘記了,每個人都有底線的。

  陸夫人的底線是規矩,是體統,是一個身份對應該有的優雅和體面。

  陸家少夫人被僕婦們像個雜耍賣藝人似的圍觀了這件事,就正正好地踩了陸夫人的底線了。

  恰此時又正是陸夫人正在思量著,怎樣磨磨溫蕙這不太沉穩的性子的檔口,真真就是,唉,撞上了。

  陸夫人是真的生氣了。

  溫蕙感覺出來了。因她把溫蕙喚到了面前,臉上雖然平靜,卻竟然很久都沒有說話。

  那種風雨欲來的氣息,太鮮明了。

  溫蕙當場就認錯了:「就……以前家裡就沒什麼……就……也覺得沒什麼……以後會注意了……」

  陸夫人的生氣不是像溫夫人那樣抄棍子揍她,追得她滿院子跑。

  陸夫人的生氣是許久之後,才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那一口氣裡充滿了無奈和恨鐵不成鋼。

  溫蕙聽出來了她的失望,更後悔了,腦袋都快垂到胸口上去了。

  因一個人若是對你真的很好,你是不願意看到她對你感到失望的。那實在是令人十分惶恐。

  陸夫人嘆完,揉揉額角,道:「先坐下吧。」

  溫蕙坐下,頭垂得更低——就怕她揉額角,那說明她頭痛了。這下可好,不僅叫她失望了,還辜負了陸嘉言的託付。

  十分地後悔。

  現在想想,丫鬟僕婦便是每日上午過來稟報家事,也都是規規矩矩站成一隊。誰個敢嬉笑吵鬧,誰個敢亂蹦亂跳。

  怎麼到了她那裡,就成了青杏梅香轟也轟不走了?

  自然是因為,跟著有規矩的人便講規矩,跟著不講規矩的人便不講規矩。

  陸嘉言早早就跟她說過了,欺軟怕硬、捧高踩低都是奴僕本性。當時家裡亂糟糟的情況,為了讓她在他院子裡莊重露面,讓奴婢們尊敬她,他都用了多少心思呢。

  這些心思,全都被她辜負了。

  溫蕙現在就是,深深地後悔。

  都嫁人了,怎麼還跟從前在家裡似的不用腦子呢。

  陸夫人看了看她,忽然道:「腳抬起來給我看看。」

  她聲音並不高,也不是含著怒氣,但溫蕙聽著就是如奉律令似的,雖不知道叫她抬腳做什麼,還是乖乖地就抬起來了。

  裙子滑落一些,便露出了一雙穿著繡鞋的腳丫。鞋子上繡著精緻的花,尖上還綴著兩個彩色的絨球,十分可愛。

  陸夫人看了看,問:「你沒有綁過腳吧?」

  溫蕙不懂:「綁腳是什麼?」

  陸夫人便微微提了裙裾,輕輕伸出一隻腳來。

  她這動作可比溫蕙優雅得多了,原來伸腳是要這樣伸啊!

  「你看看我的,與你的相比,可能看出有什麼不同嗎?」陸夫人輕聲問。

  溫蕙睜大眼睛仔細地看了,還真看出來了:「母親的腳……好細啊。」真的是很細,非常秀氣。

  陸夫人點點頭:「因為從小就用布帶綁著,不叫長寬了。行走坐臥的時候,便也舒緩,姿態自然而然地就不同。你看喬媽媽,她也綁腳的。」

  喬媽媽也微微提起裙子,給溫蕙看了她的腳,也是細長秀麗。她又站起來,緩緩在溫蕙面前走了一趟。

  溫蕙一直都知道,陸夫人和喬媽媽走起路來,姿態特別優雅,有種說不出來難以模仿的韻味。只她雖有心,但多年的習慣養成,就是壓不住速度。尤其一看到陸睿的時候,就開心得蹦蹦跳跳,總叫他無奈地責一聲「慢點」。

  但溫蕙今天才知道,原來她們走路的優雅模樣,除了自幼的訓練之外,竟還跟綁腳有關?

  陸夫人道:「你若綁過便知道,走起路來,只能這般使力,要保持身體的平衡,便全身都在凝力的狀態,自然而然地便好看了起來。」

  可是好好一隻腳丫,要怎麼綁呢?剛才婆婆好像提了一嘴「布帶」什麼的。

  溫蕙有了不好的預感:「那……這……」

  陸夫人凝視著她:「我原就在考慮著怎樣磨磨你的性子呢。當家夫人,首要的便是得沉穩。蹦蹦跳跳,匆匆忙忙,不僅失了風儀,更失了體統。」

  溫蕙明白陸夫人對她是決沒有惡意的。

  但她道:「我想好了,明天起,給你綁腳吧。」

  她又道:「還有,你這棍子,以後不可再碰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7 03:54 PM

第八十六章 綁腳

  第二天一回來,陸睿便聽說了綁腳的事。

  他沒像以往那樣先去上房,而是直接去了溫蕙的院子。平時這個時間,溫蕙都蹦蹦跳跳地從台階上下來迎他,今天走進次間裡,這丫頭愁眉苦臉地直直地伸著腿坐在榻上呢。

  那腳丫,連繡鞋都沒穿,只穿著襪子。見他進來,也不像平時那麼歡快地喊他了,苦巴巴地看著他。

  陸睿挑眉,走過去,在她腿邊坐下,問:「腳還好嗎?」

  溫蕙苦啊:「不好。」誰的腳丫丫被綁起來能好啊。

  陸睿問:「我聽說,昨天我沒來,你便叫人笑話了?」

  他昨日裡和同窗們去吃酒,回來得頗晚,便沒有過來擾溫蕙。哪知道今天就出了這樣的事。

  溫蕙腦袋耷拉了:「我就……練了趟棍子而已。我平時不在這個時間練的,昨天你沒過來我才……誰知道就有很多人在門口看,嘻嘻哈哈的。青杏梅香轟她們,也不走……」

  然後陸夫人就知道了。

  一個真正得力的當家夫人,對一府裡發生的事情,都是瞭如指掌的。丫鬟僕婦們看了熱鬧,回去後還有人說「少夫人耍得比四行街上賣藝的還好看呢」。

  便是這一句,讓陸夫人動了怒。

  說這話的人已經受罰了。現在府裡的人都不敢再拿這個事說笑了。

  陸睿涼涼地看了她一眼:「現在知道錯了?」

  溫蕙蔫頭耷腦地:「……知道了。」

  陸睿白了她一眼,伸手握住她的腳。溫蕙「嘶」地一聲:「別碰別碰!」

  陸睿皺眉:「疼?」

  「當然了。」溫蕙無語地道,「你綁一個試試。」

  她說著,輕輕地揉捏自己的腳,齜牙咧嘴。

  陸睿說:「我看看。」

  說著,便脫了她的襪子。女子的腳十分私密,溫蕙有點不好意思,想縮,叫他捉住了腳踝細細地看。

  窗扇支起來,窗櫺上加裝了薄如蟬翼的透氣細紗擋飛蟲。夏日日長,陽光透進來還很亮。

  女人的腳幾乎一生都不會見日光,捂得雪白。

  溫蕙的腳其實天生已經很秀氣。她在相貌上實是取了溫百戶夫妻倆的長處。雖然後來溫百戶是個鬍子大叔,溫夫人是個胖胖婦人,但他們夫妻年輕時候都是容貌出色的人。溫蕙便生得手足都秀美,一張面孔更是清麗。

  白色的布條從足趾根處開始纏繞,一圈圈將一隻小腳丫纏得緊緊的。只露出五個腳趾豆,因纏得太緊,血液流通不暢,都擠得紅紅的。

  陸睿皺了一會兒眉頭,站起來:「我去與母親說。」

  他說著就要去,溫蕙忙拽住了他袖子:「站住站住,你幹什麼?」

  陸睿道:「這不行的,氣血擁堵,經絡不通,此於身體有害。」

  他又道:「你別怕,母親不是不講道理的人,只要你佔理,能說服她,她便會聽。」

  「我知道,我知道。」溫蕙又拉他坐下,「這個事你別管。先讓母親消消氣。」

  陸睿明白了,溫蕙知道錯在自己,她把綁腳當作賠罪了,想先讓陸夫人把氣消了。

  他道:「你撐不住的,這樣氣血不通,路都走不了。」

  溫蕙齜牙:「對,下地根本就站不住。不過還能忍,我先忍一忍,忍不住再說。但是你別去母親面前說,要說也是我自己說。」

  陸睿挑眉。

  溫蕙想解釋,但她口才沒那麼好,感覺解釋不清。

  她只是覺得,這個事情是她和陸夫人之間的事,如果讓陸睿替她出頭去解決,總覺得……會被陸夫人看不起。

  她就是有這種奇怪的感覺——如果不能獨立地解決自己的事,一味地只躲在夫君身後,讓夫君擋在前面,會被她婆婆瞧不起呢!

  她的婆婆就是這麼樣的一個人吧。雖然相處才不過小半年,可溫蕙就是十分地篤定。

  但溫蕙從小就被溫夫人罵是個「怪人」,她不想陸睿也覺得她是個怪人,便把這些奇怪的想法都藏在心裡,不肯同他說。

  陸睿又坐下,溫蕙抱著他手臂說:「這中事我有經驗的。大人正生氣呢,你不能往氣頭上衝,那是傻。你先老實認錯,先受罰。大人一看你這麼老實,就心軟了。原先說跪一個時辰的,就減成半個時辰了,原說扣一個月零用錢的,就扣半個月了,然後又心疼你沒錢,反而還比原先多給你點。」

  「……」陸睿扶額,「這都什麼跟什麼。」

  「噫!」溫蕙也驚訝,「那你小時候闖禍,怎麼辦呢?」

  陸睿無語:「我就從來沒闖過禍。」

  溫蕙:「……」

  啊,跟這種人無法溝通呢!從小就是「好孩子」,從來不犯錯!最討厭的就是這種人啦!

  捶床!

  「總之,」溫蕙道,「現在不是跟母親對著幹的時候,也不該你去說。」

  她腳都綁得疼成這樣了,一雙眼睛居然還閃閃發亮。

  陸睿凝視她片刻,問:「那你打算怎麼辦?」

  溫蕙道:「母親罰了我兩件事,說我太浮躁,不沉穩,所以讓我綁腳。這個我認了,先綁著,受不了再說。」

  「只母親還罰我,要我不許再練功夫了。」她一雙眼睛直視著陸睿,「陸嘉言我跟你說,我跟你說實話啊,這是不可能的。我是決不可能把練了十幾年的功夫丟下的。」

  陸睿故意道:「那你是打算忤逆母親嗎?」

  「瞎說什麼呢!怎麼就忤逆了。」溫蕙道,「你都說了,母親是個講道理的人。我打算跟她講道理的。只是不能在她氣頭上跟她頂著幹,我且等兩天。讓她看我乖乖地聽話綁腳,沒那麼生氣了,我再去跟她講道理。」

  陸睿看著她亮閃閃的眼睛,心裡竟生出了幾許期待。很想看看妻子溫蕙和母親陸夫人,是怎麼講道理的。

  說實話,他竟想不出這畫面。主要是因為溫蕙和陸夫人,實在不是一個路數的。

  陸睿知道她二人在一起,因著出身、教養、習慣的差異,遲早會有一些矛盾會累積會爆發。他早有心理準備,只他沒想到,當情況真的發生時,卻沒有他預想的那麼糟糕。

  並沒有那許多沮喪、怨憤、不滿。

  正相反,溫蕙,精神滿滿呢。

  平舟忽然在槅扇外面喚道:「公子。」

  陸睿問:「什麼事?」

  平舟稟報道:「老爺使人喚公子去呢。」

  「知道了。」陸睿道,「就去。」

  陸睿卻沒有立即起身,反而輕輕捏捏溫蕙露在外面的腳趾豆。

  溫蕙有些羞,縮起來,嗔他:「父親喚你呢,快去。」心裡卻明白了陸睿原來是回來沒有先去給父母請安,直接來她這裡了。

  陸睿也神奇呢,家裡發生什麼,他也是能立即就知道。

  婆婆也是。

  這本事,她得學學,以後也得耳聰目明才是個好的當家夫人。

  陸睿起身,道:「也別那麼實在,在你房裡母親又看不到,拆了便是。」

  咦咦?這個人也沒有想的那麼死板嘛,還挺接地氣的呢!只他太沒有經驗啦!

  溫蕙語重心長地給他傳授經驗:「這不行,最開始受罰的時候一定要認真,要誠心,大人氣頭上怎麼罰都別頂嘴,受著。這樣大人才會心軟。若一開始就整那虛頭巴腦的,萬一被發現了,後面就慘了,大人惱起來,會加倍的罰你,而且都不會再心疼心軟了。還總會疑心你又作弊。」

  她道:「這個破布條子纏起來好費事呢,我要是拆了,萬一喬媽媽來檢查,來不及綁這麼整齊的。我得忍著,至少得讓喬媽媽瞧過了一回,才能悄悄拆開鬆快鬆快。」

  這是小時候闖過多少禍,被大人罰過多少次,鬥智鬥勇才總結出來的經驗教訓啊。

  陸睿氣笑不得。搖搖頭,只能道:「總之別犯傻,自己掂量著,太難受了就拆。氣血不通,於人肢體實在不好的。」

  溫蕙點頭如搗蒜,又扯住他袖子:「我知道,我才沒那麼傻呢。我跟你說,待會你不管見了父親還是母親,都別吭聲啊,我自己來。」

  陸睿目光溫柔似水,握住她的手,答應:「我知道,我不插手,讓你來。」

  他想,這實是讓人期待,若母親知道這丫頭這麼多心思和打算,也會很期待吧。

  他的嘴角忍不住勾起來,握著她的手,不忘告訴她:「只萬一你解決不了,也沒關係,不要羞於告訴我。我是你夫君,不是旁的人。你我原就該共進退,有事一起解決的。」

  嫂子也說過,夫妻是世上最親密的人,就該共進退的。

  溫蕙心裡熱乎乎的,重重地點頭:「嗯!」

  陸睿放開她的手:「我去了。」

  「去吧去吧。」溫蕙道,「別讓父親久等。」

  陸睿走出去,平舟已經退到廊下,見他出來便跟上。

  一路走著,平舟忍不住偷眼看了看陸睿。

  今天夫人罰了少夫人,令她綁腳,實不是個小事。平舟剛才一直提溜著一顆心呢。

  因夫人和老夫人之間的事,是公子最不喜歡的事。如今夫人和少夫人有了矛盾,平舟覺得公子心情一定不會好。可公子怎地,一路嘴角都翹著呢?

  令人迷惑。

  到了上房,陸正已經換了一身道袍,正和陸夫人交談。見他來了,夫妻兩個都停下。

  陸睿行了禮,陸正告訴他:「你要有準備,今年的秋闈要停一場。」

  這事也不意外。

  正常一個皇帝殯天,臣子們哭完,便立即叩拜儲君,讓儲君當場升級的。有一哀,有一喜。

  且新君登基常大赦天下,又當年如並非春闈、秋闈之年,還常會加開恩科。

  今年卻十分特殊,景順帝殯天後,雖有一個新君登基了,卻又退位了,什麼大赦、什麼恩科,就以現在的情況來看,都別想了,北方能盡快結束大位之爭,平息戰亂,就謝天謝地了。

  如今江南雖然還算太平,但大周科舉本就分南北榜。如今北方正亂,秋闈必定不能如期舉行的,南方雖還太平,若比北方多一屆秋闈,北方讀書人必定不幹,以後又有的爭。

  綜合考慮種種,今年南方也暫停秋闈,甚至明年暫停春闈,都在意料之中。這事書院早就討論過,此時陸正提前將內部消息告訴陸睿,陸睿毫不意外。

  他點頭:「知道了。」

  他十四過院試,今年不過才十七,並不急。

  陸正見兒子沉穩,不急躁,點點頭,與他說了說州府裡的消息。待說完,陸睿才問陸夫人:「母親今日可安好?」

  陸夫人道:「好。」

  陸睿的腦海中忽然回想起了小時候一個情景。

  他坐在書案前,認真地描紅練字。母親和喬媽媽在榻上說話。

  母親手裡拿的是餘杭的虞家大舅母來的信,信裡說給虞家表姐綁腳,表姐天天哭,夜裡還偷偷用剪刀把布帶剪了,讓舅母十分頭疼。

  那時候她說:【綁腳這個事,摧殘女子肢體,實在可恨。這都是男人們為了些見不得人的趣味,誘著迫著女子自殘。反正疼不在他們身上。只可恨已經蔚然成風,我等身在其中,縱心恨,也無力。】

  陸睿聽到,便問綁腳是怎麼回事。

  問明白了,又聽她說:【我也就是沒生女兒,我若生了女兒,定不給她綁。也別說什麼大戶人家不綁腳不體面,我們琴棋書畫管理家務,哪一樣做得不好了,是不孝敬父母了,還是身有惡疾了?別人家來不來求娶,竟要看一雙腳嗎?】

  那時候陸睿還在蒙學,年紀還小,她說話沒什麼顧忌,以為陸睿不懂也記不住。

  但陸睿天生強記,這麼小的事情都還記得很清楚。

  只後來他年紀漸長,她便不會在他面前隨意說話了。他縱然是她的兒子,然身為男子,便天然與她站在了對立面了。

  有些話,原就只能女子之間才能互說互懂的。

  陸夫人一抬眸,卻見兒子嘴角竟是勾起的,眼中竟藏著笑意。

  陸夫人挑了挑眉。

  這個動作,若叫溫蕙看到,定要以拳擊掌,驚嘆一聲,實在和陸睿是一模一樣!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8 10:41 AM

第八十七章 翻船

  陸正在正房用了飯,又與陸夫人說了說話,待天色暗下來,站起來道:「你早點歇著。」

  夫妻這麼多年,許多事已經成默契,且陸夫人從未表現出妒過,只點點頭。陸正便去了妾室那裡。

  他走了,陸夫人才更自在呢,翻出一本閒書,倚靠在榻上翻看。

  只偏有人不想叫她痛快。

  喬媽媽舉著水晶鏡,也在看書,一邊一個字一個字地看,一邊碎碎念叨:「綁了一天了,也不知道怎麼樣了……」

  陸夫人「哼」了一聲。

  恰如溫蕙所言,正在氣頭上。

  喬媽媽抬頭問:「睿官兒什麼都沒說麼?」

  陸夫人道:「沒有。」

  喬媽媽說:「他可是都先去了那邊了。」

  陸夫人道:「是呢,竟然一字不提,也是怪。更怪你知道是什麼,他瞧了我一眼,竟笑了,還笑得十分開心。」

  喬媽媽納悶:「他高興什麼?」

  她家這小公子,小時候還挺愛笑,越長大越冷情了。他可以笑得得體,笑得矜持,笑得倜儻……但若是笑得十分開心,那就非得是非常開心了才行。

  今天的事,他都先見了溫蕙了,絕無可能不知道,就算他也覺得少夫人該罰,但這事怎麼都算不上開心吧。

  因何而笑呢?

  陸夫人沒好氣地道:「不知道。」

  雖不知道因何,然兒子眼中那狡黠的目光,一看就是沒存好心思。

  心眼子太多,心思太深,實在沒有小時候可愛。

  且她還生氣:「自己的媳婦受罰呢,竟吭也不吭一聲。」

  喬媽媽「呵」一聲,諷刺道:「可能跟誰想的一樣吧,覺得小姑娘千里而來,得好好打壓打壓,欺負欺負。」

  陸夫人無語抬眼,喬媽媽立起手中的書擋住臉,裝模作樣。

  陸夫人道:「我何時想過欺負、打壓她,小姑娘家家的,好好養就是了,做什麼作踐人家女兒。只她這次太可氣,體面全都沒有了,不管教不行了。」

  喬媽媽道:「那也不必綁腳吧。你明明最恨這事。」

  陸夫人道:「這丫頭骨子裡有股子野勁,你不狠狠嚇她一下,她是不曉得厲害的。」

  喬媽媽:「哼。」

  屋子裡安靜了一會兒。

  過了一會兒,陸夫人轉頭看看窗戶,外面已經全黑了,她忍不住自言自語:「要是不傻的話,該知道晚上悄悄解了鬆快一下吧?」

  喬媽媽道:「就怕是個傻老實頭,平時都那麼聽話的,說不定這回也是聽話呢,叫綁著塑型就認真綁著呢。」

  陸夫人:「……」

  那丫頭的確,若肯用心做什麼,的確有股子認真的勁頭。不會真的傻傻地綁一天一夜吧。

  不會吧……

  陸夫人有點心神不寧,書也有點看不起進去,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問:「她沒疼得太厲害吧?」

  喬媽媽舉著水晶鏡,道:「一直倒抽氣呢,齜牙咧嘴的,倒沒像你小時候那樣哭。」

  陸夫人驚訝問:「你綁得很緊嗎?」

  喬媽媽說:「跟你小時候剛開始綁差不多吧,也不算特別緊。」

  小時候小孩子家家的骨頭是軟的,溫蕙這麼大的,都初潮過了,骨頭早長硬了啊。怎麼受得了!

