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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我想吃肉 -【女戶】《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6-6-27 11:09 PM     標題: 我想吃肉 -【女戶】《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紀伯崙 於 2016-7-4 01:10 AM 編輯

【書名】:女戶

【作者】:我想吃肉

【內容簡介】:

  所謂女戶,便是戶無男丁,女人做了戶主。

  但凡這樣的人家,有個兒子還好,待到兒子長大成人,也就與大家一樣了。

  若不幸再沒個兒子,只好再招一次贅婿。

  憑你花容月貌、本領通天,不到走投無路,也沒什麼好男子肯入贅。

  這是一個出身略少見的姑娘從容成長的故事。

  莫笑女兒癲,莫笑女兒狂,世上的事情本荒唐,我也只有荒唐對荒唐。

  第一個非重生非穿越坑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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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6-6-27 11:11 PM


第一章:初始

  「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南方的春天充滿了詩情畫意。江州府[1]地處南方,又是近臨運河之地,水陸便利,正是一處交通要道。運河擦著府城東沿略彎了一道弧形,從南往北而過。城之西南有幾座青山,山並不高,卻頗靈秀,也有幾座靈驗的廟庵,又有前朝大賢隱居之廬舍。

  此地風調雨順,又得運河之便,少有旱澇之災。水田頗多、來往客商也樂得在此歇息貿易,故而民少饑餒。其地既靈,少不得出幾個「人傑」,一時雖無大儒名家,也頗有些考得功名的讀書人。

  照此看來江州府算得上是得天獨厚了,活在此地,應該美滿安康、心情舒暢才是。然而這世上從來都是有人歡喜有人憂,無論貧富貴賤,總不能事事如意。

  江州城程宅裡如今正經歷著一件磨人的事兒——程家獨女程秀英在生產。上至程老太公下至看門老僕,都萬分焦急,女人們口中念念有詞:「一定要生個哥兒啊。」男人們口上不說,心裡想的也是一般。

  收生婆是早就訂下來的城中老手,又有程家養娘裡有經驗的老媽媽陪著,為了這次生產,程家實是把能做的都做了。頭胎卻總是艱難,從未時起直到掌燈時分,還是沒有消息。家中主人齊聚在程秀英的房外,真真是翹首以盼。

  秀英之母實在受不了這樣的煎熬,扶著小丫頭焚香去了自己房裡,對著小佛龕念念有詞。

  不多時,室內傳出一聲嬰兒的啼哭,程老太公也顧不得矜持了,攔著出門的收生婆問:「如何?」

  收生婆王媽媽十分為難,硬是堆起笑來道:「生了個標緻的姐兒,大小平安。」

  林老安人腳下一個踉蹌,虧得身邊的吳媽媽眼明手快又給扶住了。吃這一嚇,老安人也回過味兒來,發話道:「生受你了。」又讓給酬勞。

  王媽媽接了個紅包,悄悄捏上一捏,知道份量不輕,笑容真誠了許多,卻也不敢多留,囑咐道:「頭胎都艱難,略有些累著了,還要好生調養才是。」話音一落便彷彿被人追趕似地匆匆回家了。

  王媽媽緊趕慢趕,於宵禁之前回到了家裡,她兒媳婦上前接了來,這兒媳婦口舌很是伶俐:「已進了家門了,您老慢著些兒,沖的新茶在窠子裡放著,溫溫的正好入口。飯在灶上,我給您拿去。」

  王媽媽進了堂屋,自己倒了杯茶,果然是正好入口,連灌了三杯,兒媳婦已經使張托盤托了一碗白飯、一道菜湯、小小一碗紅燒肉進來。在四方桌上擺放停當,王媽媽面南坐著,拿著筷子一指西邊的條凳:「你也坐。」

  兒媳婦坐下,看王媽媽扒了半碗飯,吃盡了紅燒肉,慢慢喝湯時方問道:「程家這回可是大喜事?」

  王媽媽嘴巴比兒媳婦還俐落,啪一下把筷子扣到桌子上,長籲短歎了起來:「哪家生孩子不是喜事?我活了五十歲了,見的多了。要說生兒生女都是生,越是富貴人家,多個女兒還多個好女婿哩。唉,偏偏這程家,生兒生女還真不一樣!老安人那般要強,自己只生了個素姐,素姐也只得秀娘一個女兒,秀娘於今也只生了個姐兒。」

  兒媳婦作也跟著捂嘴驚訝:「居然又是個姐兒麼?您老在那裡可是生受了。」心中暗道,可見這人的福氣是有數兒的,這一處多了,那一處就要少。這程家娘子們也是蜜罐裡生蜜罐裡長的,竟生不出兒子來,要恁多家產又有何用?還不是要招贅?已招過兩代了,眼瞅著這一輩兒又是個姐兒。

  王媽媽袖子裡摸出紅包:「誰說不是呢?一家子臉都不好看,這要是個哥兒,這封兒怕不要再大一倍,如今只有這些了。」說著,打開了捏出一個銀角子給了兒媳婦作家用,餘下的還包起來袖了。

  兒媳婦接了銀角子,一試就知有一兩多沉,笑瞇著眼:「到底是您老,尋常人收生哪有這個價?」

  王媽媽被兒媳婦捧了一回,頗為暢意,又念叨起程家來:「我倒盼著他家能生個大胖兒子,必有厚賞。」

  要是能有個男孩兒,讓程老太公封上十兩雪花銀都行!問題是,這生確實是個女孩兒。

  正在念佛的新晉外祖母手中菩提子串的珠串兒落了地:「是個姐兒?」

  焚香低聲道:「是。」

  「扶我起來,去看看秀英。」

  「是。」

  隨著小女嬰的落地,被王媽媽稱為「素姐」的婦人正式成為祖母輩的人,事實上她還不到四十歲。二十歲上生了女兒程秀英,程秀英今年十七歲,程素姐恰是三十七歲。她當年也是盼著生個兒子,卻只得一女,如今女兒又走了自己的老路,程素姐深知這其中的為難。

  程素姐去看女兒不提,程老太公與林老安人也是犯愁。

  程家家境不錯,程老太公名祖興,是個秀才。林老安人是娘家老來女,與程老太公門當戶對,自幼慣出來的脾氣,持家倒也過得去。林老安人扯著一張帕子揉來搓去:「我叫阿謙去寫帖子、備酒席了,眼下這可如何是好?」

  程老太公道:「對孫女婿不要呼呼喝喝的,雖是入贅咱們家,人家也是讀書人家子弟,若非遭了天災,也不至於入贅。對他好一點,他才好對秀英真心些。」

  林老安人咕噥一聲:「那也是我孫女婿,吩咐些事情又怎麼了?他敢對我秀英不好!」

  程老太公歎一聲:「我不與你說這些,且說正事,秀英剛生產完,家裡上上下下的事情不要讓她操心了,素姐向來是個萬事不做的人,你多照看著。讓秀英安心調養,再生個哥兒才好。」

  「還用你說?」林老安人白了丈夫一句。

  程老太公扶杖起身:「趁我這把老骨頭還沒散,一定要早早地生個兒子啊……」

  林老安人聽得焦躁,她比程老太公小上三、四歲,生素姐的時候她已三十,今年已是六十七歲了,確實擔心看不到子孫平安康泰。一不高興她嘴上也不和氣了:「你這是埋怨我沒給你生個兒子了?」

  程祖興閉眼皺眉,一語不發。

  林老安人恨恨地轉身:「我看秀英去。」

  林老安人自嫁與程老太安,也是個好強婦人,輕易不肯令丈夫納妾蓄婢。只恨自己十餘年沒得一個兒子,眼看程老太公過了三十,若大家業後繼無人,不得不令程老太公蓄婢產子,生下一個兒子,取名程質,林老安人轉手把婢女賣掉,兒子就只當是自己生的。

  程質三歲上,林老安人生了素姐,此後便再無所出。程質生得俊俏,人又聰明,林老安人養他也是真心養,十三歲中了秀才,十七歲中了舉人,正要一鼓作氣考個進士做個官,好封妻蔭子、光宗耀祖,卻於趕考路上病死了。

  林老安人夫、子皆未做官,被稱一聲「老安人」,實是世人好討個好口彩,時人都這麼叫罷了。

  程老太公看著老妻的背影,也只好再長歎一聲了。人生七十古來稀,他老人家去年做七十大壽,孫女兒(實則是外孫女)有孕,當時開心得多喝了一整壺老酒,而今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生個女兒不打緊,他們家再生女兒就不太妙了,程老太公十分憂愁。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6-6-27 11:13 PM


第二章:秀英


  林老安人進程秀英臥房,見女兒素姐在床頭上了把椅子,正滿臉慈愛地拿著手巾給已經脫力睡著了的秀英擦臉。

  見林老安人來了,程素姐停下手,起身,她聲音軟軟糯糯的:「娘。」年紀已經不輕了,這把聲音卻聽著極是養耳朵。

  林老安人看到女兒就不由頭疼。

  程素姐是林老安人獨生女,出生那會兒捧在手裡怕摔了、含在嘴裡怕化了,家產頗豐,程質又是個上進的好少年,萬事不用素姐操心,只管養在深閨,鎮日裡讀書寫字、彈琴作畫,念幾首酸酸的小詩,歎一回春花秋月,便養成了她軟糯糯的個性。上頭有個舉人哥哥的時候,這樣的個性沒問題,林老安人自認安排家務等事也教導得女兒很好,長大了陪嫁一筆豐厚的嫁妝,嫁到一個殷實厚道的人家,萬事大吉。

  不料晴天一道霹靂,程質死了,程素姐的個性就很成問題了——她實當不得頂樑柱!彼時程老太公已老,再想生個兒子也只是白花了兩注買婢女的錢,老夫婦兩個一合計,原本要說的親事也只好撂開手去,張羅著給素姐招贅了個老實女婿,只盼生個白胖外孫,趁老人還在,教導出個頂門立戶的好男兒出來,不意素姐與乃母一脈相承,竟也只生了秀英一個女兒。

  畢竟是疼愛了許多年的親生女兒,林老安人無力地擺擺手,走到床前看(外)孫女,眼神頗為復雜:「這都是受得什麼罪喲~」

  吸取了女兒的教訓,教導程秀英的時候無論是程老太公還是林老安人都十分注意,誓不令與素姐相像。秀英也爭氣,家裡家外都能拾得起放得下,素姐倒要秀英來看顧。把家交給秀英,林老安人放了大半的心,心疼秀英太累卻也無可奈何。

  素姐一意要留下來照看女兒,林老安人小聲問道:「你女婿呢?秀英這樣累,他也不來看看?」

  素姐道:「他去忙外頭的事兒了,男人進產房,不好。」

  林老安人哼了一聲,一旁小丫頭迎兒心道,這不是老安人您讓姑爺去寫帖子的麼?眼看秀英沒醒,林老安人道:「你自己也不是什麼好身子,常有病痛的,不要熬著了,也去睡,明天她才能醒呢。叫她們守著罷。」又看曾孫女兒。

  小嬰兒還沒長開,皮膚紅紅皺皺,看到老安人與素姐眼裡卻是怎麼看怎麼可愛。旁人家盼男孩兒的,一旦生了個女孩兒就不喜歡,程家卻不一樣,甭管怎麼說,眼下她是根獨苗苗,除非秀英再生個兒子,不然這閨女也得精心養著。

  小女嬰睡得香甜,老安人對乳母李氏道:「用心看好姐兒,且有你的好處。」李氏是個三十上下的婦人,一身細布衣裳頗為乾淨,頭髮梳得一絲不亂,是個整潔婦人。聽老安人吩咐下,恭敬地應道:「安人放心,小婦人該當盡心的。」

  素姐扶著老安人出了房門,程家是三進宅子,外面是客廳,中間正房住著程老太公夫婦,素姐原本帶著女兒住在最裡一進。秀英招婿之後,小兩口便搬到素姐房屋東邊小院和居住。林老安人要回房,須得往西過了素姐房邊再折向南。

  素姐一臉的悵然,有些惶惶地拉著林老安人的袖子:「娘,這可怎麼是好?這可怎麼是好?我可真是愁……」

  林老安人沒好氣地道:「你愁的什麼?你愁也愁不出辦法來,你道秀英是你?就知道愁?養好了身子,再生就是了。你這性子,可怎麼是好?睡去罷!過兩日擺酒,你舅母她們你得應酬著!不許躲!」

  素姐含羞點頭。她亦是招贅,不特是贅婿在旁人眼裡抬不起頭來,便是招贅的婦人,又有甚好顯擺的呢?終究是命裡有所不足。

  程秀英醒來的時候,睜眼就看到了母親,心中一暖,掙紮著要起來。素姐忙上來按著她:「你身子虛,多躺一陣兒。我叫焚香給你打水拿青鹽,你洗臉擦牙,喝盅雞湯,好好歇歇。」

  程秀英知道自己生了個女兒,昨天是看了一眼才脫力睡去的,此時忙不迭地問:「孩子呢?」

  素姐道:「早起吃過奶,又睡了,你先洗臉。」

  焚香與程秀英的使丫頭小喜捧了臉盆、青鹽等物上前,又有兩三個小丫環一起上來,服侍著程秀英洗了臉、擦了牙。程秀英一看,家中統共這麼幾個丫頭,自己眼前就堆了四個,想祖母那裡還當有一、二服侍的,如今又要準備著家中孩子的洗三、滿月等事,為來往之客上茶,恐怕不夠用的,又有些頭疼了。

  喝了兩口雞湯,程秀英實在放心不下家裡,情知母親是個萬事不沾手的人,還是忍不住捧著碗問素姐:「他們在忙什麼呢?」

  素姐驚訝地道:「自然是忙著洗兒、滿月,接待親朋了。」

  那就是不知道外面怎麼樣了。程秀英習慣了,她娘對這些是真的不在行。聽素姐說她:「你還在月子裡,萬要保重自己,就清清淨淨歇這一個月,萬事自有人張羅……」又絮絮說些產後注意事項來。

  程秀英聽著她娘讓她歇著,滿心無力,暗道這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小的剛生出來,老的都快七十了,哪能放得下心呢?孩子爹倒是個男人,可惜是個招贅來的,有些事兒上畢竟不太方便。看一眼還在念叨的素姐,秀英無奈了:本來這個正當年的母親該擔當起來的,可是……還是算了吧。

  程秀英一點頭:「娘,我知道了。」

  程素姐本就不是個多話的人,遇上女兒生育才說了這一遭,見女兒答應了,也就住了口,接過湯碗:「要不要再來一點?再撕點胸脯肉。」

  程秀英堆起笑:「叫她們去弄罷,這兩天娘也累著了,我怕阿翁阿婆也累著,娘幫我看看去唄。」

  程素姐應了一聲:「是呢,你阿婆是勞神費力這許久,還看著廚下煮紅蛋呢。」

  待程素姐出去了,小喜已經麻利地又盛了一碗雞湯,洗手要撕肉。程秀英道:「且不忙,我有話問你。」

  小喜忙垂下手,快步走到床前道:「娘子只管問。」

  「家裡眼下情形如何?」

  小喜道:「姑爺寫好了帖子,又親往幾處老親家投了帖子,眼下正在太公那裡。眼瞅就是洗三了,客也要上門了,正商議著如何接待呢。前面院子都要打掃了。老安人正吩咐人收拾院子哩。」

  「家裡人手呢?」

  小喜情知秀英問的是什麼,答得清清爽爽:「到了日子,廚下恐缺人,老安人說,如今又添了姐兒,怕更要短了人使,叫雇了幾個短工,都是手腳極乾淨的婦人。」

  「叫門上的人仔細些,備些新錢,有討喜氣的就散些,不許人在門上鬧。」

  「太公和老安人也是這般說的,老安人還使多煮了二百枚雞子兒,到了日子有路過的都散些。」

  程秀英暗想一回,這才春天,家裡的田地早已播種,還沒到夏天使水的時候,兩個鋪子也沒到結算的日子,便是租出去給人使的臨河倉棧,也與鋪子一般——確是再無多少大事了。忽然心頭一動:「來回人情他們可有記下了?」

  小喜道:「姑爺在的時候是姑爺記著,姑爺出門了,又從鋪子裡把馮管事給叫了來幫忙。」

  程秀英方舒了一口氣:「把姐兒抱來我看看。」小喜答應一聲,去廂房裡喊來乳母李氏:「李嬸子,娘子要看姐兒哩。」小喜年方十二,是個清秀伶俐的女孩兒,又因李氏是小主人乳母,故而口上很順當地給李氏長了一輩兒。

  李氏答應一聲,拿繈褓裹了孩子,小心翼翼地抱到正房裡來。程秀英見李氏抱孩子的手法頗為熟練,暗道這乳母找得倒好。李氏因抱了孩子,行動間不免慢上半怕,秀英也不惱,就著李氏的懷裡看女兒:「這麼小。」

  李氏笑道:「才生出來的孩子,大姐兒這已是長得極好的了,府上精細,到滿月的時候就能長開些了。姐兒這眉眼,標緻著呢。」

  程秀英也歡喜了一回:「你好生奶大了她,我自虧不了你。」

  李氏謝了。

  程秀英又愁道:「也是個勞碌的命,偏就生了她,女人家有什麼好。」

  李氏道:「這是姐姐帶著弟弟走。」

  程秀英的臉板了一板,弄得李氏、小喜都有些摸不著頭腦,不知何處惹得她不快了。她們到程家日子尚淺,卻不知秀英幼時並不叫秀英,卻有個名兒叫招弟,端看程家眼下就她一根獨苗,便知這名兒挺不合她意的。

  還是小嬰兒忽然哭了起來才救了場——尿布濕了。

  秀英沒帶過孩子,留神看李氏如何給女兒換尿布,又怎麼餵奶。看大姐兒吃飽了打了個嗝兒,又瞇起眼睛睡得香,程秀英也不再說什麼,從李氏手裡接過孩子,看著她發了一回愣。

  老安人也看了一回曾外孫女,也與程秀英一般囑咐,方命李氏把大姐兒抱了下去。把眼一張望,林老安人張口便問小喜道:「你姑爺呢?怎地他娘子生完孩子醒了,他倒不見人了?」

  程秀英心想,把人支使得往外跑的,怕不是您老?且您老人家在這兒,倒叫他怎麼能站得住呢?

  小喜正要答話,外面響起聲音來,小喜一樂:「說人人到,這彷彿是郎君的聲氣。」

  林老安人有些訕訕,待外孫女婿進來問過她好,也未追問他今天都做了什麼,只說:「你們小兩口好生說話,我去廚下看看。」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6-6-27 11:20 PM


第三章:贅婿

  程秀英見丈夫來了,也是歡喜。佯怒地嗔視了他一眼,自己先繃不住了:「累壞了罷?」

  程謙淡淡一笑。他本就生得好看,這一笑起來居然有些滿室生輝的樣子,把程秀英因為擔心家務而焦急的心給安撫了下來,看著夫婿心中頗有幾分暖意。要說這家裡還有什麼不焦心的,就是這個如意郎君了。

  自程秀英十二歲上起,程老太公就開始為她的婚事發愁,千挑萬選到了十六歲,方取中了程謙。

  程謙原不姓程,也不是江州府人士,乃是三年前,北地有了災情,隨著遊民趁食。一路走一路看,見江州府特產豐饒,又是交通便宜,便居於此處。巧了程老太公正要招募個能寫能算的人守個倉棧,程謙便為程家幫傭了。

  說來程家在這江州府也算是個殷實人家了,家中頗有些錢糧。連同林老安人的嫁妝,有水田四十頃、旱田四十頃,鋪子兩處共十間,兩個大倉棧、一個小倉棧。江州臨河,總有些南來北往的商客,於此地屯些貨物,低買高賣的賺些差價,更有一等精明之人,專一均其有無,從南地販絲綢放到江州,待北地商人來買,又有從西面進了藥材,專等東面客商收購。江州府略有些家業門路的人家,都好臨河弄幾處倉棧,租與商客們屯貨。

  程謙流浪到江州府的時候,程老太公將將又買了一處小倉棧,乃是京中一官員的產業,因京中變故,不得不賣了倉棧。程老太公既得倉棧,又未租出去,乃需要人手來看。正好趁食人多,他挑來揀去,就看中了程謙——彼時他正為孫女婿的人選發愁。

  自來男人入贅就被人瞧不起,不特是住在妻家吃軟飯這麼簡單,還要改了姓氏,隨了老婆的姓,便似女人嫁了丈夫從此姓氏面前要冠夫姓一般,實是難為情。是以除非實在遇到了難事兒,但凡有氣性、還不至餓死的人,都不肯做贅婿的。程謙彼時自稱姓洪,程老太公見他談吐也不凡,手上只有些筆繭與似是習武留下的繭子,又見他能寫會算,也打聽他來歷:「我看你不是尋常人家出來的,怎地拋家別業出來與我傭作?」

  洪謙面色略有沉鬱:「天災人禍,奈何奈何。」

  程老太公心道,此人看似不凡,我便幫他一幫,便不招作孫女婿,他日後有出息,也要念我一份情誼,日後能幫襯家裡也未可知。且此他口音,乃是地道官話,也是有些墨水的人,如今正好用得上。便對洪謙極是客氣,也說些自己年輕時艱苦,又說些「志當存高遠」一類的話。林老安人不解,程老太公猶言「莫欺少年窮。」

  朝廷戶籍本是管得頗嚴,然遇到這等災事民人四散,原有的黃冊也不頂用了——大海撈針,如何一一核對?不得不從權,洪謙到了江州府,只與流民一處登了名字,就算是暫居趁食人口了。兩月之後朝廷頒令,為安撫民人,趁食之人可於災後返鄉,不欲返者,亦可留居趁食之處。

  程老太公惦記洪謙,這小子為人處事都來得,實不捨他走。又欲提拔他做管事,又起招贅之心——不辱沒孫女的贅婿,實是不好找——把洪謙找來細問了一回。洪謙所言寥寥:「父母兄弟皆已不在了。」便閉口不欲再提,顯是說到傷心處了。

  程老太公不便細究,又問他將來打算:「男兒立志須趁早,數月已過,如今朝廷令下,你或要返鄉,或是留居,總要有個章程。你若願返鄉,我與你盤纏,你若想留下,且與我做一管事。」

  洪謙道:「家鄉傷心地家中又無他人,我便留居於此罷,總是已經做得熟了。不瞞老丈,往日,實不曾為衣食愁過,如今謀食之術乏夷。待過三五年,遷了父母墳塋方好。」

  程老太公心頭一喜,心道洪小子這也是自謙了,觀他言談,很是能來事的一個人,本事還是有的。觀他原是富貴人家,如今無族人幫襯,是以不能立業。他又說父母墳塋之事,想是個有根的人。平日裡也會耍幾手槍棒,身子康健,不便是個短命的人。再算一回發給洪謙的薪水,這小子再混上十年也未必買得起宅子。沒有一處宅子,便娶不上識文斷字舉案齊眉的好娘子——以洪謙的模樣兒,次些的他也看不上……

  程老太公心頭活泛,進有了個外孫女婿,退有了個能幹管事,當下應允:「你便留下罷。這縣令我也識得,你便落戶在這江州府。」

  洪謙在江州府便紮了根,漸次開朗起來,也不多言家鄉中事。人皆道他傷心家業凋零,也不多提。他倒是辦事心用,然舉止之間頗與尋常僕役不同,程老太公也高看他一眼。終於提及招贅之事,程老太公的意思,招洪謙為婿,日後這一份家業自然都是孫女孫女婿的。

  洪謙自知何為招贅,一時皺眉不語。程老太公心頭一緊,他也知洪謙為何不一口答應:誰樂意做贅婿呢?

  洪謙緩緩道:「老丈待我恩重如山,本不該辭,只是……這確是有些為難。」

  這二年間洪謙也知道程老太公家的為難事兒,也知道程老太公的外孫女兒確是個樣樣好的姑娘,事情壞就壞在樣樣都好,捨不得弄個粗人來辱沒了姑娘。程秀英但凡有個兄弟,嫁個官宦人家是一點問題也沒有的。洪謙居留此事,也是欠了程老太公人情,是須得還的。然而無論如何,他是不想吃軟飯的。

  程老太公有些灰心:「也是我強求了。」

  不意洪謙緩道:「然我承老丈之恩,是必要還報的,老丈衣食無憂,所慮者唯此一事,若拿旁的來搪塞,是我不誠了。既如此,不如這樣,定一年限如何?」

  程老太公心頭大喜,自來招贅女婿的便有兩種,一種就是徹底歸了岳家的養老女婿,立契女婿改姓,所育子女悉歸岳家,要與妻子一道為妻族盡力,與原生父母家便無瓜葛;另一種乃是有年限的,立契女婿改姓,所育子女之歸屬亦有分配,大致按昭穆,長子隨母姓則次子隨父姓,到了年限,贅婿改回原姓,妻子亦隨夫歸家。因贅婿多半貧苦,與妻家嗣子留下祖業,還可在契書中注明付與贅婿些銀錢。好比打了個短工。

  洪謙既肯入贅,又有自立之志,可見不是個貪圖富貴的人——或可託付哩!

  程秀英自己好強,實不欲嫁與個窩囊男子,她也知家中有個洪小管事樣樣不錯,也曾隔著簾子聽他回事——心裡是頗為樂意的。好事便成。

  當下邀了中人擺酒立契,往衙裡備了案。洪謙改姓為程,入程家十五年,十五年滿,所生之子對半分之。程老太公也大方,稱一應家業,所有曾孫均分。洪謙一直辦事也妥當,婚後不久程秀英倒有孕,把程老太公喜得眉開眼笑。只可惜終是生了個女孩兒。

  程謙待妻子確是不錯,聽程秀英問他,緩緩一笑:「累不著我。倒是你,方才在門上聽小喜一串兒一串兒地數落人,又是人發令?剛生完孩子,且歇一歇。」

  程秀英聽了這話就有些不好了:「我也想歇,卻要把家交給哪個?!外頭的事你能跑,內裡呢?劈你作八個,將將忙得過來!」

  程謙本有淡淡不悅——他本好心讓妻子休息,秀英卻又劈頭蓋臉來了這一頓。這妻子樣樣都來得,便是拿到京裡,也是個好娘子,只有這脾氣要命——愛管事兒、偏好強,性子又強。然而聽了秀英這一串子,又安靜了下來,程老太公與林老安人年近七十,放到哪裡都是該安享清福的年紀了——朝廷裡老當益壯的老狐狸除外。一個岳母……真是不提也罷,這樣大一個家,還能交給誰呢?總不好主人家事事一問,悉推與家僕罷?

  想到妻子也是不容易,程謙的脾氣也下來了:「縱有天大的本事,也劈不出八個我來。不如安臥,看看大姐兒。」

  程秀英說完丈夫又有些悔意。

  她更是嬌養大的姑娘,也被教養得有些能力與手腕,有脾氣才有活兒,幹得多了,自然有資源抱怨——自有一副脾氣。這不怨她,須知從小到大,程秀英林老安人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不要學你那沒用的娘!」小時候還為母親辯護兩句,越長大,越管事兒,越被這悲春傷秋的母親弄得頭大,終於明白外祖母的心情——恨鐵不成鋼吶!

  平日裡發作也就罷了,如今丈夫累了半天來撫慰自己,也是出於好心。且程秀英心裡明白,程謙只因命不好,遇上了天災方不得回鄉,否則斷不至做了贅婿的。與他相處,且知他模樣好、脾氣好,又會辦事,平素對她也好,也是難得的如意郎君。

  程謙是個贅婿,處境本就尷尬。如今自己脾氣上來,倒把他又埋怨一回,他也不好發脾氣。程秀英有些訕訕:「我也是急,家裡你也知道的,總是你多擔待。叫李媽媽把大姐兒抱來罷,可憐見的,我還沒多看她幾眼呢。」兩人一個真心道歉,一個有意諒解,倒也別有一番風趣。

  李媽媽把大姐兒抱進來時,小夫妻又已和好如初了。

  頭回做父母,兩人都覺得新鮮,縱是個女兒,心底小有不足,也看大姐兒與別人不同。一個點著大姐兒的下巴,一個輕撫她的小腦袋,心中自有一番甜蜜。程秀英歎道:「萬不要像我,事事煩心。」程謙道:「那就叫她使喚兄弟去,只管把她打扮得像朵花兒,嫁個好人家。」

  又說些女兒長得像誰一類的傻話,正在其樂融融處,小喜卻臉色不太好地進來了:「娘子、郎君,吳家來人了,說要看大姐兒,叫門上程福攔下了。」

  程秀英氣得柳眉倒豎:「他們還來作甚?!你又回我作甚?這還用回?還不與我打出去!」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6-6-27 11:24 PM


第四章:吳家

  程秀英發火,程謙也跟著頭疼,大喜的日子遇上這等煩心事,是誰都要生氣的。

  小喜見兩位面色不愉,快要哭了:「大姐兒的好日子,這般鬧,總是不好看。」

  程秀英定了定神問道:「都來了誰?太公和阿婆知道了麼?唔,他們一定是知道了,我娘知不知道?現在誰在門上?」

  小喜道:「我從門裡看了一眼,來了三五個人,有男有女,那個……不在裡面,打頭的是個老媽媽。太公和老安人必是知道了,沒人往佛堂裡傳……」因素姐常年吃齋念佛,家下人等便稱她那間供佛像的屋子為佛堂了。

  程謙道:「老人家都上了歲數,還是我去看一看罷。」

  程秀英恨恨地道:「他們不給我臉,你也不須給他們留情。」

  程謙微一頷首:「至多不過一鬧,那些人也掀不起風浪來,就是惡心一下,並不是大事。」

  程秀英氣鼓鼓地點了點頭。

  小喜見此情景,一縮頭,立到床邊一聲不敢再吭——吳家人是最能使娘子生怒的,此時最好不要在娘子面前出頭。

  程謙一掀門簾出去了,程秀英恨得捶床。

  程謙在門口遇到了程老太公,程老太公一臉沉肅:「你也知道了?一道看看罷。」言罷並不搭理吳家人,只讓程謙來應對。程謙一眼掃過去,心頭先泛起絲厭惡。他先前過過富貴日子,次後雖落魄了些時日,見多了市井百態,吳家來的這些人,還是讓他惡心。

  出身的影響仍在,程謙極不願見衣飾不整之人。吳家打頭的是一個老婆子,看著像有五、六十歲了,她身後的一男一女,三人在門口一通亂擁,已經是衣亂髮蓬,十分不成體統。

  這就是吳家來人了。

  運氣不好的人總會遇到幾門掰扯不清的極品親戚,吹不得打不得,不想翻臉就得忍著,縱使翻了臉,還要防他使壞。吳家就是一個讓程家人恨得咬牙的存在。

  這吳家,乃是程秀英的親生父親家。吳家過世的太公是個老秀才,家有幾畝薄田,養了兩兒一女,兒女都念幾本書,識幾個字,日子原也過得下去。天有不測風雲,有人旦夕禍福。窮文富武,先是吳大郎屢考不中,空費了許多銀錢。吳老秀才本對兒子寄予厚望,失望之下又一病不起,看病把家中銀錢花了個精光,病沒看好,人還死了。他這一去,秀才娘子也病了一場跟著去了,吳家大郎業已娶妻,張羅著賣田賣地辦完喪事,家底子也沒了,還欠了些債務。

  若吳家還有原本的田產,日子也能將就過下去,然而田已賣了,再無出息之項。幸爾兄弟倆還識得幾個字,替人抄一點書、寫幾封信,也能賺幾個錢糊口。只恨家中人口太多,除卻一弟一妹,吳大郎自己尚有妻兒要養,眼看二弟一年大似一年,卻是一文娶妻的錢也沒有了,連飯都要吃不上了。妹子只得早早送人做了童養媳,這弟弟總不能也送人做童養媳罷?

  三年孝期一過,吳大娘子又懷孕生子,一年之後吳大郎便統共有三子兩女,又捨不得賣掉溺死。女孩兒養到七八歲上,便可步她們姑母的後塵,還能省一注嫁妝錢,否則備不起嫁妝恐也嫁不出去。兒子還沒長大,且不用愁,愁的是弟弟長大了!

  無奈之下,吳大郎只好把弟弟送去做贅婿。做贅婿極其丟人,卻也不失為過不下去的人家的一條活路,況且吳家也沒錢給吳二郎娶妻了。恰遇上程老太公為女擇婿,一看這吳二郎生得也是端正,也識文解字,家貧是因為父母之喪,並不是因為遊手好閒。

  吳太公曾做過秀才,程老太公也是知道他們家的,吳家兄弟也知些禮儀,性情也算和順。程老太公便與妻子商議:「素姐性情柔和,必轄制不住夫婿,須得一個知禮和順的,待你我百年之後,素姐方才不至被欺負了去。」

  林老安人想的卻是:「不是他們,難道要尋莊稼漢?一朵嬌花似的女兒,也只有配個斯文人方好。沒了吳二郎,上哪裡尋個斯文人肯做贅婿的呢?」

  老兩口商議畢,也央了中人,也寫了契書。程老太公因想,吳家自有大郎延續香火,自家女兒又不頂大用,須要個男子相伴一生給她倚仗,便要立一個死契。這契書與程謙立的就不一樣,沒個年限的,乃是一輩子的事兒。

  吳家兄弟猶豫許久,想拿喬,卻也耗不下去——家裡已經揭不開鍋了。

  就這麼定了契書,往衙裡備了案。吳二郎自入贅之後,亦改姓程,把絹羅衫替了粗布衣,不必吃糠咽菜,細米白麵管夠,閒時還能看程老太公之藏書,又有娘子塞他零花錢為岳家巡看鋪子還有孝敬。除開林老安人略厲害,程老太公卻極講理,素姐又實是個溫柔淑女。日子過得比在家舒服了何止百倍?

  只是吳二郎這贅婿做得極沒職業道德,早忘了快要餓死時發的願「但助我過這一關,必有厚報」。快要餓死時拿臉換飯吃,吃飽了又覺得做贅婿不好。時人是鄙視贅婿,他也頗聽了幾句不好聽的。真有信義的,就一路做下去。真有骨氣的,就離了岳家。吳二郎卻做了一件讓人瞠目的事情——他拿著岳家的錢,在外頭包了個賣唱的。

  那一年程老太公做壽,也熱熱鬧鬧弄了兩三個唱的來,也擺了幾桌酒席,可恨內裡有個賣唱女,把勾魂眼往吳二郎身上一溜,勾出了吳二郎三魂七魄來。也是孽緣,後幾日吳二郎往外頭收賬,過一酒樓,又遇這賣唱的。賣唱女,顏色但好些,便免不得被揩些油水,又演出一場英雄救美的好戲來。

  吳二郎被賣唱女子幾句:「得郎相救,奴奴感激不盡。」弄得飄飄然起來,稀裡糊塗就收了人家繡帕。次日他又出門,賣唱女等在巷口,又與他果子吃。一來二去,兩人便成其好事,吳二郎手上也有幾個私房了,便出錢在江州城裡賃了間院子與這賣唱女子住,居然也置起外宅來了。

  這賣唱女子極有風情,倚他吃飯,自把他捧得似個英雄。家中素姐雖對他好,奈何吳二郎總覺得抬不起頭來,彷彿連看門掃地的僕役都瞧不起他似的。只恨他現在還要倚著岳家吃飯,不得與賣唱女子長相廝守。

  沒多久,素姐生下女兒,彼時家中略失望,為這女兒取名招弟,盼著素姐能再得一子。然素姐卻始終沒有喜信,倒是外頭賣唱的給吳二郎生了個兒子,算起來,還真是秀英的弟弟了。

  女人生了兒子,就打起了小算盤,勒逼著吳二郎把母子接進程家去:「奴敬她為主,只把她當親姐姐侍奉,哥兒總是你兒子,姐姐……豈不正缺一個兒子?哪家兒子,也只是大娘的兒子。」

  吳二郎亦想自己一家骨肉團聚,且對男人而言,兒子總是更重要的——傳宗接代是大事。素姐生的兒子必要姓程,這一個,許能姓吳呢?又思素姐素來柔弱,極好說話。只要素姐答應了,一同去求太公安人,事情多半能成。說辭他都想好了:「總是招弟的兄弟,抱了來,只作個引子,素姐見了,許就能生兒子了呢?」

  卻不想程老太公與林老安人卻不是吃素的!程老太公還虎著臉,林老安人先暴跳如雷了:「招你來可不是為了給你養野種的!」林老安人原也是富人家閨女,嫁與程老太公也是富貴娘子,教養本是不壞的,這回是真被氣得狠了,且自此之後,兇悍之性就越來越顯。

  素姐還未如何,程老太公先動了,他也不與上門女婿磨牙,只管拿了人,往衙裡一送。賣唱女聽說「須得到衙裡立個文書,說分明了」,還道程太公是為了不令親外孫吃虧要往衙裡立書講分家產的事。

  暗想這程家果然好說話,這是要接她進去享福,想了許多應對的話,暗想就是眼下應下了不分家產又如何?兒子是我生的,兩個老東西去了,夫是我的、兒是我的,程家一嬌弱娘子如何能與我比?只是程老太公一雙利眼,她繞不過去,眼下須得應下了,不過是虛應一回故事,先得進了門,萬事才好說。否則吳二郎並不掌家中銀錢,她在家外,日子是比不得程宅富貴的,故而與吳二郎兩個居然應了「偷奸」以證兒子是吳二郎的。

  既有男子休妻,就有岳家請贅婿滾蛋。姦夫淫婦自己都認了,還有甚好說的?程老太公在衙門裡當場翻臉,與吳家解了契,只許吳二郎穿著隨身衣裳趕了出去。這一對兒野鴛鴦還一頭霧水呢,就什麼都沒了。賣唱的一看勢頭不好,孩子丟與吳二郎,自謀生路去了。她原在賤籍,行院裡常有這等出來趕趁的,只要依時交了抽頭,自在外面快活,遇上個冤大頭,倒好替她贖身。如今外面沒個好日子了,往院子裡一縮,改個花名兒,依舊勾搭來往孤老。

  吳二郎彼時袖裡還有幾個銀角子,換了錢,抱了孩子,往依兄嫂過活。過上了苦日子,方知以前在享福,再痛哭流涕想回來,又哪有這等好事?兒子饑一頓飽一頓,活到四歲上一病死了。吳二郎還想抱著兒子往程家求「救救招弟兄弟」,被程老太公一頓亂棒打出。

  吳二郎本無錢,再娶不得新婦,若無這「偷養娼婦」之事,憑一副好皮相倒可做贅婿,眼下卻連寡婦都不肯招他入贅了。從此渾噩度日,替人寫封信,換幾個錢,喝個爛醉,就開始哭兒子,又念叨女兒,一時又恨起程家「見死不救」來,亦往程家鬧過幾回事。

  有些人窮且益堅,有些人就窮生奸計,吳家隔些時日就想來占些便宜打些秋風。遇到年節,也拿一些老茄子、醃鹹菜來作禮相送,程老太公為圖清淨,心情好時與他們幾個錢。從此就有不少磨牙事。素姐柔弱,又只知哭泣,逼得秀英不得不早早擔當起來。

  不想這樣好日子,他們又來了,實是掃興!

  程謙出來吩咐:「廚下雞子兒煮好了麼?街坊四鄰,父老鄉親,來道喜的都與些雞子兒。只是家裡女人多,倒恕不能一一迎進來吃茶了。」便是把吳家人當街坊,散與幾個紅蛋,頂多抓一把錢,打發他們走人——家門是萬不能讓他們再進了的。

  這老婆子卻是吳二郎的大嫂,初嫁時也是斯斯文文,被日子一煎熬,也潑辣了起來,硬想往裡擠:「不吃茶不吃茶,就是看看侄孫女兒……」

  程謙沉下臉來:「內有產婦,老媽媽尊重些!拿些紅蛋,早些家去罷!」

  吳大娘子登時放賴,在門口打起滾來:「你不過也是一贅婿,何苦為難我們家?!竟不讓登門了!誰與誰還不是一樣的!幾個雞子兒就要打發了我!」她的小兒子也要娶親,卻沒甚錢,尋思趁著喜事來討好一二,程家富貴人家好面子,總能弄些錢來。

  有幾個看客掩口笑了起來,程謙臉上黑得能擰出墨汁子來了。看事不能了,索性一不作二不休,喝令拿棍棒來打。程老太公也怒了,程謙處事,並無不妥,只恨這婆子不要臉!終歸是一笑話,須顧不得臉面了。

  惡人膽虛,吳大娘三人挨了幾下,哭也不哭了,從地上爬起來就跑。虧得程謙還能打起精神,沖四下一拱手:「於今是捨下好日子,各位見笑了。因弄瓦之喜,還請街坊鄰居取些雞子再走。」

  門前又重新喜氣了起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6-6-27 11:27 PM


第五章:太公

  程謙這事兒辦得頗老道,程太公也算滿意,然而遇上此等掃興事,門內終究不快。

  何況家中還有一個素姐,終於聽說吳家又來了,不由垂淚。她自與吳二郎離婚,就吃齋念佛,收了艷色衣裳,也不妝飾。近因外孫女出生,重做了一身新衣,杏黃短襖、挑線裙子,外罩玫瑰紫繡纏枝蓮紋的褙子,頭上也極難得插了一支金步搖,鬢邊一朵絹花。

  本是開開心心與林老安人商議著:「大姐兒該起個名兒了。」原本眾人盼望是一舉得男,暗中打的腹稿都是男名,生下的是個女孩兒,名字當然要重起了。

  林老安人卻是沒想到這件事,皺眉道:「晚間說與你爹,讓他想罷。」

  正說話間,門上報說吳家來人鬧,程素姐就有些坐立難安,林老安人看在眼裡,斥道:「你有點出息!」

  程素姐說:「大好的日子,他們也艱難,與他們幾貫錢,打發了就是。」

  氣得林老安人往她身上狠拍了幾下:「你能不能有些氣性?!」眼見素姐又要哭,林老安人一陣脫力,「這事須不用你管,到後頭歇著去罷。你管也管不得!」

  程謙去與妻子說門前之事,程老太公往見老妻,如此這般一說。

  林老安人不打素姐了,又忍不住擔心女兒,哭道:「我的兒,我若死了,你可怎麼辦?!!!」她雖不喜女兒性情軟弱,卻是真心疼女兒的,口上利害,心裡難受。這吳二郎也不是素姐自己挑的,卻是他們給選的,一時不察瞎了一回眼,惹出無數麻煩,還耽誤了女兒一生,外孫女兒也要受氣,林老安人越想越傷心。

  程老太公卻沒有安慰老妻,聽了林老安人的話,不由悚然——他的心病正在於此:他年事已高,未知壽數幾何,明天無疾而終都不是不可能。介裡家中可如何是好?一家子三,哦,現在是四代全是女子,一個程謙雖好,卻是贅婿無有功名。介時不止吳家鬧事,只恐有人見區區一吳家尚且不能轄制,又要借機生事了。

  縱是要死,也要將這事料理了再死!

  林老安人不見丈夫安慰,心頭生怒,抬眼欲待說話,卻見程老太公面色不好,不由降了火氣、壓低了嗓音:「你又發什麼呆?」說著拿帕子壓了壓眼角。

  程老太公道:「晚間再與你細說。」老兩口先把家內家外的事兒安頓好,又使人分發紅蛋等物,還商議去乞百家衣等事。闔家上下無人再提吳家人,縱是秀英心惱,也不想在好日子裡說晦氣話。

  林老安人還記得程老太公白天說有事相商,待送走了客人,咐囑下人關門收拾了家什,又叮囑小心燈火一類,與程老太公點起燈燭來自在內室說話。程老太公聽老妻詢問,不由鄭重地道:「這吳家實是個禍害,須得讓他不能再鬧了方好。」

  林老安人啐了一口:「呸,我道還是什麼事!」

  「你不懂你不懂,」程老太公拖長了調子,「你我在日倒好,你我一去見祖宗了,素姐能頂用?秀英兩口子倒好,卻又是晚輩了,這是那家娘子來,換了吳二,秀英又能如何?」

  孝字大如天,縱使是被趕出去的贅婿,終是程秀英親生父親,林老安人沉默了。

  程老太公道:「往日不肯把事做絕,是一要為家裡積些功德,求個後繼有人。二也是因吳二確是秀英生父,面子上須不好看。眼下你我年事已高,我一去了,一家子孤兒寡婦恐扛不住這些無賴——秀英再好強,終是女子。趁我還活著,把這後患剪了去方好。」

  林老安人不焦躁了,咬了咬帕子:「只怕辦起來不容易。」

  程老太公笑了:「你聽我說,當日我中秀才便搬來這府城居住,後來縱大郎早逝,我也沒帶你們返鄉,你道是為的什麼?一是鄉人過於淳厚,見你我無兒,恐有說道,不好相與。二也是因這裡是江州府哩!這裡連著東西南北,但有什麼事兒,便能隨著往來商客的嘴傳得四處皆聞。無論縣、府,做事都要看著公平方好!有這一條,就吃不了大虧。」

  林老安人一點就透:「凡事總不會默默無聞了。」心中記下了,若受了欺負,只管宣揚出去,官府是不會不管的。總比在鄉下地方,出了什麼事兒就悄無聲息了的好。

  程老太公道:「我讀書上頭不如大郎,世情卻也知道一二的,這世上更有一等禦史,最愛聽些事兒,有事無事奏上一本,嘿!」

  林老安人道:「我卻總有些不安,只怕官府瞧家裡這般,要論些銀錢。」

  程老太公傲道:「這幾十年,我與他們雖不能親近,卻也不遠哩,府中主簿也都相熟。且大郎曾是舉人,嗐,他昔年中舉時,有不少同年,我與幾位也有些往來,你道是為了什麼?我還有些同窗,雖不是什麼大人物,也能說上幾句話。」

  林老安人略放心了:「這事先不令素姐知道,我去穩住她!我再與我哥哥、侄子去封信。」林老安人的哥哥也是舉人,雖未做官,也是地方士紳,侄子已進學,也是能說上幾句話的人。

  老兩口商議定,又微透其意與秀英夫婦,秀英心情略復雜,林老安人正好拉了素姐來與她說話。程謙自陪著程老太公寫狀子、上下打點,一狀把吳家送上公堂。

  昔年素姐與吳二離婚,程老太公就耍詐,含糊其辭先誘得吳二郎與外室自承罪行。今日也是這般作派,因大姐兒滿月將至,吳家卻是記吃不記打,再來打秋風。這一回,卻是吳二郎被兄嫂弄了來,有兩侄相隨。

  程謙虎著一張臉,手提馬鞭在門旁攔住了,令裡頭抬出二十貫錢來:「我知你為何而來,把錢與你們,給我走罷!」

  吳家來人看到錢眼都直了,吳二郎還要發作:「我自來看外孫女,你還是我女兒秀英贅婿,居然這般托大。鬧將起來,也不怕人笑話!」

  程謙一反手,招出兩個小廝,作勢要把錢抬回:「少囉嗦,痛快拿錢走便罷,否則拿你等去見官。上回好日子你們攪了,早被笑話了!」又有兩強壯家丁執棍棒而來。

  上一回就挨過打了,吳家侄子乖覺:「好好好,好妹夫,你說甚便是甚。把錢與我,我們便走。」就要上前抬錢。

  程謙伸手一攔:「與你倒好,只恐你拿了錢卻又生事,須與我立一字據!今日收了錢便走,大姐兒周歲也不許再來!」吳二郎要翻臉,程謙就令人把錢抬回去,吳家兩侄子忙不迭答應,皆想:先收了錢,到外甥女兒周歲,堂舅舅們再來趁些酒錢。

  吳二郎也缺錢,被侄子一掇攛,也勉強應了,心中卻與侄子想的一想:幾個臭錢就想打發了人,你們想錯了我!區區二十貫就令人不認親女,你們想得倒美!

  吳二郎也讀書識字,當場立下字據,某年月日,取程家錢二十貫,許大姐兒滿月周歲不再登門。程謙又央里正作證人,皆簽字畫押,程家是拿進去程太公簽花押。

  一貫錢一千文,串起來老大一捧,何況二十貫?幾十斤的銅錢,三人分背著,猶要爭你多我少,來往路人看得分明。

  至些,套兒已經做下了,程老太公書就狀紙,招來程謙:「與我換了衣裳,送吳家上公堂去罷!」

  俗話說得好,「前生不善,今生知縣;前生作惡,知縣附廓;惡貫滿盈,附廓省城」,本地名叫安順縣,就是一個附廓之縣。縣令與知府呆在同一座城裡,做好做歹,上峰全看在眼裡。虧得地方富足,縣令又有些門路,方忍住了呆得下去,與知府倒也處得來。

  這個縣令最近脾氣十分之不好,他乃是東宮一系,本人本事不大,且入不了核心。他的身份好有一比,便如那名師的「記名弟子」。近來東宮不順,弄得縣令也跟著暴躁,雜事推與主簿等。

  接了程老太公狀紙,縣令不由皺眉,縣令往日也是見過這程老太公的,三節兩壽,程老太公也都要備一份禮物送來。且知他是有功名之人,這狀紙是不能不接的了。

  程老太公平素因家中無男丁,倒也著意交好些差役,圖個好使喚。他自己是秀才,死了的兒子是舉人,又有些家業,也算是士紳一流。縣令一看他,須發皆白,一身褐色綢袍,紗帽裡一根金簪,腰帶上懸下條絲絛結著塊翠玉,看上去十分整潔,心中自生幾分好感。

  再看吳家一干人等,布衣蓬頭,縮手縮腳,又有些鼻歪眼斜,就十分不喜。

  等看了狀紙,縣令便把這不喜變成了惱怒。狀子上寫的是:原有贅婿吳二,因偷家中銀錢偷養賣唱女,被逐出,今又訛詐。我家自姓程,他自姓吳,兩姓旁人,今日要十貫,明日要十貫,是欲集腋成裘,奪我家產,乞明公垂憐。

  內有主簿,也與程老太公相熟。程質在日,曾為他說項過,倒也承一分一情,自知該怎麼做——收拾吳家人不用費什麼事、擔什麼風險,又能賣程太公一個好,得些回報,何樂而不為?

  主簿便上前悄聲道:「刁民欺士紳,一目了然,且……您這是附廓,萬不可有慢待士紳的名聲傳出啊!」

  此語正合縣令之心!又假意翻一回舊檔。

  果然是已解了契的,且錯在吳二郎。縣令正不痛快,斷起案來比平日都俐落了幾分,端的是快刀斬亂麻。縣令讀書人,見這先背棄祖宗名姓,又對不起後頭岳家的破落戶極沒好感。又見程太公所呈所前吳二所立字據,合著狀紙一看,坐實了是吳家訛詐。

  縣令又傳里正,里正也會說話:「吳家三番五次上門,欺淩老弱,每每拿了錢去,花完了又來,竟是不把程家錢拿完不肯干休!」

  縣令大怒:「先前既是贅婿,兒女自不與你相干。兩姓旁人、無義之輩,有何面目再登人家門?!國家不寧,皆因有些無賴之輩不安本份、謀圖旁人之業,實是可恨!既生非份之想,便不得不開導一二了!」當下發簽,把吳家人挨著個兒狠打。

  世人總瞧不起一贅婿,無事尚要欺上一欺,何況有事?這些人,打便打了,連事後報復都沒本事的,這等出氣筒,實是難得——縣令近來心情不好,連帶衙內諸人都跟著受罪,皆憋了一肚子火了。

  吳家又無錢打點,著實了打,這一頓是打得皮開肉綻。上下衙役自己樂意出力,程謙先又請他們吃過一回酒,眾人心中有數,下手更不留情。人雖未打死,卻要好生將養數月才醫得這棒瘡。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6-6-27 11:30 PM


第六章:玉姐

  據說連鬼神都要怕惡人,無賴就更不用說了。

  以往程老太公慈眉善目,林老安人只是嘴上厲害,素姐又抹不開面子,秀英等更是晚輩,吳家登門,就沒有空手而歸的時候,便以程家好欺。程老太公把吳二郎等揪往衙裡,吳家且不當一回事。

  吳家並不住在江州城內,吳二郎叔侄幾個挨了板子,歪歪斜斜回到家裡,日已偏西。吳大娘子一見兒子被打了,登時火冒三丈,還要往城中程家門前叫罵:「程家忒奸滑,錢是他們要給的,又拐我們立下字據,再反手去告……」吳大郎見弟弟和兒子都被打了,也是不忿,並不阻攔。

  四下鄉民聽了,不由咋舌:這吳家實是夠不講道理的,誰沒事兒倒好給你們錢呢?還不是你們總上門訛人家?弄得人家忍不了了,瞧,吃虧了吧?凡事留一線,日後好相見吶。

  吳大娘子猶自憤憤:「天已黑了,家中也沒幾個錢了,今日請不得大夫了,討了錢來,必要好好調養!」

  奈何程家住在城外,天色已晚,城門已關了,只得忍一時之氣,待次日清早再入城去。

  時已入夏,江州頗多雨水,次日逢雨,吳大娘上了年紀,腿腳不甚靈便,路上要過橋過河十分不便,只得再緩一日。

  第三日天氣放晴,吳大娘整裝待發,還拉上了大兒媳婦:「你男人叫程家人給打了,你與我去他家門口哭去!」

  不等她們娘兒倆往城裡走,城中又有差役來尋她們了。

  卻是程老太公又與主簿等暗示,翻出吳家欠了逋租未繳,並追究吳二郎先前拐帶婦女等事,一並發落——總要弄得絕了後患才好。此事縣中主簿便可辦了,為了向程老太公討個好,一大清早的,就派人上門抓人來了。

  吳大娘子原本憋著一股勁兒預備大鬧一場,弄上二、三十貫錢來回來好嚼用,一看這如狼似虎的差役,登時洩了氣。吳家只因人窮故而志短,卻不太笨,看這架勢便知有程家故事在內,也不敢再鬧了。

  差役說得還極慈悲:「你們年年欠賦,實是可惡,然則我卻是心軟的,家中有棒瘡的拿了去,怕不要死在牢裡?留與你們將養,這好手好腳的,就隨我走一趟罷!」

  吳大娘子枉為潑婦,居然不聲不響看著差役把丈夫與小兒子一齊拘到城中。原是想去程家鬧一鬧的,現在也不敢了,咬著指頭只知說:「這可如何是好?這可如何是好?」

  大兒媳婦道:「這怕是惹得二娘家人惱,須得再往二娘家討個人情方好。」

  吳二郎與室內聽到了,還嘶啞著嗓子道:「程家狠毒,我沒這樣的娘子!」

  大兒媳婦又央吳大娘子去:「秀英妹子新有了姐兒,總是吳家骨肉,不看僧面看佛面……」

  吳大娘子怒道:「要去你自去,我怕去了他們要拿我去打哩!你不怕你就去。」

  說得兒媳婦也不敢去了。

  如是過了三五日,終於還是忍不住打聽了下消息。卻得知衙裡都沒過堂,把沒打傷的男丁往牢裡一關了事,又放出話來:還了陳年的逋賦就放人。吳家能動的都關起來了,又能拿甚去換?吳大娘子丈夫可以不要,兒子卻不能不管,打點著又賣了些歷年從程家討錢置下的東西,東拼西湊,還是不夠。

  吳大郎父子於獄中缺吃少喝,苦不堪言,吳二郎叔侄地家中淒風冷雨,病勢沉重——吳家有甚好吃喝好膏藥?

  程老太公與縣衙素有些關係,聽了相熟的小吏特特遣了差役來報喜:「能動的都關了,前日他們家大娘子還到衙裡來討情,央著先還一半,把人放出來想辦法哩。」

  程老太公一眼悲憫:「你們辛苦啦,大熱的天還要跑這一趟,當差實是不易。平安,取個封兒來,請他們喝涼茶去暑氣。」

  差役笑開了:「謝太公賞哩~」接著紅包去復命了。

  程老太公踱著四方步,跑去看曾孫女兒了。秀英出了月子就又急急忙忙接管了一應家務,與程謙兩個同進同出,裡裡外外地忙活著。程謙是贅婿,許多事情上有人不肯聽,須得正經程家人壓降。秀英又是女子,拋頭露面畢竟不夠規矩。正好結伴理事,程老太公也日漸放手與他們夫婦。

  大姐兒就由李媽媽帶著,鎮日在林老安人與素姐面前承歡。程老太公偶爾應酬一二,大把閒暇時光便或往後花園裡烹茶賞花,或往郊外踏青。今日事畢,忽地念起大姐兒來,便往老妻那裡去。老兩口是萬不肯把小孩子交給素姐來帶的,唯恐她給養成一個面團性子。

  大姐兒在睡覺,睡得頗香,林老安人與素姐只趴在床邊兒看她,就覺得有無限樂趣。素姐還小聲與林老安人說:「她再有個兄弟就圓滿了。」

  林老安人道:「總會有的!」

  素姐道:「還沒個名兒呢,多少先起個小名兒罷。」

  程老太公拖遝著步子緩緩進來,素姐忙起身,叫了一聲:「爹。」便再無言語。

  林老安人道:「你來得正好,先前素姐便說與我,要給大姐兒起個名兒,你給想一個罷——要好聽的。」

  素姐猶猶豫豫,要說不說的,程老太公看在眼裡,問她:「素姐想好名兒了?」

  素姐小聲道:「大名兒還得爹來起,又或者女婿斯文人,起個雅致名兒,這小名兒,就叫引弟?討個口彩罷。」

  程老太安未置可否,林老安人道:「胡說!她娘原叫招弟,她如何叫得這個名兒?」

  素姐垂下了頭。

  程老太公道:「待秀英兩口子回來再說罷。」他心裡實是取不中素姐所思之名,只想這女兒素來柔軟,明著說了,恐又要哭泣,是以拖延。

  後半晌程謙與秀英回來,看了一回女兒,大姐兒中間醒過兩回,一回是吃奶,一回是換尿布。秀英興沖沖過來,就只看到一張睡臉,不由怏怏戳了戳大姐兒的臉。程謙只微笑,並不說話。

  晚飯是闔家一起吃的,程家吃得不錯,因家業頗豐,倒也餐餐有魚有肉,精米細面。林老安人對孫女兒格外關切:「新買的涼茶,大熱天兒喝一盞方好——也不要多飲,怕傷身。」

  秀英一笑:「曉得啦~大姐兒今天沒鬧罷?」

  林老安人笑瞇了眼:「可是聽話咧。」

  程老太公一抬眼,見程謙挾菜的筷子穩穩,臉上笑意淡淡,這個孫女婿吃飯時總不肯說話的。程家原也有「食不語」的規矩,後來卻被打破了,究其原因,大約是當初吳二郎帶來的壞影響罷。吳家貧寒些,規矩不多,是以常會飯桌上說些閒談,程老太公不喜,素姐卻每每要給他做臉,與他接話。

  怎麼又想起那一家子來了?程老太公一皺眉,咳嗽一聲:「吃完飯我有話說。」言罷就專心喝酒,又揀煮得爛爛的茴香豆嚼了。

  旁人不知端底,恐有要事,便不再言語。

  飯罷,人手一盞新茶,都聽程老太公說話。程老太公說的是大姐兒的名字:「滿月也過了,百家衣也穿上身了,看著倒好,取個名兒也不嫌太早了。你們想過沒有?」

  素姐因林老安人駁了意見,便不再插言,秀英想了半天,總覺得無論哪個名兒都不夠周全、不能滿意、配不上她的女兒。程謙倒有心一想,卻又有些不是滋味:恐起的名兒不能通過。

  程老太公見女兒低頭,老妻與孫女兒一勁皺眉,乾脆越過女人,直問孫婿:「阿謙看來如何?」

  程謙道:「但憑太公作主。」

  程老太公一捋須:「你我皆寫幾個,一同參詳。」

  程謙推辭不過,只得與程老太公起身,一人寫了數個名字。素姐頗喜「思」字,老安人倒覺「蓮」字頗好,嘰喳個不停。程老太公復與孫婿商議,看程謙顏色,終是定了一個「玉」字。

  這名兒是程謙所書,程老太公道:「有五德,潤澤以溫,仁之方也,甚好!甚好!」素姐讀書頗多,也附和:「君子比德如玉。」秀英雖讀書,卻最恨有人拽文:「就叫玉姐了罷!」

  小小嬰兒便有了正式的名字——程玉姐。

  林老安人大樂,抱起曾孫女兒便道:「以後咱就是玉姐兒了!」

  玉姐兒白天睡得足,長輩們吃完飯將要歇息的時候,她倒來了精神,先吃一回奶,再換一回尿布,開始唔唔啊啊,間或哭上兩聲。被秀英抱著來回晃著,又笑了。

  小小姑娘還不知道,她曾外祖父已經把外祖父家給弄得幾近家破人亡了。

  卻說自打玉姐兒有了名字,程家日見安穩,忽忽數月並無甚大事發生。

  程素姐還奇怪:「這般安寧,總似有什麼事兒我給忘了。」

  忘掉的自然是吳家了,吳大郎父子已被關了數月了,吳大娘子滿心營救丈夫兒子,並無心情再鬧。吳二郎本就無家無業,也無人精心照看,一病而亡。吳大娘子兩個年長兒子因缺醫藥,腿腳落了殘疾的毛病,吃這一回大虧,始知畏懼——皆不敢上門來鬧了。

  吳大郎父子在獄中被差役日日「敲打」,苦不堪言。

  不特中秋,連冬至、新年,吳家都無力再鬧。

  程老太公見火候差不多了,與主簿遞一消息,把吳家父子放出來,勒令補還欠款。又與程老太公道:「也就是太公有話,我才擔著風險。這因逋賦未納而抓人入獄,本就有些不妥,再耽誤些時日,人死在獄中,卻不好交待。」

  程老太公會意,與了主簿一把銀壺、四隻銀杯,又備了豬蹄、燒鵝、鮮魚等,號稱是拜年之禮。兩下便宜。

  時已入冬,寒氣逼人,年關又近。吳大娘子把吳大郎罵了一回:「若非我還了大半欠租,你何得回來?」

  吳大郎挨了罵,也不回話,拿眼睛把屋裡一掃,已是家徒四壁:「休要吵鬧!還有幾貫未還,早早還來,免得再拿了去關。」不得不動腦筋要把妻女賣了償還。

  吳大娘子年老,並無人買。其餘有兩媳,皆是鄉中女眷,一日舒心日子未曾過得,相貌也不甚好,賣不上幾個錢,唯有賣到旁人不願去之地,方能多拿幾個錢。吳大郎與兒子一商議,便都賣了——女兒是早就賣了的,只恨命薄已亡,不及賣第二回。

  拿了幾貫錢,還了逋租逋賦,連抓藥的錢也無有,索性換了酒食。吳大娘子心疼:「好歹留幾個錢好過活。」被吳大郎打了一頓,一腳踢在胸口上,再不敢說話。

  吳家父子開懷暢飲,又爭酒食。牢裡飯食粗礪,一朝開葷,居然積食,吳大郎活撐死了。餘下弟兄三個,無家無業,又有棒瘡未癒,彼時天寒,酒醉之人不覺,睡夢中竟凍死了。

  隱患既除,程謙看得暗自佩服。林老安人還嗔道:「老東西,早有辦法,如何不早用?」

  程老太公道:「皆有失陰毒,我本不欲生事,奈何奈何。」又私下教秀英,「要便不做,要便做絕,休要磨牙。」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6-6-27 11:33 PM


第七章:三年

  「玉姐聽話,給你繫長命縷的時候不許說話,聽到沒?」程秀英左手拎著女兒,右手拎著五彩絲線結的端午索。

  玉姐奶聲奶氣地道:「娘,你先把我鐲子卸了再繫啊。」

  「我還沒說到呢,你就這般性子急。」

  素姐不由失笑,「性子急」這三個字,旁人說猶可,偏偏是秀英這個連坐月子都不肯安生、必要過問家務一天聽不到回報就急得捶床的人來說,未免讓人覺得有趣。

  時距玉姐出生已三年有餘,沒了吳家時不時登門騷擾,程家日子過得端得快活。輕鬆的日子跑得快,程家的日子一如概往地豐足又不致過於忙碌。程秀英已接手了大半的家業,程老太公退居家中,得空就把玉姐抱到膝頭,教她認幾個字、讀兩本蒙書。

  玉姐生來聰敏,過目成誦,程老太公既喜且歎。喜的是曾孫女兒早慧明達,歎的是可惜是個女兒身,若是個男兒,好生教著讀書,為聘名師,早早進學,許能中進士哩。如此發家可待了。更有一等傷心事——自玉姐出生,秀英就再沒有消息,闔家上下未免著急。

  這種焦急的情緒並不是時時彌漫在程宅上空的,遇上了歡喜的事情、歡喜的日子,程家的生活還是頗為愉快的。比如過節,比如程秀英親自給女兒繫五色縷。闔家上下就這麼一個寶貝疙瘩,三個女人搶著帶她,奶娘且要靠後。這一日,連程老太公都很想給曾孫女兒繫一長命縷,只恨大家都搶不過孩子娘。

  這樣的場景看過許多次,程謙依然覺得有趣,雖已看了過幾次,依舊坐在一旁看著妻子給女兒繫五色縷看得出神。

  林老安人閒不住,也拿了條續命索給程老太公:「你也繫一條。」程老太公樂呵呵地道:「是得繫一條。」還要活著看到曾孫出世哩。

  程秀英給玉姐繫完五色縷,取方帕子包了玉姐的金鐲子,交給小喜:「收好了放我的妝匣裡,過幾日再取出來給玉姐戴。」小喜笑著接了。程秀英一指一張紅漆的托盤:「再數出四條來,餘下的你們也分去戴了。」

  小喜笑道:「我放了大姐兒的鐲子再來拿去分與他們。」腿腳靈便地趨回程秀英的臥室,把鐲子放好了,回來拿五色縷,卻聽到已經繫好了五色縷的程秀英在與林老安人說話:「雄黃酒我看著他們泡好了,菖蒲、艾草一大早就叫他們掛上了。」說著又拿起艾草來給玉姐佩上。

  把女兒推後兩步,程秀英仔細端詳玉姐,眉心點了一抹朱砂,頭髮繫起,因年幼,插不得簪子,便在發帶上繫上了些鑲著細小寶石的金銀墜腳。頸間一個明晃晃的金項圈兒,又有金鎖片兒,大紅的衣褲,皆繡著花——此地多繡娘,便是普通人家女子手藝也是極好——腳上一雙小紅繡鞋,鞋頭還各縫一個大絨球。

  看得滿意了,程秀英方轉頭與程謙說話,冷不防看到程謙看女兒正看得入神,不由伸手推了他一把:「看什麼呢?閨女好看吧?」

  程謙咳嗽一聲,上前一步抱起玉姐來:「我閨女,自是好看的。」

  程秀英一聲嗤笑:「那是你閨女?就沒我的份了?」

  話音未落,又被素姐瞪了一眼,程秀英方不言語了。素姐又輕聲開口:「玉姐本就生得像女婿。」程秀英怏怏地哼了一聲:「我還瞅著像我呢。」

  玉姐被父親單手抱著,小下巴被程謙用一根食指點頭,樂得咯咯直笑:「癢癢~」程謙終於失笑,偏點著她的下巴:「癢不癢?癢不癢?」

  連程老太公都覺得詫異,這孫女婿素來嚴謹平和,這般活潑的樣子還真是少見,到底是父女天性,作不得一絲假來。

  父女倆傻樂著,程秀英又閒不住地與林老安人對家裡的粽子數目:「這時節登門,無論原備下了什麼禮,總要再附些粽子的,已叫人拿上好的匣子裝了六十匣,該夠用了。」程家說小不小,說大卻也不大,算不得什麼豪門深庭,更兼親友漸次凋零,六十匣精裝的粽子倒也夠用了。

  程老太公聽得孫女兒與老妻兩個嘰嘰喳喳,再看孫女婿抱著曾孫女兒傻樂,眼風一轉,又看到揉帕子的女兒,沒來由一陣頭疼。簡直胡鬧,陰陽顛倒!男人逗孩子,女人主事!程老太公心中固知程謙不是個不頂事的人,然則他們家實是與尋常人家不同!這等連著三代於今到玉姐為止,止有女子之事,刺痛了程老太公的心。

  原本還樂呵呵的程老太公,笑容便有些勉強了,咳嗽一聲:「多預備些兒,你們早出晚歸的不知道,這條街上要搬新鄰居來了。」

  程秀英與程謙都望了過來,程秀英問道:「是東頭那處宅子?早聽說賣給個官人家,前陣兒還來人新粉了牆哩,人多口雜的,害我拘著丫頭們不要亂跑。」

  程老太公一點頭:「正是,雖不是什麼大官兒,但是這縣裡的主簿也要好好相處才是。」

  程秀英道:「我省得的,現官不如現管,何況有這樣一個人在,咱們這裡也更乾淨些。只可惜原來的王主簿已是養得熟了的,偏又調走了,且不知這新簿情性情如何,好不好相處。」

  程老太公道:「剛正不阿豈不可好?若不剛正,就更好辦了。」

  程秀英頗為無奈地道:「待搬過來,便下張帖子罷。近日且與左鄰右舍打交道。」

  程老太公一點頭。

  端午節前後,玉姐日日換了新衣,被打扮得極是可愛,每日在家中長輩手裡傳來傳去。便連左鄰右舍,撇卻程家無男的歎息,對玉姐也是贊不絕口的,這其中看似最喜玉姐的卻是左鄰趙家的兒媳林氏。

  程家左鄰的趙家娘子娘家姓林,恰與林老安人同姓,年紀卻與程秀英相仿,嫁至趙家不久,娘家人探知趙家有這麼一個鄰居,林娘子的父親便認了林老安人做個乾娘,與尋常鄰居又稍有不同。因有程家這個鄰居在,林娘子在夫家過日子,也頗覺心裡有底。

  今日卻是林娘子親自扶著個小丫頭,帶著兩個家中婆子過來送粽子。林娘子生得一如所有江州女子一般,令人一眼看去就覺得這是個南方人,雖不是極出挑的美人兒,也別有一番婉約的樣子。只生了個兒子,比玉姐略長一歲,取名文郎,因無子,便喜歡別人家的女孩兒,借著端午節互贈粽子、鴨蛋的機會,又送玉姐幾樣新巧玩器。抱著玉姐來玩耍:「玉姐比前些日子見著時又長大了些了,瞧這小模樣,越來越標緻了。」邊說邊撫著玉姐柔細的頭髮。

  林氏是養過孩子的,無論是撫是抱,皆頗有章法。程秀英看她抱得在行,心中也是歡喜:「只盼以後別長得走了形兒才好,」又令小喜取早訂的文房四寶來,「你家文郎足有四歲了罷?再過些日子就要發蒙了,此事宜早不宜遲,我這也是湊個熱鬧了。」

  林氏笑盈盈地收下:「妹子有心啦。今日我們太公要聽他背詩,我才沒帶他過來,過兩天帶他過來給你磕頭謝賞哩。」

  程秀英笑道:「值什麼,以後侄兒高官得做駿馬得騎,我們說出去也光彩。」

  兩位母親互相吹捧著,玉姐扭著小身子,一會兒看看這個、一會兒看看那個,烏黑的眼睛眨巴兩下,只覺得母親與「嬸子」說話頗為有趣,居然記下了幾句。回去與小喜玩,自家扮作母親,讓小喜扮作林氏,一言一語,分毫不爽,看得程秀英羞嗔了她一眼,把張小臉揉來捏去——這是後話了。

  當日林氏只說:「承你吉言啦。」程秀英便說起了街東要有新街坊搬了來的事兒:「怕只在這幾日了,打聽得這新來的主簿家姓紀,他家娘子姓何,兩個是同庚,今年都是三十歲,有個兒子十歲、一個女兒八歲。」

  林氏訝道:「妹子消息倒是靈通。」

  程秀英道:「哪是我消息靈通?不過是先前走了的王主簿家娘子說的,我去與她送行,故而知道了。」因約林氏屆時如果紀主簿家娘子好相處,將來也好多走動走動。

  林氏聽了這話再沒有不答應的,卻仍要說:「我須得報與家裡。」

  程秀英道:「這是自然。」

  林氏暗想,尋常出來不易,難得到了程家一趟,又有了上面的消息,正可多與秀英說說話,也鬆快鬆快。當下又說起一事來:「我家那位太婆婆,九月裡要做七十大壽,從現在就開始忙上了,阿家說這老人家一輩子不容易,要大辦……」

  兩人隨口說些閒話,五月夏日暖烘烘的,熏得人直打盹兒。玉姐小孩子,精力居然比成人旺盛,越是晌午越不肯睡,程秀英不得不把她抱了來困在懷裡,又嫌她太熱:「叫李媽媽帶你去阿婆那裡。」

  林氏也起身:「我得回去啦,做人媳婦,總得自在。」程秀英歎道:「各人有各人的難處。」玉姐且不令李媽媽抱著,只摟著程秀英的脖子,依舊是左看右看,不消說,又記得這兩位的話了。

  程秀英親自抱著女兒送林氏到門口:「紀家來了我家那口子就要送拜貼了,你家也盡早些。」

  林氏再三感謝,回家匯報與丈夫、公婆等人,趙家亦遣人回一帖子與程家,謝了程家提醒之義。因程家與別家不同,林氏的婆婆與公公各拿帖子,使人分送與程老太公與林老安人,兩人約定屆時一同拜會紀家。程家是秀英夫婦,趙家是林氏與丈夫趙奇。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6-6-27 11:34 PM


第八章:紀宅

  紀主簿家很快便到了江州城,紀家車隊頗長,足有十餘輛大車,僕婦也有那麼十餘個。程老太公的小廝來安守在門旁一一看了、數了,飛奔回來報與家主:「前上四輛車裡坐人,後頭幾輛裡是貨,也有跟車的、也有押貨的,他家隨了衣裳包袱,還帶了好些擺設,光燦燦的,可晃眼哩。」

  林老安人道:「看來實不是那一等窮宦,倒好說話。」

  程老太公道:「以一舉人,能謀到這處差使,自不是窮宦。只是不知……」

  程老太公語調低了下去,林老安人未聽清楚,還追問了一句:「甚麼?」

  程秀英介面道:「打發人去瞧瞧,可有幫忙的地方兒,縱不用咱們家的人進屋幫忙,為他們家指個路,何處買米、何處買菜還是使得的。」

  程老太公道:「這個妥當。叫程福去罷。」

  程謙起身道:「我與他說去。」

  程老太公滿意地一點頭。這程福是程家積年老僕,他父親與程老太公一起長大,比程老太公略長幾歲,極得程老太公之信。前幾年死了,程福便子承父業,做了程家的管家。程家家小,也沒甚內外管事、大小管事之細分,統由他來管。內院裡女主人又多,並不且他管,他只管外頭一應雜事,卻總稱一句管事。

  聽了程謙所言,程福也不敢托大,當即道:「小老兒這便去,是不是得帶幾張家裡的帖子?」

  一語提醒了程謙:「正是,老丈稍等。」便喚小廝捧硯去回程老太公等人,再去取帖子。捧硯原名二狗,外頭買進來的,程謙也懶得與他改名,還是程老太公覺得這名兒聽起來不雅相,給改了現有的名兒。

  捧硯一去,就把程謙和程福閃在一處了,程福待這位姑爺也著實客氣,不疾不徐地把待會兒要做的事情都與程謙說了:「小老兒且去看新街坊好不好相處,回來便與主家說。大小是個官兒,若不好相處,須得早作打算哩。」

  程謙認真聽著,不時點點頭。

  程福頗為滿意,又道:「姑爺原是在外頭做事的,有些事兒不須小老兒多言。」程謙未入贅時便與他共過事,是個頗會行事的年輕人。再者這一位簽的又不是賣身契,乃是打短工,過上幾年程謙還要恢復舊姓,程秀英也要「嫁」作洪家婦。這就與上一輩兒入贅的吳二郎很不相同,哪怕要鄙視,深淺也是不同。

  不一時捧硯取了拜帖來,總拿一塊包袱皮兒包好了,至了跟前,打開了與兩人看:「有太公的、有安人的、有娘子的、有姑爺的,統共四份兒。」一一點清了,與程福交割完畢。程福又向程謙解釋一回:「這樣就夠了,差了一份兒的,也無須向主簿家分說,想來會有人說的。」

  接了包袱,灶上又送來兩匣子粽子鴨蛋,程福叫門上個雜役拎著,自家揣了拜帖,往紀宅而去。

  紀主簿剛到,家中忙亂,自去衙內先辦了些交接,又認一認上司同僚,衙內諸人相約了晚間設宴為他接風洗塵。紀主簿想家裡亂亂糟糟,娘子又嘴巴厲害,索性留於衙內,既令耳根清淨,也給上峰留下勤勉的印象。

  當下一拱手:「下官初到,不敢躲懶,否則晚間可無法厚道吃這頓酒席了。」

  李縣令聽了一笑:「那你便留下罷,如今無事。」

  便有捧哏代李縣令表白:「春耕已過,秋收未至,風調雨順,四民皆安。只依例而行便可,正適合上手。」

  紀主簿一臉驚詫的笑意:「明公大材。最難得是防患於未然,令諸事不生哩。」

  李縣令吹捧的話聽得多了,自家也吹捧過不少人,如今聽了紀主簿這番話,卻也暢快,一擺手:「猶須努力。」

  兩人一上一下,身邊尚有湊趣之人,你吹我捧,好不快活。

  程福至紀宅,就只有紀家娘子在家了。紀娘子隔著珠簾聽了程福的話,程福垂手先道:「我家主人遣小老兒來問府上郎君娘子安。知府上新遷了來,怕要安置,故不敢魯莽打擾,待府上安頓好了,攜酒暖宅,」說著就奉上了拜帖,又說,「家中娘子吩咐,怕府上人生地不熟,若有甚買米買油買菜買肉等等的不知道地方的,令小老兒來說與府上管事的,倒省得再打聽。」

  一面恭敬地說,一面暗想,這紀家也算是有門第的人了,家中娘子並不出來見人,還要隔道簾子,怕還不夠富貴,這城中再富貴一等的人家,如縣令那裡,是斷不能讓這別家男僕輕易見了女主人的。

  裡面紀家娘子何氏開口了,她略帶些西面的口音,聽起來倒不算吃力,說的還是一口官話:「那便有勞了。」一面翻著手裡的拜帖,見是四份兒,心中頗為奇怪,誰家送帖子不是送男女各一份的呢?

  何氏亦想,講究人家該有個管事娘子來見我哩,這程家也就是個不上不下罷。口上卻令程福轉告,先謝了新鄰熱心,喚了家中管事來與程福相認,又問程福個中緣由。

  程福道:「我家太公安人年老,腿腳不甚靈便,上拜帖以示尊重。暖宅時要來的是小娘子和小郎君,先混個眼熟罷咧。」

  紀氏笑了,她也粗識幾個字,粗懂些規矩,然則看這鄰居丈夫叫「程謙」、娘子是「程氏」,肚裡納罕:同姓不婚哩,怎麼夫婦同一個姓?細細一看,是夫婦二人沒錯,並不是兄妹——她並不曾想到贅婿上頭去,畢竟少見。卻也不好當面問這個,只問這街上都住了哪些人家,有什麼人口。

  程福一一說了:「這街上極是清淨了,除開府上與我主人家,還有趙家、李家、王家、楊家、柳家,都是中等人家——比不得府上,比下卻是有餘的。」又分說各家人口,不過粗粗一提。

  何氏也只記了個大概,又令給了一百賞錢,方請程福帶自家管事的去認個路。

  不一時,趙家等街坊家中有管事的遣管事來送帖子,這條街上住的都是殷實人家,是有僕役的多,縱沒有管事,也有幾個幫傭,倒是都很體面。

  何娘子也就從一家那裡問另一家的事兒,知道程家是招贅婿的,知道趙家有個寡居的老媽媽一類。肚裡一輪回,只覺程家辦事倒比旁人周到,連何處采買都告知了。程福還略提一句近來縣令李略有心事,並不出來走動一類。

  晚間紀主簿回來,何娘子本想把這些說與紀主簿聽,不意紀主簿帶著一身脂粉氣回來了。何娘子登時臉上變色,冷笑數聲,讓使女打了盆冷水來潑了一頭一臉。

  紀主簿被冷水一激,酒醒了七分,一看老婆,就有些惱:「你這婦人,這是要作甚?」

  何娘子冷笑一聲,僕役四散,乳母養娘拉著哥兒姐兒就跑。何娘子把腰一叉:「縣令近來心緒不好,你頭日來便這般模樣,可是嫌日子太順?」

  紀主簿道:「我便是與他吃酒來——你如何得知他心緒不好?」

  何娘子一轉頭,進房去了。紀主簿抬起濕漉漉的袖子擦一把臉,跟了進去:「說啊,你!」

  何娘子聽他這聲氣不對,這才把白天的事兒說了。紀主簿摸著下巴:「怪道他臉上淡淡的,我們皆不敢痛飲。」

  何娘子欲待要說「不敢痛飲還醉成這樣,一身騷狐狸味兒回來了」,又想起丈夫已做了官,又是舉人出身,與往日有所不同,方忍了下來。又說起街坊要拜訪暖宅之事,紀主簿道:「這兩日怕不得閒,衙中同僚還未請哩,今日在泰豐樓裡吃的酒,想是他們都吃慣那裡的,你取了錢來,去那裡訂幾桌酒席,還有他們的家眷也要一道。又有,大郎也要讀書,還要請教他們這裡有甚好先生、好書院哩。」

  何娘子道:「我醒得了,明日叫他們拿了你的帖子,一一回了。」

  紀主簿忽地打了個噴嚏,才發覺自己穿了濕衣說了半天的夜,跳腳道:「快取了幹衣裳來與我換了!」

  紀主簿換了衣衫,何娘子嘴巴閒得無聊,又說起街坊來。最有談資的無過於程家了:「只可惜了他們家,原也有個中了舉的小郎,竟於趕考路上病死了。又兩代沒兒子了,這一門子,可怎麼過好喲~好好的姑娘,嫁不了門當戶對的人,嘖嘖。」

  人便是這樣,口上說得慈悲的,大半會攙著些玩味,未必是幸災樂禍了,只要顯得自家過得好。

  紀主簿把臉一板:「女戶單丁,蓋天民之窮者也,古之王者首務恤此。豈可這般幸災樂禍?好好與人相處,那家太公既是秀才、又養過舉人兒子,想是有些不凡之處的。我如今做官,要重名聲,娘子也要仔細才是。」

  何娘子伸出指頭,虛空點了他幾下,啐道:「呸!我是那樣的人麼?不過是說與你知道,你不想知道,往後我便不說,看你丟不丟醜。你還是先寫了書信,明早發往鄉里吧。」

  紀主簿一拍額頭:「正是,這是再不能忘的。還要為叔伯們辦事哩。」又想,這娘子潑辣是潑辣了些,大事上卻是不錯的。

  何娘子忍不住嘲道:「他們供你讀書,可不是為了著你辦事,你既醒了酒,我便認真與你說。你家原沒錢供你讀書,他們有錢又供了你,是恩情,你得還。如今你是官兒了,幫不幫得上忙是兩說,是要有個心意。只你要記得,貪贓枉法的事兒,你不許去做,或為了爬上去為他們撐腰就胡作非為,可是為你死去的爹娘丟臉,阿家阿翁過世前要我盯著你,我可不敢忘。」

  紀主簿道:「你又想到哪裡去了?他們不過因自家是商戶,易為人所輕,方借族內子弟讀書,不圖大利,買平安耳。這些年,他們為我們出力不少,這個官兒,也是得他們的錢疏通才有,做人豈可忘本?」

  何娘子心道,我可沒忘了你差點兒就娶了你族叔外甥女兒的事!口上只說:「我只說與你知道,你站得穩了,方能幫得到他們。若為眼前事失了根基,才叫人笑。」

  紀主簿道:「知道了知道了,歇下罷,明日還有事呢。」

  因紀家有事,諸街坊只收了回帖,等過了幾日之後,紀家方邀諸人上門。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6-6-27 11:36 PM


第九章:暖宅

  厚德巷在江州府裡頗有來歷,原是豪門世家之宅地。世間總有這種地方,無論你昔日如何,天不湊巧,王謝堂前燕也只好飛入尋常百姓家。街名倒是存了下來,現住的人家雖不是世家,也還殷實,也不算很辱沒這巷名。只可惜這巷子裡住的,已不是什麼高官顯宦了。

  如今厚德巷裡終於搬來了一個官兒,官雖不大,卻是現管,他既請客,眾街坊便都與他做臉,個個把做客的衣裳穿起來,女人們把頂好的首飾插戴上,整整齊齊過來赴宴。

  紀家娘子何氏待街坊極是客氣,紀家門內悉歸她管,門外之事她也能做個三分主,然則此番卻是聽了紀主簿之言,安心要與鄰居們相處。初時何氏熱炭般心思,自以從此結交官人家娘子,自家也是高人一等。孰料三日過後,縣令家娘子還要往知府娘子跟前周旋一二,何氏一區區縣中主簿娘子,初來乍地,誥命且無一個,知府娘子那裡未免插不進腳。

  回來與紀主簿抱怨道:「搬來這幾日,前三日上,自縣令家娘子往下都極客氣,過了三日,便似不認識我一般,且要我蹭前擦後奉承,氣煞我也。」

  紀主簿舉人出身,略有些傲氣,然則本朝之官,除非蔭官,餘者皆考試而來,能做官的,大半是進士、同進士,區區一舉人,委實傲不起來。與同僚一處說話,並不比人高,紀主簿反而勸他娘子:「縱奉承得好,我也只是個舉人哩,舉人做官,難哦。你做好面子情便是。倒不如結好鄰居,可不敢小看這城裡人,那程家老爹是秀才,他死了的兒子也是舉人。旁人家子弟也有讀書的,說不定還能出進士。」

  何氏一轉眼睛,拍掌道:「曉得,這些人不定在巷子裡住了幾輩子,就是地頭蛇,不定知道城裡什麼事。且你是官,他們家無官,且要巴結我。待他們好了,是我們仁慈,於你官聲也好哩。」

  紀主簿難得被娘子誇贊,也捋著新蓄的鬍鬚一笑。

  何氏道:「既如此,我便多與程家娘子說話罷,她家最可憐。程家娘子又年輕,二三年生幾個小子,家業又立起來了。倒比那楊家、柳家還易興旺哩。」

  紀主簿道:「這又作怪,程家兒子也無一個,如何比得楊家、柳家人丁興旺?」

  「你就只會讀書罷哩,甚都不懂。楊家四個兒子,柳家三個兒子還有兩個閨女未出閣,我看他們各家使喚來送帖子的人,樣子與程家也差不多,又同住一條巷子,可見家業也差不多,兩家老爹一去,分個家,一拆二拆,還剩多少?反不如人口略少些。經過事的人家,比之過慣順當日子的,更會過活。」

  紀主簿暗想一回,道:「這話有道理。」

  何氏便興興頭頭地下了帖子回請眾街坊,把一身新做的夏衫拿出來穿,又把離家前族裡嬸娘送的一套金頭面拿出來插戴,翻箱子把最寶貝的一雙羊脂玉鐲子也套手上,命小丫頭捧著菱花鏡,自家看個不住。

  紀主簿夫婦有心交好街坊,諸街坊也想與這在衙門裡的主簿交好,賓主各各有心,這一日紀主簿家裡人人笑意盈盈。賓客們也笑意盈盈,男女各開一處謀面,酒食皆從酒樓中訂來,十分整潔。

  男子那一處,推杯換盞,投壺為戲,又有兩三個賣唱的被紀主簿花錢請了來,因娘子們在不遠處,且不知紀主簿家風氣如何,故而不敢調笑。紀主簿一看,肚裡放下心裡:此地民風淳樸,甚好,甚好。

  紀家小廝晃晃手裡的酒壺,拔開蓋一看,見底了,放到一旁一張高幾上,見高幾上已有五個空壺,向旁邊人說一聲:「我去廚下灌酒。」一手勾著三隻空壺,搖搖晃晃去了廚下。

  因菜是外頭叫的,廚下今日不甚忙,紀家廚下也有五、六個幫廚,年輕些的都去上菜勸酒,止一四十餘歲的老媽媽領著兩個粗使丫頭看著灶火,預備著煮那醒酒湯——宴才開始,聽得外面絲竹聲聲,十分難耐。

  見這小廝過來,兩個丫頭取了空壺、開了酒壇子,使個小些的那個有八、九歲的丫頭,口稱「哥哥」:「又罄了這幾壺,前頭可能喝。」大些的那個有十一、二歲,也說:「哥,外頭可熱鬧?都是甚樣人哩?」

  小廝見老媽媽並不阻攔,堆起個笑臉兒來問了一句:「媽媽好。」方咳嗽一聲,講了起來:「外頭郎君們,與咱家郎君喝得開心哩,都與郎君投契,」把頭一低,擠了擠眼睛,「見了唱的都不敢抬眼看,看一眼唱的,還要看一眼後堂——都怕自家娘子……」

  冷不防被老媽媽一巴掌拍在背上:「酒灌好了,你還不快取了去,耽誤了客們吃酒,看不打折你的腳!再在丫頭們面前胡唚,老大耳刮子打你。」

  大丫頭取一張黑漆的托盤來,把灌好的酒壺往上一放:「使這個托著去,好拿。」

  小廝兒涎著臉向老媽媽討了一回饒,托著托盤,一道煙往前頭送酒去了。留下兩個丫頭問老媽媽:「江州府裡也有與咱家郎君一樣怕娘子的人啊?」

  老媽媽且氣且笑:「哪個教的你們背後嚼主人家舌頭?看在眼裡的,不要放到舌頭上!守些本份罷,咱家娘子不好相與!」

  兩個丫頭一齊點頭:「好媽媽,再也不敢了。」想娘子連郎君都要打罵,又央求老媽媽不要告訴何氏。

  老媽媽拿捏了一會兒陣子,小個兒的丫頭機靈些,上來給她捏肩捶背,半晌方換回一句:「往後小心些,如今郎君做了官兒,下人也要比旁人更有樣子哩。」

  小丫頭們一齊稱是。

  且不說廚下一老兩小如何打發時間,席上又是另一種熱鬧。

  男人這裡,已改了客氣稱呼,年紀相仿的稱兄弟,紀主簿已管柳家四十餘歲那位老書生叫起「老丈」來了。諸鄰之中,紀主簿最喜程謙。

  紀主簿初見程謙,幾乎沒回過神來,程謙於今二十餘歲,尚未蓄須,面如冠玉唇若塗朱,生得劍眉星目,江州左近男子膚色都不甚黑,程謙生得尤其好,且身玉立,站在一班街坊裡,真真鶴立雞群。紀主簿一看這班鄰居,旁人是矮的矮、老的老,談吐也不如。更兼程謙又識音律,一手投壺的絕技,劃拳行令等等竟無一不通。

  紀主簿心中本已擬定了要看顧程家一二,圖個好名聲,見他這樣更喜:我還恐程家人畏縮,十分不雅相,如果相交,委實令人苦悶。如今他這般,倒好多相處。又拿眼睛看程謙,忽地皺起眉來。

  程謙入門見這紀主簿,三十餘歲,五短身材,面皮微黃,蓄著須,一口官話略帶些口音。一雙眼睛不大不小、一張臉不醜不俊,說話聲音不高不低,極普通一個人。程謙常在外頭應酬,對這紀主簿也是不卑不亢。

  眾鄰居內卻有些不忿之人,諸人皆是鄰裡,平素抬頭見低頭見,然則見新鄰對程謙這個贅婿與旁人不同,不由極不服氣。世人說起一個妒字,便要賴到女人頭上,連這個字,都要寫做女字旁,實不知這男人妒起來,比女人要狠上千面倍。

  程謙既生得好,行事也樣樣出色,就招人妒。街坊教子,時而拿他作比:「程家女婿,樣樣比你強,止不幸父母雙亡。你也止在父母上強些,我若死了,你還有甚?」因他是個贅婿,與大家不同,也翻不了身,平素年輕男子們也就壓著這份心。今日卻是主人家格外厚待他,雖不至形影不離,語調聲氣乃至眼神,都有些不同了——不由愧恨,便要讓程謙出一出醜。

  先是柳家柳三郎拎只酒壺,先敬主人家,次便與程謙碰杯:「素日不常見姐夫,今借主簿的酒,我與姐夫喝幾盅。」

  次是楊家楊二郎:「能與他喝,也要與我喝哩。」

  又有李家大郎等依次排上了隊,趙家娘子的丈夫趙大郎見不是個事兒,思自家與程家極近,娘子又與老安人認了幹親,上來與程謙解圍。紀主簿欲待相攔,程謙對他微微搖頭。又有同來赴宴之里正、諸老者,因未有人醉酒鬧事,且非在自己家中,皆不好阻止。

  程謙見趙大郎喝了十盅眼神有些直,拎起他衣領,把他安到座兒上,自拎了壺酒,與人周旋。不多時,楊二李大柳三皆倒於桌下,程謙臉泛桃花,捏著酒盅兒在燈下冷笑。

  鄰裡一陣叫好,三人兄弟把醉死的人拖了下去。程謙心裡不定,不知他娘子在後頭是不是也遇到一般的事情,托辭解手,袖裡捏出個小銀角子,央來送解酒湯的老媽媽:「勞煩媽媽去看我家娘子,她今日穿繡葡萄紅綾小襖,白挑線裙子,二十上下,頭上有枝梅花簪子的就是。」

  卻說這老媽媽正是紀家廚下老廚娘,恐前頭席上人吃醉了出醜態,故不令小丫頭往前頭送醒酒湯,自家與小廝往前頭送湯,卻命小丫頭到後頭幫忙。財神開路,老媽媽暗道真是好人有好報,又見個俏後生心疼娘子,沒口子地答應了:「老身這就去。」

  到得後頭,女人們卻不興灌酒,都斯斯文文地喝——多半是吃菜、說話。

  紀家一兒一女宴前都叫來見過街坊認人,眼下雖已不在席上,尚有不少娘子都在誇他們。何氏聽得開心,又牢記著與丈夫所議之事,且見秀英生得俊俏,更兼說話痛快並不怯場,各述來歷畢,又為林氏引見——極對胃口。

  程秀英也喜歡何氏。這何氏三十上下年紀,長得不俊不醜,個頭不高不矮,看著就是個尋常人。相貌雖普通些,倒是個爽快人,說話略帶些西面的口音,卻咬字清楚,聽得人神清氣爽。她知這紀家之事,紀家娘子頗厲害,暗合程秀英的脾氣。

  然則兩個脾氣相投、一見如故之人,卻未能比旁人多言語幾句。柳家二娘子誇一句:「娘子家大郎好模樣。」李家大娘子就介面道:「又有禮數又斯文,到底是讀書人家的小郎,比我家那個活猴強百倍。」

  幾人一搭一唱,勾著何氏說著養孩子如何如何。程秀英心中暗惱,冷眼瞅著,這些人一坐,各自結成片兒,獨趙家娘子林氏與她說話還自在些。旁人似畏與她說話一般,直如怕她磕了碰了——程秀英暗想,竟是把人不當好人看了。

  恰廚下老媽媽進來,何氏眼尖:「你這老貨,又來何事?」老媽媽笑道:「我怕小丫頭在前頭扎手紮腳,令她們來伺候娘子,老身自到前頭送湯,遇一個好俊的郎君,央我來看他家娘子哩,道是穿紅小襖兒、白挑線裙子,頭上有梅花簪子的便上。」

  眾女眼神四飄,一見便是秀英。何氏道:「妹子生得好,怪道你家郎君心疼。老貨,說與程家郎君,他娘子在我這裡,我看顧著,好著哩。」

  幾個娘子一齊道:「她家郎君是疼她。」又一齊息聲。屋裡靜得好不尷尬。何氏心中有數,也不點破,卻有些為程秀英難過——好好個人兒,自家樣樣周全,唯缺一兄弟,便有這尷尬處境。聽縣令娘子說西南山上寺廟頗靈,不如邀她一山拜拜,自家求前程,好使程娘子求個子。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6-6-27 11:38 PM


第十章:宴罷


  一席暖宅酒,賓主盡歡,各家又添了許多談資。

  何氏親盯著看家下人等把泰豐樓的盤子洗淨了裝好,又看著收拾起了桌子掃了地,點過自家的家什,止打破了兩個碟子一隻酒壺,方囑咐一句:「明早上把泰豐樓的碟子食盒給還回去,到了這裡取了錢去,再買些碟碗,家裡好使。」

  紀主簿略有了些酒意,灌下一大碗醒酒湯,猶覺飄飄然,嘟囔著:「且令他們辦去,你早些歇了罷。」

  何氏猶不放心看著使女小廝收了一回東西,又令廚下老媽媽盯著,問一回養娘等兒女是否歇下了,方與紀主簿回房。

  紀主簿醺醺然,放在以前何氏是要罵兩句「貪酒誤事」的,今日卻沒有罵他。紀主簿尚未全醒,話也多了起來,語調含糊地道:「這些人,倒不難相處哩,趙大郎、程大郎都極好,柳家、楊家幾個,年輕氣盛,也算不得大褒貶——心地也不見得有多壞。縱壞,這般喜怒放到面皮上的,也壞得有限……」

  何氏今日卻是神清氣爽,女人家飲酒原就少,倒是話多,這些街坊見她,便如她見縣令娘子——何氏心中實有些得意。又說與紀主簿:「這些人裡,倒是程家娘子最令人歡喜,人又爽快,不似別人說話總要藏頭露尾。」

  紀主簿大笑:「婦人言語,有甚深淺?還藏頭露尾哩,有甚讓人看不出來的?只自家裝作高深罷哩。」

  何氏大怒,顧不得丈夫已做了官,伸手把他用力推了兩把:「你說哪個裝模作樣。」

  紀主簿被他娘子一推,哇地一聲吐了出來,何氏一條新做的灑花藕色裙子上便沾了許多吐出來的酒菜,滿屋酸臭腐敗之氣,把個何氏熏了個倒仰。何氏顧不得心疼裙子,招呼了小丫頭鶯兒來:「打水給官人洗臉漱口,取我與官人乾淨衣裳來換了。叫春蘭來收拾了這些醃臢,拿水洗地。」

  鶯兒答應一聲,自去衣櫥內尋二人衣裳,想一想,取了兩套半舊的衣裳來。

  何氏扶紀主簿往椅子上一放,春蘭拿了簸箕掃穢物,又拿水來洗地。何氏先除了紀主簿汙衣,自家先換了裙子,又來與鶯兒一道給紀主簿換了衣衫,眼見春蘭還不出去,何氏聲兒也冷了:「你杵在這裡做驢樁子哩?」鶯兒伸手拉了春蘭出去。

  一樣米養百樣人,紀主簿喝得暈頭漲腦,吐花了娘子的新衣,程謙喝得比他還多,只是吐氣帶著酒味兒,步子略晃些,回來把冷水一澆臉,沖了澡,只臉上泛些紅,餘者與平常無礙。

  程秀英卻氣得臉都青了,程素姐不明就裡,卻不敢開口就問。林老安人卻是性子急:「誰與你慪氣了?」

  程老太公並不問外孫女兒,只把一雙老眼去往程謙身上看。程謙搖搖頭。程老太公又看秀英。秀英滿腹委屈,竟不知從何說起,欲待說街坊不好,旁人又未對她如何,只好瞪著雙眼:「她……她們看我好似不是一路人!」

  程老太公慢條斯理地道:「本就不是一個樣,你懂得比人多,做得比人多,她們如何比得?只一條——你會不會裝啊?」

  程秀英愣住了。

  程老太公也不去看她,只和顏悅色與程謙說道:「獨個兒在席面上,沒人為難與你罷?」

  程謙道:「我應付得。」

  程老太公點頭道:「玉姐已過三歲啦,該尋個先生發蒙了,我一把老骨頭,教不動她了。這幾日我便出門轉轉,有好先生便請一個回來,秀娘把家裡空著的西院收拾出來,與先生住。有事無事,與主簿娘子拉些交情去。」

  秀英道:「我省得,主簿娘子今日與我說話不多,言語卻爽快,不似那些人粘答答。」

  這兩處便算是好的了,其餘柳家楊家等,亦覺新鄰不難相處,男人們酒酣,未能喝倒程謙是個遺憾,自家卻也喝得暢快。然則女人們不同,故覺秀英招贅,比她們矮上一截,又覺程謙心疼娘子,太會做臉,比得自家郎君粗糙。

  誰人不知程謙生得好?這厚道巷裡住的都是殷實人家不假,卻也不是那種高門深戶,鄰居家中尤其是這等人口簡單的鄰居家中,有幾個人,左鄰右舍都看得真真的。生得好,本事高,只可憐是逃荒而來,做了贅婿,倒要伏低做小陪個凶婆娘。贅婿麼,自是要對老婆好些。

  心口酸著,卻也掩不住羨慕,回家也不論郎君是不是醉個半死,卸了釵環,伸手就把丈夫一指:「竟是半點也不將我放在心上哩,人家程家郎君,自家吃酒,喝口湯還想著娘子,你只顧自己醉死!我白嫁與你這夯貨生兒育女!」

  這話卻是不好當著公婆面說的,只在自己房裡講。不意酒壯慫人膽,喝高了的男人有甚顧忌,與娘子爭吵起來,鬧得家中長輩也知道了。於舅姑而言,總是兒女重於兒媳,除非兒子犯了大錯,這也要怪一怪兒媳「看不好丈夫」。何況這等矯情小事?