  陸夫人書都撂下了,惱道:「不是跟你說了綁鬆點嗎?」

  「不綁緊點不全露餡了?小孩子都機靈著呢,大人是真罰是假罰,她們一試便知。不做得真點,怎麼能嚇得著她?」喬媽媽不緊不慢地說,「叫她瞧出來只是嚇唬她,那就嚇唬不住了。白用功。」

  陸夫人張張嘴,完全反駁不了。

  可若現在讓溫蕙去解了,就真的白用功了。且管教小孩子,若有一次這樣的反復,她知道你心軟,以後更難收服她了。

  陸夫人狠狠心,又拿起書來,只道:「你明天去看看她,若真太緊,可以給她鬆鬆,但不能拆。必得綁足三天,叫她真的曉得錯了,曉得有多嚴重,再說饒過她,才好教她。」

  喬媽媽把書扔到桌上:「行,你是她婆婆,你說了算。」

  她撐著桌子要站起來,喚丫鬟。丫鬟趕緊從外面進來,上去扶。

  喬媽媽扶了丫鬟的手道:「都聽你的。天晚了,我先歇了。」

  陸夫人道:「去吧,去吧。」

  丫鬟扶著喬媽媽走出上房,往東跨院走。

  喬媽媽住在東跨院裡,她自己住一間北房,還有丫鬟伺候,乃是陸府僕婦裡第一體面人。連掌實務的楊媽媽在她面前,都執晚輩禮。

  穿過月洞門,出了正院,丫鬟附耳過來悄悄跟喬媽媽說:「怎地我看著,夫人的書都拿倒了?」

  剛才進去瞟了一眼忽然發現的,只太詭異,夫人積威又重,便沒敢吭聲。

  喬媽媽「撲哧」一笑,道:「別管她,咱們都不告訴她。」叫她犯傻去。

  丫鬟莫名。

  第二日喬媽媽過來,陸夫人便催她:「去看看她可還好。」

  陸夫人精神看起來不太好,想來是昨晚睡得不踏實。

  偏喬媽媽扶著腰哼哼:「腰疼。」

  陸夫人:「……」

  全陸府上上下下,只有這麼一個人敢這麼跟她說話。陸夫人氣得無語,喚丫頭進來:「媽媽腰疼,快給她揉揉。」

  丫頭當真了,過去揉了兩下,喬媽媽就擺擺手:「行啦,行啦,不疼了,這就去。」

  丫頭扶著站起來,穩穩當當地去看溫蕙去了。

  陸睿今日特意早起,平日他都是用了早飯直接去書院,今日特意先去了溫蕙那裡一趟,又叫溫蕙脫了襪子給他看了看。

  溫蕙今天精神不太好,顯然昨晚睡得不好,抱怨道:「難受死了,都沒法睡覺。」

  陸睿昨日便看穿了,陸夫人十有八九只是嚇唬嚇唬溫蕙,並不是真的要給她綁腳。

  陸夫人和喬媽媽都是有分寸的人,也不會真的磋磨虐待溫蕙。

  溫蕙雖然現在這模樣可憐兮兮的,但陸睿十分地幸災樂禍。因溫蕙這個蹦蹦跳跳、不夠沉穩的毛病,他也不知道說過她多少次了,她嘴上說著改,卻總不見改。的確也該有個人好好地給她個教訓了。

  他噙著笑拍了拍溫蕙的腦袋,說:「那再堅持一下,別叫母親看出來你不是真心認錯,否則昨天一天白忍了。」

  他怎麼笑得這麼壞呢?溫蕙納悶。糾正他說:「可別胡說,認錯當然是真心的。這次的確也是我錯了,錯了就錯了,就該認錯。我可沒有不真心。」

  只不過是在想辦法給自己減刑而已。

  「行行行。」陸睿說,「你說的都對。」

  他雖哄著她,可那眼裡的壞意藏不住呢。溫蕙疑神疑鬼:「你怎麼這樣高興?」

  陸睿收斂神色,告訴她:「因今年的秋闈要停一場。」

  溫蕙一愣。

  陸睿道:「我便可以多準備些時間再下場。」

  雖則科舉的事溫蕙不是太懂,可總覺得不是太對。因為秋闈暫停應該不是什麼好事。

  可陸睿又說得一本正經、煞有介事的,這又是他的專攻領域,溫蕙也不敢隨便質疑,只好說:「哦,這樣啊,那挺好的。時間不早了,你快些去書院吧。」

  陸睿見溫蕙被自己的胡說八道騙到,更是好笑。

  那眼中笑意太明顯,溫蕙隱隱覺得自己可能又被陸嘉言耍了,只她沒有證據,只好先憋著。

  陸睿臨走前還是囑咐她:「要實在難受就鬆一鬆。身體才最重要,其他都好說。」

  好吧,就算這個壞人又耍她,溫蕙也決定原諒他了。她眉眼笑彎了,道:「我又不傻。喬媽媽昨就說了今天上午過來看我,等她看完我就拆了。」

  這個鬼機靈。

  陸睿這才放心地走了。

  他前腳走,後腳喬媽媽就上門了。

  喬媽媽一看就愣了——溫蕙那腳丫,一看就是真的一夜沒拆。

  這傻孩子!平時看著挺聰明的呀,怎麼突然傻實在起來了!

  喬媽媽心疼起來,十分想給溫蕙拆了。

  可又不能,因陸夫人說的實在是對的,溫蕙的性子的確是得好好地磨一磨才行的。

  這孩子心性十分地好,只可惜娘家沒什麼規矩,沒有好好教出樣子來。她的年紀也太大了,馬上就要及笄了,再來不及像養女兒那樣慢慢教,得狠狠地殺一下她的性子才行。

  現在拆了,陸夫人就真的白作功了,還有損於她的威信。喬媽媽怎麼樣,也不能給陸夫人拆台的。

  她心疼地問:「還好嗎?疼不疼?」

  溫蕙道:「能忍。」

  這兩個字……可比直接說疼更讓人心疼啊。喬媽媽眉頭擰住,說:「要不然重新綁一下,稍微鬆鬆,還是該循序漸進的。」

  然而溫蕙要的就是這個臥薪嘗膽負荊請罪的苦肉計效果!

  她一張小臉繃著,十分肅穆地說:「媽媽別心疼我。我實在好好反思過了。我這個毛病,其實夫君也說過好些回了,我總不當回事,才終叫人看了笑話,丟了體面。母親叫我綁腳,也是為了我好。母親的一片心,我都明白,縱疼些,也能忍。萬不要慣著我,實該對我嚴厲些。」

  從前在家裡,拿這種話去套路溫夫人。溫夫人縱然知道她的詭計,還是會軟掉半顆心。嘴上罵著,手下就輕了。

  屢試不爽!從沒失手過!

  喬媽媽聽了,只一陣心疼!

  傻孩子啊!太實在了!

  真正的綁腳都是從女兒家五六歲開始的,哪有都要及笄了,骨頭都長硬了還綁的!不過是嚇唬你而已。

  怎麼就這麼實心眼呢!

  只喬媽媽實在騎虎難下。

  沒辦法之下,只好先撐著,心道,等明天就來給她拆了。卻握著她的手告訴她:「如果萬一覺得特別難受了,就鬆開啊。」

  溫蕙肚裡暗笑:看吧,已經開始心軟了。

  剛這麼想,喬媽媽又道:「我下午再來看看。」

  溫蕙:「……」

  啊不!

  別!

  您老別來!

  我打算拆呢!您下午還來,我怎麼拆!

  溫蕙眼睛裡含著淚花:「您老這麼大年紀,還是不要……」

  喬媽媽嘆了口氣。

  最早的最早,為姑娘操心。後來,為姑娘的姑娘操心。現在,還要為姑娘的姑娘的媳婦操心。她是注定了操勞一輩子的命,活到老,操心到老啊。

  看看這孩子,都要哭了,等回去,好好告訴姑娘,讓她知道她媳婦是個多實心眼的傻孩子。

  叫人心疼!

  待丫鬟們送走了喬媽媽,溫蕙從窗戶裡目送她出了院子,騰地便倒在榻上了!

  淚流滿面!

  還要綁到下午啊!腳腳它真的很疼呢!

  銀線砸吧砸吧嘴。

  瞧吧,演得太真,挖坑把自己埋了。

  俗稱,陰溝裡翻船。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8 11:01 AM

第八十八章 起源

  這日裡州府放出了告示,公告了八月秋闈暫停一屆的消息。百姓們在佈告欄前、酒樓茶肆裡紛紛議論著這事。

  因學生們都心浮氣躁,書院下午的課直接也停了,放假半日。

  陸睿和幾個同窗回了城,先不回家,一起去了茶樓,討論秋闈這事對他們的影響。

  待回到家的時候,日頭還高,他心裡惦記著,先就去了溫蕙的院子。原以為這抖機靈的丫頭上午就能拆了綁腳帶呢,誰知道才走進院子就透過半透明的窗紗看到了喬媽媽在次間裡。

  陸睿心裡:哦豁!

  忍著笑進了房,喬媽媽詫異:「怎麼這麼早回來了?」

  陸睿道:「秋闈的事貼了告示了,大家今天都心思浮躁,先生們就放了半天假。」

  嘴上說著,眼睛往溫蕙臉上看去,果然就看到一張愁眉苦臉。

  喬媽媽嘆了口氣,站起來說:「那我回去了。」又很不放心地看了溫蕙一眼。

  溫蕙假裝堅強,硬撐著:「媽媽回去吧,跟母親說,我沒事,好好反省呢。」

  「……」陸睿把臉別了開去。

  喬媽媽又嘆了口氣,回去了。

  等透過窗紗看著喬媽媽離開了院子,溫蕙立刻就撐不住了:「快,快給我解開!」

  陸睿忙坐過去,幫她解:「不是說上午就拆嗎?怎麼回事?」

  溫蕙含淚:「誰知道喬媽媽不放心,非要下午還來看看我呢!」

  陸睿撲哧一笑,手底下一個不小心,打成死結了,乾脆喊:「梅香,拿剪刀來!」

  梅香拿了剪刀,青杏端了水盆,銀線拿了毛巾,劉富家的在後頭湊不上前,乾著急。

  布帶一圈圈解開,雪白小腳丫露出來的一瞬,溫蕙長長地籲了一口氣,如獲新生。

  陸睿給她揉,肯定都麻了。

  溫蕙縮腳:「先洗洗,綁了兩天一夜了呢。」

  陸睿道:「是呢,有酸味了。」

  溫蕙:「!!!」

  大家都使勁憋笑。

  陸睿道:「騙你的,香著呢。」

  溫蕙瞪他:「是先洗過,又抹了香膏子,又撲了香粉,才綁起來的!」這個人壞死了。

  陸睿抿唇一笑。

  小夫妻雖還未圓房,但情意濃濃,劉富家的看著,暗暗點頭。

  只揉了幾下,溫蕙便受不了。因肢體麻木狀態下去揉捏,簡直如一萬隻螞蟻在噬咬似的難受。

  最後還是先用溫水泡上。

  溫蕙大恨:「什麼人帶起的這個綁腳的風氣啊!太壞了!我們青州沒見有人綁的!」

  陸睿道:「這風氣是極糟的,本質還是為著一些男子的趣味,殘害女子身體,實是前朝的一大糟粕。本來太祖皇帝早有諭令嚴禁纏足的。只大周承平太久,尤其南方富庶,又漸漸從我祖母那年代興起來。到母親那裡時,女子們還只是將一雙腳纏得細瘦些。到我這一代的姐妹們,已經將腳纏得弓起來了。前年我還在餘杭讀書的時候,聽說有一家的小姐才十歲,纏出了三寸金蓮。竟還有許多人追捧。只我一想,十歲女孩子的腳只有丁點大,正是活潑的年紀,卻路都走不得,進出都要人抱,人稱『抱小姐』。若解開布帶,不知道畸形成什麼樣,實在無法理解有什麼好……」

  溫蕙懵了。

  「等、等一下!」她忙打斷陸睿,「不是綁腳嗎?怎麼成了纏足?」

  陸睿無語道:「綁腳,纏足,裹腳,有什麼區別?不過叫法不同而已。只因有太祖當年的諭令中寫的是『纏足』,故江南雖盛起了纏足之風,卻故意叫作『綁腳』以避開。這等事,便是在太祖在位時,也是民不舉官不究的。」

  溫蕙懵了好半晌。

  她是頭一回從陸夫人那裡才聽說「綁腳」這件事的。可纏足、裹腳她是早知道的!

  前朝十分盛行的,嚴重的時候,女子甚至將腳打折斷,掰折起來再以布帶緊緊纏繞定型,以纏出一雙「三寸金蓮」。這些話本子裡都能看到的。

  只大周太祖皇帝十分痛恨此等風俗,建國之初的時候,便頒下一道諭令,嚴禁官家、民家女子裹腳。

  若被舉報了,官家則罰俸,民家則罰銀。因太祖言道,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能輕易毀損。女子之足被纏畸形,亦是對父母的不孝。所以罰完之後,不僅給女子放腳,還要在這家門上貼上官府蓋了章的「不孝之家」的紙樣,貼足三個月。十分地丟人。

  上有所好下必效之,其時正是太祖皇帝龍威正重時,無人敢違逆。許多地方長官還組織坊間婦人成立了糾察隊,專門糾察裹腳之事。漸漸地,女子纏足的現象從大周銷聲匿跡。

  當時來說,實在令中原大地風氣一新。誰想著,二百來年過去,好日子過得太久,不肖子孫把這陋習又撿起來了。

  「你怎地不早說!」溫蕙一拍榻几,「要早知道,我就壓根不受這個罪了!」

  陸睿無語:「誰知道你竟沒繞過來。再說了,誰說的母親氣頭上要好好認罰?」

  溫蕙訕訕道:「那不是一回事。我要早知道這個綁腳就是前朝那個纏足,我決不會讓母親給我綁的。大不了領別的罰,但這個可不行。這太摧殘人了。」

  其實也是因為陸夫人和喬媽媽根本就是嚇唬她,布條子簡單纏上就當回事了,根本不像當下真正的綁腳纏足,要將腳纏得都弓起來,十分畸形。要是那樣,溫蕙早該明白過來了。

  反正現在溫蕙明白過來了,便問陸睿:「你說的這個太祖諭令,哪裡能看到不?或者你給我細說說?」

  她眼睛撲閃撲閃的,閃動著躍躍欲試的興奮。

  陸睿看了她一會兒,明白了,嘴角勾起,喚了平舟進來:「去我書房裡,丁字號書架上,那一套《大周律》裡,《諭令集》第三卷與我拿來。」

  溫蕙倒抽口氣,愣愣地看著陸睿問:「家、家還有《大周律》嗎?」

  「有啊,你去我那裡的時候都沒注意嗎?」陸睿理所當然地說,「一整套。我十一歲的時候就通讀完了。」

  棲梧山房的書房裡,全是書架子,全是書,溫蕙瞧著就眼暈,哪可能仔細一個書架一個書架地去看。

  而且那不是普通的書啊,那是《大周律》啊。雖然現在官府說話,老百姓不咋信了。但是律法這東西不管什麼時候在百姓心裡都帶有一定的神聖性。特別是刻印出來,是特別大的一套大部頭。

  溫蕙去青州府城的一家書鋪裡看見過,是那家鋪子的鎮店之寶呢。溫蕙覺得讓她看的話,一輩子都看不完這麼大的一部。

  所以,陸睿他……真的好厲害呢!

  陸睿覺得也奇怪。

  在溫蕙來到他身邊之前,他覺得諸如得意之類的情緒都是十分膚淺的。一個真正有本錢驕傲的人,是不該隨便就流露出得意這種情緒的。

  七情不能上臉,六慾皆在掌控,在他看來是大家子基本的素質。

  只在溫蕙這裡就破了功。

  那眼睛裡帶著讚嘆、驚訝和崇拜,定定地看著他,紅紅的小嘴還微微張開的敬畏模樣,著實是讓人心裡充滿了愉悅感。

  不由得嘴角自己就翹起來了。陸睿察覺到,掩飾性地喚:「梅香。」

  梅香聽喚進來。

  陸睿「咳」了一聲道:「換個茶。」

  梅香微感詫異,因給陸睿上的便是他最喜歡的六安瓜片。她道:「還有洞庭君山的老君眉,和武夷的大紅袍,公子要哪種。」

  老君眉甘甜輕淡,大紅袍溫養,都是適合女子的茶。六安瓜片味沉微苦,溫蕙不愛,是特意為陸睿備著的。

  陸睿道:「老君眉。」

  梅香去了。

  陸睿轉頭,卻見溫蕙兩條手臂支在榻几上,還在瞅著他笑。

  陸睿無語,把頭別過去。

  溫蕙笑得吃吃地,喚他:「陸嘉言。」

  陸睿端起茶盞:「作甚?」

  溫蕙道:「我知道你知道。」

  陸睿啜著茶:「知道什麼?」

  溫蕙的膽子有時候就大破天,特別是面對陸睿的時候。

  她吃吃笑道:「我知道你知道我喜歡你很有學問的樣子。」

  陸睿好險被沒這一口茶嗆到,強行嚥了下去,淡淡地:「哦。」

  「哦什麼哦。」溫蕙質問他,「我問你,你這幾日是怎麼回事,為什麼總遠著我。」

  陸睿不承認:「我每天過來同你一吃用飯說話的。」

  溫蕙才不信。

  兩個親密的人,稍有一點疏遠,那感覺都太清楚了。自那日一起喝酒,陸睿把手伸進她衣衫裡摸過她之後,這幾日他一直刻意地跟她保持距離呢。

  溫蕙清清楚楚的。

  只溫蕙再大膽也終究是個女孩子,怎麼也沒法說「你都不親我」、「也不抱我」、「更不讓我坐在你腿上嗅你頸間的熏香」了。

  她哼哼兩聲,托腮道:「真希望趕緊圓房啊。」

  那樣陸睿就會搬進來,兩個人住在一起,天天都能在一起了,不必來來去去的。

  陸睿終於破功!

  他明白溫蕙這傻丫頭想要的「圓房」跟他想要的「圓房」必定是不一樣的。只是再教她這麼說下去,不定話題引到哪裡去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轉頭,道:「你是不是想用太祖諭令去說服母親。」

  溫蕙一帶就偏,立刻眉開眼笑:「是呢,你覺得成不成?」

  陸睿點頭:「可以。從這裡入手,很可以。你知道前朝的纏足是怎麼回事嗎?」

  「知道!」溫蕙道,「我最早知道,是看《隱十一娘》。十一娘幼年纏足,後來放了,但她的腳因此變得很難看。她後來武功蓋世,和昭郎一起打天下,但是從來不曾給昭郎看過她的腳。後來她死了,昭郎十分傷心。他得了天下後,便下令全國女子都不許纏足。就跟我們太祖皇帝一樣嘛。」

  陸睿瞥她,問:「這個昭郎,你猜他是誰?」

  溫蕙愣了一下,陸睿自然不會無故發問,自然是有原因的。一個話本故事而已,能是誰?

  只溫蕙腦子裡突然閃過一道靈光,瞠目結舌:「不、不是吧?」

  「還不算傻。」陸睿果然道,「『昭』通『趙』,這個所謂昭郎,其實是趙郎,便是暗指我朝太祖皇帝。」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8 11:30 AM

第八十九章 亂想

  「這原就是稗史,文人寫進話本裡,更不敢明說,便化了名。」陸睿給溫蕙講,「隱通葉,這女子原該稱作葉十一娘。我看過幾個不同的版本,說法不一。」

  「一說她是武將之女,一說她是前朝冤死的文臣之後,一說她是揚州院子養的瘦馬,專習鼓上舞。」

  「總之她年少時曾纏足,但年紀小小便逃出來,自己放了足,女扮男裝自賣自身,到了太祖身邊做了一個小廝。從小跟著太祖一起隨搶棒師傅習武。她天生的練武筋骨,刻苦之下竟得大成。後面的你知道了。」

  溫蕙道:「我看的這一版,直接便從她賣身到昭郎身邊開始講的。後來她身份識破,與昭郎相知相愛,伴他打天下,立了許多功勞。昭郎說,若當了皇帝,便封她為妃。十一娘不願,想做個女將軍。昭郎都答應了,誰知昭郎遭人暗算,十一娘替他擋了箭,箭上有毒。十一娘便死了。」

  陸睿道:「我也是少時讀到的,因好奇,查了許多前人筆記和方志。鳳翔府是太祖龍潛之地,那裡有一座女將軍墓,又稱榮華夫人墓。因墓碑上,她有兩個封誥,一是將軍,一是夫人。」

  「這麼說……昭郎最後,還是實現了十一娘的願望,讓她做了將軍了?」溫蕙道,「可是我看的版本裡沒有說呢,說的是昭郎做了皇帝後,給她追了一個妃子的封號。根本沒提她做了女將軍。」

  「敢寫這話本,自然是在太祖身後了。天下平定,安居樂業的時候,怎會寫讓女人做將軍,自然要讓她做妃子,才圓滿。」陸睿道。

  女人自然是要做妃子,做妻子,做母親。因這樣,才符合時人的道德標準。否則太過另類,叫人看了覺得是帶壞人的書,便不好賣了。搞不好,還會被官府禁掉。

  「太祖後來頒下了禁纏足令,便是為著這位榮華夫人葉將軍。葉將軍生得其實並不十分美貌,且她多年征戰,身上難免有許多傷痕。她從不以這些傷痕為醜,卻獨獨十分介懷自己的腳。便是與太祖親愛之時,也不肯展示。」

  「你要知道,那個時候,尚以纏足為美呢。獨她覺得醜。」

  「後太祖立國,便禁了纏足。只我見過一則前人筆記,太祖曾想遷葉將軍墓至京城,附葬皇陵,卻遭到一些老臣堅決地反對。所以我猜測,葉將軍的出身,可能真的非常卑賤。」

  溫蕙忿忿:「誰還能選擇自己的出身不成?」

  陸睿道:「有大才者,自不必拘於出身。但平庸者,最好安於其位。葉將軍的遺憾在於,她未能等到功成名就之日便隕落了,身後事便由不得她了。」

  溫蕙道:「可我聽說,五十二皇子的母親都只是個跳舞的伎子呢。這身份難道不卑賤嗎?怎地她就可以做貴人?」

  陸睿道:「自然是因為,太祖皇帝和先帝大為不同。簡單地說吧,便是守規矩的人為規矩所束縛,不守規矩的人反而肆意橫行。」

  溫蕙懂了,為葉將軍嘆了一聲。

  因話本裡,隱十一娘和昭郎十分相愛的。也曾山盟海誓,相約白首,卻死不能同穴。鳳翔和京城,兩相遙望。

  但她忽然又想,昭郎死的時候,已經做了許多年的皇帝了。他的皇陵裡,一定陪葬了皇后和許多的妃子。

  隱十一娘,不,葉十一娘,並不是個十分美貌精緻的女子,她甚至可能很粗糙——溫蕙可是十分知道軍戶家的女子是什麼樣的。一個會騎馬打仗的女子,能精緻到哪裡去呢,她自然是沒法跟太祖爺爺後來的許多妃子去爭奇鬥豔的。

  她也不是那樣的人。

  雖說一個人葬在鳳翔府,看似有點孤零零的,可溫蕙卻又覺得,其實比附葬皇陵還好呢。

  溫蕙忽然又想起來,那話本裡,不管怎麼描寫隱十一娘和昭郎如何相愛,昭郎都從來未曾說過要娶她為妻的。

  他說的是日後封她為妃。結局裡也的確封她為妃了。

  這是話本,由野史修編而來。那真實的歷史裡呢?太祖皇帝又是怎樣許諾真實的葉十一娘的呢。

  也是封妃嗎?也是被拒絕了嗎?

  拒了也好。

  溫蕙倒不至於想不明白為什麼昭郎從不曾許諾為妻或者立后。因不管話本裡,還是現實裡,太祖都是出身前朝世家,他的血脈和姓氏都十分尊貴。

  若十一娘真是那等出身,只能為妃、為妾,才是正常的。

  所以,她拒了。

  她拒了呢。

  陸睿看她出神:「嘿。」

  溫蕙回神。

  陸睿問:「想什麼呢?」

  溫蕙驚覺自己又在胡思亂想了。從小她就是愛這樣胡思亂想的,她想的角度和事情,總是和別人不一樣。

  忙道:「我想葉將軍和太祖爺爺呢。」

  說完,抬起眼,看看陸睿,忍不住問道:「陸嘉言,你是什麼樣的人呢?是守規矩的那種,還是不守規矩的那種?」

  這問題問的。

  陸睿嘴角扯扯,倒也沒敷衍她,坦誠地說:「規矩這個東西並非從天而降,都是人為了某個目的才設立起來的。若為了做事,當規矩可用時便守規矩,當規矩絆手絆腳時,也可以破而後立。」

  這話繞圈子呢,溫蕙得想一下,才明白,惱道:「你直接說你是個不守規矩的不就行了嗎?」

  陸睿卻不肯承認:「這樣說肯定是不對的。因世間大部分規矩,都經歷了時間考驗,都是前人智慧,我等後輩能遇到的境況,早有無數前人遇到過,或者設想過。這些規矩也是一修再修,一變再變,幾千年了,才有了今日模樣。你若非讓我說有什麼事是需要我打破規矩,破而後立的,我非但想不出來,反而這些我從小就學得刻在骨子裡的規矩,嫡庶也好,尊卑也好,都是須得嚴格恪守的。旁人想破,想不守,從我這裡,便先不許。」

  「你這一繞,又把自己說成個守規矩的人啦。」溫蕙道,「可我覺得呢,你這個人其實也挺接地氣的。不是我早先想的那樣。」

  陸睿失笑:「你早先想我什麼樣?」

  溫蕙也笑:「我現在也常想,這世間人與事,不親自去看,不親身經歷了,光是瞎想實在是不行的。我嫁過來之前,以為你是個清高刻板的讀書人,以為母親是個嚴厲苛刻的婆母呢,哪知道全不是。」

  陸睿故意道:「腳都綁成這樣了,還覺得你婆婆不苛刻嗎?」

  「那不一樣的。」溫蕙道,「雖然的確疼吧,但我知道,母親其實是沒有壞心的。她定是覺得這樣是為我好的。只我現在覺得,她這樣做,是不對的。不是為我好不對,是用的方法不對,所以我要跟母親好好說一說,換一種法子罰我吧。當然最好是不罰就最好。我都知道錯啦。」

  她腦筋清醒,知道是非對錯,不因此怨恨婆母,陸睿心中十分欣慰。知道陸夫人對她好,沒有白好。

  其實陸夫人和陸睿都是同一類的人,他們都十分地冷情驕傲。他們對旁人的好,倘若對方不值得,便付出了,也會收回來。

  只溫蕙是值得的。

  溫蕙的腳泡了一會兒,稍好些了,便撤了水盆,銀線先給她用毛巾裹住:「先捂一會兒,熱氣燻燻腳。」

  溫蕙道:「熱死啦!身上都出汗!」

  只陸睿也道:「熱氣燻燻,有利於血氣流通。」

  溫蕙就沒辦法了,只好老實包住。包了一會兒,陸睿給她拆開一隻,叫丫鬟取了香膏子來,沾了些許給她抹在腳背上,握著她的腳揉了開來。

  丫鬟們識趣地退下了。

  溫蕙的腳今天被陸睿又看又摸的,也不羞了,嘻嘻笑:「這裡癢,別碰。」

  又道:「你看我的腳,雖不及母親的纖細,可也不醜是不是?」

  陸睿仔細端詳。

  溫蕙生得手足秀美,一隻腳丫雪白精緻,大概這輩子都沒見過幾回陽光。

  陸睿心中微動,忽然意識到,這是純屬於他一個人的,絕對的私密領域。這一輩子都只供他一人在床幃間把玩,再不會有別的男人看到、碰到的。

  陸睿忍不住看了溫蕙一眼。

  他也不是不知人事,也不是沒見過別的女子的腳,只這強烈的佔有欲,獨佔欲,卻是從前從未有過的。

  只因溫蕙而生。

  想到溫蕙是他的妻子,舉案齊眉,相敬如賓,一起走這一生,陸睿心裡有股說不出來的熱力,內心裡只盼著圓房的日子早點來。

  外面響起了平舟的聲音:「公子。」

  平舟小腿雖短,但跑得挺快,已經回去陸睿的書房將那一冊《諭令‧卷三》取了回來。

  他給陸睿送進來,便退了出去。

  陸睿接過來先翻了翻,極快地便找到了太祖的那一道諭令,遞給了溫蕙:「自己看吧。」

  溫蕙接過來細看。

  內容很多,因一道諭令,不止要記錄諭令本身的內容,還要記錄為何皇帝要頒布這道諭令,當時情勢,前因後果,以及後來實行的情況。

  「哦哦,原來是這樣?說是前前朝末年皇帝的後宮裡有一個美人,她把自己的腳綁細了作鼓上舞,與眾不同,遂得了末帝的寵愛。等到了前朝,便有許多女子也模仿,幾百年漸漸地就從只綁細到將腳打折了再裹成粽子似的,還美其名曰三寸金蓮,嚇人呢!這怎麼受得了!」溫蕙一邊看,一邊直發出倒抽氣聲。

  因那書裡還配著描線圖呢!嚇人!像羊蹄子,醜死了!

  「說男子房中嗜好這個?所以蔚然成風?實惡習也。」溫蕙一腦袋問號,「腳都弄得這麼醜了,為什麼還嗜好?噫,為什麼女子的腳是男子嗜好?」

  於男女之事,溫蕙自以為懂了,其實才不過剛剛沾個皮毛而已。

  許多男人於床幃間有許多畸形的、見不得光的嗜好,自古至今,從未少過。陸睿自然是懂的,只這些醃臢事怎麼與溫蕙說。只能「咳」一聲,道:「別看沒用的,看有用的地方。」

  溫蕙「哦」一聲,繼續往下看。

  除了刻版印刷的內容,書頁上還有一些手寫的筆跡。那些筆跡不是出自同一個人之手,顯然這套大周律已經過過好幾個人的手,現在才傳承到了陸睿的手裡。

  那些手寫的注褒貶不一。但墨色最新的筆跡令溫蕙注目:

  【女子之美,當屬天然。此等畸趣,實屬男子之惡。而今江南此風又起,縱許多女子心恨之,亦無力相抗,委實可憐可憫。】

  那筆跡溫蕙熟悉,因在棲梧山房看過許多次。

  啊,他是這樣的人呢,溫蕙想。

  溫蕙全心地沉浸在文字中,渾然忘記了寫下這字跡的大活人就正坐在自己身旁呢。

  這活人年少慕艾,血氣正盛。他拆開溫蕙另一隻腳丫的毛巾,沾了香膏子抹在她腳背腳心,給她揉開。

  只少女一隻纖美秀足在他掌中任他揉弄,便不免掌心發熱,氣血翻湧起來。原想好的,在圓房前要跟她保持距離的心便動搖起來。

  手心越來越熱,揉著揉著逐漸向上,腳踝纖細精緻,小腿肌膚滑膩。

  一時心猿意馬,氣氛旖旎。

  溫蕙專心讀著,忽覺腿癢癢,不管不顧地踢了兩下:「別鬧!」

  一腳踹出去,正踹在陸睿腰間,差點給陸公子從榻上踹下去。

  旖旎蕩然無存!某人還無知無覺!

  風流倜儻陸公子,只氣得別過頭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8 01:05 PM

第九十章 婆婆

  陸夫人上午得知溫蕙竟然老老實實地綁了一天一夜沒拆,也是驚呆了。

  「怎麼會這麼傻?」她惱火道,「就不知道自己偷偷鬆一鬆嗎?」

  又問喬媽媽:「你看清楚了?當真是未曾拆過?」

  喬媽媽道:「我親自綁的,怎麼會看錯。你知道我打結的手法,與旁人是不同的。」

  陸夫人閉上眼睛,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恨道:「我怎麼娶了這麼一個傻媳婦呢!」竟不知道變通。

  喬媽媽嘆氣:「我下午再過去看看。」

  下午喬媽媽又過去看了一回,回來的時候臉色更加不好。竟不肯給陸夫人一個好臉了。

  因陸夫人是一個心性十分堅定之人,她決定了要做的事就會貫徹到底,輕易不會改變。溫蕙這個浮躁、不沉穩的毛病是無論如何一定要扳過來的,這一點是沒得商量的。

  陸夫人堅持道:「撐到明天,明天一早你便過去給她拆了。」

  只陸夫人雖狠著心這麼說了,自己卻一直心浮氣躁,下午想畫一幅蘭草,怎麼畫都畫不好,每一筆都匠氣。

  傍晚時分,陸睿過來請安,竟然依舊隻字不提。

  陸夫人更加生氣,自己的妻子在受罰受苦,怎地這個人竟像毫不在意似的?

  她忍不住道:「蕙娘怎麼樣了?」

  陸睿十分嚴肅地回答說:「還好,在房裡反思呢,她這回可知道錯了。」

  他十分惡趣味地加上了一句:「母親罰她,罰得十分地好,實在該讓她受一個深深的教訓。」

  陸夫人一口氣噎住,不上不下,只能淡淡地「哼」了一聲。

  陸睿臉上一本正經,好好地給母親問完了安,施施然地離開了。

  陸夫人氣道:「我怎生了這樣一個兒子?」

  陸夫人這一晚又沒睡好,翌日早晨一醒來,便想讓喬媽媽往溫蕙那裡去。誰知喬媽媽還沒動身,溫蕙竟然來了,陸夫人和喬媽媽面面相覷。待溫蕙進來,先往她腳上看去。

  溫蕙行了禮,先認罪:「請母親恕罪,好叫母親知道,媽媽與我綁的腳,我私自拆了。」

  這樣忤逆的行為,竟令陸夫人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她心裡欣慰,卻板起臉來,道:「與你綁腳,為何卻拆了?」

  溫蕙從小淘氣,對大人的虛張聲勢十分敏銳,隱隱察覺出來婆婆並沒有特別生氣。她底氣便更足了一些,清清嗓子,道:「因我原不知道,原來所謂綁腳,其實就是前朝曾盛行的纏足。」

  「母親。」溫蕙抬起頭來,清聲朗氣,「泰熙二年,太祖皇帝便頒下諭令,禁本朝女子纏足。我知如今江南纏足之風蔚為盛行,但不能因為旁人都跳泥坑,我們便也要跟著往泥坑裡跳 。」

  「這個事,從小裡說,實是對女子十分不善。恕媳婦愚鈍,實在看不出來它到底有什麼好處。媳婦的確行事毛躁,舉手投足沒有母親優雅有度,但這是因為媳婦自小生在軍堡,沒有受到過像樣的教導的緣故。卻並不是因為媳婦沒有纏足的緣故。媳婦便是現在綁上腳,大概也只能東倒西歪,不可能突然就能像母親那樣舒緩自在的。」

  「往大裡說,此事,有違太祖聖訓。太祖雖殯天已經有兩百多年,但我們這樣的臣子之家,怎麼能因為時間久遠,就枉顧了太祖聖訓呢。而且此道諭令二百年間從未有過修正、取消或者撤回,它便是到現在也是有效的。不說母親令我綁腳,便是母親自己綁腳,都是不對的。這個……往大裡說,已經是不忠了是不是?」

  最後一句不是十分有底氣。因為溫蕙自己也覺得帽子扣得有點大。

  只是討價還價這種事,必得先漫天要價,對方才好就地還錢的。

  哦豁!

  陸夫人眼睛亮起來。

  她挑起眉,冷聲道:「扣得好大一頂帽子。你公爹每日勤勤懇懇,兢兢業業,為國盡忠。只因為我在家管教你,竟成了不忠了?」

  陸夫人積威頗重,溫蕙頭皮有點麻。她過去在家裡也常跟溫夫人扯皮,但扯這麼大,還是頭一回。且陸夫人也不是溫夫人,不是她親娘。

  但話都已經說到這裡了,不能半途而廢的。

  她硬頂著頭皮發麻的感覺,道:「這實在不是媳婦說的,是聖祖諭令規定的。若媳婦綁腳,父親原就該是被罰俸的。我家門上也會被貼上『不孝之家』的字樣。兒女不聽父母的,是不孝。臣子不聽君王的,自然就是不忠了。媳婦不敢陷父親於不忠,故而私拆拆了綁帶,到母親這裡請罪。」

  她一口氣說到這裡,邏輯通暢了,便又有了勇氣,抬起頭道:「母親,媳婦並不是逃避責罰。而是母親初初所選的責罰辦法有欠妥當,所以兒媳想請母親換個其他方式來罰媳婦。母親盡管罰吧,媳婦做錯了事,這兩天在房裡已經深深反思過,十分知道錯了。只要不叫媳婦綁腳,母親再罰什麼,媳婦都老實受罰。」

  陸夫人卻沒有立刻回答她。

  她修長秀美的手指在桌案上輕輕叩了幾下,忽然問:「這些話,是睿兒教你的嗎?」

  「不是。」溫蕙不假思索地說,「是夫君與我說了,我才知道原來綁腳就是纏足。但太祖聖諭,本朝禁纏足,我是知道的。我便問夫君哪裡能看到這諭令的具體,夫君便與我找來《大周律》,《諭令卷三》。我自己看了,想明白了,才拆了帶子來與母親說的。」

  這裡又撒了個小謊,說拆綁腳帶是在看了諭令之後。但九分真一分假的假話,才是最容易讓人相信的假話。

  陸夫人沒有去考量她話裡這點小細節的真假,陸夫人也沒考慮換什麼別的方式來懲罰她。

  陸夫人問:「先不管這些,我只問你,單就纏足這件事本身,你怎麼看?」

  溫蕙心想,能怎麼看?混蛋透了啊,給女子纏足這個事真的太混蛋了!裹腳超級痛超級難受的啊!人根本站都站不穩!

  只她一抬眼,婆媳倆四目對視,卻看到陸夫人眸子深處有光,竟隱含期待。

  且她一邊嘴角微微勾起。

  這個笑……

  這個笑絕了!簡直和陸嘉言想使壞的時候一模一樣啊!

  溫蕙在這一刻好像突然悟了什麼,又說不清楚到底悟了什麼。

  總之她嫁到江州,進了陸府之後才發現,她這婆母與她在青州時想像的全不一樣。可現在,她在她眼裡,好像又變得更不一樣了。

  「更」啊。

  溫蕙的心頭忽然閃過《諭令‧卷三》上看到的旁註——

  【而今江南此風又起,縱許多女子心恨之,亦無力相抗,委實可憐可憫。】

  這說的是誰呢?

  溫蕙的目光落在了陸夫人裙子蓋住的鞋子上。那鞋子只露出了一個尖,上面綴了一顆珍珠,瑩瑩有光。

  溫蕙抬起眼,挺直了腰背。

  她不像陸夫人那樣從小受過專門的形體調養和儀態訓練。但她從小習武,腰背挺直起來便是一條線,如松如竹。

  她道:「這個事,我都不敢細想,一想起來,就覺得十分害怕。」

  「我剛來江州的時候,便被告知,江南女眷不興在外面騎馬的,大家都坐車。我現在想,若大家的腳都是這樣綁著的,特別是年輕些的女子,綁得更狠的,便是想騎也騎不了。」

  「不止騎馬,便出門,也是不方便的。三山五嶽,男子說去就去了。我雖都還沒去過,可我若去了,便能登上去。可是綁了腳的女子能去哪裡呢?頂多串串門吧?」

  「綁了腳,就注定了有些風景她們是看不到了,母親,您說,是不是?」

  陸夫人不說話,只看著她。

  溫蕙道:「我想這個事,為什麼覺得害怕呢。因我想到,若世間女子都這樣被綁起來,天長日久的,我們漸漸就都被困在這宅子裡了。」

  「我不知道母親有沒有讀過《隱十一娘》這個話本子,或者母親知不知道葉十一娘這個人?」看陸夫人微微點頭,溫蕙繼續道,「葉十一娘這樣的女將軍,或許百十年才能出一個這樣的奇女子。可是,若果天下女子都綁腳,終大周一朝,百年千年,也不會再有一個葉將軍了。」

  「綁腳這件事,綁的豈止是腳而已,這是活活地把我們女子給捆住了。我這都還沒說,就這件事本身是怎麼樣摧殘身體呢。我只是覺得可怕,越想越可怕,越想也越覺得太祖爺爺實在了不起,竟能禁絕這惡習。只可恨,現在江南竟有這許多人追捧,聽說,還搞出什麼『抱小姐』來。一個人連路都不能自己走,那不是殘廢嗎?我實在不明白,怎麼竟還會有人覺得殘廢好?」

  陸夫人許久沒說話,才道:「不止江南。」

  溫蕙:「啊?」

  陸夫人告訴她:「京城和北方一些大的府城亦都興起此風了。只不過都是高門大戶,你在青州小地方未曾接觸過這樣的人家罷了。」

  溫蕙吃驚:「北方都這樣了嗎?」

  陸夫人道:「自來就是這樣的,衣裳也好,妝容也好,流行什麼,都是從江南繁華之地開始,然後漸漸向北。京城一跟風,整個北方便都開始跟風了。

  若按這個勢頭發展下去,溫蕙都不敢細想。因若是一個人兩個人的事,還沒什麼,若是大局鋪開,就當真令人害怕了。

  她不禁沉默下來。

  陸夫人卻問她:「我且問你,倘若我今日非得讓你綁腳,強讓人壓著你綁,必要給你綁出一對小腳,你又待如何?」

  溫蕙吃驚,抬眼看陸夫人。卻見她嘴角含笑,眼含期待。那目光竟十分雀躍,與平日那個清幽淡雅的婆婆十分不同。

  溫蕙眨眨眼,大著膽子道:「那我……去州府裡告?」

  溫蕙小腦袋瓜裡想得簡單。因這事,本就是民不舉,官不究。那她就去舉告唄。

  陸夫人道:「你公爹便在州府府衙裡,官場上互相照顧,州府的人一聽你是陸家兒媳,必先不受理,先通知你公爹。你公爹便使人叉你回來,我便尋間柴房,將你往裡面一鎖。好了,這事結了。」

  溫蕙直接傻眼。

  她傻了半天,不服氣,想了想又道:「那我便不去本地州府裡,我去南昌府告去。」

  因南昌府是江西省會,那裡有比州府長官更高級別的上官呢。

  這邏輯沒什麼錯,但陸夫人道:「以兒女告父母,沒有親親相隱,為不孝。你要先挨一頓板子,然後下牢獄。因你做下這不孝之事,我一封休書休了你,你娘家無可辯駁,只能將你領回去。好了,這事結了。」

  大周律中有明確的規定,除了謀逆大罪外,若父母長輩犯罪,兒女子孫為其遮掩,則兒女子孫無罪,不會被律法追究責任。此是親親相隱。

  但若子女兒孫揭發父母祖父母所犯之罪,就是壞人倫,大不孝了。

  這個溫蕙是明白的,她只想不到會被陸夫人引用到此處,不由目瞪口呆。

  她絞盡腦汁,忽地以拳擊掌:「我傻了!我會功夫的,這府裡沒人能打得過我。哦,我陪房的那個說不定,但他是我的人,只會幫我。所以沒人能強給我綁腳的!」

  陸夫人道:「婆母派去管教兒媳的人,竟被兒媳打翻在地。這已經不是不敬,這是忤逆了。我一封休書休了你。好了,這事又結了。」

  這個「又」字腔調還轉了個彎,帶著余韻。

  溫蕙傻傻地張著嘴。

  才發現,照陸夫人這些邏輯,若她硬要給她綁腳,自己竟全然無路可走!