  當下這做婆婆的便板起臉來,先把兒媳婦訓上一訓:「你男人在外頭奔波受累,養活這一大家子,又不是短了你吃喝,又不是外頭尋花問柳,回來還要受你搓磨不成?慣得你忘了姓兒了?慢說那程家是招贅人家,縱不是,豈有你這等盯著旁家丈夫的婦人?深更半夜,夜深人靜的,放個屁都有人聽得到,你不要臉,我還要哩。今天我也去吃酒,回來怎不鬧哩?」

  說得兒媳婦不由訥訥,亦不敢辯解,只好暗自垂淚,也不敢哭出聲兒來,一絲潑辣氣兒也無。

  訓夠了,做婆婆的手裡捏著扇子敲著桌子道:「你男人醉了,還不與我伺候著去?你要把他丟與哪個?」

  兒媳婦摒息而退,去房中把自家死鬼額上不知戳了幾下。

  經此一鬧,公婆也睡不安生了,老人覺少,又遇此一事,不免嘮叨起來。老妻訓兒媳,里正是聽著的,他亦知今日之事,倒不覺老妻有何不妥之處。只聽老妻念叨著:「可惜哩,洪小管事一個好後生。程家也為難,秀英多早晚生個哥兒就好了……」

  里正翻個身兒:「我說與你,你自家知道便好,這程謙不是一般人哩,尋常人見程家若大家業,怕不早粘上去了,他與程老爹簽的是年契,十五年一過,他攜妻歸宗哩。早晚開門立戶。裡外都來得,且有好酒量。當年是我做的證人,契上寫得分明,是因程老爹於他有恩,方肯做這幾年贅婿哩。」

  里正娘子道:「我省得了,往回說與幾個小畜生,少與那群砍頭的混在一處為難人家。」

  也有那單論主簿夫婦為人爽快大方之人,倒是安安穩穩睡了一夜。

  次日起來,秀英與程謙用罷早飯,且先不忙往外理事,往程老太公處,聽程福回事。程福先時受命探聽紀主簿家消息,昨夜又陪同往紀家與,正可一處報與程老太公。

  程福垂手立於堂上,道:「這紀主簿家原籍是梧州府,素來家貧的,族內有經商致富的族叔,見他讀書有成,把錢與他過活,這官兒也是那頭出錢替他活動,方下來得這般容易。主簿娘子與族中不甚和睦,蓋因族叔欲親上作親,把自家娘子娘家侄女許與主簿,他家娘子極是厲害。」

  秀英便問:「如何得知?」

  「或為他們家采買上的人指路,或與他們家出門跑腿的雜役同行,花上幾個錢,請上一碗茶,又或買幾塊糕。主人家的小事兒也就說了出來,再忠心的僕人,說起諸如主人姓氏、有幾個孩子、家鄉何方一類,也不會不說。再有那等口鬆的,連男主子偷看了一眼哪個使女,被女主子罰頂了一夜的油燈都能說出來。」

  秀英聽了一笑。

  程老太公道:「既這麼著,各忙各的去罷。」

  程謙想起昨日程老太公所言之事,忙道:「太公要出門,須雇頂轎子來。」

  程老太公道:「我也不坐轎兒,把頭驢來騎罷,叫平安兒、來安兒跟著。」眾皆稱是。

  秀英且先不出門,往屋裡開了錢櫃子,取出兩陌錢來,又喚過程福,把錢與他:「花費多少,我補與你,使平安兒、來安兒機伶些伺候了太公。太公一日在外,有何消息,回來要先說與我聽。」

  程福並不接錢:「花錢都在賬上哩,不用另給。」

  秀英道:「天熱哩,伺候太公買茶喝。」

  程福方接了錢出去。

  自此,程老太公常往街上尋摸,然先生實不好尋。程家要請,便要請一個單教玉姐一個的先生,須得在程家授課。程家多女眷,不肯要青年男子。又因著玉姐還沒個弟弟,且要將她當作男孩兒般教養,以此並不請女先生。

  便有老學究老秀才,已開館授徒多年,自有一份穩妥束脩來拿,或能教出一、二進學的聰明學生,說出來是某進士的老師,也是一份光彩——如何肯曲就內宅教一女學生?自五月至八月,也有程太公自家看到的,也有鄰裡薦的,皆不如太公之意。

  程秀英卻常約了左鄰的趙家娘子一道尋主簿娘子何氏說話。趙家娘子略靦腆,何氏更喜秀英,更兼一日何氏悄問秀英:「這江州城可有個叫芳卿的?」

  若大一座城,又豈能盡知一女人名字?既拿出來說,便是問秀英,是不是有這麼個青樓女子了。這卻也難不倒秀英,其時青樓的、賣唱的,也常出場趕趁,閨中女子許不知道內情,已婚婦人卻少有不知道的。更兼秀英亦通外事,當即把芳卿之事告與何氏。

  何氏氣得咬牙:「還盼他出息哩,一出息就作怪!一個蝦蟆小官兒,也學人吃花酒!我還要替他求一炷香哩,求屁!」

  秀英觸動肚腸:「廟裡還是要去一回的,山上香火旺盛,我娘愛去,我常不得閒,你既想去,我抽個空兒,咱們一道。便不為夫求,也要為子求哩。」

  何氏道:「是哩,我還有旁的事要求菩薩。」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6-6-27 11:39 PM


第十一章:禮佛


  八月裡,秋高氣爽,天高雲淡。

  程老太公為曾外孫女兒尋師未果,依舊在街頭巷尾胡亂轉悠。林老安人不由說他:「白鬍子一把,還道自家是年輕人不成?玉姐還小哩,且不急,慢慢打聽著就是。趙家文郎比玉姐還大著些,也要過了年才去開蒙。」

  程老太公瞪了老妻一眼:「那不一樣,不一樣,男人家讀書為功名,過了三十歲方做秀才出外交際也大有人在,且不算晚。玉姐讀書只求明理,女人家及笄而嫁,就要與許多人周旋,早學早好,早學早好。」

  說得林老安人也跟著愁了起來。

  玉姐卻不知家中長輩為她犯愁,今日天好,秀英稟過了長輩,與主簿娘子一道往江州西南山上之慈渡寺裡上香許願。傳說慈渡寺內供奉有佛牙,尋常不與人看,香火極靈,常年累月有人進參拜,還有心想事成回來還願的,端的是人流如織。

  秀英雖是尋常婦人,卻有些不大信這個。何解?只因程家有一個程素姐,自懷了秀英便篤信佛道,磕了無數頭、念了無數經,兒子沒有生出一個,丈夫還跟個賣唱的好上了。此後再燒香念經,月月添香油,秀英還是獨個兒長大,還是招贅上門。自秀英懷孕,素姐依舊是虔誠無限求個孫子,接著秀英生下了玉姐。再往後來,素姐依舊念佛,還帶著林老安人一道念,三年多了,玉姐還是家中獨女。

  近日願往廟裡上香,一是主簿娘子開口,二也是素姐說:「你總不信這個,還說我多事,你看我這一生,雖不如意,卻也平安,不缺吃少穿,也使奴喚婢。你倒好強,比我又強幾分了?好生敬敬菩薩,許就送你個兒子哩?便不為你,不為我,也要為祖父祖母。」

  秀英稟性剛強,抱著玉姐也不得不心中猶豫——也許真是自己未曾誠心禮佛呢?又見主簿娘子也頗有意動,暗道不過是破費些錢米,也算是為玉姐積德求福。若說心誠,自家也是誠心求子來。

  當下點頭。主簿娘子頗為欣喜,立意帶著女兒娥姐一道去。紀家兒子安郎已尋到好先生一處讀書,便不隨行。紀主簿又親出面,央了程謙一路照看兩家。

  這一日天氣正好,兩家各雇了兩頂轎子,兩對母女分坐了,程謙自騎一匹雇了的馬。兩家僕役跟隨著,有男有女,也有挑著香果的,也有抱著水囊的。

  玉姐頭回出這麼遠的門,由乳母李媽媽抱著往轎子裡坐了,悄悄掀開一角簾子扒著窗沿兒往外看。江州水土好,此時雖已有落葉,卻不顯肅殺,玉姐轉頭問李媽媽:「那是什麼?」

  李媽媽道:「那是樹。」

  玉姐啞然,心道我認得是樹,正是要問那是什麼樹。玉姐轉過頭去,接著往外看,李媽媽道:「已入秋了,有些涼,甭吹了風。」又要把簾子放下。

  程謙策馬過來,玉姐一開始:「爹來了,把簾子打起,我要跟爹說話哩。」

  李媽媽無奈,只得又打起簾子,聽玉姐問:「爹,娘呢?」

  「在前頭。」

  「還有多遠吶?」

  「不遠啦。」

  「廟好看麼?」

  一路上父女倆說著不鹹不淡的廢話,直到山門前停下。因香火盛,慈渡寺縱在半山腰上,卻也修了青石板的路一路自山腳通了上去。各各下轎下馬,整衣抿發,何氏牽著女兒娥姐的手,程謙抱著玉姐往尋秀英。

  秀英道:「且放她下來罷,自家走上去才是誠心。」程謙看著這山路漫長,不免有些猶豫。玉姐頗為歡喜地道:「爹,放我下來嘛,我自家走上去。」家中長輩看她如珠似寶,唯恐有所閃失,打個噴嚏且要喚郎中來瞧,每日玩耍不過方寸之地,隨長輩往街坊家裡,也見不多少事物。

  逢年過節之燈會等,也要一群人看著她,並不肯讓她自家下地行走。今見有此機會,玉姐樂得撒歡。何氏也為她說話:「是哩,誠心些好,日後鳳冠霞帔,夫榮子貴。」玉姐且聽不懂她說什麼,只跟著點頭,看得娥姐暗笑。

  秀英道:「娥姐該有這等大福氣才是,少不得做個官娘子,這丫頭懂甚?」這卻不是亂說,娥姐父親是個官兒,玉姐父親是贅婿,饒是秀英好強,也只好認一回命。

  秀英戳女兒一指,由她步行上去。山路於程謙秀英等人並不顯長,玉姐走不百階,已額上冒汗。李媽媽忙從後頭趕上要抱,玉姐連連擺手,一張小臉泛著粉色:「我自個兒來。」

  竟是卯上了。

  走走停停,頗費些時候,眾人看玉姐生得可愛,鼓著臉也頗有趣,都隨她步子走。娥姐亦是嬌閨女,家中無弟妹,頭回看小妹子,居然也耐下性子來等,倒把玉姐臊得臉紅。略大些寺廟便不止一尊佛,前殿後殿,正殿配殿,一殿一主。

  秀英便要先與香油錢,廟祝合什道:「施主且禮佛,我等侍奉佛祖不為求財哩。」秀英原有三分疑慮也登時散去,暗道,這倒似是個誠心正義的真和尚,不似那些騙子。

  當下先讓何氏母女參拜。

  玉姐站在地上,仰頭看著佛像在煙火繚繞下看清真面目,扭頭往門外看去,又踮了踮腳尖。因何氏正中蒲團跪著,她悄悄往何氏身後站了,又前看後看。

  耳中聽到何氏念念有詞:「菩薩菩薩,保佑我家宅平安。」、「菩薩菩薩,保佑我安郎高中狀元,娥姐得嫁貴人。」、「菩薩允了我,來年我還添香油錢。」、「菩薩菩薩,千萬不能叫我家那個死鬼再升官發財了,他要做了更大的官兒,就不定是不是我男人了。寧拆一座廟,不毀不一門親,您一定不能讓他升官了啊~」

  言畢,虔誠地三叩首,又絮叨了許多閒話。娥姐兒跟著母親叩拜,她已曉些人事,因聽母親說玉姐甚麼鳳冠霞帔,也在心中念著以後要鳳冠霞帔,又不由拿眼角看一下程謙,小臉上一紅,只覺此人十分好看。

  次便輪到程一家三口,秀英心中許願,玉姐跟著拜下,程謙並不下拜,唯合什而已。秀英暗禱者唯四字而已「人財兩旺」。待拜完,方記起忘了囑咐玉姐要許願不由道:「你再拜一回,向菩薩許個願。」

  玉姐道:「我許了呀?」

  秀英大急:「你許的甚願?」因聽說小孩子嘴最靈,她生怕女兒許些有的沒有。

  玉姐一派天真:「我要坐得高高的,看得清清楚楚的。」

  秀英幾欲昏倒,你就是許個每天都有果子吃的願也比這個好啊!何氏解圍道:「坐得高好,坐得高好。玉姐想看甚。」

  「我沒看過的,」玉姐答得清脆,「這山,還有那邊的河,還有道上許多人,只聽太公說過,都沒親見過哩。」

  餘下便令家下僕役等也拜上一拜,幾人自去捐功德、求簽。各添了香油錢,玉姐看得有趣,有樣學樣也把手上金鐲褪下,遞與廟祝。又有僕役等,也各從身上摸下或三、五十文,或小銀角子,寺中僧人也不計多少,各為敲木魚誦一聲佛。

  何氏搖簽,搖得個中簽,不好也不壞,娥姐與其母同。程謙並不搖簽,秀英與玉姐恰搖同一支簽,請僧人為解,卻只得「好事多磨,終成正果」八字。秀英稍不如意,玉姐仰問程謙:「爹,這是不是便如爬山一般?累是累,終到了這裡?」

  程謙俯身抱起她道:「你說是,便是罷。」

  下了山,各自歸家。兩家住得極近,先過紀家,何氏母女下轎,養娘小廝擁進門。秀英於轎內打簾作別,何氏又謝程謙:「生受你了。」娥姐因瞧玉姐這一日頗有趣,亦邀玉姐有空來坐。

  次便到程家,連同何氏母女的空轎子都跟了來。到得門首,秀英玉姐下轎,程謙便數出錢來付了四頂轎子錢:「我去還馬,你們先進去。」

  進來林老安人與素姐便問今日如何。

  秀英便橫玉姐一眼:「好好一副鐲子,她倒留下來了。」

  素姐忙說:「留便留了,這樣好,這樣好,她小孩子家心裡乾淨,這是投了緣了。」

  玉姐沖秀英皺一皺鼻子,她生得好,便作一副怪樣兒,也頗幼稚可愛,喜得林老安人把她抱到懷裡好一頓揉搓:「我也沾沾喜氣兒才好。」

  秀英每見家中之人,便易生無力之感,此時不由道:「太公呢?」

  程老太公自是為玉姐尋先生去了,許是菩薩真顯靈,數月功夫下來,累至今日,竟讓程老太公尋到一位好先生。

  程老太公倒坐在毛驢上,不信地揉了揉眼睛,又揉揉,忙趨驢上前,在個算卦、寫信、讀信的攤子前定住了。

  這樣的攤子就止有一桌、一椅、一人、一根竿子挑個幌子,桌上擺些粗劣筆紙,單等生意上門。這桌前也坐著個老者,約摸五十餘歲,一身文士打扮,頦下三縷長須,倒也有些飄逸之姿。見個老翁打量他,便把眼一瞇,也不理睬。

  反是程老太公,看一回他那幌子,又看一回桌上幾個閒字,臉上生出些惶恐的笑意來——天不負我,祖宗保佑我找對了人,就是他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6-6-27 11:45 PM


第十二章:先生


  程老太公左看右看,覺得十分順眼,終於上前道:「先生請了。」

  那位不知是文士還是神棍的先生終於張開了眼:「老丈請了。」

  程老太公道:「我是這江州城裡人,時常在這街前過,只見先生有些眼生哩,不知仙鄉何方?做何營生?這字可是先生所書?」

  先生奇道:「你看我攤這桌子,還不曉我是做何營生?」深覺程老太公笑得怪異,謙和得詭異,有幾分無事獻殷勤之意,遂警覺了起來。

  程老太公本是靈醒人兒,更兼遭逢家變,日夜就是琢磨人心、為子孫智謀,原有五分機伶,如今也磨得人老成精,見算命先生這副模樣,忙道:「老朽也讀過幾本書,認得幾個字,年輕時也進過學做了秀才,頗愛幾筆字,見先生這字寫得十分有風骨,人老嘴碎,先生勿怪。」

  算命先生收起警視的目光,捋捋花白鬍鬚,矜持地道:「積年童生,只寫得一筆字而已。」

  程老太公道:「會寫字就是讀過書哩,都是同道中人。不知先生一日寫字,潤筆幾何?」

  算命先生聲音有些涼:「糊口而已。」

  程老太公道:「我正有事想麻煩先生哩,老朽空活這七十年了,近來想做個壽,又要寫個匾兒,老眼昏花提筆不得,欲令小兒輩們寫,又恐寫得不好,我看先生大字了得,請先生抬抬手兒,幫個忙兒,再請先生吃碗壽麵哩。」

  算命先生見他說得客氣,確也上了年歲,想一想:「也罷,不知老丈何時要?我收了攤兒,回去寫與你。」

  程老太公道:「相逢便是有緣,擇日不如撞日,我也未吃晚飯哩,到了這個年歲,老友越來越少了,連個酒友也難尋。難得先生的字兒投了我的眼緣兒,便厚顏請先生喝個酒。寫了字兒,我有筆墨送哩。」

  算命先生極是大方:「我須先收了攤兒。」

  程老太公忙令平安兒:「去幫著先生。」自家下了驢,使來安兒牽驢,自家扶杖,與算命先生並行,隨口說些本地風物。算命先生聽住了,便問:「我數年前也來過這裡,昨天復至,今晨租了桌椅,支個攤子,往年這時節,街上滿上鮮花,如今只剩樹了,竟是為何?」

  程老太公道:「說不得,好有十年了,那時知府家老宜人不喜歡花,滿城就少花兒,又令栽樹,說是供行人歇腳,上頭還誇哩。」

  算命先生與程老太公搭著話,不一時便到了厚德巷。算命先生看了巷口石碑,歎道:「物是人非啊。」

  到得程宅,平安兒先扛了包袱進去報信兒,程福攔了他:「你這是哪裡弄來這些個?」

  平安兒道:「休要說了,可是作怪,老太公領了個算命先生來請吃酒寫字哩。」

  程福愕然:「怎會這樣?你別是聽錯了罷?」

  「人都到巷口了,怎敢騙您老?」

  當下平安放妥包袱,隨著程福去見老安人,如此這般一說。林老安人也不知丈夫為何這般,依舊道:「想不通就別想了,叫廚下先整治一桌席面出來。前頭尋你姑爺回來,看太公使不使他作陪。」程謙護送妻女禮佛歸來,又往前頭巡視鋪子,尚未回來。

  程老太公引著算命先生到了宅內,也不令妻女先來拜見,更不提旁的話,只先請算命先生洗面淨手,飲一盞香茗,再請先生先寫了字兒。

  字是在書房裡寫的,到了書房,算命先生掃一眼書架,見內裡書籍頗多,也無灰塵,暗中點了點頭。程太公道:「我讀書不多,就集這些書,閒時教膝下一個曾孫女兒認些字兒。」又問算命先生幾處參悟不透的道理,算命先生隨口而言,程老太公入耳便覺茅塞頓開,喜得抓耳撓腮,連著算命先生也跟著開懷起來。

  程老太公道:「盡顧著說話,險些忘了正事,請先生先寫字兒哩。」

  程老太公用所之筆墨雖不頂好,也不粗劣,算命先生提舒腕,程老太公親為展紙。

  須臾寫就,程老太公歎道:「實是好字。」

  算命先生寫得暢快,也預祝了程老太公壽辰,且順口祝他:「松齡鶴壽,子孫興旺。」

  程老太公面上一苦,容色十分不好,垂淚道:「哪敢盼興旺喲,能與我一個曾孫兒便好。」

  算命先生愕然:「這卻又是為何?」

  程老太公以袖試淚道:「不怕先生笑話,我家現在要絕戶哩。」

  算命先生道:「怎會?我見你家中下人行止有度,庭院也整潔,不似個頹敗樣子。」

  程老太公一長一短地道:「都是丟人的事哩,不說也罷喲。沒得說這些使先生糟心,咱們且吃酒去。」

  因程老太公未喚程謙,便是兩老對飲,江州飲食精緻,主鮮、甜,又好飲好湯水,又暖了酒來,兩人月下對飲。酒過三巡,兩人話頗投機,算命先生雖肚裡有疑慮,也不好過問人家私事。兩人只揀些科場文章來說。

  程老太公常識尚可,未能更進一步,只因於文章上再寫不來,實則精於世故。算命先生故不喜油滑之人,然程老太公頗識趣,又一派長者風,倒也樂意與之交談。兩人從科考說到書法,又說到禮儀,次及各地方言之不同,竟越說越投機。程老太公又問算命先生之名姓,算命先生自雲姓蘇。

  程老太公道:「我尚有一事要請教蘇先生哩,國家於女戶,是個什麼章程?」

  蘇先生道:「老翁問這個做甚?」

  程老太公掩面而泣:「不瞞先生說,我原有個兒子,乙未年的舉人哩,赴京趕考病在路上了,便只遺一個女兒,女兒招贅,又只得一女,再招贅,於今曾孫女兒已三歲有餘,卻未再添一丁。我已七十哩,做甚壽?越做越傷心,每一生日,更近棺材一步,她們便愈艱難。」

  蘇先生無語,許久方生硬地安慰道:「以君之齒,令外孫女年紀也不大,這個,先開花後結果,也是有的。」

  程老太公搖頭道:「難哩,不敢想我死了她們怎麼樣哩。如今這樣,她們出門去都要叫人小瞧。我這孫女婿也是我拐了來的哩,前幾年鬧災,他落戶江州,我見他實誠本人,收留他,他念我的恩,與我家做贅婿,只肯做十五年。十五年後,再沒個男孩兒,我的外孫女兒就是人家媳婦,不同眼下。」

  「既是有恩義的人,便不會慢怠妻女。」

  「怕人說閒話喔。旁的不說,姐兒將四歲了,我與她尋先生,都沒有合適的。姐兒又不能送出去學,城裡有些年資的先生教男學生去了。願意教的,我又瞧他不上……呃?未知蘇先生,願不願屈就?」

  蘇先生頗躊躇,程老太公道:「姐兒聰明,已識數百字,背了三五本蒙書。這半日我觀先生也是大才,想是暫在這裡落個腳,外頭風大雨大,我這裡風不打頭雨不打臉。且與先生混幾日罷咧。先生先看看我家姐兒,再說話,如何?」

  蘇先生一想:「也好。」

  當下叫過玉姐。玉姐回家後換一件拼的水田小襖、一條妃色裙子,頭上垂雙鬟,配脖子上一個金鎖片兒,水靈可愛。蘇先生一見,不由一展顏,可愛孩童,還是討人喜歡的。玉姐上來先拜太公,語音清脆,程老太公道:「見一見蘇先生哩。」

  玉姐不知這是何人,卻也聽話,學著母親見何氏時的樣兒,略一福:「問蘇先生好。」

  程老太公眼巴巴望著蘇先生,玉姐依舊不知端底,卻想,既是太公看他,我便也看他。學著程老太公的樣兒,也把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巴巴地看著蘇先生,看得蘇先生手足無措。

  程宅院中有樹,枝椏蔓蔓,天已入夏,金烏餘輝,清清淨淨個院子裡,一老一小這麼看著,蘇先生將將吃了人家的酒席,且有些上頭,又思自己離家頗遠,不得入京,又不想累人。為人師表確比算命寫信雅相些,於是便考起玉姐來。

  蒙書不過那些本,天下間不拘哪裡都是大同小異,蘇先生信口撚來而問,玉姐見程老太公點頭,也一一作答。蘇先生見她聰明,倒也歡喜:「可也。」

  程老太公歡喜不盡:「先生方才說昨日方重來,未知有住處否?實是我家中與旁人略不如,先生如方便,還請住在我這裡哩。」

  蘇先生想,他家無兒,又緊著女孩兒,請先生住在家中,也未嘗不可,點頭應允。程老太公又說與蘇先生:「每年封先生四兩銀子,平日三餐,每餐兩葷兩素有湯,晚間有酒,年節與我家人一般,一年四季各兩套衣裳,就住我家,與先生買個童兒伺候筆墨,可使得?」

  蘇先生於這些並不計較,一口答允。

  程老太公歡喜道:「我這便請人看歷書,擇個吉日好拜師。」又令把早準備下了先生住的院兒趕緊著上鋪蓋,請蘇先生且住下。蘇先生身無長物,攤子家什早被扛了過來,推辭不得,索性住下。

  「且不忙,歷書我也懂些兒,」蘇先生掐指一算,十指翻飛,「還有五日方好。」

  卻說程老太公令平安兒伺候著蘇先生,自家領著玉姐去見老妻與女兒、外孫女兒夫婦,如此這般一說。林老安人道:「這是甚麼人,你就敢這麼請到家裡來?知根知底且不敢斷言,才識得半天你就……」

  程老太公瞇縫著眼兒:「你哪裡知道,這是大造化哩,誰說我只看他半日的?幾十年前,我還看過他兩眼哩。」

  眾人皆問:「這是何故?」

  「那一年,我親送質郎去考試,散了場,出了榜,質郎中了,又拜考官,你道考官是誰?——就是他!他倒是個君子哩,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兒的,依舊自稱姓蘇。是個才子,人是迂腐正直些,這些年不上不下地,每升官兒,必因性子剛強要降上一降,官家做太子的時候就伺候讀書的老師哩,多難得?!他這回是因為官家和東宮說話,觸怒了皇太后,方貶了官兒,令他出京,不知為何卻到了江州,這豈不是天大的緣份?」

  林老安人猶不信:「幾十年前一眼,你又知道了?」

  「那筆字兒,錯不了,我看著他寫了,質郎中了之後,還求過字兒哩,這些年,質郎留下的東西,我日日看,認得。我又與他說些文章詩書,確比我懂得多。是他!嘿嘿,皇太后老啦,官家雖不算很年輕,總比皇太后好些,東宮更不必說。咱家有這緣份,好事哩!」

  程秀英道:「這佛拜得對哩。」

  程老太公道:「今日是我灌醉了他,又拿些慘事說得他動了惻隱之心,玉姐又聰明可愛,這才勉強應了,依著我,今日就拜了這先生。因蘇先生說是五日後是好日子,你們好生準備著,」說著又看一眼程謙,「孫女婿過幾年就要另立門戶,不如讀書,若投緣,你歸了宗,就是正經的戶主良民,也去考個試哩,有這麼個先生,不求照應,學問也好哩。」

  程謙聽到蘇先生時便是一皺眉,待聽程老太公如是說,心中一暖,垂手低頭。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6-6-27 11:51 PM


第十三章:學生

  單看程老太公把這位蘇先生的經歷如數家珍般說將出來,就知他說與林老安人「此地消息靈通」不是假話。

  蘇先生名正,字長貞,自幼便會讀書,諸子百家無一不讀、星學雜卜樣樣知曉,二十出頭便做了榜眼。他中進士那一年,狀元公生得鼻直口闊,探花郎俊朗飄逸,榜眼呢五官端正……

  忽忽二十年,狀元公已位至宰相,探花郎做了尚書,唯有這位榜眼兄,屢屢在四、五品上打轉。說他來讀書資質最好,過目不忘是好本事,又奉命伴太子讀書,如無意外,錦繡前程是跑不掉的。毀就毀在為人正直。太子略不努力,他便嚴詞勸諫,本朝家法重大臣,太子連稱「不敢」,被整得苦不堪言,卻也知他是好意。

  太子登基做了官家,他做到了五品,又因官家見嫡母次數不見見生母次數,被他又一諫,官家十分下不來台,緩了他晉升之路。官家生母薨逝,因他在,便不敢過於隆重,僅存之皇太后十分待見他,一力支應他做到了三品,也就是因這品級,程質做舉人那回,他做了考官。此後也就僅此一回做到四品,接著他又因皇太后把娘家侄女弄到後宮,勢淩皇后,狠參了一本,官家開心,皇太后又不開心,他又被降成了四品。

  官家原配的皇后崩逝,皇太后欲以親侄女淑妃為后,被他「天下淑女多矣,何必以妾為妻」噎到了南牆。不得已,重聘皇太后另一侄女為后,長者為妃、幼者為后,如何能和睦?皇太后氣極,他又成了五品。

  官家看中他,不多時,又升他做了四品,偏他不識趣兒,又參了官家生母娘家人不法事,官家頭疼萬分。此後又有繼後產子,皇太后寵愛事,京中紈褲事,等等不一而足,他的官階也就起起伏伏。

  這一回卻是涉及國本,卻說這世上總是寡婦比鰥夫多,為何?蓋因鰥夫再娶的總比寡婦再嫁的多,尤其是皇帝,自家不急,總有人催他續弦,這一續,便有了前後兩任皇后,若止哪一個有兒子,倒也罷了,若全都生子,倆有雙嫡。同母所出還不定和睦,何況異母?

  繼后陳氏乃皇太后侄女,偏又生下了比太子僅小了三歲的魯王。九五之位,較之尋常人家家業更是不同,陳氏系出名門,自有一等人更喜魯王。混亂之下,蘇老先生一本奏上,言道魯王已經十三了,該出宮建府了。

  先時他參京中有名的浪蕩子紈褲朱沛與後母不睦是為不孝等,倒是令皇太后深覺他會站在魯王一邊,孰料他又殺這一回馬槍,一喜一怒之下,皇太后好險沒被他氣死。

  爭執了一、兩年,魯王納妃出宮,蘇老先生也把皇太后給得罪死了。因事關東宮,且曠日持久,江州這等人來人往之處,也頗聽了些。清流等一力推崇也只保住了蘇老先生的性命,皇帝不得已又把他弄出京,不再讓他做官,以息皇太后之怒。

  這位蘇先生也不猶豫,宮門前磕了三個響頭,道一聲:「國本已固,臣無憂、無憾、無愧於先帝!」轉頭走了。至於妻小,自有他故舊照看。

  然則蘇老先生什麼都好,唯有一樣怪癖,說不好是長處抑或是短處:此人好學不倦。便是走在路上,看到個新鮮,也要追上去探個究竟,以此便常「誤入藕花深處」——總是尋他不著。他自家也是一抬頭,便覺不知走入何地,此時那過目不忘也不管用了,便常要人來尋他。蘇家小廝兒把京中街巷串熟,亦因此老之功。

  出了京城,他自有故舊開了路引、送了盤費,正好「游遍大好河山」,只管尋有趣之事,一迷路二迷路,讓他迷到了江州城。一想也看得差不多了,又「處江湖之遠頗憂其君」,恐京中又有難事,便思此處是交通要沖,消息也方便聽,不如留下。賃間房,租張桌,買了筆硯,支起了卦攤兒——他又對《易》生了興致。

  卻說這蘇長貞被程老太公拐了來做先生,因玉姐聰明,他倒也不覺遺憾。自思自家如今還是低調些好,教個女孩兒,倒也相宜。且他自家資質好,讀書不吃力,教的唯一一個學生,卻資質平平,每每弄得他歎息,逼勒著學生用功苦讀,弄得當今官家想撞牆。學生苦,先生也苦,發誓往後不教笨蛋。管他男女呢?別那麼呆就是燒了高香。

  蘇長貞勸完自個兒「形勢比人強」、「他家亦可憐我是憐其困弱」、「伯樂不常有」等,好容易下定決心答應了收徒,五日一過,便行拜師禮。五日間,程老太公固知蘇長貞是守信君子,卻也憂心他改了主意,日日與蘇長貞飲酒談天,又恐自家說漏了嘴,並不帶人與蘇長貞說話,唯偶爾攜玉姐來見蘇長貞,童言童語,十分有趣。

  這五日裡,江州府卻又發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兒,引得人人談論——城內有一富家翁身死,長子把繼母幼弟掃地出門,如今在衙裡鬧作一團。富翁姓游,乃江州數一數二的富戶,家族人亦不少,事情鬧得極大。弄得出門散心的蘇長貞聽得入神,心裡從禮至律乃至於刑判了好幾回案。他一走神,就容易走失,驚得平安兒一身汗,幾乎以為他平空消失。

  游氏爭產案尚未有個端底,拜師的吉日到了。行了拜師禮,蘇先生臉掛了下來,只恨君子言而有信,他答應了便不能反悔。

  頭天上課,雖則程老太公早已囑咐家人:「要裝作不知蘇先生來歷。」程謙必要聽聽這先生本事如何,程秀英又牽心玉姐,強求了跟著聽一回課。程秀英嘴上俐落:「姐兒日日長在我跟前,一時離不開,恐離了她玩鬧,我且伴她一日,待她不怕了,好用心攻書。」程謙只管不說話。

  蘇先生道:「也罷。」言畢一甩袖,程老太公下死力瞪了小夫婦一眼,只得留下來打個圓場。

  玉姐今日便不穿女童之衣,著的是男童之裝。頭上挽個小小小小的髻兒,插根小小小小的玉簪,一身青綢衣,並不戴首飾,唯頸間一隻金鎖。板板正正坐著,暗道這位先生與家中人不同,說話音兒不一樣,說出來的話兒,橫豎是不同的。

  至於父母太公,玉姐是常被長輩圍簇,並不慌亂。見她這般,蘇先生方回轉些顏色。先問:「你可知何謂之孝?」

  「善事父母長輩。」

  「唔,可知二十四孝典故?」

  玉姐想了一想,方明何謂典故,點頭道:「知道。」

  「且說來。」

  「其一孝感動天,其二戲彩娛親,其三鹿乳奉親,其四百裡負米,其五嚙指痛心,其六蘆衣順母,其七親嘗湯藥,其八拾葚異器……」

  聽玉姐說得分毫不爽,程老太公頗為自得,秀英也喜動顏色。蘇先生歎一口氣:「何謂孝感動天?」

  「說的是帝舜……」

  「何謂蘆衣順母?」

  「說的是閔損……」

  「何謂臥冰求鯉?」

  「說的是王祥……」

  「爾有何悟?」

  「呃?」玉姐誦典故倒背如流,聽先生發問,倒似鴨子聽雷,程老太公代為轉達道:「先生問你怎麼看這些故事哩。」

  玉姐想了一想道:「後娘太凶。」

  蘇先生撫撫胸口,看一眼程家諸人,口氣稍硬,問道:「你自家這麼想的?」

  玉姐點頭:「是呢。」

  「這是講孝的,是說繼母亦與父一體,怎可不孝?你為何說到與繼母離心?」

  玉姐扳著指頭道:「後娘冬天使人趴冰上還要睡牛棚,還要放火燒死人,還要把人活埋,這般凶。」

  蘇先生啞然,半晌方道:「故而以誠感之,必會向善。你看帝舜之後母、閔損之後母,皆改其意。」

  玉姐道:「對我不好的人,我做甚要對他好?親娘必不會要燒死兒子,對這樣的惡人好,親娘在天上看見了,不定多心疼哩。」說著淚眼汪汪往程秀英處看。

  蘇先生唯眨眼而已。

  玉姐見先生不答,有些發急:「好人不改主意,惡人才欺軟怕硬。帝舜不做官家,他後娘怕不收手哩。閔損爹要不休他後娘,後娘才不對他好哩。王祥的後母,沒人休她,王祥不是官家,就不見有人說他後娘變好。都是嚇的,哪裡是善人哩?壞透了!」她小小年紀,便深諳程家家法,程太公抱諸膝上,除開認字,也教她何謂「以直報怨」,不意小小孩子,天生對善惡有感,居然說出這番話來。

  最後三個字擲地有聲,蘇先生從椅上跌下,復又爬起。道:「當今梁相的母親便是繼母,撫育看顧,真真視同己出。為他娶妻、趕孝,典當了自己嫁妝。梁氏一家和順,繼母未必不好。」

  程老太公思這蘇先生是為太子爭過,因而受罰的,他便想得多了,張口道:「耳邊常聽苛待前妻之子,如梁老夫人這般有幾人?反倒是聽得滿耳繼母不慈。孝順,因禮,嫡庶長幼亦禮。子女孝,父母亦須慈哩。便是聖人門徒,有了繼母也少不得穿一回蘆衣。縱是先賢聖王,有繼母及繼弟,幾死者數矣。若非天意憐憫,死且無人知。繼母不慈事猶小,狠毒在離間父子,王祥『繼母朱氏不慈,數譖之,由是失愛於父』,便是證據。」又把眼睛看程謙。

  蘇先生看過來,程謙閉口不言。反是秀英見丈夫如此,開口道:「是這個理!有了後娘有後爹,小婦人過門,生了親子,必要抬舉親兒子,哪有心疼拖油瓶的?想那閔損,大冬天哩,兒子叫冷,做爹的就能不心疼他,就能馬鞭兒抽他,為甚哩?誰弄鬼哩?從死了親娘,到娶進後娘,還有了個能求情的弟弟,總要五年開外,他穿蘆衣豈是一年?年年這樣,孩子身上冷,一年二年,親爹也不覺,心都涼了。這後娘還是笨的,還有更聰明的法子整治人哩。」

  蘇先生愕然,他本意並非如此,程老太公也是猜錯了,蘇先生心裡,繼母亦母,與爭國本有何干係?他只是說孝。只是秀英所言,頗令他耳目一新——竟不知內有如此門道,反而不理程老太公,不答玉姐,徑問秀英:「娘子所言,真乎?」他家小富足,又是讀書人,家長裡短知道得少,略知些,也是如二十四孝般讀故事,也是要「依禮而行」。

  程秀英道:「可不是?現官不如現管,男人家縱疼孩子,哪有天天照看的?還不是女人在家看著?這家裡上下使喚人,我斜一個眼睛看誰,自有人替我教訓他,哪用我自家動手,豈用我開口下令?他們說誰壞話,我不攔著,就知我心意了,定能傳得家下皆知,名聲臭到街上哩——管他是不是真。」

  蘇先生訥訥地道:「居然是這樣,居然是這樣,」又肅然,定神看看程老太公,又次及程謙等,「我既收了學生,必會照看得妥妥的。又有算籌、司南、各色顏料、幼童所用之弓箭……」他報了一串兒物什,皆令準備。

  程太公大喜,此時之書生,但凡稱得上「書生」的,必不能是只會死讀書。孔聖人雲:君子六藝。禮樂射禦書數,這是必會的,此外作詩文、作畫、擊劍等等皆要習得,尚有些書生還通著醫理藥理,並非鳳毛麟角,實是眾人皆然。蘇先生此舉,便是坐實用心教,不是胡亂教幾個字應付了。既然投緣,當多說說程謙的好話,也跟著讀書哩。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6-6-28 12:17 AM


第十四章:白事

  蘇長貞督課甚嚴,東宮太子、當今天子也只有伏首的份兒,如今雖是白龍魚服,玉姐亦算不得入室弟子,蘇長貞亦不鬆懈。玉姐小孩子家,瞧甚都新鮮,蘇先生說什麼,她便記什麼,不時有驚人之語。蘇長貞往年教太子,太子資質平平又有一干政務計謀分心,叫先生逼得要上吊。

  今年教了個女學生,年歲又小,半件閒事也不操心專一讀書,不須逼勒自家背書習字勤快非常,蘇先生無可挑剔。她又生得古靈精怪,小孩子家哪知甚麼是非?甚都敢問、甚都敢說,倒常把蘇先生逼得想上吊。

  蘇長貞原本忽而對《易》有所感,縱是被逐出京,也不忘支個攤兒算幾卦。到了程家,未識玉姐難纏之時,他還閒下來捧著本《易》來回地看。待教了玉姐,頭半晌教了,後半晌令自習,他倒要到晚間才能緩得過來。

  如是數日,蘇先生暗想:怪道她家要專一請一西席來教她,真不知程老丈是如何教得這猴兒的?

  然而玉姐又極懂事,讀書便用心讀,見了長輩也極有道理,蘇先生見玉姐,便如旁人見他——欲待說其不是,又無可挑剔處,欲言其輕省,卻又違心。如此不過三五日,蘇先生白發又多生了幾根,不由又懷念起上一個學生來了。

  展眼中秋即至,程老太公情知他並無家人在此地,乃邀他一道用飯。蘇先生十分推辭:「府上一家團聚,自有話說,某一外人,不便在場。」程老太公強拉蘇先生入席:「我全家上下看著這個姐兒,先生是家裡貴人哩。」

  蘇先生見程老太公年高,不敢強掙,生恐力大推跌他一跤,只得被拉到席上。程家宅子後頭也有一個小小的花園,中秋宴就擺在這裡。

  八月十五,女子拜月,林老安人等一家四代女眷齊拜太陰。程秀英指點著玉姐跪叩,再不敢教唆她有何禱辭,暗道:她只誠心拜了,神明看在眼裡,總比她自家求來的強些兒。男子賞月食蟹,程家人口少,女子拜完,便與程太公等坐一大團圓桌兒。

  且令玉姐來敬蘇先生。玉姐得令,顫巍巍執起銀壺,李媽媽彎下腰來使張托盤托了個盅兒,玉姐盯著酒盅,十分吃力注滿了酒——看得素姐一顆心都要跳將出來——捧起盅兒往敬先生。

  蘇先生暗道,這學生平素古怪了些兒,禮數倒是不錯的,人止要心正,旁的倒在其次,好生教導就是。當下接了,道:「甚好。你且坐去。」

  其次方是闔家舉杯,玉姐年幼,並不與她酒喝,只拿只口杯,把溫水沖的花蜜與她飲。程老太公一面命取蒸的螃蟹來,勸蘇先生吃:「須用些薑醋就著暖酒,方解寒性。」又使眼色令程謙作陪。

  程謙吃程老太公幾回說:「你素日裡與人相處,老也處得少也處得,文也說得武也說得,怎地不理玉姐先生?」又見老太公使眼色,不得已,執起壺來與兩老滿上:「此物唯此時最肥美,然獨食無味,不如把廊下那幾盆開得好的菊花兒搬過來,賞花食蟹,倒也有些滋味。」

  蘇先生一點頭,程老太公道:「平安兒去告訴你福伯,把廊下那幾盆菊花搬來,要賞哩。」

  來安兒一道煙走了,花兒未搬來,卻猛地聽得外面一陣哭嚎之聲,雖月如銀盤,暗夜裡這聲音也著實瘮人。程素姐就聽到花園子院牆外一聲脆響,唬得幾乎要從座上跳起來。來安兒哭喪著臉進來,磕了個頭:「太公,小的發昏,吃方才一嚇,跌了一跤,失手碎了一盆花兒。」

  宅外哭聲依舊不休,夾雜著婦人尖利號啕之聲:「我的親人啊~~啊——您怎麼就去了啊~~~」曲調百轉千回,令人毛骨悚然。

  林老安人把手中筷子一扔:「有白事了。悄悄兒開了門兒去聽聽,是哪家兒。」

  平安兒將功折罪,飛一般奔了出去,冷不防還磕到了碎花盆,踉蹌著跑了個圈兒。不多會兒回來稟道:「是街那頭的柳家。」

  八月十五裡遇上白事兒,連帶的街坊鄰居一個團圓節也沒過好,卻又不能說甚不好聽的,還須得七手八腳過來幫忙。故去的是柳家的老太公,柳老太公本人並不功名,卻為程老太公所羨——因他有幾個兒子,子又有子,雖則家財不如程老太公多,走路卻比程老太公腰桿兒硬朗,哪想他竟在這個時候去了呢?

  似這等人家,辦起紅白事兒來,鄰裡總要相幫一二的。厚德巷裡住的又都是老鄰居,縱使柳家也有家業,用不著旁人幫襯錢方買壽木,打個胡哨、撐個場面,或是幫忙應酬,倒是要得的。

  素姐是個無用的人,又是寡婦,從來少出門,程老太公夫婦年紀又大,便是程謙夫婦去幫忙。程老太公發令道:「我們還能活幾歲?人情要你們來做,便是玉姐,也帶她去磕個頭兒,不要令人家說她嬌氣。回來菩薩面前磕頭念一回經就是了。」又往蘇先生處如此這般一說。蘇先生極明理:「既是相熟,合該致奠。」

  程謙夫婦攜了玉姐去磕頭,蘇先生把自家往椅子裡一丟,抄起本書來蓋到了臉上。

  柳家兒郎們原對程謙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意思,說是當朋友呢也沒那麼親近,說是當仇人呢又過份。看他著實上相,又不喜他一站出去便搶了風頭,厭他是個贅婿,心裡實是認了他能幹。就這麼忽冷忽熱,不上不下,說起話來一時親密,又一時含酸。

  到得柳家,果有些忙亂,逝者已收斂,正在在亂烘烘紮靈棚。又有城內有名的司儀人等帶著幫閒,東一處西一處,又要搭鍋做飯預備給幫忙的人吃。程謙往前尋柳家兄弟,秀英攜玉姐往後見柳家妯娌姑嫂,並向柳家老安人道惱。

  程謙本不欲多與這些人相處,然則既入這凡塵俗世,又不幸做了贅婿,且又不肯負人,只得把往日脾氣暫忍了。不意這一日卻是奇怪,柳家幾人兒子對他卻是客氣得很!見面把臂,年長的喚他「兄弟」,年幼的喚他「哥哥」,弄得程謙警覺起來。

  後頭女人堆裡,也是奇事連連。玉姐先跟著秀英磕了個頭兒,復往內見柳家老安人。柳家老安人臉黃黃的,眼睛哭得紅紅的,見了秀英娘兒倆,不等兩人彎下腰去行禮,就上前拉著手兒道:「還是姐兒好,惦記著來看我這老不死的。」又抱著玉姐哭。

  秀英道:「您老說哩,縱老太公去了,這滿堂兒孫,誰不惦記您來?」

  柳家老安人聽她如是說,哭聲更大,震得玉姐頭皮發麻,從袖兒裡掏出個手絹兒遞過去:「您擦擦。」柳家老安人被這一安撫,更是悲中從中,欲待抱緊了玉姐嚎啕,玉姐早從她懷裡掙脫,爬到把椅子上,去夠桌上的茶壺茶杯:「喝些水,喘喘氣兒。」端著就往柳家老安人嘴邊送。

  柳家老安人叫茶水堵了嘴,方覺出渴來一口飲幹,秀英忙又給她續上,丟與女兒一個眼色。玉姐知母親這是誇她,也與秀英擠一擠眼。往常在家中,每逢外祖母哭泣,她便想出這一招來。

  不一時,柳大娘與柳家出嫁的女兒柳二姐來尋秀英說話。

  秀英抱起玉姐,向老安人道個別,往柳大娘子臥房裡去了。柳大娘子道:「玉姐長得更俊了。」柳二姐心道,你就少說兩句罷,說得這般急,我聽著都累!秀英暗道,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你家辦白事,長子媳婦不去忙,倒拉了我來說私房話兒。

  玉姐不知幾人心思,只想:聽說家中死了人,是要哭的,這柳家伯娘怎地笑了?奇怪,回去定要請教先生。一抬頭,冷不防見柳大娘子一雙眼睛往她身上瞧,倒吃了一嚇。柳大娘子卻是從袖子裡摸出只小包,打開一看,是一對絞絲的小銀鐲子,就要塞給玉姐。玉姐連連擺手:「無功不受祿哩。」

  秀英肚裡贊一句女兒果然讀了幾天書,有些長進,冷不防柳大娘子道:「受祿是必有功的。」把秀英說得頭皮一緊:「大嫂子有話便直說罷哩,都是街坊,有甚不能說的?」

  柳大娘子便看柳二姐,柳二姐道:「秀娘知道這城裡的新鮮事不?」

  秀英道:「有甚新鮮事?」

  「便是游大戶家兄弟為爭產對簿公堂哩,你說說,這不是一個娘生的,就是不親。」

  柳大娘子道:「便是一個娘生的,也未必親近哩。」

  秀英不解道:「難道他家有結果了?」

  柳大娘子道:「我家業已這般鬧將起來,誰還管他家有甚結果?老二家的要分家哩。」

  秀英把手一伸,掩住玉姐耳朵:「那是你家事哩,家醜不可外揚,我只作不知。」抱著女兒便走。被掩過耳朵的人都知道,就這麼虛虛一掩,頂多是聲兒小些,該聽的,還是一字不拉。玉姐已默記下了。

  卻說秀英鐲子也未拿,抱著玉姐出了柳大娘子門兒,又迎頭看到個小丫頭一道煙兒跑了,才走不及大門,又被柳二娘子攔住。她兩個倒真有緣做妯娌,說的話也是一樣,都拿遊家說事兒。柳二娘子拿出個金攢領兒與秀英:「我要穿孝裡,三年不得戴,不如與妹子。」

  秀英也是一般說話,抱著玉姐便回自家,正思要遣人去喚回丈夫,程謙也甩袖兒出來了。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林老安人冷哼一聲。

  程秀英道:「難不成他們還要盤算於我們?」

  林老安人冷笑一聲:「這是要分家呢!我們這等小門小戶分家,除開里正、宗族,街坊也要作個見證,你阿公是秀才,還要說話哩。這是借你的嘴,與我們說哩。」

  程秀英道:「怪道柳大娘子與我一個金攢領兒,又說柳二娘子不好,別瞪我,我沒接,我又不傻。」說著賭氣一轉臉,不由變了顏色。

  原來玉姐被帶去素姐那裡與菩薩上香又是灑鹽又是換衣裳,轉頭兒見父母不在,悄悄兒地溜過來聽牆根子哩。林老安人已經笑開了:「咱們玉姐怎麼過來啦?書讀了?字寫了?」

  秀英眼睜睜看著閨女大大方方走進來:「老安人~」說著還作了個揖。她一身男童裝扮,看得林老安人大樂,把秀英恨得咬牙:「學會偷聽了你!」

  玉姐道:「看娘說話,未敢打擾哩。」

  程謙漏了一聲笑,又吃秀英一瞪:「外頭醃臢事,小孩家家,不須聽!」

  程老太公咳嗽一聲:「曉些事兒,也不壞。」

  玉姐見什麼都新鮮,因曾外祖父不訓斥她,便大膽問:「什麼是分家?」

  程老太公道:「便是不在一處過了,橋歸橋、路歸路。」

  玉姐道:「他家大娘、二娘都不想一處過,分開倒少合氣。」

  林老安人道:「你懂甚?人分了,屋子家什哩?一總兒就這麼多,都想多要。」

  玉姐想了一回方想明白,大約就是上回小喜與迎兒分賞錢,恰多了一個子兒,誰都不肯鬆手。聽明白了,便回程老太公:「我也聽不大懂,且去尋先生罷。」

  程老太公道:「正是。」

  蘇先生正烹一甌茶兒,也不看《易》了,卻拿本詩集,讀到「偷得浮生半日閒」一句,大歎古人誠是我知己。冷不防聽一聲:「問先生好。」嚇得書也跌了,人也僵了,抬頭一看,不是那折磨他數日的小魔星又是哪個?

  肅一肅容,蘇先生問:「你回來了?」

  「是。」

  「今日如何?可驚到沒有?」

  「並無,謝先生關心,只是有一件事兒不甚明白。」

  蘇先生心道,半日閒果然只有半日,只求這位小祖宗不要問出什麼別的來。頭一天上課拜聞她歪解二十四孝,已令蘇先生腦筋很不夠用。

  卻聽玉姐道:「柳家大娘、二娘要分家,卻送我與我娘金銀,要阿公為她們說情。老安人說她們是為爭錢,錢既是好,為何還要與人?」

  蘇先生:「……」蘇先生一生正人君子,讀書唯識「推財與弟」、「孔融讓梨」,令他講這些個,聽都要嫌髒了耳朵,哪分辨得清?只好拿話來遮掩:「斯文掃地!父喪未葬便要分家,今日始知『停屍不顧,束甲相攻』確有其事!」

  玉姐忽閃著眼睛:「什麼是停屍不顧,束甲相攻?」

  蘇先生:「……」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6-6-28 12:22 AM


第十五章:做壽


  卻說玉姐聽蘇先生分說何謂「停屍不顧,束甲相攻」,待蘇先生口乾舌燥說完,暗道她小小年紀,縱記性好些,不解其意,也就囫圇兒過去了,似這等史鑒一類,縱是男子,也要過了十歲方好仔細教導。然他又素來認真,教太子教出來的毛病兒,凡事總好往大事上頭引去,又收不住自家的嘴。盡力數說了頓五公子之不孝,哪個都不堪為君。

  待自家雲山霧罩地說完,又只得玉姐一句:「養不教,父之過哩。」玉姐心中更想,果然是笨,要做官家的人,豈能頂著壞名聲?換了我,先埋了爹,旁人哪裡還能爭得過我哩?

  蘇先生自打收了這個女學生,便常坐不穩凳兒,又險些跌了下來。蘇長貞忽而覺得,他上一個學生,實是一個乖乖巧巧,萬事省心之人。

  而那個害蘇先生收不住嘴的喪主家,正鬧哄哄分家。雖不至於「停屍不顧」,也演出一曲「束甲相攻」,男人們袖著手兒,家中婆娘先撕打起來。幾位娘子各使陪嫁婆子拍著手兒大罵,也不指名道姓兒,也不說事兒,只管壘著各式詞語:「你個老賊婆、老豬狗、老化子……」嚎得嗓子都啞了。繼而是丫頭們互采著頭髮、抓著臉,各把指甲蓄得尖尖,恨不能戳破人眼。

  厚德巷裡的小孩子便做了池魚,街上鬧得太狠,罵得太粗俗,厚德巷裡的人家略講究些,便不肯令小孩子聽得太多汙言穢語,各各拘在家中,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平日雖教養小心些,總可串一串門,如今連自家臨街大門都不許靠上一靠,唯恐學壞了。

  里正咬著指頭對里正娘子道:「我說甚?我說甚?老的一去,小的一分,這家就敗了。」

  里正娘子一掰指頭:「他家也有幾里頃田,幾間鋪子,一、二十使喚人哩。縱分了,各家也是不小一份兒家業,少則少,如何敗?」

  里正道:「你婦道人家懂甚?親戚不動財,動財無往來。若止分,面子情份兒保住了,倒好相處,似這般打成爛羊頭,情份一絲兒全無,自家不合外人欺哩。且為爭產,少不得要引外人入,又要破費多少錢財,生出多少事非?你倒算來,他們也各往咱家送幾個匣子,又有他家嫁出的閨女,又有這街上紀主簿、程秀才,怕不都收了些兒?還未分,先折了這許多錢。」

  里正娘子道:「真是敗家子兒。」

  里正道:「不行不行,我要走到頭裡,你必要主持著分了家,休要鬧給旁人看了笑話兒。」又慌忙取了筆紙,要算一算自家家私,預先分了以防不測。

  那頭柳家終請了宗族並舅家、里正、街坊做證人,分了家。程老太公略厚道:「且先把你們母親養老娘、老衣、壽木刨出來。」柳家兒子們十分為難,刨出來,便分得少了,不刨出來,舅家又不答應。又有如何供養老母,養,麻煩,不養,姐妹不答應、舅家不答應,且母親又有些老本兒。

  他家勝在家業小,再爭,小半月也分完了。因各爭堂屋正房住,索性宅子也賣了,各家平分著拿了,母親一家養一個月。各人娘子嫁妝另算,餘下便分家產。老大說他是嫡長,須多拿些兒,好供奉祖宗,老二道他也日日拜祭。里正也惱了:「誰家不滿,互換了來。」各人又想到自家偷占到的便宜,便不言聲。

  紛擾之下,終於定論,雖各不滿意,倒也無力再爭。只分到最後一隻笸籮,兩家慪了氣,各非要不可,氣得老娘舅道:「拿斧頭來剖開,一家一半,引火使罷!」

  柳家兄弟各拿了自己所得,厚德巷是住不下了,便往次一等地方兒,各典屋居住,不幾日便搬了走。

  因這一鬧,厚德巷裡便壓抑了幾分,直到趙家老安人做壽。

  趙家老安人九月裡生日,兒孫孝順,為她做厚,鄰裡都來捧場。林老安人也攜著女兒素姐、外孫女兒秀英,李媽媽跟著玉姐,都往趙家老安人齊氏上房裡來。上房裡,趙大娘子的娘餘氏見林老安人來,忙與兒媳婦起身問一句好,餘氏丈夫認了林老安人做親,自家矮了一輩兒,故而相見。

  又有左鄰右舍,連同主簿娘子何氏也到了,又各帶了兒女來,皆與壽星磕頭。這些孩子裡,玉姐生得最好,年紀又小,頗受青睞。何氏的女兒娥姐已有些成人模樣,舉止端方,父親又是個官兒,也受吹捧。何氏的兒子不耐煩與女人們廝混,何氏打發他外頭尋他父親去了。

  趙大娘子的長子文郎與玉姐年紀相仿,生得白嫩端正,又是壽星的眼珠子,也受誇贊。幾家小孩子一處玩,文郎見玉姐生得好,兩家也近,便帶她玩耍。玉姐看文郎拿一布老虎,頗覺新奇,她家沒有哥兒,故無此等玩具——眼巴巴看著。看得文郎不由自主遞與她:「玩罷,可好玩了。」

  玉姐拿著布老虎在手裡,翻來掉去地看,戳一戳,又捏一捏,想找出到底哪裡好玩來。文郎湊過頭來:「好玩罷?」

  玉姐心道,這東西就是軟和些兒,便問:「要怎麼玩?」

  一屋子女人們寒暄完,便聽得他兩個童言童語,楊家長媳對著妯娌一擠眼睛,又對著兩小一擠眼睛,各曖昧一笑。她妯娌兩個擠眉弄眼,便落入了別個人眼裡,李家未出閣的李三姐道:「你們兩個一時擠眉弄眼兒,一時又看人家哥兒姐兒,可是要冒什麼壞水兒?」

  李三姐原是中意間壁的楊二哥,哪想楊二哥卻娶了錢四姐?是以時不時要刺上這麼一兩句。

  李三姐話音落地,街坊知道故事的,便要圓一圓場,里正娘子小兒媳婦道:「想是看著哥兒姐兒都生得可愛,看著如一對金童玉女,眼饞哩。」

  她是好意,千不該萬不該她嫂子接了一句:「是般配的好模樣兒。」話一落地,便被婆婆下死力瞪著,不由打個寒顫。

  趙大娘子遲疑地看一看秀英等,閉上嘴再不肯接話,室內一靜,程家女眷尤其難堪。玉姐捏著布老虎,忽覺得四下太靜,仰頭愣愣地看著母親。饒她早慧,也弄不明白個中緣由。

  齊氏道:「與我做壽,你們便看旁人,開了席,你們妯娌須各罰三盅。」方把這話頭掩了過去——終究心中有了疙瘩。虧得趙家廚下婆子來道:「席面都整潔了,泰豐樓的酒菜,街上買的果子,咱自家燒的湯。」

  當下熱熱鬧鬧往前頭吃酒,餘氏對女兒使一眼色,趙大娘子心中略亂,起身持著太婆婆:「您慢些兒,今日您是壽星,要壓陣的。」

  到得席上,各家孩子本當各尋母親,然如楊大娘子足有兩子一女,照看不過來,便藉故送回家去。趙大娘子道:「他們作一處玩耍,何必走來走去?入秋天冷,別涼著了。」

  當下男一處女一處,又整兩席茶果,與小郎小娘子們且吃且玩耍。

  吃不多時,林老安人便言年高頭疼,素姐不慣人場熱鬧早坐立難安:「我扶您家去。」秀英獨個兒留下吃酒,且與何氏兩個說些話兒。

  待宴散回家,程秀英且拍桌且恨恨:「就這般狗眼看人低!用得著時,一口一個乾娘,如今倒像我玉姐沒人要,必要賴著他家似的!呸!」她實沒這等心思——玉姐才多大?她還想玉姐嫁個好人家哩。

  程謙不明就裡,程老太公問道:「這又怎麼了?」

  素姐訥訥欲待遮掩,程秀英早哭訴:「趙家欺人太甚,今日不過玉姐與他家文郎年歲相仿,一處作戲耍子,李三姐說好似金童玉女一般。便有人起了歪心,道咱家要拿玉姐賴上他家哩,再後來,便硬把哥兒、姐兒分開來,再不令一處玩耍。這是甚道理?我可說過一個字兒?竟把我玉姐作瘟神,他有能耐便看好了兒子,免叫狼叼了去!我活這麼大,頭回卻叫人當賊來防!」

  林老安人脾氣最暴,此時卻也靜寂無語。程老太公道:「你又說甚氣話?早些歇息了,休要嚇著玉姐。」

  程謙耳朵一動:「誰?!」

  窗外一聲鈍響,程謙拉開門,就著燈影兒一看,不是玉姐又是誰?她白天玩得歡,回來睡不住,趁李媽媽不備,溜將出來,天黑腳滑,腦門兒磕到了門板上。程秀英上前把玉姐耳朵一擰:「你又不學好!!!」

  玉姐哭道:「我還甚都還沒聽懂哩。」自打出娘胎,她身上頭回挨著疼,哭花一張小臉兒,素姐心疼道:「她小孩子家,甚都不懂,你拿她出的什麼氣?」

  秀英忍不住抱著玉姐又一套哭。程謙道:「快回去快回去,太公安人是時候安歇哩。」程秀英忙止淚,又給玉姐擦眼淚:「阿公阿婆,是我酒吃多了不作主兒,您別往心裡去。」

  程謙一歎,與程老太公作個揖,攜妻帶女回房去。院兒裡李媽媽早點起了燈,急得要生要死:「姐兒哪去了?」待看到玉姐方兩腿一軟,又見秀英母女臉有淚痕,把許多話都放回肚裡,匆匆抱過玉姐:「我給姐兒洗臉去。」

  秀英就著燈光一看,女兒耳朵通紅,心中大痛:「我與她洗。」

  秀英擰了手巾,攤平了往玉姐臉上貼,玉姐不由一閃,秀英眼淚又下。玉姐害怕,伸手要抓手巾:「娘,你別哭,我擦臉,我……不疼的,你再擰我一下兒。」

  秀英輕撫她柔嫩軟滑的小耳朵,幾要哭死過去:「我的兒,我心疼你啊。」程謙上來扶著她,又溫言對玉姐道:「你娘吃醉了哩,不怪你,她想給你擦臉。」又戳一戳秀英。

  秀英輕手輕腳與玉姐擦了臉,又哄她說話,問:「疼不疼,是娘不好。」抓著她的手,令她打還。玉姐縮了手:「娘會疼哩。」

  秀英心裡一酸:「娘犯了錯,打也該哩。」玉姐依舊搖頭,後擰不過秀英,便輕輕摸了秀英臉上一把。又說:「文郎哥哥說,他讀書還要挨戒尺哩,都不怕的。」

  秀英恨恨地道:「再不許提他!一字不許!你要理會他,就是要我死!你自家好生讀書,你又比誰差哩?」

  玉姐不敢再問,便以有人笑話她不如文郎,立意為母親爭氣。自此愈發用功,又不肯與文郎玩。

  秀英也不再往趙家去,唯尋何氏說話。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6-6-28 12:24 AM


第十六章:結交

  自間壁趙家老安人做完壽,隔不一月,程老太公也做起壽來。程老太公拐蘇先生回家,使的就是這個藉口,他的生日便恰在這十月末,只不是七十歲,七十歲的是林老安人,程老太公長林老安人三歲,今年七十三了。

  蘇先生端方君子,自想不到此節,程老太公萬事做絕,還要勾一勾蘇先生的惻隱之心:「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接自己去哦。不曉得還能與先生處幾日哩。」惹得蘇先生平白無故歎息了許多聲。

  既做壽,少不得往外間酒樓食肆裡訂上幾桌上好席面、打上幾壇好酒,又下帖兒與左鄰右舍親朋故舊。程老太公在江州城裡也有幾個老友,林老安人娘家也有兩門親戚,都知他家景況,來與他做臉。

  同在江州城,玉姐與林老安人娘家親眷並不相熟,林老安人自思程家無甚親族,一力欲把素姐秀英等與娘家粘作一處,圖日後好有個照應。卻不想素姐靦腆,秀英要強,兩下裡並不曾多親熱。林老安人看在眼裡急在心裡,生恐自己一日去了,娘家人不肯為自家女兒撐腰。

  眼下正有這樣的機會,林老安人把眼睛放到了玉姐身上。卻說玉姐自從趙家壽宴回來,便一心隨蘇先生讀書,門兒也不曾出。她自幼便被長輩眼珠兒似地看著,平素不過往街坊家裡走走,如今天氣也涼了,秀英又自覺在趙家置了氣,玉姐更不敢提出門玩耍。聞得家中有人來,玉姐也是歡喜。

  故而林老安人將她與林家幾個小娘子湊作一堆時,玉姐笑得格外甜。林老安人是幼妹,這林家與玉姐一個輩份兒的皆成家立業了,能與她玩耍的,竟大多是小輩兒。林家與程家也算是門當戶對,雖不大富大貴,也是個殷實人家。然則人口多,攤到各人手裡的就少,不及程家玉姐一根獨苗兒,有甚好東西皆歸於她一人。

  四、五歲一邊兒大的小人兒,正在天真率真之時,心裡有什麼,口上多半就說什麼。玉姐雖年幼,不得盛妝,然手上也掛著兩副鐲子,身上也帶著幾件玉佩,房裡又有吃食、玩器。小人兒們你一言我一語,皆是誇贊:「屋子比我的大多哩。」、「那個瓶兒只我爹娘房裡有,我房裡沒的。」、「這是外頭張記點心鋪子裡的,可好吃。」、「這鐲子真好看。」

  玉姐聽在耳裡,肚裡不免有些得意:「只當是自己家。」她這話還是向程老太公學來,程老太公對蘇先生,便是如是說。孩子們聽得此言,也樂開了。

  玉姐既做了長輩,便要有個長輩的樣子,平素是玉姐拿眼睛眼巴巴瞅人,瞅得人不忍心了,她要做甚便做甚,百試不爽。如今被一干小輩兒們一齊眼巴巴地瞅著,吃食也散了、玩具也分了,九連環給了位侄女兒、氣毬叫個侄子給討了去,身上也少了一塊藍田玉佩,她自家猶覺開心。

  晚間秀英前頭宴散,回來一看閨女,幾乎沒背過氣去:「我一生好強,怎地養了你這呆貨?」

  程謙見不得女兒受責,開解道:「誰叫她是長輩來?頭二年是年紀小,話且說不全,如今給個見面禮兒,也不為過。甚好處沒有,你道那是我們麼,就肯真心對玉姐好。」

  秀英一天忙累,氣道:「給也須看准了人給,總不好肉包子打了狗,倒得挑可給的方好。這個冤家倒好,白做一回冤大頭來,自家還得意哩。」

  玉姐聽得委屈:「誰個可給?誰個又不可給啦?都是一處玩的。」

  秀英雙目失神:「作孽哦!怎地我似安人,你倒似了我娘?我不活了!」

  程謙本待說,我閨女豈似岳母那麼綿軟,回看秀英模樣兒不對,這話倒咽下了:「你娘累著了,說些胡話哩,玉姐去叫李媽媽伏侍你睡下,明早起來你娘與你道不是。」

  秀英要說什麼,又叫程謙一瞪眼,與他對瞪起來,把玉姐給撂下了。玉姐挨挨蹭蹭,也不叫李媽媽,自家耷拉著腦袋往外走。程謙不忍,上前一步抱起她來,親把她往廂房裡頭,一道走,一道說:「你娘怕你把東西給了人,自家倒沒東西使了。親娘才這般疼你哩,換個外人,才不管你哩,憑你把東西給誰,也不替你心疼。又或是你給慣了人,人都當你是傻的,一回二回皆來討要,你白給了東西,還叫人瞧不起……」

  玉姐轉被程謙哄轉過來,拍拍程謙的臉:「我不難過了,爹,你臉都冰了,去歇了唄。」

  程謙摸摸她的頭:「洗洗早些睡了,明兒還有課哩。」

  程謙回了房,自說秀英:「你倒說來,家裡也施粥,也禮佛,便有個樂善好施的名頭兒,尋常人都說好。上回去城外頭收租,車軸壞了,幸平日結了善緣,有人幫襯著抬車,又喚木匠來修。」

  「也不該潑潑灑灑了給。她總該知道,給也有講究!我娘先前……」

  凡事只一提素姐,不消說下文,程謙已能知道這位岳母又做了個壞榜樣,說不得,岳母怕是當了許多回冤大頭,是以妻子才這般焦躁,唯恐玉姐學壞了。

  程謙思忖片刻,道:「那你便教她罷。」

  「還用你說,我今晚就要教哩,我拉著她的手兒往前走,你拽著她的腳往後提!」

  程謙索性閉口不言。

  次日一早,秀英冷著臉給了玉姐一隻匣子:「你也漸次大了,或與人玩,總要有些物什互贈。自家收好哩,要叫人白哄了去,且看我收拾你。該花的時候兒花,不該花的亂花了,到有用的時候可就再也沒了。你且使著,過些時日,便知誰個好、誰個不好了。」

  玉姐猶帶懵懂,左右看看,無人接話,只得上前接了匣子,低聲應了,實不知母親這打的是甚主意。直到新年時,方有所悟。

  玉姐平日少出門,程老太公做過壽,她又在家中隨蘇先生學習。因年關漸近,天氣又冷,街坊門內娘子便不肯走遠,又嫌家裡悶,互相患個門兒倒是好消遣。玉姐頭半晌上課,後半晌或寫字兒、或見各家嬸子,又有各家哥兒姐兒來,漸有些互贈。

  玉姐自接了秀英的匣子,打開時裡面些是些小玩藝兒,也有幾個銀鎖片兒,也有一些琉璃珠子等,每與小友一處玩。忽忽二月,玉姐便被秀英磨了出來。有些遇她只管盯著她手上東西看,總想摸摸,更有甚者不聲不響拿走的。也有就大大方方討要,一次不給下次再來的。亦有不討她東西,反贈她玩器的。也有拿出東西來與她共處一處玩耍的。

  總討東西的,多半只與那麼一、二回,便不肯輕與。若有肯上前、肯出力的,方結交下去。遇到有來有往的,便好作一處。又恐記不得誰與誰,便學著秀英,也拿些紙,自家記了這些「人情往來」。林家林月姐、紀主簿家娥姐、里正家裡三姐與她最好。

  秀英每看了她趴在床上皺著臉兒翻匣子,不由笑了:「這些個家裡還供得起,你又作這小家子樣兒來,收好了罷。來年與你買兩個丫頭使,你慢慢兒就知道怎麼使人了。」她自幼年起,林老安人眼見素姐指望不上,教著她立起來,便也把這一套使到玉姐身上。

  及至年末,玉姐肚裡也新背了十餘首詩,念了一本書,新認幾百字,也認了幾個朋友。蘇先生心憔力悴,與她放假。又尋了程老太公:「玉姐來年可學畫,如今天寒,顏料易凍,開春天暖便學。」

  程老太公自無不可,眼見蘇先生實被玉姐折磨得不輕,歉疚道:「小孩子家沒規矩,先生受苦了。」

  蘇先生道:「她機靈是盡有的,心地也單純,於我也有啟發哩。」

  程老太公道:「她再小些時也是乖巧,在我跟前頗省力,再不想是這般淘氣的。這個,我叫她爹每日看著她上課,她爹管得她哩。」

  蘇先生把嘴半張,半晌不知說甚好,終是道:「不妥罷?」

  程老太公道:「妥哩,妥哩。姐兒是等斯文些,姑娘家家,張口說話嚇著人可不行。再者,她爹也是個好學後生,姐兒自家好強有甚用?不若她爹強,她方能有個倚靠。不數年,她爹歸了宗,若運道好,也好考個秀才,我玉姐才能穿得綢。」

  蘇先生眼前彷若天降一個大坑,跳也不是,不跳也不是。

  「這二、三個月,我冷眼瞧著,先生是有大學問的人哩,為著捨下景況可憐,曲就教這麼個鬼靈精兒,又考不得試、又做不得官兒,委屈先生哩。她小孩子家,用甚高明人教?是我捨不得先生,強留下跟個丫頭片子耍,心裡實是不安,對不起先生吶。」

  程老太公更添一把火,一力攛掇著說程謙之人品高潔:「我先前也招女婿哩,吃酒使錢不提,還自家昧下錢來存。這個不一樣哩,只拿辛苦錢,賬目從來清爽,一絲兒也不沾我的。又常思父母,也不肯總在我家住,又好學,吃得苦、做得事……好歹是個成年男子,與先生說話解悶也好。先生要不肯收這般年紀的學生,只當他是給閨女陪讀。」

  蘇先生耳朵一動:「老丈這孫女婿,彷彿聽說是北地來的?父母雙亡了?」

  程老太公道:「是哩,遇災,叫我揀著寶哩。」

  蘇先生吃不准:「我須見一見他。」

  程老太公把一張愁苦臉變作笑靨:「使得,使得,我自尋他去。」

  程老太公一顆滾燙心思,卻不想程謙並不熱心,程老太公一顆心涼了大半:「這又是為甚?」程謙道:「我於讀書上頭,沒甚天份。」

  程老太公道:「便聽一聽,聽一聽,你想,人家未必要收哩,你須得見一見先生。沒了功名的人家,非過了七十不能穿帛,我去了,除了你們安人,都得穿布哩。你倒捨得玉姐受苦?你掙紮出來,她也有好日子過。」程老太公素知程謙疼玉姐,以此拿她說話。

  程謙低頭,半晌:「我且見先生去,先生許不收我哩。」

  程老太公道:「你可人哩,先生必喜歡的。」

  也不知程謙與蘇先生關起門來說了什麼言語,待開了門,程謙便揀起書來讀。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6-6-28 12:29 AM


第十七章:迎新

  臘月裡大雪紛飛,程老太公一家冷得受不住,程謙與蘇長貞比他們猶甚。你道為甚?原來這南方比北方潮濕,北方是乾淨,倒好捱,南方濕冷,外頭呆久了,倒好似渾身上下裹在一團冰水裡,真真冷到骨頭裡。

  蘇長貞在京中時,倒好與二三好久,掃雪煮茶、把酒論政,到了江州,程老太公也要學一學那雅士,也往自家花園一座小亭四面圍上一圍,擺上酒,邀著蘇長貞飲酒觀梅。蘇長貞裹著羊皮襖,從頭冷到腳,見程老太公抱著個手爐,抖得比他還輕些,不由暗慚。程謙畢竟年輕,又在江州住了數年,比蘇長貞略好些,然則每逢此時,也總在家中。

  三人往亭內坐定,都不喝茶,先將酒注子裡暖的酒滿篩了一杯來飲,方覺身上暖了些。腳上又麻癢起來,頗為難言。喝過一回酒,蘇先生便覺埋首做學問也沒甚不好,屋裡火盆燒得旺旺的,正好帶著小女學生讀書去也。

  一入冬,程謙的事務也少了許多,租子秋天業已收完,尚有些欠了租子的佃戶,程家也總留幾分情面,冬日甚少逼債。冬天河上不好走,倉棧上的事務也少了許多,只餘年前將鋪子裡的事務結算便完。

  正好讀書。

  程老太公見外孫女婿與曾外孫女兒一齊讀書,心中大喜,再不打攪蘇長貞。蘇先生大出一口氣,又慚愧不已:程老丈是好意啊!以此教導起來便愈發用心。

  直到年前數日,家家備著年貨了,方才放假。程謙往見各處管事,又與租了程家倉棧的客商商議來年續租之事,復見欠租未能清還的佃戶,實遇上天災人禍的,便酌情免去一二,若因懶惰而無收成的,便要收回田來不租與他種。蘇先生便閒了下來,與程老太公說要往街上看看去。

  程老太公大驚:「天寒地凍,先生要往哪裡去也?」晴朗天氣尚且難尋覓他,天下再一飄雪,走失了蘇先生,可如何是好?又不敢狠攔他,只得把自己的小廝兒勻出一個來,令平安兒跟著蘇長貞:「你與明智一同伏侍先生出門兒。往秀姐那裡取兩陌錢,就說是我說的,出門好打些酒。」明智正是新買與蘇先生的使的書僮兒。

  程秀英正在林老安人處,因放假林老安人極不放心,把玉姐帶在身邊,教導些家長裡短事務:「天氣寒冷,著風易病,你不要出門了,跟著我罷。」

  玉姐不甚樂意,口上不言,卻把嘴撅了起來。程秀英見了道:「這樣的天,好人才不出門,你再鬧,仔細叫拍花子的拐了去,倒好做個小花子!」玉姐也曾見過叫花子,又皺起鼻子來。

  冷不防平安兒於門外道:「娘子,蘇先生要出門看景兒,太公叫取兩陌錢使。」

  程秀英放下玉姐,便要回房取錢,林老安人道:「大冷天兒,跑出去凍著,我這錢匣裡有,取來用就是。」摸出鑰匙來開了櫃子、取了匣子,拿出兩陌錢來,又抓了把散錢,叫迎兒:「都與平安兒,怪可憐的,跟著先生出門兒。」

  玉姐把嘟著的嘴一彎,笑了。闔家皆知蘇先生一出門兒就找不著了,又不能使繩兒拴了他走,是該多與些賞錢。林老安人既已出了錢,便不再管這事,男人的事情,還是交與太公罷。又抱著玉姐,看著她寫字兒:「這是與你舅公家的、這是與紀主簿家的……」一一令玉姐寫上條子,以防混亂。

  玉姐一頓,跳下椅子:「平安兒呢?」

  程秀英道:「你要做甚?」

  童音尖銳,平安兒早停了下來,門簾子外頭垂手道:「小的在哩,大姐兒有甚吩咐。」

  程秀英截口道:「你這去,她是也想出門野去哩,」又數說玉姐,「開了春兒帶你去上香也使得,去鄉下也使得,大冷天兒,你不許往外去。」

  玉姐兒道:「我又不出去哩,你們看著,出也出不得。我怕先生又走不見了,想法子哩。」平安兒站住了,聽見程秀英道:「你有甚法子?寫你的字兒去。」

  玉姐大為不樂,作出要哭的模樣兒來,林老安人心疼了起來:「你說她做甚,許有法子哩。」

  玉姐果然是有法子的,她取了自家手帕,提筆寫了「望好心人送還厚德巷程宅,與錢兩陌」命平安兒:「拿去繫在先生領子上,先生找不著路了,就拿出來。」

  林老安人笑著拍桌:「你這是哪裡學來的?」

  玉姐道:「就是方才,老安人使我寫字條兒哩。」程秀英且氣且笑:「平安兒自去的,多的錢與你打酒吃,」回來擰著玉姐的臉,「你先生又不是東西,怎能貼了條兒?」一語畢,又覺失言,這東西與不是東西,便是學究一時半會兒也難分解得明白——只得閉嘴,又恨恨戳了玉姐額頭一指。

  林老安人抱著玉姐:「好狠心的娘,就這般擰咱們的臉,不理她,咱們寫字兒。」

  蘇先生頸上到底沒繫個寫地址的條兒,人也回來了,只累得平安兒與明智兩個臉色便如天下飄下來的雪。他們兩個終是把蘇先生跟丟了一回,全賴蘇先生出門兒騎的那頭老驢把蘇先生領回程家。

  蘇先生又走失一回,回來後猶不自知。平安兒與明智兩個因得了賞錢,倒也不覺甚苦。反是林老安人疑道:「你說他原是京中大官,學問好,怎地連路也不識得?他做官的時候每日上朝,難道也走丟了?別是你認錯人,弄了個假人兒罷?」

  程老太公直擦汗:「我是真人,他為甚不識路,我亦不知。」

  他卻不在,蘇長貞上朝的時候,早起五鼓,天色猶暗,甚都看不清,並無新鮮事兒勾著他。他娘子是晴天為他備一匹識途老馬,雨天為他備一頂誰路小轎,千萬囑咐了牽馬的、抬轎兒的:「不許聽他的,下了朝,只管把他領將回來。」

  但有要緊事,蘇長貞也知道個輕重,只管辨明瞭方向一頭紮去,不敢旁觀,如此便可按時到了該到的地方。

  新年前,家家灑掃一新,各各備年,又掛紅燈籠,四下走親戚串門子,玉姐得隨著長輩四處走動一回。因下雪地滑,玉姐往紀主簿家玩時且跌過一跤,虧得娥姐眼疾手快,正在身邊,一把拽了起來,方保住了門牙。玉姐嚇出一身汗,自此走路便常留神腳下,縱玩得開心,也不肯不管不顧了。

  回到家裡,素姐見她身上衣裳糊了泥,便問出了何事。得知險些跌壞了,又掛心外孫女兒,遂取了一百零八子兒一串數珠兒與玉姐掛到左臂上,一圈一圈,仔細繞了半條胳膊:「這是我素日念經用的數珠兒,撚著它念過的經沒有一萬篇也有一千篇,你好生戴了,保平安哩。」

  程秀英看玉姐短短一條小胳膊,被串數珠兒纏得胖了兩圈兒,欲要拿下,又怕犯忌諱,只得一頭念著「阿彌陀佛」,一頭解了數珠兒,繞了三繞,給玉姐掛到頸子上了。

  說來也奇,自打掛了這串珠子,玉姐走路便穩穩當當,不肯再跌跤了。

  年前三日,因死了父親分了家的柳家留下的老宅忽地揭了封條,又進進出出了五六個人來灑掃,忽忽半日,又有三、五輛騾車來。厚德巷裡住著人的各宅把門兒一開,不免探出幾個頭來打探。

  程福回來報與程老太公:「是前番鬧分家的遊大戶家,他後娶的小娘子帶著兒子搬了來哩。小娘子姓陸,二十上下,帶著個四、五歲的兒子,喚做念郎。」

  程素姐道:「恁狠心,年都不叫一處過,孤兒寡母的。咱們家還是使人去問一聲兒,看有甚要幫的。」

  林老安人斥道:「休要惹事,寡婦門前是非多,躲且不及,你偏要硬湊上去做甚?她既住得起柳家宅,那是手裡有錢,不缺吃、不缺喝,兒子也不缺一個,要你幫甚?她要沒了吃喝,又或有人欺負時,再打發人救場也來得及。」

  程秀英焦躁道:「哪用咱去救!游大戶又不是青年死了,才丟下個小寡婦,那是可憐。游大戶好娶孫媳婦了,倒弄個差了幾十歲的小娘子,圖甚?青春小婦人,甚樣兒郎嫁不得,偏要跟著個半腳踏進棺材的糟老貨?一個好色,一個貪財罷哩!小寡婦既跟了老頭兒,就該知有今日,她自家盼來的哩。這樣人,倒好惹了?叫她粘上,怕不脫掉一層皮。」

  說得素姐不吭一聲。

  不獨程家,便是紀家、王家等,亦止命使女養娘一類人物往陸氏處說:「聞說娘子搬了來,使我來相看,年下忙碌,不得空兒親來,娘子千萬擔待。」又丟下些糕餅茶果,權作見面禮。

  各家心中是一樣想:寡婦門前是非多。且游家是城中大戶,既是家主不喜,誰又無事與她撐腰?又有一等婦人如秀英等,亦瞧不上陸氏一朵海棠花兒偏要送上門去叫滿樹梨花壓——十分不待見她。

  陸氏卻把門一關,教著兒子讀書,自過起日子來。

  新年既至,各家吃起團圓飯兒來,程老太公強拉蘇先生一同上桌:「我家人口少哩,一道吃,熱鬧些兒。」老安人便逗玉姐:「守歲不可睡了,守不到子時,老天爺不給你長一歲,你來年還是三歲。」

  玉姐信以為真,飯也吃得不香了,眼巴巴等子時。待到亥初,實是硬撐不得,又恐不長歲數,把白嫩嫩一隻左手塞到嘴巴裡一咬,疼得哭了起來:「嗷,嗚嗚……」

  素姐心疼不得:「這是做素,滿桌子好菜,你咬手做甚?」

  玉姐抽噎道:「頭懸梁,錐刺股,疼能提神兒,我咬得疼一疼,就熬過子時了,不想這般疼……」

  滿屋子撐不住,一頭笑,一頭給她洗手。虧得她滿口乳牙,咬得不深,只留下一上一下兩個月牙般印子,並未出血。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6-6-28 12:32 AM

本帖最後由 紀伯崙 於 2016-6-28 12:32 AM 編輯

第十八章:追打

  往年新年,玉姐尚小,斷無此熱鬧,今年非但添了一個蘇先生,又有玉姐承歡膝下,程家熱鬧不少。因玉姐這一哭,眾人一笑,很是提神。

  玉姐終是哭哭啼啼挨到子時,四下裡鞭炮齊響,玉姐握著胸前念珠,念一聲:「阿彌陀佛,我可長大了。」

  又逗得眾人一笑,笑過便各各回房休息。程秀英又囑明智:「給先生屋裡再多攏個火盆。」再上下叮囑了熄燈,看好火燭一類。程謙已抱了玉姐,玉姐兩手抓著他的領子,睡著了。

  次日起床,見面只許說好話,新年前後,風俗便是不能說「破氣話」。這一天玉姐磕了幾回頭,先帶往秀英夫婦屋前,將父母堵在床上磕頭拿紅包。又與秀英夫婦一道再往長輩處拜年。無論素姐、程老太公、林老安人,皆有所賜。林老安人發完壓歲錢,命秀英給她收好:「往後都要她自家管錢。」這也是林老安人教女的不二法門,她總覺是因素姐幼時萬事不沾,日後才剛強不起來。

  玉姐道:「還有先生那裡未拜年哩,我是要討壓歲錢,還是要送束脩去?」

  程秀英道:「束脩還用你?我早備下哩,先生面前,少說這些俗氣話,你只管進去磕了頭,說了吉祥話兒就是。不許討要東西,記下了?」

  玉姐道:「記下了。」

  又往蘇先生處拜年,蘇先生的束脩程老太公自是不會克扣,早早清了上一年的,又付了下一年的。蘇先生年前往街上一轉,反手揀文房四寶買了一套來,權充作壓歲錢給了玉姐。程謙算不得他學生,至今猶算是女兒的陪讀,便不贈了。

  次後便是拜神,蘇先生不便相隨。獨自在小院兒裡仰面望天,也不知在想甚。程家大小卻以次進椒柏酒,飲桃湯。復入程老太公所居正堂,進屠蘇酒,膠牙餳,下五辛盤。進敷於散,腳卻鬼丸,各進一雞子。這回飲酒,卻是必得從玉姐起。玉姐嗆得面皮通紅,涕淚齊流,看得素姐好不心疼。

  繼而造桃板著戶,謂之仙木,便是所謂「總把新桃換舊符」。

  再次方是交際,程老太公新頗有幾場酒要吃,有同年考中秀才的葉老舉人邀他去吃酒,林老安人亦要攜他回娘家,日日奔波。玉姐最是歡實,正旦又叫春節,到了這一天,便是春天了。玉姐隨林老安人往林家時,又與林家月姐玩處一處。

  新年時,正是荷包豐滿時,兩家都稱小富,並不許哥兒姐兒隨意上街,只好在家中玩。玉姐與月姐一月未見,各各十分想念。月姐指著玉姐頸上佛珠笑道:「僧不僧,道不道,你帶它做甚,怪剌剌的。」

  玉姐道:「我家阿婆與的哩。每日要我戴,說戴了就不跌跤了,我年前險些臉著地了。」

  月姐捂嘴笑道:「是你跑得太快了罷?可要小心了。」

  又各翻了荷包,互通有無。玉姐的荷包裡有新年素姐與的兩個海棠式小銀錁子,月姐兒的銀錁子卻是如意狀上頭還有個卍字,叫做「萬代如意」。

  兩人各瞧了對方手裡的式樣新鮮,便換了過來,又互相拋了耍。玉姐回到家中,秀英又查一回她所攜之物,見沒丟甚要緊物件。玉姐得意道:「我又不傻,才不做那冤大頭哩。月姐最好,我只與她一道作戲耍子,這是使阿婆與我的那個換的。」

  秀英就著她的手一看,道:「這倒吉祥,換倒換了罷,回去往你匣子裡收好了。」

  往後數日也如此過來,又有各家街坊有甚好物,也互通個有無。就連陸氏母子那裡,也有相贈。陸氏使個婆子拎一食盒茶果來:「我家娘子命我來,上復娘子,守孝人家,不便走動。府上與的果子極好吃,哥兒愛哩。咱家也有些果子,還請府上別嫌棄。」

  因進退有禮,便是秀英,也要說一句:「好伶俐人兒。」從此嘴上留德,不多言語甚麼了。林老安人也還歎一回:「行事恁規矩,可惜了。」

  兩人說話間卻不曾想,一年之後,二人倒要沒口子咒這陸氏。此時只管翻看廚下糯米粉有無受潮、種種餡兒齊不齊全,備著燈節好做元宵來吃。

  元宵兩事,一是看燈,二是吃元宵。看燈除非看個熱鬧,亦有男女相看之意,是謂「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程家既無將娶之男,又無恨嫁之女,看燈便是看燈,吃元宵便是吃元宵。

  江州城內紮起鰲山,程家一家也去觀燈。理不得步障,便拿布條兒繫作一串,以防走失。程謙看女兒甚緊,親把她扛在肩上,握著她腳,又使繩兒一頭拴她腳上,一頭繫在自家腕上,方放心領她出去。

  街上玉姐又看中一盞走馬燈,林老安人不吝買它,卻是無手拿它,還是叫來安兒先拿了。

  回到厚德巷,各家哥兒姐兒亦是各提一盞燈,更有里正家裡的成哥兒把著盞打轉兒,轉得自家頭暈,腳下一軟跌坐下來,手中失了燈,跌破了燈籠,復又大哭起來。

  待出了正月,各家自有事忙,玉姐依舊讀書,功課漸多,蘇先生果然開始教畫。玉姐每畫得身上臉上手上皆是顏料,秀英見一回笑一回。玉姐暗暗發狠,必要在意,卻不知何故,一擱了筆,身上不是這處便是那處總要添些顏色。

  如是月餘,三月十七,正是玉姐四歲生日[1],也吃生日湯餅,也穿新衣,又有新鐲子戴。蘇先生始教她些算學,秀英聽聞女兒學算,於外頭尋了木匠,特特訂了把小算盤來。玉姐帶著小算盤往去聽課,蘇先生愕然道:「這是要做甚?」

  玉姐道:「娘聽說要學算學,給做的算盤哩。」

  蘇先生撥弄許久,玉姐聽著算盤珠兒辟啪作響,看著蘇先生手指翻飛,還道內有關竅,用力瞅著。忽聽蘇先生道:「這要如何用?」

  玉姐兒道:「不是先生教我麼?」

  原來蘇先生教課,天文地理且不說,單指算之一樣,卻是用的算籌。算盤兒他也見過,卻並不會用的。程老太公得知,把秀英數說一回,又命備下算籌來。蘇先生即迷上算盤,徑往秀英處請教算盤之術。

  蘇先生一派風光霽月,秀英不免驚訝:「跟我學?」

  蘇先生道:「娘子會,我不會,自向娘子請教。」

  秀英能寫會算,卻不知如何教這位老翁。蘇先生以手加額:「娘子若不方便,將口訣寫與我也使得。」

  秀英只得寫了口訣來與他,程宅復響起了辟啪聲,自三月至年終,每日未時至申時,從不間斷。幸爾他自居西院,止一把算盤,響動不算甚大,方未攪得四鄰不安。

  展眼新年又至,程宅上下皆識蘇先生,唯蘇先生尚識不全程宅下人,餘者皆如故事。

  卻說這一年燈節,厚德巷又鬧出一件事來。

  一年下來,街坊也知這陸氏娘家貧寒,父親雖中了秀才,卻已死了,母親不得已將她嫁往游家,卻拿聘禮為她兄弟娶妻造房讀書。如今還要指望她貼補一二。游大戶一死,繼子便不肯空養這便宜舅家一家子,亦不肯讓這小兄弟念郎分薄了家產。為何?陸氏年輕,游大戶疼愛她,在世時於陸家多有幫襯,陸氏兄弟於街上遇著游大戶兒子,且要擺一擺舅家譜。游家眼裡,陸家就是一家叫花子,典了女兒來,游家使女也是如此買將來——卻硬要做妻,游大戶不知發的甚麼昏,居然也允了。

  游大戶之元配與他也是門當戶對,合兩家之力,方有此局面,眼見拿著元配的,貼補後來的,元配之子如何不惱?卻將簿子拿來,請了族老證人,道是不肯吞了幼弟財物,且分了家,免得日後囉嗦,是謂「親兄弟,明算賬」。

  點了自家母親陪嫁、妻子陪嫁,又點出族中公產,大宅自是祖產不動,一分二分,分了些兒與陸氏母子,權作分家。陸氏母子僅得一座鋪子,若干銀錢,鋪子取租,銀錢便典了柳家宅子搬來。

  眾街坊聽了皆歎,道是陸氏命不好,先是投錯胎,父母不慈,拿她與個老人作填房;次是所遇非人,年輕守寡;繼而是繼子不孝,攆她出門。是以街坊也漸看顧於她,也不甚計較她守孝,倒邀她走動一二。念郎也漸識街坊玩伴。

  這念郎生得玉雪可愛,陸氏又教他讀書識字,只待再長一歲便送去塾中讀書。這念郎卻是老來子,其父在時鍾愛異常,陸氏又止有此子,更是疼惜,也是乳母丫頭捧大,又常聽說自家是大家公子,每有一股傲氣來。

  燈節裡與眾人玩處一處,各人比起燈籠來。鄰裡孩子得家裡人囑咐,都說照看些程家,玉姐又生得好看,性子也好,也常拿些茶果與眾人分吃,從娥姐往下,都說玉姐的燈籠更好。念郎起了擰性子:「必是我的好看。」

  又要奪玉姐手中燈籠往地下摔踩,玉姐手時的東西,豈是好奪的?一奪二奪沒奪下。娥姐道:「你是小兒郎,她是姐兒,當讓著她。且她的確是好看哩。」娥姐發話,文郎等原就偏心玉姐的一齊開腔,哪個管你爹是不是游大戶?!又有看熱鬧的李家二姐等,也說:「娥姐說是,便是。」

  氣得念郎道:「你們是好人,都心疼這絕戶哩!」

  娥姐年長,曉得這不是好話,連啐幾口:「呸呸呸!你不學好!」拉著玉姐道,「咱們一處玩去,不理她。」

  念郎怒道:「她家沒兒子,她爹是倒插門兒,可不是絕戶?!我說實話來,偏你們好心!她一家子要絕香燈,沒人上墳,且受人欺哩,且要賠錢!」

  玉姐並不知「絕戶」之意,初尚不覺。及聽到後來,始覺不對,她自三歲讀書,記事漸清,又清明掃墓祭祖,聞程老太公之歎,乃知絕香燈之意。兩相印證,便曉得這「絕戶」不是好話。掙脫了娥姐的手兒,掐腰指著念郎:「你閉嘴。」

  「我就不!」念郎火起。看著玉姐手裡燈籠,又奪來往地上摔,玉姐手上一疼,卻是攥得太緊,叫念郎猛一拉,手上極疼,當時疼紅了眼。念郎見玉姐猶指著他,伸手把玉姐一推,險些推倒。娥姐看不過,上來主持公道。

  卻見玉姐,伸手把頸上念珠一摘一裡,掄圓了胳膊把念珠舞成一條軟鞭,徑往念郎身上打。念郎吃她打了四、五下,方醒過神來,哭爹喊娘往家中跑去。玉姐一道追,一道打,哭道:「你才絕戶,我把你打作絕戶!」

  娥姐道:「快尋他們家爹娘去!」自家拔腳去追。看著前面人短腿,追著卻實是費力。玉姐手持兇器打紅了眼,娥姐又不敢靠近,暗罵念郎真是個討厭鬼。

  這許多孩子一道喊將起來,驚動了各家長輩一齊來看。陸氏摟著兒子便哭:「我可憐的兒。」身上也挨了玉姐幾下,玉姐道:「我只打他,你攔著,連你一道打!看這爛舌頭的再說絕戶!我打絕了他!」一道說,一道打。

  陸氏反手要拽她念珠不令打,玉姐把手一抽,一腳踢到她胳膊上。

  眾街坊看這樣兒不好,原沒甚想頭,待聽「絕戶」二字,心中皆明。暗道打人不打臉,小小孩子,竟這般口上不積德,難怪玉姐要打他。

  旁人只是觀看,秀英登時火起,喝道:「玉姐回來!」

  玉姐恨恨提著念珠回來了。

  娥姐見秀英面色不對,大聲道:「不怪玉姐,是念郎欺負人哩。我們一道評燈,都說玉姐的好,念郎必說我們作弊,說玉姐家是絕戶,還要奪玉姐的燈來摔踩,又推玉姐在地上。玉姐方氣不過還手來。」

  秀英把玉姐手一拿,就是燈火來看——元宵本就各自懸燈——嫩生生小手心上果有兩道拉出來的紅印來,立時眼珠子叫燈火映得通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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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架空架空,本文歲數都按實歲來算~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6-6-28 12:36 AM


第十九章:倔強

  卻說秀英見女兒手上拉出兩道紅印,眼珠子也紅了,那頭陸氏猶抱著念郎低低啜泣。左鄰右舍亦有那憐香惜玉之人,又覺陸氏可憐。左右不過念郎小孩子家口上無德,倒吃玉姐一頓亂打,這虧吃得竟是比玉姐還大。且程家無兒,念郎也不算編排得人。

  便有人站出來相勸:「小孩子家犯口角,大好的日子,休要多計較,兩家各散了罷,依舊吃了元宵兒,且看燈去。」

  陸氏猶一身孝衣,燈影兒下窈窕可憐的俏模樣兒,也不多爭辯,親將念郎抱起,朝街坊一禮,悄悄兒把身一轉,使女擁簇著回了門內,將門一掩。只聽得門內一聲哭:「可疼煞人!」又有使女聲音道:「娘子且捨動手,就把細皮嫩肉打得青紫。」

  門外諸人聽得好不尷尬。

  秀英卻拉娥姐的手兒道:「虧得有你看顧。」又謝里正家三姐:「虧得有你相看,不然,我全家叫人罵了且不知。」又團團向街坊道謝。自抱了玉姐復還門內。

  程家這節也不過了,自往家裡去,秀英縱憋著氣,也不肯把實話說與程老太公等,素姐更是一字不漏。卻不知街上這一番鬧,門內早已知曉。便是正在念經的素姐,也覺出不對來,聽了焚香所報,自鎖在門內哭了一場。

  第二日上,陸氏門內就打發出個使女來,去請了個郎中來,道是念郎被打得狠了,又吃了一嚇,發起燒來。恰此時,陸氏娘家又有人來看女兒與外孫,見此情景復又鬧將起來。陸老婆子哭聲淒厲:「這是做了幾輩子孽,孤兒寡母叫人欺上門?!」幸爾她不似吳家那般撒得起潑,並不曾在程家門前打滾兒。

  里正與紀主簿家看著不像樣子,何氏等都與秀英相熟,里正家看著秀英長大幾十年街坊,說不偏袒也是偏袒。素日關起門來也為程家可惜,見此情景,便要做個中人,與兩家說合說合。

  素姐一看外孫女兒小手內通紅,就哭得肝膽俱裂,聞說要帶玉姐去,嚇得幾欲昏倒:「這怎成?!」秀英道:「我自去,倒要看他們要拿我大姐兒如何?」素姐嚇得不得:「你女人家……」說到一半自家就洩了氣。林老安人道:「我與你一道去。」

  素姐左看右看,終是下了決心:「還是我去罷,他家都是女人,男人去倒像是欺負他們了。」素姐此時猶存著自家尚有兩個男人,陸氏是寡婦之心,竟帶著些憐憫之意猶不自知。

  待到了里正家中,陸老婆子便不依不饒。

  兩家齊在里正家正坐定,又有紀主簿作個證人,趙家等街坊亦來說合。陸老婆子必要程家斟茶認錯,又要賠湯藥錢。陸氏只管抱著兒子嚶嚶哭泣,待聽陸老婆子如是說,方抬起淚眼道:「這幾個錢,我倒還有。不須賠的,只把我哥兒嚇壞了。」

  素姐初時有些怕,她實叫吳家鬧怕了,比及見陸老婆子並不似吳大娘子般使潑,身上雖是布衣,卻也整潔。又不甚怕了,待見陸氏哭泣,想到玉姐手也傷了,還要叫人逼勒,那頭林老安人將將與里正見禮,這頭素姐已哭上了。

  陸氏自言是寡婦可憐,不求逼勒,只說念郎叫嚇著了,要安撫。卻不知這厚德巷裡有個人比她更可憐。她自是會哭,卻不知程家宅內另有一個比她更能哭。

  素姐上被母親管束,下有女兒不聽她管束,唯有玉姐年紀尚小,每於她哭時於她拭淚捧茶,看玉姐自是不一般。也與陸氏對哭起來:「好好一個姐兒傷了手,可如何是好?是阿婆沒用哩,止得你娘一個閨女,你娘又只養了一個女,誰叫咱們是弱女子哩,叫人欺了就欺了,你又出的甚麼頭?人說你是絕戶哩,就是欺你是絕戶,沒的忍了罷……」復又哽咽了起來。

  街坊四鄰一想,也是,素姐的命,較陸氏更苦萬分,漸把這話風兒又轉了來。里正道:「原是孩子家口角,當不得大事,我便作個東,你兩家一道吃個茶,抬頭不見低頭見,日後還是街坊。」

  秀英咬牙冷笑:「原是孩子家口角?我姐家一字未問他家事哩,怎生口角得起來?如今倒說孩子家口角,孩子家口角,又是打門,又是要訛錢算甚?孩子家口角且要個婆子來逼勒我家五歲不到一個姐兒,好體面人家!」

  陸老婆子欲聞言也站不住,站將起來道:「並非口角哩,直打我家哥兒哩,哪口角得起來?!」

  秀英道:「那便不須說,待要說時,我使人往你門首數說你家寡婦門前是非,有種你便出來打!打且打那嘴賤不積德的王八一個,罵都要罵我闔家上下哩。誰見著我姐兒打傷他哩?憑你一張口,關起門來自家掐的便要訛我!當我好欺,你看錯人了!」

  紀主簿眼看要遭,忙上來打個圓場:「原是孩子家事,罵也罷,打也罷,兩家長輩何須出面兒?」

  秀英便問:「是誰必要逼勒著里正做保,要我家來的?放了屁卻使手掩,好金貴的人兒!」

  素姐又哭將起來:「原是我們命薄,沒了兒子,便是三歲孩子也能欺辱得。你又何苦好這個強?要磕頭要賠罪放著我來罷,只別逼勒我家姐兒,才四歲哩,好生苦也!」她自聲音綿軟,性子更軟,哭泣起來真是如泣如訴。

  場內一時尷尬。里正把這許多人弄到家中來,原是想說合,不想陸老婆子這般剛強,素姐又哭得可憐,陸氏又只知抱著兒子哭,秀英一絲讓步的心也無,暗道婦道人家恁般難纏。冷不防被念郎一雙眼睛看著,渾身都麻了起來,若非這小子口上犯賤,何來如今這般?

  里正一怒,便強與兩家上茶:「且吃這一盞茶,與我個面子,往後還是街坊。」

  陸氏情知不得不飲,秀英一揚眉,橫豎玉姐沒吃虧,兩人就端起茶來。陸老婆子又數說陸氏:「性子忒好。」秀英道:「可不是好,小寡婦家不知羞,教個兒子罵到人面上哩。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兒,可不是好性兒。」素姐又哭了起來,把陸氏壓得再哭不得。里正頭疼不已,只得說素姐:「休要再哭了,幾十年街坊看在眼裡。」

  兩家飲罷茶,一從東、一從西,互不挨碰著各回家門。

  兩家各歸家內,陸氏自勸慰著陸老婆子,又把念郎乳母叫來數說:「是誰教的哥兒說這些個?不學好!竟說到人面上去了。」又叫牙婆來要賣人、買人,任乳母、使女哭泣哀求,一絲不動。

  又使往程家送茶果:「我娘老背晦了,原是念郎的不是,毋往心裡去。」

  秀英卻不吃這一套,狠罵一回:「尋完了事,卻叫苦主不則聲,她道她是誰?!那婆子自姓陸,倒管得游家事,一句老背晦便打發了,道人是傻子哩!他是兒郎哩,他不絕戶哩,且看長不長得大罷咧!個克父的東西!他母親的孩子,沒人教,他會說?看著倒像個好人,背地裡挑唆著嚼舌頭,怪道叫人家逐了出來,是恐她亂人家宅哩!真真是個攪家精!禍害!」

  李媽媽奶大的玉姐,是親向三分,不親也是親,亦是不岔,言語較秀英更甚:「八十老翁十八新婦,不知誰的種哩!還自稱大戶家孩兒!游家為何趕他出門,他自家知哩。來往不消二年,街上街坊就向著他說話哩,不知下的什麼蠱!這就信一個姐兒,能打得了他家大了一二歲的哥兒,不定那傷是怎麼來的哩!我姐兒手上傷還未好哩,至今寫不得字兒,那克父克夫的東西,還要反咬一口,狗都不這般幹哩!」

  街坊四鄰原說陸氏識理,復經此二人一說,又道陸氏狡詐。又有一干婦人,素與秀英說得到一處,聽李媽媽話裡話外之音,都把自家男人死死盯著,深恐他偏向了那個小妖精。

  不知為甚,游大戶家裡亦知此事,又使人來勸陸氏「好生教養念郎。游家一向憐貧惜弱,居然欺負起人來,丟盡祖宗顏面」,把個陸氏氣得倒仰,復又關起門來,一意教養念郎,令其讀書,長大好考個功名。

  程家為此事,正月也不曾過好,蘇先生知道了,亦唯一聲歎息:「女戶單丁,蓋天民之窮者也。」這回便不消旁人說,他亦知不能示了弱。程老太公又打點了禮物送與里正、紀主簿家兩處,收拾善後。

  卻說玉姐手上傷養過二、三日便好,那頭念郎也不知為甚,總將了個把月。玉姐猶自憤憤,她隨父母居住,每晨起,便往院內站定,看著程謙舞槍棒。

  原來程謙會些武藝,耍得好槍棒,每日起來必要舞習一回。玉姐看不幾日,便央程謙:「爹,教我。」

  程謙道:「教你甚麼?蘇先生教得不好?」

  玉姐眼睛一錯不錯看著他:「我要習槍棒!」

  程謙哪裡肯答應?便是他答應,程老太公、林老安人也覺女兒家不好舞槍弄棍,素姐更是不捨,唯秀英有些猶豫:「略知些也好,再遇游家短命鬼,倒好免叫推跌了跤。」

  不想玉姐性烈,不叫她練便不吃飯,誰都哄不得。程謙道:「你先生正要教你習射哩,那也是武。」玉姐卻是個難哄騙的:「都要學!」

  秀英哭著拍她兩巴掌:「冤家,你就仗著我與你爹、太公、安人心疼你。你餓,餓,餓,餓死罷咧!」林老安人一想:「小孩子家不長性,現允了她,不幾日自家就撂開了去,越攔她越成心病了。」終是不得不應。

  又要與她張羅選使女:「常帶幾個使女,打鬥起來也好有個幫手。」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6-6-28 12:38 AM


第二十章:使女


  買使女專一為相幫姐兒打鬥,看似玩笑話,實則認真,便是不為打鬥,也要添兩個幫手方好。且程家上自林老安人下至秀英,各有兩個使女聽用,玉姐單有一個乳母李媽媽,確需添個人手。

  當下秀英使丫頭小樂兒,往去尋接生的王媽媽來。這王媽媽既是穩婆,又兼著牙婆,也算是個媒婆兒,程家使慣了她,但有事,便喚了她來。程家給的謝錢又足,王媽媽偏愛往他家跑。

  一路上便問小樂兒:「又要買人哩?可是娘子懷了哥兒要買奶子?」

  小樂兒丟老大一記白眼與王媽媽:「您老到了家可千萬不敢這麼說,是要給我們大姐兒買丫頭使哩。」

  王媽媽心中有數,袖子裡取出一陌錢來塞與小樂兒:「累你跑這一回,這一陌錢拿去買果子吃。」小樂兒十分推讓:「為娘子跑腿,難道不應該?家去娘子自有賞哩,媽媽休要多心。」王媽媽道:「娘子賞你是娘子的,我謝你,是我的。」

  小樂兒方笑嘻嘻接過了錢,微一屈膝:「謝媽媽了。」王媽媽見她收了好處,便東拉西扯,打聽些門道:「家裡娘子想要什麼樣的丫頭哩?老太公、老安人有說甚?姐兒有甚想念?」

  小樂兒悄聲道:「我只說與媽媽一個人,媽媽萬不可外傳。」

  王媽媽見狀也把頭兒一低,聲音壓得低低的:「我老婆子活了五十歲了,從來嘴最嚴,定不叫你坐臘。」

  小樂兒道:「元宵節,姐兒與人玩,惱了,小孩子家鬧將起來。娘子便說,姐兒還小,沒個幫手,要個能護主兒的哩。」

  王媽媽肚裡一輪回:「這要機靈的容易、要粗笨的也容易,要會唱曲兒的容易、要認字兒的也不甚難,那些眼睛都看得見。這要忠心的,偏就最難了,人心隔肚皮哩。這般為難,倒好叫我多賺幾個錢。」

  王媽媽得了小樂兒消息,往見秀英與林老安人便先有了計較。小樂兒引她至秀英正房,林老安人與素姐亦在,王媽媽先叉手問個好兒,又說:「老安人精神越發好了。不知喚老身來有甚差遣?」

  秀英道:「媽媽是做慣了的老人了,倒要勞動媽媽尋摸兩個聽話的好丫頭與我家大姐兒使。」

  王媽媽道:「娘子要甚樣的丫頭?多大的?這裡頭有講究哩。無非好些的貴些兒,略次些的少使些錢。」

  秀英道:「好的怎樣,次的又怎樣?」

  王媽媽道:「好的自是模樣兒也好、性情也好、又勤快、又肯學,次的要是模樣差些兒、要是性情差些、要是懶,總有不如意處。既是買來伏侍姐兒,又不要弄來妝門面,樣貌倒在其次。家裡有姐兒,誰去看使女?頂要緊的是勤快又聽話。有這等丫頭,便是模樣差些,也算是好的了。生得好了,心便容易野,何苦養這等禍害?倒不如醜些的好。」

  秀英聽她說了這一串子,倒也有理,便道:「我倒要尋兩個年紀與大姐兒相仿的,一道兒長大,好養得熟。」

  王媽媽一拍巴掌:「還是娘子說得明白,就是養得熟這三個字最是要緊。有那等一等一的伶俐人,養不熟,指不定又來害主,要來甚用?」

  林老安人道:「老實本人自是好,你卻不好拿那次一等的蠢笨丫頭故說是老實來哄騙於我。老實還是蠢,我空活這一把年紀,且還分得清。」

  王媽媽連稱不敢,又問:「這一分價錢一分貨,不知府上要什麼價兒的呢?這一個金尊玉貴的姐兒,卻不好輕慢了。但買人賣人,總要分個三六九等……」

  林老安人截口道:「你個刁鑽老貨!府君家買了兩個養娘,還花了上百銀子哩,錢多錢少,哪有個足字?我要那頂好的,你又有了?休要說嘴,只說你能拿得出來的罷。」

  王媽媽滿臉堆笑,躬身道:「總是瞞不住老安人,實話與老安人說,似府君家那般買的,是他們買賣做得大的,單揀那打小生得好的女娘來細細養,又教讀書識字,又教彈唱歌舞,養大了專一等賣好價,老婆子小本買賣,卻沒這等本事,只好轉個手兒,得些個辛苦錢糊口。買時多少,賣時就不定這個價兒了。似這等五、六歲女孩兒,我手裡,一個倒要十兩銀子——卻是不收錢,只收銀的。」

  秀英啐她一口:「好個利口的老貨,我便與你錢,也與你足足的,且不拿那九二串[1]與你。」

  王媽媽嘻笑著應了:「我卻不為娘子會坑我,娘子想,兩個丫頭二十兩,況了銀,我一把老骨頭,怎生搬回家去?卻不是要閃了老腰?」說得屋內俱是一笑。當下秀英取了二兩三錢一個銀角子與王媽媽:「也不用再剪了,只作二兩罷,餘下與媽媽吃茶,待有了好丫頭,再與剩下的。不拘醜俊,只要端正好使。」

  王媽媽袖了銀子,千恩萬謝,又賭咒發誓,必要給玉姐尋兩個好使的丫頭。

  卻說王媽媽袖了銀子往家去,暗想這回賣人做得漂亮,又不須十分好看、百般伶俐,買時就便宜,又可賣個高價,一表一裡,兩個五、六歲毛丫頭,倒可賺得十幾兩銀子,回去可要好好上炷香。略實誠些,又不須生得好的丫頭,倒是不難買來。

  程家卻不坐等王媽媽消息,小樂兒因得了王媽媽謝錢,往外買了三升瓜子兒,四處一分,搬張小凳兒與迎兒等一處磕著瓜子兒說話。小喜笑道:「你這婢子倒靈醒知道孝敬我。」吃小樂打了一巴掌:「有得吃還堵不住你的嘴。」

  迎兒道:「只怕你還要求她說哩。」

  小樂兒便知有事,笑道:「好妹子,我不問她,我只問你,你說與我聽罷。」又抓一把五香瓜子兒塞與迎兒。迎兒道:「太公說開春了,要往鄉下住幾日,也是踏青,也是看看他們種田上不上心。我們便有的跟著去,有的來看家……」

  一語未畢,便見小樂兒跳將起來:「可不得了,我出門兒走一遭,竟閃了這事兒。」悔得直跌腳。小喜看了暗樂,看夠了小樂後悔的模樣,方道:「沒出息的小東西,看這把你急的,你只管把娘子伏侍好了,娘子自帶了你去。」

  小樂兒扯著小喜兒道:「我的好姐姐,人急得上火,你看得可樂。」

  小喜道:「罷罷罷,不撩你了,太公說了,除開看房兒的,伏侍的人都要跟去哩。」小樂兒方一拍胸口:「可嚇煞人。」

  眾人又一齊說笑戲鬧。

  卻不知程老太公正眉頭緊皺,掐著指頭算哩。程老太公本意,卻並非為踏青而來,原是他在鄉間有的,租與佃戶耕種,每年收些租子,除開自家吃,也賣些。佃戶有勤有懶,做爹的勤快不定兒子也勤快,便要時時剔簡,以防荒了地。他自思年過古稀,便欲將事務放手與秀英程謙。程謙往前收過租,卻未曾辦過這等換佃農的事,這是帶他們去長見識。

  閒話休說,程老太公主意已定,便在春耕前攜家帶口往鄉間去。程家在鄉間也有一處小小別業,尋常不往裡住,只留二三人看房捨,今番去,便是住在此處。程老太公還恐蘇先生不允,不意蘇先生卻道:「當知稼穡之艱。」居然興致勃勃喚明智打包袱,要一道去看。

  一家子主僕十數人,連著鋪蓋、文具、慣用的家什,倒有七、八輛車,程謙各騎了家養的騾子。平安兒等也有騎驢的,也有步行的,浩浩蕩蕩好不熱鬧。小樂兒終遂願隨行,與迎兒等四個丫頭一輛車,初時還掀簾子往外看景,不消一個時辰,便昏昏欲睡。

  想尚未春耕之時,花木未發,草都不長一顆,又有甚好看?又有甚能看?程老太公原就不為看景而來。

  待到了別業處,方知路上苦委實算不得什麼,這別業久未有人居住,氣味也不甚好。便是登東,也與江州城略有不同,止主人房內有幾個恭桶,使女小廝,都須得往搭的茅草棚子,便是這棚子,也是現搭的,四面漏風,當地挖個大坑。

  飲食有些土產野味,是新鮮,五穀輪回野上一野,真憋得人人面有菜色。野味滋味再美,思及那茅草棚子,也不敢多食,不消數日,人人叫苦,只盼程老太公發話,即時飛回江州城。

  程老太公一行事兒辦得頗順,命佃戶等看了程謙,又收了一戶懶惰佃戶的田,不令耕種。田二因甚懶,程老太公收了田,只得一家子往旁處趁食,諸佃戶早看他遊手好閒不過眼,也不為求情。然李六家卻因老母臥病,繳租不上,程老太公又與他二兩銀子瞧病,約定今年但繳得上七成租子,便不收回田,其餘三成租只當送與李六了。

  程謙隨在程老太公背後,諸佃戶皆知他是個能幹管事,一時肚裡念兩句贅婿也這般威風,一時又為他父母不值,卻無人說甚難聽的話出來——皆躬身作禮。

  玉姐兒孩子心性,見甚都新鮮,便是光禿禿的樹枝子,枯了的草編蚱蜢,她也能翻來覆去地看。忽見一個小小的女孩子,臉色蠟黃,穿一身破舊夾衣,趴在牆上看她。李媽媽亦瞧見了,揮著手兒來趕:「看甚看甚?便趴人家牆頭,忒沒教養。」

  玉姐好奇:「媽媽休攔她,我有話要問她哩。」今番下鄉,吃著許多新鮮物兒,卻沒曾見過原狀,好容易來一個人,玉姐便想問問。李媽媽道:「鄉下孩子不整潔,大姐兒仔細她身上有蝨子跳蚤。」

  玉姐奇道:「那是甚?」

  李媽媽啞然。歎口氣:「這才是富貴人家的姐兒呢。」親往前采了小丫頭來,小丫頭要哭不哭:「我爬上來看看,凍僵了手腳,爬不下去……」

  李媽媽自家也不與小丫頭近靠了,只伸遠了兩隻手,與她擦臉,又篦過頭,篦子上滿爬了數只蝨子。玉姐看得好奇,問那小丫頭:「你叫個甚名兒。」

  小丫頭小聲道:「我叫個朵兒。」李媽媽奇道:「你倒有名兒。」鄉下孩子,尤其女孩,起不起名兒都尋常,有心的叫個花兒朵兒,無心的就叫個大姐、二姐。

  「我娘給起的。」

  玉姐道:「你娘呢?」

  「死了。」

  「……」

  這朵兒凍得狠了,直打著哆嗦,玉姐要把自家用的手捂子與她,李媽媽道:「與她盞熱茶,喝下去就暖了。」朵兒肚內咕嚕一聲,玉姐捂嘴一笑:「餓了罷?」取食盒裡兩個青團子,自家咬了一口,卻將另一個遞與朵兒:「我也餓了,咱們一道吃罷。」

  朵兒猶不敢接,李媽媽見她不識好歹,玉姐又一臉失望,不由道:「怎不識抬舉?姐兒與你吃的哩。」朵兒狠擦把眼睛:「二娘說,敢接旁人的東西,叫人說她餓著我,便要打死我哩。別說我哭了,哭了也要打。」

  李媽媽道:「哪來的嬸子,這般狠心?」

  朵兒道:「不是嬸子,是後娘哩。」

  李媽媽心頭一軟道:「你且喝茶吃果子,無人說。」玉姐也哄她:「這裡統共咱們三個,誰也不說,誰也不知道。你餓著,你親娘要心疼哩。」朵兒終於接了青團,囫圇兒吞了,把李媽媽唬一大跳:「這要噎死哩。」又與她茶喝。茶又燙,朵兒渾不在意,一氣吃了六個,李媽媽忙將最後一個奪下,道:「再吃便要撐殺了。」

  玉姐眼見朵兒這般,手一鬆,咬了一口的青團便落地……

  待程老太公折回,玉姐當仁不讓訴說朵兒之事。程老太公眼珠兒一轉:「天叫給我玉姐一個心腹丫環!她既在家中受難,掛心便少,玉姐解她危難,便於她有恩。鄉下孩子心眼兒實在,甚好,甚好。」

  俗語說得好「窮人孩子多,凹地蝦蟆多」,朵兒父親張四與頭前娘子養了兩男一女,與後妻又養兩女一男,又非大戶人家,如何養得活?丫頭頂好出路倒是與大戶人家作使女,次一等生而溺之。是以後娘待這「賠錢貨」如何,他也渾不在意。自幼缺衣少食,朵兒很有些呆相,越發不受待見。既程老太公要買,李四領了一兩銀子,尚覺占了便宜,忙不迭將朵兒賣與程家作使女。

  程老太公攜玉姐領人之時,朵兒後母正在拿著指頭戳她額角數說:「短命鬼留下的賠錢貨,還不與我抬柴去!整日半點活計做不得,空費許多柴米,多早晚……」

  張四一聲打斷,朵兒見了玉姐便眼睛一亮。程老太公再不肯有一絲疏漏的,當下立了文書,請了中人,一兩銀子買了朵兒。

  那頭李媽媽尋了些乾淨布衣,將朵兒洗剝乾淨,看朵兒穿衣,一面道:「這滿頭蝨子虧得篦得乾淨了,再多些兒,與你裹上黃泥燒將去。往後伏侍姐兒,你自家身上須得乾淨了。」

  朵兒只知點頭。

  玉姐道:「你只管跟我,只管聽我一個的,我就看顧你,不叫人欺負了你,誰欺負了你,你說與我,我與你出頭。只不許聽旁人的。」

  朵兒終於道:「我只聽大姐兒的。」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6-6-28 12:43 AM


第二十一章:好心

  玉姐下鄉,原不曾受虧,依舊好吃好睡,縱是程老太公、林老安人受虧,也不肯虧了她去。若非遇上個朵兒,她便要以為鄉間比江州城自在。自有了朵兒,玉姐方知這世上還有這等受苦之人。她因問朵兒為何朵兒之父任由繼母虐待朵兒,朵兒答曰:「爹要下地哩,日日且忙,閒時也要做個短工,方夠養活這一家子。鄉下丫頭不值錢,還有生下來便溺死的……」

  玉姐又問朵兒鄉間生活,方知書上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短短八字,竟有如廝艱辛。秋收之後,農人尚不得歇息。家中所有之炭,亦是他們燒得。然燒炭之人一冬卻不捨得用去幾斤,只管拿去賣來,以備不虞。

  李媽媽見她聽得難過,時常喝斥朵兒,不令說。玉姐卻每要聽,偏朵兒只肯聽玉姐一個的。李媽媽無奈,向秀英去說,哪料玉姐小小年紀自有主張,秀英已管她不住,程謙偏又覺女兒當知曉些世事,從中攔著。李媽媽只得日日聽著鄉間辛苦,十分難過,只盼著早日回城。一盼二盼,終令她盼到了程老太公發話這一天。

  鄉間走了一遭兒,程老太公的盤算落到了實處,玉姐又遇朵兒,算是意外之喜。秀英住不慣鄉間,然一心撲在家業上,反把這份不慣減了五分,居然不以為苦,自覺下鄉一回,又懂了許多,也是心滿意足。玉姐帶回了朵兒,也是開懷。至如蘇先生與程謙,各細心查訪佃戶,亦有收獲。其餘人等也是開了眼界,縱使沒甚顯見的好處,思及朝發夕至,便可回到江州城用上恭桶,也是歡欣雀躍。

  是以程家上下主僕人等回城皆是笑容滿面,後頭又多跟了一輛車,帶些土儀。原本佃戶還要多孝敬,程老太公道:「青黃不接的時候,誰都不易哩,留下你們自家用,真有心,秋天多與我些便是了。」方止帶了一車回來。

  到得家中,灑掃、安放行李,秀英將朵兒交與李媽媽:「媽媽且帶著她,與她從裡到外都換過了,篦了頭、洗了澡,再往姐兒房裡放。」

  李媽媽道:「我的好娘子,我須得伏侍了姐兒,再去管她。」

  秀英道:「把大姐兒交與老安人,那裡的吳媽媽也是老積年哩。」

  李媽媽方不方聲了,命朵兒往院子裡一站:「我送姐兒去,你站這裡,不許走動,不要礙事,瞅著些不要磕碰了。」朵兒喉嚨裡應了一聲,見李媽媽望向她,忙把頭點了數點。李媽媽又取了玉姐一套新衣,往吳媽媽那裡送:「大姐兒且緩一緩等一等,廚下水正燒,燒熱了先與姐兒洗澡換衣裳。」

  程宅上下忙碌半日,方洗了澡換了衣裳,又趁太陽好,晾曬鋪蓋、洗衣裳。朵兒並無新衣,李媽媽抓了一把錢,央家內一個跑腿的小廝兒往外頭成衣鋪子裡胡亂買了兩套先與她對付著穿了。只待回了秀英,家下尋裁縫裁衣裳的時候捎帶手兒與她再裁兩套。

  秀英聽了李媽媽所言,掐指一算:「大姐兒生日將近,也要做新衣了,就順手與她做兩套罷,連著鞋襪,也與她買幾根頭繩兒紮著。」

  李媽媽應了,自去與程福講不提。

  秀英因帶了些土產回來,打點分贈街坊。與陸氏有仇,便不分與她家。除開自家留用些,餘者便分贈各家,程家大門打開,使女、小廝往各家敲門去。又帶了各家主人的謝言回來說與秀英,也有邀秀英過幾日家中坐坐的,也有恰家中有好茶果的命回禮的。十分熱鬧。

  旁家猶可,紀主簿娘子何氏卻是一刻等不得,攜著女兒娥姐親往程家來與秀英說話。

  娥姐初來厚德巷時是十歲,今年已交十二,初見了成人模樣,秀英因見何氏面皮不好,故把娥姐誇上一誇:「到抽條長個兒的時候兒了,幾日不見,竟似又大了些兒,生得越發好了。」

  何氏勉強笑笑:「到長個兒的時候不長,豈不要愁煞人?我瞧玉姐才是生得越發好了呢,喲,這丫頭是哪裡尋來的?」

  秀英道:「這是鄉下帶來的朵兒,後母待她不好,叫玉姐遇上了,也是玉姐與她的緣份了,便把她帶了來。」又叫朵兒與何氏磕頭。朵兒看一眼玉姐,見玉姐點頭,方拜下來。何氏歎道:「是個好丫頭。」袖子裡摸出套銀三事兒賞與朵兒,朵兒又看一眼玉姐,玉姐道:「嬸子大方,快謝嬸子哩。」朵兒方接了。

  何氏道:「你們一處玩去罷。」

  玉姐抬手拉了娥姐的手:「朵兒會編蚱蜢哩,真跟活的一樣,阿姐與我看看去?喜歡了,過幾日歇好了,叫朵兒給你編來玩。」

  娥姐似有心事,笑也有些勉強:「成。」

  玉姐只覺娥姐略有不妥,並不知內裡究竟為何,只拿鄉間事與娥姐來說。不想娥姐父親中舉先,原也在鄉間住過,雖不似朵兒艱辛,知道的事比玉姐只多不少。次後竟是玉姐發問,娥姐來答。漸次說開,娥姐面上舒緩許多。

  何氏卻在秀英房裡大罵紀主簿:「我便說這死鬼不該做官,一做官,便走了形兒。」

  原來,這程宅添了個使女,紀宅也添了一個使女。程宅是玉姐帶回個憨丫環,已略有些忠僕模樣兒。紀宅那一個,卻是紀主簿收了份禮——縣令與的一個妾。因縣令任滿,要調走做同知,家中下人頗多,孺人要散去些兒。內裡一個使女,平素有寵於縣令,孺人必要賣了她去。縣令不好為一使女與妻子爭執,丟又捨不得,帶又不值當。索性送與紀主簿,也算露水姻緣後盡了份心力。

  使女生得不壞,會彈唱,又識字,還年輕,引得紀主簿三不五時往她屋裡歇。何氏以「娥姐長大,不好使看這些」為由,不令她彈唱,紀主簿因思女兒好談婚論嫁,將來是做主母,這些詞曲願不該分娥姐之心,也不爭辯。

  何氏尤不忿,聞得秀英回來,便來訴個苦:「你家這丫頭好,打小兒養著,一遭兒長大,也知脾性,也好使喚,也易收伏。我看這小丫頭就認死理兒,只聽玉姐一個的。我家倒來個攪家精。」

  秀英笑道:「這有何難?娥姐出了門子,還有安郎,一個攻書的哥兒,哪得聽得這些個小曲兒?便是哥兒去學裡讀書,她要唱,你只管聽,長子是你出的哩。使女不算甚人物,別叫她生多了兒子分安郎家產就是了。」

  一語提醒了何氏:「妹子說的是實話。」

  兩人密語良久,何氏方帶著娥姐返家。

  秀英原道紀家使女之事與已無干,不過添個說嘴的事兒,與何氏又近幾分關係。不想家中還有一個素姐,險些弄得她下不來台。

  原來紀家使女有個好聽名兒,是縣令所賜,就叫宛卿,到了紀家,何氏嫌拗口,與她改作青兒,倒真像個丫環名兒。又拘她在家中,不令出門。偏生五月裡紀主簿做生日,邀了街坊去吃酒,又因青兒會彈唱,前後命她彈唱幾曲。街坊齊誇:「不是主簿家,沒得這樣好彈唱。」紀主簿未免飄飄然,又命青兒往娘子那裡也彈唱。

  素姐平靜不喜熱鬧,聽了兩曲,便去散散酒氣,偏遇上青兒彈唱畢,屋內何氏不令她再見客,打發出來。兩下遇到,素姐因見青兒滿面哀愁,不似堂中歡欣之色,不由多問幾句。

  因聽青兒自訴:「奴也是好人家兒女,因遇上天災,不得已骨肉分離。天幸賣與李縣令家,也不令動針線,也不令做粗使,只學些彈唱。奴原名宛卿,原是一絲兒念想,不枉伏侍舊主人一場,名兒也改了。」

  素姐聽她身世便十分同情:「紀主簿官兒不如縣令大,家裡人口簡單,也好處哩。休要多想,安心就是。」

  青兒泣道:「家中娘子好生厲害。奴只這一手琵琶能見人,偏不令彈,手且生,想三五年後,人老珠黃,當要化作塵土了。原思得遇良人,不想……總是奴命薄。」

  素姐便十分同情她:「你是新來,總要敬順大婦,她見你柔順了,總會喜歡。熬二年,她也會好,人心總是肉長的。你要十分苦,可往我家去,我那裡倒清淨,喘口氣兒也好。」

  青兒十分感念:「娘子不令奴出門哩。」

  素姐道:「無妨,過幾日我與你家娘子說,便說我聽你彈唱得好,也要聽一聽,借她個人兒。」

  青兒十分感念:「奴有來世,銜草結環。」

  素姐自覺做了一件好事,過不幾日,便說與何氏,要借青兒。何氏與秀英素來相得,見是素姐來借人,使自己的丫頭伴青兒往程宅來。素姐見青兒來,使焚香伴何氏丫頭去吃茶玩耍。自命擺茶果,便聽青兒歎:「原主人家倒有好茶果,與這個也彷彿了,我有些日子沒吃到哩,不想還能嘗這般滋味。」說著落下淚來。

  素姐道:「主簿家茶果也好。」

  青兒道:「奴一使女,哪吃得到哩。也不得好湯水,粗茶淡飯,總是我的因果。」

  素姐又十分勸她:「便在我這裡多用些兒,與你捎些回去。」

  青兒十分不敢:「恐娘子說。」

  素姐道:「你便時常往我這裡來,我做與你吃。」

  一月間,素姐便喚青兒七、八回,焚香覺出不對來,悄說與秀英如此這般:「簪子也與她三、五根、墜子也與她好幾個,都說是年輕時的,如今戴不得了。若說與老安人,必要發怒,我說與娘子,千萬別叫人知是我說。白日間娘子、姑爺不在,街坊倒有幾個在家的,怕都知道哩。」

  秀英氣個倒仰:「怎地不早說與我?」只因素姐十數年如一日,只管在屋中誦經,從不出門,無須日日詢問她究竟做了甚,秀英實不曾想過她還有此一好。

  又往說素姐:「紀主簿家自有娘子,娘不曾與何娘子一針一線,倒與他家使女這般親密,這不是與使女做臉,折人主母面子麼?」

  素姐吃驚道:「這又是甚話?我叫了她來,悄悄兒與她,又不曾張揚。她也可憐哩……」

  秀英目瞪口呆。

  不想紀宅那裡卻生出事來,原來紀主簿歇在青兒房內時,青兒特插帶了簪子,問紀主簿:「可還看得?程家安人與的。」

  紀主簿花迷人眼,自是說好。青兒把素姐好生一誇:「奴的簪環,娘子道輕浮不許插戴,便整日頭上禿禿,幸而有安人垂憐。」又說素姐溫柔可親,與她飯吃。紀主簿漸次聽出味兒來,次日便尋何氏說話。

  何氏怒道:「眼皮子淺手賤的小賤料兒!道還是做彈唱姐兒時?我家是好好人家,自有女兒要說親、兒子要進學,打扮得窯姐兒一般,要做甚?要做甚?討東西討到街坊家裡,我是缺她吃還是缺她穿?要好吃喝,另尋財主去!我自家在家都不盛妝,她妖妖嬈嬈的想做甚?把梯兒與我鎖了,免得叫她掇了去架牆上!」

  說得紀主簿面上掛不住,甩袖兒走了,晚間哪個房裡也不歇,自與兒子安郎擠作一處。

  何氏不免與秀英道:「你家嬸子倒好心哩,只別叫人騙了。」秀英面皮臊得通紅:「我娘就是這個性子,面耳朵。太公將家交與我操持,你道為甚?有人哭,她便憐,從不辨個真假。你多擔待,那小妖精再來,我叫人打她出去,我家清白人家,不容輕浮人踏。」

  何氏道:「我是知你,換了別個人,我便道她藏奸哩。」

  秀英含淚道:「換了我,也是這般想。你家那個,不是省油的燈哩。我娘從不聽曲兒的,念佛多少年,家中有個姐兒讀書,哪能這般吵鬧?我竟不知她們是如何對上的。」

  何氏一想,素姐平日不出門,竟是真不知如何對上,恨道:「真是個妖精!妹子放心,我自有數,這幾日說不得話了,我須把家裡清淨了。」秀英好話說盡,將人送走。免不了借著與娥姐東西的名頭,又送出一副金鐲子與紀家。

  事情瞞不下,秀英只得告與林老安人:「千萬叫我娘休再生事。」

  素姐聽林老安人數說,反有些愕然:「何娘子這般容不下人麼?」林老安人氣極敗壞,下令道:「但凡不是誦經,素姐做什麼,都要報與我。」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6-6-28 01:18 AM


第二十二章:說書

  女兒做了錯事,可打可罵,親娘做了錯事,打不得、罵不得,只得勸、只得諫。這道理連玉姐都明白,秀英自也挑戰不得。幸虧少時有吳家時不時鬧上一鬧,秀英於素姐之脾性知之甚深,只氣過一大場,並未氣死。只管請出林老安人來壓素姐一頭,不令素姐與外交通。

  知女莫若母,林老安人一頭白發,倒有一半兒是為素姐而來。見她十分扶不起來,索性下了死令:「不許她與外頭有牽連!」又說素姐:「為著你,倒叫孩子去與主簿家娘子陪著小心,白花許多銀錢賠禮,你還小麼?倒叫秀娘為你操心!往年吳家也是這般,只一開口,你便恨不得甚麼都搬與人,他們那般囂張,都是你慣縱的哩!」

  素姐內心十分不服,卻有一條好處:膽小,不敢頂嘴。悶悶地低著頭,手裡撚著念珠。林老安人那般脾氣,一見她這溫吞水的模樣兒,卻是發作不得。休問你說什麼,她便仿如死了一般,你能做甚?說得急了,她便哭,再無一字。林老安人一拳打在棉花上,反把自家氣得不行。

  秀英於何氏處陪了許多小心,終回轉過來。何氏亦道:「你休要多心,這二年相處,你是甚樣人,我還不知?你有私房,多留與玉姐方是。我這家裡,只要死鬼還在,總比你家容易些兒。只是令堂忒大方哩。」弄得秀英滿臉通紅,遮掩吱唔。

  回到家來,秀英便與程老太公、林老安人商議:「娘平日裡忒悶,不如給她找些事解悶,免得生事。」林老安人因問計將安出。秀英道:「我去尋兩個彈唱的女先兒來,與娘說些市井百態,恩怨情仇,要哭要憫,只在家中完事。隔三五日說一回,也不過費幾陌錢。只恐擾了玉姐念書。」

  程老太公對林老安人道:「養不教,父之過,少時也不求她頂門立戶,是以沒教好她,也是你我之過。她好有四十歲了,這性子是改不來了。幸爾不好走動,生不出大事。只拘在家中,又如坐牢一般,我看著也難過。倒是秀娘說的可行。玉姐那處,又不是日日聽書,隔幾日,倒好叫她往外頭走走,也曉些市井百態,這個家,日後恐要交與她哩,也該從小曉些事。」

  當下林老安人便喚吳媽媽找了兩個彈唱的女先兒來家說書,為素姐解悶。

  素姐從來是個面不辭人的,肚裡不喜,往父母、女兒面前落一回淚,歎一回青兒「紅顏命薄」,又說:「我自持齋誦經,何用聽這亂七八糟?」然則秀英將兩個女先兒往家中一喚,她也不說趕將出去,居然也磕著瓜子兒、喝著香茶,聽女先兒彈起弦子琵琶,說那「落難公子中狀元,私定終身後花園」。

  素姐少年時,林老安人管束頗嚴,不令聽這些個,人到中年,聽起來頗覺新鮮。兩位女先兒吃的便是這嘴上功夫的飯,先來倒頭便拜,且把素姐誇得如同一朵花兒:「竟是安人?我們還道是家是小娘子哩。這般文靜秀氣。」其次方是說書。

  這頭素姐被這兩個勾得聽住了,那頭何氏將青兒百般揉搓,終拿了個錯處遠遠賣將出去。青兒內心惶恐,生怕何氏將她賣往苦地,倒思往素姐處求援,哪料程宅作主的並非素姐,消息未到素姐跟前,早被截住。青兒一步三回首,被何氏發賣,素姐尤在聽這「夙世姻緣」。

  等素姐醒過神兒來,秀英自然告訴她:「留下來恐合氣,打發她回主簿老家去了。」素姐一想,青兒雖與主簿分離,到底不用在主母面前受氣,只歎惜一回,也便撂開去,只偶爾聽女先兒彈起琵琶,說:「不如宛卿彈得好聽。」

  卻說玉姐因外祖母之事,隔不數日倒好出門一回,或是程謙帶她,或是秀英帶她,蘇先生亦於江州民俗頗有興趣,也時常隨行。程謙帶著她,或往茶肆裡坐,或往鋪子裡走,又或去看看倉棧,與她說些家中產業事,教她知些辛苦。秀英卻止帶她往自家鋪子等處看,使夥計知道主人家有這麼個姐兒。

  蘇先生時常尾隨,只管聽、看,心裡默記這市井生活,並不多插言,只偶有見市井爭利,回來提點玉姐,不可過於拘泥:「貪小利而失大節,可悲。」

  玉姐於她先生的話,自有另一番解釋:「使詐只得一次利,沒了信譽,人便不信了,做不長久。」

  蘇先生只好再點醒於她:「與人說話,休要過於直白。」

  玉姐吐吐舌頭:「我這是與先生說哩,自家關起門來還要遮掩,多沒趣兒。」

  蘇先生扶額道:「總是說不過你,你過來,我與你講韻。」

  玉姐乖乖過去聽蘇先生開講。

  自來地方一廣,方言便多,隔條河,對岸說話你便要猜著聽。幸爾有官話,又有「書同文」,方不致雞同鴨講。蘇先生教玉姐,乃是官話與韻一齊教,官話由來以北方口音為基,江州地偏南,本地人說起官話來,十個裡倒有九個帶著口音。蘇先生亦恐玉姐這官話說得要像不像。卻不知凡事只要打小兒教起,總要比長大了再改容易百倍。

  不消數日,玉姐不特官話已說得有模有樣,便是措詞,也不似秀英等,倒好沾了些蘇先生的文氣。未免令秀英十分憂愁:「學了官話倒好哩,出去與人說,也不怯場,倒好唬人。只恐學得酸文假醋,又與鄰裡說話也這般文縐縐,豈不讓人嘲笑?」便說動程謙得閒多帶玉姐往市井裡走,勿使她官話方言皆嫻。

  程謙倒好聽閨女學說官話,每與她說話,已多改了官話。然思秀英所言有理,玉姐終要在江州過活,至如那用得到官話的時候,總要到長大之後。便回程老太公:「讀書只為明理,然閉門造車終為不妥,多少聰明人,只因困坐書齋,倒養成一股呆氣,世事不曉,叫人哄了猶不自知。」程老太公道:「你便帶她出去,你素來知道輕重,不須我多說,早去早回罷哩。」

  程謙答應一聲,帶玉姐出去,便往人多的地方去,茶肆裡人正多,又有聽彈唱的。彈唱的先生正說那「落難公子中狀元,私定終身後花園」。玉姐聽了,笑得直打跌。程謙點點她的鼻子:「你笑甚?」

  玉姐悄聲道:「這先兒哄人哩。」

  程謙道:「你又淘氣了。」

  玉姐把鼻子一皺,將程謙指頭從鼻子上歪了下來:「才不是哩。我聽蘇先生說,自打立朝,統共出了三十來個狀元,老的好有四、五十,少的也有三十多,好做人祖父了。天下英才何其多?不苦讀幾十年,如何能出頭?說探花我還信些兒,倒是出過二十歲的探花。」她尚年幼,於男女之事全然懵懂,卻因秀英先時罵過陸氏之事,知道何謂「年貌相當」,婚姻之事總要兩人差不離。

  程謙愕然,良久,把玉姐一抱:「我的好閨女,你吃不了虧啊!」

  玉姐伸手把程謙臉一拍:「那是。我爹也吃不了虧哩,也不看是誰爹。」

  程謙笑得手一抖,險些把玉姐滑到地上:「走罷,回家,晚些兒你娘又要說哩。可不敢給她說今日聽了甚麼,你只說往街上看熱鬧。」

  一語未畢,卻聽街面上一陣擾嚷,程謙抱著玉姐打茶肆窗戶往外看去,只見十幾輛車一字兒打樓下過。正是熱鬧時候,不消打聽,便有那耐不住性子的人說開了:「這是新往城裡來的餘家罷?他家有萬萬貫家財,雖是商戶人家,尋常人且比不得他哩。有錢能使鬼推磨,休看商戶人家,倒把錢與族中貧寒子弟讀書,有個族侄中了進士,已做至縣令哩。也與官人稱兄道弟,自家也買田置地,好大一個財主!只因咱們江州地界兒好,闔家遷過來,去年買的大宅,整修葺了半年,龍宮也比不上哩。他家大姐兒嫁與個官人,二姐兒怕是隨著來了,只不曉哪輛車裡是……那騎馬的是他家大郎罷?生得倒俊……」

  程謙倒是知道這餘家,江州亦有他家許多店鋪,又有運河船隻,確是個富足人家。然與程家買賣並無瓜葛,程謙聽過便罷,抱著玉姐自往家去。

  程家裡彈唱的女先兒尚未走,今日因秀英亦在,女先兒乖覺,卻不說甚麼姻緣了,只拿那笑話來逗人一樂。

  程謙抱玉姐進去時,連程老太公、林老安人並蘇先生都在聽。只聽那女先兒再在嘲弄讀書人:「話說有一官人,自幼十年寒窗苦,讀得書、中了舉,官家見他有才,便命做縣令。這官人上任,衙內差役油滑,常不聽使。官人大怒,道『不聽我的話,我且要問罪,你是認打哩,還是認罰哩?』那衙役便問『官人,打便怎地?罰便怎地?』官人道『要打,我打你二十大板,要罰,罰你吃盡二斤五花肉』……」

  女先兒尚未說完,滿屋已笑開了,秀英道:「想這官人吃厭了肥肉,以為吃它便是罰了?」

  女先兒笑道:「是哩是哩,卻不知貧寒人家,一年只得過節吃上三五回肉,那是賞哩。」

  蘇先生聽得陰雲滿面,程老太公始覺令玉姐多見識見識市井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女先兒見程謙抱著玉姐來,看二人衣裳,便知也是主人家,忙住了口,不往下說。玉姐一一見了長輩,只待秀英問:「今日看了甚麼?」便答道:「看好大一戶人家搬家哩。」程謙便將餘家事說了。程老太公道:「他家往年還租過我家倉棧哩,也送他個帖兒。」

  程謙應了。

  女先兒因程謙說到餘家,又說及餘家女兒,思程家只有女兒,便有心賣個好兒,笑道:「將到時候了,這一日擾了府上,奴便再說一個笑話兒,權作收場,只博一笑哩。」

  林老安人便叫說。女先兒把弦兒撥兩下,方開口道:「即說張公聞李公家生了孫子,便往道賀。到了李家,將說『恭喜』。李公道『是個孫女兒,不是孫子哩。』張公道『也好』。不意門外有四抬大轎,抬著個貴婦人,張公、李公皆往門首望去。李娘子道『有甚好看?不過是四個恭喜,抬著一個也好罷哩』。要說富貴,真不拘男女哩,府上姐兒生得恁般好看,又有福相,早晚顯貴哩。」

  女先兒說得程家人皆笑了起來,素姐又與她一匣果子拿去吃。卻不想秀英當時笑過,到得晚間越想越憋悶,飯也不想吃,睡也睡不穩,一時覺自家女兒極好,一時又思必得要個兒子。連日不安穩,程謙以她性躁,恐是夏日天熱之故,喚了郎中來與她診脈,開幾劑疏散的藥來吃。

  孰料郎中一搭脈,卻連道:「恭喜。」原來這秀英竟是有了身孕,當下程宅上下齊歡喜,郎中得了兩貫錢,也是開懷。留下保胎的方子,又囑:「休要勞動傷神。」方捧了錢走。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6-6-28 01:20 AM


第二十三章:新人

  秀英有孕實是程家一大喜事,便是玉姐,亦因年初與念郎好打一架,也知家中不可無男丁。故而玉姐歡歡喜喜往秀英處奔,未及近身,小喜便張開胳膊將她抱起:「大姐兒要有兄弟了,可不敢往娘子身上倚。」

  玉姐訕訕,心中稍有不安,悶不吭聲從小喜懷裡掙紮下來,朵兒從後頭來,搶上一步站於玉姐身側。玉姐不再上前,往秀英腳邊繡墩上坐下,晃著腳,歪著頭,足上繫著的兩隻銀鐲叮當作響。秀英笑道:「你這小冤家,看我做甚?把腳與我定住了,不莊重。」

  玉姐又「哦」了一聲,慢吞吞爬下繡墩來站好。秀英無力笑道:「往日淘氣,今日又來作怪。你的書可有了?字也有了?還不快去做功課。」

  玉姐的課程漸次展開,又學聲律,又學算學,連書畫也開始習得了。蘇先生預備著明年開春教她彈琴,據說這君子都愛個琴棋書畫,能聞弦歌知雅意。蘇先生雖教著個女學生,卻拿她做男學生來教。蓋因玉姐機靈,不多教她些兒,令她有事可做,她便要出些狀況,令人頭疼萬分。

  玉姐得令,不聲不響外門外去,朵兒忙跟上了,玉姐忽地回頭,對秀英道:「娘,你多歇息,不要累著了。」

  秀英手裡捏個帕子,正托著蜜漬梅子在吃哩,聞得此言,帕子也不放下,順口道:「你阿婆都沒你話多哩。」

  玉姐哼唧一聲,朵兒與她將珠簾兒撥開,兩人一前一後走了。玉姐走到院子裡,卻見捧硯正支使著幾個人搬家什。原來這院中有程謙習武之諸樣兵器,又有石鎖等,玉姐隨蘇先生習射,也在這院中立個靶子。如今這些人正在拆這些。

  見玉姐過來,捧硯站住了,垂手道:「大姐兒可好?」

  玉姐道:「你們這是做甚?誰叫你們搬的?」

  捧硯道:「老安人說的哩,娘子有了身子,不好見這些兇器,叫都收往庫裡。姑爺使我領人搬哩。」

  玉姐左看右看,長長歎口氣:「朵兒,咱們回房吃果子去。」捧硯見她歎得可愛,微一笑,又轉頭看人搬兵器。

  闔家歡騰之時,卻是程謙與蘇先生先覺出玉姐不對來。程謙疼愛女兒,見玉姐忽與秀英生出些疏離來,不免過問一二。玉姐見了父親,期期艾艾,思及素姐曾說「天熱,懶待動。」她也推說天熱。程謙卻不信,玉姐雖是嬌養,卻不嬌弱。細細問了朵兒,朵兒亦憨直不解。程謙只得命朵兒:「將姐兒昨日做了甚麼說來。」

  不料朵兒得了玉姐吩咐,不把玉姐的事說與人聽,急得哭了依舊搖頭。程謙目瞪口呆之餘,便往問李媽媽。李媽媽道:「姐兒並不曾出門,家中也沒來外人,止姐兒往娘子房裡看了娘子一回,也是高高興興去的。」程謙心道,既是高高興興去的,就是回來不開心了。

  一問二問,倒教程謙看出些門道來了,不由失笑,特把玉姐喚來開解:「你娘眼下仔細,不是不疼你了,依舊待你好。不過是她現在身子嬌貴,不好沖撞。這幾個月,只管把你娘當你阿婆般待,過陣兒便好。」

  蘇先生則因玉姐之功課,見她繳來的功課字跡有些懨懨,將她叫來數說:「雖是家中有事,卻不可因此而誤了功課。」他並不解玉姐心情,便是玉姐自己,也說不出心中是何滋味,然蘇先生誤以玉姐過於開懷,以致疏忽功課,這卻是蘇先生不能容忍之事。今上做他學生的時候,膽敢心不在焉,且吃他兩記手板,何況玉姐?

  玉姐方五歲,功課又做足,蘇先生便不罰這女學生,止寫一幅大字與玉姐,上書「寵辱不驚」。又與她細解其意:「一驚一乍,是器量狹窄,怎能成事?怎能令人敬佩歡喜?」

  玉姐緩過顏色來,晚間又繳一次功課,這卻是用心書就,蘇先生方歡喜道:「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玉姐因問蘇先生借院子。蘇先生院裡倒有個靶子,用作檢查功課,便對玉姐道:「我故不喜女子舞刀弄槍,然你既立意要學,便不可荒廢,習射之外,早間你要舞弄幾回,也只管往我這裡來。」

  那頭程謙又戲言與秀英:「你現有了小的,也休要忘了大的。玉姐幾日不得與你一處坐哩。」秀英笑道:「怪道我看她這幾天眼神兒可怪,興許是前兩天小喜不叫她往我身上撲。也忒小心,我說與她就是了。倒是我身子越發沉重,看顧她不得,朵兒太小,止李媽媽一個恐人手不夠,不知王婆子那裡要買的人有消息也無?倒要使人催催。」

  王媽媽得了消息,慌忙帶了兩個十歲上下的女孩兒過來程家。秀英笑道:「叫你仔細著看,你倒好,倒做起姜太公!我不使人去叫,你如今還不來哩。」王媽媽連聲告罪:「實是不得閒兒,必要與府上揀兩個好的來哩。聽說娘子有了身子了?真是大喜,也因府上素來行善積德。連日看著些丫頭,我尋思太小了還不頂用,倒是誰照看誰呢?便尋了這兩個略大些兒,能做活計的。」實則是一時不湊手,未尋著年小的丫頭。

  因林老安人亦在,王媽媽只管說起林老安人已捨米幾十載之事:「顯是福報。」

  便叫兩個女孩兒上前磕頭。秀英道:「都起來我看看,小喜去把大姐兒叫來。」秀英看時,兩個女孩兒果然十分齊整,生得眉清目秀,各一身青布衣裙,鴉色鞋子。秀英道:「把手伸來我瞧。」兩人聽話真個把手伸出來,秀英見略矮些那個手上,有掌上些繭子指頭上亦有些,略高些那個止指上有薄薄繭子。肚裡一想,便知矮個兒是做過活計的,高個兒只怕識字又會彈琴。

  一問,王媽媽果指著矮個兒的道:「這個叫二妮,因家中沒兄弟,老子死了,族裡將她與她娘賣了,也會做些針線,也略識三五個字兒。」她知秀英與素姐不同,故而不把二妮往十分可憐裡說,只說二妮能做活,實誠。

  又指高個兒道:「這個叫梅香,原也是官人家女兒,止只父親去了,她家大娘將她們母女分賣了。」秀英一挑眉,心道,怕是大婦小婦不睦,只待男人去了,拿捏著要生要死。單聽這丫環名兒,便知這梅香生母,恐也是使女。

  秀英與林老安人一對眼兒,皆思:這是最好,親族一絲情份兒也無,正好養來與我玉姐使喚。已有個朵兒雖則聽話,卻是憨笨,這兩個看著伶俐些兒,又長上幾歲,正得用。秀英便考兩人幾個字,又令繡幾針,知道二妮還會燒火下廚,便道:「過幾日再試罷。」

  說話間玉姐亦至,秀英指兩人與玉姐道:「看看喜歡不喜歡?」

  玉姐微一笑:「我看誰都喜歡哩,娘要做甚?」

  秀英道:「我打你個小油嘴兒,與你做丫頭,要不要?」

  玉姐道:「但是娘給的,我都要。娘又不會害我。」

  王媽媽聞言大喜,這筆買賣是成了。二妮花了三貫錢,梅香倒只有兩貫,卻是她大娘只要將這礙眼的打發了,並不缺錢使。這一轉手,她倒有近二十兩銀子好賺,當即笑逐顏開:「她兩個還各有一個包袱兒,我回去便與她們送了來。」

  當下兌了銀子,秀英又嫌二妮這名兒不好聽,改作個果兒,梅香名兒卻是不用動了。又叫兩個與玉姐磕頭認主,又令李媽媽調教,領著認人,與程太公等磕過頭。玉姐自住三間廂房,李媽媽與她同住,次後來了朵兒,只在外間塌上住了,夜裡聽使。如今又來兩個,卻不能這般了。

  秀英的小院兒裡,秀英夫婦住北面三間正房,玉姐住西廂,東廂三間原就是小喜等所居,如今便把果兒梅香與朵兒一齊放往東廂。果兒梅香一間,小喜小樂一間,李媽媽獨得一間房。

  果兒梅香來,且看李媽媽怎樣做,又看朵兒。朵兒尚小,止陪玉姐,又與她跑腿兒。果兒因會些針線,便央了李媽媽,尋些碎布,與玉姐縫書袋兒。梅香卻伴玉姐玩耍,與她說故事解悶兒,看玉姐房內有琴,便說:「這琴倒好,也是姐兒得用。我原在家倒有架琴,與這個也彷彿。」因承會彈琴,每拿琴來練。

  玉姐既得新僕,秀英也冷眼看著,見她們皆未偷懶,自家身上卻有些乏力,便囑李媽媽好生看顧。又有林老安人相勸:「萬事皆沒你身子要緊,孫女婿不幾年便要歸宗,你便是人家媳婦,他也要立起來才是。你當要多生幾個兒子才是。」

  秀英亦分得清輕重,把諸事悉付程謙往外奔波。程謙自此早出晚歸,與各處打交道,又要送帖子交際,又要往鋪子裡查看,忙得不可開交。偏秀英又有些疑心:怎地回來恁般晚,別是外頭有人罷?心裡不安了起來,這一日,程謙往新來江州的餘府去,回來又晚,秀英打發程謙去見程老太公,自審起捧硯來。

  捧硯道:「實是與于大戶說得投契,于大戶家大郎又與姑爺說話,還說常來往哩。娘子不信,只管往餘家問。」

  秀英啐道:「有甚信不信?晚間風大,他衣裳單,信甚不信甚?明日出門,把那綢衫兒帶上。」

  捧硯抱頭鼠躥。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6-6-28 02:16 AM


第二十四章:猜疑

  卻說秀英自打有了身孕,程宅萬事小心,也不招亂人入門,也不往出赴宴。除開程謙須得出門料理生計,其餘自程老太公往下,皆在家中,素姐把間小佛堂料理乾淨,日日鮮花香果,自家閉門誦經。林老安人領著吳媽媽,專一照看秀英飲食起居,拘得秀英頗為焦躁。

  程老太公口上不說,心間到底在意,連素姐要往廟中佈施,他亦不攔著。玉姐素機敏,見家中長輩如此這般,也不敢常往秀英面前靠。或往蘇先生處讀書習藝,或自在屋內做功課,偶或往素姐處,陪她念經。她又有三個使女相伴,雖則心中悵然,倒也不甚孤單。

  厚德街上街坊聞得此事,也要歎兩句:「但願得一個哥兒。」無論年初生隙之游家遺孀陸氏,抑或小有愧疚之趙家媳婦林氏,皆遣人問好。林氏更思,若秀娘此胎得男,玉姐與文郎倒真個相配。更有紀主簿家娘子何氏,親往見秀英。

  秀英原因素姐之故,見何氏未免多一分愧意,虧得何氏氣過一陣,亦明秀英難處,只把素姐認作個「不分好歹爛好人」,與秀英親密如常。這日,何氏搖著扇兒,帶著個兩個丫頭,也不乘轎兒,徑走往程宅來。

  秀英聽聞何氏到來,萬般歡喜:「嫂子可來了!想煞我!」口氣十分歡欣,她實是叫拘得太緊。

  何氏見她這樣,也是歡喜:「你怎地自出來了?這大日頭的,你可經不得這般曬。」秀英與她攜著手兒入內:「我就來迎嫂子一回,值甚?鎮日裡屋也不叫我出哩,悶殺人!」

  何氏嗔道:「又不是頭回了,還這般任性哩。」

  小喜見縫插針,向何氏道:「娘子快勸勸我家娘子罷,老安人不叫亂走,娘子偏走來,我們夾在中間兒,可哥兒把我們擠瘦了。」說得何氏往她臉上擰了一把:「你這張嘴兒倒好。」

  兩人入室內坐定,何氏方道:「早該來哩,實是因新縣令又到了,我家那囚徒又要見新上峰,我們也要見見縣令娘子。餘家原是花錢買通了關節,如今來了新縣令,恐又要多花一注錢哩。好容易新官上任,府尹又調走,又要送行。每日裡回家晚了,又不好打攪了你。」

  秀英便問縣令如何,縣令娘子如何。何氏笑道:「才這一二日,哪看得出甚好與不好哩。縣令姓陳,我們女眷並不曾見著他,只見著他娘子哩——倒是比走的李縣令娘子年輕些兒。」兩人又說些體己話。

  何氏忽問道:「玉姐呢?」

  秀英道:「與她又買了兩個丫頭,一處混玩著罷咧。」何氏道:「是該早早與她養個聽話的丫頭,你頭回帶來的那個朵兒就好。」又問程謙近來如何,且說秀英:「看好你家男人,你身子又笨重了,男人最好在這時偷腥哩。我家那個死鬼,我懷上了就押著他讀書哩,橫豎他須要考功名。眼下他還忍得住,過些時日可難說哩,你要早早想好了對策。」

  說得秀英咬著指頭深思。

  玉姐正在上課,蘇先生的課,從不許走神兒,縱然家中來客,只要無人來喚她,玉姐也不能自跑了去見。因玉姐有三個侍女,蘇先生卻不許都隨了來,只許留一個伺候筆墨。這算是份優差,原就是朵兒的,她並不聰慧,聽也聽不懂,只能記得一鱗半爪,不懂卻也不問,極是安靜。蘇先生反以其本份。

  自從來了果兒與梅香,李媽媽以這兩個年長些,更會伺候些,把朵兒扣下來教她做針線、做掃地等活計,要使她兩個伺候筆墨去,只拿不定主意派哪個去,又將另一個留下來做什麼。便問這兩個各擅甚樣活計。

  果兒道:「爹娘在時,也教幾個字兒,爹娘去了,便常做些活計,也會針線,也會灶上活計。」梅香度李媽媽之意,道:「奴原在家中識過幾個字,也與家中姐兒一道讀過幾天書。針線上倒好只做小件兒,並未學裁剪。」

  李媽媽稟過秀英,秀英想,大幾歲總會伺候,且梅香也止十歲而已,既識文解字,亦可督促了玉姐上進,便叫梅香做了伴讀。自此梅香便伴玉姐讀書,倒也聰明伶俐,玉姐想要什麼,眼睛一轉,她便捧了來。果兒不吭聲為玉姐縫了書袋兒。唯朵兒懵懂,聽李媽媽說要教她如何伺候姐兒,看一眼玉姐,又聽了秀英之命,便乖乖應了。每日裡玉姐下課回來,她便數說今日做了甚麼,李媽媽又誇她了雲雲。

  因秀英有孕,房中許多吃食,揣著小的,就想起大的,時不時裝一匣子茶果,也不使旁人,只叫朵兒送往蘇先生處,與他們師生吃。李媽媽囑咐:「學精點兒,有些眼色,你覷著先生住下了不講課的時候兒方好進去。」到第二回上,朵兒便記住了,一板一眼照做。

  這一日是趙大娘子何氏使送了一盤梅子,秀英吃著好吃,又揀十來個裝兩隻小碟,配些兒茶果點心,使朵兒送了去。朵兒記著時候,看一眼日頭,好下課了,便到蘇先生屋。恰梅香開了門走了出來,彎下腰,伸出手來:「小丫頭又來了?姐兒還說你哩,累不累?我來拿。」

  朵兒拎著小食盒的手一躲,抬頭看著梅香:「娘子叫我送與大姐兒的哩,不與你。」

  梅香雙手閃在當空,頓一下方笑道:「個小蹄子,真個呆哩。那麼些個人、那麼些個事兒,哪有樣樣徑放到姐兒跟前的?都交與姐兒,要我們有甚用?」

  朵兒把頭直搖:「你快閃開,姐兒等吃哩。」

  梅香怏怏道:「小呆子,倒會護食哩。」伸手將朵兒臉上擰了一把。

  裡頭明智出來:「先生與姐兒叫哩。」

  入得房內,玉姐便問:「你們外頭說甚?」梅香道:「我看她個兒小小,拿著累,要接來,她偏要自家拖著往內裡闖。」朵兒眼巴巴看著玉姐,小聲道:「娘子叫送與姐兒的,不叫與旁人。」梅香嗔道:「看這呆樣兒。」

  朵兒踮著腳尖兒將小食盒子放到張小桌兒上,取下蓋子:「趙大娘子送的梅子,蜜漬的,娘子都說好吃哩。一碟與先生,一碟與姐兒,夏日裡開胃提神兒。」難為她將秀英的話一字不漏背了下來。

  梅香便上前,取了一碟,故道:「這回我可拿得了罷?」先往蘇先生那裡送,明智忙接了道:「妹子生受了,我來伺候先生,妹子拿與姐兒罷。」梅香復取了一碟放於玉姐手邊,又去斟茶、擺糕點,口齒伶俐道:「這時候兒吃這個是最好了的,暑氣上來時,甚都懶待吃,用些酸酸的,倒好開胃哩。」

  玉姐捏起顆梅子嘗了,略酸又帶著甜味兒,十分可口,又捏一個送到朵兒嘴裡:「你也吃。」初見朵兒時她便面黃肌瘦,吃相嚇人,玉姐留了意,生恐她再餓著,有吃的便分與她些。朵兒也不拒,張口咬了,頰上鼓鼓嚼著,看得玉姐一笑。

  須臾用過茶點,蘇先生不許玉姐坐著,必要起身略走片刻方好,且言是養生。玉姐便要扶蘇先生一道走,蘇先生笑罵:「你自去,又弄鬼,你自家看你那個條兒!我扶著你的頭還差不多!」

  玉姐便帶朵兒走幾步,梅香見插不進去,乃同明智一同跟在蘇先生身後,又小心問蘇先生今日與玉姐所講之書:「奴也聽得一、兩句,先生說的倒好與先時聽的不大一樣。」蘇先生一笑:「各人有各人的解法。」也不多言。明智看了梅香一眼,梅香把頭別過去看玉姐正與朵兒說得歡。忽地,玉姐轉過頭來,又沖她一笑,笑得梅香心下暗奇,尋思晚間要問朵兒一問。

  無須晚間,後半晌玉姐午睡起來,便寫字兒,梅香磨了一缸子墨,告退出來洗手,便堵著朵兒問。朵兒呆道:「沒說甚。」再問,亦不答。這家中上下,她統共只聽一個半人的,一個是玉姐,半個是李媽媽。李媽媽教她,做使女的,不可嘴碎說主人家事,她便把嘴巴閉起,直似個蚌殼兒。

  正房裡,秀英卻在問程謙:「你今日又回來晚了,可是有人為難你?」

  程謙把她肩膀一攬,把手往她小腹上一放:「誰個為難我?沒甚大事,只在于大戶那裡磨牙,他一時說要租倉棧,一時說要看鋪子,也打聽城裡事。好與他家二姐兒就地尋個好婆家。」

  秀英笑道:「虧他是個大戶!畢竟是商戶。這等事,問男人家不如他娘子問女人家哩。從來婚姻門當戶對,那些個都是眼面兒上的,不須問便知。女人家出嫁,要看家裡好不好處哩,問個男子,哪得知?」

  程謙道:「又不是你我嫁女,管他做甚?面子上的事兒,答一句罷咧。」

  秀英道:「還有梅子,間壁送了一大盤子來,盛了幾碟分與他們嘗了,這裡有留與你的,開胃。外頭好忙了一天,多吃些兒。趙家太殷勤,我懷玉姐時也不曾這般,不知存的甚心。」

  程謙只吃兩顆,又餵秀英一顆。吃罷飯,往蘇先生處去。哪料他說「管他做甚」的餘家,卻正在說著他,又生出一段故事來。

  餘家宅子前後七進,占地頗廣,既因餘家之財,又因族中子侄做官,方買得此宅。于太公書房裡也放幾個書架,擺些書冊卷軸,桌上也是筆墨紙硯。餘太餘年過四旬,身材微胖,頷下有須,穿一件圓領長衫兒,卻不在案前坐,只在窗下一張榻上,與個山羊鬍鬚的瘦子對坐。

  餘老太公道:「子文可有把握?」

  山頭鬍鬚的姓車,子文卻是他的字。撚一撚鬚道:「昔年沈尚書因東宮事狠得罪了皇太后與國舅家,免了官兒不說,又把他家長流。闔家在煙瘴之地死絕了,只有沈公子逃將出來。這沈公子傳說左耳垂上一顆紅痣,右手上有疤,算年紀今年恰是二十五歲。觀他行止,雖已落魄,不是公侯家也養不出這般談吐來。是京城口音,生得又俊,看來倒似真是沈家公子。」

  于太公一拍額頭:「倒是個機會哩!官家、梁相一力要與沈尚書平反哩,正可此時與他搭上線。只不知,他真個是沈家公子?」

  子文道:「沒有九分,也有六分,縱問,他必不肯答的。卻有個佐證——沈尚書夫人姓洪。又會文,又會武,好一手連珠箭。到江州的日子也對得上。東翁消息不會假罷?」

  「是我那侄兒得了消息,正尋摸哩,他倒盼著在他那治下尋著,也是一件功勞,沈尚書也有些個門生故舊,都是人情哩。沈家公子不會已投奔親朋躲將起來罷?可能尋得沈家舊僕?」

  子文道:「早不知發賣往何處了。縱尋著了,也須些時日。只恐官家等不及與沈尚書平了反,不於他落魄時相幫,做成個雪中送炭,便沒甚意思了。錦上添花的事兒,縱做得好,也沒甚益處。看這人也不似凡品,早晚有出頭之日,連日打聽,一個贅婿能掌若大家業,總不會太差。管他是與不是,援上一手,總有收回的時候兒。」

  于太公苦笑道:「你哪知?冤孽哩,閨女最要老爹的命哩!死丫頭瞧上他哩,他又是人家女婿。若是沈家公子,憑他怎地,我只好為她謀劃。若不是,趁早發嫁了這孽障。」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6-6-28 12:19 PM

本帖最後由 紀伯崙 於 2016-6-28 12:28 PM 編輯

第二十五章:爭奪

  卻說這于太公因次女動了春心,不得不與智囊車子文商議,如此這般一說,只盼這程謙真個是前沈尚書之子,官家欲為平反,也好趁此時機籠絡個好女婿來。

  程謙初登門時,于太公也是一張笑臉,客氣得很。待觀程謙行止,始認真起來,卻也只當作本地一個有力人家而已。彼時車子文恰是個陪客,程謙走後,于太公與車子文敘話,尚無此意,亦不提及甚麼沈尚書公子一類的話。這隔不多久,又提起這話頭兒來,未免令人生疑。

  車子文暗道,今日東家說話不似往日哩,他家原是尋常商戶,能有今日,全賴這東翁好算計,又殺伐決斷甚是果敢。在家中也是說一不二,家中娘子也頗厲害,今日止為一女便這般優柔,竟是為何?且于家二姐兒也是打小兒用心教養的,素來聰明伶俐,縱然程謙皮相極好,怎地非要個有婦之夫不可呢?然見于太公一臉晦氣,並不敢多問。

  車子文卻不知,這世上女子,無論性情如何、賢愚與否,一旦入了魔障,非但九牛拉不回,縱是親娘老子,也能當了外人。十數年教養,悉化作為他盤算。聰明伶俐只堪不破這一道情關,也有為情郎背家私奔的,也有為情郎籌劃從娘家拖好處走的。

  于二姐自家也弄不明白是怎麼了,她家初至江州,雖則先使人灑掃,然所攜行李甚多,又要歸置。她不耐煩,悄悄帶著丫環往前頭偷瞧著來往之客。不合叫她看了程謙一眼,便入了魔障,必要嫁他不可。

  于太公自是不肯的,他止因程謙生得好,行止不似凡品,多加留意些罷了。不曾想一轉頭,自家閨女迷上他了!于太公已決意為次女再尋一門好親事,嫁與個官兒是最好。于二姐已使心腹丫環打探得程謙姓名,又說與母親,于太公聽聞妻子如是說,初時也是火冒三丈:「甚樣人看不上,非要看上個贅婿!叫她少起心思,老實與我備嫁,一、二年內,保管叫她嫁與個官人做娘子。」

  于二姐尋死覓活,只要程謙一個:「不是他,我情願死,憑你尋甚樣人,縱捆上了轎兒,也拜不得堂。入了洞房,我便與你女婿招認!」但凡骨肉相爭,一方以死相逼,另一方便難以招架。玉姐要習武,用的是絕食,于二姐要程謙,用的也是這一招。

  于太公到底人性未洩,拿兒女也當人看,好容易養大個閨女,不到萬不得已,怎有狠心掐死了她?總是要與她如願的。于太公又不肯白白浪費一個閨女,且程謙又有妻女。正有京中消息傳來,于太公一想,這程謙之體貌,恰與所述相符……只盼程謙便是沈公子。于太公出手,較之于二姐穩妥許多,將程家祖宗八代險沒查出來。

  又有車子文這個智囊,一齊商議。把京中傳消息的一張紙翻來覆地去看,上頭倒是寫著些沈公子形容,長了什麼痣、哪裡有個疤、大眼睛還是小眼睛、是白是黑、是醜是俊。倒有六分把握。唯車子文心下犯疑:又無圖形,如何對得上?