  只因她是婆母,是丈夫的母親,這個天然的身份,便能壓死一個兒媳了。

  這不是她笨,想不出來破局的辦法。而是這世間,根本就沒給兒媳留出路啊。

  再抬眼看陸夫人。

  陸夫人抬起袖子,如水波般柔軟又泛著流光的衣袖遮住了半張臉,只露出了一雙眼睛。

  那雙眼睛裡蘊著精光,帶著笑意,又有說不出來的狡黠。

  她她她!

  溫蕙瞪圓了眼睛。

  她這婆婆,就和陸嘉言一樣一樣地壞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8 10:40 PM

第九十一章 精魄

  陸夫人沒有再逼迫溫蕙想出破局之法。

  因這個事情本身就是無解的——婆婆若要作惡,兒媳就是沒有辦法的。除非這兒媳不想作這家的媳婦,寧可破門而出了。否則,除了逆來順受,別無出路。

  只今日到這裡,實在出乎陸夫人意料,甚至可以說是驚喜了。

  她這媳婦沒什麼才學,勝在心地淳厚又乖巧聽話。只沒想到,她原來也不是逆來順受的軟弱之輩,她敢想,敢爭辯,敢直面。

  果然人身上的優點,是要慢慢發掘,璞玉也要慢慢打磨。

  傻陸睿當年一眼看上這姑娘,還是有幾分眼力的!他可是連虞家的表姐妹們都看不上的!

  她袖子擋著半張臉,問:「你想明白了嗎?」

  溫蕙蔫了:「明白了。」

  陸夫人問:「綁腳這個事,就算過去了。那你想讓我怎樣罰你呢?」

  「母親想怎麼罰都可以。只一個事,我還想同母親說一說。」溫蕙又挺直了腰背,「便是您先前說的不許我再練功夫的事。那天母親在氣頭上,我沒敢多說,今天想與母親說一說。」

  陸夫人頷首,給她分辯的機會:「你說。」

  溫蕙組織好語言,鼓起勇氣,道:「母親那日氣頭上,說不許我在練功夫了。其實主要還是因為那天我是因為練功夫被人看了笑話。實則練功夫這個事本身,並無過錯。因為錯的是我,不是功夫。」

  「我今日想向母親表白一下真心,便是練功夫這個事於我,實是學會走路便開始了,這一輩子已經刻進了我的骨頭裡,再不可能丟下的。」

  「母親或許想說,我現在是陸家少夫人了,練功夫有什麼用呢?可我也想說,母親您是陸家夫人,您雅擅丹青,每日裡都要作畫。可作畫又有什麼用呢?又不能拿去賣錢的!」

  陸夫人嘴角抽了抽。喬媽媽扭頭一樂。

  溫蕙假裝沒看到,道:「母親出身書香世家,可能天然就覺得,琴棋書畫要比練功夫更高貴,但媳婦不這麼覺得。皇帝手下還有文臣武將呢,缺了哪個都不行。媳婦便是出身在軍戶家,沒什麼別的專長,唯有一身功夫。母親可能不知道,我雖用的是棍子,其實練的是槍法。我練的是我外家亭口甄家的甄家槍,這套槍法已經傳承了八代人,到我這裡,算是第九代了。」

  「這槍法於我,就如琴棋書畫於母親,都已經刻在骨子裡。如果現在有人強要母親從此再不動畫筆,母親可願意?一樣的,讓我從此不再練功夫,我是不行的,這簡直是要了我的命去。」

  「母親,我自嫁到陸家,便知道母親是寬容大度之人。只因母親對我太好,我漸漸地失了做人媳婦的自知,總還當是出嫁前在家裡呢,隨心所欲的。若不是這次媳婦實在不像話,母親也不會動這樣大的怒。當初成親,夫君便與我說,母親常頭痛,託付我讓我多使母親開心。我這般鬆懈胡鬧,令母親生氣,實在辜負了母親,也辜負了夫君。」

  溫蕙一提裙裾,跪了下去,仰頭道:「母親,我實在知道錯了。只綁腳有違聖訓,也摧殘人體,傷天和。功夫我也不能丟下。除了這兩件,母親想怎麼罰我,我都受著。」

  陸夫人道:「起來吧。」

  喬媽媽起身去扶溫蕙。她年紀大了,溫蕙不敢使她彎腰,忙自己起來了。

  「先不說怎麼罰。」陸夫人道,「我先問你,若我允你繼續練功夫,你打算怎麼安排。」

  這話一聽就有門!溫蕙眼睛亮起來了。

  她早想過了,當即便說:「其實主要就是,不該被人看到。因大家什麼都不懂的,瞎看個熱鬧,便嘻嘻哈哈的。若我自己安安靜靜地練,便什麼事也沒有的。我想過了,以後就不在前院練,我去後院練便是了。母親您看呢?」

  溫蕙那院子前後兩進,正房後面是一排後罩房,丫頭們住在那裡,還有放嫁妝和雜物的庫房。

  但後院進深只有前院的三分之一而已,十分狹窄。

  陸夫人秀美的手指在桌上輕叩了兩下,道:「你院子西邊,還有一套三進的院子,前面多了一個穿堂。那套院子寬敞許多,只裡面風格有些太硬朗,沒有你現在那套精緻雅麗,我想著小姑娘家家的,便收拾了這套給你。哪知道你是個女英雄,小院子竟兜不住你。這樣吧,正好九月圓房,還有一個月的時間把那套院子收拾出來給你,到時候你和嘉言一起挪進去。那院子大的,夠你耍了。」

  陸夫人說「女英雄」時,溫蕙臉上一紅,心想,她婆婆這嘴巴毒起來,一點不輸給陸嘉言呢。待聽到陸夫人給她的安排,差點想跳起來歡呼,好歹忍住了。

  當即便給陸夫人屈膝行禮:「多謝母親。」

  又試探著問:「那母親……咱們……還,罰嗎?」

  陸夫人涼涼地瞟了她一眼。

  溫蕙訕訕。

  陸睿傍晚回來去上房請安,問:「蕙娘是否來給母親認過錯了?」

  溫蕙和陸夫人這一次婆媳交手,讓陸睿袖手看了個熱鬧。陸夫人直接白了他一眼,不想搭理這個人。

  只有陸正一無所知,問:「出了何事?」

  陸睿待要說話,陸夫人道:「無事,媳婦犯點小錯,我已經教過她,已改了。」

  陸正從來不太關心內宅的事。

  將內宅的一切安排好,使家宅安寧,不使夫婿為瑣事操心,乃是一個士大夫之家妻子的基本要求。陸夫人每一條都做得很好,上對老夫人,下對新兒媳,沒有一件不讓陸正滿意的。

  甚至於對妾室,陸夫人亦從不曾妒,陸正也不擔心她磋磨妾室。內宅裡無論是婆媳還是妻妾還是吃喝拉撒,他都撒手給陸夫人。

  聽陸夫人這麼說,他便拈鬚微笑:「她還小呢,也不要太嚴厲。」

  被親娘嫌棄了的陸睿只好回到溫蕙這裡,聽她講今天婆媳倆今天是如何講道理的。

  溫蕙講了,道:「你說的對呢,母親的確是個講道理的人。」

  「那自然。」陸睿道,「道理本就是越辯越明的,你若有不同的想法,直接與母親說便是。我和母親,從來都是看誰能說服誰。」

  「真好。」溫蕙羨慕,「我娘從來都是摁著我把我打服的。」

  陸睿失笑,問:「所以,要給我們挪院子?」

  「說是西邊的一個三進院子,有個穿堂,比這個院子寬敞許多。」溫蕙道,「不知道是哪個?」

  「哦,那個。」陸睿似笑非笑道,「我原就更喜歡那個。母親說不像女孩子閨房,給了你這個。」

  所以陸夫人一片心,精心給她挑選她覺得更雅緻的院子給她,都被她辜負了。

  溫蕙這次,是真的受到教訓了。

  已經嫁人了,到了別人家裡,真的再不能像從前一樣了。便是人家對你再好都不能。夫家和娘家,終究是不一樣的。

  只這麼說著,聽起來似乎很悲觀似的,其實又不是。

  來自不同家庭的人從此以後在一起生活,也不必強勢地非要一方隨著另一方的規矩和習慣。

  人跟人之間,本來就是互相影響,互相遷就,互相妥協的。只「互相」兩個字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才有那許多繁瑣零碎的齟齬摩擦。

  如今陸夫人和溫蕙便是做到了「互相」,都各退一步,不去踩對方的底線,互相包容,這小日子自然可以平平和和地過下去。

  「那麼母親還罰不罰你了?」陸睿又問。

  「我也不知道算不算罰呢。」溫蕙說,「反正不綁腳了,也許我繼續練功夫。但每天練字從五頁變成了十頁,母親還要我跟她學畫。她說畫和琴,是最靜心的事,要我學會靜心,不可再毛毛躁躁的。」

  陸睿道:「那你好好學。」

  「嗯嗯。我肯定!」溫蕙表態,「母親說以前教我的都是些玩的玩意,以後慢慢教我正經東西。只我不大有信心呢。」

  因所謂「正經東西」便是琴棋書畫,都是需要下苦工的。所以陸夫人沒有一上來就給溫蕙上手,而是先教了她許多玩樂之事,讓她先適應新的家庭,也適應新的親人。原想著等都適應了再慢慢教起來,現在不過是催發了,提前而已。

  陸睿道:「還是那句話,不叫你考秀才考舉人的。學這些東西,學會了都是自己的。且還要看天分,真不適合,母親也不會強壓著你學。這等陶冶情操的東西,真壓著學才是焚琴煮鶴。你只管放心好了。」

  他這麼說,溫蕙就放了很多心。因為溫蕙不覺得自己有什麼琴棋書畫的天賦,到時候,她婆婆瞧明白了,自然也就算了。

  兩個人又一起去看了那個三進的院子,第一進先是個穿堂,第二進是主院,第三進也是後罩房的狹長後院。主院中間左右各一棵大槐樹,巨大的樹蔭幾乎覆蓋了院子。

  院子裡的佈置相對簡單,的確不如溫蕙現在的院子雅緻,可也十分軒闊痛快,溫蕙一下子就喜歡上了。

  溫蕙在主院裡轉了一圈,歡喜得不得了:「這個好,這個好,我在這裡練功,也不會有人看到的!」

  因前面還有一個穿堂,第二進院子的私密性特別強,不像現在的院子,院門敞開,什麼都能看見。

  安全起見,她還是道:「銀線,去關門。」

  因她特意帶了棍子來的。她還穿了短打,只不過路上怕人看到,裝模作樣地外面繫了裙子。

  待銀線關好門,溫蕙解了裙子給青杏拿著,對陸睿道:「你退開些呀。」

  陸睿便施施然走到了正房的廊下,衣擺一撩,坐在了廊凳上:「來吧,讓我看看我們的女俠。」

  說實在的,他其實不是太在意溫蕙練功夫這個事。因他就和陸夫人是一樣的,先天性地便沒把武人的功夫當一回事。溫蕙練功,因都是在他不在的時間,他也只聽說過,卻未曾見過。

  豈料他調笑聲還沒落,那一根人高的長棍已經撕裂了空氣,挾著風迎面抽在了他面前階下的青磚地上。

  棍身微顫,塵埃飛揚。耳邊還迴蕩著那「啪」的一聲又脆又響的回聲似的,餘韻顫著,綿綿不絕。

  陸睿的聲音戛然而止,目光凝在了那人高的長棍上,順著往上,看到了握棍的手,壓棍的臂。再往上,看到了熟悉的面孔。

  溫蕙抬起眼的剎那,陸睿被攫住!

  因那雙眼,沒有平日的嬌俏頑皮,也沒有私下裡的春情嫵媚。

  那雙眼中是從小忍著疼摔打凝練出的精氣神,含著魂蘊著魄,彷彿全然是一個不同的、從未見過的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9 10:38 AM

第九十二章 薦人

  這一個凌厲霸道的起式停頓也只一瞬。剎那間眼前虛影晃動,如點點梅花,又如銀蛇吐信。

  撕裂空氣的聲音時時響起,普通人的眼睛並不能跟上那速度。只陸睿天生有一雙利眼,擅長捕捉。他眼睛眨也不眨地追著殘影中那個纖細玲瓏的身形。

  許久,搓搓手指,可惜,手中此時無筆。

  見識了溫蕙的身手,回去的路上,陸睿總覺得夫綱疑似有些不振的傾向,破天荒地對溫蕙道:「你們習武的人常對讀書人有誤解,其實我也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

  他十分鄭重地告訴溫蕙:「我會射箭,會騎馬也會御車。我們在書院裡,每日還有五禽戲和十段錦的晨練。」

  溫蕙「啊」了一聲道:「我記得呢,你和我哥他們去打獵。他們誇你了呢。」

  陸睿矜持地「哦」了一聲。

  溫蕙道:「說你箭法還湊合。」

  陸睿:「……」

  在書院裡明明射藝是「甲上」,到了舅兄們這裡就是「湊合」麼?

  不,他一個讀書人為什麼要拿自己的短板去跟武人比拚呢。

  陸睿低頭反思了一下自己的幼稚,仰頭看看晚霞夕陽,感受了一下稍稍涼爽下來的晚風,抬手拍了拍溫蕙的頭:「今天天氣真不錯。」

  「不如多背兩首詩吧。」他道,「正好我有心情,好好給你講講。」

  溫蕙:「???」

  陸夫人也是說到做到的人,立即便佈置了人手開始收拾那個院子。

  溫蕙也開始跟著她學習丹青。

  正如陸睿所說的,這個東西需要天賦的。學了十來天,到了八月中旬,中秋之前的幾天,陸夫人終於道了一聲:「罷了。」

  溫蕙對天賭咒:「我認真了,真的!」

  陸夫人扶額:「知道了。」

  因溫蕙在丹青方面實在沒什麼天賦的。她畫蘭草,明明看著她婆婆手腕一轉,筆尖劃出去,那蘭草就跟活的似的,特別有靈性。她筆尖也劃出去,就畫出個饅頭。

  這等雅事,強求不得。陸夫人便放棄了。

  陸正這日卻又得到了江北新的消息,很高興地告訴溫蕙:「山東衛軍六月底已經拔營回返了,沒有參與雙王之爭。」

  一家人聽了都籲了口氣。溫蕙道:「那太好啦!」眉眼都輕快起來了。

  又算時間,說:「那是不是七月裡就該已經回到青州了?」

  都覺得差不多。

  只現在航道上設的卡子依然沒撤,說明北邊的事還沒了結。

  「趙王統領的北疆軍實在是強軍,代王軍六倍於其,都被打得潰散了。現在京城的形勢十分微妙,風向開始偏向襄王。」陸正坐在上首告訴家人這些消息。

  他這一家,兒子是重點培養的對象,妻子不是無知婦人,便是年少的兒媳,都睜大一雙眼睛認真地傾聽。

  陸正對自己這一家人的素質還是十分滿意的。

  又聽到「襄王」了。溫蕙不免有些情緒微動,只也不敢亂跟公公打聽,因襄王與她乃是八竿子打不著的,不是她該關心的人物。

  陸睿卻沉默,嘆一句:「京畿百姓苦。」

  陸正亦嘆:「若先帝肯立儲君,也不至如此地步。」

  然而老妖怪從來只管自己,哪管他死後洪水滔天。不,他根本就沒想過自己會死。

  食著以處子心煉成的紅色丹丸,他以為自己可以問天再借五百年呢。

  只是天道好輪回,何曾饒過誰。

  只陸夫人看了一眼溫蕙。

  她沒說話,溫蕙便知其意,笑道:「母親勿憂,我沒關係的。」

  因現在已經是八月中旬了,航道、陸路的關卡都還沒撤。便是明天就撤了,明天溫夫人就出發,也可能趕不及溫蕙的及笄禮了。

  陸夫人心中微嘆,隱隱有些內疚。

  他們此時拿到的消息還是六月底的消息,他們都不知道,山東衛軍的確在七月裡平平安安地回到家鄉了,只回來得太晚了,鄧七的船已經張起帆,滿載著掠來的女子、人丁,離了岸。

  京畿百姓苦,山東百姓亦苦。

  山東布政使和同知都死在這場賊亂裡,最後是判官和都指揮使聯名給朝廷上奏了此事。一是通知了朝廷海盜劫掠,山東損失嚴重。一是跟朝廷要錢,要糧,還要女人。

  因此次女子損失慘重,許多軍戶家妻子女兒或死或失蹤,大概率是被劫掠了去。軍戶男人不可以沒有妻子。因軍戶乃是世襲,要為國家不斷的生下新的丁口,作為下一代的兵源。

  本朝革除了前朝衛所制度對軍戶家庭嫁娶管制過嚴的弊端,允許軍戶女外嫁,自由婚配,以防止軍戶們被壓榨得太狠活不下去逃亡得太多。但本朝跟前朝一樣,軍戶男人娶老婆還是難。時不時地需要朝廷給解決一下。

  譬如朝廷手裡有犯官家中女眷和罰沒的婢女僕婦時,便可以發配去給當兵的做老婆,生娃娃。

  這奏表走得軍驛快馬,七月底便到了五軍都督府。五軍都督府建國之初時設立,當時是實權衙門,二百年的變革下來,現在名義上是各級都司的直屬上級,其實已經是老武將們的養老衙門,基本不幹什麼實事。接到奏報,直接轉給了兵部。因海盜登岸不是小事,兵部立刻便往上呈交到內閣。

  只海盜登岸在平時自然是大事,可奏報呈上來的時候,代王和趙王還打得如火如荼,新君還沒個影兒。中樞看似有內閣和襄王共同主持大局,其實一直在扯皮。在這個背景下,山東被海盜劫掠的事,竟不是什麼大事了。反正現在錢、糧、女人都沒有,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山東再哭得響也沒有奶喝。

  先壓著。

  山東的事知道的人不多,朝廷相關的官員知道些。但人人都在關心眼前戰事,都擔憂自身安危,都焦頭爛額京城裡的流民、難民。山東的事報到京城,竟連個水花都沒有。

  如趙烺、霍決這樣的外來戶,就更不知道了。霍決就同溫蕙一樣,一直以為溫家人平安回鄉,再不會有什麼事。

  就在陸正把剛剛得到的兩個多月前的消息告訴了家裡人的時候,在京城,霍決卻受了傷,趙烺正在發脾氣。

  「說了只是跟著看看,怎麼如此拚命!」趙烺十分惱火,「這是鬧著玩呢?命沒了上哪把你拎回來?你知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麼人!我需要你立軍功嗎?需要嗎?你便是立了軍功又怎樣?你還能跟著王又章去當將軍嗎?」

  趙烺在湖廣出生長大,對京城所知十分有限。趙王北歸前,給趙烺點了幾個人名,都是能戰之將。

  趙烺原想著回宮就將趙王點的人名都報給襄王的。霍決卻在路上便提醒他:「如今府兵由世子和各位公子領著。衛軍有常喜,他手下自有將領。各個位子都有人了,我們貿然薦人,不太合適。」

  趙烺便留了個心眼,嚥下去沒跟襄王說。只說:「趙王叔已經將北疆當作了自己的家,他的心就不在大位,此次上京,不過是為著跟代王叔的一段私怨罷了。」

  襄王灑淚盛讚:「趙王弟心繫國疆,無愧為將星之稱啊。父皇泉下有靈,必感欣慰。」

  讚完一個識趣自己滾蛋了的弟弟,轉頭就給另一個不識趣的弟弟下了檄文討伐。

  家裡老父親還十分康健,還用顏料染黑了頭髮充年輕,趙烺一個庶子,大事上雖然可以參議,但做不了主。只能袖手看著他老爹爹和他代王叔掐架。

  他原也和大家一樣,以為這事就不該有什麼懸念的。湖廣衛軍人多呢,且山西衛軍都叫趙王叔給打成那個狗熊樣子了。

  以少敵多什麼的,趙王叔當然可以,代王叔……嗤!

  怎麼可能。

  結果就是大家都覺得不可能的事就發生了,玄幻!

  代王的山西衛軍愣是以少抗多,扛住了襄王的湖廣軍,玄幻!