  于太公卻想著程謙作為,也罷,哪怕不是沈尚書公子,單看人物也不太差。雖不是個官兒,卻是個靈醒人兒。先攏住他,再看兩日,若他真有些本事,能考個舉人進士,劃拉到手裡也不算虧。做過贅婿說出來不好聽,然則出些錢,與他改了戶籍他抹了此節,依舊是清白人家。想那程家人相單薄,也不好強爭,又已有個姐兒了,多與他們些銀錢,也算補償。至於程謙那個女兒,要他當作自家孫女兒照看也可,所謂和氣生財。

  于太公想得甚是周到,恰在此時,京中又有消息,沈尚書事因朝中有人作梗,平反之事不了了之。于太公又放下心來,並不著急了,命兒子于大郎多與程謙相處。

  于大郎奉命而去,他亦是個年輕人,家裡有錢,也為他延請名師,也與他錦衣玉食,不特讀書識字,凡是年輕公子時興的玩藝兒他都通曉。又于太公近至江州要與縣令、知府親近,不巧未遇上節日,二位家中又無人做生日,只得轉而與兩位家中公子玩些摴蒲一類游戲,有意輸些錢財與這兩位。于大郎便尋了程謙湊作一局,故意輸些銀錢。

  程謙因于大郎說:「往來我家這些人,我皆看不中意,唯與世兄一見如故。我初至江州,甚都不熟,還須仰仗世兄。」又請程謙代為引見些人,又說要見縣令、知府家公子等。程謙因于家要租他家倉棧等事,亦不好推拒。此後便是于大郎使錢,招待兩家公子,程謙時常作陪。

  于大郎對這「妹婿」原不待見,贅婿總令人不齒,然則妹子喜歡,又有程老太公先時四處揚言程謙日後歸宗,此時入贅不過報恩云云。日日相處,亦覺此人不錯。方轉過顏色來。

  如是二、三月,又逢節日,于家備好大一份禮物分贈二官,于大郎已與兩家公子稱兄道弟。縣令又與于大郎附縣學讀書,只待上下打點,便可考試。于太公亦租下程家倉棧,又與他家鋪子做買賣,拘得程謙時常與他家打交道。

  一日飲酒,于大郎微露其意:「我素服程兄,家有一妹,實想許與程兄。」

  程謙捏著酒盅道:「于兄醉了,我已有妻有女。」

  于大郎得程謙這一句,回復與父親。于太公已叫女兒鬧得生不如死。于二姐放下豪言:「為奴為婢,只要為他。」于太公怎肯叫女兒做妾?只得硬下心腸,又打點些禮物與縣中官員,又招徠程家鋪子夥計管事等人,連同程家佃戶都要收買。只待將程家命門掐住,再談程謙之事。

  于太公行事縝密,于二姐卻等不得,暗使心腹丫環去打聽,路遇陸氏的母親。陸婆子口中程家滿門惡人,秀英當是個首惡,直說得如同夜叉一般。丫環回來說與于二姐聽,于二姐心疼得不得:「恁般如珠似玉一個人,落到個夜叉手裡,叫人好不心疼,這卻是『駿馬常馱癡漢走』哩。」又聽陸婆子說,程家一個姐兒,倒好叫教得心黑手狠。又思,[若是我嫁與他,可要好生教導這姐兒,若是我嫁與她,生出來的孩兒必定……]

  一時羞紅了臉。

  因她哥哥與程謙熟識,她便按捺不住,動手與程謙打起絛子,倒好想與他做雙襪子,只不知道尺寸。便與丫環定計,故意於程謙走過路上灑上水,叫他踩過,再量了那印子,估出尺寸來,細心去做。

  又時時使人打聽程謙之事。一來二去,叫她買著了程家打發出來發賣的丫頭,又生出一段故事來。

  卻說玉姐自得了兩個新的丫頭,李媽媽鬆快不少,只叫梅香與果兒伴著玉姐,她自家支使支使朵兒,權作練手。梅香總在玉姐身邊伺候,果兒多做些針線活計等,不知為甚,玉姐偏愛與朵兒說話,又時常道果兒辛苦。

  秀英有孕,尋常人不得近人,梅香盡力巴結玉姐未果,便時與素姐說話,素姐喜她伶俐,與她改名蕊兒。玉姐也不在意,只喚了朵兒來伴她讀書,回與秀英:「阿婆喜歡梅香哩,把她與阿婆使罷,我有朵兒果兒兩個便夠。」

  聽秀英一笑,把她臉上擰一把:「你這小東西吃醋了?」玉姐把頭一搖:「並不是,我見她心也不在這上頭,不如成全了她。」

  秀英心下詫異,這丫頭說話倒怪,也沒點頭也沒搖頭,只把李媽媽叫了來問:「梅香是怎回事?怎地玉姐說她心不在這上頭?要把她與她阿婆?」

  李媽媽也納悶兒:「這三個丫頭,最伶俐莫如梅香,大姐兒想什麼,她總能先想得到。我原還怕她太伶俐了,萬事依著大姐兒,惹出禍事來,怎地大姐兒不說她好,倒說她心不在了?」

  主僕二人思前想後,萬分不解,難道是玉姐見梅香挨著外祖母,故爾不喜她了?這梅香伺候得極好,既有餘力,也不必就長在玉姐跟前了不是?也談不是「背主」、「攀高枝」。不免把梅香叫來一審。梅香哭道:「奴只因姐兒使送茶果與安人,方與安人見面。遇著安人說經書字小,奴與安人讀過幾回罷了。安人就與奴改了名字,奴、奴……」

  梅香實是不喜這一聽就是個使女的名兒,然秀英說不必改,玉姐又不在意她這名兒,便把主意打到素姐頭上。素姐極好說話一個人,但聽梅香歎這名字是原先家中大娘故意取的,便與她改了。

  除此而外,梅香實做得不算出格兒。且梅香明白,這家中素姐說話是最不中用的,反不如跟在玉姐跟前。

  秀英與李媽媽想而又想,終是把梅香留與玉姐再聽用幾日,玉姐實在犯擰,再換與素姐不遲。孰料玉姐房中果兒又出錯,卻說果兒總與玉姐做針線,近來又做鞋,與玉姐換。玉姐拿鞋上腳,往地上一跺,膝蓋便是一軟,小臉煞白。脫下鞋來,足底白襪洇紅了一點,腳叫紮破了。

  朵兒急得要哭:「姐兒快坐下。」忙又去取了玉姐舊鞋來。李媽媽聞得朵兒叫聲,奔來過來問:「甚事大呼小叫?」玉姐道:「紮了腳,有些兒疼。」果兒臉也白了,忙跪了下來:「我新做了雙鞋,姐兒一上腳,就紮了,我、我也不知是為何。」

  李媽媽把手往鞋內一摸,捏出一根斷針來,劈手往果兒頭上便扇:「要作死哩!」朵兒怕得不行,哭道:「實不是我幹的。」李媽媽並不肯信:「不是你,能是誰?」

  玉姐忍痛道:「拿來我看,做鞋都是用大針,就是做鞋面繡花用細針,也不至跑到鞋底去了。」李媽媽一撚殘針:「確是細的。」又把眼神兒狐疑往朵兒身上掃,咕噥一聲:「可是作怪。」

  叫朵兒拿著鞋子並斷針,自家抱了玉姐,押著果兒去見秀英。如此這般一說,把秀英氣得不行:「我一時看顧不到,你們就眼裡沒有大姐兒。」直到驚動了程老太公與林老安人,兩人把眼一掃,又把梅香揪出來。

  梅香叫起冤來:「我並不曾動這等針線,也不摸這個,怎地拘起我來?我的針一根也不曾少。」

  林老安人掀掀眼皮:「她做的鞋紮了姐兒的腳,我只好發賣了她,留你一個總攬著姐兒罷咧。你想得倒好!」然則又無實據。

  果兒亦哭:「實不是我。」

  不料這件事兒,竟是蘇先生做了回明白人,對程老太公道:「二婢孰是孰非,我固不知,然則梅香丫頭卻是不好。玉姐習武,朵兒止看、服侍,果兒勸她仔細,唯梅香拍手叫好,總說『再來一個』。玉姐自好學,梅香竟也欲學,然每小意詢問,總是格局甚小,偏愛繞些趣話,若是男子,當是佞臣一流。賣便賣了。」

  程老太公聞他如是說,便不再問,只叫林老安人把兩個都發賣了:「一個呆,又不似朵兒,萬事以玉姐為先,心裡真有姐兒,凡事拿到她跟前自家就該搜檢一回。一個精,哪是佞臣?倒是要把我姐兒當賣藝的哩!一絲尊重也無,怕不轉眼就能賣主。」

  林老安人將王媽媽叫來,一氣把兩個都發賣了:「也不要原價,一個賣到五兩上便可,休要我再見到。」

  秀英啐王媽媽臉上,罵道:「你弄來的好人哩!還說老實,害我姐兒紮了腳,也不知是哪個做下的。一個就只知討好賣乖,不把我姐兒放到眼裡心裡,另一個就摘不清自個兒,做事不仔細,她要拿與姐兒前先摸一摸,哪有這個事哩?」

  王媽媽心下大樂,這兩個丫頭,買時她賺了小二十兩,程家養了這數月,又長大了些兒,模樣兒也好,摸著了門路,一個還好再賣十兩,兩個可再賺上十兩。當下也不計較秀英啐她,只拿好話來說:「再與娘子尋兩個好的。」

  秀英道:「可不敢勞動媽媽了,我姐兒挨一遭紮就夠了。」

  王媽媽領了兩人回去,一個扇了幾巴掌,拷問起來。兩個大口叫冤,王媽媽冷笑,指著梅香道:「小婦養的道我不知道哩,你那心眼子多哩,哪個你都要討好,哪個你都要壓著,原在你家時,最好掐尖佔先,如今又犯老毛病兒了罷?我原看你是個伶俐的,不曾想蠢成這般!你還道人看不出來哩?!」

  又罵果兒:「呆死你算了!你腦子叫狗啃了哩,拿東西與姐兒使,不先搜檢了?」

  王媽媽拿了兩個丫頭要轉賣,不合叫于家打聽到了消息,于二姐便央母親,兌了錢,將兩個買了來,細問程家內宅之事。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6-6-28 12:29 PM


第二十六章:詭計

  卻說這于二姐一顆心,總往程謙身上打轉,闔家叫她氣得沒了脾氣。于太公已定個計來,要賺這程謙來做女婿,口上念著「兒女都是債」,細細思量,自已止有一子,有一個女婿來相幫,也不算差。想來程家也無力與自家一爭,又多賠些銀錢,拿捏著人家命脈,連程謙頭前的閨女都想好了出路,于太公覺得自家辦事也不算太欺負人。

  只想不到,這于二姐真是前世冤孽,直如瘋魔一般,竟是等也等不得。初時隔數日程謙便要叫于家父子拐到家中說話,她還能偷看幾眼,以解心中相思。私下裡做著針線,心口也有慰藉。不想程謙也不是個傻子,一次兩次,總覺有人窺視。再則于二姐悄躲起來看得入神,身上環珮可不就會輕響?

  程謙初時不覺,時日一長,便也醒過味兒來了。他平素上街,也多有大姑娘小媳婦兒偷看兩眼、紅一紅臉,也不以為意。然則一入于家就叫這般看,未免覺得不妥,巧了于大郎正要與縣、府兩處公子有事,程謙順水推舟便只引于大郎往外頭作戲耍子。

  于二姐便有些按捺不住,她家富足,自使著四個丫頭,粗使丫頭更多,盡不缺伺候人,分撥一、二出去打探消息。得知程家趕了使女出來,便央母親買下。她母親見她這般模樣,把一口氣咽回肚裡,使人買了果兒並梅香回來,自先審上一審。

  人是王媽媽領了來的,把兩個又一套誇:「果兒針線極好,話也不多,盡是本份。梅香卻是個百般伶俐,眼都會說話。只因程家姐兒年方五歲,與她們差得略大了,那家倒好要與姐兒一般大,打小兒養作心腹,初時說大幾歲先看著,合得來便使,不想實是差得太大,玩不作一處,現他家姐兒那裡,止一個五歲丫頭,還說要買個小些兒的哩。」

  于家老媽媽半信不信:「若真好,怎會賣了出來?便是與姐兒不合,家下哪處用不得人?」

  王媽媽道:「哎呀呀,這真是大戶人家說的話哩。鄉下人家,合用便用,不合用,哪裡還要她?!她家一個蘿蔔一個坑兒,多出這兩個人,哪有那些閒錢去養?」

  于家老媽媽本就是打量著出這幾兩銀子,把人買了來問些話兒,問完話兒,隨意往哪處一丟,灑掃總是做得的。于家新搬了來,也在缺人手使,並未添全。便問價錢幾何。王媽媽道:「這兩個,原主人家買時,一個十兩哩,白養這兩個月,也不算衣食錢,只要原價。安人要買,好歹多賞老身幾個跑腿兒錢。兩個統共便給二十五兩罷哩。」

  于二姐背後一拽她娘的衣裳,餘媽媽一皺眉:「領這媽媽去兌銀子。」自把果兒與梅香問話:「你們兩個叫個什麼名兒?」果兒自報了名字,梅香道:「婢子在主人家,名叫蕊兒,她原叫二妮,主人改了她名叫果兒。因她與姐兒做鞋,裡頭遺了跟斷針,紮了姐兒的腳,娘子把我兩個皆賣將出來。奴亦不知何處不妥。」

  于二姐道:「她犯錯,該賣她,怎地你也一同賣出來了?」

  梅香道:「娘子氣性大,總是奴命苦。」

  于家老媽媽橫于二姐一眼,喚來丫頭將于二姐「扶」去做針線,又將果兒與梅香分開來審。果兒不敢撒謊,只供:「做了雙鞋,頭先做的針線從無關礙,委實不曉得今番怎會出了這等事。」又問她梅香如何。果兒也只說:「她從來聰明,與姐兒處得親密,卻不知為何也要賣出來。」

  于家老媽媽忽地問道:「那蕊兒原名是什麼?」果兒道:「她叫個梅香。」

  于老媽媽便放她走了。又來審梅香,頭一句便是:「你原名叫什麼?」梅香面上含羞道:「叫個梅香,是家裡大娘給取的。」

  又問:「誰與你改的?」

  梅香道:「是原主人家裡安人與改的。」

  再問:「那家姐兒可聰明不?」

  梅香道:「小孩子家,倒瞧不大出來。」

  于老媽媽一笑,便要將她再賣。于二姐不肯答應,原來她見果兒不肯說話,梅香口齒俐伶,要留下來多問些程家故事。取了私房錢,使自己乳母把梅香勾來養活了。次後凡往程宅跑腿等事,都是用的梅香——因她門路熟,又年紀小,不引人注目。

  豈知梅香年紀雖小,心眼卻多,已過十歲,這年月,十三、四歲便有出嫁,她已曉一些男女之事,于二姐心裡口上不離程謙,還有甚不懂的?拿了于二姐針線,便往捧硯等,口上抹蜜,又把于二姐與的賞錢分了些兒與捧硯。捧硯故是程家買來,然與程謙相處日久,倒是偏向程謙些兒,悄悄拿來與程謙。

  大凡男子,無論老幼,遇有個年輕女子示好,縱是不受,心頭也該得意。程謙又有些與眾不同,十分不喜:「丟還回去!」原來他從來未曾見這女子,自家又是贅婿,于家二姐待字閨中,怎麼看怎麼是樁麻煩。

  捧硯十分為難,然他又是程家僕役,只得連著梅香與的好處,一同退還梅香:「姑爺不收哩,你原是程家婢,現做這等事,不好哩。」梅香啐道:「好個大哥哥,先時收我好處時怎地不說?待辦成,又來充好人哩。」

  抱了東西,也不退與梅香,自家藏了起來,卻回說事已辦成。于二姐誇她有用,又與她好處,又令她送信。直至秋天,又做鞋與程謙穿。哪知這東西全沒到程謙手中,還道程謙已明她心意。她這回卻不敢與父母說了,私相授受,實不是件好事,也恐父母知道了,對程謙不滿。又疑惑:「他怎地不回我個字兒?」

  卻又按不下心中悸動,又寫了詩來與程謙。梅香欺上瞞下已是順手,待聽得要程謙回信,她也著慌了,瞞下容易,回信卻難,不拘是物件兒還是字跡,若是隨手弄來的不好,恐入不了于二姐的眼,翻出老賬來,她也不得好兒。

  已成騎虎之勢,索性將信遞往秀英手裡,氣氣這凶婆娘也好。事情鬧將出來,于家比程家有錢有勢,程家只好吃這悶虧,介時程謙也無退路,于二姐得償所願,她就是功臣。至於秀英無夫、玉姐無父,卻不在她心中了。

  也是合該有事,秀英這一胎比上一胎更受家中看重,約束得她更緊,又因上一胎生了個女兒,唯恐再生出一個女兒來,她比上一次更焦心,只因長輩目光殷殷,她才強忍這幾個月,早要忍不住了。偏家中因她最近安靜,漸放下心來,于二姐一封滿是思慕之詞的信,便入了秀英之手。

  秀英打小也是延師教習,程老太公待她,與待玉姐是一般盡心,雖先生不如蘇先生有名,該會的還是都會。一看便懂,罵道:「怪道紀家嫂子那般說,原來是真有這麼個小妖精!賤人!八百輩子沒見過漢子,甚樣的都要親近!都說無商不奸,養個閨女也這般奸滑!與我雇了轎兒來,我打上他家門去!」

  家中人如何敢攔她?一道紮煞著手,一道飛奔去請老安人。秀英心中正躁,不合跌了一跤,不多時便見了紅。小喜是秀英侍婢,捧硯是程謙書僮,兩個平素也眉來眼去一回,見此情狀,抓了門上個人,與他兩把錢,叫他說與捧硯去。

  捧硯聽了如是說,忙回與程謙。程謙心中未嘗不盼這個孩子,聽得有事,忙回家來。秀英已是連罵的力氣也無了,晚間便落下一個男胎來。程謙心中大慟,程老太公數十年剛強,此時也支撐不得。素姐已哭死過去,林老安人木木怔怔,說不出話來。程謙又問白日之事,捧硯知悉,嚇得不住,忙把梅香供了出來:「就那一回,此後我也不敢再沾她。」

  林老安人道:「怪道玉姐瞧她不好,不想要她,小孩子家最是靈醒哩!」程老太公道:「還是蘇先生說的不假,就是個小人材料兒。」程謙咬牙道:「先不要宣揚!我自有主張,我的兒子不能就這麼沒了!」他面皮漲紅,拳頭捏得死緊,程老太公見他這要吃人的樣兒,也張不開嘴去。

  程謙說完,沖出門去,只聽咕咚一聲,門外朵兒道:「姐兒!」卻是玉姐老毛病又犯,見情形不對,自跑來偷聽了。家中正亂,竟無人察覺。林老安人跳將起來:「我的兒!」程謙俯下身,玉姐抬起頭,程謙伸手將她抱起:「你來這裡做什麼?回去歇著。」順手將玉姐身上灰塵拍了拍。

  玉姐眼巴巴瞅著屋裡不說話,程謙也不管,直將她將到房內,命朵兒喚來李媽媽:「好生看好姐兒!」

  留下玉姐咬著指頭。

  過不兩日,于太公便要為兒女操碎了心,他兒子于大郎與縣、府二處公子摴蒲,竟輸了五萬多銀子去!好大一注錢!

  卻是程謙隨口與兩位公子一提,這程謙少時並不是一盞省油的燈,也曾無賴得令父親恨不得一頓棒打殺了賬。如今這進退有禮、斯文隱忍,不過是張皮,止因經得多了,看得淡了而已。如今害他兒子未生先死,闔家不安,算計他到這等境地,他甚還未做,便令家中人看他如個負心人,這口氣如何忍得下?!

  算來程謙身份原不能與于大郎比,然則縣、府二公子卻更喜與他相交,天生心裡覺他親近。他順口一提,兩家公子閒來無事,便下帖與于大郎,一道賭個錢。

  于大郎原也不笨,從來輸贏有數。卻不想程謙做局高明,也不私開局,只往那賭坊裡去。賭坊做的就是那勾得你不想走,輸了借債也要賭的勾當。寒天裡,點幾盞昏燈,火盆燒得旺旺,又斟來酒食,再燃濃香。四下裡一片喊殺聲,激得人熱血沸騰。于大郎畢竟不如乃父老江湖,四周又是起哄之人。程謙少時賭得多了,手段也好,明裡暗裡與另兩家餵牌,自家也小贏一些,又輸一些,次後大贏一回,總是于大郎輸得多。

  一輸兩輸,非止原欲輸的三百銀子沒了,又命小廝往自家房裡取,又將自家手上兩隻粗鐲子取下來作押。漸次將一百零八顆渾圓珍珠串的數珠兒也抵了,一方名硯也押了。次後又寫出許多欠條來。原來這賭坊本就兼著高利貸的買賣,自有寫好的空白文書,介時往上一填,與借的人或畫押或按手印兒,這注錢便算借出去了。

  縣令公子得了數珠等物並銀子合算總有兩萬之數,知府公子手氣更好,名硯一類與銀錢相加,倒好有兩萬五千之數,餘下悉便宜了程謙。賭坊裡也不是現銀,是有名號的大商號發的銀票,每往櫃上兌錢,卻要千分裡取三作酬錢。這三分損耗,自又算在于大郎頭上。程謙抽出十張十兩的銀票,散與賭坊荷官小廝等。縣令公子見了,也把一塊羊脂玉佩與了開賭坊的賴三兒,知府公子撚只鑲寶嵌玉的鐲子也拋與賴三兒。

  賴三兒瞇眼一笑,到他這裡賭,只借地方兒,便要與他抽頭兒。今番他卻不須要這抽頭了,三人打賞便足了,且于大郎簽了借據,乃是打了虛高的,借他五萬兩,寫的卻是五萬五,且不算利息。一想于家在江州置買的好大鋪子,賴三兒便想笑。

  他也不是自家開的賭坊,否則何以有這些銀子?縱程家這等中等人家,傾家算上,不過萬餘兩家業,連同林老安人嫁妝,也不足兩萬之數,這且是四代經營,又不曾分家。賴三兒卻是背後有人,他那東家,想這些鋪子也有些時日了……

  要收這鋪子折價,少不得驚動官府,抽頭兒不要也罷。當下稟明瞭東主,拿著借據,往于家收債。也虧得是于家財力,總算上倒好有三、四十萬,然則這裡頭又有鋪子、田地等,還有做買賣的本金、又有族人要照應,哪有這些現銀?

  家中放上二千銀子已是極寬裕人家了,于太公縱是將兒子打死,也變不出這許多錢來。獨生兒子又不能真個打死了,只得將那不要緊的鋪子賣出來。又拿帖子與縣、府二處討人情,怎知這兩處贏了他家銀子,家中父親故把兒子打了一頓,勒令閉門讀書,錢卻未曾還來。

  兩家公子皆是讀書人,書生們還贊他們「風流倜儻」、「千金散盡還復來」、「手段好」、「灑脫」。于太公罵兩府無恥,又見來收債的是他冤家對頭,便疑這兩處合謀。然則自家兒子不爭氣是真,自來民不與官鬥,族侄離得甚遠,鞭長莫及。他也硬氣,偏不拿鋪子折與債主,寧可押與別家換銀子還債,也不肯便宜了這混賬!

  于太公自家也開當鋪,往日是他家壓那急用換錢人的價,今日卻輪到他。能折一千的,到手止有幾百,黑心些的只與一半兒價錢。

  屋漏偏逢連陰雨,又有風言風語傳出,道是他閨女于二姐想漢子想得瘋了。卻從梅香那裡起出些閨閣書信,又有做的針線。原是有賊闖了空門,去偷東西,錢拿了,卻把書信物件兒拋了,叫冷鋪內的花子拾到了。

  這天下做父母的,最怕就是有一個敗家子的兒子,一個心生向外的女兒。于太公心力交瘁,將鋪上銀錢提一提,湊了萬兩,又低價變賣家私,三、四十萬家業,一夕間去了十萬,女兒聲名受損,不得不離了江州城。

  臨行前審出梅香來,方知上輩子的債主于二姐做下這等事來,于二姐亦知那欠了八輩子情的梅香居然瞞了她,哭著把自己吊到房梁上,幸使女養娘解救及時,不曾死去。

  那頭程謙卻又尋上門來問罪,且問:「勾我家中逐出的婢女來,竟是為何?原是因她心地不好,方發賣出來,不想府上這般怪異,偏愛這樣兒的!將我妻氣病,謀殺我兒!」于太公低伏賠罪,程謙卻只管面色鐵青:「我家老太公又氣倒,府上真是厚道人家。」砸了于家待客茶盞,拂袖而去。

  于太公外人面前裝完孫子,回來將一雙兒女各打一頓,又將梅香采了來,她身契原在于二姐手上,小小丫頭如何走得脫?梅香此時方知道怕,哭叫討饒。于太公對自家女兒不忍,對旁人女兒倒忍心:「打死個奴婢贖罪的錢我倒好有!」

  喝令把梅香打死,也只算作「失手」,並不是「有意」,動手的又不是他。縣、府因坑了他家銀子,且于家如今實是淒慘,又是傷婢之事,止罰些銀子了賬。

  于家離去之日,程謙一身縞素來送行,又叫一群花子圍了,擲些爛瓜臭果,更有一等地痞,將破鞋直擲于家女眷之車。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6-6-28 12:29 PM


第二十七章:遺澤


  程老太公曾與蘇先生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去。」不曾想未死在七十三,卻也不曾活到八十四。盼了幾十年,好容易看著絲亮光兒,秀英又滑胎。若流掉的是個女孩兒,程老太公許不至於如此傷心,一聽說掉的是個男胎,程老太公一剎那腰也彎了、腿也軟了。請來的郎中先瞧完了秀英,又捎帶手多診看了一個程老太公。

  一摸脈,郎中就暗道不好:我是來賺個容易錢的,這要看了個死人,豈不晦氣?原來這秀英還好,畢竟年輕,雖是滑胎,好生將養著倒也無礙。這程老太公分明是油盡燈枯之兆。當下也不說多收一份診金了,匆匆留了藥方兒,把手一拱:「小生主治婦科,老太公這症,府上還要另延良醫為妙。娘子若有不適,還找小生來。」

  程家尋這郎中確是婦科好手,他既稱程老太公須要另延良醫,程家又匆匆去尋旁的郎中。便是江州城內號稱「太醫」的馬太醫來,也是摸一把脈,丟個眼色與程謙。兩人出門立定,馬太醫也不遮掩:「油盡燈枯之相,府上若有好參,我與你配些輔藥,一道煎服了,若無,趁早往街上買些兒,只好吊命罷咧。」

  蓋因家中一團亂,僕役不敢搭話,素姐只知哭泣、秀英又臥病不醒,李媽媽把玉姐放在蘇先生跟前,林老安人照顧程老太公且來不及。待程謙歸來,上下一調弄,送走了郎中,看嚴了門戶,方仔細拷問。

  林老安人不一時也累了,素姐哭哭啼啼侍奉林老安人往後頭安歇,林老安人叫她哭得頭疼,劈頭一掌打下去:「我還喘氣哩,你哭甚?」素姐生來便被林老安人嬌養,旁人要說她,林老安人尚要打回去,不意被林老安人動手打了。當下哭也忘了,呆木木立在一旁。

  林老安人見她如此這般,又想秀英,不由灰心,將手一擺:「罷罷罷,你去歇著罷,多為你爹誦誦經。」素姐捂著臉,點一點頭,含淚自去後頭。

  程謙出來見林老安人:「事情已問明瞭捧硯,也不是他私下收的,恐還有內鬼。眼下宣揚出去,只恐治不了真凶,且密下不言,我須有個交待。」

  林老安人道:「你去蘇先生那裡接了玉姐,送到她阿婆那裡,與蘇先生道個惱,家裡慌亂亂的。我去看看秀英,這遭的是什麼罪喲。」

  程謙去見蘇先生,又接玉姐送往素姐處不提。林老安人緊趕慢趕到了秀英床前,秀英已倒了半日,吃完藥睡了兩個時辰。林老安人忙把秀英拍醒:「我苦命的兒啊,我曉得你的苦,眼下你可不敢再鬧了。」

  秀英初醒,神情一片懵懂,頓了片刻,方明白林老安人說的什麼,登時咬牙道:「他倒好!我在家養兒子,他往外勾搭小娼婦!叫他滾!叫他……」

  一語未畢,叫林老安人捂住了嘴:「你說甚?說甚?要作死哩!且不說是不是他的首尾,平日裡他待你如何?只有你數說人的,沒有人數說你的,還不知足哩!你再這般,只好眼睜睜瞧著他與旁人走了罷哩!你大了,有主張了,可憐了我玉姐……」說著又哭將起來。

  秀英茫然道:「又要我如何?」也忍不住哭了。

  林老安人道:「有甚事,你只管叫他拿個主意,不要強爭。我先時也不覺哩,眼下這般,沒個男子,家便不成家哩。」

  秀英道:「阿公哩?」

  林老安人聽到傷心事,終號啕了出來:「那個老東西,也病倒哩,闔家上下,全看玉姐她爹哩。」

  秀英夢怔怔坐著,忽而問道:「我玉姐呢?」

  林老安人道:「我使她爹送到你娘那裡了,你這裡亂糟糟,她小孩子家,別驚著了。闔家上下,就她那裡安靜哩。」

  說話間程謙已歸,林老安人扶著吳媽媽起身:「我去看你們阿公,你們好生歇著,明日還有事哩。你們還年輕,日子還須過哩。」

  程謙按下秀英,不令她起身:「我送阿婆。」林老安人道:「你是好孩子,我從來看在眼裡,歇了吧,明日且有你忙哩。太醫不當面說我也知道哩,你阿公沒幾天哩,他的老衣壽木十年前就預備下了,明天你早起使人取了來,還有紮棚兒要的木頭、白絹要置辦,壓一壓。」

  程謙應了,到底目送林老安人出門,又囑多點一個燈籠照亮兒,方回來坐於秀英床頭,握她手道:「此事我必與你一個交待。」

  秀英嘶聲號啕,手上不住打到程謙身上:「我好好一個兒子啊!」哭得程謙心頭焦躁,硬壓下道:「難道不是我兒子?!且住,我問個分明,一個也饒不了他!」

  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這一夜程宅過得是淒風冷雨。

  次日醒來,程老太公轉醒,也起不得身,只叫平安兒扶著坐起,腰後墊個隱囊,第一宗便是請蘇先生來說話。

  蘇先生已知家中事,然自覺外人,不好插言,今聞程老太公相請,正一正衣冠,急促而來。到得床前,不由大吃一驚:「老友這是怎麼了?」程老太公道:「老啦,不中用啦,有事要拜託先生哩。」一句話間,喘了四、五回。

  蘇先生因道:「府上事,我才知道,眼下無他策,唯請靜養。」

  程老太公擺一擺手兒,道:「我自知,我自知。有事相托,萬勿推辭。我去後,一門女眷,唯孫女婿一人,我、我要與他改契,改作十年,三年後,他可歸宗。使他進學,便做一秀才,也強於滿門女子當家……」

  蘇先生道:「老友之心我自知之,我自會教他。」

  程老太公道:「小女素柔弱,慣壞了她。我便想,外孫女兒斷不可如此。萬不想,她又太剛強,自家把自家弄壞了。玉姐……玉姐……」

  「玉姐也是我學生,我自會看顧。」

  林老安人一旁焦急,見蘇先生答應下來,始舒了一口氣。她因程老太公所言,知蘇先生有來歷,見蘇先生允了,便思,縱然孫女婿小有不好,有蘇先生看著,程謙也不敢過份。重中之重,自是玉姐,蘇先生又應下教導,林老安人一顆心終落回肚裡。上前道:「你不過一時難過,將養便是,又要勞動先生哩。」

  蘇先生道:「我早應做府上西席,當盡本份。」

  程謙、素姐、玉姐等又到,玉姐尚不知何事,遣朵兒打探,也只知家中來了郎中。玉姐便猜是她母親生病,急得不行,夜裡便要來看。素姐哄不住她,便抱著她哭,哭得玉姐一頭霧水,跟著急得哭。逃又逃不掉,一夜胡亂歇了。

  早起素姐攜她往程老太公處問安,囑咐道:「太公病著哩,可不敢再鬧。」玉姐才放下心來:「我省得。」在她心中,老人家有些病痛倒是常見,她母親有孕,最是金貴,只要不是她母親有恙,於這家中,便不算難關。

  見了程老太公,看他病了,玉姐煞是難過,往床前握了程老太公之手:「太公,太公怎躺下了哩?好好吃飯、好好吃藥。」

  程老太公很是慈愛,左手握玉姐之手,右手撫其頂:「是哩是哩,要好好吃飯。玉姐也要好好吃飯哩。」

  玉姐聽這聲音斷斷續續,心下惶恐,抬頭睜大了眼兒看向程老太公,忽地道:「我娘哩?」

  程老太公苦笑,林老安人道:「你娘歇著哩,她現在出不得門兒。你聽話。」

  程老太公復又語於程謙:「除開秀英,都在這裡了,我有話說哩。你自來家裡,上下都看著哩,沒一句不好的,是秀英自家急躁了些兒,她有身子,又……你多擔待些兒,萬事看我、看玉姐面。」

  程謙見他說得吃力,忙上前道:「太公不消說,我自理會得,她沒壞心。太公只安養,不日還要做壽哩。」

  程老太公道:「你且聽!我與你改個契兒,原說在我這裡十五年,於今改作十年。你好生讀書,十年一過,立時去考試。」

  程謙咬牙道:「太公休要如是說,我必有交待。」

  林老安人垂淚道:「老的老、小的小,全靠你哩!你不立起來,倒叫我們指望哪個?」

  程老太公道:「我原是拐了你來的,你念嗯,這好。我臨走了,不能不講良心哩。你們都好好的,我才能閉眼哩。」

  蘇先生果斷,道:「依原樣,你且要等上八、九年,一門女戶,如何生活?」

  程謙往床前一跪,閉目流淚,不再多言。

  程老太公又叫林老安人取了只銅包角的朱漆匣兒來:「我都交待於你。」當下把家中田契、地契等清點。程謙也不看,依舊銅鎖鎖了,交往玉姐手中:「你娘病著,你自收好。」

  程老太公頭一歪,林老安人驚駭異常,伸手往鼻下一試,始知他是昏睡過去。此後服侍湯藥,程老太公亦是時好時壞,又尋機與秀英囑咐:「女人家,休要剛強太過,剛則易折。萬事沉住氣,沒甚過不去的事。」

  蘇先生便把玉姐盯緊。玉姐初曉事,一看秀英肚子平了下去,便知不好,只敢悄悄問李媽媽。被李媽媽捂住了口:「休多問。萬不可提的。」玉姐便叫來朵兒:「你只管去聽,甚都休要問,去問老安人與吳媽媽說甚,再聽小喜怎生勸我娘。有郎中來,你也去聽,郎中說甚,你學與我。」

  朵兒去聽,她人又小,模樣也不出挑兒,最易叫人錯眼滑過。默默記了,也有聽不懂的,也有記不全的,一一學了來。玉姐也不甚懂,轉問蘇先生:「甚叫滑胎?我兄弟怎就沒了?」

  蘇先生大吃一驚:「你知道了?你怎知道的?」他見玉姐如此問,還道玉姐已明瞭滑胎之意。

  玉姐並不知曉,也假意道:「先生先說。傳道授業解惑。」

  蘇先生噎個半死,只得含糊說了些兒:「你娘不慎跌了一跤,就滑胎了,你兄弟就沒了。」與個毛丫頭說滑胎,蘇先生縱是通些醫理,也不大好意思。

  玉姐想了半天,方悟:「我兄弟沒了?!!」

  蘇先生:「……」方才說了半天,原來這丫頭在詐我?

  此後便是程謙尋訪設局,終將于家逼出江州。程謙設局也簡單,不外是與賭坊並兩公子一番言語,半天裡卷回幾千銀子來。

  然銀子再多,也買不回人命。程謙一面使人往慈渡寺等處佈施,與廟中翻建房捨,又置百畝良田捨與寺內。又為兒子做道場超度。一來二去,手頭只餘三千餘兩。

  程老太公已請來紀主簿與里正等,央二人相幫,與程謙改了契書,又央二人照看家中:「萬事還請費心。」衙內有紀主簿在,街坊有里正在,一是心中要積些陰德、得些好名聲,一是數十年街坊平素相得,皆於榻前答允。又思程老太公恐撐不住走了,要與他速速辦成了此事。

  次日便把文書改過,又於衙內存檔,紀主簿做慣了這些的,上手極快。

  程老太公見著文書,含笑而逝。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6-6-28 12:38 PM


第二十八章:教誨

  卻說程老太公抱憾過世,程家猶如天塌一般,虧得程老太公年事已高,一應裝裹等早經齊備,此時不過取出來用。然則程家固不缺錢物,卻是缺人。闔家上下唯有一個程謙可用——與程家交好之人皆知他,外事自是悉交與他。

  然內事卻是為難。素姐不頂用自不消提,秀英又小產,程家原無甚宗族,更無相幫之人。沒奈何,林老安人只得強打起精神來,扶著迎兒出來理事。她原就憂心程老太公之病,日夜不寧,再經夫喪,又以憂子孫,只撐不兩日便也病倒。又延醫問藥,忙作一團。

  程謙一個人恨不得分作八個,畢竟是男子,縱為贅婿,也非拘於後院之輩。蘇先生客居宅,又與程老太公算是相得,不得不出言道:「還有玉姐呢。」

  程謙看蘇先生,彷彿蘇先生頭上長了三隻角!蘇先生被他看得不快,咳嗽一聲:「看我做甚?你倒是尋出第二個人來!『必也正名乎』,如今除開玉姐,哪個能名正言順主事?又能指望哪一個?」

  蘇先生規矩:管你幾歲,該著你擔當了,便是你了,誰來問,他都是這般說。教太子是這般,教玉姐自然也是這般。想那宮中,官家崩了,休說太子是五歲了,便是五個月,該著他登基也是他登基,哪怕叫皇太后抱著,也須便龍椅上坐了。

  這程宅現狀,秀英是起不得床,林老安人又病,素姐此人,縱是蘇先生孤陋寡聞不預婦人之事,也知她是個扶不起來的,且如今正在林老安人床前侍疾,又要時時看一看秀英,可用者,唯玉姐而已。

  程謙呆了片刻,一跺腳,把蘇先生腦袋上那三隻角又按回腦袋裡:「就依先生!捧硯去喚李媽媽,把大姐兒領來見往來堂客。」復向蘇先生一揖。

  蘇先生道:「她雖忙,這幾日功課停了,於今遇上正事,也要她抽空兒來,我與她講講何為五服。老安人母家尚有老親,如何行止,她須知道。」

  程謙也應了:「有勞先生。」

  當下去領玉姐來。

  玉姐止猜到母親有事,萬不想曾外祖父卻是先走。她幼時與程老太公相處時日較秀英更多,自有一番孺慕之情在,在她心裡,闔家上下第一親近的便是程老太公,程謙且要排到第二,餘者方是分與旁人。

  因知她兄弟沒了,玉姐心中發躁,家中人人有事忙,止一個朵兒隨她左右,總在幾個院子裡走動。程老太公去了,她便趴在壽木旁,看著程老太公靜躺於內,忍不住踮著腳,伸著要搆他的臉。

  李媽媽錯眼不見,一轉頭玉姐半截身子已傾到棺木上,李媽媽一口氣憋在胸中沒敢吐,撈起玉姐退後五步,脊背抵到了柱子上,方呼出一口氣來,臉色煞白地道:「我的好姐兒,你要嚇死媽媽哩。可不敢驚著老太公,就叫他安安生生走罷哩。」口中念念有詞。

  玉姐於「生老病死」四字,只知其意,感觸未深,一步三回頭,叫李媽媽領到秀英床前。

  秀英正掙紮著要起身,叫程謙攔住了:「老安人已病倒,你好生將養,休教她再掛心才是。你這般,走不兩步便要人扶回來哩。」秀英道:「我倒想安臥靜養哩,我再躺下了,倒好指望誰去?你好歹是七尺男兒,舅爺家女眷來,斷沒叫你應酬的道理。」

  程謙道:「蘇先生方才尋我說話哩,說可使玉姐去。也不用她多說甚,叫李媽媽帶著,她總是個主家,也好過你這般躺著與人說話。」

  秀英恨恨捶床:「偏我動不得。」心內把梅香並于家十八代祖宗咒了個遍,卻因得林老安人囑咐,不與程謙發作。

  不一時玉姐到了,見秀英這般,心上前道:「娘,你休要起來,且歇罷,有甚事,只管支使我來。」

  秀英縱剛強,也不由落淚:「你個小人兒,能做甚?」因目視程謙,程謙將身俯下,對玉姐道:「玉姐漸成大姑娘了,爹娘有事要你辦哩。」玉姐道:「爹,你說。」

  程謙道:「過一時,叫李媽媽並朵兒與你一道,見往來客人,你只管迎她們,與她們作禮。我領你見蘇先生,蘇先生自有話教你。」

  玉姐點頭道:「我省得。」又上前將秀英往床上一按,扯了被子與她蓋上。她年幼力小,秀英成年女人所蓋被褥頗沉,墜墜難以拖動,只挪了數寸。秀英無奈一笑,撫玉姐頭頂道:「我自家來,你去見你先生,要聽先生的話。」

  玉姐點頭,由著程謙抱去見蘇先生,因見程謙步子極快,便也不掙紮要自家走。

  蘇先生那裡,早把五服等須講解之文章一一理出。見玉姐來,乃對程謙道:「事急從權,這書是循序漸進不得了,我先揀眼下用得著的與她說,休問懂與不懂,且強背下來罷。」

  程謙斜眼見平安兒扒在門旁,與蘇先生作揖,道:「先生作主,我去前頭看著。」

  蘇先生念玉姐年幼喪親,盡力把口氣放緩些兒,道:「我先與你講這五服之禮與喪儀,你自家且硬記了,無論懂與不懂,記下再說。有甚想問,事後再問。」見玉姐頗曉事,並不胡攪蠻纏,蘇先生也自欣慰,只有些疑慮:這一老一小頗投緣,因何不哀戚?

  不由問道:「你太公不祿,闔家哭泣,你也當哀戚才是。」

  玉姐道:「哀戚?」

  蘇先生漸生不快:「你太公生前疼愛你入骨,如今他去了,你為何一絲難過也無?從此天人永隔,再不得相見,你不想念麼?」

  玉姐聽「再不得相見」一句,一時失神,呆立當場。

  李媽媽忍不得,忙道:「先生,姐兒還小哩,不懂這些個。小孩子眼淨心眼,不曉事便罷,說破了,嚇著她。」

  蘇先生見玉姐怔怔出神,心中也是不安,急看李媽媽抱著玉姐來哄。玉姐迷迷登登回到頭來:「先生說,我聽著哩。」李媽媽恐蘇先生再說什麼話來,急急辯道:「姐兒甚都不懂哩,方才還伸手往壽木裡搆太公,嚇煞人!姐兒,過一時有客來,姐兒要哭,他們便覺姐兒傷心了。」

  蘇先生看她樣子與平日不同,不敢再提,又覺李媽媽之語大有深意。卻思時間緊急,不得細究,忙把那五服與喪儀說來與她聽:「各地風俗有異,總脫不了這些……」

  程老太公於玉姐為曾外祖父,若非程謙入贅,她當另有一種服法,如今她亦姓程,便依為孫子為曾祖父服便,服齊衰五個月。玉姐要做之事,便是日日在林老安人臥房外正室裡枯坐,專等弔唁之人上門。為便舉哀秀英也挪與林老安人同室,於房內加張床。

  玉姐與前堂迎客,與人還禮,親近些的,便迎進內室見老安人與秀英。又有何氏仗義,時不時往程家來幫看,因問秀英:「這些個人,我看你家廚下有些亂哩。」秀英道:「這老的老、病的病,玉姐能前頭支應已是難得,又哪裡顧得了廚下?左右不過丟些碗碟、費些柴米,幫閒兒的偷些酒食,錢受罪罷哩。」

  何氏道:「信得過我時,我領你玉姐往廚下幫看一二,她雖小,趕上事兒了,也不看年紀了。」秀英猶豫一下,林老安人便道:「如此,生受娘子了。」何氏道:「都是街坊,何須客氣?」因領玉姐往廚下看去。

  林老安人自在房內與秀英道:「我難道不心疼玉姐?眼下事兒趕上了,誰又不可憐了?她早些曉事也好。你好少操些心,你傷了身子,必要把月子坐滿!先時道孫女婿貧寒,倒好拿捏一二,你剛強便剛強。如今你看看,一轉手,把來幾千銀子回家,他先時只是不出手罷哩。豈是能隨意拿捏的人?是看你死鬼阿公面哩。往後你休要再磨,你阿公去了,你再把情份磨盡了,這闔家要壞事哩。你只管軟和些兒,養好了,過二年生個兒子是正經!外頭事你休管,只要外頭銀錢夠家裡嚼用,再不用思量掙多少家業回來,有他哩。他不是個心狠的,縱狠的,玉姐是他親閨女,也要看幾分情面哩。」

  說得秀英默默無語,直道:「我這幾日,將一生淚都流盡了。」

  林老安人道:「我因你娘太軟弱,才要你立起來,你又立得太狠了!女人家啊,自家是不成的哩。流盡也好,以後便都是順心日子,不須再哭哩。」

  秀英道:「阿婆,我醒得了。」

  卻說玉姐日日忙上忙下,小小年紀,未免有些急躁,又有家中請那僧道來做水陸道場,廟內因程謙大方佈施,痛快使僧人來做道場,念經也極是盡心。種種樂器齊響,一齊唱起經來。於慈渡寺內聽那唱經,玉姐心寧,於家中聽來,直聽得心神不寧。

  天氣又寒冷,她往靈前跪了一陣兒,兩腳發麻,出得門來往那枯樹上狠踢幾腳,始覺痛快了。冷不防叫蘇先生看在眼內,待程老太公安葬畢,始將她喚來,又布下功課:「你太公安葬,你倒好抄些經來。」因命抄十卷心經。

  玉姐也知尊師,應了便抄。這抄經不似後世所想,抄成冊。乃是取紙截作條兒,似布匹一般,抄作卷兒。一條不夠,另取一條粘續上。心經字少文短,一軸紙便夠。

  素姐始抄經,心緒仍不安寧,常抄廢了。待要裁了廢字,重新粘了白紙來寫,蘇先生冷眼瞧了,忽道:「從頭開始。」

  玉姐愕然,蘇先生道:「此便是半途而廢了!縱裁了,你實也寫錯了,從頭來!」

  自此,玉姐凡抄經,但錯一字,便是最後一字錯了,也要從頭再抄。抄得玉姐頭暈眼花,幾欲發狂。終於忍不得,且怒且哭:「我便抄不得,又如何?小半月兒,一紙不曾得!太公去了,先生又為難我!怎樣不是抄?」她一怒,朵兒便往前一站,一同怒視蘇先生。

  蘇先生卻是不會被她嚇到:「甚樣不是抄?人甚樣不是活?要是前半輩子做了好人,後半輩子殺人放火無惡不作,難道也是一樣?」

  玉姐說不出話來。

  蘇先生因提筆,書「善始善終」四字。又拎玉姐一軸字來,卻是末了一句「菩提薩婆訶」,之「提」字,被她寫作了「堤」。蘇先生因道:「行百裡者半九十,是謂晚節不保。去你房裡,靜下心來寫,後日交足五遍功課。」

  玉姐猶帶脾氣,哼唧道:「這許多,我寫不來。」

  蘇先生歎氣,起身抽開抽屜,取出一卷兒紙來:「自家看,這是你往日所書,不過兩三日,便可寫這許多字。怎地當時能寫,此時便不能寫了?在靜心耳。心志當堅定,無事不可成。你心中不快,先生怎會不知?這份不快活卻不可亂了心智。因一時不快,誤了事,又生新恨,長此以往,永無合意之時,則一生休矣。」

  玉姐猶不答,然與蘇先生目光相接,蘇先生目中殷殷,玉姐一觸而低首,心中訕訕,亦知亂發脾氣不好,不尊師更是錯。止心中尷尬,不好意思開口。

  蘇先生歎道:「我應了你太公,總要教好你。好過一生、賴過一生,你要如何過?埋首做,莫問其他,自成功。須記得,勝人者有力,自勝者強。若連自己都管不住,如何管得住人?」

  玉姐抹一把淚:「先生,我錯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6-6-28 12:50 PM

本帖最後由 紀伯崙 於 2016-6-28 02:56 PM 編輯

第二十九章:體用

  程老太公下葬而後,程家卻還不能閉門過活。年關將近,程謙雖則早已著手程家家業,這卻是程老太公初過世,仍要做一交接。闔家女眷,秀英起不得床,程謙須與各處主管相見,請吃酒席,逐一安撫,不致離心才好。又有事畢已交冬月,鄉下佃戶也到交租之時,也須得程謙去辦。

  這些且不算大事,更有一件:程老太公在時,他是戶主,如今程老太公既亡,家中便是沒了戶主,須得另一新戶主——這便犯了愁。

  林老安人使人送信回娘家,叫娘家來相商。她是幼女,哥哥早亡,尚有侄兒在,侄兒也有個功名。林秀才到了姑母家,聽林老安人說:「你姑丈去了,事畢,須得新立戶主哩。」便問他姑母:「姑丈臨終,可有甚吩咐不曾?」

  林老安人道:「你姑丈也猶豫哩,論來該是素姐。你也知道,素姐是個麵糰兒,甚用不頂。秀英原是好模好樣,倒也樣樣做得,哪想她卻有個大紕漏——過於剛強了。再則立了秀英,不日她便要做洪家婦,到時候哪怕有了個小郎隨了我家姓,也沒長成,還要另立個戶主,豈不麻煩?」

  林秀才道:「究竟姑丈甚也沒說?」

  林老安人忍不住流淚道:「他把這話說與我,倒叫我看著辦哩。還說,都一樣哩,終歸是要看孫女婿哩。」

  林秀才道:「姑丈是明白人哩,女子再剛強,終要倚著男人過活。」

  林老安人道:「是哩是哩,孫女婿也不是凡人哩,既與縣、府公子說得上話兒,又能做事,轉手拿了一大注銀子回家。」

  林秀才原本存的心思,便是與姑母家上下打點,將此事辦成,也提醒姑母一句,自家也能從中落些兒好處。林家人口多,日子過得實不如前,且秀才舉人等有功名之輩,每替人做保、做證,說情,總有些辛苦錢可拿,乃是常例。現聽林老安人如此這般一說,林秀才轉問:「我亦聽了前些時候他與縣、府兩處公子交好,又與那搬走了的于家大郎有些首尾,如今于家已走,他還能與兩處公子有交情?」

  林老安人歎道:「你不知道哩,他能耐著呢。」

  林秀才見姑母不肯再言,心下犯起嘀咕來,暗道,姑母家素來會辦事,手頭又鬆,我便直白說了,她還能虧了我這侄兒不成?何苦要做勒索親戚的小人?罷罷,真說了罷,咳嗽一聲道:「照常情,須是素姐為戶主方合禮法。素姐實頂不得大用,不如以秀英為戶主,縱然幾年後秀英歸了洪家,這幾年難道就不過生活了?」

  林老安人一拍大腿:「是極是極!就是這般說哩,死鬼走時也不與我說句明白話兒。他倒是曾說,還有幾個老友,也打點過了,又有這街上紀主簿,也肯相幫的,只有一條——我無兒無孫,恐折了家業。」[1]

  林秀才聽了便笑道:「這有何難?朝廷從來憐憫女戶,且那謙郎已與姑母家做了六、七年贅婿,按律,做過三年贅婿的,便可因妻承業哩,」見林老安人猶有愁容,更問,「姑母可是憂孫女婿太伶俐了?」

  林老安人道:「可不是哩?老鬼在的時候,他肯看老鬼面兒,我說與你,你再不敢說出去的——往常我也見他誠實可欺,咳,卻不想他這樣的人發起狠來,心恁細、手恁黑,我那秀英,看著像個霸王,我就怕她是個楚霸王——面上硬、肚裡草包哩!」

  林秀才道:「秀英也是可憐!我也聽了些風聲兒,怎地忽地發怒跤了一跌?這卻不是賢良女子作派,只盼她早些醒悟方好,甚樣男子不好似水佳人,偏好怒目金剛?」

  林老安人道:「連日來我總說她哩,她如今掉了個哥兒,眼也直了,臉也黃了,我也不忍多說哩。」

  林秀才道:「不忍也須得與她說明白了!上回改契,我也在,十年之契,還有幾年?玉姐過年就六歲了,姑母自家算來。秀英還要守孝,出了孝,將養了身子,便是立時生養,也不定這孩子姓甚!做人家娘子,能與在自家做媳婦一般對丈夫朝打夕罵?這樣兒媳婦,姑母樂意要?勸得住便勸,勸不住,打也要打得她老實了!挨自家打,總比挨別人家打強!」

  林老安人把林秀才雙手緊緊握住:「還是你說得實在!總是她莽撞,遇事竟不與我們商議,孫女婿看她臥病面上且不與計較,心裡不定如何想哩。這一家上下,不過仗著老鬼待孫女婿一絲情義,支使人家哩。日後都要看他臉色過活哩。」

  林秀才道:「我瞧這些年,謙郎也不是沒良心,秀英但能看得過去,也虧不著,萬不可再犯傻。再者,不是還有玉姐?且休與他程家,好歹看顧著,一時沒個哥兒,玉姐再歸了宗,才是姑母禍事哩。」

  林秀才又教授了林老安人許多事項,不外是看好程家獨苗玉姐,再則嚴管秀英,令其將養:「好強也不看時候兒,偏要好丈夫的強。她那性情,不似女子,倒似個男子。姑母且想,誰個男子娶妻不娶女,倒要娶個男人!休教謙郎自說不是娶個女娘,倒是迎個丈夫來!」

  林老安人連連稱是,送走林秀才,又命家中準備禮物,又喚了程謙來:「該立戶哩,你阿公生前已打點了些人家,這是與你舅家的,你親往送與他。縣、府那裡人你也識得,主簿與里正那裡也不要忘了,也與人家些禮物,休要心疼錢,不夠只管與我拿。你岳母不頂用,秀英又病了,不要問她們了,便是交與你去辦。秀英是我們教壞了她,她母親不頂事,只能自家剛強,有甚對不住你的地方,但看我們老東西面。」

  程謙道:「安人休要這般說,如此,無地自容了。往年是太公收留我,否則不知流落何處哩。」

  林老安人道:「你娘子也要管教才好,不須看我面,她有錯,你便說來,說不聽,我去說她。愛子如殺子哩,只恨我明白得晚,才生出這等事端哩。她要再擰不過來,我自與蘇先生說,每日勻些時候兒,我親帶玉姐掌管些家務,管不叫你為難。」

  程謙道:「我也有女兒,也知安人之心,總怕她吃虧。又恐她面上太強,心裡又強,又怕她面不辭人,空生悶氣。」他因見素姐、秀英如此這般,更怕林老安人將玉姐也教不好,然則自己是男子,女孩兒總要母親、祖母等教導方好,不由平添一愁。

  林老安人道:「你是好孩子,我都明白,你也是明白的,休說外話,事交與你辦。玉姐放在家中,自有我們看顧,總不好叫她似她那沒用外婆、親娘。」

  程謙得了林老安人之令,往外打點禮物,又往見客。才出得林老安人房門,便見玉姐帶著朵兒,李媽媽陪侍在旁,往來見林老安人。玉姐穿孝,頭上紮著白頭繩兒,因是曾孫輩兒,頭繩兒上還釘著三寸長一段深藍布條兒,更顯粉雕玉琢。

  見了程謙,玉姐快步走了上來,叫道:「爹。」

  程謙彎腰將她抱起:「你功課做完了?」

  玉姐面上一紅:「做完了,先生看過了,使我得空兒多陪伴陪伴老安人與娘哩。」自得了蘇先生教誨,玉姐又羞於自己之浮躁,提及此事,便小有尷尬。

  程謙笑笑,捏捏她的臉:「見過你娘了?」

  「紀家何嬸兒來了,與娘說話哩,我見她們樣兒,倒好有私房話說,便說來見老安人,」說著也伸手捏著程謙兩頰往外扯,「爹,你瘦了哩。」

  程謙心下大慰,總算這一門女眷裡,親生閨女看著最牢靠。程謙心中,林老安人固有些兒勢利,卻是與程老太公處得久了,是以看事明白,只在教導兒女上頭有些虧欠。素姐不消提,是人都曉得她沒用,程謙縱是晚輩,口上不說心中也道:只好做把刀,還須得有腦子的人用她,就如素姐與陸氏對哭。秀英自不必說,程謙固知秀英剛強自來有因,也不能說她樣樣妥貼。

  現見閨女這般,方實心笑了:「捏疼了捏疼了,老安人在裡頭哩,你休淘氣,爹還有正事哩,你且去。」又看一眼面前立著的李媽媽與朵兒,心道這老的老小小的小,怎麼能伺候好玉姐?須得再買兩個好丫頭方可。想到丫頭,不免又想起梅香來,真是引個禍害來!虧得叫于家打死了,否則……

  玉姐不安地道:「爹,臉歪了。」

  程謙歉然道:「玉姐聽話兒,去尋老安人,晚間爹回來與你一道做功課。」

  玉姐偷笑:「好啊,每與爹一道交功課,先生總多誇我兩句。」

  程謙默默將玉姐放到地上,把她臀上拍了兩下:「去罷。」看著玉姐一步三回頭去了林老安人處,方出門去送禮,與各家聯絡。

  卻說玉姐到了林老安人處,如此這般一說,林老安人不免道:「你萬不可學了你娘與你外婆,兩個都是沒用的!」秀英幼時,她也總這般說,說的只有休學素姐一個,如今秀英亦成了「不可學」。

  玉姐默默聽著,也不反駁,心中卻想,外婆哭時哭得人頭疼,然與念郎他娘對著哭,也實有用哩。娘這回遭了罪,家下、四鄰,誰個又不怕她了?各有用哩。先生曾言,須明體用,外婆與娘的作為,乃是「用」;安家寧宅,不受人欺又得人尊重,方是「體」。既合了道義倫理,又得實惠,將事做好,處處便宜,才是體用雙得。[1]

  林老安人絮叨一陣兒,也看李媽媽與朵兒,不由也愁:老的老、小的小,如何頂用?還要買人來聽使,只這王婆子做事不牢靠,今番便不用她,不如另薛婆子來。

  程謙是贅婿,卻頗有能為,眾人也知,這程家一門女眷,日後主事的必定是他。又走過之人,皆知程老太公亡故之前與他改了契書,未幾便將歸宗,便也不很為難他。又有一等消息靈通之人,知他新得一大注錢,一面譏其不務正業,誆了于家家財,一面也歎其能為,恐他生事,倒是客氣。

  程謙不多時跑了數家,眾人或得程老太公先前囑咐,或是林老安人老親,或是親近街坊,或與程謙交好,又得了他家好處,自然一力應承:「你家難處我待俱知,但有甚事,我等與你圓來。」

  程謙走了一回,暗道事已辦妥,回來說與林老安人:「都應承下哩,只等過兩日里正將文書往縣裡一遞,主簿核過了,交與縣令蓋了印兒、存了檔,便算成了。」

  林老安人念一聲佛:「祖宗保佑哩。我與老鬼上炷香去,你與秀英說了,叫她休要擔心。玉姐一年大似一年了,只有李媽媽與朵兒兩個也不成樣子,年前事多便罷了,過了年,細細查訪,尋兩個好丫頭買與她使。」

  程謙應了。

  林老安人又說:「年前不好挪動哩,年後叫些泥水匠來,把你岳母那屋子修整修整,我們兩個老寡婦一道住去,將這里正房也休整,你與秀英搬來住,你們那屋子,留與玉姐來住。」

  程謙道:「太公屍骨未寒,怎可輕動?且秀英還養著哩。」

  「我先挪,待春天暖和了,秀英養好了,你們再搬。玉姐大了,不好總與你們一處住。你們兩口子要做戶頭哩,哪有主人家不住正房的?叫人看了要笑話哩。」

  程謙道:「我說與秀英,她怕也不想搬哩,您且安心住下。過兩日,便去衙裡將事辦了,旁事次後再說。」

  林老安人心道,我只管與你們騰地方罷了,老鬼臨走前叫我識相些,果然不錯哩。又想,自家年老,素姐不頂用,不如及早將一份嫁妝、私房皆移往玉姐手中,界時縱然秀英做了洪家婦,玉姐總還是程家女。明日程謙還要出門辦事,正可趁機多說說秀英。

  林老安人思來想去,一夜未曾安眠,次日程謙約里正等往衙裡去,林老安人自與秀英說話,將將起個話頭兒,道:「你如今虧也吃了、苦也受了,孫女究竟是甚樣兒,你也該看清了,可不敢再胡鬧!那是你丈夫哩,樣樣來得,你再這般,仔細他真個與人跑了!」

  秀英這一、二月遭逢大變,許多人安慰她,也有勸誡她的,左右不過與她越親近,說得越直白。她亦不是一味蠻幹,總是掌了數年家的人,偶爾也有反思,眼下旁事皆不用她管,只管來回想這一、二月的大事兒。翻來覆去,只想:當時要是沒有那麼一下兒,孩子現在都能生下來了。抑或是,孩子要還在,太公也不會去了。

  不免帶上自責,也硬氣不起來,只怨自己沖動。聽林老安人這般說,悔恨交加:「左右是我的錯,不然太公也……」

  林老安人亦哭:「你現知道了,可不敢再犯擰了……」

  兩人正抱頭痛哭,外頭捧硯的聲氣:「老安人,娘子,不好了,姑爺那裡傳來話,縣裡不許娘子做戶頭,必要……必要……必要依律,道是得咱家安人做戶頭。」

  林老安人與秀英止住了哭,惶惶相對,甚?要素姐做戶頭?林老安人慌了:「這是又怎地了?那個爛泥糊不上牆的,她做戶頭,錯眼不見全家叫她賣了都不覺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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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關於繼承法,中古的繼承所謂在室女得子之二分之一,是有前提的,即這家沒有親子只有養子、嗣子等,或是遺腹子,即,女子要繼承遺產,必須是特殊情況下,否則是沒有繼承權的。

  有親子在,與在室女留嫁資,但是不分家產,出嫁的女兒也沒有繼承權。所謂遺產,其實是嫁妝錢,也不是繼承所得。當然,如果是無子而有養子,按照法理人情,就能多分一點,出嫁女可能也能得一些,但是這些並不是必須執行的規定。事實上,女兒沒有繼承權,其所得財產是以嫁妝形式出現的,並不是遺產。相對的,男子如果未婚,於聘財之外,再與兄弟平分家產。

  網絡上流傳的宋代分遺產方法,即在室女得四分之三,養子得四分之一,與「子承父分」、「養子與親生同」的原則相違背。宋代案例分析也不是這樣判的。有興趣的同學可以看一篇論文。

  至於法律規定,宋沿唐制,雖然有自己的宋刑統,但是總體還是沿襲唐代,司法考試似乎有四分之三這個考點,但是某沒看到這個說法引用的第一手資料出處。

  中國古代雖然有法律,但是與英美法繫相似的一點是有判例法,同時法官的自由裁量權也很大「法理不外人情」。這就會造成事實上的,女兒能夠分得部分遺產,像是有繼承權。實際上有繼承權的是無子(親子、養子、嗣子)狀態下的女兒與贅婿,有子狀態下的女兒女婿,所能分得財產,一看法律,二看是否入贅,還有遺囑等,並要看官員判詞。同時不能違背父死子繼的大原則,養子、嗣子,在禮法上是同親子的,即通常情況下,女子還是沒有繼承權,能分多少,看遺囑、判官,還有嗣子人品。

  對於程家來說,有個嗣子,看似不錯,但是,對於秀英、素姐等人來說,財產不如現在得的多,如果嗣子人品不好,可能還沒現在過得好。

  [2]「體」和「用」,是中國古代的哲學的一對範疇。詳情可百度,懶得百度的同學如果還記得中學歷史課本,應該記得清末開始提倡的「中學為體,西學為用」,體會這句話,就知道體用是神馬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6-6-28 12:55 PM

本帖最後由 紀伯崙 於 2016-6-28 02:57 PM 編輯

第三十章:女戶

  程家想得極好,秀英總能做上三、四年戶主。界時玉姐也近十歲,多少能曉些事了,又或者秀英可與程謙生出個兒子來,歸了程家,程家也算是有後了。到時候哪怕是林老安人隨程老太公去了,程家也算穩了下來。就算改了素姐做戶主,也不過再多費一回時,秀英夫婦已另立了戶,然則孩子年幼,法理不外人情,總須親生父母照看。

  且這等私事,從來是民不舉、官不究,就算拖延二三年,無人首告,又或官府內無人作梗,拖也就拖了。程家上下都打點了,縣令那裡家中公子得了二萬銀子,程家情形又實可憫,斷無為難之理。

  林老安人一想素姐那嚶嚶哭泣的樣兒,便覺胸口發悶,一口氣險些便提不上來。秀英與林老安人恰是同樣心思,一家上下四代女子,實談不上甚謀奪家私,然素姐之稟性,如何能令人放心叫她做戶主?

  秀英便問:「怎地變卦了?」

  捧硯道:「小的也不知端底,只聽說縣令不許哩,必要按律。」

  原來這縣令之裁判也有依據,程老太公身死,既無親子也無嗣子,養子也無有一個。程家親族早尋不著了,只得一個女兒素姐,她不承業,誰來承業?且程謙與程老太公改了契書,十五年換作十年,不消三、四年光景,秀英便要與夫歸宗,算不得程家人,何必再要她來做戶主?

  林老安人道:「你姑爺呢?」

  捧硯道:「正與主簿、里正說話哩,打發小的先來回話。」

  林老安人與秀英計無所出,只得按下,待程謙回家,再作商議。

  縣令不是誰想見便能見,程謙只托與酒肉朋友縣令公子。卻說這縣令公子是得了程謙好處的,又因著程謙得了許多好處,程謙尋上他代為關說,縣令公子自也是沒口子地答應了。縣令公子心裡眼裡,女人總要依著男人過活,哪怕是個贅婿,秀英有夫,總好過素姐寡居。

  也不消多貴重禮物,縣令公子心中自有一筆賬來算。他爹是小康人家出身,及中了進士做了官,闔家上下之家私總攏到一處,也不過一、二萬之數,到得江州,雖有不少孝敬,然則縣令尚有宗族要周濟,也是一手進、一手出,實存不得多少餘錢。江州又是個富庶地方兒,一應花費較老家高出不少,縣令也算不得個貪官兒,日子比原先好過些,卻也不比這江州土著舒坦多少兒。

  天無絕人之路,送了于大郎這個呆貨來,白與他兩萬銀子,縣令公子眼睛不免一花。且說這于大郎,商戶人家子弟,雖讀了書,手裡又極有錢,縣令公子一宦官子弟尚不及他,正因太富,又無功名,縣令公子眼中,實看他不大起,便不如一個窮酸秀才好。縣令公子自家讀書,總好個風流人物,拿于大郎做個冤大頭,學裡上下都道他機敏哩。

  是以並不以程謙太壞——事到如今,他還道程謙與他一樣,皆是運氣好哩。程謙贅婿,不得進學,縣令公子看他,總在可與不可之間,然則生得好,做事周到,也不同與尋常幫閒。又要賣弄自家能耐,便與父親關說。

  縣令聽了便怒:「你棒瘡好了又來討打!滾出去,我自有主張,你不許再與這樣的人相交!」

  縣令公子見他老子發怒,不敢再勸,跑往母親那裡躲災。留下縣令捶心大哭:「我一世清名啊!」正哭間,縣令娘子因兒子跑來,便往書房尋丈夫說話,見他這般,不由嗔道:「你又發個甚麼昏?兒子又不曾做甚錯事!那戶人家我也聽紀主簿娘子說過哩,做娘的是個不曉事的,反不如閨女能幹……」

  縣令怒道:「你懂甚?!女人能幹有甚用?還要倚著丈夫,那家女婿心眼兒多著哩。」

  縣令娘子道:「你又說是他設了局坑了于家銀子?坑又怎地?于家也不是甚好人!咱們家也得了……」

  縣令跳起來道:「得甚?得甚?就是得了哩!我叫他坑苦了哩!」

  縣令家中葡萄架每倒,縣令娘子不意他居然有這般膽子跳將起來指責自己,臉上一白,又轉而漲紅,恰在書房。縣令書房有一戒尺,專為檢查兒子功課所設,往日裡縣令公子不知挨了多少,如今縣令娘子奪過戒尺,一路追打:「你膽兒肥哩,與我瞪眼!這家中上上下下,哪一處不是我出力?你家裡七大姑、八大姨打秋風,全賴我支應,與你拆了東牆補西牆,你方得這好名聲兒,你如今做了官,倒好與我瞪眼!我打死你個白眼兒狼,再一根繩子吊死罷咧!」

  縣令抱頭,躺往書案底下:「娘子饒命!」

  縣令娘子彎腰下去打,縣令於書案底下挪動著躲,縣令娘子焦躁,把戒尺一丟,拎起那繡花吊裡裙子來,落出褐綢褲子、鴉緞鞋子,只往書案底下亂踢:「你與我滾將出來!」

  縣令身上早著了幾下,印了數個鞋印子,雙手護著頭臉,叫道:「你不知道哇,若止是千八百兩,我叫小畜牲還了去,還依舊是個好人,如今這兩萬兩,還出去我也心疼哩,還不出去,我就心驚。愁煞人哩!縱做個官兒有些好處,也不當是這般。恁多錢,你心不驚麼?」

  話音落地,見那雙著鴉緞繡鞋落了下,縣令護著頭臉鑽出來,一臉苦相:「兩萬兩,還雜進知府家,如何還得?」把臉兒伸到娘子面前,「看看看看,抬頭紋兒多出幾條來,愁的哩!看那程家贅婿,也得了好處,卻叫我們也得了,還說不出來,多深的心哩,兒子叫他賣了,還替他數錢哩,往後少與他來往是真。他那般心計,若是老婆做了戶頭,我怕他坑死了程家。叫他岳母做個戶主,好歹有些轉圜,只當我做件好事,也贖贖心內不安。」

  縣令娘子伸手拿帕子撣一撣裙擺:「怎地不早說?我最恨你們讀書人,有甚話必要截作個三四節兒,不等人打躬作揖求著,不肯吐完,必要吊人胃口,顯得自家高明要人求。早說早完,遲說多挨打!你就拼著皮肉受苦,非要那張豬臉!往後有你吃虧的時候!行了,我知道了,你怎地還要把鞋印兒留著叫人看,說我不賢良麼?」說便四下再尋戒尺。

  縣令一個寒噤,忙拍著身上:「一心想與娘子說明,忘了此節哩,娘子走好。」

  「知道你看厭了我,我去看廚下造飯,既是人家可憐,你便多看顧些兒。」

  縣令送走妻子,越想越惱,揚聲道:「大郎呢?把他與我叫了來!」

  縣令發了話,又有律為證,且論人情,精明駑鈍一時難辯,長久在這家中還是要歸於夫家卻是擺在眼前,他是主官,必要堅持,縱是紀主簿也不肯為程家狠得罪了他。又因縣令所言在理,紀主簿也想:程家娘子總要做洪家婦人,三年再改,我等固可多得一注辛苦錢,他家也實是不易,寧可少得這一注錢,也休要他家再出事端了。

  且縣令心中更有一段心結,他固不是惡人,也不是清水之輩,宦海浮沉,算是有些良心了。二萬銀子,他吐出來太難,收下又心中難安,覺得壞了心性,看程謙不免有些側目。止這等言語,連他娘子也是不能說的。

  林老安人又見了侄兒林秀才,林秀才道:「皆盡了力了,不意縣令大官人那裡必要依律,再糾纏,恐生事端。幸爾素姐不喜出門,姑母還把家事交與秀英夫妻,倒也便宜。」

  林老安人愁道:「你哪知道哩,一個賣唱姐兒,一個小婢就能哄得她團團轉,還是在我眼皮底下哩。一個錯眼,她險些就把紀主簿家娘子得罪死了,哪敢叫她當家?下回再一錯眼,她又做出甚事來,她是戶頭,我們只有跟著受哩。」

  林秀才跟著歎息一回,也無甚辦法:「從來民不與官鬥,如何爭得?事已至此,休令縣令大官人不快。」

  那頭程謙再欲尋縣令公子,只得見縣令公子小廝,抹著眼睛出來:「謙郎休再尋公子了,他叫官人打了,關起來讀書哩。」

  程謙無奈,又有里正相勸:「既是縣令發了話,也只得如此了。街坊鄰居這許多年,我們看在眼裡,你家岳母也是個不管事的。她既不出門,依舊是你們夫婦當家哩,倒省得你攜妻歸宗,再轉一道手,多托許多人,白費恁多財物。」

  程謙苦笑道:「也止得如此了,只是我這岳母太柔和,不好見人,但有戶頭出現之事,還請老丈多擔待。」

  里正一想,便也明白:「有甚事,我自與你們夫婦說去。」素姐實不是個能出面理事之人。

  當下里正重寫了文書,與紀主簿送往縣裡。

  縣令攤開文書看時,上書了戶主姓名正是程素姐,年多少、又相貌如何。這原是隋文帝想的法子,叫做個「大索貌閱」,凡一家,戶主何人,多少歲,身高、面相,一一記錄,又家中幾口人,男女各多少,體貌亦在錄,如有變更,或三年、或五年,不時改將過來,為的是好收租稅。

  全國上下之戶籍都是這般,記錄完了,往京中戶部收藏,每過上十年、二十年不等,便要搜檢一回,將新冊替了舊冊。總是地方越小,積存之年載越長,到得京中,每當替換戶籍之時,便將舊冊焚燒,為新冊騰房捨存放。也有一等小吏,為圖幾個錢,或圖省事,將舊冊轉賣與人,可於空白之處寫字兒——多半是家境不甚富貴之人買來習書之用。[1]

  據這籍簿,每年正月裡,將各家將輸之租賦役力定下,總往上報,年終考核,作地方官長之政績。這便叫做「輸籍定樣」。

  程家於今是女戶,所納之租賦便要減等,又錄家中人口。縣中過了手續,素姐便成了家之主。

  家中聽了消息,林老安人一臉灰敗,秀英連連歎氣。素姐聽了消息,直如頭上懸而未下堆了十座泰山,驚得面色慘白:「怎會這樣?怎會這樣?我我我,我是不成的……」林老安人啐道:「呸,沒人指望你,你與我後頭誦經去,不過掛你個名兒,凡事自有我們去做。」

  里正亦勸:「並不相干,無須你做甚。」素姐方惴惴往後頭去了。

  程謙只皺皺眉頭,看里正等去了,方說秀英:「你實不放心,便看緊著些岳母,你也該在家將養身子。家中有白事,原不好多出門兒。」

  秀英待要生氣,又思林老安人等所勸,又忍了下來,暗道,還是養好身子生兒子要緊。點頭道:「你說的是,我總在這家中。將過年,外頭有得你忙哩,我又不方便出去,有些年貨還要你多看。」

  程謙道:「我省得,這便去辦。」秀英道:「晚間回來吃飯,我叫他們吊好雞湯。」程謙一點頭:「再悶些羊肉來。」

  程謙去後,秀英吩咐家廚下,閒坐無趣,便問小喜:「大姐兒呢?」

  小喜把眼往外頭一張:「院子裡與朵兒踢氣毬哩。」

  「叫她來罷。」

  玉姐與朵兒進來,秀英便問:「你只有朵兒一個伏侍,我再與你買兩個好丫頭,你要恁樣的?」

  玉姐道:「我有朵兒就夠啦。」

  秀英道:「又說傻話哩,這哪夠?你甚事都交與她,豈不要累壞了她?」

  說話間小樂進來回稟,何氏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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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這是確有其事,敦煌文書與吐魯番文書裡,就有部分是用廢棄的官府文書來寫經。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6-6-28 01:08 PM

本帖最後由 紀伯崙 於 2016-6-28 02:58 PM 編輯

第三十一章:艱難

  玉姐見何氏進來,跑過來相迎:「嬸子好。」何氏笑撫玉姐頭頂:「玉姐又長大些了。」看玉姐身上孝服,面露惋惜。

  秀英亦起身道:「我家裡戴著孝,你還往這裡跑。」

  何氏道:「你我還用說這個話?」上前與秀英對坐了,方歎道,「我只怕沒臉見臉哩,那個死囚徒,小事且辦不好,不知怎地,縣令大官人偏在這事上犯了擰。」

  秀英苦笑道:「須怪不得你們,怕是天意,人生來便要受諸般苦哩。」何氏訝道:「你說話帶著些廟裡味兒哩,玉姐兒,你娘近來誦經哩?」玉姐道:「我娘不愛這個。」秀英道:「以前不愛,現在愛了行不?小喜,還不上茶果?」

  玉姐跑往秀英跟前,聽她跟何氏念叨:「見了嫂子,我心裡方好受些兒,也不知縣令大官人是恁般想。」

  何氏道:「管他恁般想,事情皆已做下,多想也無益,還是想想後頭該怎麼辦罷。你休要愁,你就是愁死了,事還在。」

  玉姐越聽,越覺何氏所言與蘇先生素日所說似有相通之處,不由聽住了。不想何氏卻並不再說這些個,轉而與秀英說起兒女經來:「玉姐也漸大了,你不教她做做針線?你總要有個兒子,玉姐總要說婆家,咱們這樣的人家,雖不指望著這個,也要多少會著些兒,方不致叫人挑了理去。」

  秀英道:「如今天冷,伸不開手,開春天暖了,再教她些兒罷,她還小哩,過了六歲生日,先教打個絡子,過二年再動針線,免得紮了手兒。」

  玉姐聽要教她做針線,也有些歡喜,也不知是不是天性,女孩子生來對這些個就頗有好感。聽秀英說天冷,玉姐心想,確是天冷,寫字兒都比尋常吃力些兒,果然是要到明春。當下也不吭氣,只管聽著這二人說家長。

  秀英已說到娥姐:「也老大不小哩,該相看人家了,總要看個一年半載方才定下來。換庚貼兒、放定、再到出門子,又得個一年半載哩。這還是日子湊巧了,要是遇不著吉日,還要拖哩。你還要備嫁妝,又須些時日,一裡一外,沒個三、四年辦不下來。」

  何氏道:「嫁妝倒好辦哩,我已悄悄買了些好木頭,只等定下了就尋個好木匠攢造家俱。從她六、七歲上,我便與她攢些兒金銀珠寶,到現在金也有一斤、銀也有二斤,又有些雜碎寶石,尋好了匠人打造就得,式樣還新。家什兒也開始買了,開春兒便往那綢緞鋪子裡尋他們新來的好貨買上幾匹,尋好繡娘,與她做嫁衣。玉姐的事兒,你須也開始上心了。孩子轉眼就大,現收拾可來不及。」

  秀英道:「我也這般想,只盼她能嫁得出去哩。」

  何氏聽她這話,一想她家情形,忙道:「將過年哩,說甚破氣話?玉姐必嫁得好好兒的,還要拉扯兄弟哩。你只管等著享後福罷哩。」

  玉姐初懂一些人事,羞得不行,從秀英身邊跑開了去,把秀英與何氏逗得一笑。

  卻說玉姐跑了開去,並不知家中已定了主意,要與她新買兩個使女,只管往蘇先生處走動,聽蘇先生拿著本遊記,隨手翻了一頁,便與她講些當地風土人情來。晚些兒程謙回來,一家子一道用飯,蘇先生除開節日,並不與程家一桌,自在屋裡吃,一日便這般混過去。

  程謙這個年過得小有不順,手頭雖有使剩下的三千餘銀,卻不想動用,思及這是坑了于家的錢,心裡沒來由一陣犯惡心,欲再捨出去,又覺這半年往廟裡已捨得不少,不宜多贈。放在匣子裡,總有些恨恨。欲待拋往街上,又覺滑稽。

  程老太公去後,昔日老友故舊要如何交際又成一件難事。程謙去交際,人看程老太公面上,倒不致將他趕出門去,然年紀既不相合,情形又天差地遠,如何說得投機?程謙看著謙和,高興時也會哄人,卻實不欲挨個兒把這些人哄個遍。哄人也不是個輕省活計,總要琢磨著人心,忒累。

  且程謙肚裡有主張,初時肯做贅婿,也是自家閒過無趣,與家中不相得,犯了脾氣,破罐兒破摔著來。再才是程老太公待人和善,江州城水土柔和,他走得累了想歇了。最後方是秀英也是個標緻姑娘,為人爽快,倒不似那等腸子繞個十八彎兒、一句話非得滲了三層暗語的人。

  程謙本想這麼糊塗自在過一世,比及成家,方曉世事艱難,幸而不曾把自己賣了,過十數年又是條好漢。且經世事,便知這世間從來不是「我不犯人人便不犯我」,想不受人欺,自家便要立起來讓人不敢欺了方好。心思活動,更兼程老太公又弄回一個蘇先生,且與他鋪路,勸他讀書。

  如此這般,他心裡更感念程老太公之恩,越發要維持家業。早已想好,這些年便沉下心來讀書,哪怕只有個秀才功名,也得護這一家。程家人丁單薄而能衣食無憂,所仗者不過程老太公之功名。

  只要有了功名,界時自立門戶,哪還須這般交際?不若省下這些功夫,倒好去讀書。程謙少時極恨讀書人,如今閨女也開始讀書了,方曉得這世上讀書人也不那麼討厭的,就連蘇先生,似也有其可愛之處。更何況做了讀書人,於處境也不無小補。

  如是想,便也只拿林老安人的名帖兒,往故舊處一送,權處女人們交際。否則他一贅婿,倒要如何遞帖與人呢?

  又是一悶。

  這一年因程老太公喪事,家中人手不夠,恰鄉間秋收已過,又從佃戶裡擇那手腳乾淨利索之人過來幫忙理事。尋常人家,似這等幫忙,也止管些酒食,程家因境遇不與別家相同,額外多與些工錢。

  許就是多與了這些工錢,又勾得朵兒父親生了些不該有的心思,想程老太公去了,便要把這女兒再爭出來,或轉手再賣,或在家裡使,這好有一年了,朵兒在程家養得便是長高了不少。照程謙看,這等渾人便是不識抬舉,憑她閨女千好萬好,家中也不稀罕。然朵兒深得玉姐之心,也算得個忠僕,打發出去,又恐玉姐難過。

  程謙往年哪遇過這等難纏潑皮?他少時也被父親稱為「潑皮」,與眼前這人一比,竟是不值一提!甚叫潑皮?!畫了押的書契尚在,就要再來訛人!程謙心情本就不好,見這般情形,喚人一頓亂棒打將出去。

  哪知次日這混蛋就取張半黃不黑的髒帕子裹了頭,躺到門前要湯藥錢!幸有里正等知曉程家作派,知程家並不缺這幾個錢,又有紀主簿撐腰,喚了人來逐將出去,此事算了。

  待程謙轉頭回到家內,秀英且不氣了,換了玉姐板著張臉兒!原來這朵兒知曉了自家父親之事,哭與李媽媽道:「那日賣我時,我親眼見的畫了押、取了錢,再不看我一眼。在家裡也不見這般想我,怎地要我回去?媽媽,好媽媽,我不回去,我捨不得姐兒。姐兒和媽媽待我好,這家裡上下待我都比旁人好。」

  她這一哭,招來了玉姐,細一問,可不就知端底?!

  程謙見玉姐這副模樣,放緩了聲氣對她道:「那渾人我已逐了去,再不叫他鬧了,你安撫了朵兒,不須擔心。」

  玉姐道:「他要再來呢?」

  程謙道:「那便只好做一回惡人了,人善被人欺吶!」

  玉姐道:「人都說太公是好人,為甚太公做了好人人也不欺他?」

  程謙心中一酸:「是爹沒本事。」

  玉姐道:「胡說,我爹本事大哩!又會讀書,又會槍棒。」

  程謙彎下腰來抱起她道:「爹與太公不一樣,太公有功名哩,爹也要讀書考個功名,與我玉姐撐腰,不令玉姐犯難,好不好?」

  玉姐道:「爹說好,便好!」暗裡記下這功名實是好物。

  程謙抱玉姐去往林老安人處:「與老安人學些處置家務罷,一樣兒一樣兒來,不急,啊。萬事有爹呢。」

  玉姐道:「我省得。」

  程謙肚裡卻打起了主意,實是鬼神怕惡人,自己手裡有幾個錢,平素在外頭吃酒,也識得幾個號稱有義氣的混子。先使人往鄉下莊頭處招呼一聲兒,待朵兒父親不聽勸,但敢再往城裡來,使人一頓打他個臭死!

  程謙這頭先與莊頭說了,莊頭竟親來看了一回。見他發狠模樣,心裡也發起毛來,忙應了:「他怕是家裡過不下了,才生這般沒良心的主意……」

  程謙冷道:「他過不下去與我何干?老太公倒曾憐他家閨女快要叫後母餓死了,他千恩萬謝接了錢去時是怎般說?如今又是怎般做?我有好心,只與好人,似這等狼心狗肺的東西,合該餵了狗去!我家田也不必佃與他種,免得叫這東西反咬一口!」

  莊頭忙道:「他也種得田的,一時犯昏,一時犯昏,我去押他來與官人賠罪來。」

  程謙道:「你倒好叫他來再氣我一氣,他這閨女我也不要了!叫他還拿原價來贖!他好大狗膽,訛起我來!」

  莊頭好話說盡,程謙似才息了怒:「如此,且先留著,他閨女我卻不要了。免得留了後患。」

  莊頭道:「他家實拿不出這注錢來,不過是一訛,您好好的人與這狗計較個甚?」肚裡把朵兒爹罵得不成人形,恨他生事。又想,這主人家雖是女戶了,也是大戶人家,總是莊戶人家惹不起的,實該收斂些兒才好。

  程謙並非真心想攆了朵兒,莊頭賠了無數好話,他方說:「不許再有下回了,再有,打折了這拐子腿筋,問他個以女訛人!」

  莊頭回去將朵兒爹一頓臭罵,朵兒爹強道:「他家是絕戶人,絕戶受人欺哩,主人家尚是這般,我閨女去做使女的,豈不更要叫人作踐?爭回來,好歹是一家人家,不受人欺哩。」

  叫莊頭一口啐在面上:「你倒好意思說哩,一個丫頭,吃吃不飽、穿穿不暖地,在你這裡受恁般苦,賣出去才吃了幾口飽飯,又要拿她換錢!甚叫絕戶?程大戶家再如何,也強過你這泥腿子土裡刨食!老實些兒,還與你田種,再鬧,這田也不佃與你,看你一家如何過活?!」

  朵兒爹還未說甚,叫朵兒後娘聽了,忙出來也啐了丈夫一口:「你這沒成算的短命鬼兒!孩子在城裡吃香喝辣,豈用你管來?!沒了田佃,這一家子喝西北風去?!」與莊頭陪了許多好話,方圓此節。

  原來朵兒後娘想得實在,莊頭走後與朵兒娘道:「爭回來又怎地?轉賣又能得幾個錢兒與兒子攢來娶妻?不頂用哩!不如放在程大戶家,既不用你養,待她大了,或爭出來發嫁,也好得一注聘錢。又可往朵兒那裡告個急,相府的丫頭還六品的官兒哩,他大戶人家的使女,也穿好衣、戴首飾,總比你有錢!」

  方說得朵兒爹不鬧了。

  朵兒事畢,程謙忙著過年,因有白事,這年便過的與旁年不同,也不燃爆竹、也不掛彩燈,止家裡上下換了些沉色新衣了事。過罷年,燈節裡玉姐也不出門玩,止蘇先生帶著明智兒往街上走了一遭。因燈火不禁,蘇先生不幸又走失,次日天明,程謙帶著平安與來安兩個,找了半晌,方在一處茶樓裡尋到他,蘇先生正吃茶哩。

  過了燈節,林老安人必要整修了素姐之房捨,搬去母女兩個一同居住。秀英與程謙攔她不得,只得依了她。原是有人居住之處,修葺起來並不費甚事,忽忽一月而畢,擇了個好日子,林老安人搬去與女兒同住,卻將正房閃將出來,又命修葺,好與秀英夫婦居住。

  未及動工,鄉間又生出事來,卻是有佃戶想求減租。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6-6-28 02:54 PM

本帖最後由 紀伯崙 於 2016-6-28 02:58 PM 編輯

第三十二章:手段

  地主不好做,衣食飽暖不假,卻也勞心傷神,不止是收租時與佃戶擺起威風。佃戶不喜時,地主日子也不好過。譬如眼下,程老太公一去,佃戶內便有那不安份之心,欲借程家易主、萬事艱難之時來占幾分便宜。

  程老太公的成例,乃是每年年初,便要理一理佃戶,天災人禍十分窮困的周濟一二、遊手好閒十分懶惰的便不與他的種。這法子早經教過程謙,程謙並不打算更改,不意他不欲改,旁人卻還想改上一改。

  程家並非那一等盤剝克扣之家,更因數嗣艱難,反要修善積德,比旁家尚要寬容一二。卻不知人心總有不足,固有那一等念著程家寬和,盼著與他家長久租種田地的,亦有那一等要趁火打劫的。因想:「程家大戶,也不在我這幾兩銀子。他們拔根汗毛,比我腰還要粗,得少交些租子,家中也寬裕些。」心中另有一等不能言明的想法:程家現是女戶,一個男人是贅婿,當不得家、做不了主,餘下一家子女人,又能剛強到哪裡去?

  一頭是自家將將溫飽,稍有個差池便要餓死,一頭是一家子肥羊,有便宜不占,是無天理!