  趙烺也懵了。

  可再看霍決,好像並不意外。

  他問:「你料到了?」

  霍決道:「猜想到一些,只不真的看看,也不知道自己猜想的是不是對的。」

  這幾個月趙王打代王,但他兩家是私仇,並不與別家為敵。山西衛軍若進入一箭之地,別家——主要是襄王家的隊伍,便弓箭手支楞起來,將其喝退。

  只趙王騎兵快如閃電,說來就來了,強要借糧,他們也沒脾氣。

  趙王代王作戰的時候,會去觀戰的也不止霍決一個。各方人都有去看的。

  霍決看了幾個月,血一直沸騰,只每次小安都會扯他衣袖:「哥,打完了,回去了。」

  他的馬總是流連地原地轉兩個圈,才肯走。

  「屬下是眼看著山西衛軍面貌漸漸變得不一樣的。」他對趙烺道,「而我們的兵,都歇在軍營裡,雖也操練,沒真下過戰場,精氣神上便不一樣。」

  趙烺也不是沒去看過,就沒太看出來。不由感到,果然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霍決是軍伍出身,同樣的場面看在眼裡,看到的便與他看到的不一樣。心中暗省自己,自己不精通的專門的領域,要記得聽精通的人的建議。

  他與霍決商量:「現在空出幾個位子來了,我想將趙王叔薦的人都薦給父王,你覺得可行?」

  霍決沉吟,道:「再等等,世子也肯定先要薦人,我們先看看,世子結交了些什麼人。若那幾人已經投了世子,便不妙了。」

  趙烺道:「是呢,我想與他們結交,都不甚回應我。唉,還是吃了出身的虧。」

  這實在沒辦法。前陣子,整個形勢都開始倒向襄王,自然有人來與襄王府諸人結交。

  襄王府諸人不瞭解這些人,這些人也不瞭解他們。彼此看到的,不外乎是身份和官職。世子是正經嫡長,從小就立為世子,身份過硬,那些不能直接結交到襄王本人的,自然首選世子。

  也有人聽說趙烺受寵,也有來投。但都是些巴結不上世子,只好退而求其次了。

  趙烺縱看不上他們,也不能往外推。偏他想結交的人,對他不甚熱情。想來,也是因為他這庶子的身份,不想亂站隊。

  便再看了看,世子果真不負期望的薦了人,卻並不是趙王點名的人。趙烺鬆了一口氣。

  因人才太難得了,特別是對他而言。能讓趙王叔直接點名的人,被世子攏過去一個,他都心疼。好在沒有。

  只世子薦的人也不是太頂用,又打了幾場,膠著著。

  前幾日又大敗了一場,襄王都摔杯子了。

  霍決道:「薦王又章給王爺吧。」

  因被趙王點名的幾人之中,王有章年紀最大,鬍子都白了,現在在五軍都督府含飴弄孫地養老呢。

  趙烺對襄王說:「兒臣很想推薦個老將。只恐人家看不上咱們,恐怕得父王親自折節去請才行。」

  襄王最愛做這種三顧茅廬、禮賢下士、千金買馬骨的事了。聽趙烺介紹了這眼看著就快致仕的老將的生平,尤其聽他曾戍邊二十年,一拍大腿:「走,你跟我去!」

  王又章老了,原心裡其實十分盼著趙王能登大位。只趙王無心,他便縮在五軍都督府,等著致仕。因在景順一朝見了太多不得善終的,老頭子只想求個安安穩穩,

  只王又章沒想到自己躲不開,襄王都親自出宮拜訪他了,他若是再拒絕,雖沒站隊,也等同於是站隊了。

  老將軍得知是趙烺推薦的自己,看了他一眼。原先沒有將一個王府庶子看在眼裡的,現在終於也肯將他放在心裡估量估量了。

  終於還是投了襄王,披甲提搶,拖著一把花白的鬍子,又上了戰場。

  首戰告捷。

  只霍決得了趙烺的許,帶了府兵,跟著去了。

  王又章只當他是襄王府派來監視自己的,也許了。原也沒指望這伙吃穿都精緻的府兵能怎麼樣,更沒指望一個閹人能怎麼樣。

  不想這個年輕閹人,作戰一馬當先,一身悍勇。

  王又章都愣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9 10:54 AM

第九十三章 今日

  趙烺聽說霍決受傷,也很懵:「不是說只是去見識見識嗎?」

  反正霍決當初是這麼說的。他手裡沒什麼人才,想著讓霍決多歷練一下不是壞事,才允了。不想霍決竟真上陣了,還受傷了?

  下人回稟:「永平十分悍勇,主動請纓,立了戰功,還得了王老將軍的讚呢。」

  這並不能讓趙烺高興,反叫他十分惱火。因他現在,幾乎事事都與霍決商量,實沒有旁的人能夠替代他的位置。這樣倚重的人,趙烺是不能忍他這樣去冒險的。

  他當即便去了軍營,罵了霍決一通。

  霍決的確立了功,但比起些許戰功,趙烺更需要霍決這個人。

  霍決赤著上身,纏著繃帶,當即便要跪下謝罪。

  趙烺沒好氣地捉住他肩頭:「別搞這虛的了。我去跟王將軍說,讓你回宮裡來。」

  說完,便走了。

  霍決坐在行軍床上,許久都不說話。

  小安原端了一盆水進來,趕上趙烺在罵霍決,便站在了一邊。待趙烺生氣走了,他端著水盆過來,投了把手巾,幫霍決擦身上血跡。

  「哥哥想什麼呢。」他埋怨道,「可知我和公子聽到消息,可嚇死了。」

  霍決沒吭聲。

  小安投了把手巾,盆裡水便成了紅色。

  小安繼續勸:「我其實知道,哥哥出身行伍,我也知道哥哥在想什麼。」

  「可是,哥啊,咱們是什麼人?咱們是缺了東西的人啊。公子說得沒錯,哥哥便是再立了軍功又能怎麼樣呢?難道還能掌兵去?大周祖訓在那呢,哥哥別想了。」

  「哥哥須得明白一件事。」小安覺得對霍決不能留情,必得叫他清醒,悍然道,「哥哥便是殺敵再勇猛,也活不成趙王那樣的男人。」

  「咱們的目標不是做牛貴嗎?咱們吶,也只能做牛貴啊!」

  霍決閉上眼睛,握住自己的拳頭,捏得哢哢作響。

  一場夢就這樣碎了。

  因為小安說得對。

  披甲執銳,為國開疆這等事,自然有真正的男兒們去做。

  他們這些已經不算是男人的人,不配銀盔亮甲,只能依附在貴人身後,去做那些見不得光、不能讓貴人沾手的事。

  他其實早明白的,這一生,他都要活在貴人的影子裡,而不是陽光下。

  許久,他聲音喑啞:「……知道了。」

  小安籲了口氣。

  王又章首戰告捷,才送走了襄王世子派來的人,又聽稟報說四王子來了。

  王又章沒脾氣了:「又來一個塞人的。」

  他才打了一場勝仗,襄王世子就趕著來往他這裡塞人,塞的是幾個姓江的子弟,世子妃娘家的人,小公子的舅舅們。

  才送走了,得,四王子又來了。

  誰知道襄王四子趙烺並不是來塞人的,他是來要人的:「麾下永平,原是想叫他長長見識,才讓他跟著將軍的。早跟他說過,不得給將軍添亂。誰知道他年輕,一來血就熱了,竟上陣了。還好沒丟我的臉,立了些許功勞。只他是個閹人,要這軍功也沒甚用,將軍的人領了便是,不用管他。只我不許他再瞎搗亂,這便領他回宮去,特來與將軍說一聲的。」

  別人都是來塞人分功勞的,獨獨襄王四子趙烺是要把人領回去。王又章認真地看了看這福窩裡養大的貴公子:「我以為永平是王爺派來的人,原來是四公子的人。」

  趙烺歉意地道:「給將軍添麻煩了。」

  王又章道:「麻煩倒沒有。只我看他身手不錯,陣前也有章法,是什麼出身?」

  趙烺道:「他臨洮的,一個百戶之子,行伍出身,捲進了潞王案,淨了身配到了我身邊。」

  王又章恍然大悟:「怪不得,果然是軍戶子弟,我就看著像。」

  「就因他也是行伍出身,我才許他跟著來看看的,說好了只是看看,誰知道還是不聽話。唉,其實也可惜,若不是家裡壞了事,現在也是錚錚一兒郎。」趙烺惋惜,「只他現在這樣了,再多想也沒用,我還是領他回去吧。」

  王又章也惋惜:「可惜了。」

  嘆完,王又章又問:「永平領回去,什麼人替過來?」

  趙烺剛才在外面就看見了江家子弟了,聞言微微一哂:「我沒人來。將軍打仗何其凶險,又不是兒戲,我不給將軍添亂。」

  王又章看他的眼神又不一樣了,待趙烺告辭,轉身要走的時候,王又章忽地叫住了他。

  「我聽聞,是四公子向王爺力薦了我?」老將軍問,「只我與四公子從來不相熟,敢問四公子,因何知我,為何薦我?」

  趙烺道:「趙王叔北歸時是我去送的,他與我提起了老將軍和幾位將軍。眼下父王正需要得力的名將,老將軍最持重,戰功赫赫,我便薦了老將軍。我與老將軍的確不相熟,但我相信趙王叔。」

  王又章大為羞慚,道:「趙王北歸守土,我等原該送送他的,只……」

  趙烺忙道:「形勢特殊,老將軍不必自責。趙王叔連代王叔都能放過,可見胸襟豁達。決不會將些許小事記掛胸懷的。

  趙王最開始曾參與三王奪嫡,他雖然後來退出了,但他是個手中握兵的藩王,將來新帝會不會忌憚他、疑心他,都未可知。眾將唯恐被未來的皇帝記恨,都不敢去送他。當時城外送行的,除了閣老們,便只有趙烺。

  王又章知道襄王也懼怕趙王,派了個兒子去,現在知道,原來去送的便是這個四王子,竟不是世子。

  老將軍只羞得擺擺手,平了平情緒,對趙烺拱拱手:「四公子請放心,老臣既然是四公子薦的,必不敢丟四公子的臉。軍家事,不敢說必勝,只鞠躬盡瘁四個字,還是能做到的。」

  趙烺只是個宗室,他甚至連王世子都不是。王又章的身份,自稱一聲「末將」、「卑職」都可以。他偏自稱了「臣」。

  趙烺吸一口氣,壓住心跳,深深一揖:「我家前程,託付老將軍了。」

  王又章雖老,雄威猶在。他一接過軍隊,披掛上陣,連連捷報,襄王立刻就感到壓力輕了,大喜過望,與心腹們說:「天賜我將才!」可見氣運在襄王一系。

  世子就在下首,聽了老大別扭。因這將才是趙烺推薦的。

  只他偷眼看去,卻見趙烺竟無什麼得意之色。不由微怔。總覺得他這四弟,從來了京城,漸漸變得和從前不一樣了。

  過了些時日,霍決對趙烺道:「王家子弟這些日子去其他幾家串過,我們不妨再與這幾家聯絡聯絡。」

  說的所謂這幾家,便是趙王北歸前點名的幾個。只先前,趙烺想與他們親近,送禮下帖,人家只客氣著,就不接。

  趙烺意外:「你使人一直盯著呢?」

  霍決沉默道:「不然我還能為公子做什麼?」

  竟然還有脾氣了。

  趙烺無奈,道:「你上戰場也沒用,便是我將來登了大位,也不能讓你領兵,這是祖訓。」

  霍決只垂著頭,半晌,才道:「屬下僭越了。公子罰我吧。」

  趙烺卻有個好處,他對身邊的人,其實都還不錯。小安曾對興慶說「四公子寬仁宅厚」,也並不算是虛言,至少趙烺對身邊人的確稱得上一句寬仁。

  他只嘆了句:「你呀……」

  待再與那幾家下帖送禮,果然便接了,還回了禮。也不算就站隊趙烺,但至少從此建立了往來關係。

  萬先生、郭先生大事上雖漸漸不得用了,這會兒也被派出去跑動。

  霍決更是親自帶著康順、小安跑動。

  這日才從一家出來,騎馬往宮城方向去。京城裡如今許多流民,賣兒賣女常見,還有賣老婆甚至賣老娘的。這仗若是不盡快結束,只會更多。

  眼看著暑氣褪盡,天氣涼了下來,待到了冬天,只怕京城裡得一片凍死餓死。

  原街上若有看著穿得不錯的人過去,流民、乞丐總是會圍上去乞討一番,以至於弄得京城本土人都不大愛出門了。

  但霍決這一行人,馬速雖不快,卻都是彪悍男子,個個挎著腰刀。流民大多也是京畿百姓,眼力勝過小地方人許多,一看便知道是豪奴。若是個公子被圍著乞討,還能有一二善心,豪奴們只會給你當心一腳。便無人敢圍上來。

  霍決目光冷漠地掠過這些人。

  貴人們扇動翅膀,捲起颶風,便將螻蟻們碾得粉碎。

  這些人便是螻蟻,他也是螻蟻。本質上沒有區別。

  只這些人卑微乞討,他不會。本質上決不一樣。

  他的目光從這些人身上掃過,並未停留,投到了他們身後街邊的店鋪上,忽地便怔住。

  「小安。」他問,「今天幾號了?」

  小安道:「今天啊……九月十二了啊。」

  「都十二號了……」霍決呢喃。忽地勒住韁繩,下馬,朝街邊店鋪走去。

  流民不敢靠近他,紛紛避開,讓出路來。霍決徑直走到街邊一家雜貨鋪前。

  那鋪子外面平支著窗板,窗板上擺著些小玩意。

  不過是個小雜貨鋪而已,看店的便是老闆的兒子,見有穿得錦衣的人過來,忙招呼:「客官看看,有什麼中意的?」

  小安好奇,也下了馬,韁繩丟給從人,跟了過來。卻見霍決伸手從窗板上一堆小玩意裡單單挑出了一個泥娃娃拿在手裡。

  世間的聰明人,如陸睿,如小安,多數都有著遠強於旁人的觀察力和記憶力。小安記憶閃回,便想起了上一次看到霍決拿著泥娃娃,是在王府裡,夾道口,小芳。

  這一次,小安沒有看錯。

  霍決的眼中,真的流露出一絲溫柔的笑意。

  他拇指在那泥娃娃上摩挲了摩挲,摸出一塊碎銀子拋了過去。

  老闆兒子接了,道:「找不開……」

  霍決道:「不用找了。」

  老闆兒子是個傻實在,道:「這太多了。」

  一對泥娃娃不過一個大錢而已,砍砍價,七八個小錢也能拿走。

  錦衣的客人卻道:「值得。」轉身便走。

  老闆兒子在後面喊:「還有一隻呢。」

  錦衣客人道:「不要了。」

  老闆兒子道:「一對兒的呢!」

  錦衣客人沒再搭理他,上馬走了。

  泥娃娃都成對兒賣。

  一個老婆婆,便有一個老公公。一個小娘子,便有一個俊相公。一個小囡囡,便有一個男崽崽。

  只剛才的錦衣客人只拿走了紅色喜襖的小囡囡,卻丟下了男崽崽。

  「就一隻,不好賣了呢。」老闆兒子嘟囔。

  霍決把泥娃娃塞進馬鞍旁邊的口袋裡,翻身上馬。

  小安素來機敏靈巧,擅長察言觀色,竟安安靜靜地,一聲也不吭。

  馬蹄聲踢踢踏踏的。

  許久,霍決忽然道:「今天她及笄了。」

  小安與他並轡而行,聞言轉頭。

  誰?

  還能有誰,霍決拍拍那鼓起來的口袋。

  願你芳辰永好,無有煩惱。

  願你許嫁能遇良人,願他知你可愛,予你善待。

  你我此生,雖天定無緣,只還請……

  勿忘我。

  小安怔住,馬身落後了一步。

  霍決的馬走在前面,身姿挺拔,矯健有力。若不說,誰知他竟不是男兒。

  小安忽地,心頭一酸。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9 11:12 AM

第九十四章 家宴

  到了中秋的時候,南北路卡依然未曾撤下,陸家人便知道溫夫人是鐵定不能趕來給溫蕙主持及笄禮了。

  好在這事也不是一天兩天,這幾個月來大家都已經漸漸有了心理準備。尤其是溫蕙,一直表現的平靜坦然,讓身邊的人也鬆了一口氣。

  只有陸夫人內心裡歉疚。

  因為她很明白及笄禮對一個小姑娘有多重要。溫蕙的心裡不可能真的不介意。

  她只是表現得不介意而已。因為她真的是一個很懂事的孩子。

  上一次的綁腳那件事雖然算是和諧地解決,沒有影響婆媳、夫妻間的關係,但這個孩子也像經過了一次洗禮似的變得不一樣了。

  不是剛到江州時因初來乍到而生出的小心翼翼、謹言慎行,而是真的懂得了,一個府裡、一個群體或者一個階層,必該遵守一些規則、規矩。

  離了父母懷抱的孩子,終究不能再隨心所欲。

  溫蕙,如今實實在在地是陸家兒媳了。

  中秋節陸家辦了場家宴。

  這是人在異鄉,該思鄉的時候。陸夫人特意將這場家宴辦得熱鬧些,便是為了緩解溫蕙的思鄉之情。

  江州溫度還是盛夏,但節氣上畢竟已經是中秋,九霄澄淨,月光如洗。園子裡滿黃蟹,菊花酒。對湖賞月,清風徐徐,波光粼粼。

  喬媽媽也有小桌,擺在了陸夫人斜側後。平日裡安安靜靜的陸正的三個妾室都出來露面了,坐了下首。

  溫蕙其實每日裡早上請安都會和她們碰一面,可在這府裡,就是感覺不到她們的存在。也是稀奇。

  她們每日請安只在正房外面給陸夫人磕個頭。溫蕙懷疑,一年到頭除了像這樣的喜慶日子,她們可能根本就見不到陸夫人的面。

  溫蕙現在還不太能理解陸夫人為什麼不叫妾室在跟前伺候。

  按規矩來說,妾室,本來就是伺候正室夫人,替正室夫人生孩子的。不是嗎?

  皓月當空,氣氛正好。

  陸正拈鬚微笑。他少與兒媳見面,此時關心一下:「我彷彿記得前些日子,你母親開始教你學畫了?」

  溫蕙心虛地偷瞟了一眼陸夫人。陸夫人已經把臉別過去了。

  溫蕙坐直身體,做恭順狀,乖巧回答:「母親雅擅丹青,兒媳十分嚮往。只兒媳實在沒什麼天賦。此等雅事若強求,反而失了本意。母親已打算教兒媳些別的了。」

  陸正哈哈大笑。

  這媳婦,如今竟也知道把「我不行,學不會」展開了委婉說了。可知妻子這半年的調教,沒白費心血。

  果然,女人家出身略差些實沒什麼,又不需要她們去經世濟國,內宅而已,教一教,養一養,就是了。

  陸睿嘴角含著笑,熟練而優雅地用蟹八件給肥美的母蟹開了殼,把一隻螃蟹收拾得乾乾淨淨,最後是蟹肉蟹黃盛在如碗一般的殼子裡,又隨手自几案上的花瓶裡掐一朵菊花斜斜放在上面,才放到溫蕙面前。

  這實在是,顛覆了溫蕙對吃螃蟹的印象。

  生平第一次,吃螃蟹沒有弄髒手。

  只她十分想喝酒。家裡自釀的菊花酒一倒進杯中便一陣好聞的香氣。

  偏陸睿當著父母的面,臉上笑得溫和極了,卻管得十分嚴厲,只許溫蕙喝一點點。待溫蕙又朝酒壺伸出手,他便用涼涼的目光逼得她只能半路轉個彎,拿了一塊點心。

  因她酒量的確不咋地,在陸睿面前撒撒酒瘋還行,要當著公婆、姨娘們的面撒酒瘋的話,就兩個人一起丟臉了。

  又給上房裡有體面的大丫頭們賜了凳子,端出彩頭來,一起行起了酒令。

  溫蕙這才知道,原來姨娘們也都讀過書的,個個都能紅袖添香。

  陸正這公公卻不知道溫蕙行不行,不免拿眼睛去看她。看了兩巡,到兒媳這裡,竟也能從從容容地對上,不露怯。

  教到這個份上,這兒媳便可以應付基本的場面了,不至於在外面丟臉。

  陸正就徹底把心放下來了。

  陸正還作了詩,陸夫人也作了首與他相和。陸睿也作了一首。

  溫蕙老老實實聽著。

  只想不到張姨娘竟也作了一首,聽起來還不錯——溫蕙這半年,不僅提前背完了《詩三百》,還開始讀別的詩詞了,雖不會作,但也會品了。

  只她拿眼睛去看。

  陸正拈鬚讚了句:「不錯。」

  陸夫人神情便未曾變過,沒有高興,也沒有不高興,再正常、自然不過。

  溫蕙又去看姨娘們。

  張氏得了讚,自然是帶著謙虛的高興。范姨娘、李姨娘也並不多口舌,只那嘴角,於夜色燈火中,讓溫蕙隱隱看到一抹似笑非笑。

  溫蕙又生出了奇怪的感覺。

  因平時與姨娘們幾乎沒有接觸,溫蕙今日裡才知道姨娘們都讀過書。且姨娘們明顯不像她是填鴨一般在這半年裡硬補課。她們顯然是從小就讀過的。

  夜風裡,溫蕙隔著燈火望著那幾桌的女子,隱隱覺得……范姨娘、李姨娘,並不是作不出詩來的。她們只是不作而已。

  范姨娘接近而立,李姨娘還在花信年華,張姨娘是三人中最年輕的,她八月初才過了十九歲的生辰。她實際上比陸睿才大了不到一個整歲。

  溫蕙原不知道的,只她天天去上房,那日裡聽丫鬟稟報才知道的。陸夫人只道「照往年份例」,賞下了生日的賞賜。

  溫蕙既知道了,也不能裝作不知道。姨娘們雖沒打過交道,但從來也客客氣氣的。溫蕙便請教喬媽媽。自己該怎麼做。

  喬媽媽說:「不管親近不親近,喜歡不喜歡,在禮數上多做一分,便能讓別人少說一嘴。原就是捎帶手的事。」

  溫蕙回去便尋了兩匹料子,使劉富家的送過去給張姨娘做賀禮。又打聽了一下另兩位姨娘,一位十月生辰,一位正月裡生辰,都記下來。

  做姑娘的時候,這些事都有母親嫂子操心,如今做媳婦,都得自己來了。

  一場家宴頗盡歡,深夜才散。連陸正都喝醉了,連連作詩。陸睿和溫蕙便告退。

  才轉身,聽見陸夫人喚了范姨娘:「你最穩妥,照顧好老爺。」

  范姨娘屈膝應了,親自上去攙扶,和丫鬟們一起攙著陸正。

  公公和姨娘的事,原不該做兒媳的多看的。陸睿握著溫蕙的手,便扯了一下,將她扯回頭來。

  溫蕙也臊了一下,趕緊跟著陸睿走。

  只心裡面忘不了剛才一轉頭看到的畫面——陸夫人的側顏在燈火裡,朦朧了那些細紋,忽略年齡,實在是個美人。那美人還坐著,卻給人以居高臨下之感。淡淡地,用再尋常不過的口氣,將酒醉的丈夫推給了別的女人。

  姨娘明明站著,但向她屈膝垂首。憑空地,好像矮了一截。

  一種從前只隱隱的感覺變得清晰了起來。

  她的婆婆,以身周的氣息築起了一道看不見的牆。將自己和丈夫的妾室隔開在了兩個世界裡。

  她的世界允許溫蕙進入,寧靜淡泊,平和馨雅。

  但不允許妾室進入。

  離開園子,入了內院,大家便分道揚鑣朝不同的方向去了,漸漸聽不到人聲,甬道寂靜了起來。

  陸睿本來牽著溫蕙的手,走著走著,卻接過了青杏手裡的燈籠,說:「你們先回去吧,我和少夫人隨便走走。」

  黑漆漆的甬道有什麼好走的,要走剛才怎麼不在園子裡走呢。銀線心裡吐槽著,還是和青杏一起福身:「是。」

  陸睿又對平舟道:「你也回去。」

  平舟便也提著燈籠轉身往回走,自己先回了棲梧山房去。

  幽長的甬道上很快便只剩陸睿和溫蕙。

  溫蕙今日被管著,喝得少,只一點點飄,還算清醒。拖著陸睿的手晃呀晃,抬頭看著天上圓盤似的月亮道:「今天的月亮真好看啊。」

  燈火的微光中,陸睿橫了她一眼。

  他的眼睛那樣好看,那一眼卻叫溫蕙心驚肉跳。

  溫蕙才屏住了呼吸,陸睿便提起燈籠,噗地吹滅了。黑暗中,溫蕙聽見了燈籠落在地上的聲音。

  緊跟著,人被他推到了甬道的牆上。他撐著牆,溫熱的唇堵了過來,身體緊緊貼了上來……

  喝了酒,熱情得像火。

  也只有喝了酒,那些平日裡在腦子裡做了無數遍的事,才敢放肆地真做出來。

  這一次溫蕙沒醉,陸睿醉了。

  唇放肆,舌放肆,手也放肆。

  ……

  溫蕙被陸睿送回房的時候,大家都假裝沒看到她那微腫又有光澤的紅唇,和臉頰上還沒褪下去暈紅。

  溫蕙快速地洗漱過就滾到了床裡。她其實有好多話想說,偏今天值夜的是梅香,不是銀線。雖她現在跟青杏梅香也熟稔親密了,到底沒有親密到和銀線那種可以無話不說的程度。只能憋著,一個人在床上煎魚似的翻身。

  男人有時候真的嚇人啊。怎麼身體還會變化呢?