  然則鬧也要有個名堂,恰程老太公死了,扯他老人家名頭出來,真真是死無對證!便信口雌黃了起來,因指莊頭:「老太公在日曾說我家艱難,要與我減租。你並不懂,休要多言。我只與他家戶頭說,不理那贅婿。」

  這莊頭說是莊頭,卻與豪貴人家之莊頭不同,不過是擔個名兒,代收些租子、傳個話,與那一等「二地主」實有天壤之別。不得不又跑一趟江州,將這話軟和些兒說與程家。

  程謙冷笑道:「我便知有些東西按捺不住。」

  莊頭道:「姑爺,小老兒倚老賣老說一句兒,這等無賴,沾不得。他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哩。待答應時,又怕有人跟著學。待不答應,鬧將起來,與府上面兒上又不好看。」他這說了一串子話,也沒給程謙出個主意。

  程謙道:「我知道了。捧硯帶老丈去廚下用了飯再回,再與老丈一陌錢雇輛車兒回家。」

  莊頭看一看程謙,亦不知他要做何打算,欲言又止,終跟著捧硯去了廚下。他心中也犯疑,亦想看一看程老太公去後,程家有何變動,是以只說事,並不出主意,只冷眼旁觀。若能立得起來,他便一意幫忙支應,若立不起來,他也好趁早找新門道,改換門庭之前提醒程家一下,若種不得地,索性賣了,於城中置幾間鋪子取租,左右在眼前,也好看顧。否則縱是良田,只要侍弄的人不上心,三、五年下來也該荒了。

  程謙回來與林老安人、秀英一說這事,林老安人便道:「哪處都有好人、哪處都有沒良心的哩,犯不著為這一個兩個無賴置氣,戶頭豈是他想見便可見得的?素姐身上有重孝,怎能輕易出門?你們兩下去一回,與他做個了斷。把玉姐也帶上,她也當曉事了。」

  秀英抿一抿嘴,看一眼林老安人,見她滿頭銀發,額上眼角堆著皺紋,想她一把年紀尚要為子孫操心,便不在她面前咒罵,以免林老安人跟著鬧心,只說:「我們下鄉去了,家中只有阿婆與娘,還要招泥水匠修葺房捨,如何看顧得過來?」

  林老安人道:「都去,都去,我知道你不放心你娘,有我在,你怕甚哩?她身上尚有三年重孝,且與我在小佛堂裡為她爹誦三年經罷!想來你阿公日日看她誦經,知她不曾出去惹事,便也安心了。」

  當下說定,程謙一家三口兒便往鄉間理事,依舊住在前番所住之處。到得下處,且不理事,程謙與秀英商議:「且把那一等無賴晾上一晾,將正事辦完。」秀英道:「你說甚便是甚。」程謙不由多看秀英一眼,以秀英的脾氣,合該放下其餘,先將那鬧事的喚過來一頓好罵才是。

  秀英終忍不住道:「你看我做甚?這裡事情原是你管,自是你懂的多。我又不是那一等無知婦人,要做甚也不急在這一時。太公在日也曾教我,先將正事料理完是正經,這世上總是好人多,只要這些人在,就走不了大褶兒,且將人心定下,有甚事也無關大局。」

  程謙笑道:「娘子說的是。」

  秀英一甩手兒,起身道:「油嘴滑舌。我去看看玉姐,朵兒家在這裡,那丫頭忠字上頭甚好,我還想留她長久伴著玉姐哩。止她家裡不好,總要想個法子絕了後患,免得拖累玉姐。」

  程謙道:「這又何難?教她知道她爹娘是甚樣人,縱有骨肉之情,也不至為那樣父母而賣主。」

  秀英哼一聲:「說得輕哩,我須得去看著。」

  當下各行其是,程謙喚來莊頭,將各家佃戶情形與戶頭一一核實,秀英往看玉姐。次日,程謙先將那等老實佃戶喚來,一總與他們說話:「我們年輕,又逢大喪,往後須倚仗諸位,一切還依老太公在時例,我不增上一分兒。諸位家中實有難處,也可說與我。如無異議,咱們便如是辦。」

  當下便有那淳樸鄉民,參差不齊應了,程謙與他們談妥,每畝田交租若干,餘者全歸他們。最後方叫來那欲減租之人,令他訴明緣由:「休要拿老太公來說話,太公成例,一年一議,為的就是怕年景不好,你們交不上租子憂心,看年景議了租子。如今你手上又無契書,我又不是三歲小兒,由你哄了去,但有文書趁早拿來,若無,便依舊例,否則,還請另謀高就。」

  莊頭此時便插話道:「老太公在日待大家不薄,人一旦去了,卻又這般擠兌人家晚輩,不是做人的道理哩。」

  程謙也不管那人應與不應,止與莊頭道:「左右不過三十畝田,我也不在乎這些個,若無人肯種時,尋一經紀賣了,且看新田主還是不這般好說話。」

  從來軟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程謙擺出光棍兒架式,噎得人無話可說,那人亦知程家田租較之旁家為少,否則便不會有這許多人不與他一處鬧,實是怕了程家與他們一拍兩散,再無處尋這等寬厚地主。當下莊頭說合,那人與程謙磕了頭,自打了兩三個嘴巴:「小人豬油蒙了心,大官人大人不計小人過,寬宥則個。」又巴不得與程謙立了文書,低頭回去了。

  程謙心道,且壓下這一出,早晚打發了這不安份的才好!

  那一頭,秀英肚裡一輪轉,叫小喜:「取兩塊銀子一陌錢來。」把一塊一兩多沉的與了朵兒:「你到我家這些時日,也忠心伏侍姐兒,這一塊與你拿回家去,交與你爹,也好使他知曉你在姐兒身邊兒不曾受苦,倒好放心,不致要爭了你回去。」

  朵兒漲紅了臉:「我不回去!」她猶記得年前父親鬧過一場,面上十分不好看。近來她隨玉姐上課,聽蘇先生說些忠義仁信之語,也知父親做事不地道。

  秀英道:「說甚傻話!縱賣了你,也是一家人,誰個閒來賣兒賣女?」

  朵兒羞紅了臉,訥訥道:「娘子每月與我一陌錢,我都攢著哩,要拿,我也有些錢。」

  秀英笑罵:「倒學會巧嘴兒了!與你就拿著,」又掂起一塊有三兩沉的,將兩塊銀子放於一個小錢囊內,「這塊大些兒的,與你娘修個墳兒,你那月錢,自家拿些兒出來,往村頭野店裡買壺酒、買幾碟果子、菜、香燭,與你娘磕個頭去。李媽媽跟著她,休叫人哄了她去。」

  因把錢囊交與朵兒:「拿好了,丟失了我可不與你補來!索性與你一天假,今天姐兒隨我,你只管辦你家中事。」

  朵兒與秀英磕了頭,又拜別玉姐,玉姐見母親這般做,也從荷包內取出兩粒銀珠子:「這個你也拿了去,再有旁的用項。不收我便惱了。」

  朵兒十分感念,帶了銀子,往家中去。家中繼母見她來,居然給了幾分笑臉,她爹見她穿著十分整齊,又跟著個媽媽,也有些體面,也覺妻子主意甚好。拿袖子抹了抹凳兒,與兩個坐下。李媽媽雖是貧苦出身,在程家這些年,眼界也高了些兒,雖瞧不上他們二人,卻與朵兒些面兒,當下坐了,卻並不喝他家水。

  只說:「娘子與姐兒說朵兒離家時日長哩,使她回來看看。恐她年紀小,叫我送了來。」因目視朵兒。

  朵兒拿出錢囊來,於中揀出小塊銀子遞與父親:「爹,這是娘子與我拿往家中來的哩,我在那家是極好,家中人也和氣,你別再……」她到底懼怕父親,話便沒往下說。

  朵兒爹將拳頭攥緊,也不嫌握著銀子硌,也聽不清朵兒說甚,只笑道:「好閨女,好生伺候主人家。常回來看看哩,叫你娘與你做菜團子吃。」又伸眼看朵兒手裡錢囊,他與妻子看得分明,那錢囊鼓鼓分明還有東西,聽得清楚,錚叮之聲,怕是銀子在響。

  李媽媽一挑眉,朵兒後母果然已堆笑來問朵兒:「你手裡拿的甚?還有餘錢罷?可見在那家裡過得極好哩,知道你過得好,我們便安心了。常來家中看看你弟妹,他們想你哩,見人便說,阿姐在城裡,回來把銀錢與他們買糖吃。」

  李媽媽咳嗽一聲,暗道我還在哩,你們就這般哄孩子錢。朵兒伸兒拿出一陌錢道:「這個與他們買糖吃罷。」朵兒爹見女兒並不取銀子來,亦有些急,拿眼睛看妻子,朵兒後母又拿話來哄朵兒。

  朵兒道:「這是娘子與我娘修墳的錢,不能與你們哩。」

  朵兒後娘道:「把與我,我雇人與你修。你小孩子家,哪知經紀?你總要伺候姐兒去,哪得看著?這位媽媽說,我說得可在理?」

  李媽媽皺眉道:「這錢是與亡人修墳的,貪了的人可傷陰德哩。」朵兒娘道:「我自看顧得好。」強從朵兒手裡取過錢囊來,入手一顛,笑瞇了眼兒。

  李媽媽道:「現還沒春耕,眾人閒著,有人出錢,再沒有不出工的理兒,一、二日總能修得好。後日我還稟了娘子,帶朵兒去拜她娘哩。這三塊銀子,好有六、七兩沉,鄉里土墳,統共也用不了二、三兩,你且好賺五兩銀子,便要把香燭果品辦好!」

  言畢帶了朵兒回稟秀英,秀英聽了,把朵兒後娘一頓好罵,叫李媽媽:「問明瞭工價,他那頭動,我把錢與朵兒娘修去。我看他們辦香燭也未必肯盡心哩,拿些殘破的充數也不像話兒,你再取一兩銀子,辦些香燭果品來。」玉姐見秀英這般作派

  李媽媽一一辦來,不過二兩銀子完事,又日日催逼朵兒家。朵兒後娘得了銀子,都存起來:「與大郎娶媳婦用哩。」卻拿出幾十錢來,與朵兒娘修墳、辦果品。修墳也不用雇人,便使朵兒爹拿把鍬往墳上攏土,辦的香燭果品更不能與秀英備下的相比。

  到了上墳那日,李媽媽自挎只籃兒,內放著香燭、紙錢、雞、肉、菜、豆腐、饅頭幾樣供菜,並些果子。到了地頭一看,朵兒後娘亦挎一隻籃兒,揭開蓋兒,也是這幾樣,卻與李媽媽所置不能比。

  朵兒知李媽媽花費,再看這墳頭也修得不甚齊整,菜也辦得不好,眼淚只在眼眶兒裡打轉,李媽媽與她擺放祭品。她後娘又推他兄弟:「須得自家男丁供得才吃得到哩。」

  朵兒漲紅了臉,自布了祭品,暗想老太公祭品也是老安人、娘子、姐兒幾個安放,哪有這等講究?!

  事畢,李媽媽攜朵兒回還,秀英聽李媽媽說:「必是昧下了朵兒銀子,他們辦得十分不成樣子。」秀英便道:「休當著兒女面說人父母不是哩,我便再出幾個錢,與朵兒娘修個墳罷。」

  玉姐從旁聽了道:「我出罷。」秀英道:「也好。」

  晚間秀英悉說與程謙,程謙道:「這樣也好,那些個總是養不熟的,早識清了早不受拖累,於朵兒也好。」

  秀英道:「可不是,真待她好,能就賣了她?左右是朵兒不如旁個兒女在他們心裡有份量,有甚事,先拋她出來去死。早離了那家早好。」

  程謙道:「有這等忠僕,於玉姐也好,你不知,忠僕極難得,要緊時能救命、使不絕嗣哩。」

  秀英道:「我自知道,待朵兒事一完,咱們可回城了?」

  程謙道:「可。」

  程謙秀英辦完鄉間事,攜玉姐還家,到得巷口,卻見一片縞素,兩人不由心驚,使人問了,方曉得是楊家老太公故去,也在辦喪事。少不得回家稟了林老安人,又往楊家走一遭。

  許是柳家鬧得不成話,使街坊取笑,楊家雖也分家,卻分得極平和,辦完喪事,各取了自己一份家私,另尋小房子過活去了。楊家宅子亦空下來。

  林老安人便喚來程謙:「我知你手上有一注銀子,白放也是放,楊家宅子要變賣,不如你買將下來。不幾年你便要歸宗哩,那時節玉姐還小,你們再有個哥兒姐兒,須留一個姓程,孩子幼小離不得父母。不若就近買了這一處,也是你洪家一分家業,你看如何?」

  程謙本不欲動那一注錢,只想何時再捨出去,今見老安人如是說,低頭一想,白放也是放著,不如買了房兒,便道:「安人說的是。」

  林老安人道:「他那處宅子作價只要一千五百兩,同是街坊,還下一、二百來,也可整修整修。不要怕空了,待你歸宗,我與秀英辦一份體面嫁妝,也裝得下哩。」

  程謙道:「我的妻兒,自能養。」

  林老安人道:「從你岳母起,我盼了幾十年哩,就盼著能為這些女孩兒備一回嫁妝送出去,總送不出去哩,你當與我圓一回心願罷。」說罷便流淚。

  程謙無奈,道:「全聽安人的。」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6-6-28 03:00 PM


第三十三章:兩年


  程謙應了林老安人,回到房內越想,越覺此事可辦。當下喚來經紀,與楊家議價,果還了一百兩來,拿一千四百兩銀票買了楊家宅子,額外與楊家二十兩現銀作兌銀子時與錢莊辛苦錢。楊家宅子比程家略小些,因住得人多,又間出許多小間兒來,反不如程家齊整,是以賣得低些。又家俱皆搬了去,止剩些粗笨損壞的家什,程謙也不計較。

  程謙買了宅子,也不使人灑掃,也不派人去看門,只拿把黃銅大鎖鎖了門,將鑰匙丟與秀英。自家去見蘇先生,先飲一壺老酒,漱了口,紅了臉兒見蘇先生:「諸事已畢,老太公遺願,令晚生科考,晚生不才,日後恐要勞動先生多多賜教。」

  蘇先生冷著臉兒,口氣極硬:「你飲酒了?!」

  程謙硬著頭皮道:「是。」

  冷不防暗地裡一聲笑,兩人俱回頭,卻是玉姐抱著鬆鬆一卷紙來交功課。她站在門前,見這兩個人,皆不是往日形容。蘇先生尷尬,程謙手足無措,倒好似朵兒被李媽媽吩咐了灑掃,因個兒矮,抱著個大掃帚兒,左一劃拉右一劃拉,待回頭,見院子裡還東一處西一處落了幾片葉子時的模樣。

  兩人一見她來,竟倏地各挺直了腰,面色也改了過來,玉姐看這兩人怎樣看怎樣假,不由大笑:「我又不查爹功課,也不取笑先生又迷路走失,做什麼給我看這般怪臉?」恨得程謙上來把她頭朝下抱起。

  玉姐也不怕,還笑叫:「轉個圈兒來。」

  程謙無奈放下手,蘇先生面如鍋底,斥道:「怎能這般對女孩子家?!既為人父,當知輕重。」

  說得玉姐吐舌頭,拉拉程謙下擺。程謙一揖到底:「受教了。」

  蘇先生又說玉姐:「你也是,就這般頭朝下混鬧?」

  玉姐小心站好,低眉順眼應了聲:「是。」

  蘇先生咳嗽一聲,看看程謙再看看玉姐,莫名得意起來,不由自主把唇角一翹,對程謙道:「不特是田地諸事,尚有你們家的經紀營生要管理。你且把家中事處置妥當,回來專一讀書。書讀得好了,些許外務,不足為慮。為人立事,當明何為根本。」

  程謙又應了一聲,玉姐歪頭來看這兩個,頗覺今日他們確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卻又想不通有甚不一樣了。

  因程謙今日當非正式讀書,答應完蘇先生,便請問蘇先生當讀何書。蘇先生一掀眼皮,道:「你不是已然在讀了?又問它做甚?難不成我先前與你說的,你全當做玩笑話了?」程謙尷尬一咳:「因要正式讀……」

  蘇先生面色忽冷:「原來你先時不是正式的?竟是在玩鬧?人生在世,讀書明理,再嚴肅不過,你也當作玩鬧?立於世,但有人問,我凡出口,便是認真的,再無戲耍之語!」忽地起來負手而立,「你性子果然跳脫無狀!且去抄書!」當下勒令程謙將要考之書依次抄完,且放話「抄不完便不要下場了,縱考中了,這般放誕也是丟人,沒的坑害了自己!」

  玉姐見蘇先生變臉,嚇了一跳,蓋因蘇先生原與程謙也是客客氣氣面子情份,並不曾說過甚重話,如今這般,玉姐也不敢說話。見蘇先生發完怒,玉姐小小聲長出一口氣,然室內極靜,這一聲兒還是叫蘇先生與程謙聽到了,一齊側目看她。玉姐忽覺得不對,一抬頭,看到四隻眼睛,不由訕笑:「呵呵。」

  蘇先生將臉一板:「你也是,可促狹,卻不可無信。都道覆水難收,人言又何嘗不是如何?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凡事當三思而行,哼,還有那種說者有意,聽者無心的,更壞!業已說到面上,且要忘上一忘,出了事,要怪誰去?」

  說得父女倆皆俯首。

  卻說程謙領了蘇先生之訓,與林老安人、秀英商議:「太公在日,也因有個功名,行事才方便,如今家中不比往年,不若只坐收租。我今閉門讀書,鄉下田地還依太公舊例,外間經紀買賣且要收攏收攏。倉棧、鋪子攏回本錢,自家也不經營,悉租將出去,淨得些租金。」

  原來這做買賣的,若無甚門路靠山,頗難經營,程老太公有功名的尚可支援一、二,眼下程家卻沒個有功名之人。待要經營時,又須拿出大筆錢來與個有功名之人抑或是個官兒,且要時時孝敬,殊不劃算。

  林老安人一想,便道:「也是,你讀書要緊,我又老,秀英又病,皆不得力。收便收了罷。」

  秀英心想,上回因那餘氏賤人之事,自家鋪子已收了攤兒了,餘下的也是常租出去,眼下這些經紀已非要緊,手上也有些閒錢,不愁吃喝,便少操些心,養好身子教好玉姐為是。也點頭稱是,又說:「還有一樣,我已喚了薛婆子,與玉姐再買個使女來。」

  程謙道:「也好。凡這等使喚人,如朵兒那般便忠誠可靠的也不是想就能有的,有一個朵兒已是玉姐之幸。倒是果兒那般呆、梅香那種奸的多些兒。多是使著看,合適的留,不合適的發賣換新的,豈有一拔兒就齊全了的?又有,原伺候老太公的平安、來安兩個,不知太公有什麼遺言處置?」

  林老安人道:「這卻沒有,他們兩個在家裡有些年頭兒哩,也還好使,你有甚主意?」

  「我想送一個與蘇先生使。」

  林老安人道:「你也只一個捧硯得力,你們一人一個罷,他們原隨太公日子久,知道得多些兒,有這麼個人在,但有我忘了與你說的,你也好問問。」

  程謙應了,當下把平安贈與蘇先生聽使,程謙自留了來安。又將外面經紀買賣一收,只取租,自家不經營,把門兒一關,守孝讀書不提。

  不消多少時日,玉姐先出了孝。闔家上下她孝期最短,除服之日,秀英與她拿了件湖綠夾襖、天青裙子來換,又與她除了頭上白繩兒。玉姐道:「娘,我與你們一般穿孝。」

  秀英道:「又說傻話!你怎能與我一般?」玉姐不解,轉問蘇先生:「我一般難過,怎地叫我不穿孝了?」

  蘇先生道:「先時我便與你講過禮,你卻未解其意了。你道這服孝只為哀思一樣麼?這又是分遠近了。若人人如此,豈不亂了倫常?」當下把這禮義一一剖開了說。又說,玉姐若堅守,固有可贊之處,若有人故意效仿,未免有沽名釣譽之嫌,云云。

  玉姐聽得焉焉的,蘇先生見她有良心,頗為欣慰,乃道:「在心不在行。你該做的皆已做了,並無人不許你思念太公。」玉姐方轉了一點顏色。

  到得三月,玉姐六歲生日時,薛婆子果領了一對母女來。朵兒悄悄聽了,跑與玉姐說話。

  彼時春暖花開,秀英與程謙已遷至正房,又把原來的東小院兒正房粉飾一回,請個和尚念一回經文,重置了張架子床兒安放,又順手打一具妝匣,與玉姐原使的家俱一道搬了進去。正房三間,一明兩暗,正中堂屋,北牆掛幅山水畫兒,畫下設張榻,當中擺張海棠桌兒、擺幾個繡墩兒。左面是臥房,與堂屋有木板壁相隔,壁上雕些花兒。右面是書房,安放些書籍桌案一類。

  小院子裡因秀英夫婦遷走,僕人便只有李媽媽與朵兒兩個,一人往東廂占了一間。西廂卻空出來放些雜物,又有放玉姐之刀槍弓箭一類。

  彼時玉姐正彎弓搭箭。朵兒趁玉姐放出一箭,忙跑來道:「大姐兒,這回我聽得明白了。老安人與娘子說話哩,薛媽媽帶了娘兒倆來咱家,說要與咱家做工。我聽那薛媽媽說,那個娘子整治得好藥膳,專一在廚下做飯與咱家娘子吃哩。她閨女叫個小茶兒,比我大些兒,買來放到咱們這裡,與姐兒使哩。她娘說她也曉得廚下事。」

  玉姐道:「你看她們怎樣?」

  朵兒搖頭道:「我看不出來。」

  玉姐一笑:「看不出來便看不出來,用著就知道了。」

  林老安人與秀英留下這對母女,不一時小喜便來:「老安人與娘子叫大姐兒過去哩,與大姐兒買個丫頭好使。那媽媽已做一回湯水與娘子吃,可香哩。」

  玉姐跟著小喜到得秀英正房,見當地立著一高一矮母女兩個。那母親著土色衣衫、青灰裙子,一雙黑布鞋半隱裙下,頭髮梳得一絲不亂,止別一根銀簪兒。那女孩兒八、九歲模樣兒,一身青布衣裙,垂著雙鬟,也是乾淨整潔。

  林老安人喚玉姐到身邊坐下,指與她看:「這是袁媽媽,這是小茶兒,把小茶兒與你,要不要?」

  玉姐道:「安人與的,必是好的,要的。」

  林老安人道:「偏你嘴利。」秀英把她兩個上下一看,道:「家在守孝,你們這般穿倒也相宜。袁媽媽到廚下,小茶兒交與李媽媽領往大姐兒那裡。」

  便留這兩個人下來,袁媽媽要十兩,小茶兒只要個八兩,也是要銀子。薛婆子拿著銀子,千恩萬謝:「老身做這行二十年了,出這門打聽打聽,誰個不說我公道哩?必不做那等黑心事,弄些個調三窩四的賣與人。府上放心,這兩個我能寫包票的。等閒誰家拿人來賣?總有這樣那樣的事情,原在那家如何皆是先前之事,進了府上的門,便是府上的人,投了緣兒,且好過日子哩。」

  秀英啐道:「你還寫包票哩,你就識得個一、二、三、百、千、萬。」薛婆子袖了銀子笑嘻嘻走了,將跨門檻兒又囑咐袁氏母女:「好生做著,程大戶家,厚道主人哩,你們包袱兒,我回去與你們送來。」

  當下分派停當,袁媽媽母女兩個卻不得住在一處,秀英又許袁媽媽安放畢行李,去玉姐處看一回小茶兒。

  卻說玉姐因領回小茶兒,朵兒順口便改叫小茶:「小茶姐。」她獨個兒伺候玉姐,見又來個幫手,也歡喜:「我們都有一間房住哩。每季還有新衣,吃得飽、穿得暖哩。」

  小茶兒一笑,先插燭般拜了玉姐:「往後便聽姐兒使,我也會些針線、也在廚下燒過火,灑掃都做得,姐兒只管使。」

  玉姐道:「往後咱們就在一處啦。」又讓李媽媽與她安排住處,小茶兒看時,果然是獨個兒得住一間,有桌有椅、有床有櫃兒,也是歡喜。又見屋內陳設雖則半新不舊,卻也乾淨整潔,也生出幾分愛心來。接了薛婆子遞進來的小包袱,也止有一面小鏡、兩套衣裳並一雙鞋子。

  展抹家什、小包袱往衣櫥裡,撣撣衣裳便麻利往玉姐跟前站了聽命。李媽媽見她這樣,不由點頭說與玉姐:「是做過活計的人哩。」

  又問小茶兒經歷。

  小茶兒姓方,與袁媽媽兩個也是死了家主,叫主母發賣出來的,這袁媽媽卻不是家主之婢妾,與丈夫一道在家中聽使,不幸丈夫死了,她因整治得好湯水,便留於廚下,獨立拉扯女兒長大。待家主去了,眾人皆知廚下有油水,主母之陪嫁欲謀此事,一力掇攛著將兩個賣將出來,頗有些誣構之事。小茶兒與那人大鬧一場,雖掙回些顏面,又叫主母說淘氣留著必致家宅不寧。袁媽媽好說歹說,把積下一雙銀戒指、一對裹銀銅簪塞與薛婆子,終求薛婆子好相看,勿使骨肉分離。

  朵兒聽了,已握了雙拳,目中頗有義憤之色。玉姐聽罷,對小茶兒道:「你往日事我不曾見得,不知黑白。到得我家,好生做活計,有事休要瞞我,休生事,一道過活,旁的事有我哩。你做得好,我自知原是他家人不對,我不聽旁人閒言,只管看哩。」

  小茶兒原擔心新主人家不喜,卻知這等過往打聽便知,不如坦誠相告,見玉姐並不介懷,也鬆一口氣,暗道這姐兒厚道明白。為人奴僕者,最怕伺候一個黑白不分的主人家。

  小茶兒與袁氏母女便留在程家,秀英也冷眼看著,見袁氏也手腳乾淨,小茶勤快利索,與程謙道:「這回倒是買對人了。」

  唯蘇先生聽聞多了個廚娘,忽憶起一事來,命人轉告秀英,玉姐也須學些廚藝。原來,這德言容功之中,於女子又有一要求:須知些廚藝,會整治清潔食物以待賓客。縱然家中有廚役,女子也當知些兒廚下事。袁氏因玉姐學廚,小茶兒隨行,也多得見一見女兒。

  因此事,蘇先生方憶起:這是個女學生,不是男學生,她須得學些針線女紅。

  林老安人聽了大喜:「正該如此,素姐針線極好哩,叫她教來!免得無事亂想。」原來這林老安人每以素姐重孝為由,拘她誦經又不令出門,然則總不好關她一生,多少又與她尋些事做,旁事恐她壞事,這個卻是不妨的。且玉姐總要出嫁,也須學些兒女兒家事。

  素姐也歡喜,因秀英不喜此事,素姐無用武之地。素姐又會調好胭脂膏子,編絡子等,興頭兒上來,皆欲教與玉姐。玉姐見她在興頭兒上,也覺外祖母困於內室十分可憐,更兼蘇先生之語、林老安人之盼,也學得認真。

  如是忽忽數月,把薄衫換了夾衣又換回來,再穿上小襖兒,程老太公周年又到,秀英也除了孝。林老安人將秀英喚去,囑咐道:「你出了孝,這幾月我看你好些了,再將養將養,過兩月開了春兒,與女婿好生相處,給我生個曾孫兒。」

  秀英含羞應了。

  然程謙又需讀書,秀英也不敢很擾他,及至次年玉姐七歲生日,尚無訊息。及至秋日,林老安人又犯咳嗽,紀主簿家娥姐說與縣中一殷實人家為媳,秀英既須侍疾,又要與何氏搭手備一備娥姐嫁妝。因有事忙,這焦慮之心方緩了一緩。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6-6-28 04:06 PM


第三十四章:歸宗


  玉姐挺直腰,坐於案前,一筆一劃臨帖。小茶在隔出來的小書房門口兒伸頭往裡看了一眼,提著裙子踮著腳尖兒悄悄兒地躡進來,與玉姐又磨一回墨,摸一摸小桌上的茶窠子裡的茶壺,復轉出去。

  玉姐知她進來,也不抬頭,依舊臨她的帖。待寫好曬乾墨跡,方卷起來往蘇先生處交功課。蘇先生教授功課,與旁人也沒甚不同,也是上課的時候講道理,下了課布下功課。不過他比尋常先生來頭更大些,管得更嚴些,張口說的道理更大些罷了。玉姐打小兒頭一個師傅就是他,也沒得比、也沒得挑,習慣成自然,便就是他了。

  蘇先生義理頗明,讀書人從來就極重書法,玉姐初時描紅,一日須描二十張,誰個勸都無用,師道尊嚴,學生交與他就須信他,不信他趁早另請高明,先生與偷懶兒只能選一個。如今玉姐才交七歲,實已描紅數年,蘇先生便不令描紅了,令臨帖。蓋因蘇先生眼中,描紅只為寫得規矩,然描得多了,模樣兒有了,卻沒有了筋骨筆意,字兒是寫出來的,不是描出來的。

  玉姐便於聽課背書之餘,又臨起帖兒來。程老太公父子兩個也是讀書人,雖無名家法帖,倒好有幾本好拓本。蘇先生自家卻是書法極好,玉姐卻是臨他的字更多些兒。家中放著這樣一位先生,哪個字兒寫不好了,便央他寫來照著臨,於玉姐而言,是再方便不過了。

  所謂熟能生巧,玉姐也漸摸出些竅門兒來,日日琢磨這處當如何下筆,下一劃要怎樣收勢方顯好看。寫好了功課,攤放晾著,程家雖富足,畢竟底蘊尚淺,且無使女小廝在家中也得寸步不離伺候的規矩,玉姐見沒人在側,暗道小茶許是去做為自己描花樣子了,李媽媽恐還在教朵兒做針線,便自取了口溫茶喝了。

  走到院裡抻一抻腰,四下一看,竟無人在外,方記起李媽媽似往。小茶卻與朵兒在房內說話,玉姐起了頑心,想進她們臥房裡轉上一轉。方才走到門口兒,只聽內裡有說話聲。

  雖聽不得前因後果,卻也能猜得,裡頭小茶兒說話如同打算盤:「你讓一步,人進十步哩,讓無可讓,你只好去死哩!死算好的哩,再狠一狠心,將你賣往那險惡地方,生不如死的都有!」

  朵兒略猶豫道:「總是為了我娘。」

  「你在了,他們且要昧了你的好處方肯修一修。將你賣了、你不在了,哼!他們豈會再理會你娘?還不如你自家看顧哩!」

  朵兒道:「能看顧得過來麼?」

  小茶兒冷笑一聲:「眼下家裡與你吃穿與你月錢,你比他們一家子過得都好哩,你說看不看顧得過來?」

  玉姐暗道小茶明白,人生一世,做事須得果決,若如朵兒這般瞻前顧後了,有一就有二,叫人拿捏住了,真真生不如死。不若破釜沉舟,尚有一線生機。

  內裡小茶兒又說:「聽說娘子與姐兒合起來與你將有十兩銀子了?你自家算算,他們昧了有多少了?這等貪心不足,倘若他們要挾你偷家裡錢,又或坑害娘子姐兒,你也做?」聲音已嚴厲了起來。

  朵兒大聲道:「才不會!」

  小茶兒譏道:「那你能如何?去死?要死早死,省得白費家中錢米!你總得曉得誰個對你好,誰個對你不好。莫把姐兒當了冤大頭,養你一個還要貼補你全家!」

  屋內朵兒漲紅了臉,含淚道:「我才不會害姐兒!我也理得我娘的墳!」

  小茶兒「哼」了一聲,道:「你明白便好,這般呆木木、軟綿綿讓他們瞧了,還不是要欺你?」歎一口氣,小大人兒般地道,「這般好人家你要往哪裡再尋去?」

  朵兒道:「娘子和姐兒對我好,我知道哩。」

  小茶兒啐道:「呸,再不知道,娘子與姐兒一片好心便是餵了狗了。但餵條狗也知道汪汪兒兩聲呢,你知道主人家待你好,也知道自家當哪般做麼?」

  朵兒大聲道:「我比你知道哩!誰個對我好,我便對誰個好!才不是不識好歹的人哩!」語畢便沖出門去。玉姐忙一閃,朵兒卻剎住了腳。玉姐訕訕地道:「我寫完字兒,聽你們這裡有響動,來看看哩,做甚哩?我還沒進過你們屋裡瞧咧。」說著佯伸了頭往裡去看。

  朵兒一抹眼淚,大聲道:「沒做甚!姐兒要看,我領姐兒看!」把小臉一揚,小胸脯兒挺得高高的。小茶兒本坐著做針線,口裡咬著截線頭兒,見玉姐進來,忙把口中線頭兒呸一聲吐了出來,人也跳將起來站正了:「姐兒這就出來了?可有甚吩咐?」

  玉姐心道,茶兒比朵兒精明,虧得方才遇著朵兒,她沒見著我受驚,揚起笑來道:「我寫完字兒,聽見你們這裡熱鬧,來看看哩,我都沒來看過,」把眼一往屋裡一張,「看你們這裡可有缺甚麼東西?」

  小茶兒忙起身摸茶壺:「甚都不缺,樣樣齊全的。」玉姐又問她做的甚樣針線,又問朵兒跟李媽媽學了什麼,三人閒話一陣兒,李媽媽引著袁媽媽進來了,進門先叫「小茶兒」,見眾人皆在,又改了口:「姐兒怎地過來了?是嫌悶得慌出來走走?」

  玉姐見袁媽媽來,便不久留:「寫完字兒,轉哩。袁媽媽與茶兒說話罷,我往娘那裡轉轉去。」李媽媽忙道:「我陪姐兒過去。」拉著朵兒兩個閃了。

  屋裡袁媽媽母女相見,小茶兒問道:「娘怎地過來了?」袁媽媽道:「還不到飯時哩,來看看你。」小茶兒便說她娘:「主人家寬厚哩,娘也休要太隨意了,這般寬厚人家不好找哩,咱做得過了,人受不得,趕將出去,如何過活?」

  袁媽媽笑罵:「老娘吃的鹽比你吃的米都說哩,還用你說?我不說你,你倒先說我來?你這潑辣樣兒,快刀嘴兒,管家婆兒似的,在姐兒身旁我如何放得下心?」

  小茶兒道:「娘休要掛心,我理會得。這家主人好,心又慈,肯一總兒把咱們娘兒倆都買了來,又不是使學彈唱,心地實,我只有用心伺候的,哪有好主人家強的?我有數哩……」一長一短把方才說朵兒的事兒學了一回。

  袁媽媽便說她:「你這不是找事?」

  小茶兒道:「難道好人家,他家人又周正,又不似咱原先那家,怎地不能多盡心?大戶人家汙糟事兒多哩,難得這人家清淨,總要家裡太平,咱們日子方好哩。一動不如一靜,何如在這裡長久做下去?」

  袁媽媽道:「你就愛操心罷咧!我還用你說?」看天不早,復去廚下整治飯菜。

  玉姐次日去上課,先交功課,到蘇先生面前時程謙早已到了,也在交功課。

  程謙也被蘇先生逼勒著習字。

  以蘇先生之認真,程謙比玉姐尤苦,蓋因玉姐初學,宛如一張白紙,蘇先生想怎樣教便怎樣教。程謙成年男子,早經讀書識字,已養出些書寫習慣來,須得先掰正了,再依蘇先生之意教授。

  玉姐見她爹這般辛苦,往程謙的字紙上一看,見他寫得比自己似乎還好上幾分,當面不說,私下倒好為親爹辯解幾句。蘇先生看她撒嬌,也不生氣,只管似笑非笑看著,也不說話。看得玉姐訕訕,把嘴兒一撅:「我寫功課去了。」

  次日,玉姐見蘇先生一臉正氣,便覺不好!腳下一軟,就想逃。果不其然,蘇先生且不講書,先評字,將這父女二人之字好生埋汰一番。再說字之功用:「休要小看這字,所謂字如其人。字寫不好,門面難看。便說科考,多有些相差無幾之人,只因這書法一項叫人頂下來的。真有才學又如何?」

  玉姐皺眉道:「那豈不是買櫝還珠了?萬一有一人,有真本事,唯有字兒寫得不好,豈不是就錯過了?」

  蘇先生面容一擰,復沉聲道:「雖說文以載道,字卻是臉面。想要字寫得好,須得甚樣功夫,你習書幾年也該知道了,縱有天份,不能持之以恆也是寫出好字來的。要的便是這持之以恆、不驕不躁。不能坐得住、靜下心,此人縱一時詭計百出,也成不了甚大事。哼!」

  程謙無所謂地哂笑一聲,也不接蘇先生之語,只說玉姐:「你只管把字寫好便是,技多不壓身。」

  玉姐乖巧點頭:「好。」

  父女兩個每日習字,漸也寫出些趣味來。程謙與秀英早出孝,卻依舊不甚出門,只在家中,一個讀書,一個便誦誦經、靜養家中。秀英更因娥姐之事,想玉姐也有七歲了,過不幾年便要說親,當早備嫁妝,綢緞一類放得久了便要黴壞,然打造家俱的好木材須得曬乾才好使,好木頭須趁早攢了來,這數月,她便只使程福出門打聽這一樣。至如打造首飾之金銀,家中倒是不甚缺,界時只管往城中尋那巧手匠人打造便是。

  秀英因思紀主簿家對自家頗多照顧,也欲與娥姐做臉,拿出金子來與娥姐打了一副份量十足的金鐲子,是江州城有名的手藝,上頭龍鳳鑿得精緻欲飛。

  娥姐夫家是城中一李姓大戶,李家現有個十七歲攻書的兒子,紀主簿看這李家孩子年紀輕輕書卻讀得似模似樣,便取中他做了女婿。兩家看了日子,只待明年秋天完婚。

  鐲子打好這日,外頭鋪子裡將鐲子送了過來。秀英算了工錢與人,便攜玉姐往紀主簿家裡去。

  何氏因女兒嫁得好,近來心情著實不錯。聽紀主簿說准女婿書讀得極好,過不兩年便可中秀才,如無意外,三十歲前做舉人也是板上釘釘,考上進士也是可期,何氏便想給女兒的嫁妝可不能薄了。好在紀主簿族裡大方,聞說娥姐將來夫婿極有出息,也贈了不少財物。

  見秀英取只紅絨匣子出來,何氏客氣道:「咱們好了這些年,你還這般見外做甚?添妝時不拘什麼與些一件兒便罷咧。」秀英笑道:「好狠心的娘,倒代閨女往外推人哩!」必將匣子留下了。何氏對玉姐道:「娥姐在後頭哩,她那裡有新描了來的花樣子,你去看看,有甚樣喜歡的,只管描了去。」

  玉姐笑道:「我正要看阿姐哩,她這些日子總害臊,不肯出來哩。」領著小茶兒與朵兒兩個,往娥姐處去。

  何氏卻與秀英說:「你又費這般心哩,不是我說你,你還不為自家打算打算?上回兒你們家裡改契書,我家那死鬼亦作了個證人,我留心聽了一耳朵,過了年,你家那口子便要歸宗了罷?」

  秀英道:「是哩。」

  何氏湊過臉兒去,輕聲對秀英道:「那你有了沒?家裡老的老、小的小,又要怎般安置?前些日子你家買宅子,雖是一條街上住,到底分了兩戶人家。玉姐是隨她爹姓兒呢?還是依舊姓程?她姓了程,豈不也要招贅?你好生想想兒罷。」

  說得秀英不免起了心事,回家趁程謙讀書之時,與林老安人商議此事:「總不能光想生兒子生兒子,須得趁早想好了萬一。」

  林老安人歎道:「只得把玉姐留下了,然留在家中,終不如跟著她爹便宜。將來也好說婆家。」一時兩人都拿不定主意,說來程家須留個後,又心疼玉姐。又想,若一時秀英生不出兒子來,眼見契滿,再生,也只好姓了洪,程家依舊是女戶,又怎麼是好?

  一人計短,二人計長,這兩人卻是頭疼數月,拿不出個妥貼主意來。林老安人掌家數十年,秀英也不是甩手掌櫃,卻是人算不如天算,譬如打牌,抓著一把爛牌,還連著不上牌,能有甚辦法?

  光陰最是無情,秀英兩個尚未想出萬全之策,新年又至,程家胡亂過完這一年,開了春兒不多時,卻是程謙契滿。林老安人沒奈何,轉與秀英道:「一拖二拖,彼此面上都不好看,索性一咬牙辦了罷。本該把玉姐與你有個倚仗,家裡又實少不了她,且將她留下罷。你去喚孫女婿來,先往衙內與他立了戶,你也與他作一處。搬遷卻不必急,我且你收拾了嫁妝,擇個吉日,大吹大打地過去才好哩!」

  秀英叫了程謙與林老安人如是說,程謙也不甚推辭,卻問:「玉姐如何安置?」

  林老安人為難道:「你們年輕,總有想頭兒,玉姐好留與我做個伴兒罷。待她長大再看,如何?」

  程謙低頭看著靴尖兒,半晌方道:「且先這麼著,待她有了兄弟,還換過來與我罷。」

  林老安人心頭一跳,急問:「你是說,你們有了孩兒……」

  程謙皺一皺眉,歎道:「原是與太公說好了,總不能食言罷?且玉姐女兒家,終究嫁人是正經。」

  當下又尋了林秀才等親戚、紀主簿等街坊,於契書上畫押,里正又往衙裡走一遭。程謙便寫作洪謙,成了家中戶主,秀英亦改入洪謙戶內,唯玉姐尚留於程氏戶籍。洪謙與秀英且不搬家,先在程宅住著,等著吉日。

  林老安人意思,總要熱熱鬧鬧,「嫁」一回外孫女兒,方覺圓滿。原楊家宅子自買了來便未修整,須先擇了吉日重建房子,其次才是擇吉搬遷。眾人眼裡,此事與婚事一般,縱在黃冊上已是一家人,只要不曾拜堂擺酒,總覺你們不是一家人。

  是以雖則於朝廷而言,洪謙已是戶主,雖說單丁較尋常人家課稅少些卻也是一般完科納稅,街坊眼裡,他還在程家門內。

  秀英覺拋下女兒十分愧疚,洪謙也想女兒隨自己姓兒。蘇先生要勸慰她,又拿出這許多大道理來開解她。玉姐笑道:「我有甚要先生擔心之處麼?不過與原先一般罷了。」蘇先生歎道:「怎能一樣哦!今天與你再細講一講禮、律。」

  玉姐低下頭來,她被蘇先生教了這數年,初時懵懂,現在也頗知曉些事兒了。被蘇先生一歎,玉姐道:「同與不同,我都知道哩,我孝敬老安人與阿婆,總好過我爹做著贅婿。」

  蘇先生撫其頂,久不言語。

  小茶兒跑來時,正瞧見師生二人相對而立,直如泥塑,不由一怔:「這是做甚?」

  玉姐回過頭來,蘇先生趁勢收了手。玉姐道:「你怎地般得這般急?汗都出來了。」

  小茶兒喜道:「大姐兒要做姐姐啦!我跑再快些也是該的!」[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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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據說,這種手法叫做側面描寫,翻譯過來就是:露一小側臉兒。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6-6-28 04:14 PM


第三十五章:執掌

  自打玉姐降世,闔家上下便開始盼著秀英懷上下一胎,前幾年有個好消息,瞬間變作噩耗,不想在這當口兒,居然又有喜信傳來。玉姐尚須思索片刻方明此中深意,蘇先生已是眉頭一展,也為程老太公高興。

  玉姐眨眨眼睛,喜問小茶兒:「你怎生知道的?」

  小茶兒合不攏嘴,道:「我在那頭掃地哩,見娘子上房那頭忙亂,悄悄兒過去看了,她們原說娘子不舒坦,我還道有甚不好的事兒,沒敢來說與姐兒。後來請了個太醫來,不多會兒,裡頭就有人歡呼起來,我乍著膽子聽了一回,這才聽了出來。後來見咱家官人親送了太醫出來,正說這事哩,再錯不了的。」

  玉姐笑開了:「真個是好消息?」

  小茶兒道:「我聽得真真兒的。」

  玉姐看了一眼蘇先生,與小茶兒主僕兩個方想起還在這位老先生跟前呢!蘇先生卻非不通情理之人,縱要教導玉姐穩重也不會挑在這個時候兒,倒是體貼地放了玉姐半天假,使她賠母親去。玉姐與蘇先生行個禮,蘇先生笑著把手兒一擺:「快去罷!」

  玉姐眼睛一轉,卻不先提腳走,先問蘇先生:「晌午先生想吃個什麼?這會兒外頭亂著哩,廚下恐也不太平,先生想吃個甚,叫小茶兒說與袁媽媽單做了拿來。」小茶兒順口道:「是哩是哩,總不能慢待先生。」

  蘇先生道:「你兩個又弄鬼!狼狽為奸說的便是你們!」他教導雖嚴,然女徒與男徒畢竟有些差別,玉姐又伶俐懂事,心中不免要縱容一二。玉姐也不甚怕他,拽著他的袖子來回晃蕩:「快些說哩,我既想到了,便不能叫先生受虧哩!」

  蘇先生無奈,只得隨口道:「與我兩個素菜便罷,有豆腐乾兒來一碟,素酒來一壺,與我兩個盅兒、兩副箸兒。後半晌你們想也無心讀書,便放半天假,我也得鬆快鬆快。」

  玉姐記下了,待要回頭吩咐小茶兒,小茶兒已口舌伶俐復述一回,玉姐道:「我也是這般記的,先生看還有旁的不?」

  蘇先生道:「再沒了,極周到,你們去罷。」玉姐笑嘻嘻與小茶兒退了出去,兩人俱是腳下輕快,一路奔到秀英房中。

  秀英一臉紅暈與林老安人說話,連久在佛堂誦經持齋的素姐都來了,林老安人正不厭其煩與秀英說著諸般忌諱。素姐縱插不上嘴兒,光看著、聽著,也覺欣喜,見玉姐蹦跳著來了,素姐忙道:「你怎地過來了?仔細腳下,休要絆著門檻兒哩。」

  玉姐進了房內便把腳下放鬆,倚著素姐,離著秀英三尺往親娘肚子上看,滿眼敬畏道:「他在裡頭呢?」恁般小哩。

  秀英且羞且笑:「你這小油嘴兒,」把手一招,「你過來。」

  玉姐小心踮著步子湊近了,秀英嗔道:「你哪有恁般小心了?我在意著就是了。你怎地跑了來?不該上課的麼?跑了來仔細先生說你。」

  玉姐道:「先生說家裡有喜事,與我放假。」

  秀英因成了洪家婦,卻反把女兒留於娘家,十分覺得對不起她,又想自家有孕,若是個兒子,倒好將玉姐換將出來,若是個女兒,換也無益,語氣比平常又軟上三分,伸手理一理玉姐額上亂髮:「既放你假,便歇上一歇兒。」

  玉姐道:「我不累。」滿眼好奇只在秀英身上打轉兒,上一回秀英有孕,她既喜且酸,這一回卻是實打實開懷。也是叫上一回嚇怕了,拍胸脯向秀英道:「這回娘只管歇了才是,有甚事,我與娘打發了。」

  逗得秀英一笑:「你才多大哩,能做甚?」

  玉姐道:「有甚是我不能做的?」

  秀英語塞。

  林老安人這許多年來甚樣壞運氣都沾上過,凡事卻不敢都往好處想了,早作了壞打算。聽玉姐如是說,卻想也該令她管些事練練手了,哪怕是秀英這樣也好過素姐那般,當即拍板:「玉姐原是看著你辦事,如今也好獨個兒理一理事,反正在這門裡,我們還能看著哩。」

  玉姐得令,早將該如何分撥調派之事想了又想,林老安人與秀英早就有意培養她,處置家務也不避她,還時常點撥,如今做來也似模似樣。

  玉姐費心的頭一條兒便是闔家上下的吃食,程家自在鄉下有田,每年鄉間繳來米糧,總要在家中庫裡囤上幾大囤兒。主人家食精米、下人吃糙米,此外菜蔬、魚肉、鮮果、茶點等除開能存得住的新鮮尖兒,餘下皆要往街上買去。又有柴禾、調料,隔不幾月便要換一次新箸、失手打碎的盅兒、碟兒等。

  其次方是門戶,蓋程家非初立,舊有看門之人皆在之故。再次才是賬房等處——也因前者皆有成例。又有到外間買衣裳一類,玉姐心裡也都有些數兒。

  玉姐心道,我是頭回理事,須得周知諸人方好。命使小茶兒請來程福,傳話下去,近來家務由她來管。程福是程家老僕,頗知家內情狀,見此情形,也道尋常。當下點起人來,一總到秀英上房處,眾人都覺新鮮有趣,秀英理事之時已過十歲,比玉姐今年還大著兩三歲。及見到秀英上房,林老安人等皆在,便知不過是令玉姐試一試手而已,也都笑著站好。

  玉姐將臉一板,小臉兒微紅,先與眾人寒暄:「因娘子要靜養,老安人命我理事,大家都要幫我哩。」

  眾人忍笑道:「都聽姐兒的。」

  玉姐肚裡有盤算,說來也不怯場,初時不過把各人所擔之職復述一回,眾人聽她說得清醒,也覺有趣。玉姐見眾人點頭,膽氣更足,其次便說至秀英之事:「娘一應飲食交與袁媽媽,袁媽媽旁的事都不用管,單一個灶眼為娘整治湯水,旁人但吩咐你,你也不須管,只不許誤了娘的事兒。煎藥的事兒,交與小樂兒看著,旁人皆不許插手,小樂兒也不能疏忽,我只問你。娘身旁服侍事只交與小喜兒。大灶上還交與齊嬸兒,單管家裡人飲食。」

  林安人深覺詫異,於旁聽住了。又聽玉姐道:「早晚門戶看牢了。又有家什等,碟兒、碗兒易碎,我也不是不通情理,一月許碎一件兒,再多了,我也不打你,只管問你補還回來。」

  繼而是交際之事:「凡有來往禮物事,交與程福照管,也要說與我聽,一同報與老安人。外頭田地、鋪子、倉棧皆租出去,只管收租子,咱家且不須管,實有事,說回來家內商議。家裡一季衣裳、每月月錢、一日餐點,還是照舊,」想了想,又添上一句,「蘇先生是我先生,須得尊敬,娘既已有了專人服侍,旁人誤了差遣,就不可拿我娘說話。實是娘這裡有急事,也不許推拖,你辦完了,回來稟我,我與小喜、小樂、袁媽媽三個說話。爹那頭宅子還沒修好,與咱家一道住,待修好搬遷,有甚更改,我總與大家說。」

  林老安人且驚且喜,笑指女兒、外孫女兒道:「她比你們兩個強。」秀英但笑不語,素姐也是放下心來。

  玉姐已說至最後:「先生教我,不教而誅謂之虐,我今將規矩說了,便是教過了,誰出了錯兒,我可是不依的。只盼大家各司其職,一家紅紅火火過日子哩。」

  眾僕聽得驚疑,卻也歎服,暗道到底是家境不順,孩子早當家。一齊應下,玉姐道:「先小人後君子,話說開了,往後好相處哩,好過現在說著好好好,日後翻臉無情做惡人。只管做好了,我通情達理哩。廚下與賬上留下,且說近日開銷,撥錢買菜,往鋪子裡買夏衣。」

  眾人不及卻得太遠,便嘀咕開來,不外說些「平日就說大姐兒伶俐,不想做事也有一手兒」一類。

  程福等留下來的人便見林老安人笑得見牙不見眼,只管說:「我玉姐就是能幹。」程福也歡喜,卻不免憂愁看玉姐一眼:女孩兒家能幹有甚用?不如能生哩!寧可呆些笨些,只要福氣夠、動道好便成。要這般辛苦做甚?沒的叫人心疼。

  又聽林老安人問玉姐:「你要與人說甚哩?」方知先前玉姐說話竟不是林老安人預先教的,乃是她自家想的。

  玉姐道:「算菜錢哩,我卻才看了賬兒,這幾日花銷多哩,記的卻不對。爹已關了銀子到賬上,爹娘花費從那裡出,家中賬上不出這一筆。男子漢養家哩,休要兩處記混。」

  程福把老眼瞪大,心道:真是個人物。

  秀英啐了一口,道:「你倒分得清哩。」

  玉姐道:「親兄弟且要明算賬哩,爹既立了戶,就是當家人,因有事方在這家裡多住些日子,卻不是佔便宜的哩。袁媽媽與小喜小樂算老安人關照,人使便使了,錢卻不好再使的。」

  林老安人又逗玉姐:「你且算賬來。」

  玉姐道:「我會算哩。」家內開支,不過就是幾斤肉、幾條魚一類,極好算,玉姐學算數年,算盤、算籌都粗通,一一算來,與程福所算也不差。當下立了兩本簿子來,分記了,且說:「等娘方便了,把這一本交與娘。」

  又說:「今天與大家說這些話,晚飯加個肉菜,錢從賬上支。」看得程福與林老安人等面面相覷,驚喜萬分。

  玉姐卻又有主意:「娘不方便,怕不好接著動工哩,那頭宅子不好再動,休等我兄弟降世再作區處。擇的吉日卻不好改,不若訂了泰豐樓作宴客之處,也好使人都知道。」

  林老安人一拍桌子:「便是這樣做!這是兩家大事,我也是嫁孫女兒哩,這份錢我要出一半兒。」

  玉姐道:「還有哩,現停了工,待爹中了秀才進了學,卻不好只在這處請人,卡著時日,秋日過後的吉日先擇了,到時候秋忙也過,正好有閒人,工錢也便宜,可修那頭房兒。開春兒便能住去。」又取歷書來,自家看了一看,指了一日,這看歷正在六藝之「數」中,玉姐年幼,繁復者固然不會,這等看歷書卻是學過了。又使程福去約人談價。

  程福領命下去,玉姐改了顏色,憨笑問秀英:「娘,我做得可好?」

  秀英道:「美的你!」林老安人道:「有恩有威,有軟有硬,方能管得住人哩。」

  不想玉姐卻有主意:「娘,爹新立戶哩,卻只有個宅子,又沒旁的進項,方才我看爹賬上還有些銀錢,不如買幾畝田放租,再有餘鋪,或買倉棧、或買鋪子也租將出去,有進項才好生活哩。」

  秀英駭道:「你怎想到這些?」

  玉姐奇道:「『國以民為本,民以衣食為本,衣食以農桑為本』,國如此,家亦如此啊。凡人立處,只要生活,總要有衣食有花銷,衣食便是田地,銀錢也當有進項。實銀子不夠,便先置田,有田便餓不著人。」

  蘇先生講課,總講些大道理,有了洪謙來聽,更是如此。遇上個玉姐好琢磨,小孩子家也不知是怎生想,竟也「融會貫通」了起來,無怪秀英驚駭了。待聽玉姐說這文縐縐的言辭,猜也是蘇先生授課之故,只想蘇先生那樣人,必不會教授女子買田置地,想來又是玉姐自家獨創。

  秀英大笑,心道,這可萬不能說與蘇先生聽,人家說著家國天下,這丫頭想著買田置地哩!怕不要將先生氣個倒仰?

  林老安人道:「難為你想得周到,我來教你買田。你也不須太操心了,你娘還有嫁妝哩,我與她十頃上好水田、一處倉棧、一處五間鋪子,夠哩。」

  玉姐道:「不是爹的哩,說出來不好聽。」

  額上被秀英戳了一指,且笑罵:「油嘴兒的小冤家。」也由著這兩人去了。自此林老安人便教玉姐如何買田置業,何等樣為好,何等樣是差,「可不敢止看這田,還要看周邊哩,連作一片的最好,離水近的上佳……」

  買賣土地是大事,若非湊巧,非一時半刻之功。玉姐生日又到,算來今年整八歲,林老安人卻不令她自己料理生日,又覺留她姓了程,不知何日能隨父母去,有心與她做大些,因程老太公三年喪期未好,不好大吹大打,只請何氏母女等來吃酒玩耍,賓主盡歡。

  待玉姐生日過,程家又復閉門,洪謙依舊讀書備考。玉姐悄悄問了蘇先生,蘇先生將眼一斜:「讀這些年書,是個人都能考中秀才哩。」此話不假,自來秀才是最易考的,科考之書且不必全部會誦,能通三經便可。作文章也少,且不是與各處精英作比較,在蘇先生眼中,考不中的全是笨蛋!

  玉姐吐一吐舌頭,回與洪謙道:「爹,我問過蘇先生了,先生說你必能中的。」

  被洪謙擰了臉:「你小小丫頭,凡事自有爹娘為你操心,偏你自家操不完的心來!且玩去,萬事有我哩,看甚田地,嗯?」說著又揉一揉玉姐的小臉兒,「小孩兒家,想多了會長不大。」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6-6-28 04:20 PM


第三十六章:金哥


  玉姐叫親爹擰完臉,回去與她娘假哭:「爹說我操心太多長不大哩。」秀英見她臉上一滴眼淚也無,知她是在弄鬼,卻不擰她臉,倒將她一張粉嫩臉兒當麵糰兒亂揉幾下,口內道:「就要做人姐姐了,誰說沒長大來?」

  玉姐扮個鬼臉兒,看看秀英尚未鼓起的肚子,小心道:「他長甚樣哩?」

  秀英無語,終忍不住道:「小孩子家,休要胡亂問!鎮日胡思亂想!」

  玉姐將眉毛一揚:「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大人每答不上來,便叫小孩子休問。且先生說哩,敏而好學,不恥下問,學而不思則罔,想想問問有甚關係……」邊說邊往後退,撒腿跑了,徒留秀英跺腳笑罵:「你先生但知教了你這猴兒,先要戒尺打你手心兒哩!」

  玉姐跳回自己房裡,小茶兒已為她鋪了紙、磨了墨,正端了壺茶往裡送。朵兒使張托盤托兩三碟糕餅,跟在小茶兒身後,自從小茶兒數說了朵兒一回,朵兒別扭幾日,行事卻更明白幾分,與小茶兒也漸親近起來。

  兩人見玉姐過來,手上著緊,將東西都放了。小茶兒道:「墨也磨好了,姐兒自家寫字兒,我們去外頭灑掃一回,再回來與姐兒磨一道。」

  玉姐道:「且不忙那個,你們三不五時隨我聽一聽課,如今識得幾個字兒了?」

  小茶兒道:「零零星星兒,也記不許多,只識幾個常見了,那般文縐的卻不會。」朵兒道:「我笨,記不住幾個哩。」玉姐道:「我這裡有舊書,你們且拿去看一看,不識得的來問我,我教你們一些兒。」

  小茶兒道:「這如何使得?咱們是來做使女的,又不是來讀書的。」她見得多,因知凡大戶人家,教使女讀書卻未必是件好事兒。一則是主人有心栽培,便不定要做甚樣使喚了,也有教了詩詞曲賦、歌舞彈唱收用的,也有用完了便送了人,不定要轉幾回手,命好站得住了十個裡頭也沒二、三,多是送來送去,不知所蹤了。二則是有人但識幾個字兒、會彈唱了,便要生事,一個弄不好,自己便要將自己坑殺。寧可無那些柔媚小意兒,也要平安度日。朵兒卻是於這些上頭並不上心。

  玉姐道:「我有數哩,又不叫你考狀元,那是我爹的營生!且認幾個字兒,會算個賬兒,也好與我搭把手兒哩。」小茶兒方喜道:「是姐兒抬舉哩。」順手拉一把朵兒,兩個一道謝了。玉姐便取了書來,又尋些紙、筆與二人:「我念一回,教你們些兒,每日你們閒了,自家練去。李媽媽那處,我自與她說。」

  當下教了數個字,小茶兒識得的多,朵兒識得的少,朵兒便說:「小茶姐識得便成,不耽誤姐兒使喚。姐兒還有事呢,休要為我誤了事。」小茶兒道:「回去我再教她,明日姐兒來考,考不出來只管拿我問話。姐兒的事情誤不得,再不寫字兒,墨要幹哩。」

  從此玉姐每日抽上兩刻鍾教她兩個識字,又背些口訣學算賬,數年後,兩個也頗甚用。程謙於泰豐樓請親朋街坊吃酒,玉姐算賬,也帶著她們兩個一道。卻是小茶兒算得不如朵兒又快且准,也不知是為甚。

  泰豐樓宴罷,江州城裡該知道的便都知洪謙立戶之事。因洪謙現不做經紀買賣,也止周知眾人而已。厚德巷有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兒,乃是程家間壁趙家老安人又病,這位老安人年高,時不時便要病上一病,又因厚德巷裡楊、柳、程三家老人相繼病故,趙家老安人每說:「不知哪一天輪到我哩。」越發沒意思,三不五時病一病。

  休說百日床前無孝子,便是街坊鄰居們不須照顧她,也吃她不消。初時還三三兩兩來看她,待次數多了,也止打發個下人來送碟果子問一聲兒。這一回卻是尤其不好,又端午已過,天氣十分火熱,一年中最冷最熱兩個時候是老人、幼兒最易過世的時候,都恐她熬不過,街坊們少不得再去探病。

  程家因與趙家略有芥蒂,更兼林老安人年老、秀英有孕,便叫素姐帶著玉姐去探望。祖孫兩個手拉著手兒,也不須雇轎子雇車,只帶上使女養娘圍隨過去。程家大門將將「吱呀」一聲打開,祖孫兩個腳還沒邁過門檻,前頭開門的李媽媽就將臉一變。只見街上也有一隊人走來,卻是往年與玉姐鬧過的陸氏母子,他們也是來與趙家老安人道惱的。

  兩家自從一處喝了茶,卻依舊幾年不說話兒,陸氏有心和解,一看念郎,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只拘著念郎讀書,不令交際。程家恨毒更深,哪裡還要去理這對母子?平日時兩家不知互翻了多少白眼,暗地裡啐了幾口、咒了幾聲。弄得厚德巷街坊也跟著歎息。念郎手兒叫陸氏牽著,聽得開門聲兒,抬眼一望,恨恨別過頭去。陸氏與素姐點個頭兒,先一腳拉著念郎到了趙家門首。

  入得趙家,素姐與陸氏自去看趙家老安人,留玉姐、念郎與文郎、文郎堂弟七歲的二郎、六歲的山郎、文郎堂妹同是七歲的杏姐一道玩耍。趙家知這兩家芥蒂,也不敢怠慢,林氏親看著幾個人玩耍,見玉姐漸有了美人模樣兒,洪謙又置下家業,秀英再孕,心頭頗有悔意,若無當時事,卻是個好兒媳婦兒。

  這趙家子孫也不算少,分一分家,也是有多有少,這般媳婦正好幫襯。又思那些皆是舊事,兩人往日相得,洪謙初立戶,根基也不深,不若趙家久在江州,許又能成呢?是以對玉姐頗為親切。又不好不管念郎,只交與文郎兄弟一處作戲耍子:「你們都讀書哩,一處說說學了甚。」

  玉姐也嬸子長嬸子短,親親熱熱叫著林氏——卻令念郎不忿了起來,把兩隻小手兒背在身後,脖兒一揚,搖搖擺擺踱起步來吟幾句詩,卻諷出「牝雞司晨」之句來。

  小茶兒到得程家,於她娘袁媽媽那裡得來幾碟細果子,端往李媽媽處,幾句嬸兒一叫,哄得李媽媽將這街上家長裡短一一說了來。以此便知玉姐與念郎之恩怨。見此形狀,小茶兒一拉朵兒,手裡捏個帕子,嘲笑道:「搖搖擺擺,倒好似只鴨子,不知幾時宰殺下鍋哩。」

  這一回卻不單是與主人家出頭,小茶兒也是死了爹且無兄弟,往常也沒少叫人冷眼看著,她是僕役之流,較玉姐還不如。總是無人敢於秀英跟前說得更過份,袁媽媽那裡,卻是有人不避小茶兒,頗有調戲之語——小茶兒打小最恨這等人。

  念郎心裡有事,聽了便把面皮漲紅,一指小茶兒:「你這賤婢說甚?」林氏欲要打個圓場。

  小茶兒嘴更快,一理帕子,也不理念郎,只說朵兒:「我便說你繡得不像。」原來這帕子上繡的卻是只喜鵲兒,朵兒繡工頗好,實誠道:「哪像鴨子哩?分明是鵲兒。」

  小茶兒道:「橫豎是只扁毛牲畜,再撲楞翅子,也是飛不起來哩,沒出息偏要橫行,討打的殺才。」說著一丟眼色,朵兒本待與她辯論,見這眼色,不由一楞,也住了嘴兒。

  玉姐卻與林氏道:「嬸子拿甚賠我哩?」

  林氏正巴不得有人岔開了,也道:「為甚要我賠你?」

  玉姐笑道:「我的人在嬸子這裡叫人罵了,我有爹有娘教著,知道要給主人家面子,才不爭執,嬸子難道不與我些好處?」笑得林氏背上發毛,一看念郎,那小子險些兒又要撲將上來撕打。

  林氏心道,你個小癡子,活該鬥不過個丫頭!須知這凡十三、四歲以下,男孩兒與女孩兒總是差不多的,個頭兒也未必如人,力氣也未必如人。打將起來,實是勝負難料。且這念郎,幼時便被玉姐打過,眼下竟是好了瘡疤忘了疼,非要挑釁招打。

  林氏卻是冤枉了念郎,他經陸氏教導,漸知這「君子動口不動手」,又思念書知得多,打不過你便不打,我便氣一氣你,氣哭最好!哪知罵也罵不過人。

  林氏急分開了他們,叫端了茶果上來,虧得那頭探病已畢,趙家老安人撐不得,歪頭便打了盹兒,兩處長輩辭了出來。

  玉姐主僕於趙家將念郎好一通貶損,兩家孩子回家,各向長輩訴說。素姐道:「那小東西只好嘴上說說,也討不得便宜去,你便只當聽狗汪汪罷了。好人不與狗計較,理他做甚?」

  玉姐笑道:「阿婆素來心善,現在也這般說他,想是他不好。」

  說得素姐面上一紅:「你也是,女孩兒家家,休要亂犯口舌。將來說不著好人家。」玉姐聽到最後一句,低頭不語。

  林老安人道:「一味退讓才叫人瞧不起哩,咱不惹人,誰惹了咱,咱也不令他好看。丫頭使女該為主子理論便當開口,你也不要叫她們白為你置一回氣。」又賞了小茶兒一碟兒細果子去吃。

  陸氏便說念郎:「叫你少惹她,你便不聽,你理她做甚?你只管讀好了書,將來做官人!她能有甚能為?左右不過嫁個漢子罷了。你有本事走多遠,皆是你的。她家裡人丁單薄,上好的人家誰個肯娶?待你成材了,只管騎著高頭大馬回來走一遭,那丫頭怕不得紅了眼?你偏弄這些個,是走了下流道兒。」

  從來天意弄人,便如程家,連著數十年全生的女孩兒,求個男兒也求不來。又或如陸氏,將將說完玉姐家中人丁單薄,九月裡秀英居然生下一個男孩兒來!喜得程、洪二姓欣喜萬分,這回接生的卻不是王媽媽,乃是江州城另一穩婆,人稱米媽媽的米婆子,米婆子便得了五兩銀子一錠小元寶,又以一籃子果蔬嗄飯並一壺酒,喜滋滋回家去。

  程宅裡頭素姐與佛祖上香、林老安人與程老太公上香,玉姐與薛婆子新薦的乳母胡氏說話,洪謙抱著兒子人已呆傻。各各忙完,林老安人因洪謙曾言將頭生子與程家換回玉姐,卻又不好提及,便叫洪謙與孩子起個名兒。

  洪謙道:「他姐姐叫玉姐,他便叫個金哥兒罷,大名兒待長大了些兒,再細細取來。孩兒小,且在我夫婦這裡養來,待大些,再放到這宅子裡。明年正月裡,里正那裡理戶籍,玉姐與金哥便各歸各處罷。」

  喜得林老安人老淚縱橫,險焉洪謙拜了下去:「程家便有後了哩。」

  玉姐看她兄弟,又紅又小一團兒,裹在繈褓裡,也分不清生得像誰,卻是越看越樂,總歸是有兄弟了。金哥生時哭了一套,米媽媽與他餵了些溫水,胡氏過來哄了一會兒,待他哭聲歇了,又與他餵些奶,現已是睡了。玉姐看了一回,摸摸臉,便問小茶兒:「我是不是忘了甚事?原說的,金哥生下來便要做的。」

  小茶兒道:「姐兒不是做了個裹肚兒了?還要做甚?姐兒心疼兄弟,動一動針線便罷,自家又不是繡娘裁縫。哪用你常做哩?」次後還是朵兒想起來:「要與官人修房兒哩。」

  玉姐道:「是哩!正是這個。」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6-6-28 04:40 PM


第三十七章:秀才

  卻說玉姐又忙說與林老安人,使程福召來泥水匠、木匠等將洪謙所買之房捨修整一番,只待年後搬遷。程福人逢喜事精神爽,做起事來也手腳輕快了幾分。他渾家便是林老安人身邊的吳媽媽,夫妻兩個在程家幾十年,情份自是非同一般。

  程福也不因玉姐年幼便小瞧於她,與泥水匠人等堪過一回舊宅,便來回道:「楊家老宅太舊,又有些時候個人住,已破敗了。他家人口多,原間得不成樣子,不如推了重建哩,一應全依著咱家心意來造。」

  玉姐道:「須得問爹是怎樣想。」

  洪謙不欲女兒多操心,以為用心太過空耗心血,易多病短壽,便放話與程福:「重建便重建來!怎樣方便怎樣來,休累著姐兒。」

  程福笑道:「官人放心哩,他們都是做慣了的,似這等舊宅,修修補補反不如推了重建省心。」

  洪謙不欲玉姐傷神,玉姐偏愛弄這些個,這一回她便問程福:「拆下的舊磚舊木破家俱,是不是可折舊發賣了的?」程福眼睛瞪得大大的:「姐兒如何知道這些門道?」

  玉姐得意,卻不明說,只道:「我都知道哩。」她七歲前連蘇先生都肯帶她往市井裡走上一遭兒,後來大了,蘇先生時有阻攔,洪謙卻愛領著她閒逛。閒來無事,玉姐得了空兒便換一身男童衣裳,把耳墜子摘了,頭髮束一束,戴頂小帽兒,與洪謙往街上去逛。市井裡除卻「落難公子中狀元,私定終身後花園」尚有那三教九流之輩,諸多生活之道。

  玉姐大半時候在家,一得出門兒,聽到甚都覺新鮮,都肯記下。

  因洪謙知道了,便插一回手,他可與三教九流結交,也識得幾個朋友,也為程家做過買賣,尋了誠實經紀,採買磚石木材等,玉姐時常聽得,也知道江州城哪家鋪子裡有好木頭,又誰個窯裡燒得好磚。便說與洪謙:「便將這舊磚舊木交由他們家折價罷咧。」

  洪謙也依了她。

  繼而出了圖樣來,這世上修宅子,格局總是大差不差,中路正房,地方大些兒就多蓋幾進,再寬些兒,左右兩邊兒再多幾處餘地,或做小院兒、或做下人房、廚房等等。唯有修建園圃,方要與眾不同。洪宅既是自家住的,便也是差不多,中路三進院落,左右各二小院兒,四下依著方位,依次便是廚房、馬廄(無馬養驢騾)、下人房、茅廁一類。卻無小花園。

  又丈量了宅基地,方喚了人來推了重建。磚石房子,拆也不費甚力氣。洪謙又識得江州城內一個花子頭兒,喚做團頭侯四兒,與他幾兩銀子,他便喚來幾個冷鋪裡的花子,一齊出力三、五日間拆卸完畢,便造起房兒來。

  這侯四兒是本地一個地頭蛇,專管這一群化子。其時無論地方如何富足,總少不了這些人物,或天災、或人禍、或懶惰、或父母原就是化子,哪處都有他們。官府總不能趕盡殺絕,便生出一個法子來,也認這化子裡有個團頭兒,也與這些花子總造一處地方居住,遇有甚不湊手事,也由他們來幹。一總籠了,免得生事。

  洪謙與這侯四兒有些交情,乞兒做工又便宜,區區十數兩銀子便打發了,侯四兒還道:「官人一月把半陌錢來,我使個人與你夜裡看鋪兒,免得有那等毛腳賊聽說府上造房兒,來偷了你家磚石木材走。這街上打更的王二、倒夜香的周四我都識得,也招呼一聲兒。」

  洪謙道:「這倒使得。」

  侯四兒又涎了臉來:「這錢也不用大官人出,只再教我兩手兒便得。」你道洪謙如何識得這侯四兒的,侯四兒因是個乞丐頭兒,身家實富足,也住大屋使奴婢,還好有兩個美婢,以洪謙一流亡贅婿,尋常實搭不上這號人物。卻因侯四兒好賭,洪謙至江州,身無長物時,侯四兒道這洪謙將來不免要做他冷鋪內一個聽喚的,遇上了便抬手照顧一二,也是收買人心。

  不意這洪謙樣樣都會,一日侯四兒手氣不好,且代侯四兒贏了一把轉了運,賭徒最好迷信,從此侯四兒便看洪謙不同,還要扶持洪謙。不想洪謙只是不想負他人情,轉頭與程老太公幫忙,後做了贅婿。然兩人也結了幾分兒交情,洪謙偶擰不過,也教他兩手,自家卻不去賭了。

  洪謙又教侯四兒些竅門兒,且說:「小賭怡情,大賭亂性,休要入迷哩。」侯四兒道:「見你對于家那般狠,我豈敢賭大了,不瞞大官人說,我要是個濫賭鬼,且掙不下這份家業哩。下月哥兒滿月,大官人不嫌棄我這化子髒,我便來討杯酒水,如何?」

  洪謙道:「可也。」

  玉姐又算工人錢,造房不比拆房,須得些熟手方可,這價便高,那等做抬磚一類粗劣活計的是小工,價便低,又有師傅價更高些。又有磚石木料錢,總算她轉頭將這賣舊木舊磚的錢折一折,又省出一筆來。翻揀一回歷書,放串鞭炮,便破土動工。

  過不一月,便是金哥滿月,小小嬰兒能懂甚?除開吃喝拉撒四樣,便只剩睡覺犯悃,便是滿月酒,也沒抱他出來,玉姐聽李媽媽說:「月裡孩兒不能見風哩。」又記下這一條兒。左鄰右舍都來看金哥,也止有婦人得入秀英房裡看他。因未出程老太公之孝,外間只擺酒,並不請彈唱。未出孝,這滿月原不應這般大辦,卻因金哥實是程太公生前所盼,故而從權。

  秀英將好出了月子,打水洗澡,換了新衣。何氏見了便笑道:「心寬體胖,越發富態了。」

  玉姐卻叫林家月姐、里正家三姐幾個拉住了一處說話:「小時候便常見哩,越大了越不得見面兒,也不知你忙的甚。」

  玉姐道:「我家近來有事哩,又有添個兄弟又要蓋房兒,不得閒哩。」

  娥姐笑道:「不得閒也止是你家長輩,你有甚事可做?」

  玉姐也不爭辯,只說:「長輩忙哩,哪好再打攪?」又說娥姐要做新婦。

  娥姐臉上一紅:「他家為他在京裡謀了個太學生,要去京裡考哩,總不能耽誤了正事,便緩兩年。」一語畢,忽憶起自家將嫁,卻與一群小丫頭說這個做甚?嗔道:「一群小鬼兒,卻拿我來打趣兒!」作勢要打,眾人歡笑散去。因程家與娥姐之禮頗重,娥姐待玉姐便也親近,見月姐與三姐一處說話,便悄問玉姐:「你今而姓程?」

  玉姐笑道:「是哩,爹說到明年正月再改,將金哥兒姓了程,雖是契滿了,總是承太公的情,不好叫這頭絕了後。我留這裡也不妥當。」

  娥姐附她耳上道:「休說是我說的,你們一家三口兒搬了,雖住一條街上,到底是兩個門兒,這門裡老的老小的小,卻不好過哩。你倒好想想。」

  玉姐道:「姐姐好心我知道哩。」

  外頭忽地傳來一陣叫好之聲,卻是洪謙與林秀才說,叫金哥姓程:「孩兒年幼,我且與他養著。」聽的人都說洪謙重信守義,端的是條好漢。

  席間紀主簿也是眾星捧月,酒酣之餘又與眾親朋透些消息:「現府君真個好運道,上下一活動,倒好做京官去了,交割完畢最遲明春便走。止不知新府君是哪個哩。」男客們一陣交頭接耳,林秀才又問:「那縣裡呢?」

  紀主簿道:「這卻沒有消息。」

  女人裡聽了叫好聲兒,秀英見金哥睡夢裡將小眉頭一皺,忙抱起他來哄著,又使小喜去看外頭怎樣。小喜出去招捧硯問過一回,回來向秀英一一回了,街坊娘子們便誇秀英有福氣,兒女雙全又有個有情有意好官人,林氏道:「這才是修成正果了呢。」

  一語提醒了素姐:「往常女婿往山上慈渡寺裡捨了無數錢,我們也許了大願的,今得了哥兒,要還願哩。」

  林老安人不由頭疼,程家僧道絕跡,只因素姐當年曾叫個尼姑騙了幾十兩銀子去,林老安人發了狠,不許她與這些野尼姑結交,止許自家念經。然慈渡寺卻是一處好道場,程家在那裡捨了銀子燒了香便漸漸轉運,林老安人自己也頗信服。便允素姐:「天冷了,金哥又離不得人,秀英才出月子,你又未出孝。叫孫女婿帶玉姐走上一遭兒罷,你要去,明春天暖,家裡一道去。」

  晚間說與玉姐:「趁還沒結冰,你與你爹走一遭兒,你自家也虔心禮佛,求個好歸宿哩。與你爹求個簽兒,保佑他明春做秀才,待應時,我再出二十兩香油錢。」

  玉姐老師是蘇先生,讀書人於佛道二教總在信與不信之間,每有嘲弄之語,她聽得多了,便笑道:「老安人卻將佛祖做貪官兒哩,佛祖心明,投緣兒的總能如願,不投緣兒的求也無用。不若用心讀書,用心做事。」

  林老安人連呸數下,又拍了玉姐一巴掌,道:「童言無忌!」

  蘇先生知曉此事,也說:「我讀《易》數年,略有心得,聞說高僧大德也有先知之能,倒好討教一二。」也與洪謙父女同去。洪謙騎馬,玉姐也要騎,且說:「爹允過哩。」

  洪謙心道,我沒允過罷?難不成是忘了?因吃不准,便道:「辦正事哩,你坐我身前,也雇車兒帶著,冷得受不得了便去車裡坐著。」又看蘇先生。

  蘇先生道:「老夫騎馬時,你還不會走路哩。」

  洪謙將頭一別,便令租兩匹馬來。玉姐又將李媽媽、小茶兒、朵兒一並帶了去。

  一路上蘇先生大感暢快,及見運河,又指點著與玉姐授課,此河因何而鑿,花費幾許,過幾州,有甚用……那邊山名甚,有甚掌故……

  幾人到了慈渡寺,蘇先生徑尋方丈論道,玉姐與洪謙燒香。玉姐真個磕頭為洪謙求簽,卻是個中吉。洪謙自家不甚信這些個,然因得了兒子,倒也若有所感,感謝之心頗誠。父女兩個添了香油錢,蘇先生還未出來。冬天日短,洪謙托小沙彌去催。

  小沙彌領著明智兒來了,明智一臉無奈道:「蘇先生要留一宿哩。」不消說,這是論道入了迷了。

  洪謙心道,城裡他便能走失了,從寺裡回城,任他一個人走,不曉得要到哪處撈他哩。然不回去,又恐家中擔心。且寺中清苦,玉姐年幼,又恐凍壞了。便攜玉姐之手,於小沙彌道:「有勞小師傅與我領個路,我去見見先生。」

  小沙彌倒好說話,真個領了他去:「出家人不打誑語,這個先生著實厲害哩。官人能領他走時,小僧謝天謝地。」

  到得方丈室內,門外便聽蘇先生連連發問:「怎般感應?又沒個說法?心頭一動,又是怎樣動法?」往日是玉姐這般問他,現下是他來問旁人,蘇先生心中頗為快意。

  方丈連連苦笑:「小僧修為尚淺,也未心頭一動過哩。」

  洪謙心道,遇上蘇長貞,也算方丈倒楣了。著實憐憫方丈,目示小沙彌,小沙彌忙揚聲道:「師傅,與裡頭那位先生同行的檀越要見他哩。」

  方丈忙道:「快請。」

  進得門來,這室內竟不燒火盆,十分清冷,兩人卻坐得筆直,方丈額上還沁出汗來,想來叫蘇先生逼得不輕。這方丈光著頭,然鬚眉花白,一派得道高僧模樣,此時竟然面露苦相來。

  蘇先生正在興頭兒上,見學生過來,也有些掃興:「你們又來做甚?我與方丈論明白了便回家哩。」

  洪謙心道,你能找著家門兒竟比你能成佛還難哩。玉姐卻說:「我想先生哩。明日功課不知交與哪個哦。」

  蘇先生十分遺憾看一眼方丈,也只得起身:「待有空時,再向方丈討教。」

  方丈一看玉姐,只是個八、九歲孩童,乃和善與玉姐道:「小施主勤奮,必能成正果的。好心且有好報哩。」

  洪謙強忍著別過頭去,暗道蘇長貞好生造孽,逼著大德高僧說出這等化子討飯的話來。

  自廟中歸來不數日,卻到了程老太公三周年忌日,素姐除孝,林老安人親抱了金哥在程老太公靈位前好一番哭訴。她一哭,金哥也跟著哭將起來,素姐不消說,玉姐也忍不得闔家好一通大哭。

  林老安人且哭且說:「孫女婿守信好人哩,如今是兩姓旁人了,他與秀英不在這裡說話,心裡念著你哩。他也有錢有宅,正要買地,虧不著秀英哩。明年要去考試,你在天有眼,好歹佑他一佑,」又叫玉姐來叩頭,「明年你也不在這處了,與你太公道個別。」

  那頭洪宅地基也打好,開始壘石砌磚。秀英粗粗算來,因重建了房兒,實比修葺花得多些,洪謙手頭銀子便剩不許多,田地與鋪子無法兼買,倒不如買百畝地來。又教玉姐些持家這道,年終取租算賬一類。待閒下,便看著金哥只管笑。

  卻說蘇先生論道未能盡興,回來不甚痛快,又因明年初洪謙便要下場,便把心思大半兒放到洪謙這裡,督課愈嚴,洪謙明裡暗裡也吃他許多嘲諷。洪謙也咬牙忍了,只道他是個囉嗦老頭兒,只管把臉一板,當做沒聽懂,反把蘇先生氣得直瞪眼睛。

  玉姐看了十分憂心,轉勸洪謙:「先生是沒能與方丈過夜心裡不痛快哩,爹服個轉唄。」

  洪謙把女兒抱起來掂一掂:「又沉了,快抱不住了,趁能抱得動多抱抱,」次後才道,「老小老小,你先生上了年紀,慪氣哩,等你兄弟長到四五歲上你再看,他兩個才是能說到一處哩。」

  玉姐抻著脖子咽口唾沫,一指抵著洪謙眉心,甚也說不出來。

  如是數月,新年又至,程家數日間放了幾十掛鞭炮,直到金哥驚得啼哭,方才歇了手,又與金哥煎藥壓驚。蘇先生看一眼玉姐,道:「年後你也學些醫道藥理罷,免得小病請郎中。」

  次年正月裡,里正又來盤查人口。洪謙與了他四色禮物,將玉姐改姓了洪,卻叫金哥姓了程,林老安人放下心來,又與程老太公上一回香。那頭玉姐道:「洪玉洪玉的,聽起來不大氣哩。」蘇先生卻道:「改回本姓便是大氣了。」洪謙看蘇先生一眼,道:「玉姐是小名兒,你長大了,與你取個大名兒。」

  玉姐一吐舌頭,不再言聲。

  二月間洪謙便要考試。考場便在這江州城裡,知縣附廓是前世不修,於洪謙這樣卻是大有好處,無論考秀才還是考舉人,不必出城便可。待上京考進士時,只須買舟順水而去便可。

  林老安人經過家人考試,準備起來頗為上手,玉姐便與她打個下手。筆硯衣裳吃住倒在其次,先是要兩個秀才一道給洪謙寫個保書方可。林老安人侄兒便是秀才,街坊紀主簿還是個舉人,便這兩人寫了保書。此時考試,須得身家清白,所謂清白,便是自家不是賤籍。若曾為僕役等,若已贖身,便不礙。商家子也有得中的,只是越往上走,除非高才,還是要受些挑剔。[1]

  十分要盤查的,卻是倡優一類,脫此賤籍非三代以上,皆不許考試。母操賤業卻無妨,父是賤籍才受牽累。

  洪謙雖做過贅婿,然已自立門戶,又有家業,彼時在江州落戶,亦報了祖上三代。因是逐食至此,查得略鬆,已過十餘年,京中黃冊也換過一回,洪謙實打實做了這江州人,一應文書都記他是個三代良民。得了保書,不費甚事便可考試。

  洪謙知秀才不難考,蘇先生出了那秀才試的題,連玉姐也能勉強支應,何況於他?也不怯場,拖了籃子便去考來。家中為他擔心數日,倒除開憔悴了些兒,回來還與秀英抱怨:「臉且不得洗乾淨。」又拿長出的胡茬兒要紮金哥的小嫩臉兒,紮得金哥真個哭了起來,叫秀英趕去洗澡換衣裳。

  自洪謙出了場,家中女子便集往素姐佛堂,一道念經,燒的煙夠將家中熏個遍了。洪謙卻早早拐了女兒去看新宅了,經了小半年,新宅已成,正開門晾去潮氣。洪謙便指東邊一處院子與玉姐:「往後你便住這裡,過幾日叫他們移花木來,你喜歡甚樣花?」

  玉姐道:「要種竹子、要大樹。」

  洪謙道:「都依你。」

  回來秀英也不說他們兩個,只抱著金哥念叨:「你說你爹能中不?」

  如是足有半月,方才發榜——洪謙真個中了秀才!

  程老太公近來香火極足,林老安人又與他上一回香,道孫女兒終身有指望,玉姐金哥兩個有這樣父親,日後也能挺直腰,又喜得拿出私房來往泰豐樓裡訂酒宴。洪秀才卻吃蘇先生好幾記白眼,原來蘇先生以洪秀才不夠用心,居然只考了個中不溜兒的排名,太丟他老人家臉。

  且說:「虧得我是玉姐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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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中古科舉制度是逐漸完善的,隋文帝興科舉,到武皇時才有了糊名防作弊,宋代才普遍推行謄抄之後再閱卷,至明代才形成了大家熟悉的科舉制度。對於參考人員的要求,也是因時代而異的。商人子弟一度也是可以科考的。某些官員也可以考,大約相當於學歷不高去鍍個金啥的。

  本文雖然架空,但是沒有直接採用了明代的成熟制度啊,中間會有一些搞笑的情節加入~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6-6-28 04:46 PM


第三十八章:幾人

  也不知為甚,蘇先生總愛埋汰一回洪謙,洪謙看似受教,每每不言不語,止一個紈褲眼神兒似能把蘇先生氣得多吃兩碗飯。兩人鎮日裡你來我往互相膈應,自林老安人往下,初時人人膽戰心驚,次後便不當回事兒,橫豎管也管不了,也就是玉姐,日日夾在這二人當中,才時不時與二人說合兩句。

  洪謙中了秀才,自家也有些得意。雖說這江州人傑地靈,秀才也好有百八十個,江州城內住的也有二、三十人,城內舉人沒有十個也有八個,且出過五個進士——卻都離鄉做官去了。畢竟也是自家真刀真槍考出來的,且天下這許多讀書人,年年有得考,卻有人頭髮白了也不得一個秀才。冷不防叫蘇先生兜頭潑盆雪水,復又揀起書本來發狠要考個舉人。

  秀英玉姐見狀也不去擾她,娘兒倆頭湊著頭,數那新買的田地。文書已往衙內過了戶,因重建房捨,又要留些兒餘錢應急,滿打滿算也止買了八十畝水田,好在是連作一片,耕種也方便,分租與三戶人家。秀英又要買人,玉姐道:「我前日聽老安人說,要將現在聽使的都與娘帶過去哩,再不用費心的。活人不比死物,多了也是麻煩。」

  秀英道:「才說你聰明,又犯起糊塗來了,咱們使的人手夠了,倒好叫誰個看門、誰個上灶?既分作兩處,便要有個分的樣子。」

  玉姐道:「上灶的止買兩個燒火丫頭便足,袁媽媽也跟著一道走哩。家裡人口越是簡單越不易生事哩。」

  秀英拿筆來一算,洪謙的小廝書僮已有捧硯、來安兩個,秀英的丫頭小喜小樂也足用,玉姐處乳母使女一共三人,便是金哥也有個乳母胡氏,廚下尚有個袁媽媽。也就缺個門房,並三五個灑掃做力氣活的男女。滿打滿算,買上四、五個便足,且妙在除開門房要精細些,其餘皆不用上等僕役,滿打滿算,統共花不上二十貫錢便可。

  一面喚了薛婆子來,便要買人。薛婆子巴不得一聲兒,拍胸脯兒道:「只管交與老身。」秀英道:「你休說嘴,上回與我家大姐兒買使女,你倒說來,你幾年才回了我話?」

  薛婆子陪笑道:「秀才娘子且看,袁家的母女兩個可還好使?寧可慢些兒哩,也要好用的。」秀英啐道:「呸,你就說嘴!這回只是粗使的人,卻費不了你許多功夫,我搬家時便要使,莫誤了我事,誤了便再休踏我門。」

  薛婆子忙問日期,秀英道:「今日三月初二,與你十日,可有人?」

  薛婆子一算:「實話說與娘子,粗笨的三、五個便也有,止府上門房須用不得蠢人,恐難有合意。」秀英道:「也罷,門房不須你尋,我自往出去尋來。」薛婆子道:「那便好,哪用得十日,有個五七六天兒,尋五六個與娘子挑來。」

  薛婆子這回卻是言而有信,極快挑了來,你道為何?洪謙已是秀才,秀英做了秀才娘子,眾人看她,自與往常不同。且又不須多精細伶俐,老實會幹便可。春天才是買人好時機,此時青黃未接,實過不下去的時候,也只好賣兒賣女,又或自賣自身。

  三、五日間,薛婆子卻是領了十來個人進來,倒把秀英嚇了一跳:「你這是要做甚?」薛婆子道:「是娘子運氣來了,要走的府君家裡發賣僕人,使老身領了賣,老婆子頭一個便想到娘子,由著您來挑。」此事秀英卻是知道的,便笑薛婆子:「你老越老越長進了,府君家都用得著你哩。」薛婆子道:「還不是托了娘子的福?娘子要問老婆子買人,天便送人到老婆子手裡。」

  說得秀英開懷,叫小喜拿茶果來與薛婆子吃,薛婆子吃了兩個,又喝光兩杯茶水,方道:「想府上搬家,也須幾個強壯家丁看門兒,內有四、五個男子,娘子要怎生看?」

  秀英道:「且將小丫頭子叫來看看。」一排齊進來六、七個黃毛丫頭,一般穿衣,身上布衣也無補丁,站作兩排也頗整齊,想是有人略作過教導。秀英看了半晌,心道,不過是與廚下做粗使,也不須多伶俐,便看幾人手腳,選了手腳粗大的兩個。這兩個都八、九歲上下,面上看著略有些呆,薛婆子道:「這兩個上灶上燒火的哩,不大堪用罷?」

  秀英道:「我正缺燒火丫頭,便是她兩個了。」次揀健婦,秀英因問薛婆子:「這些人,先時是做甚的?」聽薛婆子答了,便買下兩個原是灑掃園子的粗婆子,兩個皆是無兒無女孤寡婦人,三、四十歲年紀,賣也賣不上價兒。次後方是男子,秀英使人請了洪謙來,請他來挑。

  洪謙從頭到腳將人看一回,再從腳到頭看一遍,揀出兩個來,試一試膂力,將二人留下。

  男僕原有名字,一個叫張三,一個叫李四,也不用改了。婆子也是胡亂喚的王家的、趙家的,兩個小丫頭,在原主人家尚無人與她們改名兒,胡亂叫的二丫、花妮,秀英想她們原就是粗使的,也不用甚文雅名兒,索性便都不改了,倒也省事。林老安人見她夫婦買人,又缺個門房,便於陪嫁的人裡,與她添了一家兩口兒。乃是程福的小兒子程實與妻子田氏。都叫來與洪謙一家三口兒磕頭,又使認程家門兒。

  一時人口齊備,便要張羅搬遷,林老安人本意,恨不得滿天下都知道她孫女兒嫁了,奈何早拜過一回堂來,收拾了四十八抬好一份豐厚嫁妝,在厚德巷前後兩三條街上轉上一回,又抬到洪宅去。

  暖宅酒恰連著中秀才的喜酒,正好在新宅裡安放,又將金哥抱來見一見人,紀主簿戲稱此是三喜臨門。

  泰豐樓早訂了席面,袁媽媽又領著二丫、花妮兒兩個在廚下燒醒酒湯、切割買來的雞羊熟菜裝盤。洪謙之客除開街坊,尚有幾個同年考中的秀才,這便一般人一席,讀書人與讀書人一處、街坊與街坊一處、林老安人等處親友一處,又有一處,是侯四兒、賴三兒等潑皮地頭蛇與洪謙往年識得的商鋪管事等人。也是各有各的熱鬧。

  席上紀主簿坐得最高,得意萬分,暗道自家好眼光,留心知程謙並非與程家定的死契,掐指一算,程謙從程家脫出正好三十餘歲,還算年輕,若開始讀書,前途也未可知,是以多有回護。如今看來,卻是物超所值。

  紀主簿家兒子尚未曾中秀才,他卻也不甚急,只因兒子尚年輕不足二十。洪謙年近三旬了。

  最得意當屬林老安人,叫侄兒媳婦與眾街坊家娘子圍著奉承,喜不自勝。

  一時人皆散去,家下收拾杯盤,秀英便留林老安人等歇了:「晚來天涼,有酒便不要吹了風。金哥且留與我帶著罷,天暖些抱去與阿婆瞧看。」

  林老安人登時酒醒了三分,抓著秀英的手道:「如今分作兩處,你才是人家的人了,可不敢再任性了。再有,我與你娘兩個老寡婦,住那般大宅子,心裡也慌哩,你休再叫人掛心。你安心帶著金哥,這裡我看了,玉姐全套家什都是新的,她那房兒我也與她留著,你看顧不過來,倒好叫她來住上幾日,也與我解個悶兒,我也好教她些女兒家事。」

  秀英道:「玉姐卻才與官人說哩,不捨得家裡,說家裡止有兩個老人家,怪荒涼的。官人便說,每日早間在蘇先生那裡讀書,後半晌無事,便去看您老。晚間還回來住。且您老與我娘,得閒也得來看來不是?」

  林老安人道:「這便好,過幾日便是玉姐生日,天也暖了,往去山上慈渡寺裡燒香還願罷。」

  秀英道:「是哩,主簿娘子才說,新府君將到,來了也要見一見這些秀才們,許還要吃酒作詩文,不定是什麼日子,趁他沒來,我們先去燒個香。」

  既要燒香,林老安人極虔誠,便要先齋戒,不戒三日也要戒上一日,沐浴更衣,雇了轎兒,連同蘇先生也惦記與方丈論道,又雇了牲口,玉姐因說小茶兒與朵兒太小,怕走不太遠,又央洪謙雇輛車兒,與她兩個一道坐了,連李媽媽一同捎上。一行也頗浩蕩,直往慈渡寺裡去。留袁媽媽領二丫、花妮在家備飯,只待主人家回來,在新家與玉姐做九歲生日。

  半道上卻遇一出殯人家,林老安人心中頗覺晦氣,吳媽媽便勸道:「見官發財,原是吉兆,咱家姑爺出門遇上這等事,不日還要中舉人做進士,連著娘子也有五花誥命哩。」林老安人方喜道:「正是正是!」

  那頭車裡,玉姐聽人議論紛紛道是與洪謙一道中了秀才的人家裡出殯。原來這家祖父、父親兩人,合起來讀了幾十年的書,頭髮讀白且是白身,偏生出個伶俐孩子來,今年十三歲,便中了秀才,乃是江州從未有過的年輕,便是全國上下,恐也再沒有比他年輕的秀才了。且考了第二名,把他家老太公一樂,樂死了。

  玉姐將車簾兒撥了個角兒,順著縫兒看出去,一片縞素,也看不清頭臉。又擠了些看小秀才,玉姐看不分明,甚覺無趣,又放下簾兒來。

  一行到得慈渡寺裡,洪謙親抱了金哥,老安人等也下了轎兒,一家抬階步上,入了廟裡燒香。洪謙袖子裡裝了一盒子紙團兒,在佛前撚出一個來,打開一個,是個「玄」字。

  蘇先生自尋方丈去,小沙彌一見他來,一道煙跑往方丈裡:「師傅,那個先生又來了!」不想蘇先生身強體壯,平日還習箭、搬磚、四處迷一迷路,走得不比他慢,小沙彌示警未畢,蘇先生已經尋禿而來。

  方丈略尷尬,不得不令烹香茗、待佳客,說得光頭上冒出汗來,蘇先生尚意猶未盡,直到玉姐尋了他來。玉姐說要尋蘇先生,小沙彌巴不得這一聲兒,殷勤引路。玉姐一腳踩進門檻,卻聽內裡方丈道:「小僧修行尚淺,先生欲尋人究之天人感應之根本,小僧也曾雲遊修行,與京城大相國寺內住持悟道禪師有些交情。小僧可修書一封,為先生引薦。」

  玉姐一腳踏空,活似見鬼般看著蘇先生,滿眼不敢置信——蘇先生獨個兒,下輩子能走得到京城麼?方丈叫先生逼急了,想毀屍滅跡哩!