  所有男人都這樣的嗎?還是只有他?

  陸嘉言硬拉著她的手去……溫蕙當時太羞了,沒敢問。明明身週一片黑暗,她還嚇得緊緊閉上眼睛。

  他喘息的聲音都好像還在她耳邊似的。

  溫蕙蜷起身體,抱緊了被子,總覺得……好像圓房這個事,和她想的很不一樣呢,好像有什麼她很不懂的事情在裡面。

  要是誰能來跟她說說就好了。

  溫蕙不知道,在她擔憂圓房的時候,這府裡也有別人但擔憂著她的圓房,就是她婆婆陸夫人。

  陸夫人使人收拾了那套三進的院子,看了看黃歷,九月初十,重陽的後一日是個吉日,宜遷居。正好溫蕙是九月十二的生辰,趕得上。

  溫夫人不能來,為著補償溫蕙,陸夫人決定給她好好地辦一場及笄禮。

  給客人的帖子都是陸夫人親自執筆的,都已經送了出去,也收到了答復。一切都準備上了。

  讚者、正賓都請好了。原本溫夫人若來,溫夫人是親娘,由她作主人,陸夫人打算做笄者。如今溫夫人顯然是過不來了,陸夫人打算自己兼了笄者和主人。

  那一日外院、內院的宴席安排,笄禮用的衣衫、髮簪都妥當了。

  一切的一切,都妥妥當當了。

  然後陸夫人開始考慮起圓房的事來了。

  因及笄的那天,也是陸睿和溫蕙圓房之日。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9 11:40 AM

第九十五章 壓箱

  要按照陸夫人現在的想法,其實再往後晚一年兩年,讓溫蕙再長大一些再圓房,實也是可以的。因她總覺得溫蕙還有太多東西要學。總覺得她還小。

  說來也奇怪,半年之前,她並沒有這種感覺。

  那時候只想著好好地安排一下,讓這個兒媳盡快補一些硬短板,等親家母過來讓她看一看,我們陸家沒有錯待你的女兒,然後便可以讓兒媳在親家母的指點下,和兒子穩穩妥妥地圓房了。

  只現在,都變了。

  陸夫人這心情,也十分復雜微妙。

  教溫蕙越多,這種「啊,她還小呢」的感覺便越是強烈。總覺得,留給溫蕙的時間不夠。及笄時就圓房,太早。

  可就這兩個孩子現在對看一眼都情意流動的模樣,陸夫人這過來人又明白,要說推遲圓房,別說陸睿不樂意,恐怕連溫蕙自己都不樂意。

  此正是,情濃時啊。

  且現實點說,要推遲圓房,下人們還不定怎麼編排溫蕙呢。指不定就能說出「少夫人不得夫人喜愛」的話來。陸夫人對人的惡,從來不憚於直面。

  所以不管她如今心情如何,溫蕙是肯定要和在九月裡和陸睿圓房,真正做夫妻的。

  男孩子自有通房丫頭帶著知人事。但溫夫人來不了,溫蕙這邊,就需要有人教導她了。

  這日,趁著溫蕙在上房的時候,有上房的丫頭悄悄到院子裡來找劉富家的,傳陸夫人的話:「夫人問,少夫人嫁妝裡可有『壓箱底』和冊子?」

  劉富家的一聽:來了!

  她愁這個事好一陣子了,此時聞聽陸夫人伸手了,大大鬆了一口氣,忙道:「有,有!」

  丫頭道:「你帶上,跟我來。」

  劉富家的悄悄進屋找到了那口箱子打開。

  那兩樣東西本來就用包袱皮包得嚴嚴實實的,直接掏出來,抱著跟著往上房去了。

  去到那裡,丫頭將她引進了廂房裡。喬媽媽坐在那裡等她。

  見到劉富家的,喬媽媽問:「夫妻之事,親家太太可是要你來教少夫人?」

  劉富家的忙擺手:「沒有沒有,我哪行呢。太太是將東西交給我保管,打算到時候親自來教我們姑娘的。誰知道就過不來了。」

  「既這樣,你就不用管了。」喬媽媽道,「這個事,我來吧。」

  劉富家的如釋重負:「那可太好了!我這半個多月都在愁呢,實不知道怎地跟姑娘說呢。您老肯伸手,再好沒有了。我代我們太太謝謝您了。」

  說著,就屈膝要給喬媽媽行禮。

  因她說是代溫夫人,喬媽媽便伸手攔了,不受這一禮,只笑眯眯道:「都是為著小夫妻和諧,一家人美滿,何足謝。」

  劉富家的雖只是個農婦,但喬媽媽經過觀察,也看出來她是個心思簡單的人,老實木訥,勤快踏實。不夠聰明的人,能做到這樣,便夠了。喬媽媽並不嫌棄她。聰明人對這些實心眼子的踏實人,往往還挺喜歡的。

  劉富家的這半年感慨頗多,此時見喬媽媽只面對自己,也恪守規矩,深覺得陸家是規矩人家。內心裡實在為溫蕙感到高興。

  溫蕙此時正在正房的東梢間裡跟著陸夫人學指法呢。因她於丹青一道上實在沒什麼天賦,陸夫人也不強求,放棄了之後,這幾日開始教她學琴了。

  溫蕙覺得,琴還挺好玩的!聲音也好聽!

  只陸夫人不這樣覺得。

  陸夫人在受苦!耳朵受苦!

  雖才教了幾日而已,不該這麼早就下結論。但陸夫人已經有預感,這一個怕是又要無疾而終了。

  有丫頭悄悄進來,給陸夫人使了個眼色。陸夫人會意,道:「今天就到這裡吧。」

  溫蕙玩得挺開心,只她如今與從前大不一樣了,雖開心著,行了禮還記得壓著步速,不蹦蹦跳跳了。

  其實除了琴棋書畫這些需要天賦的東西之外,其他的如禮儀規矩之類的事,只要不是個傻子,只要真的肯用心,哪有學不會做不到呢。

  說到底還是當時,沒真的放在心上。溫蕙自己也深深反省過了。

  真放在心上了,便也能做到了。便一時還不能像陸夫人那樣優雅有風度,起碼也有規有矩了。

  她出去時,還遇到了喬媽媽帶著個丫鬟進上房。丫鬟手裡還抱著一個包袱。溫蕙還跟她們打了招呼。

  喬媽媽笑眯眯地,沒說什麼,放她去了。待她走了,叫丫頭把那東西放進了次間裡。

  丫頭們都退下了,次間裡只有陸夫人和喬媽媽。喬媽媽便解開了那包袱皮。

  一個瓷南瓜,下面還壓著一本冊子。

  陸夫人先揭開了瓷南瓜的蓋子。

  此是民間常見之物,因常常藏在女子嫁妝箱子深處,故名為「壓箱底」。揭開蓋子,裡面是空心的,正中是一男一女的交歡的瓷像。

  男人腰粗腿短,女人一臉受刑的猙獰樣。

  陸夫人只看了一眼,就蓋上了蓋子。又抽出那冊子,嘩啦啦一翻,立刻扔回到桌上。扶住額頭:「快,該燒燒了,該砸砸了,別讓孩子們看見!」

  真是辣眼睛!

  她忍不住抱怨:「這是什麼人畫的?畫成這樣,孩子看到了,還不得嚇著?當夫妻事是個什麼可憎可怕的事呢!」

  畫技爛這樣,也配拿畫筆?真是辱了畫筆了。

  喬媽媽掩口笑:「外面買的都是這樣的,你沒見過罷了。」

  陸夫人道:「總之這不行,趕緊處理掉。」真是在她面前多擺一刻都讓她眼睛疼。

  她又道:「還是用咱們的吧。」說完,忽然感慨:「我沒生女兒,原想著這東西再用不上了呢,沒想到……」竟還能傳下去。

  只陸夫人那東西收起來許多年了,喬媽媽已經不管庶務,便喚了楊媽媽進來。

  楊媽媽一聽,便掩口笑了:「當然知道在哪,好好收著呢。」

  又對喬媽媽道:「當年我嫁人,還是您拿夫人這一套東西給我講的呢。」

  三個人便都笑了。

  喬媽媽也懷念起來,微笑道:「這一套啊,還是姑娘從肖家帶到虞家的。當初我外嫁的時候,肖媽媽也是拿這一套給我講的。後來又輪到我給你講……」

  姑娘說的是金陵肖家的姑娘,也就是後來的虞家老夫人,陸夫人的親娘。

  肖媽媽是陪著肖家姑娘嫁到餘杭虞家的教養嬤嬤。

  肖媽媽一手調教出了喬媽媽,喬媽媽一手調教出了楊媽媽。

  世家女身邊的大丫鬟,以這種師傅帶徒弟的形式一代一代帶出來。所花的心血,比一些小門小戶的平民家養女兒都多。

  這樣培養出來的丫頭,未嫁時是俐落能幹的大丫鬟,嫁了後是得力的管事媳婦。如喬媽媽、楊媽媽這種最心腹、最得力的,最後一路走來,便成了僕婦之首。

  喬媽媽如今已經不理庶務,已經是榮養的狀態,在陸夫人身邊安享晚年了。

  陸夫人也生出了感慨,道:「肖媽媽是什麼樣子,我都模糊了。她去得早,只還記得小時候她抱過我的。腦子裡有個她拿糖逗我的畫面,其他再沒有了。」

  一晃幾十年了,自己都已經是娶了媳婦的人。

  那些曾經的韶華時光,都哪去了呢?

  昔日的良人,又哪去了呢?

  楊媽媽親自去開了庫房,找到了一隻箱子起出來。

  每年庫房都要收拾,東西都要晾曬、保養、維護。便連這東西,也都保存得好好的。外面包著的包袱皮,還是去年新換的呢。

  這東西肖家女傳給了虞家女,虞家女傳給陸家婦。以後,就歸少夫人了。

  楊媽媽含著笑,輕輕拂了拂。

  重陽節又開了家宴,陸夫人親自養出來的兩盆綠菊也搬出來賞玩。

  陸夫人有一間花房,養了許多花。溫蕙跟著陸夫人去玩過。雖有專門侍弄花草的人,可有一些特別精緻的,陸夫人還會親自下手養。

  溫蕙沒見過綠色的菊花,盼這兩盆綠菊很久了,終於到了花期,如期盛開了。

  溫蕙嫁到陸家半年多了,眼界已經不同,比從前識貨多了。

  她可是知道,就這兩盆綠菊,剛帶到江州被人知道了,便有人千金來求的。是真的出價一千兩。

  但是陸夫人並不缺這一千兩,直接便拒了。又嫌這來求的人張口就談錢,實是十分地庸俗,不是雅人。

  後來另一家則不同,好好打聽了陸夫人的喜好,以一副古畫來求個扦插。這家有誠心,陸夫人才給他家插了一盆。

  從前溫蕙看這些事只看個熱鬧,如今溫蕙看,眼光便於從前有許多不同。能覺出來,自己漸漸與從前的確不同了。

  這不同卻是很好的,大概就是,常人所說的熏陶吧。

  重陽第二日,九月初十,溫蕙挪了院子。搬進了那間更大更寬敞的三進院子裡去。

  只這新院子的佈置又跟從前的舊院子略有不同了。因陸睿的許多東西也一併搬進來了。

  一進門正堂裡掛的中堂更大副,畫的卻不是蘭草兔子了,卻是一副雪山霧松圖。

  但正房的東次間和梢間,將來都是溫蕙最常用的起居場所,陸睿給她畫的都是花鳥圖,十分清麗雅緻。兩種不同的風格在同一所房子裡,融洽地融合在了一起。

  待圓房後,陸睿便會和溫蕙一起在這裡生活。棲梧山房便給他作了書房。陸睿的丫頭們,溫蕙原以為該併進新院子裡來,不料基本都留在了棲梧山房,只有年紀最小的兩個跟著來了新院子。

  陸睿告訴她:「年紀大的有兩個該發嫁了,其餘的,給我看著書房。」

  但溫蕙已經不是昔日吳下阿蒙了。

  她已經十分明白,跟進新院子的兩個小丫頭,是後來才進了棲梧山房的,是陸夫人安排進去的。

  留在棲梧山房,不管是準備發嫁的,還是留著照看書房的,都是從餘杭帶過來的。都是陸老夫人安排到陸睿身邊的。

  陸睿這是,借著成親圓房的機會,甩脫了陸老夫人的人呢。

  挺好。

  時間終於還是走到了九月十二。

  縱親人不能來到身邊,溫蕙還是終於及笄了。

  及笄禮辦得十分盛大,正賓請的是趙府台的母親,趙家太夫人。身份上來講,她是江州女眷裡身份最高的。出身上來講,她是泉州林氏女,年高德劭,倍受尊重。

  陸判官的夫人,為著兒媳請了趙老夫人做正賓,自己親自做笄者。

  那一根插進陸家少夫人髮髻中的白玉簪,雕刻簡潔,瑩潤如脂,通體無暇。一看便是世家裡傳承下來的古物。底蘊全在那幽幽的光澤中。

  聽說陸家少夫人的母親因為外面的形勢無法渡江而來,但江州的女眷們看著這場盛大的笄禮,尊貴的正賓,便知道陸夫人是多麼看重這兒媳了。

  一時有女兒的夫人們都羨慕了起來。

  當初陸家初到江州,陸睿一露臉便被許多夫人記掛了。誰知道譴人去打聽,卻說已經訂了一個軍戶女兒。

  夫人們心痛不已,只覺得暴殄天物。

  只如今,看那陸少夫人進退行禮都挑不出毛病,待她受誡完,陸夫人親自為她插笄,再抬頭,一張面孔瑩瑩有光。

  便虧著心,夫人們也沒法說她配不上陸睿陸嘉言。

  笄禮在白天,中午內院裡開了宴席。

  待宴罷客人散去,溫蕙回到自己院子裡才喘了口氣,喬媽媽便來了。

  身後的丫頭,手裡還抱著個包袱。

  溫蕙:「?」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9 11:45 AM

第九十六章 準備

  要真論起底蘊來,金陵肖家還甚於餘杭陸家。金陵肖家的女兒傳了幾代的東西,美輪美奐。

  那東西是蓮花狀,下有荷葉,內芯裡含著蓮蓬。蓮蓬可以揭開蓋子,便看到裡面精緻的瓷人。腰細腿長,姿態優美。

  當真是,又精緻,又美麗,又清晰。什麼都能看得明白。

  溫蕙眼睛不眨地足足地看了好幾息。

  終於看明白的一瞬,只覺得腦子裡轟的一下,好多以前不明白的地方,都通了!

  原來,夫妻、男女、生娃娃……,竟是這麼一回事!

  喬媽媽毫不難為情,微笑告訴她:「男歡女愛,夫妻敦倫,人之大道,並不羞。魚水之歡,若和諧,也是人間美事。夫妻若想美滿長久,不要小瞧此道。」

  溫蕙忍著羞認真聽著。

  老媽媽給她講明白了男女間該如何行事,孩子如何孕育,一個月裡何時容易受孕。

  這是基本知識,是一個成年女子該具備的。

  接下來的,就全是額外的,是年長女性私下裡才會傳授給親近的年輕女性的。

  其中固然有如何讓男子更喜歡的技巧方法,更多卻是教導新娘如何避免受到傷害,如何保養和保護自己的身體,夫君什麼樣的要求是必得拒絕的,譬如月事期間要求行房等等。

  因這些,不是婆家教給媳婦的,這其實是母親傳給女兒的。

  溫蕙完完全全被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

  待喬媽媽離開,她一個人還坐在那裡恍恍惚惚呢。

  銀線送完了喬媽媽回來,見她這模樣,還以為她累了,問:「你要不要歇個午覺?」又伸手摸上去:「這包袱裡是什麼?」

  溫蕙猛醒過來,撥開了銀線的手,按住了那個包袱,看了一眼,又忙分出一隻手,按住了那畫冊:「這、這個不能動的!」

  銀線:「……」

  今天是圓房的日子,銀線有點明白了,壓低聲音,鬼鬼祟祟地問:「是那種東西嗎?」

  溫蕙啐她:「別問,你還是個黃花大閨女呢!」

  說得就跟你不是黃花大閨女似的!好吧,今天晚上你就該不是了。

  銀線哼哼兩聲,問:「這個要怎麼辦?」

  溫蕙轉著腦袋看了看屋裡。

  銀線說:「要不然收床底下的抽屜裡去?

  對對對,床底下有抽屜呢!那個地方別人不會隨便動的!溫蕙忙點頭。

  溫蕙在家的時候,睡的都是火炕。拔步床這個東西,以前只聽賀家的莞莞說過,沒見過。真正見著,是嫁過來之後。

  她先後兩個院子裡都是拔步床,新院子更大,房間也更大,裡面配的這張拔步床,竟比先前院子裡那張還更大。根本就是一個木頭小房子了。

  不說床有多寬,便是腳下的腳踏,銀線晚上值夜的時候,都能在上面打滾。

  床頭有椅子櫃子,床體下方還有一排四個抽屜。這東西放在那,正好。

  只銀線把「包袱」收進床下,扭頭卻見溫蕙手裡還攥著那冊子不撒手。銀線:「?」

  溫蕙清清嗓子,假假道:「我休息一會兒,你也累了,去歇歇吧。」

  銀線心知肚明,看穿不拆穿,嘬嘬腮幫子,走了。

  溫蕙這才坐到床邊,又站起來,放下了帳子。

  江州九月還跟夏天似的,用的還是薄如蟬翼的綃紗帳子,又透氣,又透光。雖是半透明的,但放下帳子,一個人待在木頭小房子似的拔步床裡,才有安全感,才敢大膽地翻開那畫冊細看。

  不知道什麼人畫得這麼好看。

  溫蕙學畫雖不成,但好歹陸夫人講的許多基礎理念已經瞭解了,在陸夫人那裡看精品看得多了,眼光自然也就上來了。看著便知道這線條流暢,意境優美。

  那些人體畫得都十分美麗,雖做著讓人面紅耳赤的事情,卻引人嚮往。再後面,很多注意事項都是手寫的。看筆跡卻陌生,並非陸夫人手筆,卻也是一筆好字。

  字裡行間,都是告誡,唯恐有疏漏,一片愛心都浮在紙上。

  這是……虞家老夫人嗎?

  溫蕙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看了多久,總之忽然聽到了槅扇門推開的聲音,嚇得她一個鷂子翻身就滾到了床裡面躺下,一聲不敢吭。

  進來的卻是銀線,她放低聲音問:「醒了嗎?該起了。」

  溫蕙含糊道:「就起,等一會兒。」

  她雖裝著剛醒的模樣,然而銀線是什麼人,是從小和她一起長大的。一聽她這音色、呼吸,就知道她沒睡。銀線翻個白眼,道:「那你咪一會兒再,我過一刻來喊你。」又出去了。

  溫蕙鬆了一口氣,忙將那冊子也藏進抽屜裡,又躺下來,才覺出來睏來。

  今天及笄禮本來就挺累人的,剛才又一直精神亢奮,這一鬆下來,下午的睏意就襲來了。竟真的打起盹來。

  待一刻之後,迷迷糊糊呢,被銀線推醒了:「醒醒,醒醒,該起了。今天還有事呢!」

  溫蕙原習慣性想捲被子賴床,聽到這句忽地一激靈醒了。是了,今天,還要圓房呢!