  內裡蘇先生也是一臉菜色,想當年他赴京趕考,卻是他爹陪著的,就為怕他走失。他到江州,並非有目的,乃是一路迷路迷過來的,現在叫他去京城,又沒人跟隨,路途且長,不知要迷路到何方了。

  玉姐忙出聲道:「打擾大師了,先生,前頭他們求簽哩,您不為家裡人求一支?也是『奉母命權作道場』。」方丈不由莞爾,暗道小姑娘十分有趣。讀書人好個「子不語」,卻又有些「放不下」,便拿家中老安人作藉口,號為「奉母命權作道場」。當下含笑道:「如此,貧僧便不阻這一片拳拳之心。」好容易送這煞星出門。

  這一日歸家,除開蘇先生,餘皆心滿意足。到得巷口,卻遇見陸氏也從轎兒裡出來,牽著念郎的手兒。念郎哼一聲,叫陸氏拽了一下兒,復低頭走了。

  雖遇著不喜之人,洪、程二姓也沒放在心上,下了轎,算了錢,打發了轎兒車馬。回來與玉姐做生日,洪謙便在闔家吃玉姐生日面湯時與玉姐取個大名兒,喚做「洪成玄」來。

  原來不止玉姐,便是洪謙聽來,也覺不好。若是依舊姓程,叫個程玉姐,倒也沒甚關礙,洪玉這名兒發音便是紅玉,倒好似個丫環名兒。不如改來,便寫了許多字,裝作一個匣子,到佛前隨手撚一個出來,恰是個「玄」字。聽起來似個男兒名,總好過個丫環名。

  玉姐喜不得,將「洪成玄」三個字念一回,道:「這個名兒我喜歡!」秀英等因這名裡嵌個「成」字,也歡喜,心道太公疼玉姐一回,雖歸了宗,也要有個念想方好。蘇先生也笑了一笑,低頭一干了手中酒。

  玉姐得了名兒,讀書愈上心,逼得洪謙也與她一道用功,生恐叫閨女比了下去——但玉姐坐住了,洪謙稍有一動,蘇先生眼裡便能飛出刀子來。如是數日,新府君到任,要見城內讀書人,方渡了洪謙這一劫。

  卻是紀主簿親來尋洪謙:「新府君是宗室哩,帶著好大一家子來,他們有使了錢有門路的,探問知道這府君今年四十五了,帶著夫人,並幾位公子、小娘子一道兒過來。」

  洪謙便問:「可知是哪一枝的?」

  紀主簿道:「我將要說哩,說來與官家還是堂兄弟,是皇叔吳王的兒子。吳王家人丁興旺,這位府君二十三個兄弟裡排行第四,家裡好有九兒七女,小娘子打探不得,最小一個九公子今年也有九歲了。這許多人口,羨煞人!」

  紀主簿兒女雙全,也止是兒女雙全而已,更不曾添一兒半女,看人女兒成群便欣羨異常。洪謙微一哂笑,心道,兒女多也未必是好事情哩。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6-6-28 05:42 PM

本帖最後由 紀伯崙 於 2016-6-28 05:52 PM 編輯

第三十九章:世情

  洪謙之腹誹也是實情,尤其是宗室之家,兒女太多,直能愁掉爹娘頭髮。本朝尚儉,立朝承數十年戰亂攻伐之疲弊,不得已而為之,然則立朝日久,自上而下生活也漸漸奢侈起來,然則俸祿卻還是依舊。又若干年來,物埠民豐,米糧之價回落,其餘花費卻節節攀高,又承平日久,甚樣享樂的法子都來,不消說,還是要錢。

  本朝宗室便是如此,開國之初與他們的俸祿也是不少,架不住積年來世情更改。更有一樣,彼時冊封,天家骨肉還少,一人一個名號兒一份俸祿,這些年下來,各人又繁衍,卻是一家子統共承這一份俸祿。縱新生之男女,或可有封號,卻也無法一一顧及,總是不如前。原有些家業的人,又因過得舒坦了,納妾蓄婢生下許多子女,男婚女嫁花費不消說,父母一去再一分家,各家得的自不如前。子又有子、子又有孫,一分二分,貧者愈貧。

  本朝不行分封,連塊封地出產都無有,止靠些田地、商鋪過活,善經營者又少,三不五時還要出些個好玩樂好敗家的,總是大多數人越過越辛苦。天潢貴胄四個字,於天家酈氏中許多人來說,也只是面上好看、說著好聽罷了。此外一項用處,便是販賣兒女婚姻。有一等實在過不得的人家,便拿這好名聲兒,與富足人家結親,親家圖個好聽,他們賺兒媳嫁妝、女兒聘禮——總是嫁宗女的時候多些。

  然則一等富貴人家,未必非要與窮困宗室結姻,肯花錢買媳婦、女婿的,唯有那起家不足的人家才肯。這又以商戶人家最好做這種花錢買體面的事來,是以本朝雖重文士而輕商人,天家卻有不少商人親戚。自然,有了錢有了臉面,自家便也不親自經商了,轉而買田置地做富家翁,卻不忍放手買賣,只叫家僕或遠親出面。

  是以當秀英與玉姐歎一回新府君出身清貴之時,洪謙唯恐教壞了女兒,不得不將這實情一一剖明。

  秀英道:「府君是官家堂兄弟,官家親兄弟凋零已盡,這便是最親的了罷?」洪謙哭笑不得:「你知道官家有多少堂兄弟麼?單這位府君的父親吳王,便養活了二十三個兒子!為養活這一家子,吳王連京中王府都不要了,捨臉賴在東南道轉運使的位置上二十年不肯挪窩兒,終教御史給參了下來這才回的京。不得已,除開長子次子,其餘子女,也多是買賣婚姻。這位府君聽說有九個兒子,還有閨女,你自家算罷!縱有萬貫家財,分一分,各人還買不得咱家這般宅子哩。」

  秀英啞口無言。

  玉姐道:「能做到府君,想也有些本事,縱沒本事,也有人幫扶,縱無人幫扶,也有運道。」

  洪謙道:「這卻不知了,說與你們只叫你們眼界放寬些罷了。我去看書,過幾日還要與秀才們一道見他哩。」

  洪謙自去讀書,玉姐向搖籃裡看一回金哥,金哥睡得正香,玉姐戳戳他,他也不醒,玉姐沖他扮個鬼臉兒,對秀英道:「娘,他睡得真多!」秀英笑道:「你像他這般大時,也是一樣,一個兩個,睡得像豬仔。」玉姐沖金哥叫了兩聲「豬仔」方道:「我功課做完,去看安人阿婆。」

  秀英道:「天兒熱日頭毒,叫小茶兒與你撐個傘遮一遮,休要曬黑了。」玉姐應了一聲,出得門來,且不用玉姐吩咐,小茶兒早撐了一把傘出來:「姐兒遮遮日頭。」朵兒記在心裡,暗想以後每次出門都要記得這個。

  玉姐到了程家,林老安人又叫廚下安放果子,又以叫取井裡湃的梨來去暑氣,時入四月,已交夏季。林老安人看迎兒削了果皮切作小塊兒,眼見玉姐吃了幾塊,又不叫吃:「休要貪涼。」玉姐笑從吳媽媽手裡接過團扇來,親與林老安人打扇兒。

  林老安人道:「看著你我夏天涼冬天暖,再不用這個的。你且歇來,時來與我說些話,我心便舒坦了。」又問金哥如何。玉姐笑道:「他總是睡哩,前幾日白天睡得多,夜裡又不睡,哭了起來,將爹娘都吵將起來哩。」

  林老安人道:「是說白日睡得多了?」玉姐道:「是哩,胡媽媽、李媽媽都是這般說,也喚郎中來瞧,都這般說,近來白日裡娘便不叫他多睡,教他翻爬,夜間便睡得穩了。如今只晌午多睡一會兒,我過來時他還在睡,想不久便要喚醒他。」

  林老安人方放下心來。又問洪謙:「天熱,你爹讀書躁不躁?天可憐見,你娘自落地沒離了這家,如今出去住,總有看顧不周之處,可時常買了冰?若你娘有忘了時,你來說與我,我買與他們,他們年輕才立家哩。」

  玉姐笑道:「您老放心,誤不了,爹心裡也不躁,就是蘇先生每撩他。」

  林老安人也笑了:「那便無妨。」

  玉姐便問:「我阿婆哩?」林老安人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每天熱時節便要昏昏沉沉,我打發她歇下了。」

  祖孫二人便這般時常說笑,玉姐因天熱且老安人年高,便自家腿腳勤快些跑來。有時素姐不睡,也來與玉姐說笑。這日又在戲笑時,間壁趙家卻又遣了人來,來人是他家老安人身邊一個小丫頭。厚德巷內住家,雖也使奴喚婢,各家奴婢卻都不多,是以相互卻也混個臉兒熟。

  林老安人見這丫頭進來,臉上變色,還道趙家老安人去了,不想來人進來叩個頭,說是:「家裡娘子病得沉。」林老安人一想,這便是林氏了,因林氏與林老安人畢竟認了門乾親,再則畢竟街坊鄰居一場,也不好掖著藏著,若真個不好,須得及早告知,免得這頭辦白事,那頭因不曉得卻定了喜日子。

  林老安人日子過得舒暢,雖還有個秀英要操心,卻比往年不知好上多少倍,心頭一鬆,便道:「回去說與你家安人,今日過晌了,明早我帶人探望去。」

  次日,連同秀英也單備了一份兒茶點,使小喜拎著,一道去趙家。到了先與趙家老安人說話,趙家老安人依舊副將死而未死之狀,一字一喘兒:「叫我去了倒好,怎地她也病了……」

  林老安人見她實在吃力,便說:「你放寬心,她年輕哩,扛得住。」便攜了秀英往看林氏,入得室內,秀英嚇了一跳:「怎地這樣了?」卻見林氏臉皮臘黃,眼下青白,兩眼深陷。林氏苦笑道:「我也不知,怕是時候兒到了。虧得不是癆病,死前還好見一見我文郎。」

  林老安人道:「年紀輕輕說甚破氣話哩,好生養著,這一冬一夏,最易犯懶,歇著便是。」

  林氏眼中流淚,就枕上與林老安人磕個頭兒,道:「我年輕不懂事兒,但有得罪處,還請多體諒。我一旦去了,這家中雖是親人,我卻怕我文郎穿蘆衣。」

  秀英道:「你真心疼他,便自家看顧好他,憑誰,也比不得親娘。文郎呢?」

  林氏道:「頭半晌兒送他讀書,後半晌兒來與我說話。是那位教出十三歲小秀才的先生,這先生教出過十個秀才、三個舉人哩。」

  秀英道:「還是,還是,眼看著文郎要出息起來了,你在這裡說甚晦氣話來咒自家?」

  林氏悲悲切切:「我自家事自家知道,實是頂不住了,甚也吃不下,但有病人,只要肚裡壯,能受藥、受補,便不壞事,我是不成了的。如今唯有文郎放不下。」

  林老安人道:「便有人與他蘆衣穿,他還有舅家,有人打罵他,我使人遞信與你娘家去。」

  林氏一徑兒搖頭,終是含羞將話兒遞了出來:「不怕你們惱,也是我高攀,想為他求玉姐哩。」伸手要摸枕邊一隻紅漆匣子。林氏的小丫頭過來為她取了,又跪下道:「安人、娘子,可憐可憐我家娘子罷,我家文郎也是讀書上進的人,又實在,管不慢怠府上大姐兒。」

  秀英臉上變了顏色,旋又回轉過來。林老安人畢竟經得多,介面道:「你這丫頭倒做起主人家的主來了,跪這做甚?這事卻是你們想岔了,我兩個須做不得主,秀英、玉姐皆是洪家人,須得玉姐爹放話才作得准哩。休要胡思亂想,安心養病為要,待你好了,我再來看你。」

  語畢攜了秀英出門,也不令她回洪宅,只拎了來又一通數說:「你這是甚模樣?!貓兒叼了你的舌頭去了?一句攔的話兒也不會了?氣氣氣,生氣有甚用?」

  秀英冷笑道:「阿婆不說話,我便要啐她臉上哩!仗病要逼我應,做她娘的春秋大夢去!休問官人,便是官人應了,我也不肯答應的!這等狗眼看人低,往日生怕玉姐兒賴上他家文郎,如今又上趕上來討,哪有這等好事?」

  林老安人歎道:「也是這家裡委屈你了,不曾教你些好交際事,如今你做了秀才娘子,孫女婿要再進一步,你這樣子可要再改一改,哪有處處得罪人的呢?便不喜,也不要將話說絕了。事能做絕,話卻要留一線兒。這事兒須不好瞞著孫女婿,你要與他說了。」

  秀英得林老安人面授機宜,回來吃罷午飯,洪謙來歇晌兒,秀英一五一十說與洪謙。洪謙亦冷笑:「回得好!」秀英放下心來,與洪謙說些閒話,洪謙忽道:「府君家娘子近來總邀些城裡娘子一處說個話兒,時要帶家中哥兒、姐兒去,道是消夏。你有個數兒,休要慌亂。」

  秀英真個有些慌亂:「我活這般大,見過最大官兒不過是街坊紀主簿,這這這……府君家娘子怎會喚我?」

  洪謙笑道:「趙家能求咱閨女,府君娘子如何不能請你一請?衣裳無須另做,咱家新做的夏衫就好,首飾也不須太多,滿頭珠翠亂鋪,才叫人笑哩。玉姐也尋常妝束便好,我閨女不拘放到哪裡,都比人強。」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6-6-28 05:52 PM


第四十章:夏宴

  雖有洪謙說無須盛妝,秀英還是做足了心思,她此生尚是頭回往這等宴上去,不免又鄭重幾分。然前思後想一回,又依了洪謙。只取今年新夏衫,頭上也不插戴得十分華麗——恐不夠文雅莊重。為著能似模似樣,還特特向何氏請教有何要領。

  何氏道:「虧得你問了我,不然怕要出醜哩,我與娘子們頭一遭兒見府君家娘子,州府裡葉主簿家娘子好快的嘴兒,直誇她年輕!」

  秀英奇道:「她好有四十幾歲的人了罷?怎地誇她年輕倒不好了?」

  何氏一歪臉:「正因不是四十幾歲人!這一位乃是填房來的,比這府君少了十幾歲。葉家娘子開口便是『看著倒似三十歲人』,虧得府君娘子不甚計較。次後她們有下了死力氣打聽來的,方知是填房,人也就是三十出頭兒,你說難看不難看?」

  秀英拿帕子掩口一笑:「馬屁拍到馬腳上,確是尷尬。當面人不計較,旁人也要笑話哩。」

  何氏道:「可不是!」

  秀英又問衣裳首飾一類,何氏道:「你家官人說的是,你本年輕顏色好,怎地穿來都好看。似這等宴,是府君娘子的東道,當是她家出彩,你出的甚頭?十分顏色好便罷了,強掙紮了,豈非自討沒趣?且他們下帖兒,也是一般身份人撥,與你一道的都是讀書人家裡的,也要看著清雅些兒才好哩。」

  秀英心中,原是要為洪謙爭一爭臉面的,聽丈夫與何氏都這般說,方熄了此心。

  又猶豫著對何氏道:「嫂嫂知道的,我家大姐兒今年足有九歲了。往些年家中不順耽誤了她,我也沒心為她留神好後生,就怕看到好的,又嫁不了,心裡難過。門當戶對人家,生下來便割襟做親家的都有。如今她爹好歹有個功名,要為她尋個好婆家。只先前我家又是那樣,上好的人家可不敢打聽不敢想,並不知人家根底事,於這一處好比是瞎子聾子。然則日久才見人心,匆忙打聽就怕聽得不實在,叫人瞞了甚樣陰私事。她再五、六年須得定親……」

  何氏介面道:「你是想著趁著機會,多打聽打聽,且帶著大姐兒去晃一圈兒,有看上的,自來求你?好作個一家有女百家求?」

  秀英道:「這樣可妥當麼?」

  何氏道:「可不是,我娥姐兒說親時,我且恨日子太短,不能盡知前事,唯恐她受氣哩。玉姐樣樣好,且是你心頭肉,自要及早。待到好出門子時節再相看,可就晚了!看得著外頭光彩,又怕內裡不好,總要挨幾年光景,細細看來方得,免生紕漏。女兒嫁了便是人家人,苦樂由人,且須娘家有人撐腰。從來女兒便不欲她遠嫁,不就是為的這個麼?」

  秀英大有知音之感,與何氏愈發說得投契,又問娥姐夫家事。何氏道:「才說不想她遠嫁哩,女婿做了太學生,便在京裡住,婆家與他在京裡賃了房兒。你想,叫她兩個分開了,她倒在我眼前了,卻是夫妻不相見,如何過得日子?要打發她上京,我這心吶!」說著直搗胸。

  秀英又拿話來安慰,兩人絮絮說著許多話。

  秀英自何氏處得了竅門兒,也用心裝扮了,上身穿件月白衫兒下身繫條杏黃裙,腰懸雙玉佩,耳垂明珠鐺。一頭青絲挽作髻兒,插幾根簪子。林老安人知秀英要去赴宴,便托一同赴宴的林秀才娘子代為看顧。秀英帶著小喜、小樂兩個小丫頭,也令她們穿了新置細布夏衣,掐了時辰,先與舅母林家娘子會面,再同往州府裡去。

  府君娘子頭一遭見人,卻是只邀各家娘子去,是以玉姐並未得去,止在家中讀書。

  秀英回來兩頰微紅,是有了些酒,興致也高。今日林老安人與素姐一道往洪宅來看金哥,金哥「咿咿呀呀」只管自家亂叫,幾人皆不明其意,把他急得小臉通紅更大聲叫嚷起來。

  秀英洗了臉,又逗金哥一陣,金哥方安靜了下來。林老安人笑道:「這便是母子連心了,」因問,「今日如何?」

  玉姐支楞起耳朵來聽,秀英道:「府君娘子好和氣人,也不以勢淩人。看她身上衣裳、頭上插戴,也是富足人家。」

  素姐道:「天家人,怎會不富足?」

  秀英也不與她細說分明,她有些酒了,略躁熱,拿手來扇風。玉姐將手邊一碗酸梅湯遞與她,秀英一仰而盡,擦擦嘴,又道:「聽說這城裡秀才、舉人也不少,今天卻沒見著太多哩。」

  林老安人道:「想是這位細致些,分作幾撥罷咧。這也是常有的,有細致的就細些兒,有不在意的,就一總兒邀了去坐坐。婦道人家這裡,也不算恁樣大事,府君見孫女婿他們,才是正事哩。」

  秀英道:「那我便知了。哎~今天有位王老秀才家的娘子,好有四、五十歲了,頭上戴好大一鬏髻,也不怕壓壞了脖子。」林老安人道:「她年輕時頭髮便少。」聽得秀英吃吃地笑,又說:「府君娘子真是個好人物,也不總端著,與誰個都能說到一處。」

  林老安人道:「那便好,你現與她也見不多少面兒,相著就是了。與旁人呢?那些秀才娘子們怎樣?」

  「也有與我一般大的,多是比我大些兒的。有舅母領著我,她們倒好說些話。也有兩個不看人的,我也不須理會她們。」說著一歪臉兒,想是受了些兒氣。

  林老安人道:「你又不是銀子,誰見你都歡喜!別叫人人不喜便得了。」玉姐忍不住笑出聲兒來,又吃秀英一瞪眼,捂著嘴兒倚著素姐去了。

  秀英道:「也不是見不多少面兒,今兒我將要上轎兒回來,裡頭使人出來,說過些時日,府君家娘子安置好了,還要與我帶玉姐去哩。」

  玉姐瞪大了眼兒,不由道:「我?家裡與府君家差得遠些了罷?怎地要我再去?」

  秀英啐道:「你這出息,為甚不能叫你去?府君家裡好些小娘子哩,他家九個哥兒七個姐兒,大的已婚嫁,小的與你差不太多,人家才到城裡,還不許尋人玩耍?」

  玉姐心道,府君家便是玩耍,也不須與個單丁秀才家這般親近,近有縣令主簿,遠也有舉人家。又不是我沒志氣,是這娘子好生怪異。把嘴一撇,也不爭辯。林老安人道:「許是想要個伴兒。」

  秀英有些猶豫,一時想若女兒與府君家小娘子一處,也能多見些世面,一時又想,這豈不是做個丫環去了?拿不定主意,只等與洪謙商議。

  晚來洪謙聽了,道:「未必是這般,他家沒甚值得人圖謀的,你我既不願,拒了便是。」

  秀英道:「你知道個甚?玉姐一年大似一年,你看娥姐,十一、二歲上紀家嫂嫂便與她相年,好有二、三年方放心尋個人家,下了定要完婚,又生出枝節來。女孩兒家耽誤不起,須得趁早。玉姐有多好,止在咱家知道,外頭門當戶對人家,且無人知,這怎成?時往那家裡走一走,也顯些身份。」

  洪謙一軒眉:「你便再等等,休叫誤了閨女,低嫁與人。我還未考完哩。」秀英道:「你的閨女,你竟不急!」絮叨一陣兒,洪謙也不接話,秀英又尋思玉姐赴宴穿的衣裳來。

  端午後,府君娘子果使人來請,邀洪秀才娘子與洪家大姐兒過府。秀英與玉姐穿鵝黃紗衫、水綠裙子,頸上一個項圈兒,帶著往州府後衙去。這頭秀英拿衣裳與玉姐比劃,那頭玉姐問秀英:「娘上回去那家裡,見他家大不大?他家有甚樣人,須不須回避?有甚喜好?有甚忌諱處?」

  秀英道:「女孩兒家家,怎這般多話?你且跟著我。」

  玉姐道:「我須心裡先有個數兒方好。娘往外見人,也須得記下了這些,才好與人相處。」

  秀英戳她一指,細細想來,倒也在理,道:「州府後衙不大也不小,他家人口多,才窄些兒……」

  到得後衙,卻見來的非止自家母女。尚有見過的尚秀才娘子也帶著兩個姐兒、又有扈秀才娘子領一孫女、曾秀才娘子帶她家十三歲姐兒來,林林總總,好有二、三十人。

  一時府君娘子來了,與眾人廝見,眾娘子各行禮,府君娘子回半禮。玉姐借後退閃身看這府君娘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白淨面皮,柳眉杏眼,穿大紅通袖袍,紫色裙子,頭上金燦燦首飾,腕上羊脂玉鐲兒。

  正看處,眾娘子又使女兒來與府君娘子磕頭,玉姐這回卻受了她們的頭,且說:「都說本地人傑地靈,我婦道人家不好見外男,止見這些水靈姑娘,便知此地聚福了。」又叫把自家小娘子也叫了來見。

  秀英因上回赴過宴,且知府君家九子七女,長子、次子、四子、六子、長女皆是原配所出,幼子、幼女與排行第六個姐兒是這繼室生的,餘皆庶出。頭先兒四子三女皆已婚配,女兒在婆家,兒子卻在京中因宗室而做了小官,其餘子女都在身旁。在江州者,共是五男四女,顯得府衙狹窄。

  來的是府君家四姐、五姐、六姐、七姐,從長到短,一溜兒排開,齊與眾人道個萬福。眾娘子忙避開身去,府君娘子道:「她們倒好是一般大,便一處坐去,」說自家女孩兒,「你們是主,好生招待貴客。」

  四姐居長,與眾姐妹乃邀這十餘個女孩兒一處坐了。這些女孩兒自十三、四歲至六、七歲不等,不消片刻,便隱隱散作三、四團兒。長者與酈四姐兒等說話,幼者每插不上嘴兒,便不由圍在酈七姐兒身旁。玉姐置身其間,肚裡一盤算,這三姐、四姐一個十三、一個十二,六姐十一,七姐年方七歲,想一想,便往六姐一處不遠不近坐了。

  女孩兒一處坐,且是頭回見,初時皆不言聲。然年幼,酈家姐妹一旦招呼開了口,便也你一言我一語說了起來。玉姐聽著,時不時說一二句,餘時且聽旁人說。偏酈六姐兒就愛與她說個話兒,總好問她:「是也不是?」

  原來這些女孩兒裡,有七、八生得好的,兩三個生得普通的,又有一、二實生得不太雅相。玉姐於這生得好的裡,又生得最好看,坐那裡並不亂動,口角含笑,也不煩人。

  眾人說些花兒、衣裳、美景,她也答得兩句,且說去過慈渡寺:「真要去,能自家走上去最靈。」說風物,她也接得上言:「東街那處鋪裡賣的荷花餅最香,趁熱吃最好。」說女兒家之喜好,又知她隨外祖母學會制胭脂。

  酈家姐妹都喜歡她。最小一個七姐兒,還跑來問她:「這裡一年真有一兩個月斷不了雨水的?」

  酈府君名玉堂,白臉兒、三綹須,頗有幾分儒雅。退了衙往後歇息,見僕婦們正收拾家什,皺一皺眉,入屋與娘子申氏道:「你這又是做甚?來不兩月,這又急上了?」

  申氏起身迎他,看他寬了外袍,丫環打扇兒捧茶,方道:「這家裡十幾個孩子,怎能不上緊?你常說我急,若非我急,前兒三姐險要錯嫁哩!」

  原來京中吳王為豐盈府庫,相中個會做大買賣的大商戶,險將酈玉堂庶出的第三女嫁到商戶人家去。吳王兒子二十三個,孫子孫女更多不勝數,物以稀為貴,人亦如此,隨便一動念。虧得申氏下手早,早將三姐兒發嫁。婚姻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酈玉堂、申氏點了頭,寫一封信回京,說將三姐兒嫁與一殷實舉人家,事便定了。好在吳王孫女兒極多,也不在意,隨意換一個便是。往常他總管不過來,除開在京嫡長一房,餘者恐連名兒也難叫他記全。

  酈玉堂哀歎一聲:「堂堂宗室,竟至於此。」

  申氏一撇嘴:「不說我急了?」

  酈玉堂道:「你看得如何?」

  申氏道:「還早呢,且看這些人家娘子,我將那等知理曉事,看著精明些兒的留意,使她們領了女兒來一看……」

  酈玉堂頗疑惑:「嫁三姐兒,如何相看人家女兒?」

  申氏道:「你不瞧瞧你有幾多兒女,真挨著個兒來,總要二、三年方能看好一個孩子,我忙到猴年馬月兒去!小的還成不成親了?」

  酈玉堂道:「你是說?」

  「趕上哪個是哪個罷咧,我將這十五以下、六歲以上合適的都看一回,哪個合適便定哪一個。先是殷實宦官人家,次是殷實讀書人家,你看如何?」

  酈玉堂喜道:「甚好。」

  申氏歎口氣,若非為了守亡姐一注嫁妝、幾個兒女,守家中與王府親家這個名頭兒,她豈須嫁來操這等閒心?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6-6-28 05:58 PM


第四十一章:母女

  申氏與酈玉堂剖說分明,酈玉堂因申氏先前為子女所定親事皆好,既是殷實人家,又不是商戶等不大好說道的出身,酈玉堂問過一回,便放手交與申氏去做。

  申氏知道酈玉堂此人,為人不好不壞、本事不大不小、性子不軟不性,最最尋常一個人。偏又因祖上做皇帝,現在堂兄弟還是個皇帝,又帶了那麼一絲兒講究,又本朝重文,恐為文士取笑,強要裝個斯文,甚麼名家字畫、名墨名硯名紙……又好個紅袖添香,總是些燒錢的勾當。雖說是親王之子、今上堂兄,蓋因他家人口太多,不得一一賜予高爵,俸祿自也不多——且掙不上自己花!

  酈玉堂唯一長處,乃是生了副好皮囊,僅此而已。這家要他來當,早要賣兒賣女了。他不插手,正好。他慣做甩手掌櫃,蓋因自己無能,餘事悉推與妻子,倒也聽得進妻子一些勸。

  申氏與酈玉堂說完,一家開飯,卻是「食不言」。飯畢,酈玉堂自往書房去畫兩筆畫兒,寫兩幅字兒,他也沒甚天份,總是自家哄自家玩罷了,倒是子女裡有幾個比他書畫更好。

  申氏也不拘束於他,止在兒子九哥兒隆生之後與他說:「家底兒總在這裡了,你要再生,可拿不出拿來,覺著與商戶人家結親好看呢,你便生去,生下來婚事上頭你自出頭交涉。」酈玉堂一看滿堂兒女,再一思已從王府分出,一應家計都是前後二妻支應,當面不說,後也收斂,總算沒再添庶子庶女。

  酈玉堂書房去了,申氏便與兒女們說話。由來宗室便是進學考試的少,一則難考中,二也是免了「與民相爭」,三也是因姓了這個姓兒難免有些不思進取,是以酈家諸男,雖也讀書,卻與考試不相交接,做父親的多是不問兒子書讀得如何。再則吳王家人口眾多,實也忙不過來,酈玉堂自玩自的,只要兒子識得字,書法也能看,也不甚違法,他便不管。

  反是申氏,自嫁過來,於子女之功課督導頗嚴。來江州時便攜著西席,到了江州歇息三日,便令開課。一一查完功課,連同親生的小兒子九哥,都使去挑燈夜讀一回再睡。卻把女孩兒叫了來,問她們:「你們看這些小娘子如何?」

  四姐庶出,亦頗知禮,曉得申氏意思,乃有意結親,便道:「娘想得甚是周到,趕早不趕晚,只是……這些人家裡,尚有些是秀才出身,是不是,略低了些兒?」

  申氏道:「且看。」因看一眼七姐,四姐便知,因七姐年幼,有些話不好當她面說。眾姐妹你一言我一語,說起白日所見。四姐道:「曾家二姐兒不如那扈家大姐兒伶俐。」五姐說:「尚家二姐兒比她姐姐曉事兒。」六姐兒又說:「那李家小娘子好不害臊,吃起來比四哥五哥加起來都多哩!」

  申氏道:「我記著有兩個生得不大雅相的?」

  七姐笑了:「娘,你以貌取人。」

  四姐道:「你便不以貌取人了,還說程家姐兒生得好看哩。」七姐一扭臉兒,哼了兩聲。

  申氏笑道:「你頭髮毛了,去叫你那奶媽媽與你梳了去,你須早些睡了。」卻留另三個下來說話。

  申氏此時方答了四姐所問,吃一口茶,指身旁叫她們坐了,道:「秀才功名次了些,也總好過商戶人家。你們哪裡知道這其中厲害?若是讀書人,縱不再上進,也便如此了,你說個禮義廉恥,他也要聽上一聽。若是商戶人家,原就講究得少,嫡庶不分,置外室,兩頭大,說的就是他們。他們圖你甚麼?不過是宗室招牌,他好方便經紀買賣,便扯起虎皮來做大旗,你知道他會做甚非法勾當?沒的陪了綁。」

  四姐皺眉思索,五姐道:「娘真想在此與哥哥、兄弟們做親?」申氏道:「看罷哩,還有你們,你們休要害羞,須曉些事兒了,難不成打小不學著看著,一朝嫁了便能醍醐灌頂,甚都懂了?看你們三姐,我問她,她痛快點了頭兒,要不是下手早,一輩子都後悔。有個商戶姐夫,你叫得出口?一輩子的事。你們真個嫁與商戶,雖穿金戴銀,到底意難平。」

  這申氏家中善經營、頗富足,卻總出不了做官之人,待搶個進士做女婿,離京千裡,鞭長莫及,退而求其次,方把女兒與酈玉堂做妻,死了一個又填進來一個。也算是鄉紳人家,故與宗室出身之酈玉堂一般,都不大瞧得上商戶。

  六姐是申氏親生,性活潑,見兩個姐姐說完,便道:「我看那洪家玉姐挺好,生得好,聲兒好聽,知道得也多,也不強插話。」四姐五姐都點頭,卻不說更多。

  申氏道:「她是九歲還是十歲的?與九哥[1]年紀相仿,倒是不急。反是四姐與五哥,要著緊些。你們爹不理事,我且說與你們,我總怕京裡又出蛾子!」說得四姐與五姐不由心驚,二人皆是庶出,低嫁換錢,頭一個便是使庶女。

  申氏歎道:「咱們都是婦道人家,何處見人家兒郎?只好由子及母,看他家教罷了。」

  四姐與五哥同母,便道:「上一回那李家大姐兒溫柔可親,看她插帶衣著,也是新的,我拉她手兒,上頭止有淺淺筆繭與琴繭,想家境豐厚,人不尖刻,可行?」

  申氏道:「止看嫁妝家私,有你的罪受!夫賢不如妻賢,子孝不如媳孝哩。她就是兇狠,做了我家媳婦,只要沒個外心,要管束丈夫便管束丈夫!五哥好性兒,再來個麵糰兒媳婦,如何立得了家?」

  四姐略有憂色,說別人時,她也會這般說,然五哥乃是親弟,不免想他有朵解語花兒,休受人轄制,然又知申氏所言在理,故而不言。

  申氏又與女兒說一回,因止見過一面,一時也沒能定下哪一個來,止在心中將兩個生得不好看的抹了去。至如玉姐,聽說家境也好,孩子生得也好,然洪謙止是個秀才,九哥是申氏親子,又有些覺這等岳家實是稍低,且玉姐知道得多,也不知是樣樣精細呢,還是專好玩樂,不如再看看。

  那一頭秀英與玉姐回了家,秀英第二回見申氏,略平靜些,卻也臉上含笑。回來與洪謙道:「這些女孩兒裡,咱家玉姐比她們強多了。」洪謙道:「這是自然,」又問玉姐,「過得如何?」

  玉姐道:「往常蘇先生說過京城梁相的繼母如何好,我只當聽故事,周遭兒這些後娘,沒幾個好的,便看朵兒,以前也是吃不飽飯且要挨打。今天我與她家幾個姐兒說話,四姐、五姐因說得少,卻見她們擺布著丫環很有樣兒,六姐說她大姐嫁與個少年舉人,今年已做了進士。幾個嫂嫂都是賢良人,能理家。真個少見的繼母。」

  洪謙笑臉兒一淡:「這是聰明人。」秀英道:「你這一身的汗,叫花妮燒熱水與你洗澡換衣裳去。」支使走玉姐,秀英才問洪謙:「我總覺不對,這府君娘子待這些丫頭似是不同,倒好是相看媳婦哩,難首是我想岔了?他家何必與我等周旋?」

  洪謙道:「那就是你想岔了。」

  秀英半晌回過神來,道:「還不是,說不明白,我就覺著她是那個意思。凡事不須總是明說,誰個沒事,好將話往你家裡引?婆婆怎樣、官人怎樣、妯娌怎樣……都是問,心思不一樣,便有千般問法。只怪當時我沒想明白……」

  洪謙道:「你想明白又能怎地?人不說,你要怎生答應,怎生不答應?只作不知道罷了。」

  洪謙渾不在意,秀英卻未免上了心,將玉姐叫來好生盤問:「白日間在州府那裡,你們都說了甚,做了甚?一一說來與我聽。」

  玉姐道:「並未有甚。人又多,又是頭回見,且看不出甚來。我只揀年紀相仿的一處坐了,也不多言聲兒。頭回見面,言多必失。月姐說話多些,我還拉她衣裳哩。」秀英反復來問,玉姐想而又想,道:「還問讀過哪些書,會做針線否。咱這城裡有甚好吃好玩的地方,有甚樣鋪子,又天氣如何。哦!他家四姐兒問扈家、曾家幾個姐姐曾算過賬否。」

  秀英愈發斷定府君娘子連番見人必有故事,然則玉姐尚小,府君家幾個哥兒長者十餘歲,扈家、曾家年紀相仿,見玉姐難道只是陪襯?秀英心裡又不平起來。然一思玉姐要說人家,心中便慌亂——實是捨不得。她斷不敢真想玉姐能嫁與這宗室人家的,一時覺是高攀,一時又覺自家閨女樣樣好,也不必怕了誰。

  玉姐尚不到年紀,怎猜得到秀英心中所想?只暗自嘀咕:「倒好似在考較人。」秀英忙追問:「怎般說?」玉姐道:「我一時也說不分明,她們說話,不那麼輕省哩。」秀英心亂道:「那你說話便也小心著些兒,長些心眼兒。」玉姐笑道:「這個我是不缺的。」叫秀英反手打了一下。玉姐笑跑回房,留秀英閒坐犯愁,金哥睡醒,咿呀伸手要抱,秀英抱著他也心不在焉。

  也無怪秀英心不在焉,她正該擔心玉姐。間隔趙家娘子林氏病重,她娘家母親來看她,正說著玉姐。林氏道:「我心裡想訂下玉姐,餘者不說,她爹娘皆不是軟弱人,為他家閨女,也要看顧我文郎。我去後,官人尚不到三十歲,家裡怎會叫他鰥居?由來有了後娘有後爹,後來的人再養個兒女,文郎越發甚都沒有了。」

  說得她娘也垂淚:「你且安心養病,怕甚?你兄弟還在哩,怎會不看顧外甥?」

  林氏道:「我怕他們胡亂與我文郎配個娘子,人說妻賢夫少禍,再來個饞懶媳婦兒,一家子怕要飯哩。」

  她娘只管開解她:「文郎好生讀書,有了功名,女婿也不必會由他配個拙媳婦。」

  林氏道:「原這城裡的王秀才,也是十八、九中了秀才,前程遠大,他後娘圖萬家有錢,要刮來與親生閨女作嫁妝,硬把他配與個商戶女兒,又市儈又尖刻,見天打人罵狗,萬秀才再沒能中舉人。」

  她娘道:「她家不是不答應麼?上趕著不是買賣哩,恐求了來,也要仗勢壓著文郎。」

  林氏道:「難不成還有旁的法子麼?為了文郎,我便捨下這張面皮。」

  「你如何能動得?」

  林氏含淚道:「求娘憐我,尋個中人來。」

  林氏見女兒這般,終咬牙道:「使你兄弟娘子去。」回家果使了大兒媳婦林大娘子往見秀英,欲為文郎提親。林氏早整出一匣四件金、四件銀首飾與林大娘子帶著,只待鬆口,便拿出來作插定。

  秀英如何肯應?林大娘子登門,她笑接著,寒暄畢,林大娘子忽地哭了出來。秀英不得不問:「你來我家裡,哭的甚?」心知林大娘子要作親。果不其然,林大娘子道:「往常我也常入你家,歡歡喜喜多好,今番再到這厚德巷裡來,卻是探我那苦命小姑的病來。」

  秀英一想便疑與上回林氏的話有關,更不接話,只說:「她年輕,將養些時日也就好了。」林大娘子怎肯叫她帶過去?秀英不接,她自家道:「她有心病,心裡難安哩,我婆婆便使我求到你這裡來了。郎中都說她好不了了,求走個安心,想求你家大姐兒做兒媳哩。我那外甥文郎,模樣也周正,孩子也懂事兒,且念著書,那處先生又極好,教出許多秀才、舉人來,將來出息了,也不致辱沒府上姐兒。」

  秀英面皮漲紅,怎肯答應?也不須與洪謙商議,便道:「休要說,再說便惱了。我家玉姐才九歲,我還要留她二年哩。」

  林大娘子道:「非要過門兒,先放定如何?」

  秀英怒道:「你這人好不曉事,聽不懂人言怎地?我好言好語說與你,你裝耳聾,非要我說得沒餘地。你便聽好,我家姐兒偏不與你外甥!貴足賤地,這等出息人的舅母,我家留不起,小喜,送這娘子出去!」小喜一抬手兒:「大娘子,請回罷。」

  林大娘子原不想來,昔年恩怨她也知曉,她婆婆家裡還說來,彼時嘲笑程家,如今又要求人,豈能有好?然婆母之命難違,不得已,登了門兒,卻叫趕將出來。暗怨小姑子背晦:「你兒又不是金童子,說要人家便要,說不要便不要。」

  不想這林氏將死之人,性直擰,偏認準了這樣於文郎有益,她娘心疼閨女,也是為她走得安心,又生出一番主意來:「那秀英潑辣難對付,她娘卻好說話!我與她哭上一哭,興許便能應了,雖說外祖母管不得此事。然有個話兒出來,他家便難分說,這事便能成了五分兒。」

  真個往尋素姐來哭,素姐從來心軟,雖記前事,也說:「我管不得女婿家事。」架不住人一哭二哭,焚香看著不好,忙尋了林老安人來。林老安人氣急,盡力數說一回:「你這般哭,倒似是她已死了哩!為死人積些陰德罷!休翻了臉,兩家面上難看!往年你們當我家是瘟神,玩笑不敢開一個,如今看玉姐爹中了秀才,又沒皮沒臉要來粘上,要臉不要?!你尋素姐做甚?你知我知!快些與我滾將出去,但凡叫我聽著一絲兒不好,我與你闔家算賬!」將人趕將出去,那頭林氏母親還在要門首哭泣。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6-6-28 08:11 PM


第四十二章:喪事

  卻說這頭林氏母親哭求林老安人,將林老家人氣個不行,那頭洪家門上已有人報與洪謙、秀英。秀英罵道:「這般混賬!」洪謙因問:「怎地?」秀英哆嗦著道:「先向我求玉姐與那家死人兒子,我不答允,便跑上家裡鬧來……」

  洪謙將臉一板,大步流星走過來,問:「何事在門首哭?怎地不入門?」一使眼色,捧硯架著老婦人便往那趙家裡送,洪謙跟進來,這老婦人未及聲張,便叫架進了門。

  洪謙徑來尋趙大郎,如此這般一說:「你是不是男人,敢不敢親與我說?且叫她們收收心罷,我的閨女竟淪落到與人沖喜麼?鄰居面上,休要將事做絕,我有辣手,只為這等人設。她們不過是信不過你,要為兒子找好後路,有人支應了,你有了新娘子也有人與文郎撐腰,竟拿我來做這冤大頭,莫不是找死?你男子漢,倒好叫岳家相疑至此!」說便冷笑將趙家上下打量。

  趙大郎聽了不是個事,忙道:「我委實不知此事!」他實是知道,自家一掂量,也覺勉強,便不肯出頭,隨妻子去說。成便成,淨賺了,不成也不是他的事。此時見洪謙翻臉,忙說不知。又聽洪謙諷他無能,致岳家相疑。登時面皮漲紫。洪謙見他這般,又歎氣道:「此事到你我為止罷,我不再提,你家也安生些罷。說出來誰也不好聽。」倒做起好人,息事寧人起來。

  趙大郎回去將林氏一頓數說:「人既不願,你何苦強求?撕破面皮,吃虧的是你。你掛心文郎,我使與你立個誓,必不使人慢待了他,如何?你一分嫁妝,交還他舅家看顧,我並不留。他說親,我也交與他舅家,如何?」

  林氏道:「你如何不管?」

  趙大郎冷笑道:「眼下可還用著我管?」

  林氏既驚且羞,她原想自家悄悄辦成了,不想秀英沒應。應便欲使趙大郎去說,趙大郎不接話兒,方求到母親那裡,誰料趙大郎又算後賬。忙遞信與她母親:「文郎爹生氣哩,嫌我自作主張,又不信他。文郎終是姓趙的,且將那頭事放下罷。」又學趙大郎之語。

  林家老媽媽驚回神道:「壞了壞了,怎生叫他知道了?」林氏道:「文郎事,他怎能不知?」林家老媽媽憂心女兒,才將這頭事放下了,且說:「那文郎怎生是好?」林氏道:「起先是我糊塗了,文郎他爹心頭不喜、那頭洪秀才也不喜,先替文郎將兩頭兒都得罪了,他豈能得著好兒?說不得,我與他爹賠個不是。」

  這老婦人原只為擔心女兒,現聽女兒這一說,也回過味兒來:「我且與你間隔程家道一回不是去,遠親不如近鄰,倒好看顧哩。」林氏道:「早得罪了,如何肯回轉?娘休要再堵人門上了。」老婦人道:「我有數。」收拾了四色禮物,上門賠罪來。林老安人正在家中打素姐:「你個面耳朵,險誤了我玉姐一生!我生下你來做甚?你這討債鬼兒!上氣父母,下誤子孫!從今而後,不許你見客人!」

  又說:「那是你甚麼人?為著你一個『心軟』倒要賠了親外孫女兒?你有沒有良心?姐兒姓洪,你這兩姓旁人多的甚嘴?」氣極倒將手上戒尺不打素姐背,往她嘴上打。恰在此時,那頭來賠罪。

  林老安人怒道:「不見這等人,我且還多活二年哩!都扔將出去!」一時急怒攻心,一口痰卡在嗓子眼裡出不來,竟撅了過去。醒來便覺不好,素姐不頂事,吳媽媽急去洪宅報信,繼而延醫問藥。

  秀英深恨林氏,親往間壁趙家尋林氏婆母一通告說:「將我阿婆氣病在床,你家好親家哩!」

  洪謙因事涉玉姐,更是憤恨,復尋趙大郎:「你家無良婦人生的好事!我原怎說?到此為止,府上貴親又生這等事來,卻是誰個挑唆?」趙大郎見要出人命,不敢爭辯,又懼洪謙,轉說林氏,林氏吃丈夫一說,心事愈重,竟爾死了。程、洪兩家只薄薄與祭銀,並不親至,推說要侍林老安人之疾。

  那頭洪謙卻不肯收手,攛掇趙大郎與林家點嫁妝。又與鄰裡說:「不知這病人犯的甚麼昏,兒子不教親生父親養,必要交與岳家。因我娘子外祖母與他家同姓認了乾親,哭到門上逼著為他家爭出頭,生恐孩子親爹了親兒子哩。街坊許多年,不消她說,我等又豈能看著孩子受苦?然此等無禮的事如何能允?老人家叫他家氣病了,於今還在床上哩。老安人與我親祖母也差不離了,叫人氣病了,我與些祭儀便是面子,休想我親去!」

  洪謙又使團頭侯四手下化子滿城謠傳,道是林家要逼趙大郎做鰥夫,又要接外甥養活,一分嫁妝不肯留下。滿城風雨下,林大娘子怨恨尤深,她有個十三歲女兒正在說親,有此事,幾個人肯要她閨女做媳婦?

  林家始慌了手腳,又有林老安人侄兒林秀才並林老安人嫂子老舉人娘子等來看林老安人,一齊說林家不是,又往趙家挑唆一回。竟鬧得趙家與林家兩親家不上門兒。趙大郎被逼無奈,將林氏嫁妝一點,敲鑼打鼓兒送還林氏娘家,且說:「錢財與你,文郎卻是我兒!從此兩家不相干。」

  竟使親戚不上門兒。林家因理虧,欲待鬧,滿城上下無不知此事,卻都不說他家好話。世人皆知後娘不甚可靠,然似這般逼鬧女婿不叫續弦的委實罕見,趙大郎又送還嫁資,只要兒子,林家雖有些可憫之處,卻也未免失禮霸道。林家兩頭落空,兒媳肚裡埋怨婆母,又要安撫女兒,少不得向丈夫抱怨兩句,惹得丈夫心煩提起拳頭,氣得林大娘子帶著一雙兒女跑回娘家去。林大舅不得不千求萬告復接回來。

  因不知是洪謙弄鬼,林家又怨上趙家。不想因這一場鬧,撐了幾年欲死而未死的趙家老安人卻叫氣死了。家人恐她生氣,未曾告訴她事情首尾。趙大郎見事鬧大,如何敢說是林氏欲強求人家女兒?卻冷不防家中使女多嘴,說叫趙老安人聽了,道是孫媳婦娘家要逼她孫子做鰥夫,這一氣又如何忍得?

  趙大郎雖疑心是洪謙,然洪謙與街坊所言,句句與謠言不一樣,洪謙又是個秀才,他是白丁,鬥將起來恐要吃虧,且壞了名聲的是林家,於他又無損,他還了嫁妝,留了兒子,反有人說他硬氣,便將此事壓下。他也實惱了林家做事不周全,結下這等仇人,悔得不行。又千般想來,是岳家不信他這親爹,聽得多了,連著文郎,也冷淡起來。

  林、趙兩人便成死仇。

  反是林老安人兩劑藥吃下去,又好了起來。醒來見素姐在床前坐著,一雙眼睛哭得通紅,不由又氣:「你恨我不死,必要哭死我哩。」嚇得素姐不敢哭,秀英早從吳媽媽與焚香處問得實情,看這親娘竟不知要如何待她。還是洪謙道:「城中炎熱,且去鄉下避一回暑。」攜家,與林老安人母女,同往鄉間而去。一則避暑,二則避人。

  蘇先生略有耳聞,卻是不知事關玉姐,聽聞下鄉,便道:「也好。鄉間清靜,倒好休養。」又親為林老安人摸一回脈,道是老病又急怒,好生將養就是,萬不可再動怒。

  五月裡,洪、程兩家收拾行李,一早雇了車轎馬匹,往鄉間而去,住卻住在程家那處鄉間宅子裡。

  秀英冷臉只不與素姐說話,洪謙也不搭理這位岳母,林老安人更不待見她,下死命,不許她說話。素姐自知理虧,又無人理會她,鎮日難過,又不敢於林老安人面前哭泣。忍無可忍,便想上吊。

  豈知尋遍房內無有白練,解下腰帶來,又拋不上房梁。暗思近處有一河,不如投河。乃穿戴整齊,推說晌午要睡,又打發焚香也去睡。卻悄悄開了門,夏時人乏,正午時昏睡者多,竟叫她溜將出來,一步一步往河內走去。

  河水漸沒至膝,她已膽寒,然回頭望望,後頭無人來尋,兩股戰戰,又邁一兩步,已至腿根。此時腿上不知叫甚啄了一下,素姐大駭,喉嚨裡嗚咽一聲,轉身便要跑。她平素膽小,投水只因一時氣悶,早怕了,此時唯恐水中有甚妖怪要吃她。然她原就怯弱,行動並靈便,一身衣服濕了水課裹在身上,更難舉動。素姐更怕,暗道莫是妖怪使妖法困住了我?

  河底又滑,心一慌,腳便站不住,原止半人深處,她竟跌跤沒了頂兒,不由亂撲騰。合該湊巧,她命不該絕,卻叫個過路的瞧著了,跳下來往她背後一立,將人揪出水來,素姐猶兩手亂張,救命也不知道喊上一聲。問她話,也不答,張大兩隻眼睛,竟嚇得昏死過去了。

  玉姐最愛個聽壁腳,也不知為甚,人最好奇,又有朵兒與小茶兒兩員幹將,竟叫她打聽出來。暗地裡不知跺了幾回腳,只沒有親口說出:「阿婆真個糊塗蟲!」而已,心裡不知過了幾回,只想堵了素姐的嘴。

  然聽素姐落水,畢竟血脈之親,驚得一顆心亂跳,急帶了小茶兒與朵兒來看。卻見素姐叫個半大少年扶挾過來。原來這救了素姐之命的便是這少年,因素姐昏倒,他不得不大聲叫喊起來,驚動不遠處程家佃戶,一辨認:「鄉下女人沒這般穿戴,我們也不曾見過她,近來只有程家從城裡來,不知是不是他家,倒好叫來認上一認。」又往程家報信。

  少年因不知素姐身份,救人救到底,亦於原處等著。那處報信人,往程家去,卻見大門未閉,一拍門,將看門人驚醒。兩下一番口舌,門上因知自家是插了門的,也覺不好,往內報去。內裡一搜檢,是素姐不見。洪謙忙出來看,內宅人已皆知。

  洪謙帶著程福來,兩人都有些男女忌諱,還是看那少年年幼,便勞動那少年扶了素姐進來。

  這少年卻是洪謙舊識,那十三歲便中了秀才的盛凱,小名兒叫折桂的。他原住江州,因習俗厚葬,祖父死後辦一場大大的白事,家中財力匱乏,只得將城中宅子賣了,回鄉下老家守孝讀書。他住過的宅子有人圖好名頭,倒出個高價買了,是以不特修了鄉間三進大宅,尚能餘下百畝田,從此守孝讀書。

  因孔聖人不喜人晝寢,盛凱午間困乏,便出來走動走動,免得睡著。河邊陰涼,不想遇到素姐,救了他一人命。

  玉姐奔來時,見這少年十二、三歲模樣,穿一身孝衣,渾身濕淋淋,看著倒似個水鬼,比素姐更像個投了河的,將小茶兒嚇了一跳。

  洪謙道:「盛世兄且換身衣裳來說話。」盛凱道:「我守孝,不敢換。府上尊親既無事,我便回。」洪謙不好留他,親送出來,恰玉姐走到門口來,盛凱低頭看玉姐,粉妝玉砌,玉姐抬頭看盛凱,濕淋淋一張臉也是水靈。

  玉姐先避一步,斂衽一禮:「外祖母午睡魘著了,虧您援手。」

  盛凱道:「路過遇著了,再無不管之理。」

  玉姐見父親在,止搭這一話,向洪謙道:「我去看阿婆。」

  到得後頭,素姐已叫救醒,正抱著秀英大哭:「河裡有鬼,我再不投河了。」她終於醒過神兒來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6-6-28 08:25 PM


第四十三章:互訪

  玉姐踩進門來,聽素姐嚎啕:「河裡有鬼,我再不投河了。」腳下不由打滑,小茶兒幾乎沒扶住她,還是朵兒扶著了,蓋因小茶兒也是腳下一滑,待聽素姐又說:「嚇煞人。」朵兒也雙腿一軟。

  玉姐本是一心來勸慰外祖母,暫將打聽來之事拋下,現聽她這般說,心中滋味難辨了起來。素姐卻一手抱著秀英,一手將林老安人的衣襟拉住,不斷訴說彼時形狀之可怖。玉姐強忍著聽了,對這外祖母,已無話可說。

  林老安人近來心力交瘁,大半是因著素姐,丈夫過世三、四年,自家身子也不如前,一朝西去,素姐要以何為生?以她之稟性,不消二、三年,怕連自身也能叫人拐騙賣了去。素姐所可倚者,唯有女兒女婿,然她又做出這等糊塗事體來,秀英夫婦心中難免有芥蒂。

  這等擔心卻是連秀英都不能明說的,林老安人頭半晌與吳媽媽略說了兩句:「秀英見她娘都臉兒不是臉兒,那還是親娘,何況孫女婿?且錯在素姐,竟險些要點頭,我玉姐姓洪不姓程,她越發不知道規矩了,只要自家一個『憐貧惜弱』的良善名聲兒,卻要坑苦孩子。孫女婿足有半月兒不曾與她打照面兒問好了罷?她還在夢裡哩!」

  吳媽媽亦實難為素姐辯解,且素姐在家中素無威信,吳媽媽也懶待為她出頭兒,只勸林老安人:「秀姐兒是個有良心的,斷不會不管親娘,且有金哥,姑爺也要看孩子面兒。」林老安人道:「難道玉姐不是他家孩兒?我都生氣,姑爺能不氣?也不怪人生氣哩,她膽兒肥了,敢管人家事了!咱家不過是老太公在世時對他略好些,還拐他做了上門女婿,他幫襯家中這些年,又把金哥與我,早經還清了,偏素姐這死丫頭不曉事,還要得罪人,將情份兒磨光,日後可怎麼辦?」

  愁了一回,吳媽媽又勸:「為今只好您老為她圓回來了,厚待玉姐金哥。」

  一語提醒了林老安人:「是哩!我也這般想,我便早早為玉姐備一份厚厚添妝,比她娘也不差,死前便前與玉姐,也贖我心中愧疚,誰叫那個孽障是我生養的呢?我若去了,家中無人看顧,錯眼不見許也叫這孽障敗壞光了,不如先與我玉姐,也不枉她在家裡這些年,又遇上這糟心事。金哥又是她兄弟,她又豈會不看顧?有洪家在,素姐再不著調兒,金哥也不至沒人指點。」

  說做便做,這程家戶主是素姐,實則一應財物俱在林老安人掌中,素姐止有些兒私房而已。當下林老安人將隨身攜帶之地契房契賬冊皆取了來,與吳媽媽商議:「拿哪些兒與玉姐好?」主僕兩個商議一回,林老安人又揀出一座倉棧、一處鋪子,咬牙將十頃上等好田與十頃中等田地也分出來,歎道:「我再與她補上三百銀子,也能看了。」

  吳媽媽道:「哎哎呀,豈止是能看?尋常人家,一份嫁妝又能有多少哩?最難得是這些田,上哪處尋這連作一片的好田來?有錢也買不著。」

  林老安人道:「不將孫女婿怒氣抹平,便留得下來、守得了,素姐日子也難過哩。但有事,他當出七分力便出個五分,也怪不得人家。我只怕他不收哩,肯收便是肯將此節暫放下不題,真不收,便是心裡真惱了。待我悄悄兒與玉姐才好。」

  吳媽媽眼睛一轉,拍手道:「正是,明著給倒像是拿錢來買平安,是小瞧了姑爺。暗中貼補,方顯愧意,姑爺才能心領,且交與玉姐,也是交與程家血脈。」吳媽媽未盡之語,乃是防著洪謙萬一納妾蓄婢再有庶出,便是交與秀英,秀英也不好意思一文不與庶子。

  林老安人道:「有那個孽障在,我不定何時氣死哩,我且寫個字兒。回城我還活著,與她到衙裡將這些交割了,我若死了,你拿便拿出來,總是與了玉姐。素姐後半生方有著落。往常我總說太公對人太好,今番知道為甚要對人這般好了。」

  吳媽媽磨墨,林老安人寫了字據,另取一隻匣子裝了書契,將把小銅鎖兒鎖了,卻將鑰匙繫在一條汗巾子上,拴在自家腰裡。

  忙完這些便覺乏,略吃了半碗飯,止喝一碗湯,便睡下了。要醒未醒之間,外頭傳來素姐落水之事。林老安人夢中驚出一身冷汗,起得急時,眼前一片漆黑,吳媽媽與迎兒忙上來攙扶了,打水與她洗臉,睡前頭上簪子取了下來,現都未及重新插上。

  待林老安人趕到,素姐已經救回。林老安人問了前因後果,焚香跪地哭稟:「娘子要午睡,打發我也去睡,睡著朦朧間覺著不對,一抬眼,娘子便不見了,正要找間,外間已架了娘子回來,說是失足落水。也不知是怎麼出去的。」

  林老安人與秀英看素姐時,早吐了水,躺著等郎中,秀英問她哪處不舒坦,她也說不分明,林老安人走上前去,素姐不由分說,一手抱住一開,便開始哭她害怕。林老安人這才聽明,原來她不是落水,倒是要投河!林老安人眼前一黑,一時竟是罵也罵不出來——投河你還怕鬼?

  秀英掙脫了,張羅著給素姐換乾淨衣裳,又擦頭髮、換乾淨鋪蓋,安排素姐躺下。

  外面迎兒跑來道:「郎中來了。」林老安人下死力捂住素姐的嘴:「閉嘴!不許說話!」乃請郎中來。一搭脈,不過是受了驚嚇,風邪入體,開了張方子,拿去煎藥。

  素姐叫林老安人嚇住了,不敢多言,煎了藥來,也哆嗦著捧著喝了。玉姐皺一皺眉,一拉林老安人的後擺,又伸指戳戳秀英的腰眼兒。兩人一回頭,玉姐朝她們丟一眼色,兩人看素姐喝完藥,怯生生使被蓋了頭,不一時睡著了,便與玉姐出來。

  出得門來,玉姐道:「爹在前頭謝救了阿婆的人哩,咱先休往那裡頭去,且去娘那裡吃盞茶,等爹消息罷咧。」便扶林老安人往秀英房裡坐了,小喜取了井裡放的西瓜來,三人皆無人去吃它。玉姐道:「這一鬧,四鄰都知道哩,好說不好聽,須有個交待。阿婆是為甚落的水,咱家說了,免得他人亂猜。」

  林老安人道:「好孩子,還是你明白事理兒,恁多書並沒有白讀。」

  秀英恨聲道:「總不能說她想不開要投河罷?說出去多難聽哩?人難道不要猜是為甚?一傳二傳,不定傳出甚樣離奇故事來,」說著由不住也要哭,「我怎地攤上這樣個娘?」

  這話說得極重,深究也算不孝,然林老安人深以為然,玉姐更不指責於她。玉姐拿眼只管將兩個長輩來看,林老安人道,「你有甚主意?」

  玉姐道:「阿婆午睡叫魘著了,今備下香燭,往祖墳上燒兩刀紙。且傳話兒,家下女人皆不許日落後往河邊去,恐出事,許能圓了過去。」

  林老安人道:「便就這樣。」

  秀英無奈,只得使人傳出話去,說是:「午睡叫魘著了。」又大張旗鼓,往祖墳上燒紙。方圓了這一場,只這鄉間從此便有些怪談,道是婦道人家陰氣重,日落往水邊去,易叫不乾淨的東西纏上,不數日便要生出故事來。

  這頭祖孫三個定下計來,那頭洪謙已先行謝過這盛凱,並未曾問這盛凱居處,只命捧硯、來安兩個送他一送,二人回來,自知盛凱家在何處。自寫了帖兒,又命人急往江州買辦幾樣禮物,好登門拜訪。

  辦完這些,方往秀英處來,知女人們已想了遮掩之法,洪謙也贊這法子妙:「我還說須防有人說出那不好聽的言語來,如此這般,縱有事,也有限了。」林老安人又誇是玉姐所想法子,洪謙且喜且憐,所喜者是女兒機敏,所憐者是她不得不與素姐善後。

  裡屋金哥又醒,不見父母,哼哼著要哭鬧,秀英等忙去看金哥,洪謙自往書房裡去。書桌前坐了半晌,也無心讀書,悶坐出神。晚飯也用得悶悶的,心裡不得不怨這位岳母實是個禍頭子。此情此景,秀英欲待說兩句素姐無錯,實也說不出口,只把金哥抱來作遮掩,且說:「從此不令玉姐總往那間去。」

  洪謙沉吟半晌,方道:「多接老安人過來看金哥罷。」秀英便知此事已過,然洪謙於素姐,也只剩些兒面子情,一絲尊敬也無了。

  次日往江州買的禮物到來,秀英揀看一番,見無差錯,重又包好,洪謙使人往盛家送了拜帖。次日洪謙便親往致謝,令捧硯、平安抬了禮物,洪謙自乘一匹馬,往盛家去。

  到得盛家,見嶄新磚瓦房,大門也是新油的。盛凱早親自在門外迎候,兩人同是秀才,然盛凱年幼,洪謙長他十餘歲,盛凱家中尚有父母,是以親自來迎。兩人寒暄幾句,盛凱便請洪謙入內。

  洪謙步入盛家,兩眼餘光一瞄,只見這庭院極乾淨,因在孝中,很是素淨。前廳擺著桌椅等木器,牆上掛幾幅畫兒,洪謙是識貨的人,因見這些東西比自家擺得也不算差了。

  再往裡行,方是盛父所居之正房,房之左是盛父書房。房內幾盆好蘭花,江州城裡賣也要幾十貫,盛父見洪謙注目,且得意為洪謙解說,如何澆水,澆多少,又如何修剪,且有怎樣竅門兒,十分雅致。

  洪謙次便往盛凱書房去說話,一路從中至東,但見修飾漸少,花不見,止有幾竿新植的竹子。書房內也是有書無花,器具簡潔。洪謙又謝過盛凱一回,兩人說一回文章事,洪謙覺這小秀才年紀小雖,文章上鑽研比自己竟不差,邀他常往家中來。

  盛凱道:「我身上有孝,因祖父孝,當服一年。卻是忌諱哩。」

  洪謙道:「子不語怪亂力神。」他在鄉間,可與論文章者止蘇先生與玉姐。蘇先生是他八百輩子冤家投胎,指點起來固有進益,相處起來互相倒牙。玉姐卻是女孩子,年紀又小,秀才試多是諷誦,蘇先生說她或能考得過並非虛言。然至舉人試,又要做策、又要做詩,她便差了火候。城中還有幾個同年,又有紀主簿也是舉人出身,倒好說話,鄉間實是寂寞如初雪。

  次日盛凱便來回訪,因這鄉下地方,便止有這兩個秀才,盛凱自思與其閉門造車,不如與洪謙探討一二。便攜了自家兩篇文章,來與洪謙相會。洪謙正讀書,秀英聽聞盛凱來了,悄在夾道裡藏身看了一眼,見這小秀才生得斯文俊秀,進退有度,不由動念:生得好,又有出息,倒是個好女婿。

  那頭盛凱不知已有個婦人要做他岳母,止與「洪世兄」說著文章:「策倒好做,詩卻難。」

  冷不丁兒聽著身後門板響,一抬頭,卻是蘇先生一手捋須,一手曲指敲門。

  洪謙轉過身來,蘇先生立時將敲門的手兒往身後一背,作駕雲神仙狀,悠悠然踱了步子來:「原來有客?」

  蘇先生看洪謙不如玉姐,然玉姐終是女孩家,再伶俐也做不得官、當不了朝,蘇先生教也用心教,心中頗恨恨。恰天上掉下個盛小郎,生得好、文章好,最妙是人品好,路見不平,水中撈人。蘇先生看人先重品德,不免見獵心喜,要與這盛凱搭上一線。

  蘇先生實誠人兒,肚裡沒那彎腸子,想不出甚樣偶遇巧合,直統統進了來,將兩人文篇一番點評。他當世大儒,出言不說醍醐灌頂也是耳目一新,盛凱大喜,漸與蘇先生說得投契。洪謙撇著嘴兒,斜著眼睛,時不時對蘇先生一挑眉,怪模怪樣,蘇先生也忍了。

  秀英安排下午飯,使人來請,又留盛凱吃飯:「使人往府上說一聲兒,留下用飯罷,粗茶淡飯不成招待。」盛凱與蘇先生說得投契,也想留下,後半晌接著說話,便應了。

  飯是香糯米蒸的荷葉飯,安排下燒鵝豬蹄鮮魚羊肉,新摘的瓜菜,極鮮的鯽魚豆腐湯,袁媽媽拿出好手段,還使花妮上菜時來說:「此時鯽魚不肥了,只好拿來做個湯兒。」此時守孝,沒數百年前那般嚴苛,一些油星兒也不得沾。

  秀英又沒安排下酒來,只叫上茶,蘇先生、洪謙肚裡贊一聲,盛凱也暗思,這家真個周到。這等相聚之宴,便無食不言的規矩了,雖無推杯換盞,卻也是雅謔非常。

  用過飯,蘇先生與盛凱都無晝寢之「陋習」,洪謙少不得飲一盞濃茶陪他們。卻是閒言說孝,洪謙因說:「小受大走」。蘇先生便道:「蓋不知何大何小?總不至父母只會揚鞭罷?倒不如一體孝順了。」洪謙道:「只因自家蠢,分不清何時該受該時該走,便要一體挨了,實是為掩智之不足也。真是蠢人自有蠢辦法。」

  盛凱聽得呆了。

  直說到日將西沉,盛凱意猶未盡卻也起身告辭:「與君一席談,勝讀十年書,恨不能聯榻長談。今日卻實是攪擾了,晚輩還須回家與父母問安。」

  蘇先生因起這愛才之心,聽洪謙說:「改日往府上請教。」便也說一句:「得空也休忘了老夫。」卻是不端架子。

  盛凱笑應了,洪謙送他出門,蘇先生卻踱回收拾與他住的小院子裡,尚著牆院兒低著頭,一道走,一道念念有辭:「因智不足?則大者為大?何者為小?」凡院子當有個門兒,他便順著牆根兒,溜過院門兒,又沿著牆外牆兒走,不合牆邊有一老樹,蘇先生一時不察,一頭撞將上去。

  那頭洪謙送盛凱出門,正在門首做別,不防玉姐與朵兒、小茶兒三個過來了。玉姐手裡拿著草莖新編的蚱蜢,小茶兒拎著蝦籠,朵兒拎著草莖穿鰓一條鯉魚。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6-6-28 08:32 PM


第四十四章:鄉居

  卻說盛凱在程家鄉間別業裡盤桓大半日,與蘇先生、洪謙相談甚歡,不知不覺間日便偏西,盛凱告辭出來,洪謙相送,門首上遇到了玉姐打外頭歸來。

  盛凱前幾日與玉姐打過一回照面兒,知道這家裡有個姐兒,前兩三也略看了一眼兒,然彼時他是救人過來的,一家子匆匆忙忙,誰也沒那個相見的心。今日登門來又是討教文章,心亦不在這上頭。是以在門首看到玉姐,盛凱肚裡大吃一驚,面上也略帶出了驚奇。

  玉姐身上衣服還算整齊,頭髮只略毛了一點兒邊,鞋底沾的泥也將乾了,裙角略帶水痕。後頭朵兒裙子掖在腰上,袖子卷起,手裡大鯉魚尚微微跳動,她身上裙上濺了許多水。小茶兒也好不到哪裡去,蝦籠上還淋淋漓漓滴著水。

  盛凱將把這家安人從河裡撈將出來,安人的孫女兒便帶人下河撈魚摸蝦,盛凱頗覺不可思議。洪謙見了,暗道,玉姐果然還小,想事難免有不周之處。當下斥道:「還不見過盛世兄?」玉姐斂衽低眉道:「世叔安好。」盛凱手足無措,不知要拿這個「侄女」怎生是好,只得勉強應一聲兒,匆匆告辭而去。

  洪謙將臉一板,對玉姐道:「你去哪裡了?弄得這一塌糊塗的回來?」

  玉姐也不怕他,笑道:「爹與先生還有那位小世叔說話,並不知道,我與娘說過了。娘允我出去走走,我帶了她們兩個哩。且朵兒爹娘要見她,她獨個兒去,恐應付不來,就三個一道去了。往她家那裡去,有個淺河汊子,胡亂走了幾步,水不深,剛過膝蓋兒。」

  洪謙豈是好哄的人?玉姐今日梳雙鬟,腦袋上一邊兒垂著一個,洪謙右手小指一伸,勾起她左邊那彎成圈兒的頭髮,將她勾進門內,且吩咐,「關門!」玉姐護著頭髮,踉蹌跟了進去。

  洪謙拎著閨女,往見秀英,他總覺有素姐投河之事,秀英不致允了玉姐去河邊玩耍,多半是玉姐自作主張。因是程家別業,洪謙與秀英也不住這正房,正房是林老安人與素姐居住。洪謙待要繞過前廳,便與玉姐往左行,恰看著蘇先生撞樹。洪謙手上一頓,玉姐乘勢逃了出來,半邊頭髮都勾散了,使手攥著落下的一大綹頭髮,手裡蚱蜢便長到了頭上。一手掩口,笑出聲兒來。

  玉姐已知情勢似是不好,那蝦是淺溪裡下了蝦籠捉的不假,那魚卻是河裡逮的。河魚土腥味重,整治須種種佐料,否則難以下嚥,除非餓極,鄉人少食,是以河中頗多大魚。玉姐隨便拿幾文錢換根釣竿,朵兒掘出蚯蚓來,穿在鉤上,不一時釣上條大魚來,三個人一齊拉,方拉了上來。初時玉姐險些叫它拽到河裡,嚇得小茶兒一身冷汗,玉姐再三叮囑:「回去都不說此節。」

  賊人膽虛,玉姐雖不曾做賊,卻做了錯事,膽子也不甚壯。見洪謙如此,情知要壞。這一頓是少不了的,然為減刑,須得打個花胡哨方好。一見蘇先生如此,便笑道:「好先生,這一撞,晚飯便齊了。這裡有蝦有魚,先生撞樹,掉下米來,正好造飯。」

  蘇先生之蘇字,寫作「蘇」,草頭下面,左魚右禾,禾便產米,是以玉姐如是說。蘇先生撞樹,撞完正與樹對峙,冷不丁兒聽學生如此「雅謔」,他也不惱,反問:「若落的是魚呢?」

  玉姐道:「緣木求魚,也非不可,一條清蒸、一條紅燒罷哩。」

  蘇先生大笑:「落的是草呢?」

  玉姐道:「省柴。」

  蘇先生將笑隱去,理一理衣衫,道:「落的是水呢?」

  玉姐拉著頭髮不作聲。蘇先生卻不饒過她,鼻子裡一聲:「嗯?」

  玉姐飛快道:「我錯了。」

  蘇先生看洪謙一眼道:「凡事有先後,你先管教女兒,我再教導學生。」聽得玉姐脊背生寒,暗道方才玩耍時失了計較。

  洪謙與蘇先生一拱手,一個做人爹的一個做人先生的,誰也休笑誰,總脫不了「養不教,父之過」與「教不嚴,師之惰」。卻說洪謙將玉姐連同小茶兒、朵兒兩個押至秀英跟前,秀英方知玉姐做下的好事,面上登時變色,伸手往玉姐背上大力打了幾下:「你是怎生與我說的?家裡有客來,做甚都不方便,屋裡怪悶的。出去一回便回,往朵兒家看看。朵兒家住水裡還是住船上?」

  又將小茶兒、朵兒兩個胳膊上狠掐了幾下:「也不攔著姐兒!」且說玉姐,「你阿婆將從那裡撈出來,遮掩且來不及。你又過去,生恐人不知道麼?!下鄉不幾天,你就野了!再這樣,以後你連房門兒也休想出。」又作勢要叫人牙子來發賣了小茶兒與朵兒。

  玉姐小臉兒煞白,跪下來道:「不干她兩個事,是我從朵兒家裡出來,一時心裡痛快,要出來玩的。要罰且罰我。」

  洪謙道:「她兩個伺候你,沒盡著本份,便要罰!」

  玉姐見父母如此,嚇出淚來,一力央求:「且饒這一回,下回不敢了。」

  秀英啐道:「呸,你還想有下回?我買她們兩個來,便是要她們幫襯著你,但凡你想不到的她們好想著,現在看來她們沒這個用,還留著做甚?」玉姐一驚,見求人無用,且家中最心軟之長輩素姐猶臥床上,父母這裡求不得,飛身起來撲在小茶兒和朵兒身上:「敢動我的人,踩我頭上過去!」

  洪謙單手將她拎起:「學會要脅父母了?」

  玉姐一把鼻涕一把淚:「她們要因我而罪,我一生不安心。」洪謙一揮手,捧硯與平安兩個來,一人一個,將兩個丫頭采將起來便要拖走。小茶兒與朵兒兩個已嚇傻了,蝦籠也落地了,魚也摔青磚地上直打挺兒。洪謙左手女兒右手卻將那魚拎起來,魚嘴一張一合,與玉姐一張哭花了的小臉兒打了個照面兒。

  洪謙道:「不過膝的水裡能長出這般大魚?當你爹娘是傻的哩?還敢胡言亂語!罰你罰你這不老實!世間能人多矣,你道只有你聰明?」

  玉姐也不哭了,看著那魚嘴兒開合,抽抽答答,轉頭看洪謙。洪謙扭過臉兒去,一揚下巴,小茶兒與朵兒便叫采將出去。玉姐大驚,張張嘴兒,卻甚都說不出來。洪謙這才將一人一魚放地上,玉姐腳一著落,腿便一軟,哀聲求洪謙:「爹~」

  洪謙道:「我聰明能扯謊的閨女又要做甚哩?」說便假哭幾聲,「你扯謊都扯不好,我真羞見祖宗。家中再要有個長輩,我要請罪哩。」

  秀英更怒:「老安人叫你阿婆蠢哭了,我快叫你蠢哭了!」又命小喜打水,與玉姐洗臉梳頭換衣裳。衣裳是李媽媽拿來,玉姐趁李媽媽與她繫裙子,悄聲問:「小茶姐與朵兒哩?」

  李媽媽將臉一板:「她兩個做下這等事兒,姐兒還要怎地?我也叫娘子好一頓數說,險些將我也賣了哩。」

  玉姐道:「我還有些私房,娘要賣她們,我悄將銀子出來,媽媽與我將她們買還回來……」

  李媽媽驚愕看著玉姐,半晌說不出話來。替玉姐繫好裙子,推玉姐出去吃飯。晚飯是紅燒的鯉魚與鹽水煮蝦,又有新下的冬瓜與排骨一道燉了,配香米飯。玉姐卻食不下嚥——小茶兒與朵兒,果然不見了。

  晚飯後,玉姐再往書房,蘇先生一張臉似老了十歲,竟說:「是我不曾教好你,君子不立危牆之下,你偏往那險處去!是我失職無能啊!」這蘇先生原教的太子,逼出來的臭毛病,太子學得不好,無論太子是何等樣人,太傅也要連坐請罪,總是個瀆職、本事不夠。

  玉姐囁嚅道:「是我的錯,怎地連累這些人?」蘇先生肅容以對。

  玉姐一咬牙,往洪謙與秀英處請罪:「千錯萬錯,是我的錯。是我思慮不周,擅行在先,扯謊在後,隨爹娘罰罷。」

  林老安人聽得動靜,嚇了一跳,又恐將玉姐嚇壞了,做了第二個素姐,出來道:「素姐病未好,人且休賣,戴罪立功,只當為素姐積德罷。」復拉起玉姐來,好言撫慰。

  玉姐撲入林老安人懷內放聲大哭,小茶兒與朵兒又叫領了來,三人抱頭痛哭。林老安人方與玉姐道:「走大道都有遇鬼的時候兒,何況你們還要往小道兒上走?萬事自家安危最是要緊,小孩子家愛玩,也當有分寸才是。你爹娘哪是禁你出行?是氣你不自己珍重。」

  林老安人又說兩個丫頭:「姐兒貪新鮮,要去玩水,你們也不想想,你們兩個可能照顧周全了?」兩人慚愧萬分。林老安人又道:「她要玩水你們伴著,她要殺人,你們也遞刀兒?」

  不料兩個丫頭真個一齊點頭,林老安人嚇得兩眼發直:「你們還敢點頭兒?!那是犯法要償命的!」起意要將兩個賣了。不料朵兒道:「那姐兒要殺誰個,我去。」洪謙反勾起唇角來:「倒有一條忠心可取。」

  玉姐機靈全回來了,道:「我不叫人抓了她走。」

  洪謙道:「休說大話!我要賣她,你且有辦法?」玉姐咬著下唇,不說話了。

  既出這等事,林老安人越想越怕,與秀英道:「玉姐膽也忒大,須得管束管束了。兩個小婢子也是,竟跟著玉姐胡鬧起來,也不攔著。今日她三個能下水去,明日就好一條籐兒起小心思了,攀梯爬牆兒你也不知道!」

  說得秀英心驚,她沒少聽過那等「琴挑文君」的話本,發狠道:「是要管束了。」

  那頭袁媽媽數說小茶兒:「姐兒與朵兒兩個小,你也小?這般不知輕重!」小茶兒也萎靡多日。朵兒亦吃李媽媽一回罰,都老實了。

  不料洪謙見玉姐焉了幾日,又心疼起來,看秀英嚴管,便說:「孩子有脾氣,越管越擰,她不是不曉事的,與她說明白便是。」再好言撫慰女兒,與蘇先生兩個,將道理掰開來講與玉姐聽。洪謙所說,無非這沒把握的事兒休要去做,做人以誠,瞞不過的事兒休要瞞:「你當別人是傻子,人知道了惱不惱?」所謂識時務者也。

  蘇先生所言,乃是君子不立危牆之下等句。至如言而有信一類,也泛泛而談。一時收不住,又說那:「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譬如聖天子,身繫天下黎民,也非想做甚便做甚。官家犯錯,且要下罪己之詔,有佞倖之臣,必遭剪除。寵臣過甚,使甚成佞倖,非寵,是害也。」又比出那亡國昏君與奸臣的例子來,總是一齊倒楣,互救也是救不得。

  玉姐對此深有體會。

  為壯玉姐膽氣,洪謙命人租了兩匹馬來,早晚天氣涼爽時,教玉姐騎射。直至這日,玉姐對洪謙道:「爹,我明白了。不過是『休要自作聰明』,『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洪謙道:「哪一天金哥也似你這般,你要不要打殺了掇攛他壞事的小奴才?難道他們沒有錯?你真心為她們好,當使她們曉事!你自家更要明白事理。她們若是糊塗蟲,趁早自家打發了,免得傷心。一條狗養三年死了且要心疼,何況於人?疼那值得疼的,打發了那不值得的。還怨爹娘否?」

  玉姐臉上一紅:「人又不是不曉事。」

  洪謙方舒了一口氣:「你是我祖宗!閨女能要老爹的命哩!」

  經此一事,玉姐愈加沉靜,雖則每日照樣戲笑,行事竟與以往不同,好似脫胎換骨一般。闔家上下見她這樣,都放下心來。

  朵兒卻拿了兩陌錢,買些糖,用的卻是小茶兒教她的法子,與村中幾個頑童,叫他們將繼母所出的兩個弟弟揍了一頓。且說:「死咬不認,誰也怎不著你們,下回還有糖吃。」說這話時,朵兒兩手是汗,不想頑童們滿口應承。

  朵兒邀了小茶兒,兩個往自家去,正看她兄弟躺在床上,竟不覺難過。小茶兒反覺快意,原來那天她們伴玉姐來,繼母又唆使她兄弟管她要錢,兩個小子仗著是朵兒兄弟,竟往朵兒身處撲,扭手扭腳要翻她身上。險些將玉姐也擠了,虧得小茶兒護著。

  那頭朵兒娘的墳,雖有照看,卻實不如旁人家,夏天雨水多,淋得半禿不禿,朵兒心中大慟。聽了小茶兒之計,便狠心點頭。且回來放話:「我已賣與主人家,你們再管不得我。再不老實,管我要錢,我不動爹娘,他們卻有苦頭吃哩!」心雖有怯意,終將話放出,說完也不看她爹娘臉,拉著小茶兒便回。

  到得屋裡躺下,心猶亂跳,跳完自家也笑,對小茶兒道:「真是痛快!」

  次後朵兒家裡人著實欲再鬧一場,須知她後娘想著她便為了哄錢來使,如今見不與錢,怎肯罷休?朵兒卻是寧肯把錢與那頑童等,權作買了打手,也不肯再與這些人。又往親戚家哭:「把我賣了,墳也不與我娘修哩。我且尋舅家來鬧來。」

  親爹賣閨女,舅家管不得,然出嫁閨女墳頭兒要平了,娘家人但有氣性也要鬧上一鬧。經此一事,朵兒爹與後娘跌腳不已:「她生變得這般厲害了。」卻不敢再討錢放賴了。

  經歷初時風波,程、洪兩家諸人在鄉下方太平住下。每日裡,蘇先生教完兩個學生,又溜牆根兒,盛凱也時有拜訪。洪謙與蘇先生卻不喜往盛家去。蓋因盛父每聞客來,總要拉著說話兒,他數十年未得個秀才,總與這些人說不到一處去。有些人不中,是真懷才不遇,有些個卻是真無能為。盛父便是後者,偏他因兒子做了秀才,又要擺一擺譜兒,惹洪謙生厭,蘇先生更不喜他,索性避了開去。

  盛凱每至,秀英無不盡力招待,玉姐卻再不露面兒,正洗心革面,讀書繡花,騎馬打獵。

  蘇先生有一絲愛才之心,喜盛凱溫文仗義,每勸盛凱:「文章事,總不好閉門造車。欲做好文章,眼界須寬,還是城裡好。」盛凱回以重孝,蘇先生歎道:「奈何奈何。」

  盛凱並不很急,與蘇先生長談,始知自己差得太多,便誤今秋一科,等上三年,覺得紮實了再考,才能放心。明年出孝,再往江州去,亦無不可。此言一出,蘇先生贊他:「不驕不躁,甚好!」

  如是在鄉間住了兩、三月,卻到回城時節。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6-6-28 08:36 PM


第四十五章:不第


  待程、洪兩家動身日,盛凱亦來相送。洪謙想他少年得意,與他有些關係也不壞,便留了厚德巷的地址,囑他得空來坐——盛凱道:「不日定當登門拜訪。」告辭而去。

  到得厚德巷,先遣回來整頓灑掃之程福、程實父子來迎,兩處宅院皆灑掃乾淨,只將行李解放,土產與街坊略勻一勻,便洗漱安歇。一夜無話,林老安人惦記私房,攜素姐來尋秀英、洪謙,欲將那一份嫁資與了玉姐。

  秀英接了母親祖母,道:「才將回家,又有年紀了,也不歇歇。」

  林老安人道:「來看玉姐金哥,一日不見想得慌哩。」秀英命胡氏抱了金哥來,這金哥行將一歲,依舊不會說話,只是咿呀,林老安人看了也是歡喜。趁勢便說:「往後那家都是金哥的,你這裡才立戶,沒甚土地錢糧,我這裡有些東西要與玉姐哩。」便摸出匣子來。

  秀英還道是些壓箱首飾,接便接了。不意林老安人說要過戶,秀英方打開來看,大驚失色:「這如何使得?」

  林老安人道:「玉姐姓這幾年程,難道不該得?當初養她,總打了做戶頭的主意哩。且孫女婿又是秀才了,轉年再做舉人、做進士,嫁閨女的嫁妝薄了,到夫家也要受白眼。休饒舌,我自有主張,你不應,難道要我寫遺書?鬧出來不好看哩。」

  秀英道:「我須與官人商議。」

  林老安人道:「我與曾孫女兒的,與你們何干?」

  秀英丟一個眼色與小喜,小喜悄去請洪謙了。洪謙過來,亦不肯要,林老安人見他們這般,將兩眼一閉,兩腿一伸,逼得小夫妻兩個應了。林老安人方歡喜起來:「這才是哩。」

  洪謙與秀英一邊一個攙著她,洪謙附耳道:「老安人何須如此?岳母總是秀英母親,誰還怨她不成?」

  林老安人一驚,旋道:「是我自家心意哩。」

  洪謙不欲人說他貪岳家財物,從頭至尾並不插手,書契銀錢收來,並不沾手,悉交與秀英。秀英將財物收妥,暗道玉姐嫁妝已有模樣兒。

  過不兩月,又是金哥生日,卻於程家宅內擺酒,宴請諸街坊並親朋。金哥漸次長開,雖不十分俊俏,也有七分可愛。更兼養得圓潤,讓人抱著愛不釋手。卻只有一條不好:至今依舊咿呀。令秀英十分憂愁:「玉姐似他這般大時,廢話連篇,好似老和尚念經,他倒好,做個參禪方丈樣兒。」

  然上至林老安人,下至何氏都說:「男兒從來說話晚。不礙的哩。瞧這生得模樣兒,聰明伶俐。」

  秀英亦止嘮叨幾句,她因性急,早在林老安人面前說過幾回,林老安人皆如是說,她早經知曉。此時不過想聽旁人多贊她兒子幾句罷了。

  金哥生日在九月末,他生日一過,便入冬。玉姐因金哥周歲,林老安人忙前忙後,又累病,便說與秀英:「老安人那處事也多,她又上年紀,今年過年,縱不一處過,也要幫忙備年貨。」

  秀英道:「這還用你說,我早想好哩,一樣子兩份兒的,年前掃除,我在這處,你去與老安人跑個腿兒。」玉姐應了,又看秀英說今冬柴炭事。想一想,往程宅看一回柴炭,比一比數目,覺著不缺,方放心回來了。

  到得年前,玉姐果記得往程宅相幫,過宅內小祠,猛地想起一事——自家新宅內並無這一處地方。

  這還了得!