  一桶桶的熱水便往淨房裡抬,不是平常的淨水,不知道加了什麼,熬成了淺淺的褐色,散發著淡淡的香。

  溫蕙喝了盅溫茶,便開始洗浴了。

  銀線從外面給她帶來消息:「前面的客人聽說都到了。」

  「都是同窗嗎?」溫蕙泡在水裡玩花瓣。

  銀線說:「平舟說也有先生,有姑爺的老師呢。說老爺都出面了。」

  先生是先生,老師是老師。

  先生是書院的教員,教課、佈置作業、管理學生。

  能稱「老師」的,那是得陸睿行過拜師禮,磕過八個頭,才能喊一聲「老師」的。是一輩子的關係,特殊情況下,甚至可以代行父職,幫弟子訂個親,娶個妻什麼的。

  今日裡內院笄禮,宴席在午間;外院的宴席則在晚間。

  晚宴規模不大,只一桌。也不是陸正做主人,是陸睿做主人,邀請同窗好友和親密的師長。

  因圓房不算是禮,沒什麼儀式,但俗話說「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久旱逢甘霖,他鄉遇故知」,小登科實在是人生四喜之一。不開個宴慶祝一下,到底感覺缺了什麼似的。

  溫蕙這個澡洗得是平時的三倍時間。扶著出來時候,覺得腿都泡軟了,沒力氣。

  丫鬟們團團圍住了她,給她擦頭髮烘頭髮,給她身上摸上香香的膏脂。今天的洗澡水不知道煮了什麼進去,洗出來皮膚特別滑。

  溫蕙想起來那些精美圖畫中,男子握著女子、掐著女子的畫面,脖頸不由得就熱起來。

  就跟以前許多次,陸睿掌心的熱度一樣。

  她今日的晚飯十分清淡,用完之後又重新了洗漱了。丫鬟們將她的頭髮通了,抹了少少髮油,那頭髮便跟一匹亮黑的緞子似的披在身後。

  也不給她挽髮髻,只用髮帶鬆鬆地綁了。

  天色都黑了,也不見陸睿來,反倒是喬媽媽又來了一回,看了看,一切都妥當了,在床上鋪了一塊白綾。又問溫蕙:「書都看了?」

  溫蕙自然知道所謂「書」指的是什麼,臉紅紅的,道:「看了。」

  喬媽媽笑眯眯地:「不怕,不怕。已經叫人去前面給他說了,少喝酒。」又道:「他若真醉了,我攆他回去,明日再圓房也行。」

  溫蕙臉更紅了。

  喬媽媽陪著她說了會兒話,院子裡有了響動。喬媽媽含笑起身:「我去了。」

  溫蕙的心撲通撲通地跳起來。

  隔著牆和窗,隱隱聽見院子裡喬媽媽似和陸睿說了幾句話,聲音模糊,說什麼呢?喬媽媽好像笑著嗔了什麼,還有丫頭們喊「媽媽慢走,小心腳下」的聲音。

  不一會兒,陸睿進來了。

  他不愛大紅大綠的濃麗顏色,今日喜慶日子,難得穿了件緋紅色的衣裳。是陸夫人特意要針線上為他裁的。

  這個人明明穿紅色如此好看,偏平日就不肯穿。

  陸睿走進內室,便停了下來,站在那裡望過來。

  溫蕙也抬眼望去,她一看陸睿的眼睛,就知道他醉了。

  陸睿若醉得不夠深的時候,說話行事都彷彿與平時無異,旁人看不出來。喬媽媽定是也沒看出來。只有溫蕙最知道。因陸睿一醉,看她的時候,那眸子便亮得嚇人。

  溫蕙才想站起來,陸睿已經大步走過來,踩上腳踏,到了她面前,直接開始解腰帶。

  溫蕙一晃,扶了一下拔步床的雕花圍欄。還沒說話,陸睿已經問:「洗澡水準備了吧?」

  溫蕙定定神,道:「備好了,在裡面。」

  陸睿把外衣脫下丟在床頭的椅子上:「我先去洗個澡,叫丫頭們進來。」說完,便去了淨室。

  溫蕙按了按胸口,才喊了丫頭們。銀線、梅香和青杏都進來了。

  溫蕙道:「相公去洗澡了,你們伺候著。」

  銀線猶豫了一下。

  梅香是陸睿身邊出來的,對他的東西更熟悉,道:「我去準備衣裳。」

  青杏便道:「我去伺候。」

  溫蕙點了頭,兩個人便分頭去了。

  銀線悄悄問:「我要幹什麼?」

  溫蕙低聲道:「我也不知道。」

  她兩個都有點茫然。因家裡面,沒成親的哥哥身邊只有小廝,沒有丫頭。成親的哥哥屋裡有嫂子安排。

  銀線會貼身伺候溫蕙,如廁都沒問題。可面對陸睿就有點無措,不知道該怎麼貼身伺候身為男子的姑爺。虧得還有青杏和梅香。

  那兩個動作很俐落。

  淨室進去,還有屏風擋著,耳朵能聽見青杏是在裡面隔著屏風問了聲,才好像繞進去。

  梅香很快取來了陸睿的衣裳,也進了淨室,聽著也是先問了一聲,繞過去了屏風。

  溫蕙和銀線大眼瞪小眼。

  溫蕙猶豫:「你要學著點嗎?」

  銀線還是大閨女,羞於貼身伺候男子,老神在在地:「有她們倆呢,不用我吧?」

  梅香和青杏都很快就出來了,很坦然自若地道:「公子說不用我們了。」

  青杏看溫蕙和銀線都還傻傻地不知道該幹什麼,抿嘴一笑,提醒:「少夫人也該換寢衣了。」

  兩個傻子才如夢初醒。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9 11:53 AM

第九十七章 許諾

  這個銀線能幹得了。專門為今天晚上準備的寢衣就在床頭的櫃子裡呢。她趕緊拿出來,伺候著溫蕙換了。

  大紅的深衣,薄薄地貼在身上。

  跟房間裡燃著的龍鳳紅燭正相映襯,洞房花燭的感覺便有了。

  但溫蕙的緊張大家都看出來了。尤其是床上還鋪著那麼顯眼,讓人臉紅的白綾。

  三個人便都沒走,在床邊圍著她,取了梳篦幫她重新順頭髮,幫她揉捏手臂放鬆,陪她說話。

  她們的年紀,都比溫蕙大。

  很快淨房門口有響動,陸睿這麼快就洗完出來了。其實大家都知道,他白日裡肯定也洗過了,不過再去去身上的汗和酒氣罷了。

  他來的時候穿的衣裳尚是緋紅的,洗完了出來,穿的卻是和溫蕙一樣,極濃、極正的大紅寢衣。

  世間最喜慶的顏色穿在他身上,臉龐身周竟似籠著水霧煙氣似的,好看到讓丫頭們都低下頭不敢正視了。

  陸睿揮揮手,丫頭們一起福個身,一起往外走。

  溫蕙求助似的看了一眼銀線。銀線也回頭看了一眼她,咬咬唇,給了她一個鼓勵的眼神,也跟著青杏銀線出去了。

  沒辦法,女人嫁人,都有這一天的。

  溫蕙站了起來。

  她的頭髮解開了,長長的,又滑又亮,瀑布一樣垂在身後,垂在身前。

  大紅的寢衣,纖腰一束。

  這是女子在內室裡才有的模樣,除了丈夫,再不會有別的男子看到。

  陸睿走過去,踩上腳踏,反手放下了拔步床的帳子。

  這拔步床有兩層槅扇,就如院子有兩進一樣。陸睿走到溫蕙身前,反手再放下了內層槅扇的帳子。

  小房子似的拔步床裡,便朦朧了。

  長髮披腰,實是一個女人最不設防的模樣。陸睿忍不住手指輕輕撩起她的長髮,柔順的髮絲在他指間滑動。

  氣氛明明這樣的旖旎,溫蕙卻……控制不住地往陸睿下面瞟去……

  陸睿:「……」

  陸睿又好氣又好笑,捏住溫蕙的下巴抬起來:「往哪看呢?」

  溫蕙跟他臉對臉,偏不敢跟他對視,眼睛往一邊斜著看去,道:「沒,沒看……」

  溫蕙嘴上這麼說著,卻想起了中秋夜那個晚上,在漆黑的甬道上。她握住過的。她當時不太明白,只不過是順從了他而已。

  現在她全都懂了。想起那個尺寸,真、真的要進去嗎?

  忍不住顫了一下。

  陸睿眼睛瞟了一眼床上鋪好的白綾,再看她,嘴角勾了起來:「已經懂了?」

  溫蕙不敢說這個話題,磕磕巴巴地道:「那個,天晚了,早點歇息吧。」

  陸睿一笑,眉眼間盡是風流:「好。」

  放開了溫蕙的下巴,拉開了她的衣帶。

  溫蕙只覺得身體像被定住,一動都不敢動。

  陸睿俯身貼過去,手伸到她背心處,抓住了那衣裳,緩緩地向下拉……

  從肩頭開始至全身,微涼的空氣一寸寸侵襲。溫蕙睫毛顫動,背心起了雞皮疙瘩。

  陸睿鬆開手,大紅的寢衣落在了擦拭得一塵不染的腳踏上。

  ……

  景順五十年九月十二,京城裡隨處可見無家可歸的流民,哭爹喊娘,賣兒鬻女。北方的天氣已經寒涼起來,可以預見等冬季來臨,必有凍死餓死。

  襄王又收到捷報,歡喜得多御了一女。

  牛貴坐在書房裡,搓著手指呢喃王又章的名字。

  景順五十年九月十二,小安對霍決說:「哥,睡了!」

  霍決嗯了一聲,小安吹熄了蠟燭躺下,很快呼吸平穩綿長。

  霍決翻了個身,閉上眼睛,又睜開。他側過頭去,拿起枕邊穿著紅襖的泥娃娃,翻身坐起,拿在手中摩挲。

  今日,溫家叔父和嬸嬸,會給她好好地辦一場笄禮吧。

  十五及笄可許嫁,她……長大了。

  月華透窗,冰涼似水。他回憶著溫蕙長大的面龐,幻想著她在儀式中插笄的模樣,於青色月華中,竟想得痴了。

  景順五十年九月十二,江南穀賤傷農,有地的農民失去了土地,成為了佃農。佃農無力繳租,成為了奴僕。豪門大戶擁有了更多的土地,更多的奴僕,更多的糧食。

  江州城裡,亦有賣兒鬻女。

  景順五十年九月十二,江州陸府的一處三進院子裡,三個大丫頭在討論誰值夜。

  銀線只是個鄉下百戶家的丫頭,沒有正經地受過調教,總是羞,又不能捨了溫蕙獨自在這裡,遂和梅香一起睡在了次間裡,隨時聽喚。

  內室裡,點了八根龍鳳紅燭。盡管放下了兩層綃紗帳子,陸睿依然能將溫蕙每一處都看得清清楚楚。

  「蕙蕙,別怕……」他在她耳邊呢喃,與她十指相扣,溫柔地吻著她緊閉的眼,微顫的睫毛,低低地道,「你我自此結髮,共走一生。」

  溫蕙睜開眼,便看進了他繾綣的眸子中去。她看許久,沉溺進去,輕輕地「嗯」了一聲,互相許了一世的諾言。

  陸睿笑起來,細細吻她。

  沉了下去。

  溫蕙體驗到了生命的奇妙。

  一個生命,竟真能包納另一個生命。

  兩個不同的生命,竟真能融為一個。

  而進入一事,自母系氏族消失,父系氏族興起,便充滿了男人對女人宣告佔有的儀式感。

  溫蕙此時此刻,深切地體會到了「被佔有」的感覺。只是佔有她身體的人,是她深深歡喜,滿心愛戀的陸睿。他的氣息包圍著她,在她的生命裡拂動漣漪,奏著韻律,她感受到的,便是發自神魂的滿足與快樂。

  她與他,終於是做了真正的夫妻。

  世間已經沒有比這更快樂的事了。

  年輕的兩個人彼此愛戀,血氣旺盛,精力充沛。夜裡幾次要了熱水擦洗。

  紅燭燃了一夜,至天明,還能聽到綃紗帳隱隱傳來的聲音。

  「蕙蕙,乖。」

  「翹起來……」

  「塌下去……」

  第二日,陸夫人迎來了新婚的夫妻。

  劉富家的端著托盤到陸夫人跟前,喬媽媽揭起罩布。陸夫人看了一眼便點了點頭。

  再看小夫妻,拿眼一掃,便知道這兩個傢伙定是折騰了一夜未睡,眼下都青黑著。

  從此嘉言有了妻子,從此蕙娘有了夫君。

  陸夫人心中忽然微酸,生出了說不出來的歡喜又悵然。

  彷彿生命中的一個時代結束了,又一個時代開啟了。

  在這時代的輪替中,她的韶華都逝去了。

  「行了。」她道,「我這裡沒什麼事,你們回去吧。」

  陸睿和溫蕙得了她體諒,回去狠狠補了一覺。

  午飯時間都過了,青杏先用了飯,換了銀線去。銀線用完飯回來一看,內室的門依然還緊閉著,有點頭痛:「還沒起呢?」

  青杏卻豎起一根手指立在唇間。

  銀線噤聲,豎起耳朵一聽……內室裡隱隱,有響動。

  昨天響了一夜了!還沒夠嘛!銀線的頭更疼了。

  青杏掩口悄笑。

  梅香也回來了,一起捂著嘴笑。

  銀線壓低聲音嘀咕:「你們怎麼都不羞呢?」她們兩個還能大大方方進淨室伺候陸睿呢。

  青杏小聲說:「咱們做丫鬟的,哪還有羞的餘地,自然是主人叫做什麼,便做什麼了。」

  梅香伸手戳銀線肩膀:「倘若我們兩個都不在跟前,公子洗浴叫你伺候,你便不伺候了?」

  銀線想了想,那肯定不能,誰叫她是丫頭呢。忍不住小聲嘟囔了幾句。

  梅香道:「別抱怨了,咱們算好的,這種時候不叫咱們進去。我跟你們說,姨娘院子裡的丫頭還要幫老爺推腰的……」

  推什麼?什麼腰?為什麼推腰?

  銀線不敢想,想了渾身都要燒起來似的。也不敢問,怕露出來自己「不懂」。又不太相信:「真的假的?」

  梅香道:「是寧兒告訴我的。她娘在灶上,人面廣,什麼都知道的。不信你問她去。」

  三個丫頭壓低了聲音在外面嘰嘰咕咕,內室裡結束了一戰,終於喚人要水了。

  青杏和梅香有志一同地一起戳銀線:「你去!」

  銀線也知道,作為貼身的大丫頭,自己是必須得過這一關的,去拿了毛巾放在盆裡,自水火爐上取了溫水注入,硬著頭皮端了起來。

  青杏幫著開了門,梅香貼在耳朵上指點她:「放在床頭的椅櫃上。」

  銀線點點頭,進去了。

  拔步床有兩層綃紗帳,銀線撩開外面一層,便有奇怪的氣味撲面而來,微濕腥羶,像苦杏仁,也有點像梔子花。莫名就讓人心慌。

  裡面還有一層綃紗帳,半透,隱隱地能看到裡面人形。陸睿正撩了起來,起身坐在床邊。

  他赤著腳,倒穿著褲子,上衣卻只是披著,敞著襟口,露出年輕結實的身體。

  銀線一眼都不敢看他,規規矩矩地把水盆放在了椅櫃上。

  哪知這時候溫蕙嘟囔了一句什麼,陸睿笑著回頭跟她說話。銀線下意識地還是扭頭看了一眼。

  目光越過了陸睿撩起在帳子的手臂,落到了裡面。

  杏黃的緞子夏被,一截纖腰,半個雪背。白雪中盛開點點紅梅,一瞥間,滿眼的靡豔。

  鄉下丫頭哪見過這場面,血都要沖到頭頂,紅著臉匆忙忙退出去了。

  陸睿投了毛巾,回到床裡給溫蕙擦拭,道:「你這丫頭不行,怎地恁地害羞,這怎麼做事?」

  溫蕙嗔道:「她還是大姑娘呢,你別逼她啦。」

  家裡哪個丫頭不是大姑娘呢,誰還能因為害羞不做事了。陸睿看出來了,溫蕙這全是偏袒。

  但她嫁過來,陪嫁的就一個半路到身邊的婆子,一個還沒長大不太頂用的小丫頭子,唯一能用的就是這個銀線了。雖粗憨些,卻是跟她從小一起長大的,情分不同。

  陸睿其實是個對身邊人要求十分高的人,但也對銀線格外寬容些。

  投了毛巾給她擦拭。溫蕙昨夜裡羞,不叫他給擦,他還不幹。

  「從頭到腳,從內到外,都是我的,又不叫旁人看到,有甚可羞。」

  昨夜裡,他握著她的足踝,挑著眉說。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9 12:10 PM

第九十八章 塵埃

  王又章不愧是宿將。原襄王被代王打得十分狼狽,他頂上來之後,風頭眼看著就順過來了。情況的發展似乎都在趙烺和霍決的預期之中。

  只他們沒想到,趙烺推薦了王又章給襄王,卻壞了別人的計劃。

  這個別人不是旁的人,正是小安心心念念的監察院都督牛貴。

  牛貴的手指修長,指節粗大,指腹上有明顯的的繭子。但指甲卻打磨得圓潤光滑,手背的皮膚也細膩,指甲處養護得連一絲倒刺都沒有。

  左手的無名指和中指上,戴著兩個碩大的寶石戒子。手指輕叩几案的時候,閃爍著光芒。

  「沒想到襄王府還有這麼一號人物。」他緩緩地道,「趙烺啊……」

  沒想到一個庶出王子比襄王和世子更有膽色。

  沒想到趙王肯指點他。

  沒想到王又章能認可他。

  導致眼下的情況比牛貴期望的走向略有了些偏移。

  不過人生本來就是充滿了各種各樣的「沒想到」,而牛貴也很擅長處理任何一個「沒想到」。

  雖然原本,他是期望襄王的情況更糟糕一些的,再糟糕一點,才是他出手的時候。可現在,襄王自己把風頭扳過來了。

  既然如此,他就不能再乾坐下去了。

  從諸王入京,牛貴就擺出了純臣架勢。可這場大位之爭,他其實從未袖手過。一切的一切,不過是為尋個更好的時機和姿態登場而已。

  四王子趙烺這個意外的存在,打亂了他的規劃,不過也沒關係,既然如此,那便提前下場吧。

  早一些,晚一些,都沒關係。

  這場大位之爭,由他來終結。

  十月,襄王和內閣在乾清宮前殿正為許多事爭執著,牛貴一身蟒袍,踩著皂面官靴,踏入了正殿。

  他一出現,殿中忽然安靜了一瞬。

  因為牛貴絕不會隨隨便便地出現在什麼地方,他若出現,也不會給人帶來什麼陽光燦爛的感覺,只會有一種陰雲蓋頂的森然感。

  景順帝一死,八虎就成了紙老虎,誰都敢對他們開刀。襄王和代王尤其黑吃黑吃得滿嘴流油。但直到現在,都沒有人敢對牛貴甩臉色。

  「牛都督來啦。」襄王對牛貴尤其和顏悅色,「可是有事?」

  牛貴叉手行個禮,轉頭質問內閣:「五城兵馬司的人跑到咱家那裡哭,說京中已經亂透了,這些天光是流民械鬥都好幾起了,賑濟的糧還跟不上,眼看著天寒地凍了,臘月裡寒潮來了要還這樣,恐怕就要凍死人了。咱家受命先帝,承著警衛京城之責,也不能眼看著京城就這麼亂下去。故而想問問大人們,是什麼章程?」

  陳閣老沖襄王拱手:「殿下聽到了,如今京中情況已經惡化成這樣了,還清殿下憐惜京畿父老,放開糧道。」

  襄王沒想到陳閣老一招斗轉星移就把問題甩過來了,暗罵一聲,臉上只作為難狀,才想要開口推諉,豈料牛貴先開口了。

  「陳相此言差矣。」牛貴道,「代王尚未束手認罪,若現在就放開江南糧道,商人們為了逐利,哪管什麼正統什麼是非,說不得便有人要資敵。」

  大殿裡忽地落針可聞。

  官場上的人,聽話都得會聽音,會摳字眼。牛貴說:正統,是非,資敵。

  都是雖嫡非長的皇子,誰是正統?兄弟爭位,誰是誰非?資敵,敵是哪一個?

  雖然當趙王決定北歸之時,京城的風向已經壓倒性地倒向了襄王。但當時誰知道真打起來,會是這樣的尿性呢!

  八九月的時候,襄王隱隱被代王壓著打,京城的風向又開始動搖了。要不是襄王及時換上了王又章,一連串捷報,將勢頭扳了回來,先前積聚的人氣,早就散了。

  但即便是這樣,即便到了現在,除了襄王自己以自己的名義給代王發了一道檄文,京城的臣子也從來沒有一個人明明白白地說誰是誰非,定下來誰是我誰是敵的。

  不到最後,焉知道鹿死誰手。他們這些京城的官員,其實誰做皇帝都能混下去,萬不可給自己絕了退路。

  所以誰都想不到,一直表著姿態不插手議立新帝的牛貴再一出現,一張嘴便定了基調。

  牛貴,竟然比任何人都更強硬地站隊了襄王!直接拋棄了代王!