  玉姐又匆匆往回走,說與秀英:「娘,咱家怎地過年不拜祖先?」說得秀英也是一愣。秀英在程家長大,年年拜的程家祖宗,一朝未曾拜別家祖先,她尚不覺如何。經玉姐一說,也想起來:「是哩!這卻是為甚?」又思,公婆墳塋還未修哩!

  不由冷汗直冒,這等事居然也疏忽了,實是不孝。

  晚來說與洪謙:「我做你家媳婦也有些時日了,竟不曾與舅姑上炷香哩。且往常說要遷了墳塋來,怎地也沒動?」

  洪謙面上一冷:「入土為安,休要打攪亡人為是。至於……待我想上一想。」

  秀英道:「這還用想,我這便收拾處房兒來,請人寫了神主。」

  洪謙焦躁道:「這須不用你操心。」

  秀英道:「怎地不要我操心?玉姐往我家裡去,回來問我哩,說咱家怎地過年不拜祖先,卻要我怎生答?」

  偏洪謙不肯鬆口兒,弄得秀英好生詫異,又不好硬勸,轉托到蘇先生。如是這般一說,不料蘇先生捋須道:「聽他的,我且看他如何收場。」秀英幹瞪了眼,也不知如何是好。如今她是主母,戶主卻是洪謙,大事由丈夫決斷,她也作不了主張。

  新年便在秀英母女疑惑中到來。秀英暗禁了玉姐:「你爹自有道理,休要多嘴。」弄得玉姐狐疑看洪謙又看秀英。秀英卻沒功夫理會她這些,囑她:「州、縣兩處要請吃年酒,兩處娘子都囑帶你去,你與我老實坐著,再休要生事。」

  玉姐笑道:「娘只管放心,我何時出過紕漏了。」

  秀英冷笑,玉姐思及夏日裡那一場好鬧,臉上一紅。

  府君家酒席先開,總是男人在外,女人與孩子在內。府君娘子盛妝打扮了,來赴宴之人盡力將新置衣裳首飾妝扮上了,女人堆裡,真真珠光寶氣,一室生輝。

  女人們說些個首飾,又贊酈四姐首飾新鮮,明說酈四姐襯首飾,好看;暗贊這府君娘子賢良,於庶女亦上心。好話誰個不愛聽?府君娘一樂,便道:「誰家女孩兒不嬌養?就為著眼界高些兒,不致瞧上那等亂七八糟的臭小子。她穿金戴銀,又怎會看得上狗窩兒?」

  秀英原想「小孩子家,如何掌得這許多東西,倘叫人哄騙了,當如何是好?」聽縣令娘子如是說,也覺在理,晚間回來一思量,便漸次將林老安人所贈轉教玉姐來上手經營:「交新年,你從頭理起。」

  玉姐不知何故竟白得一注浮財,幾道母親中邪,直到臉上叫秀英捏了一把,方將信將疑收了去。秀英道:「休要亂與人,你紀家阿姐今年要出門子哩,你備件兒添妝來與她,先與我瞧,也好掌掌眼。」

  玉姐依言,出正月便央了秀英,許她帶李媽媽與小茶兒出去,往老金銀匠人那裡打造一對五蝠鐲子與娥姐,用的是銀。匠人手藝好,須等半月兒方得,取回來日,往稱上一稱,那匠人果沒扣甚銀屑。玉姐暗道下回還往他家打造首飾。

  翻看時,卻見鐲子內圈上還有小小一個陷坑兒,道:「不好了,有瑕疵,與他換去。」

  秀英拿來一看,笑道:「傻子,這是表記哩。但凡上好手藝人,做甚都好留個記號兒,識得是自家造的。咱家好些首飾上皆有。」便與玉姐說這些表記,不特是金銀匠人,連玉匠、制鏡等都好這般做,只是有些印記隱蔽不易察覺。又說:「凡有人家自好頃了金銀錁子,又有珍稀首飾的,也好使匠人打上自家記號。縱丟失,也好尋回。」

  玉姐回去翻看自己鐲子項圈兒等,果然那一等貴重的上頭都有記號兒。有些兒是匠人的,有些兒顯是自家特意做上去的。又有些得自林老安人的,上還有林家的記號。

  賞玩一回,想一想,又抽一金一銀兩個錁子,放於一個荷包裡。與鐲子放一處,只等與娥姐。

  不數日,三月,玉姐十歲生日未至,初一日紀主簿家送來喜帖,卻是娥姐初七日將嫁。李家孩子自京中而來,於江州完婚後,便攜妻入京。秀英等須去與娥姐添妝、吃喜酒。玉姐隨母親湊趣,也將鐲子與娥姐,引得街坊齊說她是個小大人兒。

  不幾日便是喜宴,眾人收拾停當往紀家吃喜酒,玉姐等卻是往陪新婦。玉姐抬眼看娥姐,臉兒擦得白白,兩腮使胭脂搽紅了,嘴唇兒也是血紅。險認不出她來,暗道這妝容實不甚美。

  素姐萬般不是,卻於這等女子妝容、吃食、服飾等頗有眼光,帶玉姐些時日,倒也令玉姐耳濡目染些兒。又有打新郎,玉姐年幼,不曾擔那執棒差使,卻於門前為難新郎,討了個紅包方放人進去。回家打開一看,卻是三百文鈔錢,暗道這李姐夫不大文也不小氣,中等人兒。

  那頭娥姐三朝回門,倒也滿面紅光。回門後便隨丈夫往京中去。江州臨運河,極是方便,秀英、洪謙等都與紀主簿做臉,或騎馬、或乘轎兒,都往送娥姐。眾人送至江邊,看他小夫妻上船,粗笨家什帶不了,勉強帶一張陪送架子床、兩隻裝細軟的箱子,餘皆留下,她婆婆與了二百銀子,往京中置辦。

  娥姐與何氏等抱頭痛哭一場,又說玉姐:「休要忘了我。」將一隻小銀匣子與玉姐做念想,玉姐將一塊玉佩贈與她,又想秀英之教導,悄塞與娥姐一荷包,與娥姐做私房。

  自惜別過,秀英回家歎一回,卻無暇惆悵——先是玉姐十歲生日,次又憂心金哥依舊金口難開。扳著金哥叫了無數聲「娘」方在六月間換回了一聲,喜得秀英親跑去向林老安人報喜。

  然樂不多時,洪謙又將下場考試。蘇先生的意思,洪謙還差著火候兒,洪謙卻思:「我又不要做學問,只要個出身罷了。僥幸中便中了,便不中,知道那裡頭是怎麼回事兒,下回也好有個數兒。」

  竟收拾了包袱籃子,往裡考試去了。數日後,面黃眼青地出來,洗過澡,扒兩口飯便睡。那頭秀英又急切抱佛腳,求遍神仙求保佑洪謙得中。斜對門之程宅內,素姐、林老安人早與菩薩求了無數人情,玉姐亦著急,不著急著,唯蘇先生一人而已。

  一月過後,發出榜來,程謙卻並不曾中。兩家上下許多人,便如叫抽了筋一般,做甚事都懶洋洋。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6-6-28 08:40 PM


第四十六章:青眼

  想洪謙此生,二十歲前便從沒用心讀過書,且最恨滿口仁義道德之輩,為此不知生了多少事端。二十歲上做了贅婿,便是絕了科考之路。他原就在這事上頭不甚用心,甚而至於對那一等讀聖賢書的人,也沒甚好評價。自打出了娘胎,洪謙就沒想過自己會有下場考試的一天,遑論考中。直到程老太公拐騙回來個蘇先生。

  洪謙從未想過程老太公對他還有這般期許,初覺於江州這地方好生照看老婆孩子,不拋妻棄子,也不敗家,便也算是個好人。然則女兒一年大似一年,總不好再叫她招贅。招贅也招不來甚樣好貨色,女兒家,因夫而顯貴,指點四方是一個說法兒,丈夫無能而不得不支撐家業,又是另一樣境遇了。是以洪謙也動過自家用心的念頭,只這一份上進,亦非科考,乃是用心經營,發家致富而已。

  哪料程老太公鐵了心腸,寧可死前改了契書,也要叫他早些試試下場?程老太公實與洪謙有恩,非特收留於他,更是耳濡目染,使知這世上真有那等不是假道學、又能通家事的男人。更兼有蘇先生在側,洪謙硬要賭上一口氣,這才有了溫書考試之舉。

  豈知這一考便做了秀才,眼見了許多好處,又以在這紅塵中打滾,知道沒個身份做事不便,便也動一動這念頭,倒不是非要做個官兒不可,卻是要有個出身,舉凡與人交際抑或是兒女說親,總要比那白身占個先兒。

  自中了秀才,洪謙心中不是不得意,雖有蘇先生說舉人試不同於秀才試,他也不甚放在心上,自以不求頭名,胡亂混個在榜卻是不難。哪知竟在舉人試上折戟。雖上口上說不甚在意,然這「輸贏」二字,一旦說出來了,便不能不上心。

  待榜出來,洪謙未中,他自家雖不如妻子等人那般沮喪,也是小有不快,甚而至於當面沉著,還依舊上街,又打發送了同中秀才的一位同年中了舉人的禮物,出去吃了一回酒,且未曾吃醉。回來卻順手捎了瓶酒,自在書房裡吃了一回寡酒,酒入愁腸,吃完便睡。待蘇正尋來,已是滿室酒氣。

  蘇先生自家也做過書房裡吃酒這等事,卻是與一、二知己,臨窗夜話,詩文下酒,好不風雅愜意。也曾醉過,那是「我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何曾似洪謙這般爛醉如泥?推開門兒,鼻子尚未動上一動,臉上先覺一股酒氣撲來。蘇先生走進幾步,見洪謙這借酒澆愁的頹喪樣兒,不由怒從心頭起。

  口上不認,洪謙終聽過他幾回教誨,蘇先生實見不得人這副沒志氣的蠢樣兒。未開言先冷笑數聲,門口兒站上一站,且待這滿室酒氣散去,再慢慢兒踱至洪謙面前。

  洪謙宿醉,本就頭疼,一聽蘇長貞這陰陽慢氣的笑聲,只覺兩太陽上一陣抽動,情知蘇長貞開口,必定沒有一句好話。且說這位蘇先生,教過天子、做過御史、當過考官、入過六部,餘者不論,單說憑一張口便將太子逼得要上吊,足見太子脾性之好,先生功力之高。且這做御史的,從來罵人是一把好手兒,想怎生罵便怎生罵,單只看他心情。想罵你十八代祖宗,便不會止罵到第十七代。想罵得斯文,便不會說得直白。想揭你的皮,便不會與你留餘地。

  晃晃悠悠自榻上爬起,彼時入秋,天氣微涼,關門尚不覺,蘇先生推門而入,外間涼氣一進來,洪謙清醒幾分。待室內濁氣散去少許,洪謙抽一抽鼻子,便聞到許久不曾聞過的酸腐之氣——確是難聞。

  瞇一瞇眼睛,洪謙面無表情,倚著隱囊,軟如一灘泥,端的是坐無坐相。

  蘇先生不看還好,一看之下也不冷笑了,足下一頓,道:「你好學武鄉侯,高眠臥不足,卻不知有無武鄉侯之能為?李白鬥酒詩百篇,張三只好鬥酒罵大街!學人醉酒,怎不學人作詩來?」

  洪謙只覺頭疼欲裂,原本當好生梳洗,換身乾淨衣裳,喝碗醒酒湯來,再享受嬌妻愛女之軟語安慰。眼下倒好,滿身酒臭、一件髒衣,口都不曾漱,又招一頓臭罵。偏生蘇先生雖不受他拜師之禮,卻實打實教了他這幾年,他委實不好似少年時那般一言不合便與人翻臉,只得黑面聽了。

  蘇先生卻一發不肯罷休:「這般懶惰,日上三竿猶不肯起,你要怎地?一次落第,便頹喪萎靡,你的志氣叫狗吃了麼?」他這幾年混跡市井,頗學不少俚語,倘有幸復返京師再做御史,不曉得又要有幾人遭殃了。

  洪謙終是在俗世打滾多年,不由動起腦筋來:既不好打蘇先生,又不想聽蘇先生嘮叨,便只有老實起身,收拾整齊,大不了再輕輕認一個錯,方好叫蘇先生閉了鳥嘴。真是上了年紀心軟了,但凡再年輕些兒,哪一個敢在他面前這般說教,不揍他個滿面開花兒,也要不管不問徑自丟下這只多嘴鳥兒。

  想明此節,洪謙便從榻上跳將下來,因宿醉,頭尚暈,眼前還黑了一黑,險些沒站穩。終是一揖到底,面容整肅:「受教了。」他自知與蘇先生這等所謂正人君子說話,你越說越錯,不如閉嘴,只管作出受教模樣兒來,他便能少說兩句。休要管他看不看得破,只消在他面前留意一二,他便也不會對你如何。

  洪謙雖不喜這蘇先生,卻也知道凡蘇先生所說乃是因為心中真是這般想,倒也不算是個「偽君子」。年紀漸長,心下對這等人物倒也存心分尊敬之心,卻不去作弄人家。

  蘇先生呆雖呆,卻不好哄,看洪謙這樣子,實不肯信他是真個一心向善。雖見他善待妻兒、看顧岳家,然蘇先生也不是那一等木頭人,於昔年于家之事、近年趙家之事,多少有些察覺,雖無實據,終覺洪謙有些心黑手狠。知他眼下能做到這等地步,也算是克制,便不再多罵,只說:「衣冠不整,成何體統?大好男兒,這般模樣兒出去,豈不令家人擔憂?」

  洪謙也默默忍著聽了,沒好說:不是你來,我早梳洗停當,又是好人一個了。你管得倒寬!

  卻說那頭秀英頭天便知洪謙宿在書房內,知他心情不好,也不敢十分來煩他,吩咐捧硯抱床被兒與洪謙蓋了,一早又令袁媽媽灶不熄火,熬了魚片粥兒,等洪謙起來吃。一早起來,洗臉時聽聞洪謙尚未起身,又叫燒好熱水等他起來好洗臉。不想等玉姐來過來吃早飯,洪謙還未到。

  秀英不免掛心:「你爹怕心裡不好受哩,這些時日怕是一直憋悶著,這一頓酒吃得悶在心裡,可要怎生發出來才好。」玉姐亦隨蘇先生學些醫藥,眼下只得些皮毛,卻也知道何謂「鬱結於心」,道:「不能夠罷?爹前幾日也還好來。」

  秀英皺眉道:「你小孩子家,哪知這些兒?不中總是不好。」

  玉姐看秀英也在發愁,出言寬慰道:「爹下場時,蘇先生曾與我說幾句考試的話哩,爹這樣,已不算坎坷。爹真有些不快,不如請蘇先生開解開解?他兩個雖是說話互酸著,倒彼此沒有惡意。」秀英一想,也是,便道:「也是,蘇先生這會也好吃飯哩,咱也快些吃了,往請蘇先生說一說。」

  母女兩個胡亂吃了一碗粥,收拾齊整了往尋蘇先生,不想蘇先生已去書房。秀英玉姐有心偷聽,又恐洪謙面上不好看,秀英便領玉姐且去溫書。玉姐讀書處在蘇先生院內,秀英與玉姐一道走,一道問:「你先生怎生說,你說與我聽。」

  玉姐笑道:「不消我說,娘難道便不知道了?單看這江州城,打從一下場,一路順著來的可有一、二?」

  將天下進士攏作一堆來揀看,自入場起,未經落第而自童生一路考成進士的,百者無二、三。時有人嘲笑「不第秀才」卻不知有多少人栽在秀才試上,能自童生而為秀才,已是不易。須知時人讀書,多是自幼童始,讀上十年書,尚年不及二十,便始考秀才,若順時,當年春天中秀才,秋天便是舉人試,再成了,次年春天便入京試一試可否做了進士,會試一過,官家便要親考進士。前後不過二年,彼時尚未嘗得過二十歲。然天下讀書人,年過三旬能得中個進士已算高才。四十得中猶不算太晚,至於皓首窮經者,亦不很少。洪謙年才三旬,初下場便得個秀才,實不算坎坷。

  秀英、玉姐在蘇先生院中課室等不多時,洪謙已換了新衣,重梳洗了,頭髮也梳得齊整,戴了巾兒,與蘇先生一處過來。秀英見他面上略鬱鬱,不免又擔心。因不便久留,秀英向蘇先生問一回好:「玉姐在我那吃罷飯,我送她來,沒見先生,便與她一處等,」又說洪謙,「這便等不及與先生論道?早飯吃過沒?」

  洪謙止胡亂喝杯茶,用了兩塊點心,胡亂一點頭:「吃過了。」

  秀英與玉姐使一眼色,玉姐點頭,知道要見事不妙便從中相勸。

  秀英自去看顧金哥,金哥初學說話,秀英因他說話晚,總怕他笨,得閒便抱他來教。蘇先生眼風掃處,便見這一對父女立在屋內,咳嗽一聲:「開始罷。」師生各歸其位。蘇先生先與玉姐講一篇功課,令自去抄誦。卻又不與洪謙說功課,只命:「先將字重新習來,不學會寫字,便休再入場。」

  玉姐正低頭抄寫,聞言抬頭,顧不得手中筆,問蘇先生:「我爹怎不會寫字哩?」

  蘇先生將眼一斜:「他這也算會寫字?」

  玉姐道:「比我寫得好多哩。」

  「他比你也大得好多哩。看似工整,實則不然,顯是少年時不曾用過功,如今臨時抱佛腳抱來的!」

  玉姐一皺鼻子,蘇先生卻不令她說話,反說起這科考試來:「人都說文無第一,多少落第者亦有真材實學,卻不知拿出來一比,總是有不足之處。便譬如眼下,有多少秀才能中舉人?不中的便不活了麼?為人當寵辱不驚,一驚一乍,能成甚事?」令洪謙先將那「不自棄」抄上百遍再說其他:「分明也有些韌性,怎地荒唐買醉?」

  玉姐道:「那考試還有謄抄的哩,也不耽誤……」她這卻是為父親而與蘇先生唱一唱反調兒。

  蘇先生冷笑道:「你懂甚?所謂謄抄,不過是防著有些兒小聰明的辦壞事兒罷了。我與你說過甚?吃不得苦、用不了功的,從來都不是好人!昔年有個寫狗爬字兒的,因字不好叫黜了去,果然是個賊!竟不練字,轉投了北地胡人,與那狼王籌劃,轉而南侵。似這等人,讀書便不肯走正道,做甚事能正?便是朝廷錄了他,也是收一奸佞而已。寫字於讀書中已是極容易之事了,只要肯下力氣,總能寫得似模似樣,這人連這一點尚不肯用心,可見是個愛投機取巧的。走且不穩,便要想跑,這般心性,做甚事能公正周到?」

  玉姐始知,這謄抄一事,非特事關科場舞弊,竟還有這等事來。再看洪謙,已低頭習練。蘇先生卻從洪謙腰上扯下錢袋來,往洪謙手上一掛:「戴著寫。」洪謙有錢,秀英倒不禁他銀錢事,這錢袋頗重,就這麼掛著習書。玉姐看一回,只覺自家胳膊也沉了起來。

  玉姐有心陪父親,每日便拿一小沙袋兒,也繫腕上練習。秀英知道了,急叫她解了來:「休要這般練,弄得兩條胳膊不一般粗細可怎生是好?」玉姐笑道:「每日家只使一隻手兒吃飯,也不見差別很大哩。」閒來無事,又使左手吃飯,弄得秀英哭笑不得。

  卻說洪謙因有女兒陪伴,且蘇先生雖諷刺,倒也真心教導。更因一次不第,犯了擰性兒,居然堅持著閉門讀書,也叫蘇先生暗中點了幾回頭。秀英又張羅各式飲食與他吃,且怕他悶了,又要攛掇他往泰豐樓裡訂席面,與些個秀才吃酒。

  洪謙一個沒應,只說:「從今日起便戒酒了。」

  秀英見他這般用功,一想他每日清晨起來,舞弄槍棒卻是不綴,倒好打熬身子,便不攔著。就是玉姐要陪她爹胡鬧,秀英也只作不見。然思洪謙讀書方是正事,玉姐讀書再多也做不了狀元,終要嫁人,須知曉家事,便攔玉姐,後半晌兒略溫習一下兒功課,便過來與她一處,看她理事。

  秀英眼下卻正有一件大事要辦:洪謙家內銀錢委實不多,秀英卻有一副好嫁妝,正要拿錢生錢。卻不知做甚生意為好。程家原有經紀買賣,然自程老太公去後便收了。如今待要重新開張,卻要頗費周張。且不說貨源,單是熟手可信之掌櫃夥計都要重尋了來。

  且與玉姐說:「做甚事,但凡銀錢能辦得了的,便不叫事。唯人最難!」秀英經紀買賣卻是一把好手,不數日,便尋了程家用得老了的人來。也有已往旁處謀生的,也有自家做小生意的,有幾個見老東家重開張,且說:「不再收,縱收,也留你們經營。」除開脫不了身的,倒一一都回了來。

  林老安人亦與玉姐一處鋪面,秀英又教玉姐各種經營之事。玉姐道:「娘,此事休要忙,咱家還有一事未辦哩。」秀英因問何事,玉姐道:「我還不知祖父祖母是何等樣人哩。縱爹說且看看,這等事體又豈能等?爹恐是覺曾做贅婿,不好迎父母,咱卻不可忘了。」

  母女兩個又商議,於洪宅內收拾出一處整潔小祠堂來,只等洪謙心情好時,與他說了,奉迎亡者骨殖牌位。那頭洪謙將家事交與妻女,見她二人收拾房捨,一想金哥已交兩歲,難道是與他收拾的?便不多問。金哥兩歲,秀英便是想再生一個,也是時候兒了。只洪謙眼下沒這個心情,只管想著要用心讀書,揣摩文章。

  收拾停當這些,天氣已涼。冬至日到,洪、程兩家復團湯圓,州府裡申氏卻使人送出餃子來。原來這申氏是南方人,酈玉堂卻循著北方習俗,好在這一日吃個餃子,申氏少不得依著他。

  秀英接了餃子,又封了兩陌錢與跑腿差役,且使小喜說:「府君娘子這般和氣,你們大冷天跑這些路,往各處送,實是生受了。」差役笑道:「左右都是在這城中,李大幾個才叫略哩,要往鄉下齊舉人那裡送。」小喜回來一學,秀英便知道,這是旁人都有的。畢竟也是個臉面,便叫廚下另一鍋煮了,與湯圓一道盛了端上桌兒來,又與娘家送了一碟四個,也叫嘗嘗鮮。

  蘇先生與洪謙兩個吃得痛快,秀英、玉姐看在眼裡,暗道日後可多做些兒與他兩個吃。秀英又悔,往年卻不嘗察覺洪謙愛吃這個。

  吃著餃子,秀英閒話道:「這府君娘子倒好是個周到人兒,許久未見她了。」洪謙道:「她有數著呢。」心中卻發狠,待我考上舉人,你自能見著她了。又想,這人前番似曾叫玉姐過去見的?宗室之內,這申氏持家也算得上不錯了。

  為人不能背後說人,冬至日過不消數日,江州下了場小雪,秀英竟又收到府君娘子之邀,邀她們母女去賞梅花兒。秀英不由道:「這卻是作怪。」她今也知,府君娘子眼中,自家怕也不是那等「貴客」,為何非年非節,忽而相邀?

  卻不知,申氏是聽了人言,方又起了心思的。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6-6-28 08:57 PM

本帖最後由 紀伯崙 於 2016-6-28 09:00 PM 編輯

第四十七章:猶豫

  申氏自來江州,風評極好。眾人漸也摸著府君的底細,這一位就是那廟裡的泥胎菩薩,看著好看,求來無用,哪一回有用了,也不定是不是他保佑的。鎮日裡受著香火供奉,也不見他有甚作為。反是申氏,自來江州,也往街上捨米捨粥,也往廟中添燈添油,她家六哥出行,一時不仔細碰壞了個貨郎的攤子,她聞說便使人送了錢作賠償。

  又有這江州城上下官員,自申氏來後,也是沒有疏忽,常與各家娘子閒話,她又有外地帶來的種種奇巧物事,又有新鮮樣子,且為宗室,時時與京中聯絡,又知京中新鮮事。滿江州再無一個說她不好。

  便是個樣樣都好的人,卻為兒女婚事犯上了愁。酈玉堂叫她一番連哄帶嚇,不敢再多造出庶子庶女來了,可已經生出來的,還得照樣兒撫養,還得給他們婚配。申氏又是個想要樣樣都好的人,未婚之子女卻有五男四女共是九人,如何配得好又配得巧,實令申氏為難。

  有錢之商戶她是不肯的,酈玉堂也不願,然窮困讀書之家她也瞧之不上,想來能將生活過成那般模樣,必有不如人處,如何能放心將兒女交與此等人手?故而申氏的眼睛總在殷實士紳讀書人家身上打轉兒,又與城中有功名的人家娘子相會。

  功名也有個講究,若你只有二十歲便中了舉人,與那等五十歲方中舉的,前途自是不可同日而語。這一家若是兒子自身是舉人,便比其父是舉人,更有盼頭。申氏眼裡,似洪謙這等三十做了秀才的,不上不下,難得頭回下場便中,未嘗不是個好的。然則結親總要占著一頭兒,才好放心將兒女託付。申氏自家便沒出有功名之人,卻勝在有家資。秀才功名略低,洪家又不是巨富,若洪謙能再進一步,申氏也不忌諱與洪家做親家。

  她曾見過玉姐,生得端莊整齊,家中女孩兒也都喜歡她,秀英雖直爽些,倒也不難相處。然不幸洪謙本次未中,申氏便將洪謙放了一放。且江州城畢竟是一處大城,內中非但有秀才,且有數位舉人,又有府、縣衙內之官員,家中亦有兒女,相較之下,這些人家兒更宜結親。

  然申氏心中又有些猶豫,常言道夫賢不如妻賢,子孝不如媳孝,同理可證,老子爭氣不算爭氣,兒子爭氣才是道理。英雄莫問出處,但凡孩子好,這門親便不算錯結。申氏一想玉姐那小模樣兒,初見時她幾要叫來抱上一抱,十分投眼緣兒。再想四姐、六姐都說她舉止得宜,懂得又多,還說讀書識字,能寫能算,又有些意動。

  要論模樣兒,論人品,申氏也覺配得上自家兒子,只是洪家家境小有不足。申氏會經營,又有豐厚嫁妝,洪家家業在她眼中雖不薄,卻也不厚。一時又想,這玉姐兒若是娶來做兒媳婦,也不見得不好。然而這做娘的,對親生兒子總要偏疼些兒,想玉姐之人才,配九哥倒也不壞,只可惜洪謙是秀才、家資又不甚豐富。若是配了比九哥長兩歲的八哥,又覺可惜。

  如是輾轉反側,四遠不近地吊著。

  似申氏這般為兒女相親的作態,大凡到了這個年紀的婦人都有,大家恰是同路人,處上幾回,但凡不是那麼粗笨到家的,誰個又不能隱察其意?

  江州城裡也有幾個見識高的人,自知並非所有宗室皆是風光,然則申氏這裡又有不同。且不說酈玉堂前後二妻嫁妝豐厚,便是申氏這般待前妻所出與庶出大度的人,也是難尋。更兼有她教導,酈府君家兒女,品性實是不錯。庶不庶出,且輪不到這些人來挑。無論配了哪一個,都不委屈。

  不少人便暗地裡互作了對頭。只為在申氏面前出頭露臉兒,與天家做個親戚。想要自家出頭兒,便有兩條道可走:其一乃是盡力早頭,其二乃是貶低對手。但有申氏打聽,便有那一等小心眼之人,要說旁人壞話。

  無巧不巧,這日申氏不幸提及玉姐:「倒好是個伶俐孩子。」回話之州府李主簿娘子,便歎道:「是哩,只可惜命不甚好。」申氏奇道:「我看她倒好有福相,且也錦衣玉食養大的模樣兒,如何說命不好來?」李娘子道:「這世間豈是衣食無憂便是有福的?她家事兒,我倒好知曉些兒,您道為何?止因著她家三番兩回更改戶籍,這姓兒換來又換去,縣中改完又要報到府裡,我家當家人恰做個主簿,是以知道。」

  申氏愈好好奇:「怎生說?」

  李娘子道:「娘子看這孩子是不是有些見識?那是她家將她作戶頭養的哩。她娘原姓程,是城裡程老秀才的外孫女兒,程老秀才養下一兒一女,兒女都中了舉人,卻在入京趕考路上一病死了,其時尚未娶親,程老秀才便止有一個閨女,沒奈何招了贅,又止生了一個閨女,這便是洪秀才娘子了。洪秀才原是他家贅婿哩,後來契滿,才攜妻歸的宗。他兩個生這姐兒時,還在程家,這姐兒原跟著程家的姓哩。次後歸宗,又改姓了洪。歸宗後洪秀才娘子才養下一個哥兒,洪秀才仁義,作主將這哥兒又叫姓了程。於今她家止有這一個姐兒,並無洪姓兄弟。可不要將她作男孩兒教養,樣樣養得出色?」

  申氏「哦」了一聲,更轉而問起江州過年風俗:「雖說都是過年,到底十里不同俗,不知這裡新年怎生過來?」

  李娘子便轉說江州之風俗。

  四姐、五姐兩個一處做針線,因新將至,吳王府之近枝親眷委實太多,旁人不說,這吳王與王妃、酈玉堂夫婦,又有她們叔伯、伯娘嬸娘等長輩,卻多少要有些針線孝敬的。富貴人家女孩兒針線,多是用在這些地方兒,並不需過於刻苦。然則四姐、五姐又不同,吳王府人口委實太多!

  雖因著人口多,王府住不下,除開世子,其餘成家子女皆由吳王作主,王妃主持了分出府去住,親戚畢竟是親戚,該奉與長輩的孝敬,卻是一絲兒也不能錯的。家中六姐、七姐尚年幼,止做些與祖父母便可,四姐、五姐年長,要做得便多,自冬至日起,便要動手,且要留上一月半月,預備著從江州往京中送的路。

  姐妹二人做一回針線,便有乳母媽媽來說:「娘子那裡客已走了,叫姐兒們過去呢。」四姐放下手中活計,問那媽媽:「今天來的是李娘子?說的甚?」那媽媽道:「老身不在那裡伺候,並不知曉。猛然間聽前頭伺候的人說,那李娘子說……」如此這般學了一回。

  五姐道:「打水來洗手,我們整衣去娘那裡。」

  到得申氏處,卻不見六姐、七姐,四姐、五姐互丟個眼色,向申氏問安,申氏一指下手圈椅道:「坐罷。今日做了多少?」四姐道:「再有半晌,與五嬸兒的便得了。」五姐道:「我也是。」申氏一點頭:「那便來得及,晚間便不要做了,點燈熬油兒的,眼睛都熬壞了。」

  四姐道:「娘今天見了李娘子,可有甚說道?」

  申氏皺眉道:「卻是為難。你們哥哥姐姐的婚事,我辦得倒好,卻不想到你們這裡,遇上難事。有一個,這江州城裡有個盛小郎,十三歲便中了秀才,今年才不過十四,家中卻不富貴是個鄉紳人家。若他能再進學,與你們姐妹倒好。只恨他祖父新喪,今年才周年,他父母斷無孝中操辦定親之理,你們卻等不得。若日後合宜,我許將他說與六姐,你們姐妹縱知道了,也心裡數兒,不好怨我。」

  四姐、五姐齊起身道:「娘是哪裡話?娘對我們甚樣兒,我們看到眼裡、記到心裡哩。」也自知委實等不得,一等二等,萬一祖父又有甚商戶要拉攏,哭且不及。

  申氏道:「你們明白事理兒便好,還有一件,你們見過兩回的洪秀才家女孩兒,如何?」四姐、五姐還記得玉姐,都說:「小小年紀,看著倒是個明白人兒。」四姐更多問一句:「她與九哥同年,比八哥小上兩歲,難道?這——」

  申氏將於李娘子處聽來之事一說,歎道:「但凡說親,是結兩姓之好,不過是家與人兩樣兒,總要圖上一條兒。家有二,一是功名官爵,二是家私。她爹是秀才,我倒不挑,你們外祖父連個秀才都不是哩。然家業卻略薄,這一條便不好。家這一條兒,她次著些。餘下只看人才。沒兄弟也不甚打緊,她母親也不個不能生的,想來她亦然。她那小模樣兒出挑,我看著也喜歡。光看著聰明也不夠,你們爹打從王府分出來,一個人便也撐不了這麼大家,何況你們兄弟與府裡更遠了一層?須得個能幹媳婦兒才好。若說她家原是女戶,她又做了這麼些年獨女,有好教養,我真是動了心了。只要她人才好、本事好,管她爹是不是秀才,家中又有多少家資,我都想定下來哩。」

  四姐、五姐不意申氏居然有這等突出奇想,五姐道:「這女戶人家……」

  申氏道:「你懂甚?這樣才好,這等人家,只要沒叫人治死,就是有大能耐。只是我還不知這個姐兒能耐如何……」

  四姐道:「既這般,便多走動,多打聽,單叫來細細品察便是。我們也喜歡她,合意了,我們再沒不歡喜的。」

  申氏斥道:「我這幾個月來見這些人,你道人家是傻子?有腦子的怕不都猜到了!你還道自家高深莫測,人不知曉哩?不過是看這裡是州府,人都陪你作戲耍哩。看這些人,說旁人壞話的,一力說自家孩子好話的,還能看不出來?單尋了哪一個來,豈不為她惹事?成了便好,若不成,留下這姐兒豈不難堪?」

  四姐訥訥。

  申氏道:「這等瞻前不顧後兒,不管旁人死活的事兒做得多了,既招人怨,也傷陰德,不定何時便有報應。你們做事兒,也須謹記,不可如此。」

  四姐、五姐起身領訓。四姐更生一計:「將年底哩,娘又好見這些人兒,我與五姐多與她說話罷哩,娘只管看著聽著。要我等問她甚麼話,娘預先說與我們。這樣既知曉了,又不顯眼兒。」

  申氏一合掌:「這樣倒好。」

  世人再想不到,正經人家聽著便繞道走、不欲與之說親的女戶人家,到了申氏這裡,卻是兒媳之上選。

  玉姐尚不知李娘子一席談,她又重入了申氏眼中。她正看秀英要做買賣,便把平日裡胡亂看來的書說了出來:「勞作立身,其利十倍;珠玉無價,其利百倍;謀國之利,萬世不竭。」

  秀英自是聽得懂,白了玉姐一眼,道:「又作怪來!勞作立身,哪裡能得十倍之利?珠玉無價,何來這許多本錢賺百倍之利?去去……」

  玉姐笑道:「何如屯積奇貨?這地界兒,南來北往商客又多,原就有屯貨倉棧,幹的就是個互通有無的營生哩。」

  秀英道:「你又知道了?你卻不知,這南北商道,皆是有主兒的,哪條道兒上誰個做熟了的,旁人尋常難插得下手哩。且這南來北往,你道好走?一路上又有官人抽稅、又有強人剪徑,路是拿錢買出來的哩。還要心腹人等跟押,方能放心,咱家哪能這樣幹?」

  玉姐皺眉:「那娘說要怎生辦?」

  秀英道:「還是原先太公在時,咱家做過針線買賣,本錢少,又容易看。」

  玉姐大為掃興,秀英道:「你休要小看了這買賣,哪家能少了這些?薄利多銷,買賣便能做得大,出息便多。運氣好時,有胡商路過,咱家鋪面大,常往這裡買許多針,轉回藩邦賣錢。」玉姐沒奈何,只得交出百兩銀子,與秀英放作一處,預先向鐵匠處下了定金,使他做了針來。又使人收線去。只等新年收了鋪子,開那針線店。

  母女兩個興沖沖,正要大幹一場,不料又受邀去州府做客。

  這一日,又是花團錦簇,濟濟一堂。玉姐忽覺奇特,上回來時,六姐與她說話,這一回卻是四姐、五姐搶先與她交談。四姐道:「我許久不見你了,近來忙甚?」玉姐不好說經營之事,只說:「在家相幫我娘看家。」

  五姐問她:「聽說你夏日裡往鄉間去了,都有甚好玩的?」

  玉姐道:「我也不曾走太遠,只看他們澆田辛苦。」

  她們說話間,有父親新做了舉人的曾舉人家女兒道:「好好兒的,你們又說這些俗事。」說罷一撇嘴兒,又咬著帕子笑。她父親考了三次,今番終於做了舉人。申氏也曾喚她來玩耍,次後沒了消息,原先要說親來,待其父中舉,申氏又多邀她兩回,她自家也頗得意。

  玉姐看她這樣兒,也一撇嘴兒:「大俗也是大雅,聖人亦崇管仲。」

  曾大姐兒一愣,她父親雖是舉人,她自己卻不喜這聖賢書,專好些詩詞,故並不知其中典故。酈四姐與酈五姐卻是知道的,相顧一笑,暗道這洪家大姐兒俗也說得、雅也說得,年歲不大,卻好生周到。眼見人多,兩人記得申氏所言,便不好令玉姐更招人眼,心道,有這一問一答,餘下便無須多問,也知其稟性了。

  只待曾大姐兒說:「俗便是雅,黑白分明,又甚好混同的?」四姐便道:「知道你好這個,還不與我看這紅梅風骨去?」

  待客散去,回去申氏。申氏娘家業大,又崇讀書人,倒是讀過幾年書,自嫁與酈玉堂,這丈夫又好這個,少不得硬著頭皮,一頭管家,一頭再讀書,免得與丈夫無話可談。聽了女兒回復,也笑道:「這個卻是好!」愈發留心,又將曾大姐兒名字從心中劃去,縱是庶子,申氏也不想他娶這等媳婦。

  玉姐回家,如是這般一說,又引洪謙冷笑。秀英忙將話掩了,又說起收拾鋪子等事來:「好叫程實兩口子出面兒,用原先的掌櫃,進貨也是原路兒。」洪謙道:「也好。」秀英道:「要能再遇上回胡商,得賺好大一筆。」洪謙道:「那胡商也要賺好大一筆,咱這裡做針得法,不費大事,他那裡學不會這等法子,一包針在這裡十兩買來,回他那裡,得賣數百金哩。」

  秀英道:「有這等事?」

  玉姐道:「無利不早起,萬里迢迢,只帶包針,不夠這路費,他怎會販賣?」

  洪謙贊許一點頭兒。秀英跌足道:「大好財路,」又說,「也罷,咱門路也不熟,卻做不得。做不得,便不是咱該得的,我只開這針線店罷。」說得洪謙一笑,這娘子無論脾氣如何,近年來卻是懂事不少,克制得住自己。

  玉姐不曾見過胡商,只近幾日聽著提起,一時開心,上課後便纏問蘇先生:「四海之外是怎生模樣?那裡風物如何?聞說海外有處產好寶石珍珠?又有產名貴香料之地?往來販賣,利潤豐厚,可是真的?」一氣問個不住。

  惹得蘇先生氣惱,怒道:「那些個蠻夷!統統是賊!口上說得好聽,暗地裡銀也偷運、銅也偷運,甚都想要!」玉姐愕然,道:「這又是甚典故?」見蘇先生氣得急了,忙親斟一盞茶來,奉與蘇先生。

  蘇先生喝一口茶,略消消氣,與玉姐講道:「國家本缺銀、銅,每鑄好了銅錢,便有海外商人,悄悄藏到船上偷運出去,國家之錢便愈少。」

  玉姐便問:「他們偷錢?從何處偷來?」

  蘇先生道:「也不算偷,他們在這裡況了銅錢。」

  「那便是尋常買賣,先生為何生氣?」

  蘇先生說到興頭兒上,便將這國家經濟一事,深入淺出說與玉姐聽。總是那銅錢與白銀外流,市面上銀錢既小,百姓買賣不便,國家抽稅,許多亦以銀錢結算,並不收實物。玉姐聽了一陣兒道:「先生,我知道了,便如我在這裡,老安人在那頭,凡有事,使小茶兒去傳話兒,如今有人將小茶兒偷走,我有事,只好自家去尋老安人。費時又費力。」

  蘇先生道:「聽來奇怪,卻也……似有些道理,」又大說蠻夷之不好處,「休叫他們哄了去,他們精明著哩。總想占些兒便宜,說是遣使來朝賀,總要帶許多商人……有一處藩國,連染布都不會,來見鮮艷布匹、絨線都要搶了買去高價賣了……還有一處藩國,總想來偷窺學強弩之造法……故而這等胡商來天朝,必要往有司登記,又要有文書過所等……且不許他們亂走。」

  玉姐雲裡霧裡聽著,有不明白處,只強記了,慢慢回味,是所謂「書讀百遍,其意自現」。忽聽蘇先生說到藩國之事,猛然想起,他那處無鮮艷活計,我這裡卻有。何不收了彩布彩線,轉賣與他們,也好收些差價?

  她想得簡單,便去與秀英說。秀英道:「你知胡商何時來?從這裡到京裡,且未必能說定幾日往返,何況海外?海上風浪大,常來往之胡商都未必有准信哩。你白收了來,占許多銀錢,那頭人不來,又或來了,人又去有往來的鋪裡買布,你又怎生是好?」

  玉姐笑嘻嘻道:「謀國之利,萬世不竭。」

  秀英嗔道:「你又作怪,你有何本事與那藩邦一國做買賣?」

  玉姐道:「誰個要與一國做買賣了?聽蘇先生說來,胡商往來,必得往衙裡勘驗文憑,咱或與嬸子那裡說好,或想旁的法兒,好知道有這人來。又預先備下了,價錢公道,怎會沒有人肯買?」

  秀英道:「你倒好有主意!叫你讀書,你與先生歪纏胡商買賣去了?先生忙哩,你爹讀書用他都用不過來!」玉姐一吐舌頭兒,拎著裙子便退了出去。

  這等大事,秀英須與洪謙商議,如此這般一說:「玉姐倒有主意,人小鬼大,也不知像了誰。」洪謙道:「你便不要,便叫她像我罷咧。也不須尋主簿娘子,你只問府君娘子去,她家缺著錢哩!叫程實家的陪著你去,只說她求了你,請你引見。也請他家也出個人一道合夥做買賣,也不用他枉法,只與你一個消息,又非軍國大事,必是可行的。」

  秀英道:「我便試上一試。」

  果然趁年前四處走動,攜了程實娘子田氏,往求申氏,如此這般一說,申氏不免意動。這是慣例,主人家要做經紀,只管拿家僕說事,免得叫人說「與民爭利」。申氏看秀英也是個能幹女子,言語間又親切幾分。兩人說定,開春便辦此事。申氏又拿私房一千兩銀子出來做本錢,也托作是陪房本錢,兩家議定,得利平分。申氏處只管告說來了何樣胡商,其餘一應接洽、進貨之事皆由田氏來辦。

  秀英原欲與申氏六分利,申氏十分不肯,必要對半來分。事便定下,兩家走動漸多。不料天意弄人,還未過年,秀英攜玉姐往來見申氏,卻聽一消息,卻是有一胡商新至。申氏這裡使人微探其意,知曉想買些繡品。便問秀英:「他那裡卻指定要繡幾樣花兒,可有?」

  秀英搖頭:「原定的年後開張,眼前如何得有?」申氏也惋惜。兩人歎一回,秀英告辭,玉姐亦自四姐處出來,與母親歸家。因見秀英皺眉,玉姐便問:「娘有為難事兒?說與我聽,雖解不得憂,有個人聽,心裡也好過些兒。」秀英叫她逗得一樂:「也不是甚大事。」一長一短說了。

  玉姐道:「咱趕緊回去,尋府君娘子,這事並不難。」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6-6-28 09:06 PM


第四十八章:識珠

  話說秀英、玉姐母女兩個出了州府,玉姐因秀英面有愁色,哄母親說了難處,竟說:「此事不難。」

  秀英雖知女兒聰慧,此時卻是不敢胡亂應了她,先問她:「如何不難?只單憑你一句話,我卻不能胡亂應了的,何況還要尋府君娘子說話?」

  玉姐道:「娘不是說過,咱家先時這針線鋪子有許多人來買針線的?既有這許多人買,便是這城中有許多人會做。往常做了這許多年,且又聽程實來回,印了許多招貼,想已有許多人知曉。這城裡最不缺便是繡娘不是?既是積年做的針線買賣,想來掌櫃也曉得哪個手藝好。今咱家堆有針線又有絹布,把些兒與繡娘,使她們做,咱們只付工錢。又有現成的式樣,發下料子去,或一月或半月結了。按件兒把錢與她們,又不用她們出料,豈不便宜?」

  秀英一想,這倒是個好法子,且妙在並不需立時收拾鋪面出來。只需一處潔淨屋捨存放繡品即可。忽又道:「啊也!卻才與府君子說了,恐她要使人去回絕了那胡商。這樣還算好的,要是她再尋了別個去,咱們豈不要眼看著了?」秀英眼裡,洪、程兩家眼下並不缺錢,程家不消說,便是洪家也有她的嫁妝,然則洪謙手上銀錢有限,夫婦二人且年輕,日後再養下二、三個孩子來,手頭必然吃緊,須得趁著年輕,多攢些家業方好。

  且秀英心中還有一個想頭,她那素未謀面的親舅便是死在趕考路上的,待洪謙中了舉人,再要上京,秀英便想與他好生打點一番。想當初舅父上京,家中未必沒有使心腹家人好生陪護,人尚且去了。洪謙此行,秀英便要愈發在意,買舟不說,飲食也要精緻,頂好還要能尋個醫術老道的郎中跟隨。又有聽申氏說京中米價騰貴、租房而居亦不便宜,樣樣都要錢,不免將這生意看得緊些兒。

  玉姐聽母親這般說,便道:「那咱快些兒轉回去,如何?」秀英想了一想,這事並無紕漏,縱有,也可與府君娘子商議一二。先時雖不曾做過這些個,然也不是沒有先例。或有街坊手藝好些,便有左鄰右舍央她做,或酬以酒食、或與些兒銀錢謝禮,實有代做的。

  想了一回,便命調轉了轎兒,再去見申氏。

  這頭申氏也在惋惜,想想年關將近,雖則江州富庶,底下也時有孝敬,酈玉堂畢竟不是貪官,申氏也不是那等苛刻壓搾之人,且將來不夠一年,所得好處也是有限。

  京中吳王府卻須有孝敬,還要為兒女婚嫁攢下銀錢,京中業信,酈玉堂長子媳婦又為酈家再添一個哥兒,出嫁的長女也有孕在身。申氏如今內孫、外孫已有七、八個,雖不是子女,然日後成長、婚嫁,少不得也要有些貼補。酈玉堂又看中一幅字兒,說是前太傅蘇長貞的真跡,也不知是怎地流落到江州來的,主人家要價五百兩,酈玉堂已使人往賬上支了銀子去。又有新年衣衫、女人頭面、男人靴帽,又是好大一筆花銷。

  申氏與其亡姐,也算是善經營,然則有這些花銷在,二、三十年來,實無多少餘錢能添產業,添來產業,也多半與了女兒作陪嫁。好容易洪秀才娘子有這一主意,申氏也歡喜,卻不想胡商來得這般急,年前一大注銀子如此從眼前飛走。雖念著「不該是我的」,心下實是惋惜。

  忽聽得秀英又轉回,申氏道:「卻不知她是為了何事?請進罷。」肚裡卻想,必是急事了,否則何以如此匆忙?不想秀英帶了個好消息與她。

  卻才秀英來時攜著玉姐,申氏命女兒與玉姐一道去說話,自與秀英商談正事。秀英復返,依舊攜了玉姐,酈氏姐妹卻又不在跟前,復回去做針線了,玉姐便留在跟前。

  申氏笑道:「可是捨不得我?」秀英亦笑:「正是哩。」

  兩人說笑畢,秀英便說起正事來:「方才說的那事,娘子可使人回了那胡商?」申氏不動聲色道:「回又怎地?不回又怎地?妹子回來可是為了此事?想事有的說道?」秀英點頭道:「是哩。」當即略隱去了玉姐的名字,止如此這般一說。申氏聽來,也覺可行,卻說:「只恐時間太緊。」

  秀英一看玉姐,申氏見狀,亦凝眉看她,玉姐小臉兒一皺,想了一想,她也無甚把握。從來見過玉姐的人都說她聰明,然她如今也有十歲,縱有先生教導知曉許多道理,經過見過的也不太多,並不曾親自打理過經紀營生,內中門道並不清醒,許多事兒只是自家「想當然耳」。她卻有一條好處,凡無把握之事,絕不硬包硬攬。

  秀英見些情況,便知申氏似已疑到玉姐身上。她如今改了主意,女孩兒家叫人知道了太厲害也不是好事兒,但有人知道她閨女聰明靈巧賢惠便好,這等大出風頭之事,實不好弄得滿城風雨。然申氏既已看出,她也只得含糊著透一兩句實情,總不好叫府君娘子猜疑,反易生事。便說:「回去路上,這丫頭見我憂愁,就胡亂說這城裡有的是繡娘,只可惜不好拿來使。」

  申氏又看玉姐,且笑:「你這姐兒好生聰慧。」

  玉姐起身道:「娘子過獎了,我不過胡亂一猜。年前我娘教我些家務事兒,因家裡有倉,他們有租了去囤著貨。江州原就是這樣一個地方。南來北往地轉,與天朝藩邦地轉,繡娘胡商地轉,難道不是一個道理?又不是運銅鐵與他們。」

  申氏笑道:「藥人的不吃,違法的不幹。除此之外,各依本事。是這個理兒。」心道,我原怕姐小小年紀過於聰明瞭,以至仗著聰明沒了顧忌,似這般,縱再聰明,也不好沾染,眼下看來她倒是知道好歹,不致惹禍。心中更是取中玉姐,只是心思電轉,不知要如何下手才好。若說與八哥,夠夠的了。然申氏看她那俏模樣兒,又萬分不捨。若說與親兒子九哥,申氏又想再多看她兩眼才好下決心。

  也合該是她兩個投緣兒,玉姐聽申氏這般說,大有知己之感,這道理她心中明白,只說不出這般直白貼切的話來。申氏見她一句話便聽得小臉兒紅撲,大眼睛閃亮,心頭也是舒坦,誰不樂意別人喜歡聽自己說話呢?不由又加了一句問玉姐:「姐兒說是不是?」

  玉姐笑道:「是哩是哩。這城裡,我家算是衣食無憂的了,卻還有些人家為過年愁哩,聽說他們家也沒甚田地,全靠做工過活,娘子與我娘有心幫襯她們自食其力,比與她們柴米還實在哩。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兩處便宜,再好不過。」

  她聲音柔脆,又會說官話,說得又極中聽,申氏聽入耳內,說不出的舒服。暗道,若說與八哥,未免可惜了,人家養這般女孩兒,恐不想與八哥。雖是親疏有別,申氏總是力圖一碗水端平,對親生的固然好,對非己所出也是不差,然畢竟嫡庶有別,八哥媳婦是不宜強過九哥媳婦的。

  申氏既這般想,不免又看玉姐,單憑這模樣兒、這份機靈,縱放到京裡,也不比人差了,若做了八哥媳婦,恐不相宜,若與九哥……申氏看玉姐不同。只因九哥雖是自己所出,又是嫡子,終究年紀最小,若先將九哥事定,四姐、五哥等事又不免要耽誤一二,卻是不美。只好著緊將四姐、五姐說了人家,免得叫京中亂點了鴛鴦譜。這玉姐還小,多看個一年半載,也還等得。

  當下更是和氣,又與玉姐說話,且朝秀英贊道:「你家這姐兒,生得好、人也伶俐,真真是占了天地靈氣的。」

  秀英笑道:「如何比得府上姐兒?不過是因只養了她一個,甚樣好物件都堆與她,生堆出來的罷哩。」

  申氏道:「誰個養孩子不是這般堆出來的?有些人家想堆還堆不起來哩。」說得秀英與玉姐俱低頭輕笑,申氏看玉姐半邊側臉,真是笑起來也可愛,想說:「這般標緻,不知哪個有福氣的得了去。」因玉姐在側,此言恐覺孟浪,便強忍了,只等下回獨個兒與秀英見面,再微露其意。轉與秀英說起胡商之事來,因玉姐也在一旁聽著,申氏也問她。

  玉姐道:「我都沒見過,只跟著長輩看看罷咧。針線絹布都是現成兒的,好繡娘掌櫃他們也識得,交與下人辦就是。胡商那裡有府上管事,我們只管便得。」申氏又與秀英商定:「虧得我還沒使人與那胡商說去,事便押上一押,我叫胡二領你那裡掌櫃先去見人,定了樣子。你那裡尋了繡娘來。」秀英應了。

  申氏又將頭上一把銀梳子下來與玉姐:「往日常見,因人多,總忘了與你見面禮兒,這個是今年新下來的內造的樣子,勝在精緻。」玉姐看一眼秀英,見她點頭了,方盈盈一拜,謝而後收。

  秀英看在府中呆了許久,極有眼色便要告辭。申氏也不攔著,只說:「得空常來,往後你少不得與我打官司哩。」

  秀英母女沒了後顧之憂,回家自去整頓家務。玉姐經的少,真個如她自己所說,只在一旁看著。秀英懂的多,又是尋來掌櫃管事,又是佈置安排。

  江州繡娘最是易尋。江州城裡人,也是如玉姐所說,除開些在鄉間有田的財主,餘者皆時無地之輩,或與人幫傭、或只守著一間小鋪、又或只好把自家房兒賃出幾間兒出去收鋪,餘者便是做些零工度日。江州臨運河,又有無數人往碼頭扛活。許多繡娘家亦然,男人往外扛活,女人便接了繡活來做。程老太公在日,便以忠厚長者著稱,繡娘們聞說是他家買賣,也都樂得接這生意。

  一方上好繡帕,針線、絹帕、工錢,統共不過一陌錢,賣與胡商要價便是一兩,胡商也肯買。胡商自家收,固不須這些本錢,卻難收得這般又多又齊整的,又要花錢雇人手來四下串連,不定何時得以湊齊,花樣也不由他來定。眼下且是府君作保,東西又多又好,販回去也能賣得上好價錢。胡商將這繡帕販賣歸國,一方帕子貴的賣至五兩,也有人買,便宜也能賣個二兩。又聽秀英處有針,實是暴利,縱秀英大著膽子將價提上幾倍,他尚可賺上百金,再劃算不過。且聽聞可訂貨,又要訂各式繡屏,這等運回去,更是暴利。

  玉姐從旁看來,又用心揣摩,學了不少。秀英一是想女兒懂些家計,又思如今玉姐已是秀才家姐兒,且洪謙前程尚未可知,不可如她年輕時那般拋頭露面,刻意提點玉姐:「你知道便是了,可見他們,也要到我身後來,男女有別。日後要出門兒,也要乘頂轎兒,或戴帷帽兒,或頂個蓋頭。」

  玉姐道:「娘,我曉事兒,才不胡亂鬧呢。以前年紀小,也是有爹、有先生帶著才出去的。」玉姐頗惜命,也是因打出娘胎,家人便護著她,當她是眼珠子,她也知自己出不得意外。久而久之,便養成這等毛病,也不知是好是壞了。

  秀英瞇起眼來撥一回算盤珠兒,一通辟啪響後,呼出一口氣來:「只止一件,手上便能鬆快不少。兌出錢來,要往鄉下再買幾畝田方好。餘下皆攢下與你爹做盤纏。明年還有這等事,再留一半做盤纏。錢總不嫌多。」另一半,便是她為玉姐攢嫁妝了。雖有林老安人所贈財物,玉姐終是自己親女,總要自家備嫁才好。

  分派停當,秀英又喚了田氏來,命她去見申氏那裡胡二家娘子,借她兩個之口,將事說與申氏聽。既成了買賣,又顯得兩處主母手不沾利。秀英只在年前年後,州府設宴時,攜女兒同往,與申氏話些家常。

  然這等事,只消做下,如何瞞得了明眼人?雖有些讀書人迂腐,並不往這上頭想,卻有些商戶知道厲害,見洪秀才娘子與府君娘子一道賺這個錢,也只好在背後嘀咕一聲,歎一句:「早知如此……」卻也不敢橫生枝節。

  年前秀英便收了數百方帕,又將申氏拿來的本錢退了,只與申氏幹股。申氏既存了與秀英交好的心思,便十分不肯占秀英便宜。秀英說:「非有娘子的消息,也做不成這筆買賣。」申氏便說:「我又招不來這許多好繡娘,也做不成這個。」兩人互相推讓,末了,秀英見申氏也是誠心,便道:「實用不得這許多,一總兒也花不了幾百銀子。」申氏道:「那便存著,再有人,我還說與你。」

  兩處都是明白人,只要兩處有心,誠心聯手,便能處得下去。這一年過得甚是舒坦。秀英每算一回賬,總能賺上數百兩銀子,連玉姐也好分與她二百兩。秀英心頭大快。

  玉姐卻又有心事,家中小祠堂攢造一新,內裡卻依舊空空。這不是道理!玉姐先悄悄尋了秀英,彼時秀英正在看金哥在屋裡搖搖擺擺地跑,看了玉姐來,金哥撲到她腿上,抓著她裙子不鬆手:「大姐姐~」他說話晚,吐字倒清楚。

  玉姐彎腰將他抱起,掂了掂:「你又胖了!小胖墩兒,真結實!」

  金哥咯咯地笑著,抱著玉姐的脖子不撒手兒。玉姐抱他到秀英處,秀英接了來:「怪沉的,你又抱他,叫他走走,他總不好動,難得肯走哩。」玉姐道:「現下又不肯走了,我抱著罷。我有話與娘說哩。」秀英因問何事,玉姐道:「過年哩,咱家祠堂還空來。」

  秀英道:「你爹自家不提……也罷,我與他說罷。我總覺不對勁兒,莫不是你阿公、阿婆之事別有隱情?否則何以不說?往年入贅不好說也罷了,如今這……我須問他一聲兒,你且休要宣揚。」

  玉姐道:「我曉得輕重,娘也說說爹,不好不拜哩。爹如今也做秀才了,過二年又要做舉人、進士,說出去這樣不成話,恐有御史參個德行有失便不好。」秀英道:「這是正理,平頭百姓家裡,但有些兒講究,也要有個說道,不然也有人嚼舌頭。」玉姐道:「長輩們事,我女孩兒家不好多嘴,娘便說與爹聽。」秀英道:「我知道哩。」

  玉姐復抱金哥與他說話,且教他背詩,先背那首「床前明月光」,一句句說,金哥一句句學。背了半晌,金哥終念會了這四句。秀英見了歡喜,晚間抱了金哥來背與洪謙聽,且說:「玉姐教金哥背來,你哩?也思故鄉否?兒女都老大了,也不知祖父母名諱,玉姐一年大似一年,說親時,親家那裡問起,也不好回話哩。」

  洪謙臉上一暗:「待我想想。」接過金哥,叫他接著背。金哥再背一遍,便不肯多背。洪謙無奈,捏著他的臉兒道:「個強種,倒像你老子我!」抬頭對秀英道:「我親寫了罷。」自寫了牌位來,擺於祠堂內。

  蘇先生聞說,卻不好闖入人家祠內觀看,抓耳撓腮、十分好奇,卻又不好問。鎮日裡只拿眼睛看洪謙,洪謙也不理會,只管四下交際,又陪蘇先生吃一回酒。玉姐卻是甚忙,一頭要陪秀英見一回申氏,眾人知洪家與府君那裡有生意牽連,也覺尋常。她卻又要往伴林老安人與素姐,素姐如今越發不肯出門,只把自己鎖在小佛堂內,生怕有鬼捉了她去。

  又因與申氏見得多了,待要過年,玉姐免不得做了兩樣針線以贈。玉姐針線是素姐指點,素姐平日無事,於此上頭甚是用心,玉姐手筆雖嫩,卻是奇思,花樣兒也好看。贈與申氏之抹額,次日她便戴上了,又與玉姐一雙明珠。玉姐開匣看時,竟是渾圓一對黑珍珠,不由驚道:「這個少見哩,可是珍奇。」

  申氏道:「原是那胡商孝敬,我總要與人兩分情面,餘者未取,只拿了幾顆珠子。這一對兒倒好一樣大小,正好與你玩。」秀英道:「太貴重了。」申氏道:「值甚麼?我與玉姐兒娘兒兩個投緣兒哩。」

  兩下歡喜,到得年後,秀英又取這一筆紅利與申氏,兩人五五分賬。竟足有千兩賺頭,自家並不費甚太多本錢,連鋪子也不須占,只要有人驗看繡帕有無紕漏而已。

  胡商見繡帕繡得整齊,又可自定了樣子使人做來,倍覺痛快,又加訂了些。他是攜金而來,一兩金抵十兩銀,十六兩是一斤,帶上數只小皮匣裝金,統共百餘斤沉。金子原就是份量沉,看著小,攜帶也方便。便以赤金買貨,繡帕輕巧,攜帶也方便,實是往來販賣之佳品。

  申氏與秀英兩個嘗到甜頭,皆欲將與胡商之交易長久做下去。胡商這裡,有官員庇佑,又不欺壓於他,收貨既好,也覺可靠,臨行前與程實有約:「來年還來買。」

  那頭秀英卻又起意,專一收那等繡品,或是扇兒、或是帕子、又或屏風一類,但有訂貨,這裡便接了。卻把絹綢、針線與繡娘,鋪裡出料子,繡娘出工,秀英付與工錢,再轉販賣。漸漸地,非止做這針線鋪一樣,亦兼開個繡坊,卻無須養活繡娘,只把出工錢來即可,故而也無須租個院兒好與繡娘做工,只有個門面便得。[1]

  到得三月裡,玉姐十一歲生日前,兩處鋪子便已見利。這一日,家中擺桌生日酒,與玉姐慶生,林老安人、素姐、蘇先生都來了,正熱鬧時,程實使個小兒來說:「門首有人遞帖兒來哩。」

  秀英奇道:「是什麼人?」

  洪謙把帖兒打開一看,笑道:「是盛小秀才,他闔家又遷回來居住,在東街那裡賃了房兒,不日要來登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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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眼熟吧,這其實是資本出現的原始形態。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6-6-28 09:13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6-7-7 01:00 AM 編輯

第四十九章:九哥

  卻說玉姐生日這天,洪宅正吃酒,門上卻有舊時鄉居時頗有些緣份的盛小秀才使人遞了帖兒來,道是盛家闔家又遷回江州城內居住,不日要來登門拜訪。素姐聽這消息,滿面不自在,幾乎連凳兒也要坐不住。兩處結緣,皆因她要投河。細究投河緣由,卻是素姐又辦了錯事,牽住線頭兒卻扯出一串兒粽子,皆是因她之過,素姐便坐不住。

  幸爾今日盛小秀才人並不曾來,素姐才未立時羞愧走避。旁人卻早將她的尷尬事拋開。素姐此人,平生心眼不壞,卻少,辦過的尷尬事兒大小也有幾十樁,眾人早經見怪不怪了。

  林老安人只管逗金哥說話,見洪謙拿筷子蘸了酒餵金哥,忙說:「他小孩子家,吃醉了也不得了。小孩兒聽不懂人話,發起酒瘋來比成人還狠哩。」洪謙訕訕放下筷子,不想金哥吃那果酒上了癮,竟自家伸出手去抓。洪謙始覺不好,他眼睛裡,男子漢須得會吃酒,然小小年紀就這般好酒,委實不妥,順手收了酒盅兒,一仰脖兒,灌了。金哥仰著頭兒,眼見他親爹沖他亮了杯底兒,一滴也不曾剩與他,將臉一皺,幾將親爹作後爹。

  玉姐看了發笑,抖抖索索,拿起碗酪來,一勺一勺餵他。

  秀英只管想著盛小秀才少年得意,復把眼睛往玉姐身上一瞧,心思又活絡起來。蘇先生與洪謙言語裡都說盛小秀才人才不壞,蘇先生尤盛贊,洪謙說他雖溫吞,心眼兒卻不壞,人品也能看……玉姐生日一過,便是十一,必得留心查訪婆家了。

  這盛小秀才人才好,家中人口也是簡單,祖父已逝,止有一祖母、父母、一弟、一妹而已。鄉下有宅有田,盛小秀才前程看著也好,待孝滿,又要考舉人,才華是有眼睛都能看得見的。

  秀英打定主意便問洪謙:「他家才搬往鄉下去守孝,怎地又匆忙回來了?可是有事?他家裡還有什麼人?」又思東街上的宅子不好也不壞,能住得起,這家裡也不寒酸,倒不似是遇上大事倉促逃來的模樣兒。尋思著但得了機會,怎地往他家裡走一趟、看一看方好。

  洪謙道:「既來必有因,不急在此一時,他過幾日便來咱家,問問便是。今天是玉姐好日子,說旁人做甚?」復取出只匣子來,卻是與玉姐買的新首飾:「也是大姑娘了,可要打扮起來才好。」

  玉姐打開看時,卻是一付累絲鐲子,沉是不沉,卻是式樣新巧,綴些兒玲瓏花草紋樣。一合匣子,玉姐笑道:「正好,我正想要哩。」她才十一,家裡雖養得好,畢竟年歲有限,再好看的簪子、釵子也插不上頭。秀英與她一雙鑲珠耳墜子,素姐與她一串金玉禁步,林老安人與她一套新衫裙。蘇先生寫了一幅字兒與她,金哥叫秀英攛掇著,在玉姐臉上親了一大口。

  吃罷飯,回到房裡,李媽媽領著小茶兒與朵兒兩個與玉姐磕頭。玉姐又抓一把錢出來,給她們買瓜子兒磕。

  諸多禮物裡,玉姐最喜歡便是蘇先生的字兒,年歲越長,懂得越多,越發覺得這先生的字兒寫得不凡。還想過兩日便使人到街上買那素面兒的扇子回來,央著蘇先生寫上兩柄,夏天使起來也雅致,只是不知要如何哄他?先生近來喜甜食,便親自下廚去做來孝敬好了。

  到了約定之日,盛小秀才果然帶了些手信登門,依舊是洪謙接入書房。洪家並無長輩,秀英、玉姐是女子,金哥又小,便止有一個蘇先生做陪客。蘇先生於陪客這一身份並無不滿,總是看盛小秀才面上。

  到得書房,寒暄已畢,洪謙先問:「住得還慣?可見了師長同年?」

  盛凱道:「有勞過問,前幾日新搬了來,已收拾下了,原先便在這城裡住,不過挪一個地兒,倒還熟。前兩日見了老師,這兩日便拜會諸位。」

  洪謙原是不想打探他家私事,然秀英在他耳邊念了數回,他也覺奇怪,這盛家不是回鄉守孝了麼?怎地舉家又回來了?盛凱一年孝不好說,他父母卻要實實在在守上三年的。便問:「為何來去匆匆?可是鄉間有事,不得不回來?有甚難處,說出來,我等也好與你參詳參詳。」

  盛凱面上一苦,此實不足為外人道也。乃是他家裡人在鄉間住不慣,他家並非豪富,也有人服侍,畢竟不如城中方便。想先時在城裡,但凡缺了甚物什,只管使人出來買。又有那一等賣漿、賣粥、賣糕、賣花翠、賣瓜子兒,至於夏日賣冰等等人,無日不經門前過,但想了,便順手買來。到了鄉間,哪有這等方便事?貨郎過三、五日能來一回,已算是來得勤的了,遲時十天半月不見,鄉間野店物又粗劣。

  這些且不言,單止說飲食,在江州城時,外面盡有嗄飯賣,鄉下卻往哪裡買去?盛父講究個「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又說甚「割不正不食」,總是吃不順心。又有盛母與盛凱之妹盛大姐兒兩個,銅鏡兒昏了,欲尋個磨鏡子的都難。江州城裡隔不數日便有那搖驚閨的磨鏡人打牆邊兒過,鄉下地方,連個銅鏡兒都少見,哪有幾個磨鏡人好下鄉?

  開始是守孝,守得守不得,總要做出個樣子來,待過了年,各種不便非但未嘗習慣,反是變本加厲了起來。盛母便說與盛父道:「大哥說是守孝讀書,也不曾耽擱了功課,然一旦無名師提點,二又無同學研討,成日家閉門造車,恐無進益。為著孩子前程,也為了光宗耀祖,他也當回城裡。他又小,身邊沒個知疼著熱的人兒,咱須得跟著看顧。他有了出息,阿翁泉下有知也是歡喜。」

  盛父在這鄉下地界兒也住得不便,旁的不說,去年一夏,蚊蟲便險些要了他的命。自家清潔二淨倒少蚊蠅,離家三丈,便要挨叮咬,十分難捱。聽妻子如是說,盛父十分意動:「那便搬。」

  總是個個受不得,眼見亡者周年已過,便動了這回城的心思。然原宅子已作價賣了,再要尋一處宅子買來,錢便不湊手兒。買得起的宅子,又有種種不如意,或左鄰右舍不夠雅致,或宅子太小住不開這許多人,總是有種種不如意。

  次後見買宅不易,便只好租個房兒來住,恰在東街上租了前後三進一處院子,議定一年租金六十兩。房東是個機靈人兒,因看這盛小秀才讀書有成,他住過的房兒,往後轉手,也好有個噱頭再加價,日後不租了,拿去賣也好賣個好價錢。這才便宜著租與盛家了。

  個中緣故,盛凱也猜出一二分,卻不好說父母之不是,只說:「家父家母一片慈愛,憐我年幼,獨個在鄉間讀書,無師無友,恐無進益,故而舉家遷回。我已出孝,倒好入官學內附讀。」

  蘇先生便贊道:「這是正理。」

  洪謙也不與蘇先生辯駁,想這盛凱今年十四,也是好大個人兒了,出門在外,帶兩個小廝兒足矣,何須全家齊來。內中必有緣故,然盛凱不提,洪謙也不會生事。只說:「既是家中主意,便好。」又指點他,到了學裡,許有長官要見他。

  因是拜訪,也不談論詩文,打過招呼,盛凱便告辭。

  果如洪謙所言,過不幾日,盛凱往府學裡去,先見了博士等師長,次日便得酈府君之召喚。

  盛凱往州府詣見酈玉堂。他少年秀才,性固柔和,也帶些兒自矜,然見府君,畢竟與見旁人不同,手裡捏兩把汗,行動間略遲緩。

  不想酈玉堂最愛風流文士,見盛凱年歲不大,生得唇紅齒白,書讀得極佳,又舉止「從容不迫」,一見便喜。非但留盛凱說了許久,且又留飯,又令喚出兒子六哥、九哥來見盛凱。

  內衙裡,申氏因酈玉堂不曾到後頭來吃飯,又叫出六哥、九哥兄弟,便使人到前面打探。去的是她的心腹秦媽媽,秦媽媽四十上下,極乾淨精明一個婦人,她女兒便是胡二的渾家。往前探聽一回,回來如此這般一說:「是那個盛小秀才來了,官人歡喜得什麼似的。」

  申氏道:「難得他還有看得上眼的人哩。」

  秦媽媽知道她這是說的酸話兒,申氏自家也想留著看一看盛小秀才,好招他做女婿哩。既是酈玉堂不到內衙來吃,申氏便自領了女兒吃,卻令五郎領幾個弟弟一處吃。用罷飯,申氏又喚四姐來。

  卻是為四姐終定了婆家,申氏自看中江州城裡一戶李姓人家,這家也算是書香門第,孩子祖父原在朝中為官,乃是休致返鄉的戶部侍郎。不合前些年死了,將出孝,這孩子也爭氣,考了兩回,也中個秀才,不想祖母又過世,只得又守著孝,不便出門。今年好有十八歲了,卻是家中次子。

  申氏自家看中了,說與酈玉堂,酈玉堂聽說這李家是書香人家,又無甚不良風聲,也答應了。申氏這才說與四姐,好叫她安心備嫁。且說:「一應嫁妝你無須操心,自有我來操持,你今只管將孝敬長輩的活計做出來。那家小郎我也見過一回,過幾日他來見你爹,我使人悄悄說與你,你往那夾壁裡躲了,自看上一眼。」

  四姐羞不得,把手中帕兒一揉,嬌聲道:「從來父母之命,哪有自家看的道理?」她因三位姐姐嫁得皆好,頗信申氏之能。申氏一笑:「看一眼,也好放心。縱相不中,也有餘地不是?不似……罷了,你不想悄悄兒看,我另想法子罷。」

  次後,四姐終是坐在轎兒裡,於旁邊看了一回這李二郎,也是斯文秀氣一表人材。這是後話了。

  卻說這六哥與九哥相陪著父親與吃一回飯,盛凱不敢久留,及別,酈玉堂又送盛凱筆墨等物,且將新得一柄紙扇贈與盛凱。盛凱與酈玉堂相處半日,覺出這府君是真個常識於他,也漸漸放開,溫言妙語,酈玉堂更是歡喜:「我這裡也有幾本書,你得閒時,可來借去看。」

  送走盛凱,酈玉堂面色又是一變,先是悵然說六哥:「今見妙人風采否?你總嫌拘謹了些兒。」六哥垂手稱是,酈玉堂更歎,又說九哥:「你小小年紀,成日家板的甚臉?」

  前頭說了,這酈玉堂最愛「文采風流之士」,但凡見那等生得似是「風流倜儻」之輩,便要傾心一二先。免不得有「以貌取人」之譏,偏他信個「相由心生」,對盛凱這等相貌歡喜得緊。若生得這等好相貌,再有些才學,他真個想把人捧到手心兒裡。

  這六哥生得面如冠玉,眉眼風流,自幼申氏也一體管教,家教卻好,長相極對了酈玉堂的胃口,諸子之中,待他最好。然六哥心中有數兒,總不肯亂了次序,又是兒子見老子,怎可失禮?酈玉堂常以為恨。

  這九哥又是另一種樣貌,此時做官,也看面相,最上等乃是國字臉,端得方正莊嚴、正氣凜然。九哥小小年紀,漸看出一張國字臉來,實是立朝好相貌。偏酈玉堂不喜他這樣兒,真真冤孽。酈玉堂卻有一條好處:守些禮法,不至亂了嫡庶,雖寵六哥,於嫡子卻也不肯疏忽。唯這相貌上,是他一癖,死也擰不過來。

  九哥幼時,好說他「虎頭虎腦」「敦實可愛」,及長,越發威嚴,酈玉堂便時時歎息。倒也不好說九哥生得不好,卻是惋惜異常。九哥生就這張國字臉,但凡不笑,就顯嚴肅,酈玉堂便與申氏道:「我見九哥,不像見兒子,倒好像見了老子。我老子且沒他這副莊嚴相。」把申氏弄得哭笑不得。

  酈玉堂這些話兒,家中人聽得耳內生繭,聽他又說,六哥、九哥只當是鸚鵡聒噪,想著忍完便罷。果然忍完了,酈玉堂使他兩個去見申氏,過一時再來讀書習定。酈玉堂好個書畫,家中子女也頗習之,卻是六哥善畫,九哥之字也小有模樣漸有些風範,愈發顯出他那張臉的不合意來。

  酈玉堂便常捧著九哥的臉兒,看一回、歎一回:「甚都好,就是……」臉兒不合意!否則這學問也見得人,舉止也見得,怎就這樣不好呢?

  惱得九哥不忍不得,說道:「杜子美枯瘦如柴,劉伯倫[1]醜人作怪,鍾馗大才連鬼都能嚇死……」難得他憤憤之時,依舊板著一張臉兒,酈玉堂叫個兒子憋個半死。除下腳上鞋子來便要打他:「你說你老子以貌取人、買櫝還珠、有眼不識金鑲玉?你還知道杜子美、劉伯倫來?」

  六哥機敏,當時抱了酈玉堂的腰:「爹、爹,制怒、制怒,風范、風範。」酈玉堂一口惡氣出不來,又叫六哥給壓了回去,當天晚飯都省了。

  是以六哥、九哥攜手來見申氏,申氏頭一句話便是問六哥:「你爹沒惹九哥生氣罷?」六哥一笑:「娘說哪裡話?爹從來便是和氣從容的。」

  申氏跟著笑了,又撫慰這兩個:「你們爹就這個癖好兒,你們做人兒子的,便認了罷。他待誰又不是這般了?也因著他這一癖,你們姐姐妹妹,總沒有嫌棄丈夫醜的。」說得六哥笑了,九哥臉上也是一鬆。

  申氏方舒了口氣。總嫌九哥生得不合意,固然令申氏氣惱。又因六哥一張臉合了那般意思,難不成六哥就很樂意?男孩兒生得好固可得意,然凡事皆因相貌,縱是親老子這般待他,也要叫人暗惱。

  申氏道:「四姐在咱家也沒多少時日了,你們得空兒多看看她去,我不禁你們這條兒。往後你們過得如何,還須看自家兄弟姐妹相互扶持。」兩人垂手應了。

  六哥問道:「是李侍郎家孫子?人卻好,不知家裡如何?」

  申氏道:「也差不了,四姐也不是糊塗人。」她家哥兒姐兒皆姓酈,止此一條,便有無數底氣。婆家再霸道,也要顧忌這一條兒,那她家孩子就不會受氣。

  九哥忽道:「士人輕王侯。」

  申氏道:「就你人小鬼兒大,倒疑起我來。」九哥道:「兒不敢。大姐二姐三姐都過得好。」申氏越看他這樣兒,越覺這一張冷臉,確要個伶俐媳婦兒來配方好。又看六哥,生得委實是好,又恐將他娘子比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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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劉伯倫,劉伶,竹林七賢之一,醜到史書都忍不住寫道:他很醜。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6-6-28 09:23 PM


第五十章:無意

  申氏與酈玉堂做這些年夫妻,對這酈玉堂的性子摸得真真兒的,好言撫慰獨兒子一回:「你爹自來便是這等脾性,你又不是不知,看你哥哥們,哪個不受他排揎?他待六哥算好的了,平日裡尚要東斥西罵的。你們是他兒子,老子有話說,你們須得聽著。」

  九哥情知如此,然酈玉堂是親生父親,做人兒子的不得父親贊許,終究意難平。九哥悶聲道:「兒明白。」申氏歎一口氣:「難為我兒了。你須得記著,爹娘待你們如何,那也是爹娘!縱爹娘有甚不周之處,也不是有意為難你們。只要無關倫常,都與我受著!」

  六哥、九哥垂手領訓,這位母親的教導比他們父親還要靠著些譜兒。申氏說完兒子,再一想丈夫,不由又頭疼了起來,也罷,終歸他還是知曉些理數,也就這一癖好而已。頭前嫡長的大哥兒,與九哥生得倒有些兒像,申氏費了多少心力,酈玉堂依舊待大哥不多不少,該是嫡長的體面皆有,也用心教導,然說到親近,卻實不足。既然他一慣如此,申氏也就不挑不爭了,他不教的,她教!婦道人家於外事上頭難免有所不足,申氏也不覺有甚不好,亞聖還沒爹呢!

  打發走了六哥九哥兄弟兩個,申氏不免先將五姐的事情放到前頭,五姐終是女兒,京裡難免不將她當回事兒,五哥男兒,京中王府輕易也不會叫他娶個見不得人的媳婦兒。想上一回,申氏又犯了愁,這間哪有恁多好人叫你挑選的?申氏眼睛裡看好的兒郎,倒是有兩個,一個便是李侍郎的孫子,已與四姐定親,另一個是盛凱,這小秀才卻是要留與六姐的。否則盛家父母尚在孝中,便要登門說兒女親事,也很不相宜。既不是盛凱,再要尋人,便是千難萬難。

  申氏將這江州上下好男兒想了又想,未及有個主意,幾乎要將主意打到娘家頭上,她娘家倒是有個侄兒,與五姐年紀相仿,說來也有家資。申家豪富不假,又非商賈,算個鄉紳——只恨沒有功名,不知酈玉堂肯是不肯。若如此,五姐日子是富足了,丈夫卻又不如姐妹們嫁與有功名者,終是不美。

  申氏這頭愁著,那頭酈玉堂越想這盛凱越合意,過不兩日,回來與申氏道:「我看盛凱很好,你前番不是愁兒女婚姻麼?四姐已有歸宿,何如將五姐許與她?」

  申氏聽了,不免目瞪口呆,忍氣對酈玉堂道:「你與他家說了?」

  酈玉堂道:「還不曾哩,我這裡又不湊手兒。」原來先前兒女婚事皆是申氏操辦,樣樣周全。酈玉堂看著,申氏說親,總要請了官媒,拿了庚帖,又須備下彩禮方可行事。酈玉堂向來於這些事上頭丟三落四,又看重盛凱,不肯草率,說是與申氏商議,實則是督申氏來辦。

  申氏放心道:「這小秀才將出了祖父之孝,由來婚姻是父母之命,他父母尚在孝中,你怎好使人上門說親?」酈玉堂面上泛紅:「我實是愛這盛小秀才,不招作女婿可惜了。他既年幼,人又聰慧,風度翩翩,前程也好……」申氏道:「你實捨不得,再過二年,他父母一出孝,我便使人與六姐提親去,如何?眼下去是不行了,五姐也拖不得,我一想京裡,心就亂跳。」

  酈玉堂道:「也只好如此了。五姐親事,你可有成算?」

  申氏道:「我正想哩,這世間但凡好模好樣的人兒,都是有數兒的,哪恁般容易尋來?你那裡哩?可有用心向上的年輕人?」

  酈玉堂道:「再看看罷,這幾日我往府學、縣學裡看看去。」

  申氏再三囑咐:「休要嘴快,一時便與人說了,倒好似咱家女孩兒沒人要似的。」實則這宗女也確是難嫁。

  酈玉堂應了,不時檢看官學,卻又引出一個亂神來,引得數家氣罵,此是後話了。

  申氏與酈玉堂說那盛小秀才的時候兒,實沒想到,似盛凱這等人材,江州城裡有女兒的人家,多半都要往他身上望上一望的。秀英便是這其中之一。

  因盛凱回城,攜著手信拜會了洪家,秀英正可借機也收拾幾樣禮物,打發洪謙回訪一二。因兩家在素姐事上又有些淵源,秀英所備之禮便要厚些,洪謙看了,也沒說有甚不妥。洪謙眼裡,這盛凱少年得志,人卻謙和,雖說略嫌軟和了些兒,卻也沒甚可褒貶的地方兒。俗語說「莫欺少年窮」,何況盛凱也算不得窮,與這般人物在發跡之前交好一二,實不是件壞事兒。

  洪謙使來安兒捧幾盒禮物,捧硯牽著馬兒,主僕三個往東街上盛宅而去。不消打聽,盛家在這街上也小有名氣。先已遞了帖兒,今日來時,盛凱卻正在家中候著。他知府君看中他,卻不知府君娘子也看重他,只知州府使人贈了他家四匹素色絹綢並文房四房來。他兄弟盛二郎正纏著要,盛凱道:「今日還有客來,你休要鬧。回來再說。」

  盛二郎與盛大姐兒恰是一母同胞的龍鳳胎,因生得巧,故得母親潘氏之愛,凡有甚想要,潘氏總把來與他。今見府君家與的一方端硯好看,便想討了來擺在案頭。討而不得,意興怏怏。

  洪謙帶一盒四樣茶果、一盒文房四寶、一包素色綢緞、一盒豬羊鵝酒,也是豐盛。盛凱來迎了,兩人往盛凱書房裡去說話。洪謙已知盛凱得酈玉堂青眼,便不好與他過於親暱,只作尋常交往。

  反是盛凱,因見洪謙好人物,進退得宜,且洪謙有一項長處,官話講得極好。江州地偏,縱有說官話之人,也多半帶著口音。細思洪謙,吟弄文章時,竟是一絲口音也無。再想來,於他家門內遇著個女童,官話也是極好。且盛父連個秀才也不是,操持父喪到要典宅賣地,實也算不是男孩兒效仿的榜樣。洪謙人物既好,人品又佳,且又上進。盛凱見洪謙,實是想親近的。反勸洪謙:「連日我往府學裡,不見洪兄,洪兄是在家苦讀否?我年幼,言語有失還望勿怪——舉人試不比秀才試,自家背背經史只好考個秀才,舉人試做詩文,總要有名師教導,再有同窗切磋啟發才好。」

  洪謙心說,你見了蘇長貞還要我去官學,蘇長貞知曉了必要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口中卻道:「我已老,與少年人自不相同。爾等少年,因涉事少,文章便不易深刻,常須名師提點。我自幼失學,卻要將根基紮牢方好,如今正在家練字哩。」

  盛凱聽他如是說,一想,似也在理,愧道:「終是洪兄看得深些。」他略知洪謙先前是贅婿,想來失學之說,緣自於此,也是合情合理。

  兩人再閒言幾句,洪謙待要起身,卻聽外間剔剔托托之聲,一個十來歲女孩之聲道:「大哥,忙哩?今天那家送你那絹真個好,與我成不?」一頭插了進來。盛凱因讓洪謙入內室看他藏書,藏書是放在貼牆書架上堆著,這小丫頭匆匆進來,一眼未曾掃見。

  自家妹子張口便討要東西,這東西還是頭前一個客人送了來的,書房內又有另一個客人在坐,盛凱心生薄怒。喝道:「屋裡有客,你女孩家便這般闖進來!」那小丫頭聽說有客,方匆匆退了出去。盛凱與洪謙陪禮,洪謙笑搖頭:「我出來也有些時候兒了,還要回去溫書。」便辭了去。

  回家來秀英接了,與他寬衣遞茶水,且問:「他家裡如何?」洪謙道:「你還不知?他父親是個迂腐人,我不樂見的。」秀英將要問盛家旁人,猛想起盛家旁人便只剩下女眷與盛凱之弟,洪謙斷沒道理見的,不由惋惜。

  秀英這份惋惜並不多久,這一日,她也是閒,命胡氏將金哥帶去陪伴林老安人,林老安人上了年紀,越發懶待走動——秀英已暗中將她的壽衣、壽木重整一回,只怕有個萬一。林老安人見了金哥,樂不得,秀英看她氣色還好,攜了玉姐,去看針線鋪兒。

  林老安人道:「你還看著那鋪子?也不幹正事兒!」

  秀英心知林老安人所言之正事,便是趁早再生個哥兒,與洪家後繼香燈。因女兒在側,秀英忙攔了話頭兒:「你孫女婿忙讀書哩。天且不早,我與玉姐去去便回。後半晌府君娘子還叫去打牌哩。」方帶著女兒從林老安人處逃了出來。

  秀英出了門兒便鬆了一口氣,那頭程實已雇了兩頂轎兒來,秀英與玉姐一人一頂,各攜了一個使女。秀英帶的是小喜兒,玉姐帶的是小茶兒。到了針線鋪,秀英、玉姐往裡間坐,掌櫃要上來回事,秀英道:「你且忙去,我帶姐兒來看看,也好知道些生計,並無旁事。」

  話雖如此,掌櫃卻知,這鋪子掛著程實的名兒經營,背後的東家實是洪家,且來回了話:「生意好著哩,咱鋪子裡也常與二、三十個繡娘有往來,每日價收幾十方帕子,也有腰帶、也有裹肚、也有繡屏。每月好有二十兩淨賺。若有那胡商來時,一筆好賺幾百兩哩。小人留心著,每回總留些兒存貨,胡商來時,不用現使她們繡,徑拿來賣便可。又省時。」

  秀英道:「你是做買賣老人兒了,懂得卻比我們多。」又說玉姐:「多學學。」

  掌櫃連說「不敢,」又問,「東家既與那府裡有門道,何不做大些兒?再有胡商來,咱也可買他的貨來發賣,轉手又是好大一筆哩。」秀英看一眼玉姐,道:「咱家有販針線的本錢,未必有買香買珠子寶石的本錢哩。」

  玉姐一笑:「哪能一口兒吃個胖子哩?咱家與那府裡好,難道旁的就沒人與那裡好了?沒的惹人的眼兒、遭人恨,且將這一事做老了,招牌硬了,何愁不來錢?至於本錢,縱有,賣與誰?您做老了針線的買賣,自有人奔你來,旁的卻不好說話了。」

  說得掌櫃也無話,外頭又有人來買針線,卻是盛凱的母親潘氏帶著盛大姐兒,也帶兩個丫頭,也雇兩頂轎兒。母女兩個住得悶了,盛大姐兒活潑好動,潘氏不放心她獨個兒出來,也來陪她。掌櫃見個戴著孝髻的婦人,便有些不喜,暗道:好沒規矩。

  卻也笑臉迎人:「老客有甚要看的?」

  潘氏將臉一別,自有小丫頭取了兩張蓋頭來,母女兩個頂了,又細細看那繡屏。卻是使女與掌櫃的答話:「我家娘子、姐兒閒來看看,有看中了的,自然叫你。」掌櫃便退至一旁,且他徒弟使個眼色兒。小夥計挨挨擦擦上前,待要與這小丫頭說話,不想小丫頭一閃身兒,還撞撞肩膀兒。

  掌櫃便立著不動了。

  那頭潘氏與盛大姐兒看了又看,盛大姐兒喜艷色,目光常流連,潘氏卻不令她買。母女兩個又都瞧上了繡屏,卻又嫌這嫌那。潘大姐兒說:「這蝙蝠兒瞧著瘮人。」潘氏道:「這才是好兆頭哩。」卻嫌那繡屏略俗氣。

  掌櫃道:「挑剔是買主,您兩位看中哪個,我與您包好送府上哩。咱這鋪裡,又可自定了樣子,單做了來,您想要甚樣,便使她們繡甚樣,豈不便宜?」

  潘氏一偏臉兒,使女快語道:「娘子與姐兒看這長時候兒,你且不出聲兒,竟是憋著壞哩。」

  掌櫃堆笑道:「萬一娘子與姐兒有看中的呢?府上居住何處?我且記下來,好送去。」

  一催二催,潘氏便定下了樣子,卻說是要前人字畫作樣子,要繡了來。幸而那位也是名人兒,摩他的畫的,沒有一千也有八百,稿子倒好尋來。掌櫃的眼珠兒一轉:「這單訂的與這裡大路旁兒的卻不是一個價兒了。」

  潘氏不好講價,便說:「你只管做了送到東街上盛家來。」

  掌櫃的又講先付了訂金:「一架屏,用好木做架,素絹底兒,上等好線,算上工錢,統共要二十兩哩,請先付一半兒,好去買了架兒來與繡娘做去。」潘氏話已說出,便不好收回,使眼色付了定金,一摸錢袋,已是囊中羞澀,原要帶盛大姐兒去買絨花兒,現也不買了。

  那頭掌櫃記下了地址。待潘氏一行人走後,方啐了一口,招呼夥計理貨,往繡娘處送素屏、針線、樣稿。

  小喜自內室裡出來,向掌櫃討了那地址,秀英一看,可不正是盛家的?心下又有些猶豫:「這家好大規矩。」

  玉姐聽了,笑道:「也不算太過份了,我與娘出門,難道自與旁人答話,還不是遣了她們去說?他家挑剔卻是真的。且那位娘子還有孝哩,看著也不像是非得出來討生活的,卻是沒規矩才是。」

  秀英道:「休說旁人家,咱且回家,吃罷晌飯,還有事哩。」玉姐起身,與秀英離了去。將罩上蓋頭,玉姐卻從袖子裡滑出只錢囊來,取了兩個銀角子,叫小茶兒遞與掌櫃:「我初來,請大家吃茶哩。」

  掌櫃忙要謝。秀英道:「休要謝她,小孩子家,識些禮數是該當的。下回熟了,再來,可就沒有了,休說她小氣便好。」

  掌櫃笑道:「怎會。」

  及至家,秀英長籲短歎,玉姐還道她在想鋪子的事,勸道:「本錢是其一,招不招恨是其二,三也是這府君且不知在這裡多久,長些兒還好說,若短了,似這等與胡商交易之事,往後便沒有了,界時這支起的攤兒又要如何辦?做一回、停一回,家中又不是專一買賣的人家,何苦來?」

  秀英道:「你不懂,休多嘴。擺飯來吃,後晌與我往州府裡去,要打牌哩。」玉姐道:「我又不會。那府裡富貴,咱走得太勤,倒不好。」

  秀英道:「你懂甚?誰個叫你巴結人去了?多看看那裡氣象,開了眼界,往後便不至怯了場。」玉姐方應了,她以去了州府,自與酈家姐妹說話,也不甚在意。

  不想到了州府,申氏卻叫她也上桌來打牌,玉姐十分推拒:「我不會哩。」申氏道:「那便學罷。你問問她們,都是會的。」又問玉姐平素在家做甚,為何不會打牌,難道不曾陪長輩玩?