  這意味著什麼,殿中的人都明白。

  因為牛貴正如他自己所說,受命先帝,警衛京城。他的手裡不僅有皇帝親軍,景順帝極其信任他,還把本該五軍都督府掌握的京軍三大營也交給了牛貴!

  當時,張忠立了五十二皇子後,便想矯詔奪取京軍。他的一個乾兒子覺得是大功勞,搶著去立這功。

  只張忠在宮裡再沒等回這乾兒子。跟著詔書一起原樣送回來的,是乾兒子還滴著血的頭顱。

  張忠這時候明白了自己其實已經從老虎變成了紙老虎,但他也沒有辦法。

  他以新帝名義發出的旨意都被內閣壓住。文臣根本不聽他的。他也支使不動牛貴去殺這些人。想自己動手殺,卻發現原本牛貴「配合」他派去限制文臣人身自由的番子,搖身一變成了文臣的保鏢。

  文臣們心裡也明白。

  其實就是博弈,親王們既長且強,大家都不看好幼帝,但親王們還沒有人出頭,京裡的人便都先蟄伏觀望著。

  有牛貴壓著,都還能安穩蟄伏。誰曾想過這個讓百官聞之變色的閹人,這時候竟成了他們的保護者。

  及至趙王和代王的檄文先到京城,張忠又調不動京軍,便只好矯詔各地衛軍拱衛京師。才有了北平都司和山東都司到京城走這一遭。

  才有了鄧七聞聽山東空虛,故而登陸劫掠這一趟。

  才有了溫夫人死不瞑目,牽掛著月牙兒的這一念。

  冥冥中,皆有因果。

  待三王竟比山東衛軍都先抵達京城,顯然是早有準備,不是倉促起事,張忠終於明白,京中必有人早與諸王勾結,早早便洩了消息。

  只景順帝在時,在牛貴的監察院嚴密監控之下,又有什麼人竟敢與地方藩王勾勾搭搭?

  這個問題張忠直到看到牛貴在他面前緩緩拔出了腰刀,世界旋轉,一顆頭顱落地之時,才終於想明白。

  沒人敢。

  除了牛貴自己。

  襄王坐在上首,閣老們坐在下面。世子在襄王側邊還能有個椅子,趙烺和其他兄弟在外圍只有鼓凳坐。

  此時,每個人都不由自主地坐直身體,每個人都睜大眼睛看著牛貴。

  這一局棋,牛貴終於伸手落子。

  而所有人都明白,以現在的局勢,他一下場,便意味著勝負。

  「天不可無日,國豈能無主。代王擅動刀兵,阻礙新君立位,令京畿百姓飽受戰禍之苦。也是時候該結束了,別拖到過年了。」牛貴微微頷首,終於說出了讓襄王欣喜若狂的那一句,「出動五軍營、三千營和神機營吧。」

  京軍三營,按照牛貴的想法,本是該在襄王更狼狽一些的時候再下場的。那樣,他下場的姿態就會更好看一些。

  誰知道有了變數,不能再觀望了。

  牛貴狹長的眸子越過了文臣們,向坐在外圈的襄王府諸王子瞥過去。視線落在四王子趙烺身上,卻發現他有掩飾不住的震驚和激動歡喜。

  牛貴目光微凝,旋即收了回來。

  襄王這邊的情況他實時地關注著。

  四王子趙烺薦人的時機拿捏得非常好,不急不躁,等到世子的人扛不住的時候,他才出手。一出手,便是一個王又章。

  與這份沉穩、果決相比,他此時的表現卻又浮躁了些。

  不難理解,畢竟是一個從小在錦繡堆裡長大的庶出王子而已。必是麾下有得力謀士。

  趙烺作為上位者,能擁有這樣的人才,能聽建議,能採納之,能成功,就已經是一個合格甚至優秀的上位者了。

  至於那謀士是誰,以後總會知道的。

  這大殿之上,有親王,有王子,有閣老,有史官。但此時此刻,一個閹人站在大殿正中,落子定了全局。

  霍決與其他的幕僚們都站在更外圍的金柱之後。屏著呼吸,只看著那一手攪動風雲,摁定了乾坤的閹人。

  明明相貌普通,但裹著黑底平金繡的蟒袍,竟讓人覺得光彩奪目。

  景順五十年十月,牛貴站定襄王,出動京軍三大營圍剿代王。

  形勢急轉而下,十一月,山西衛軍大敗潰散,代王逃竄。山西的後路已經被切斷,襄王唯恐代王南逃更難抓捕,非但沒有放開南北通路,反而大量增派人手嚴把關卡。

  代王一天沒抓到,襄王便一天不能安心登基。

  但牛貴果然是厲害,他說不拖到過年,便當真沒有拖過年。

  代王分了數個替身迷惑襄王的追捕,他真身卻是在天津衛被牛貴捉住的。好險便讓他逃出海。若出了海再想緝拿,那可真是千難萬難了。若捉不到他,以襄王的性子,睡覺都沒有一天踏實的。

  牛貴把代王拎到襄王面前的時候,抬頭看了一眼坐在上面的胖子,一撩下擺,終於跪了下去。額頭結結實實地觸到手背,道:「天祐殿下,幸不辱命。」

  襄王坐在金座上,望著牛貴伏下去的脊背,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終於能坐得穩了。

  景順五十年十二月,代王被監察院都督牛貴擒獲。

  來年正月,襄王以嫡皇子繼位,改年號元興,自詡正統。

  南北通路撤了關卡,北人南下,南人北上。各種消息與貨物川流不息。

  元興元年正月,官驛的快馬、快船發往全國各地。

  官驛的速度,已經可以說是世間最快的傳播速度。二月,便抵達了南昌府,在江西又以南昌府為中心,向外擴散,最終到達了江州。

  景順帝嫡皇子襄王登基,改元元興,大赦天下。

  但大赦名單裡,不含潞王案涉案者。

  潞王也是嫡皇子,年紀比襄王還長,他還有苗裔遺留在世,就在京城西山裡圈禁著。縱他已經死了,襄王也不會去給他翻案。

  景順帝嫡皇子代王被新君貶為郡王,另有藩王依附者四人,貶為庶人,一併圈禁在西山。

  景順五十年因戰亂,江南江北的秋闈都耽擱了。正常若要參加元興元年的春闈,如四川、湖廣之地,則要在景順五十年十二月就得出發前往京師。如雲貴、廣東等地,還要更早出發。顯然來不及。

  內閣商議後,將元興元年的春闈推遲到了七月。

  這是考慮到了驛報的傳遞時間和最遠如雲貴廣東等地奔赴京城的時間定下來的日子。

  但考慮到戰亂遺留的許多因素,元興元年並沒有增開秋闈的恩科。

  又因頭一年的秋闈取消了,新一年沒有開恩科,陸睿原本設想的在景順五十年拿下鄉試,然後下一年去京城試試水的計劃便被耽擱了一屆。

  一屆便是三年。

  溫蕙安慰他:「你還都未及冠呢,我們那裡有些秀才,中秀才的時候都已經當爺爺了。」

  「無妨。再等三年吧。」陸睿倒豁達。也是因為年輕,覺得人生長遠,有的是時間。

  他對溫蕙說:「這個不著急,著急的是岳母那邊。她一定很擔心你。」

  關卡一撤,被隔絕了許久的南北像開了閘的洪水似的,互相往對面沖。

  陸家比普通人家還更早得到了消息,立刻便派出了管事,帶著許多禮物,往青州去了。

  陸睿道:「你別急,雖晚了,沒趕上你及笄,也請岳母過來做一回客,好好看看你過得怎麼樣。」

  溫蕙也思念溫夫人,心心念念地:「就想讓她看看呢,看了她就知道不要成日裡瞎擔心了。我好著呢。」

  陸睿笑著攏攏她頭髮,親了親她紅唇。

  蜜裡調油。

  南北交通重開,便有大宗的商品流動起來。江道、運河上船隻往來,穿梭如織;陸路上馬車首尾相連,車隊一趟一趟地過。

  國家一旦有了主人,民心都安定了。還活著的流民回歸本土,也都散了。

  一切似乎都從戰火裡挺了過來,恢復了從前的繁華。

  只失了地的農民,失了自由的佃戶,賣出去的妻女,死去了的親人,離散了的家庭,都再追不回來。

  時光宛然如舊,人人皆是塵埃。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2-5-9 12:24 PM

第九十九章 過年

  元興元年的新年,陸正是帶著一家子回餘杭過的年。

  不僅祭了祖,還把溫蕙的名字「青州衛百戶女溫氏」記在了族譜上,陸睿的名字旁邊。

  溫蕙特意為著過年裁了身紅襖子。大紅遍地金繡的百子多福,領口滾了雪白的貂毛。

  她穿出來給陸睿看的時候,陸睿直接樂了。一邊笑,一邊搖頭。

  溫蕙惱道:「明明很好看,你為什麼就不喜歡紅色?」

  「也沒有不喜歡,只是覺得鬧心。更喜歡淺色罷了。」陸睿道。

  溫蕙道:「過年喜慶呢,又是回老家,讓長輩們開心開心嘛。」

  一邊說著一邊喚丫頭拿出來,原來竟是悄悄給陸睿也裁了大紅的圓領袍,還是跟她一樣的料子,不過金線繡的是蟾宮折桂。

  陸睿挑起了眉毛:「原來早有預謀?」

  溫蕙抱著他的腰撒嬌:「你穿紅色最好看啦,我一看見就移不開眼睛,像天上下凡的神仙郎君似的。過年呢,就穿一穿嘛。」

  陸睿想了想,道:「要我穿也行,不過……」

  他將她圍在懷裡,附到她耳邊,講了他的條件。

  溫蕙的耳根都紅了,狠狠瞪他一眼。

  陸睿擁住她,含笑:「我知你能做到的。」

  溫蕙是練武的筋骨,輕鬆就能下個一字馬,沒有什麼做不到的。只看她願意不願意了。

  溫蕙擰他的腰,陸睿按住她手,挑眉:「你總得付出點什麼吧?公平交易,不行了算了,又沒強迫你。」

  溫蕙耳根發熱,可又真的很想看陸睿穿紅衣裳的模樣,恨恨地答應了。

  陸睿得逞,笑吟吟地抬起手:「好,給為夫更衣吧。」

  陸正和陸夫人一見著這對金童玉女就笑了。

  陸夫人破天荒地發出一聲:「謔?」

  陸睿就知道會被母親笑話,但他有賺頭,也不惱,矜持地說:「過年呢,喜慶些也無妨。」

  溫蕙一身紅襖,還是陸正非常喜歡的吉祥圖案。陸正捋著鬍子點頭,竟也跟兒媳開起了玩笑:「蕙娘這看著竟像年畫裡走出來的福娃娃。」

  待去走訪陸氏親族們,大家都被這一對小夫妻驚豔,真個一對璧人。

  陸老夫人頻頻被老妯娌們羨慕,神情都和藹了許多,不留陸夫人和溫蕙:「去忙你們的吧。」

  溫蕙心想,怎麼幾個月不見,老夫人都變得和藹了?竟不磋磨她婆婆了?

  陸夫人卻知道是沾了溫蕙的光。因老夫人不想跟溫蕙一起待著,怕被妨了。又不能只使喚兒媳婦不使喚孫媳婦,便乾脆兩個都放她們去。

  兩個人心情都很輕鬆。陸夫人帶著溫蕙這次把餘杭陸氏親近的族人差不多都認了一遍,待到女兒家回門的日子,還帶溫蕙去虞家做了客。

  陸家有多大,虞家有多大,溫蕙這回是真的見識到了。

  陸睿以前在餘杭便住在曾經陸老太爺住過的山上的院子,這回回來溫蕙跟著他一起住了進去。一整座小山就只有他們,寂靜得還以為是身在什麼空幽野外,其實是在陸家。

  虞家的千畝荷花池也看到了,但現在季節不對,聽說夏日裡好看死了。

  在虞家做客又見到了幾位舅母,還見到了小舅母家的貞貞表妹。

  貞貞其實年紀比溫蕙大,但她比陸睿小,喊陸睿哥哥。所以也得喊溫蕙嫂子,所以她是妹妹。

  溫蕙心知這種人家的女兒,絕不會像他們軍堡裡那樣,兩個姑娘家也敢為個後生打一架。但小舅母刁難過她,她心裡也是做好了應對貞貞的刁難的心理準備的。

  哪知道貞貞其實十分嬌軟好說話。

  偶爾她飛快偷瞥一眼陸睿,你也能看得出來她心裡還是有愛慕的。但也能管理好自己,止乎於禮。陸睿待她也守禮,互相行個禮,喚一聲「妹妹」,受她一聲新婚的道賀,便再沒什麼了。

  因男子同男子一起,女眷同女眷一起,溫蕙不可避免地得同貞貞和其他幾個陸睿的虞家表姐妹們打交道。

  真交談起來,發現貞貞的性子竟和溫蕙竟有點臭味相投——都是家裡么女,都是在父母手心裡倍受寵愛。有些小性子,也軟軟的,可可愛愛的。

  到告辭的時候,兩個人竟都有些不捨。

  貞貞還說:「嫂嫂要再來玩啊。」

  溫蕙雖嘴上答應了,卻也知道不太可能。因她是媳婦,和未出閣的姑娘不一樣,她得跟著陸夫人應酬,哪像貞貞還可以無憂無慮。

  有點羨慕呢。

  待溫蕙走了,貞貞同姐妹說心裡話:「沒見之前,是不服氣的。實在不知道自己輸在了哪裡,嘉言哥哥看不上我們姐妹,竟看上個軍戶女。」

  「哪知道見了,她又好看又可親,讓人喜歡。再看嘉言哥哥看她的目光,嘉言哥哥對我們從來都是疏冷萬重山,何曾這樣看過我們?」

  「旁的不說,便說我們誰有本事,竟能讓嘉言哥哥穿他最討厭的紅色?」

  「現在我明白了,這種事,哪有什麼輸和贏,緣分到了,月老自然將他們兩個劃作了一對,旁人又有什麼辦法呢。」

  溫蕙答應了陸睿,陸睿踐行諾言,穿了好幾回那個紅衣,床笫間便追著溫蕙討債。

  溫蕙因答應過,只能還債,遂了陸睿的心,與他做了些羞羞的事。

  但溫蕙也覺得自己賺了。因陸睿穿紅衣裳,實在好看,走到哪裡,何止她一個人移不開眼。

  真,神仙一樣的郎君。

  衙門口都是正月十六開印,陸正得提前幾天返程。

  陸正又哭著想讓陸老夫人跟他去任上。陸老夫人也含淚:「母親也念著你,只母親年紀大了,不願意挪動,你得了假常回來便是。」

  陸正道:「因是在江州,離得近才能回來。若日後去了北方,離得遠又怎辦?」

  陸老夫人抹淚:「到時候再說。」

  溫蕙發現她這公公頗愛哭,有些頭痛。

  因陸正一跪,呼啦啦,陸夫人、陸睿和溫蕙都得跟著他跪。溫蕙低著頭,偷偷去看陸夫人和陸睿。

  卻見陸夫人只微微垂頭,神情十分地平淡。陸睿一張臉,和陸夫人有幾分神似,反正是看不出神情的神情。

  前面上演著母慈子孝,溫蕙卻老神在在地,心想,陸睿乍一看眉眼生得像公公,可接觸久了才覺得,他各方面其實都更像婆婆。

  江州到餘杭的水路向來通暢無阻,掐著時間,正月十五白日裡回到了江州,晚上還得了陸夫人的許,跟著陸睿出門看燈去了。

  二月裡,朝廷的邸報和詔書來了,春闈推遲,但沒有開秋闈的恩科,陸睿的人生規劃被耽誤了一屆,溫蕙還安慰了他,好在他自己也豁達。

  溫蕙於琴道上比丹青上更沒有天賦,陸夫人決定不折磨自己,放棄了。

  最後,不抱著什麼期望開始教溫蕙下棋,誰也沒想到,溫蕙的天賦原來在弈之一道。

  也不是說多天才,但的確是有靈氣的,上手幾天,陸夫人便發現了。相當驚奇地對陸正說:「想不到,真是想不到。」

  自娶了兒媳婦,陸正發現妻子的話都變得比從前多了,也頗有趣,道:「怎地媳婦回來江州便不穿她那紅襖了,多喜慶。」

  這一點上,陸夫人頗看不起溫蕙,沒好氣地道:「還不是你那寶貝兒子不喜歡。」

  陸正哈哈大笑:「媳婦願意依從兒子,怎地你這做婆婆的反不開心?」

  陸夫人不解釋,跟陸正有什麼好解釋的。但她心下頗恨恨,因她同溫蕙說了數次:「你不要管他,你自去穿你自己喜歡的。」

  溫蕙只笑著答應,卻還是穿淺淺淡淡顏色料子的衣裳更多。

  只因為陸睿更喜歡這樣的。而溫蕙喜歡陸睿,溫蕙喜歡被陸睿誇「漂亮」。

  偶爾她穿得濃麗了,陸睿雖也不會說不好,卻總笑著搖頭。

  陸夫人也不能強她,轉頭跟喬媽媽說:「到什麼時候她才能明白,『自己』實在比『夫君』更重要。」

  喬媽媽啐她:「人家蜜裡調油的時候,你總惦記以後的洪水滔天,便是換作當年的你,也不會聽。」

  陸夫人才被噎住。

  只這日陸正回來,卻跟陸睿和陸夫人說了個不太好的消息:「大盜鄧七,聽說七月的時候劫掠了山東。」

  陸夫人和陸睿都吃驚:「消息可靠嗎?」

  陸正道:「比較可靠。是第一撥南下的北方商人帶來的消息。只是大家之前都關心京城的事,沒多關注。才漏掉了。」

  也是有北方商人來給陸正送禮,京城的消息陸正該有的都有了,因有個山東的兒媳,便想起來隨口問問山東的情況,才得知了這個消息。

  陸正道:「只知道頗為慘烈,具體怎麼樣這人也沒去親看。」

  他頓了頓說:「我們的人去了,至多四月便該回來了,到時候便知道了。這個事,我看,先不要和媳婦說了。」

  陸睿抬眸看了他一眼,又去看陸夫人。恰陸夫人正看過來。

  母子兩個四目相撞,在這個時候心有靈犀。

  陸夫人道:「還是告訴蕙娘吧。」

  陸正道:「她還小,何必讓她擔憂。」

  陸睿道:「她不是孩子了,以後也是當家夫人。」

  既是當家夫人,便得有當家夫人的擔當。

  且陸夫人和陸睿也從自己出發,倘若這事發生在自己身上,卻有人打著「為你好」的名義,善意隱瞞你。以他們兩個人的性子,那是決忍不了的。

  溫蕙比他們想的更沉穩。

  她乍聽消息,像是屏了一瞬的呼吸,臉色也白了一瞬。

  但隨即,她垂下眸去沉思。

  在她不說話的時候,陸家三人也都沒說話,房間裡很安靜。

  過了片刻,溫蕙抬起眼睛,道:「若是七月裡,按說我爹他們差不多回山東了。若是能趕上,應該沒什麼事。」

  「若是趕不上……」她沉默了片刻,強笑著說,「我爹便是走,也定會給我娘留下十個八個的人的。有這些人在,我們軍堡把門一關,也沒那麼容易被攻破。再說了各個軍堡之間,原就有著互相救援的責任,要真撐不住,我娘也會派人向別家求助。但其實,鄧七要是上岸,主要還是為了劫掠人口,他不想損耗太大的,軍堡不好攻,他看明白,自然就繞過去,往鄉野村莊去了抓人了。」

  她又道:「再說了,安東衛、靈山衛、威海衛、登州衛、萊州衛,這些海防衛所任何情況都不會擅離。便是朝廷要抽調衛軍,這幾處衛軍也會留下。鄧七要上岸,先得打一仗。海防衛軍十分彪悍的,比我們強好幾倍,鄧七也沒那麼容易就衝過來。」

  她從小跟著哥哥們一起聽,家裡也沒人攆她不許她聽,知道的其實不少。

  只是她也想不到和理論上的知識比起來,現實有多麼骨感,山東在當時空虛到了什麼程度。

  誰都沒想到她年紀不大,竟還知兵事。

  說實話,一個小小百戶實算不得什麼「將」。但溫蕙竟也有點將門虎女的味道了。

  陸家三人才對她刮目相看,又聽到她自言自語似的:「對,就是這樣,肯定的,沒那麼容易的……」

  陸睿母子互相看一眼。

  陸睿伸手,牽住了她的手。

  陸夫人溫聲說:「是,你說的有道理。」

  溫蕙才長長地籲了口氣。

  只天道何曾憐惜過人,愈是不期望發生的,愈是偏要發生。

  南北關卡一撤,陸家便派了人往青州去。同樣,溫家一聽說交通撤卡了,也是第一時間便讓溫松往江州來了。

  江州才停了修江堤的徭役,開始春耕的時候,陸家沒等到派去的管事回轉,先等來了陸睿的二舅兄溫松。

  溫松風塵僕僕,身上有孝,帶來了沒人想聽的噩耗。

  溫夫人抗擊海盜力戰而亡,得了旌表。

  溫蕙的三哥溫杉救援徐家堡,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溫百戶意外墜馬傷到後腰,癱瘓在床。

  如今溫家堡,百戶名義上還是溫緯,但由溫柏權代著。

  以及,溫松帶來的許多箱籠,是給溫蕙補的嫁妝。

  「就,在京城的時候……得了些賞賜。」溫松不大順暢地說,「我們兄弟分了分,給蕙娘也分了一份,算給她補個嫁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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