  玉姐道:「我讀個書、繡個花兒、或下個廚。外祖母喜靜,常誦經,是以家中不怎打牌。」話說程家糟心事多,誰有那個心?到了洪家,打牌的人手且湊不齊,又如何打?

  申氏「哦」了一聲,招呼她往身邊坐了:「來,我來教你。這個不須精,卻是要會的。我們這些老骨頭,又俗氣,又聒噪,偏愛這個熱鬧。京裡也是,常打個牌、聽個戲、看個百戲,你學著些兒,以後啊,用得著。」

  秀英暗思,這以後,怕是出門子之後了。原來內裡還有這等門道。她不曾正經做人家兒媳婦,自是無緣知曉這些事兒,便是林秀才家,去得也少,略抹幾把牌,卻不曾想過要教女兒。

  申氏一道打、一道教,玉姐伶俐,上手甚快,申氏開心道:「是個伶俐人兒哩。」然玉姐初學,手氣雖好,終欠老道,輸了一貫錢,便收手不打了。申氏一邊兒坐著玉姐、一邊兒坐著六姐,玉姐終是在江州一城長大,京城事並不懂得太多,便多聽申氏母女閒聊。

  申氏又向秀英打聽盛家事。

  秀英自家也動心,便曉申氏之意,因申氏說:「他父母在孝中,卻不好見,我原想問問,他家怎生教得出這般好孩子來哩。你們同在一城,可知道些兒?」

  秀英便將盛凱之事一說,又說:「是個好孩子,然我與他家裡人卻不曾見過。都是新進的秀才,未及走動,他家又出事了。娘子要知他家事,終須自見了才好。」她總想不到申氏有意玉姐,還道是因著兩人買賣之事才親近,便不多這個嘴,設若人家兩家成了,她又說了潘氏之不好,豈不是自討沒趣?

  打一回牌,秀英也輸了一貫錢,天色漸晚,秀英辭出:「家裡還有等吃飯的人哩。」申氏也不攔著。六姐倒與玉姐頗有惜別之情。

  玉姐回家吃飯,飯桌兒上說起:「打牌輸了一貫哩,她們是有意輸,我卻是真輸。再這麼下去,我倒好長輩兒做個『老叔』了。」說得秀英也笑了,恐洪謙讀書人,說這打牌不好,替玉姐道:「那府君娘子說,往後用得著,老人家都愛這個。」

  洪謙一想,是這個理兒,便說玉姐:「你怎麼輸的?輸了多少?從頭輸到尾?」

  玉姐道:「我輸一貫便罷手。」

  洪謙笑道:「那我便教你。」把秀英驚得眼都瞪圓了。

  洪謙精於此道,但見十指翻飛,看得玉姐目瞪口呆,洪謙道:「這是小道,待熟了,不動聲色,便好贏。」便教玉姐抹牌、搖骰、如何扣牌、算牌……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6-6-28 11:21 PM


第五十一章:秀士

  卻說這洪謙教玉姐賭博,父女兩個,一個是初學、一個是復習,都在興頭兒上。雖都克制著,卻不想惹惱了一個人。蘇長貞又不是聾子,鎮日裡叮噹亂響,他如何聽不到?當下將父母兩個采了來,一人敲了二十手板,先打洪謙,將力氣用盡了,再打玉姐,卻是輕了些兒,且打且罵:「都不學好。」

  偏這兩個都硬氣,洪謙也便罷了,蘇先生眼裡他就是塊滾刀肉,不看程老太公一家面上,他且懶待理會。玉姐是蘇先生愛徒,千伶百俐,居然叫洪謙給帶壞了,蘇先生尤其失敗,一道打,一道氣,玉姐水靈靈個人兒尚且無事,蘇先生險些氣哭:「你怎能這般墮落?」

  玉姐見勢不妙,忙著跟哭了一場:「是我不好,先生休要氣惱。」蘇先生離家日久,也動思念,然他於今回不去,也將玉姐看作心愛晚輩。見玉姐討饒,板臉又訓斥一回,呵令背書,因手打腫了,先不寫字兒,卻將厚厚書冊搬來令背。

  洪謙私下好生撫慰玉姐:「你先生吃露水能活的神仙兒,不過俗家日子哩,你要紅塵裡打滾兒的,他是為你好,卻不大通時務。休要放到心上,他也沒甚壞心。」

  玉姐道:「爹,我知道哩。這個話卻不好對先生說。」

  洪謙道:「過些日子,咱抱金哥與老安人看去,到那家裡……」

  洪謙皮糙肉厚,雖打得重,過不十幾日,卻與玉姐一道好了。好了便老實了,兩個一道認真讀寫,玉姐閒來又抱著金哥教其誦詩,過了晌,父女兩個便攜金哥往程宅。洪謙說與蘇先生:「他終姓程,該與那家裡相熟些好。」蘇先生才不攔了。

  洪謙將兒子與了林老安人,又說:「我教玉姐些事兒,她要與府君娘子打牌,不會也不好。蘇先生耿直人兒,這般勾當不好叫他知道,知道了要生氣。」

  林老安人道:「我都知道,交與我罷。我今叫迎兒往門首看著,蘇先生要過來,報與你。」

  洪謙慚愧道:「我竟忘了要留個守門兒的。」玉姐暗中記下,做這等事,要隱蔽方好。洪謙道:「金哥還小,安人看好他,休叫他聽了這聲兒,不學好,待長大了,心志定了些兒,再看。那頭佛經,也不好叫他聽太多哩。」

  林老安人道:「那頭玉姐的房兒還在哩,收拾得乾淨,你們去那頭。我自帶金哥來玩。」

  待要湊局,卻叫林老安人與秀英一道,抹一回牌,如是數月,到八月桂花飄香時,猶只瞞著蘇先生。

  好容易洪謙道:「你今也會得差不多了,休要鑽進這個裡頭去。閒來無事可抹抹牌,終不是正途。那一等會出千使詐的,難應付哩,想發甚樣牌、便發甚樣牌。」

  玉姐一笑,心道,這說的難道不是爹你麼?原來洪謙與玉姐說了這其中門道,哪有那般好運氣事?全是手上、腦裡使巧而已。玉姐肅容道:「誰個指望這個發家了?從來只有打仗的將軍沒有打牌的將軍,有搖扇兒的宰相沒有搖骰兒的宰相。色子裡灌鉛不如往肚子裡灌些黑水兒。」

  說得洪謙也笑了,收拾了回家,依舊讀書不題。

  那頭蘇先生還道學生學好了,心下快意,這天出了題目與洪謙,令他做詩寫策。門上卻又來了消息,道是府君欲與諸秀才、舉人一道賞菊花兒。

  這酈玉堂心裡也愛洪謙人才,說來盛凱面相略嫩,洪謙卻正相宜,年將三十,始蓄一點鬚,白面有鬚,乃是雅士美男必有之相。又長形頎長,劍眉又配鳳眼,舉止優雅,酈玉堂與他說話十分快慰。不想這洪謙要閉門讀書,官書也不肯去。酈玉堂只當他是「名士有癖」。家中娘子也說洪謙妻女好,酈玉堂有小事不敢輕邀,有大事便不免請他一敘。

  江州太平,五穀豐登又無甚盜賊,酈玉堂之大事,便是有好人物到訪,小事便是自家興起,或烹茶、或煮酒,酸上一回。

  恰江州來了個難得人物,酈玉堂便想起洪謙來了。

  這話卻要從酈玉堂身上說起,因他這一癖好,又好往官學裡轉悠,初時不顯,如今江州城都知道這位府君略有些怪異。那一等自詡風流之輩,便一齊往這江州城裡紮。內裡有幾個確實有些風儀的,果得了酈玉堂的贊賞。

  原有些在家讀書的秀才、舉人,也往官學裡來湊一湊熱鬧。

  可巧,有一人,便是在這許多才俊裡,也算得出挑兒了。此君姓趙名信字子誠,二十來歲年紀,生得一表人材,酈玉堂心中之風流才子生得是甚般模樣、他般長成甚般模樣。又彈一手好琴,真是合了酈玉堂之心。他自家未有功名,卻是不曾下場,然凡與他交談之人,皆稱甚才華。酈玉堂一見傾心,便邀幾個他也喜歡的人,一處做一場歡宴。且將自家幾個兒子一同尋來做陪。

  洪謙到時,見盛凱等皆在,此外又有與他同年兩個秀才,又有幾個舉人。再看那今日主賓趙子誠,一身白衣,端的是飄飄欲仙,二十來歲年紀,唇紅而齒白,秀眉長目,眼角都帶著意思。只管自撫琴,卻不與眾人交談,酈玉堂也聽得入神。一曲畢,酈玉堂將趙信介紹與眾人,趙信與眾人揖禮,也不多言,微仰著臉兒。

  內裡一個秀才見他這般作態,耳朵忽地一動:「趙信這名兒甚熟。」

  另一秀才道:「你莫不讀書?卻不是個匈奴小兒名?」

  另一舉人道:「你們哪裡知道,分明是個武夫名。降漢又歸胡,反復小人一個。」

  兩秀才齊聲道:「原來如此,受教了。」

  幾人將趙信譏了一回,讀書人從來有傲氣,固然因著有些不可說的緣由,應了府君之命,然自恃是讀書人,也要拿捏著一點架子,不肯過於阿諛。又有些「文人相輕」的習氣,來是來了,然對這個主賓,他們不服氣,卻要刺上一刺。哪怕趙信他爹不給他取這倒楣催的名兒,這起子文痞也能另尋了說嘴的地方兒來。

  內裡也有一二老成和氣的,從中勸道:「且留口德。大好風光,休要敗興。」

  豈知卻是兩頭討不著個好兒,秀才們固然不肯住嘴,趙信也反唇相譏了起來:「賊也吃飯,你吃飯不吃?」

  洪謙聽著他們唇槍舌箭,但笑不語。卻不想這趙信有心賣弄,又看這些人裡,洪謙與盛凱都好,然盛凱尚稚嫩,唯洪謙眾在這酈府君宴內,也如鶴立雞群一般,又見他不發一言,倒好似看笑話一般。便有意試他一試,因請立鵠來射。

  玩這個趙信也是好手,酈玉堂歡喜,因數曾經曰過「必也射乎。」

  時人鄙武夫,卻服書生投筆從戎,總是你要做粗魯事,先生個斯文相再說。趙信一箭地外,十箭九中,七中紅心。酈玉堂大加贊歎。九哥一直板著臉兒站於一旁,深覺無趣。

  眾書生也有中的,卻不如趙信了。洪謙挽箭,瞧也不瞧,連珠兒射將出去,卻是箭箭中地,十枝箭齊攢在靶芯兒裡。他姿態又好,看得酈氏父子心曠神怡。收了弓,洪謙也不言聲,默退一旁,自有人為他喝彩。

  雖說文人好相輕,然有功名的讀書人又是另一種文人,他們偏好抱成個團兒。君不見那朝堂之上,往往是你參了我的同年,我便要掐你?眾人將洪謙誇上天,又不提趙信。酈玉堂卻說:「子誠尚年輕,亦殊不易。」

  弄得眾書生略訕訕。其次便飲酒賞菊,又要做詩來。這趙信之詩,實是出於眾人之上,不免叫他拔了頭籌。六哥附於九哥耳邊道:「這詩作得卻也不差。」九哥目不斜視,卻抖一抖耳朵,道:「翩然一隻雲中鶴。」說得六哥展顏一笑。

  酈玉堂因這一番比較,也動了念頭,說:「秋高氣爽,過兩日,諸君與我同獵,可好?」眾人皆應了。

  過不數日,眾人果又受邀,往伴府君圍獵,不能右擎蒼,也能左牽黃。酈玉堂因申氏說他:「五哥、七哥、八哥也都大了,你如何只帶六哥、九哥出去?」便將兒子們都帶了去。

  眾書生頗辛苦,原本出書也乘馬,卻多半雇馬來騎,有幾個曾圍獵過來?有那一等家資豐饒,養得起好馬,又常可帶許多人圍獵之人,又不得府君之邀。卻叫那趙信出了回風頭兒。因酈玉堂自家不擅此道,開箭後便看眾人來玩。

  眾書人雖有淩雲志,男兒好馳騁,終是差了一著,這趙信倒好,縱馬而奔,時而放箭,端的是瀟灑自在。酈玉堂見了,也命諸子奔跑。洪謙攏馬在旁,並不下場。

  那裡五哥兄弟幾個也有些能耐,更因府君之子,下人敢不暗助?五哥端方,六哥心善,跑一回便回,七哥、八哥兩個見而思齊。唯九哥,執韁而奔,嚇得隨從不由大叫,生恐他傷著了。

  酈玉堂見了,狠贊趙信一回,又說自家兒子:「終不如啊!」再看九哥這般,酈玉堂幾要昏厥:「他怎地這樣?」洪謙一看,九哥極是用心,半分不花哨,是極好的姿勢,看他放箭,兩、三箭也能中一隻雉或一隻兔兒。酈玉堂口上不知是謙遜還是不滿,直說少子似閻王又似土匪:「又非兩軍對陣,生死相搏,這般出狠力做甚?」歎完便再贊那趙信。

  趙信花樣兒甚多,一時俯、一時仰,又於馬背上回身、側身而射。

  洪謙一挑眉,縱馬上前,他身手極俐落,或前或後、或張或弛,其疾如風。動如行雲流水,又不失其彪悍,六哥一戳五哥:「這才是真人呢,那頭那個,倒好似耍猴兒一般。」說得五哥眉花眼笑,又斥六哥:「那是爹的客人,你收斂著些兒。」

  眾人跑一回,及終一點,洪謙下場最晚,得的最多。再看箭入處,多從眼而入,皮子都是整的。酈玉堂大喜,且說趙信:「你兩個皆是俊才,可多親近。」趙信終是年輕風流姿態,笑盈盈道:「固所願也,不敢請爾。」

  洪謙一笑而已。酈玉堂又說九哥:「你板著臉做甚?」眾人忙勸解,又說九哥:「少年英雄。」酈玉堂色猶怏怏。

  洪謙忽道:「九哥很好。」

  趙信也說:「君子不重則不威。」六哥等見他為兄弟解圍,倒收了取笑的心思,道他只是年輕好戲謔,縱有些輕浮,人卻不壞。

  哪成想,這趙信卻是別有肚腸。他尚未娶妻,入了江州城,忽動起了心思,便欲尋個美嬌娘。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6-6-29 01:00 AM


第五十二章:無行

  話說江州城因來了酈府君,湧進許多生得好看的人,江州城裡男女老少都大飽一回眼福。蓋因這等「風流才子」不是閉門造車就能使人知道的,既無功名,又無一個好爹、好先生好叫人知道,只好賣臉賣詩,不多往人前晃,令人知曉,又或撞了大運遇著個賞識的貴人,如何能做得才子?縱有千般本事,說不得是身後成名,活著時受罪——那又有甚用?

  是以江州城裡常見才子往來走動。

  然則人要成名,也需天時地利人和,且不說這一窩蜂兒湧將來的人裡頭,若真埋著幾個李太白、白樂天早就天下皆知了,也無須等到來一個酈府君才好揚名。單說這如今的天氣,就十分不宜。酈府君設宴是什麼時候兒?菊花兒都開了。酈府君行圍是什麼時候兒?草都枯了。正正好的秋天,天氣一天冷似一天,老人們便說「一層秋雨一層寒」。

  名士嘛,總是要飄逸著些兒,才好叫人看。你若似禰衡那般,好輕慢權貴,人家吃酒你脫衣,也是名士,卻又以不是眾人所求了。總要大袖飄飄、足登木屐、腰懸美玉,或高冠或散發,且行吟,引人來欽羨方好。頂好是須得春天,做個陌上少年,柳絮飛花,飄逸瀟灑才叫妙。

  到了這秋日,略弱一些兒的人,不穿上個夾衣,便要覺得冷。江州地方雨水充足,冰涼雨水一灑,想飄逸的都要打起哆嗦來。更遑論現今這等才子,好手裡拿把摺扇兒,還要講究個扇骨須是川竹的、扇面兒需得灑金。這等冷天兒,拿把扇兒,叫那等凡夫俗子見了,怕不要嘲笑一聲兒:「大冷的天兒拿把扇兒,莫不是邪火上行,燒壞了腦子哩?」

  這便不相宜。

  可來都來了,總要有些兒說道,你若在家中高臥對秋雨,何須再往城中湊?不都是打的府君的主意麼?縱有那雨中緩步、雪裡訪友而臨門不入的情懷,想叫人稱贊,也須得有人替你宣揚不是?否則這雨雪的天兒,尋常人躲著尚且不及,哪個吃多了撐的去看你?

  是以許多人便只得咬牙在這秋風裡,趁著天還未曾冷透,往那街上行走。這等人多了,便呼朋引伴,只作快意人生。然才子也是人,也須得吃飯,錢不夠,自然要有來路。才子便與士紳不免有些糾葛,士紳要以才子顯修養,才子要傍士紳求生活。

  更有一事,才子有名,商家有錢,或與潤筆請代書匾額、墓誌,或與金帛附庸個風雅。更有一等人,家中養了女兒,因自覺粗鄙,便要招個斯文女婿,才子們還要猶豫一二哩。

  這些人裡頭,趙信稱得上得天獨厚,他因入了酈玉堂的眼,得了府君相贈之財貨,較之同儕,儼然領軍人物。他無須鎮日裡往街面上跑,江州城之上流人物已有許多識得他了,皆因酈玉堂推崇之故。

  自來江州不消數月,趙信便與酈玉堂混得熟,成其座上客。賞菊行獵,固然略有不如洪謙處,然他無功名。酈玉堂心中對洪謙極看重,且這二人,一有功名、一是白衣,酈玉堂心中,終是信國家舉才考試,趙信又年輕些,小有不如,也是常理,並不以此很看輕於他。

  到得冬日,兩人已是一處賞雪吃酒,不亦樂乎。趙信也不往他家裡住,因有酈玉堂之資助,他只在外頭住,又有旁人見府君青眼看他,也與他交好,時時請他寫個字兒、做首詩兒,與他潤筆。更有一等,字也不求、詩也不求,單上門送錢與他,只求與府君面上進言一二。趙信過得好不得意。

  然有一事,終不能得逞。

  原來這趙信生得既好,又小有才名,實也有些真才實學,故而自視甚高,不肯輕娶了那等俗人家女兒做妻,家中父母催促他也不應,及父母亡故,更沒個人來管他,一拖二拖,直到如今。眼見二十餘歲,再不娶,也不像個話兒,他便動了娶妻的念頭兒。

  及聞酈府君有相召之意,想江州城裡人物多,許能遇著淑女,便收拾著包袱、帶著個書僮兒來了。到了江州城,一見酈玉堂,覺這府君既能識他之才,也算是個伯樂。他知曉的事情略多些兒,也知宗室之間實有天淵之別,然酈玉堂之生活,實不似那等窮困宗室。酈玉堂又執掌江州,家資豐饒,且識他之才,想來家教不差,聽聞府君家中有許多兒女,才有一個姐兒定了親,府君娘子又要為其餘兒女張羅婚事,便不免動起意來。

  他倒還有些兒傲氣,要做個姜太公之姿,是以並不求居在府衙之內。然每與酈玉堂閒談,諷古論今,也有些樣子。蓋因凡事總是知易行難,又或說,站著說話不害腰疼,挑三揀四的總比親自做活計的省力,還要顯得高明。每有空談都總要說「若是我,當如何」,你若真要他去做了,多半是不如人的。大抵是嘴上說得響亮而已。

  酈玉堂偏好聽趙信說來道去,趙信又彈一手好琴,雖則洪謙回來說:「比蘇長貞差著十萬八千里兒。」然則聽著喜慶不是?

  趙信便常在府衙裡與酈玉堂焚香彈個琴,想那司馬相如可琴挑文君,聽聞府君家女孩兒也是讀書識字,琴棋書畫都來得,庶幾可有下場也未可知。孰料這府君家裡當家的是申氏,申氏教導何其嚴?上有顧不到他們家多少事兒的公婆,中有酈玉堂這等丈夫,下有一堆出身各異的兒女,她尚能佈置妥當,如何肯讓女兒們鬧出這等「私相授受」的醜事來?

  且申氏教導女兒,並非做面子功夫,只一味「嚴」字了事,從小便教女兒讀「井底引銀瓶」。你若傳進來「紅拂夜奔」、「琴挑文君」又或「韓壽偷香」,她便要與你講「苦守寒窯」。總是不按規矩來的人便要受罪。打小兒說到大,更兼酈玉堂出身宗室,於宗室的顏面也頗講究,酈家女孩兒哪個肯接趙信的茬兒?

  這趙信既得酈玉堂賞識,又思窺其後宅。偏申氏管得極嚴,竟一絲縫兒也不露。趙信彈了許多日琴,內宅裡也無個丫環出來代姐兒贈帕。待他令僮兒故意往牆根兒下打轉兒,與人機會與他傳遞物件兒,反引申氏警覺,使家內管事死盯了這僮兒,且說這僮兒:「你要尋誰?後頭是內宅,你這小子,好不曉事!」趙信不由怏怏。

  又因酈玉堂偶有興致來,與他往外飲宴,又喚了些行院裡人彈唱做陪,趙信走在路上,總要遇幾個出場的妓女與他丟香袋兒。弄得趙信哭笑不得,若是無意做酈家女婿,這等風流韻事他自不會推拒,眼前這卻是幫了倒忙。接了,風評便要不好,不接,還有甚「風流才子」的範兒?

  前頭說了,府衙裡做主的是申氏,她因知趙信「放浪行骸」,便說酈玉堂:「官人是宗室,又是朝廷命官,不可與這等人相等太深,有礙聲名。又常與他飲宴,若叫人說不理正事,卻不是好玩的。」

  酈玉堂笑道:「江州物產豐饒,租賦上繳,年年都是上等。且喜民風淳厚,這牢裡縱關兩個人,也不是江洋大盜,小偷也無有幾個,多半是關來嚇唬一二的。既無盜案,我的考評也是上等。我便吃個酒兒,又有何妨?」

  申氏道:「縱吃酒,也當與那等正經人吃。這趙信遊手好閒,二十好幾也不成家立業,說甚名士?男子漢沒個擔當,只怕妻兒也養不活!休與我說朱買臣,我也曾讀書,這等器量狹小之人,豈不也是自取死路了?你前頭事,我婦道人家不好插口,然知勸諫,當與君子相交,如那洪謙、盛凱,你不也是盛贊?那才是好人呢?這趙信,倒要你來養活!」

  酈玉堂無奈道:「我不過要鬆快一下兒,又招來你這些。似洪謙盛凱,身有功名,又要備考,終有正事要做。唯趙信最閒。橫豎看著養眼,我爹買匹好馬還要上千貫,一月食料也好有幾十貫,蘇長貞一幅字也要幾百兩,哪個不比他貴?」

  申氏難得有一回叫酈玉堂頂得張口結舌,只說:「玩便由著你玩,只別過了。好歹那也算得個讀書人兒,不比優伶之輩。且他心不正哩,怎地好使他那小僮兒往咱家後院兒牆根下等?殊是無禮,幾個女兒皆是我養大,你若擅言與了這等破落戶兒,我是不肯干休的!」

  酈玉堂畢竟不是那等糊塗透頂之人,聽申氏如是說,不由肅容問道:「此話當真?」心裡已有些信了,他與申氏十數年夫妻,自知申氏為人之周到,且平日少說人不是處,但說,總有幾分影兒。

  申氏便將趙信來家中必談彈諷誦,又使僮兒故意往那牆下行走等事說了,且說:「除非他是神仙,有甚旁人不知的門道,否則還有甚說法?縱他是神仙,我們也不好沾哩,這等事,便似摴蒲,如何能拿女兒來賭?」

  酈玉堂深以為然。這做人父親的,家中有個女兒,但凡還有些兒心軟、有些兒親情,總不至於做出這等因一時痛快,便要將女兒推入險境的事。申氏不說還好,一說,酈玉堂便上心,一看,還真有些兒苗頭。酈玉堂讀書更多,所知者非止「相如竊玉」,更知司馬相如拐了人家女兒私奔不算,還要老婆拋頭露面去賣酒以訛詐岳父家,次後更要納茂陵女子為妾。

  有些男人總是這樣,自家做出些個左擁右抱的勾當,還自鳴得意,有友人做出此等事兒還要大聲叫好,旁個男人與他無礙的做了此事,不定還要暗生羨慕。然若有個人對他閨女做出此等事兒,便要恨不得咬死這個小畜生了。

  酈玉堂恰是個男人,又非無情之輩,一想女兒五姐叫人惦記上了,越看趙信便越像個賊模樣兒。人便是如此,不留意的,大活人兒立在眼前,看了也作沒看見;留意的,是粒砂子都覺擋眼。

  酈玉堂從此便疏遠了趙信,五姐兒解脫了,申氏與酈玉堂著緊與五姐兒訂了一門親事,雖是顯得匆忙,卻是天上掉下來的巧事兒,是四姐兒婆家的親戚。李侍郎有位妹妹,便是嫁在左近,家中有個孫子,正說親時,旁的都好,卻是八字未曾合上,因事不成,故爾煩悶,被祖母打發來江州散心。孩子姓吳,今年十六歲,也中了個秀才,其父是進士,因祖父之喪,返鄉守孝,今孝期已滿,然起復之事卻需奔波,故爾尚在家中。

  兩處一合八字,卻甚是吉利,喜得老淑人李氏直說:「姻緣天註定。前番波折,也只為成就這番好事哩!」樂不得,將少年時陪嫁來的一件羊脂玉的觀音墜兒塞進插定禮裡與了五姐,端的是滿意非常。

  申氏也鬆了一口氣,催促著酈玉堂寫了信,往京中將四姐、五姐之事說了,又叫捎帶上一句:六姐、七姐事亦有眉目。唯恐京中胡亂定了親事。

  這頭酈五姐兒放了定,那頭趙信便如叫人照著腦門兒來了一記磚頭,砸得眼冒金星兒。他也有所覺,這府君似有些疏遠著他了。然先頭酈玉堂抬舉他太甚,使他這名氣在江州左近又響,尚有人上趕著請他寫字兒與他潤筆、川資,日子也不甚難過。

  近處淑女不可求,說得有,有這等名氣,往鄰近州府裡去,不定還有更好姻緣。然不幸,他又遇著事兒了。

  所謂「月暈而風,石礎而雨」,從來大事未至,先兆已生,這等細微之處,最是靈敏,小人物亦然。便有人猜出酈玉堂不得府君喜歡來,要從他身上宰下一刀來。卻說這開賭坊的賴三兒,做慣的便是這行買賣。且趙信既是風流人物,也少不得賭上一二,卻不往龍蛇混雜的坊裡去。賴三兒便做個局,找幾個人,行院裡尋個雅致人家,誘趙信入局。

  趙信初時是贏,大贏,繼而輸,他便不忿,左右紅袖相伴,又有諸人相陪,少年人心性,一時也不好拂袖而去。一輸而輸,倒好輸了兩、三千兩去,始覺不妙。賴三兒還歎,似當初于大郎那等肥羊,實是不多哉!

  既欠下賭債,便不好再欠了妓債,趙信少不得多寫五十兩借據,付錢與行院。原是要走的,現卻走不了。兩千餘兩並非小數目,誰個肯借與他?不得不滯留江州,好借著府君看重的名頭兒,多收些潤筆,以還賭債。新年又至,各處吃酒,拉上他這個才子作陪也算是有面子,他倒好省了許多飯錢。

  趙信雖小有名氣,比蘇長貞也是天差地遠,一幅字兒自然賣不上五百兩,不過十兩、二十兩,且不是日日有。他自家還要買新裘衣,要花銷,至正月末,才還了不及兩百兩。一旦敞開了賣字畫,這字畫也就不值甚錢了,漸有人要把他看輕,弄得趙信十分惱火尷尬。

  這一日,趙信走在街上,後頭有人喚他:「子誠兄!」趙信站住了腳,回頭看時,卻是他一個同鄉,與他倒好是一路人,名喚叫孫友,這孫友名不如他,然卻考了個秀才的功名。聽聞府君之事,也來碰碰運氣。他的運氣初不如趙信,卻勝在有功名,也有一班朋友,鎮日相處。

  每年秀才試在春天,凡要考的,須得兩個秀才一同做保,請人做保,便少不得要備銀錢禮物。錢雖不甚多,勝在考的人多,也是筆收入,因須兩人共通做保,秀才之間也好互通個有無。孫友恰得了一個好消息,有個姓陸的央他與外甥做保,孫友拉了一個友人,一道簽保書,先打聽人家,一聽便樂了。

  你道這要做保的是誰個?正是陸氏的兄弟為外甥念郎尋秀才來。念郎今年十二、三歲的年紀,甚小,說來並非有十足把握,然念郎人也不笨,學得也不算差。其時許多人皆是從小考到老——萬一中了呢?縱不中,也是曉得考試是怎生一回事,下回好多些把握。

  這孫友聽了念郎境況,知他有個寡母,且這陸氏青春守寡,手中有一分好錢,不由動了念頭。今見了趙信,一肚子壞水兒便冒將出來。

  勾了趙信,如此這般一說。孫友知趙信近來恐是手頭緊,四處寫字,酈府君待他又不如往常。這些人,也是眼睛看著酈玉堂的,時日一久,自揣摩得出。暗道:不怕他不上勾。

  因說趙信:「那家寡婦十六歲上嫁與人做填房,二十歲守寡,止有一個獨生子,於今不過二十五、六歲模樣兒。又家資豐饒哩,」言罷一笑,「也不知守不守得住,卻不曉得便宜了哪個去!」又力說陸氏手上有一分好錢,念郎所得家資悉在其手,且手上有豐厚私房。專一要誘趙信做局,哄這寡婦錢來。

  恐趙信抹不開臉,又怕趙信看不上陸氏,便說:「司馬相如琴挑文君,也是一段佳話哩。」他卻並不曾說,卓文君可沒這般大一個兒子。

  這便是文人無行了。勾搭你了,你不上鉤兒,便是不識抬舉,上鉤了,是自輕自賤,話總在他口裡。孫友又說:「她是做過主母的人,自會理家。兄青春已大,也該成家立業哩。至如風情上,難道還有那等善妒婦人不許納妾蓄婢?」

  趙信正在走投無路上,半推半就,也便應了。又與孫友議,孫友牽線,事成,趙信得了陸氏,拿陸氏家私與孫友一百貫作謝媒錢。兩人定計,要賺了陸氏的家財。孫友道:「他家那孩子,今年必不中的。世上又有幾個盛凱來?不中正好!我為你做個引子,且往他家做個西席,說是指點文章。你又得府君喜歡,他家必想求你美言一、二。界時,你便如此這般……」

  兩人計定,趙信雖有不願,也是無奈。孫友更說:「寡婦再嫁,乃是好事,縱府君也說不出甚來,也是義舉哩。」

  當下議定,果然念郎並不曾中了秀才,陸氏等歎一回,也不甚在意,恰如孫友所說「世上又有幾個盛凱」?然念郎意頗不平,考試的總想著自家能考上,誰個考不上還要開心?那頭孫友便對陸大舅如是這般一說,陸大舅原是指望著妹子外甥過活,平日在街上也聽聞趙信之名,再聽孫友攛掇,便來尋妹子商議。

  陸氏再精明也是個婦人,且寡婦止有一子,與鄰居又不和睦,所指望者唯念郎而已。她也知趙信之名,又有孫友這個秀才做保,有娘家兄弟作陪,便攜念郎,自家隔簾子見了一面,這趙信自然要作正人君子狀。趙信隔簾,只覺後面人身形窈窕,陸氏卻將他看個清楚,見是個俊秀才子,頭一眼倒還真是覺得順眼。

  當下拜了師傅,又付束脩。趙信偏要出個麼蛾子,束脩照收了,又不住他家,只說:「我那裡人來人往,有些兒亂,隔日我自往府上來,教完便回。」陸氏想,她寡婦人家,實不好留個男人住宿,這先生倒是識趣兒,又見他秀美,也是合意。

  當下擺了桌兒,往泰豐樓裡訂了酒席,叫陸大舅與念郎陪著趙、孫二人吃酒。趙信便隔日一來,也時時與陸氏說些「令郎今日讀得如何」一類,真個軟語相陪,又說陸氏,念郎不可死讀書,又教念郎琴棋。

  一來二往,趙信言語裡行止間便帶出幾分兒來,且以琴聲相挑。陸氏年輕守寡,且不說寂寞難耐,單是孤兒寡母,娘家又指望不上,便令人心焦,家中總是缺個當家的人兒。此時來一青年男子,生得又好,名頭又響,又似有意,她也略有心動。也與趙信做新衣衫、新鞋襪,又喚過趙信書僮兒來,與他果子吃,問他趙信家中事。

  書僮兒便照實說:「實中並無旁人。」端的是父母雙亡,無人壓在頭上。且為念郎計,念郎要出頭,總需有人扶持,趙信有名的人兒,府君那裡也說得上話,陸氏實有些意動。更兼趙信時時彈個琴,又從外頭與陸氏帶些東西來,陸氏守寡,不便張揚,趙信與她買些精巧物件兒,又使籠子拎了鳥雀來與她解悶兒。

  忽忽月餘,某日,趙信有事不曾來,陸氏便覺有些失魂。孫友代趙信而來,微露趙信乃是因手頭不湊緊,另有他事要做,好得些錢。第二日上,趙信來時,卻隻字不提缺錢之事,反為昨日不曾到來致歉。陸氏道:「昨日孫先生來說了哩,先生有事不湊手,我也不是那等不知禮的婦人。」又贈百貫錢與趙信。趙信十分推拒,陸氏強要他收下。

  趙信便道:「無功不受祿,我有玉佩,隨身所佩之物,今收娘子錢,拿與娘子把玩。」貼肉取了出來,交與陸氏。陸氏臉上一紅,收了。

  然她又是個精明婦人,有個命根兒一般的兒子,縱有錢,也不好扒開了心全貼與趙信。趙信這裡卻是叫賴三兒催著還賬,心中焦躁。更可惱上這街上住著個洪謙,趙信眼中,早將自家與洪謙作了一時瑜亮,偏可恨洪謙人財兩旺,樣樣出挑兒,縱做過贅婿,現只有人說他仗義的,不比他,一個寡婦也不曾勾上手來。

  更要命的是念郎也不是個笨人,看趙信的眼睛,便顯出有些不對來了。陸氏、趙信與他說話,他也愛搭不理,且常恨恨。陸氏便漸冷了下來,情郎可意,終是兒子要緊。

  街坊皆知念郎拜了趙信做師傅,然與他家並不十分親厚,也止於趙信來時,圍觀一二,並不上前搭話來。又因寡婦門前是非多,趙信來往游宅,常有新衣穿,家中有女孩兒的,卻將女兒看緊,生恐做出不好事來。主人家口上不說,僕役嘴巴是管不住,時有側目,弄得念郎十分難堪。

  然總要將面上功夫做到,念郎每日防賊般親送趙信出門。

  這一日也是合該有事,玉姐過了十二歲生日,個條兒開始往上長,又因金哥長大,她與洪謙拿金哥做幌子,哄過了蘇先生去程宅裡學賭錢。此後便不得不時常送金哥去程宅,洪謙要讀書,又兼要溫書考舉人試,這差使便落到了玉姐頭上。

  玉姐從自家往外祖家,兩家斜對著門兒,不過是這個門兒到那個門兒,統不過三、二十步,從不曾乘轎兒遮人眼。這日因下著小雨兒,不敢令金哥出來,玉姐便自去與林老安人說話,以免老人寂寞掛心。小茶兒與玉姐撐個傘,便是蓋頭也省了。

  這一帶街坊又皆相熟,無個亂人出入,便是那等打更、倒夜香的,也只從後街上走。且有小茶兒與朵兒左右回護,哪料念郎送了趙信出來!

  雨天裡,玉姐踩個木屐,防濕了繡鞋,越發顯得身量兒高些。雨巷裡佳人「侍兒扶起」,娉娉裊裊而來,趙信不由站住了來。那頭小茶兒一閃身,玉姐幾步路功夫也到了程宅門口兒。

  趙信、玉姐,皆是念郎仇人,念郎心思一動,見趙信曾看著程家大門發愣,不由嘿嘿一笑:「那是洪秀才家姐兒,兩家子的寶貝。」因說玉姐諸般好,說得自家都要吐了。他知母親與趙信錢,猜趙信是個愛錢的,又說玉姐有一付好嫁妝,都在她手裡。

  末了問趙信:「先生才子,此女佳人,可有意否?」言罷擠眉弄眼,又說可代參詳。

  趙信因知洪謙事,想來這念郎固有私心,卻也所言不假,且玉姐青春貌美,不比陸氏又有個拖油瓶的兒子。所猶豫者,乃是佳人之父與他不對付,趙信不免躊躇。是以趙信並不答應,念郎急將他掃地出門,又不想鬧出來令人看了自家笑話,左問右問,那頭逼債的又緊。

  趙信便說與孫友,且言:「只恐其父挑剔。」

  孫友笑道:「果然是趙兄,必要佳人相伴。她父親不樂又有何妨?只要他女兒樂意了。文君真個出奔了,卓王孫不也陪送了一副好嫁妝?」

  下回念郎再問,趙信便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6-6-29 02:22 AM


第五十三章:了結


  卻說酈玉堂平日不管事,然頗重信申氏,又事關女兒酈五姐,且也看出些痕跡來,便寧錯殺不錯放,疏遠了趙信。趙信又叫人引入局中輸了錢財,不得不應了孫友做局,要勾上陸氏。不想念郎人小鬼大,覺著不妙,索性禍水東引。

  趙信與孫友原本是為了錢財而來,及趙信見了陸氏,既見她生得不壞,便也隱隱有些兒心動,且孫友說得好,誰個說娶了妻便不能納妾來?然念郎既要阻撓,趙信又著急,且見過玉姐,這姐兒十二、三歲年紀,鮮嫩嫩一枝花兒,又有嫁妝,比陸氏那等拖油瓶兒的寡婦,不知好上多少倍。且玉姐既年輕,便是經的見的少,世事不甚通,最易動情,最好勾搭。

  趙信有孫友支招兒,又有念郎相助,原以為這本是手到擒來之事。游宅與洪宅相隔極近,這也是無法之事,滿條巷子裡就只楊、柳兩家因分家搬離,這兩家原就住得近著些兒,洪、遊兩處分別買了,想不近也是不行。想洪家又不似州府那般門戶森嚴,家中使女養娘圍著,內外不交通,還專有人把守。洪宅大小自然也比不得州府,當是極方便。

  卻不知秀英自與申氏相處,方知道許多養女孩兒的竅門兒。她原是女戶出身,有些兒不甚留神的,經申氏提醒,便也放到心上。申氏心裡早認了玉姐與九哥做兒媳,只待明年洪謙舉人試過,能中便要提親,便不中,若再無旁人,申氏咬一咬牙,也便為九哥朝洪家提一回親。既是心中認定的准兒媳婦兒,聽秀英打聽教導的方法,申氏自是知無不言。

  兩人因說兒女經,更覺親密,申氏與秀英說些「府君看好你家秀才,似趙信那等,雖有名頭兒,卻是個銀樣鑞槍頭兒——中看不中用。」秀英也將趙信與她家鄰居做西席之事說了:「我看他與那家寡婦似是不對。我家也與先生做新衣新鞋襪,卻不是她那般做法,那番打扮,哎呀呀,我說不出來,總是不對的。」申氏道:「這也是人之常情。」也不多言這些是非,只在心中默記,又想趙信有著前科,多叮囑秀英兩句這趙信不是好人一類。秀英也是會意,說:「那巷子裡,但有女兒人家,誰個與那等浪蕩子說話來?」

  因有這事,秀英便在玉姐面前常說這趙信不好,豈知玉姐早瞧這趙信不上了。她幼年是做當家人養大,控禦內外的心性已定,年紀越長,面上越發不顯,內裡實是厲害得緊。洪謙出門兒,也會帶個小廝兒,回來後,玉姐常叫來尋問。或直問,或旁敲側擊,曉得這趙信曾與父親爭長短,心裡便要狠狠記上一筆。

  且秀英眼見玉姐漸長,看管上頭也漸嚴了起來,便是為防範著些不好聽、不好說的事兒。玉姐縱往程宅去,也是一堆人擁簇著,作目不斜視的樣兒,趙信並不好下手。彈了幾日琴,徒惹陸氏重淚歎息,洪宅裡半個出來遞帕子的人也無。

  正無計間,老天偏要送他個機會來。卻是厚德巷內趙家要續弦。趙大郎自死了妻子,與妻守了一年孝,孝滿,也不提這續娶之事,娘子林氏母家提著一口氣又放著心。豈料一年二年的過去,文郎都要能考秀才了,趙大郎冷不丁要續弦。先前事兒鬧得太大,林家不占理兒,實是無法攔著,欲待要來個妹代姐職,趙家卻是不肯答應。林家不敢再鬧,只得答應了。

  趙家這裡說了二十歲一個老姑娘做續弦,乃因著父親早喪,要操持家務,養活老母幼弟,這才耽誤了。到如今只好與人做個續弦兒,嫁妝自然也不多。然人勤快,又樸實。趙家取中她老實,不似林家好生事兒。林家這頭看,她娘家不強,不敢慢待文郎,也勉強認了這門乾親。原來這前後妻,風俗上兩家頂好認個親。林家捏著鼻子認了,這姑娘也把針線奉與這門乾親。

  這頭事畢,那頭便操持起來。因是續弦兒,便沒有這許多講究,操持起來也快。不日厚德巷的街坊便要來喝個喜酒,陸氏青春守寡,不好來,接了帖兒便叫念郎去。念郎正好邀了趙信做陪,這頭陸氏見念郎離不得趙信,還道他兩個投緣兒,自家姻緣有成。卻不知這兩個卻是別有肚腸。

  既人眾人都到的,洪家自然也要到,然秀英總帶著玉姐,他兩個也要在男人一處坐。卻有個好討巧兒的辦法:玉姐總要帶著丫頭,許多事情便都是壞在丫頭身上。

  念郎出一兩銀子,使自家小廝兒買了幾支絹花兒、一方帕子、一升瓜子兒,又拿出一陌錢來,卻使趙信的書僮兒拿去與朵兒。

  這小書僮兒也會說個話兒,叫住朵兒唱個肥喏:「大姐好。」朵兒正忙,趙家人亂來亂去,天氣又熱,她忙回家取了扇兒來與秀英、玉姐,見個清秀小書僮兒叫住了他,倒也好脾氣:「你要做甚?」小書僮兒道:「借一步說個話兒,有事央告。」

  朵兒道:「我不是這家裡人,隨姐兒來做客哩,你有事,尋他家人。」說罷一伸手指,指了個趙家丫頭與這小書僮,自家卻抬腳走了。這小書僮也是生得清秀,人見他總要住一住腳,多看一眼,再沒想朵兒這般乾脆俐落走開了去。待要伸手拉人,又拉一個空,只得另想辦法。

  他原想著,朵兒看著憨直,必是好說話,哪料朵兒憨得過了頭兒。只好再尋機會,恰看著小茶兒,又與小茶兒搭話。這一回卻是盛贊「姐姐好人物」,又送禮物與小茶兒。小茶兒何等伶俐,又在這巷子裡見過他隨趙信來回走,且知趙信與陸氏有首尾。見他這般,心頭暗啐,卻只做聽不懂:「我又不識得你,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再說,我叫喊起來,仔細捉你見官。」

  一句話有百樣說法兒,小茶兒這般口氣顯不是故意嚇唬他,乃是真心不喜,這書僮兒只得住了口。回來朝趙信回報:「那兩個小丫頭子好不識抬舉!」念郎道:「待你家郎君納了她家姐兒,將她兩個與你出氣。」又問趙信該當如何,趙通道:「說不得,我須尋個人商議去。」

  趙信因逼債的甚急,吃幾口悶酒,便有些上頭,推說出來散酒氣,實則要去尋孫友。事是孫友提了頭兒,總不好他委屈與人做西席,孫友卻在外頭逍遙。兩人在茶樓上碰個頭兒,二樓揀個臨窗雅座兒坐了,尚未說話,且看街景,卻叫趙信見著個熟人兒。他一眼望見了賴三兒,賴三兒是他債主,一看之下趙信便要躲藏。孫友卻事不關己,一看之下忽地樂了:「他兩個怎地混作一處了?」趙信悄眼看去,是賴三兒與洪謙打了個招呼。

  賴三兒識趣兒的人,洪謙今做了秀才,他便不敢稱兄道弟,然路上遇著了,閒說幾句還是要的。趙信急紅了眼的人,見此情狀,便有些疑上是洪謙要合著賴三兒害他。暗罵洪謙不地道,肚裡也下了決心,要做個破釜沉舟。

  這頭孫友聽了趙信要買通了洪家使女偷人家閨女貼身有表記的物件兒,反嚇了一大跳。他攛掇著趙信與陸氏之事,故是湊趣兒,也沒當成大事兒。其後使趙信勾搭玉姐,也不是因「風流雅事」,似這等直接去偷人東西,孫友便不幹了。若是勾搭成奸,倒還好說,若是這等偷人東西,日後翻將出來,趙信已做了洪家女婿,洪家不好計較,他孫友這個狗頭軍師卻要折在裡頭。

  便說:「如此,還不如與那寡婦相得哩,你出入他家不禁,拿她樣東西,又有何難?她壞了名聲,又有前頭繼子在,鬧將出來,還不收了她的房兒?不嫁你,還能如何?」

  趙信也不與他分辯,只說念郎意不平,辭了孫友,徑使書僮兒千萬央求了小茶兒。小茶兒今年十四了,漸曉些兒人事,卻也覺趙信主僕不可靠,她初道是這書僮兒有心於她,雖不喜書僮油嘴滑舌,卻也不是沒幾分羞澀得意。卻是一絲兒東西不敢收,亦不肯收,見那書僮兒便不輕易啐他。畢竟情竇初開時有個生得不壞的男子對你似是有意,你縱不喜他,也要軟和一些兒,小茶兒便說這書僮兒:「你那郎君不似個樣兒哩,你好沒個成算。他文不成武不就,沒個前程,家也無一個,你跟著他,要往哪處去?」

  書僮兒見她為自家著想,自以得計,便笑說:「待我家郎君與你家姐兒成了好事,這家自然便有了,你我也……」

  小茶兒聽了,便如叫人揭開頂梁骨澆下一盆雪水來,臉兒都白了,顫聲道:「你說這個,可是真的?我如何不知曉?」

  書僮兒因要用著她,便悄與她說了,如此這般,末後道:「我家郎君也是雅人兒,與你家姐兒豈不般配?」又比出紅娘的典故來。

  也是這書僮兒托大,往常與趙信一處時,那些個行院人家裡行走,趙信與花娘調情,小丫頭兒也與他眉來眼去,哪消用心?三言兩語便可勾搭上來,大便宜占不著,揩油的事情也沒少做。不想今日遇著良家了,非但姐兒不是他們能見得的,便是丫頭,也瞧他們不上。

  這小茶兒心道,想那人人道好的紅娘,卻做出幫著主人家姐兒與個書生未婚成奸的事體來,也算不得好人。縱是老夫人曾有言在先又反悔,你兩個可情投意合,卻不好未婚苟且。你只讀《西廂》何曾知道還有個《會真記》?

  小茶兒心頭有成算,哄了書僮兒問了內情,打發走了書僮兒,往還家裡。秀英與玉姐正看金哥寫字兒,這小子也不知似了誰個,會說話,偏偏不肯多開金口。自打會說話,你哄他,他叫爹娘阿婆,每見你面,只喚一次,你想他不停叫喚,卻是想都不要想。然論起寫字兒,倒是可以一遍又一遍寫來。

  玉姐把著金哥的手,一筆筆寫著,秀英抬眼看小茶兒,見她面色不對,便問:「這是怎地了?」小茶使一眼色,秀英使叫胡媽媽抱了金哥走,又叫小喜、小樂兩個守在門外。小茶兒這才當地一跪,一五一十,皆說與秀英、玉姐來聽。

  小茶兒知悉圖謀,說這念郎如何許趙信借住他家彈琴、翻牆,說趙信如何要他竊取物件,只作無意拾取,要與玉姐說話等等。秀英便如叫人渾身掛滿了炮仗,點火便要著,小茶兒慌忙道:「娘子噤聲,傳出去旁人要怎生說姐兒呢?!這等事體,萬不可與姐兒有關聯的!」

  玉姐也回過神來,一臉鐵青,對小茶兒道:「你去請了爹來!」

  屋裡秀英將玉姐往懷中一摟,罵起趙信:「他痰迷了心、脂迷了竅,錯看我家了!」又大罵讀書人,「都是些下流種子,既是無用、不得人青眼,便只好白日做夢。還要將夢話寫將出來,只求誰家姐兒看了信了,好自甘墮落與他成事!」次後又說玉姐:「一心換一心,你這兩個丫頭都是好的,要好生待她們,養熟了,只與你一條心比甚都強。」

  洪謙正與蘇先生說文章事,小茶兒一臉焦急來請,還道出了什麼要緊事,蘇先生亦非不通情理之輩,說:「稿子留下,我再看看,你去罷。」洪謙一路行,一路問小茶兒:「究竟是何事?」小茶兒滿頭汗,只管搖頭,洪謙愈髮心疑。

  到了秀英正房,只見秀英只管摟著玉姐哭,玉姐一臉鐵青色,顯是怒極。小茶兒將門一掩,秀英只落淚,且不敢號啕,玉姐道:「小茶姐說與爹聽來。」小茶兒復將如此這般說與洪謙聽,越說身上越冷,抬眼看時,洪謙一張臉看不出喜怒,一雙眼早瞇了起來。

  玉姐便似釘在當地一般,死活不肯離開。洪謙胡亂往張凳兒上坐了,問:「你們兩個待如何?」

  秀英道:「不能聲張,雖咱家清清白白,然女孩兒名聲,但凡有人提了這等事,又提到你名字,便是洗不掉了。這殺千刀的,終是個禍害,不除不行,只有千日做賊的,沒有千里防賊的哩。還有那小寡婦家那個餓不死的小雜種!這般心黑手狠!」

  洪謙卻看玉姐,玉姐冷聲道:「他要爬牆只管叫他爬,待他爬到牆頭兒上,卻叫聲『有賊』,那寡婦家裡必有人醒的。鬧將起來,趁亂一棍兒打死了,使人知道他爬寡婦家牆,叫鄰居看著了當賊拿,管好叫他身敗名裂。府君不大問事兒,縱問,這等深夜亂事兒,他也問不明白,便做個死無對證!」

  秀英聽了一呆,旋即又道:「那游家小雜種呢?!他與他那個偷漢子的娘一日不死,我一日不安!今日能做出這等事兒,明日不定有甚惡毒主意哩。」

  玉姐於此卻無主意,便去看洪謙,洪謙垂下眼睛,道:「他不仁,我便不義罷,一道打殺算完。兒子捉了親娘的奸,卻與姦夫混戰,一道死了。這事,須細做安排,不可洩漏了風聲。凡事當密之,君不密失其臣,臣不密失其身,你於今可有所悟?」

  玉姐一點頭,便聽洪謙安排。

  這頭計定,秀英又說小茶兒:「你是個好的,只此事不可聲張,我不好明著賞你,日後你有看中的小女婿,我與你放良,備下一套妝奩來發嫁了你,你娘在我這裡,自有她養老錢。」小茶兒忙跪著謝了,又說:「我是姐兒的人,只為姐兒盡力。姐兒說甚,便是甚。」

  洪謙亦贊其忠誠可靠,又說玉姐:「你這丫頭,要待她如心腹。」

  玉姐道:「我曉得,心腹去,人也活不得了。」

  當下定計,小茶兒往與那書僮兒道:「你家郎君生得倒好,只是裝束上不雅相。我說與你,若無心呢,就此收手,若有心呢,卻要好衣著。」說著玉姐喜歡甚樣打扮,叫他趙信依樣裝束好了,這內裡有幾樣佩飾卻是趙信沒有的。小茶兒便說,這游家便有,念郎從他娘那裡討了他爹遺下的一支仿內造的金簪兒與趙信別了,又將一塊上好藍田佩也偷了來與他戴了。又教他身上卻攜一紙書就的《鳳求凰》,待說得入港時,留下來做表記。

  卻不是爬牆。這兩家宅子只好隔一道夾壁,兩家朝著後街各有一道角門兒,後街平日沒人走,唯有收夜香、垃圾、又或是打更之人路過。待梆子響過,這頭角門兒開了,只等那頭小茶兒引了玉姐來見趙信。

  那頭洪謙早佈置停當,趙信這頭一冒頭兒,那頭便不知何處有人叫喊:「有賊。」四下燈籠火把打起來,烏壓壓一堆人湧將出來,照著趙信便是一套打,連書僮兒也打得沒聲兒了。那頭念郎還在門內未曾走遠,連著念郎的小廝兒,也是一套打,洪謙一棍敲到念郎後腦,直打出血來,眼見有進的氣沒出的氣,卻將棍兒塞往趙信手中。

  趙信叫打得急了,一頭擋了頭臉,早叫打懞了,只會說:「休要打!嗷!」話未完,又叫打了一下。手上亂舞,恰撈了條棍兒便要四處亂打。眾家丁且打且大聲叫嚷,蓋過了他的聲音:「打的就是你這個賊,你還敢還手。」也不聽他說,只管打,打得趙信沒了聲音。

  此時四鄰亦驚起,各點了人、拿了棒兒出來打賊。想這黑夜裡,又是暗巷,縱有燈籠火把,也是看人不清,這趙信又穿一身白衣,原為做瀟灑樣兒,一群人早往他身處招呼,不打他,又去打誰個?

  這頭遊宅裡陸氏也驚醒,喚念郎不著,急披了衣裳,也點起家丁。走到後門上,卻見人在打賊,家丁也興起,拎著棍兒上前。這陸氏畢竟母子連心,叫她瞧著地上躺著個人,酷似他兒子念郎。當下也顧不得,急上前看,可不就是念郎?當即號啕了起來:「狠心的賊,怎地傷我兒性命?」

  眾鄰居雖不與她親近,然想她寡婦傷了兒子,也有些兒義憤,下手更重。趙信叫人一套亂打打死了,書僮兒亦沒了氣息。這才將燈籠聚攏了來看,地下躺著兩個死了的是趙信主僕,那頭念郎主僕誤了救治,混亂中叫人踩了無數腳,待陸氏救起時,卻是由溫至涼了。

  陸氏號啕起來。不想眾鄰居勉強分辨出是趙信來,看她的眼神兒便有些不同。紀主簿是個做官的,當即主張將屍身圍起來,不令動,又派人看守,只待天明報往衙裡,再請和尚道士來做個法事。洪謙聽了冷笑,暗道活且要叫我治死,死又能奈我何?這等豬狗,該下十八層地獄來,只怕佛祖來了,也渡不出他!

  卻說趙信、念郎各有盤算,一心要使玉姐墮落,不想小茶兒是個忠僕,甚好處不收,卻將事報與主人家。玉姐承程老太公之餘烈、襲洪謙之風範,趙信、念郎敢算計於她,她便要請這兩個去死上一死!

  這兩個一套亂,皆叫打死,那頭衙內來了杵作,來填屍格。驗得念郎致命傷在腦後,兇器在趙信手中。趙信叫亂棍打死,卻不知是哪條棍兒打的。兩個小廝書僮,也是混亂中身亡,卻是鄰居「義憤」。又因趙信面目打得稀爛,只依稀辨出是他,卻於屍身上搜檢出兩樣鐫有游氏表記的飾物來,且有一紙《鳳求凰》,是他筆跡。又取鄰居證詞,知曉陸氏常與他新衣穿。

  洪謙卻說:「因與他家離得近,聽得有搏鬥聲,不得不出來相看。左右鄰居,不得不相幫。」眾鄰居亦是如此語,又說洪家近,先出,我等稍遠,後至,總是因遠近而來。

  又有說念郎不欲這趙信娶他母親。這頭卻是孫友聽了凶訊失口:「他竟因那家小兒不喜,為娶這寡婦害人家兒子性命?」一語傳出,便也好做個證人。公堂之上,孫友見出了人命,便隱了自家攛掇,卻說起趙信要弄人家寡婦,人家兒子不願之語來。因見洪謙也在堂上,便將曾謀他家女兒之事爛在肚裡不敢說。

  那頭縣令看了,再無遺誤,且這《鳳求凰》是個才子為勾搭寡婦寫的,此情此景,萬分匹配。又有賴三兒拿了趙信打的欠條,求追討趙信之遺物充抵。縣令覺是趙信欠了賭債,要勾寡婦賺錢,不意念郎意不平,便做出凶案來。

  顧不得趙信曾得酈玉堂青眼,准依了杵作所驗,又因念郎、趙信皆死,正好結案。陸氏是寡婦,便不在「通姦」條目所管,縣令亦不打她板子或施徒刑,卻不須判。這頭陸氏死完兒子又成蕩婦,百口莫辯,蓋因那簪兒、玉佩,都頗貴重,游氏大戶,凡貴重之物皆有游家表記。

  游家大郎聽聞亡父之物叫這婦人偷與了姦夫,登時叫人遞了狀紙,要來追討。堂上驗看,自認得自家物件兒。又是一場好鬧,又遞狀紙,將陸氏手中一分銀錢追回,連宅子都收了,只把嫁妝還與陸氏,且將陸氏宗譜除名。陸氏家中本是貧極,方將個黃花閨女與個一腳進棺材的老人做填房,能有甚嫁妝?幾是淨身出戶。

  因死了兄弟,游大郎收回錢物,卻說念郎早夭,止在陸氏宅內做幾場法事,便匆匆尋個地兒燒埋了事。卻將這宅子鎖了,蓋因出過人命,二、三年裡,倒不好租賣。

  事卻未完,卻是州縣兩處之官吏,將趙信十八代祖宗也要罵盡,連著陸氏也挨了無數句「狠心不顧親子的蕩婦」。你道為甚?卻是因著這樁人命官司,他們今年的考績又要記上一筆。但凡做官兒,最恨境內有人生事,蓋因這吏部考評,除開租賦之征繳、安撫境內之民、招徠流亡、教化民眾多出有功名之人,極要緊一條兒,便是境內不好有違法之事。

  你境內出了百起案子,全破了,還不如那只出了十起,只破了八起的。江州先時頂天是出些兒偷竊案,又或是爭產案,何曾有這般人命官司?一報上去,大家金身便要齊破。由不得不罵。

  酈玉堂於書房裡歎氣,自恨瞎眼看錯了人。那頭洪謙也頭疼,卻是玉姐不開心。事雖了,玉姐經此事,心中終是不快,秀英看在眼中,便要說帶玉姐去慈渡寺裡燒香。玉姐去了一回,面上平靜,終不復往日活潑。洪謙看在眼裡,不覺心疼,便說:「趁一早一晚天涼快,咱們去城外頭騎馬散心去。」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6-6-29 02:27 AM


第五十四章:情竇

  洪謙因一直埋頭苦讀,忽忽兒要說領女兒出城騎一回馬來散心,蘇先生一想,便也不去攔他。洪謙便往外面租兩匹馬兒,帶著捧硯幾個,小茶兒與朵兒也將頭髮束起,陪侍玉姐出城去。

  時已四月,暑氣上來,在外頭行走,只有早晚方舒坦些兒,是以這日一早,洪謙起來用了兩塊點心一碗粥,便叫玉姐裝束了一道出城。一則是天氣涼爽,二也是因二姐長大了,人來人往的拋頭露面也不雅相。因騎馬,再罩個蓋頭便不相宜。饒是如此,且是洪謙帶著玉姐出去,過一個時辰,程實自城裡雇頂轎兒來,往城外候著,玉姐縱馬過後,與程實匯合,乘了轎兒回家。

  如此,方是萬無一失了。

  玉姐一早起來,小茶兒取來昨日尋來的箭袖服侍她穿上,朵兒又取一雙小靴子來,往妝台前一坐,小茶兒與她將頭髮挽起,戴個巾幗。玉姐也不戴累贅墜子,卻叫朵兒取一雙赤金耳塞子來。收拾停當,與洪謙一處吃些飯,外頭馬早牽來,父女兩個帶了人,往城外去。秀英於門內囑咐:「早去早回,休要等到天熱了,我使袁媽媽熬了酸梅湯來冰鎮了等你們。」

  洪謙應了下來,便叫出門。

  無論捧硯抑或是小茶兒,都巴不得這一聲兒,畢竟孩子心性,常年在城裡住,得往外頭散心,自是甘願。便是朵兒幼年在鄉下長大,也恨不能隨著一道出去。洪謙父女便如了他們的願,將他們一道帶出。

  城裡不好放開了跑,只叫捧硯與來安兒兩個一人牽著一匹馬,父女兩個坐著,慢慢往城外去。夏日天長,城門開得早,早有四處往城裡販賣的人陸續來了,各個行色匆匆,也有賣菜的、也有賣雞蛋的、也有賣雞鴨魚肉等的,人來人往,卻都只顧自家生意,並不顧注目這父女兩個。

  待出了城門,又走上三、五裡地,小茶兒等在一處等著,或說話,或揪草莖兒掐野花玩耍,洪謙便帶著玉姐於不遠處策馬奔跑。馬非千里名駒,洪謙也不敢帶著女兒瘋跑,然四條腿兒的終比兩條腿兒的快。漸漸跑起來,便覺身邊生風,直如騰雲架霧一般。

  玉姐這些時日說不憋悶那是假,然見父母關愛,小茶兒忠心,如今父親為恐她煩悶,又拋下書來陪她。旁處縱有再多不如意,一時也可拋了去。且前些時日之事並不曾傷她,是以難過也是有限。此時一旦奔跑起來,只覺胸中鬱悶之氣也隨著清風飛走了半絲兒也不剩,以此眉梢眼角都是笑意。

  洪謙一直跑在她身側,見她這般,也放下心來,一勒馬:「終是笑出來了。」

  玉姐也勒住了馬,笑音裡帶些微喘,側過臉兒來,笑道:「爹又冤枉我來,我哪日不曾笑?」

  洪謙仰脖兒去看天上雲朵,口中嘟囔道:「有個丫頭將她爹看作傻子哩,真笑假笑分不出來,強顏歡笑也看不懂。」

  聽得玉姐暗啐一聲,一甩頭,揚鞭又往前:「看誰個先到那棵樹那裡。」洪謙故意讓她幾步,方鞭馬上來。玉姐雖是先發,洪謙終技高一籌,超了玉姐一個馬身到了樹下。玉姐坐在馬上,也不惱,笑看著洪謙跳下馬。小茶兒等看這兩個住下了,也忙趕了過來。這些人也雇匹大青騾兒,馱著些氈布、茶果,又帶手巾、臉盆兒,連同玉姐回城要用的蓋頭,也一並包了來。捧硯往河裡取了水來,小茶兒投了帕子,與玉姐擦臉。

  洪謙帶玉姐出來,本為了散心,現玉姐開懷了,這馬跑不跑也便如此了。洪謙盤膝坐,玉膝跽坐,卻看朵兒方才采了草莖兒編的蚱蜢。朵兒針線上稍不及小茶兒,這些事情上頭,卻是靈巧。一會兒編一個蚱蜢,過一時又編只小狗。看得洪謙也贊:「倒好巧手兒,多編兩個,拿回去時,多的拿與金哥玩。」

  玉姐看朵兒口上不說話,只管悶著頭,手上加緊,便說:「仔細著些兒,不在這一刻,休要割傷了手,疼哩。」朵兒悶悶:「哎哎。」兩聲權作應了,手下也不放鬆。玉姐看她憨直,便也笑,說與小茶兒道:「我再跑一會兒馬,你看著她,過一時與她些茶果吃,休叫累著了。」小茶兒應了,朵兒卻才抬頭道:「這點活計,累不著人哩。」又悶頭去編。

  洪謙暗道,有此忠僕,也是玉姐的福氣,也是洪家之福了。那頭玉姐已扳鞍上馬,倒將洪謙嚇了一跳,原來在家啟程時,門口有個上馬石,踩著便上。這野地裡,卻往哪裡去尋?洪謙原預備著托女兒上馬,不想她自家猴兒上去了。玉姐鄉居時也學過騎馬,卻並不精,此時上去,洪謙如何不怕?也跳上馬去,追著玉姐跑。

  父女兩個跑一回,玉姐道:「可惜不曾帶了弓箭來哩,下一回出來,我要帶著。」洪謙向來縱著女兒,聽她這般說,便應了:「過幾日咱再來。」玉姐道:「爹還要溫書哩,我便隨口一說。」

  洪謙道:「不礙的,你爹我有數兒。」原來這洪謙與蘇長貞久處,蘇長貞對他也盡心指導,卻總忍不住要譏諷一二。且蘇長貞對《易》的興趣經久不散,且又忽地喜好家長裡短起來。嘲諷起人來,又添了些市井俚語。洪謙只覺得再與蘇長貞處下去,他怕忍不住掐死這個死半仙兒。然蘇半仙兒教她閨女盡心盡力,對他也盡心指點,且為人端方,縱是嘲諷,也是有理有據,他又不能真掐死了這個半仙兒,只好時不時眼不見為淨一下兒,也好保蘇長貞一命,免教人說自己「恩將仇報」,也對不起程老太公一片心。

  玉姐聽父親這般說,便不強求,暗中打定主意,過一時回去悄悄兒問一問蘇先生,她爹這般做,於學業有礙否。她心中自是想與父親一處玩的,卻也不想誤了父親前程。

  洪謙一鞭馬兒,揚鞭道:「去那處。」玉姐忙跟了上去。

  江州之地少雄峻之山,卻有幾座秀氣的矮峰,餘者便只有幾座略顯不平,俗語叫做「小土包」連山也算不得的凸起地而已。這一處說是小土包兒,卻也長些矮木青草,遠看處青翠欲滴。洪謙與玉姐兩個跑馬過去,將將到那土包兒腳底下,卻於土包兒後頭轉出個人來!

  這人卻是洪謙認識的,玉姐凝神一看,也覺似曾相識,再一想,這不是那個將外祖母打河中撈起的盛小秀才盛世叔麼?不意竟於此處相見,玉姐忙翻身下馬來。她漸長,又經趙信之事,於女眷與外男之別便有些上心。然無論打不打照面兒,她總須下來。

  那頭洪謙也想不到盛凱會在此時往城外來,也下了馬來,拉著韁繩兒,上前與盛凱斯見。玉姐聽洪謙說:「我攜女出遊,世兄因何在此?」便也拉著馬兒,上前只待與盛凱行個禮,想來這盛凱在鄉居時也見過的,當不致於此時挑這個禮數。

  這盛凱原為家中事煩心,無論學裡還是街上,識得他的人總不少,總不能安靜,便趁著清早,溜出來散散心。他自打成名,便有許多人想要他做個女婿,不幸祖父死了,此事暫擱下。待一家人回了城,盛凱出了孝,便有人往他父母面前躍躍欲試,想要提個親事兒。且有申氏那一等顧慮著盛父未出孝,不好說的,也有幾個。今春出了孝,說此事的便更是多。

  這幾日,便有人提到他母親跟前,他多少聽聞了些兒,總是家中想他前程似錦,不肯即時定下,恐辱沒了他,言語之中多有挑剔。雖不是在他面前說,然家中狹窄,他又有一雙弟妹,小孩子家不懂事兒,免不了將此事當作秘密說與他聽,權作討好兄長。盛凱一頭想著考試,一頭又擔憂著婚事,如何不憂悶?

  哪想他已跑得這般遠,還是叫個熟人給逮著了。幸而洪謙為人識趣,也不聒噪,盛凱與洪謙一揖:「洪兄一向可好?我在城中呆得煩悶,隻身出來走走。」洪謙便知盛凱不欲與人多說話,只喚玉姐上來見一見,便與盛凱告別。

  盛凱已知這是兩人,因與他家有些淵源,總要與玉姐互致個禮,方好告別。他心裡這著急走,自先抬起頭兒來,一看之下,不由一呆。玉姐一身大紅箭袖兒,連巾幗都是大紅的,滿眼青翠之間,真真是「萬綠叢中一點紅」。盛凱上番見她時,她還是女童身量,如今已長開了些兒。更兼眉眼如畫,跑了一陣兒馬,面上沁出些汗來,恰好似往那花朵兒上灑了幾滴露水珠兒,更是鮮活得讓人心裡直顫悠。

  洪謙原是將她當作孩童,冷不防一瞧,卻已是個半大姑娘,又生得貌美,半倚著匹顏色灰不灰土不土的馬兒,更襯得這滿眼裡只有她了。那頭玉姐放開韁繩兒閃了出來,與他一禮,口中稱「世叔」。盛凱還未回過神來,直到玉姐手中馬打了個響鼻兒,噴他一臉熱氣,他只覺整個人都叫這團熱氣蒸熟了,恰似那蒸籠裡的秋螃蟹,頭也紅、身也紅、爪尖兒都要紅了。

  這男女之間,頭一眼,相貌實是頂頂要緊的。盛凱便落入這窠中了。偏生玉姐還不知曉為甚。她喚這小秀才做世叔,那便是長輩了。一禮畢,盛凱也叫馬噴得回過神兒來,強忍著不敢再往玉姐臉上看,也與玉姐回半禮。又與洪謙一拱手兒,嗑嗑巴巴:「我、我,賢、賢父女自便,我去了。」步下頗飄飄然。

  四遠不掉近的時候,依稀聽著風裡飄來那清脆笑語:「這世叔好似心不在焉哩。」心頭又是一緊。

  洪謙豈能看不出盛凱不對勁兒來?初時這小秀才急著想獨處,後竟臉都紅了!再看不出來,洪謙便白活這三十幾歲了,幸爾盛凱還識些禮數,曉得不妥,竟落荒而逃了。洪謙回過頭兒,看自己花朵一般一個女兒,又烈烈如火般明媚,心中既得意,又覺這盛凱人似還可,可惜家中父親與妹子不妥。見玉姐猶無所覺,洪謙也不點破。這般好的閨女,他還要多留幾年,千挑萬選哩。

  眼見日頭兒漸上來了,洪謙便喚玉姐回城,且說:「下回再來。」心中卻想,這身打扮看著可真要了小子們的命,下回來,可要換身兒男裝才好。以防遇著熟人,又有人說三道四,於玉姐名聲有礙。

  那頭盛凱原是為靜心而來,卻暈頭脹腦回去了,家中卻沒甚響動。往書房裡一坐,書也懶待翻,只愣愣地發著呆。忽地聽外頭有聲響,卻是他母親帶著他妹子回來了。盛凱忙斂神,喚了童兒來問,始知這是一早應府君娘子之邀,去那裡了。

  卻說這潘氏因生了個好兒子,人皆敬她,她的心裡,自家兒子休說大家閨秀,便是配個公主也使得,是以有人朝她提親,她皆不應,暗想著待盛凱高中了,再選個好媳婦。今年出了孝,府君娘子亦相邀。潘氏心裡,府君家也是天潢貴胄,身份倒也相合了,且府君家生活富裕,當有一副好妝奩,倒是略有些意動。哪曾進初進府時,引路的恁殷勤,見了這府君娘子,也是笑盈盈。一打照面兒,再一說話兒,便再無個下文兒。府君娘子又只管與洪秀才娘子幾個說笑,並不多與她說些甚麼,她便有些不忿。回到家中,臉上猶冷硬。

  哪知那裡頭申氏正獨留下秀英來說話,也是面上冷硬:「盛家家教,是否不好?」秀英吃了一驚:「娘子從何看得出來?」申氏搖頭道:「看她女兒,女孩兒家眼神兒賊溜,目光不正。總好往這些耀眼物事上頭看,可見沒有教好。」

  秀英道:「小孩子家見得少,看到新鮮物事,多看兩眼也是有的。」

  申氏笑道:「你休與我打這馬虎眼兒,新鮮看是一樣看法,恨不拿到懷裡看,又是另一樣看法。小孩子家也有眼皮子淺的,卻不見她這般但凡見著好的便想要的。你聽她說甚?爹娘出了孝便好了。好甚?不用守孝了,可以玩了。祖父死了,不傷心,卻是嫌他死了礙著她玩了。」

  秀英道:「說來這盛小秀才的父親……」便將洪謙平日不喜盛父之語說了。

  申氏歎道:「你也看出來了,我原中意這盛小秀才的,今日一看,也只好作罷了。」因想九哥與玉姐之事,然五哥尚未定親,申氏雖與酈玉堂說,這些個兒子,哪個遇上合適的便與哪個定親,卻真不好上頭幾個哥哥一個動靜也無,便先盡著這頂小的來。又想那齊同知的女兒,倒是不壞,可與五哥先定下。忙完五哥,便定下玉姐。

  秀英與申氏再說兩句,便也回來。她卻不知,申氏聽她說盛家不甚好,心中也是鬆了一口氣的。原來申氏不知為何,卻有一個癖好,見不得人下巴上生痣,也不是不拘何樣痣都不喜,只是這潘氏下頦上一顆美人痣,無論大小、色澤、位置,皆是挑她最不喜的地方兒長,申氏看得忍無可忍,還是忍耐著撐到送走潘氏。現今可好了,不用一想有這樣一位親家便渾身不自在。

  秀英回到家裡,洪謙早攜玉姐回來了,還了馬、算了租金,換了衣裳正在喝酸梅湯來。回來將盛凱之事當作談資說來,且歎:「他終與我娘家有恩,卻要受家人拖累,可惜了了。」洪謙眉毛一動,斜眼兒看看妻女,復又一本正經坐著,端端正正端著碗來喝那酸梅湯,彷彿碗裡那不是消暑的湯,倒是止此一副的救命藥。

  玉姐這裡喝完酸梅湯,往去尋蘇先生,袖子裡取中個油紙包兒來:「這是西街上那家秦記鋪子裡的好雞腳,鹵得上味兒,帶來與先生下酒。」語畢便交與明智兒。蘇先生上了年紀,有些兒嘴饞,然又持養生之法,不肯亂了飲食,是以凡有這等愛吃之物,也只在飯時吃。

  蘇先生鬍子底下舔一舔上唇,咳嗽一聲,和氣問玉姐:「心中可痛快了?」玉姐近來胸悶他是知道的,是以不禁父女兩個出遊。玉姐一笑:「好多哩。先生,爹說還要帶我出去散心,我爹這樣兒,可耽誤功課?來年考試……可能中?」說著便悄悄伸出手來,便兩手拇指食指捏著蘇先生袖口兒,慢悠悠來回晃著。

  蘇先生看這小女學生嬌俏可愛,啞然失笑,故意板著臉兒道:「他用心,便能中,再胡鬧,便中不了。」玉姐悶聲應了。蘇先生看夠她蔫頭耷腦的樣兒,方說:「文武之道,一張一弛,出遊一二也是無妨,只不要太多。還是問心,心散了縱端坐讀書,也是沒用。若有心,一月裡出遊幾次,只要回來時讀書過心,也是無妨。」

  玉姐猛然一抬頭,與蘇先生一個大大的笑臉兒,那般明艷,將蘇先生嚇了一跳,笑罵:「你又淘氣。」

  自打有了蘇先生應允,玉姐便更快活。洪謙說與秀英,又與玉姐裁了男裝來。過不數日,待洪謙再看蘇半仙那小細脖勁兒便覺手癢時,又將閨女拎了去城外。這一回卻將弓箭也攜了出來。此時禁武,並非諸般兵器皆禁。譬如這弓弩,只禁弩,禁弓也止禁三石以上之弓,所謂禁的「強弓勁弩」。實則這三石之弓,須得百來斤力氣方能張得開,禁與不禁,與尋常人,也沒甚大差別。所防的,乃是三石之弓射得遠,恐行刺。

  父女兩個並不用這等強弓,拿那一石半的充數兒,玉姐拿這弓,且開不滿。一路上也止射下幾只雀兒,最大不過是只野雞。回來卻好燉一鍋湯,端去孝敬了林老安人。

  自此上了癮兒,待到秋風漸至,草尖兒黃了,她的准頭大有長進。卻獵那肥肥的兔子,拿來做了丸子,頗合蘇先生胃口。吃人嘴短,蘇先生卻並不理會這個道理,他老人家講究個「食君之祿擔君之憂」。玉姐開始練大字,往那粉牆上寫,寫一層,刷一層。哪一回寫不好了,蘇先生將嘴巴一抹,便要說她分神。

  洪謙見有閨女做了難友,心中憋屈又去三分,甚沒良心地笑。轉眼又帶玉姐去打獵,且說:「到了冬天便不好這般出去了,趁如今這時光,好生玩個痛快。」

  因玉姐與洪謙隔不數日便出遊之故,秀英閒來無事,也常往申氏處說話,她兩個自與胡商交易,自有斬獲,家資漸豐,兩年下來也好有數千銀子賺,秀英又經營針線鋪與繡坊,攢下不小一份家業。漸也覺出些味兒來,申氏似是對玉姐有意,然秀英還不敢想有這等好事,申氏詢問玉姐時,她更小心不少。

  聽申氏問玉姐,秀英不好瞞,便說出城去了,又說:「我家那個說來,這丫頭一年大似一年,終是旁人家的人,嫁人做媳婦,便與娘家不同。好叫她在家裡快活一回,到了人家家裡,可要收了心,好生過活哩。便叫她換身衣裳兒,休要打了眼,往出散散心。過不多時,便要拘在家裡哩。」

  申氏聽了也受用,反說秀英:「你家玉姐那般人品,有甚收心不收心的?伶俐活潑些兒倒好,與人相處,人也叫她帶得快活。真要拘拘板板的,又有甚趣味來?」弄得秀英又糊塗了。

  申氏卻想自家兒子九哥,為人略嚴肅了,正該要玉姐這樣一個娘子。越想越合意,又思五哥放定的好日子正在一月後,辦完這個,便說九哥之事!玉姐漸長,家中父母已覺,多半要想她歸宿,再不說便遲了。

  卻不知她那心肝寶貝的九哥,正叫雷給劈著。

  卻說九哥莊嚴端方,文武也都拿得出手來,只恨面上過於嚴肅,申氏也覺他少年老成年太老,囑了底下人,時時帶他出去散一散心「接一接人氣兒」。今日卻是功課之後,縱馬郊外去獵一圍,酈玉堂不曾去,是他們兄弟幾個一道。

  秋高氣爽,便不須趕這一早二晚,兄弟幾個出了城,四下追捕獵物便四散跑開了去。叫九哥迎頭撞上了洪謙父女兩個。

  彼時九哥正追著一隻肥兔子,恰玉姐也相中這只兔子了,兩個斜往這一處來,九哥乘驪駒,這馬還是他祖父吳王賜下,頗神駿。玉姐追不得,便張弓,先往兔子身上插個標兒。待九哥趕到時,胖兔子早名兔有主兒了。

  九哥暗惱,心道這人真不厚道,各憑本事追來,你卻作弊先開弓!冷著一張臉兒去看玉姐。恰看到個俊秀少年。玉姐一身青衫,衣角兒叫秋風吹飄,將頭髮緊於頭上挽個揪兒,插一根玉簪子。衣衫頗貼體,便顯出那修長上身。其時秋天已深,遍地枯草,樹上也是黃葉,這般黃葉天枯草地上,恁地顯眼兒。看著他,便覺春未走遠,皆在她身上,那一身青翠,好似能發芽開花一般。

  九哥兔子也不搶了,呆愣愣看玉姐。玉姐卻是不識得九哥的,見他呆了,也覺自家不甚厚道,拱手揚聲道:「我性子上來著急了,實是對不住,是我不好。」

  小聲兒也清脆,真是好聽。九哥又一呆。玉姐見這少年一張冷臉,木呆呆,竟不回話,暗道,這人真是。又說:「我已認了錯兒,你為何竟不答一聲兒?縱是我不太厚道,你也忒不給面子。」又悄眼看九哥,看他生得端正,一雙眼睛烏黑有神兒,坐在馬上也是嶽峙淵渟,口上抱怨,卻也有些手足無措起來。

  九哥只覺滿耳朵灌了這聲音,身如在雲端,甚也沒聽清楚。九哥不應聲兒,玉姐殊是為難,她知道自家是個假小子,不好硬上前,她這般行止,實有胡鬧之嫌,又不知要如何回轉來。虧得洪謙來尋女兒,方打破了這一方靜寂。

  九哥與洪謙互識得,玉姐一見洪謙,先說:「爹,我犯了錯兒了。」九哥見了洪謙心頭更是一顫兒。竟是他家兒子!這可如何是好?

  虧得九哥天生一張瞧不大出喜怒的臉兒來,洪謙面前竟沒多露出。洪謙聽玉姐先認錯,自承胡鬧先放了箭,再見九哥硬著一張臉兒,便不覺有甚不妥。出言與九哥道歉,九哥這回聽著了。也說:「不過遊玩而已,又不是我家養的,小郎君要,便都拿去。我、我去尋我哥們,往那處去。」言畢,落荒而逃。

  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兒:原來我活了這十幾年,竟不知自己是個斷袖兒!!!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6-6-29 02:30 AM


第五十五章:心事

  卻說九哥往城外走了一遭,回來便有些兒不對。申氏百忙之中,還是覺出他與平日舉止有異,將跟著他的小廝兒叫來一審。小廝兒也說不出個四六來,用力想了一回,依舊搖頭道:「九哥出城去,並未遇著甚險事,也未遇著亂人。」他跟在九哥後頭,卻沒得匹馬騎,並不曾寸步不離。

  申氏不得要領,又問九哥,九哥如何敢說?他年紀並不大,僅止初曉一絲兒曖昧之情,還是因家中有數位兄長,連年不斷地說親娶親,才於眾人閒談之中聽得一鱗半爪。縱是這一鱗半爪,他也知曉當是一男一女方合陰陽之道。這兩個男子之事,他是曉得,也曉得不是甚正道兒。

  申氏教導子女原教得極好,非止九哥,旁人有甚心事,多半也會叫她察覺,隱私事上她總能不著痕跡與些開導,正經事上,她說起來也不含糊,子女們也樂得與她說心事。九哥幼時也是這般,及漸長,自家拿主意的時候兒多,做完了,也要與母親說一句,好教她知曉。然眼下這事,九哥也不知自己心中是怎麼想的,竟硬不是敢說與她聽。

  申氏再問,九哥便說:「空手而歸,有些兒掃興。」

  申氏這頭,要在年前將四姐、五姐發嫁、與五哥定了婚期,來年開春便將五哥之事辦完,再為六哥張羅,恨不得一個身子劈作八瓣兒來使。見九哥這般說辭,倒也信了幾分。因酈玉堂之故,九哥有些兒倔強,這回甚也沒拿回來,不開心也是有的。申氏有事要忙,開導九哥兩句,便撂開了。非是不看重九哥,實是四姐、五姐之事更著緊些兒。

  再說這九哥,因家中忙,難免有些兒顧不上他,恰合了他的心意。往書齋裡一坐,滿心滿眼裡全是那個「他」。玉姐正在這雌雄將辨未辨的年紀,又一身男裝。九哥家教又嚴,何曾有機會學那分辨衣衫下是男是女之道?家教好,卻苦了九哥這個呆子,看人男裝便當人是個男子。

  因五哥要娶新婦,家中又忙四姐、五姐出嫁事,九哥不免也於兄弟互相取笑時,偶有所想:我想要恁般娘子?

  他心中,母親辛苦,固是個極好極好的女子,得之是福。他卻想要個溫婉女子,自己當上進有出息,不好令妻子似母親般勞累,只須賢惠和氣,上事父母下育兒女。自己外頭忙碌時,她能在家中閒坐,或烹茶、或蒔花、或調琴、或閱經,總做她喜做之事,天然一股和氣,不須似母親那般奔波一身銳氣。與自家一處坐來,也不說話,便有無限柔情。再將手兒搭她肩上一攬,香噴噴抱個滿懷,便圓滿。兩人好作一處時,輕輕親一口在她眉間鬢上……

  可他眼前卻總晃出這個……青衫風流眉眼如畫的,九哥想得出神,臉上便紅,猛地將本已挺直的腰背再挺得直些兒。終忍不住,憑空伸出手去抓,堪堪抓著個筆海,方才醒過神兒來。

  自筆海裡抽出支筆來,自有書僮兒為他磨墨。九哥本是呆坐,後見著這一麵包墨,板臉擰眉,揮去了書僮兒。取張素箋兒來,落筆寫下:春日遊,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寫完了,魔魔怔怔地看著紙,右手搭出去,放筆,一放二放,也沒放到筆架上,最後一鬆手,一支狼毫便落在桌上。他雖不是少女,也沒想過嫁人,反倒想娶了那個誰,然此時,卻覺唯有這一闋《思帝鄉》方能道中心中意來。寫完了,便盯著看,看著看著臉上便漸生出絲笑意來,柔和輕淺,看得書僮兒驚掉了下巴。

  九哥的書僮兒是申氏特意挑的機靈孩子,然也年幼,亦不明個中道理,只看著罷了。卻見九哥發一回愣,外頭申氏使人喚他去吃飯,九哥匆忙應了,卻將箋紙細細折了兩道,往懷裡一揣。

  九哥天生一張威嚴面孔,平素也不大愛笑,板著臉兒吃飯、板著臉兒看戲、板著臉兒聽訓,也沒什麼人看得出他有甚不對來。更兼家中為三樣親事忙,他這小小別扭,縱有人察覺,還道他是因姐姐出嫁而不快。四姐、五姐又合力為趕做了一雙新鞋,權作個念想兒。

  那頭九哥接了,心下慚愧,他姐姐臨出門子還想著他,他卻一心想個美貌少年郎,更是訥訥無語。累四姐將他抱到懷裡好一陣揉搓,申氏便說四姐:「你好生將養著,與你燉的湯水日日吃來,他個男孩子家,皮糙肉厚的,你休理他矯情。」卻也笑撫九哥,暗道兒子重情意,必能長成個好漢子。

  四姐出嫁這日,江州凡有些頭臉的都來了,洪謙一家掛著末梢兒也到。惜乎內外有別,九哥竟不得見玉姐。婚禮上忙碌,實無功夫深談,以秀英與申氏之熟識,也止是寒暄數語而已。

  四姐是宗女,婚事上頭許多事兒便不全依著風俗走,自有典章規範。江州城裡人在十月裡看了場大新鮮,至數十年後,尚有人坐說其事,開篇便是:「這天家規矩,與平頭百姓是不同的……」

  四姐之後便是五姐,皆依乃姐故事,兩人皆是年前發嫁,端的是乾脆俐落。

  不說這頭四姐、五姐嫁了,申氏又馬不停蹄將五哥婚期定在明年四月裡。卻說玉姐卻並不曉得這世上已有個方頭方腦的呆子,男女且尚不辨,便想娶了她去。因年關漸近,家中忙年,林老安人便說與秀英,叫玉姐過來幫忙。玉姐來時,林老安人卻將一應事務悉放手叫她去做。

  林老安人實是上了年歲,腰也駝了、腰也彎了,行動需得人扶,無人扶時便要扶杖。素姐從來沒幹過這個營生,也只好叫玉姐來了。且說這素姐,不知為甚,這二年對玉姐比對金哥且要好些兒,走路怕她磕著,喝水怕她燙著。幾十年積下的釵環簪佩,時不時便拿來與玉姐。秀英每說她:「玉姐有我哩,娘的私房都收著,往後與金哥娘子。」

  素姐卻說:「我不定能不能看著那一天哩,玉姐在我跟關,我得疼她一日便是一日。」依舊習慣不改。又因玉姐要學繡、學廚,她也不遺餘力地教。玉姐暗道這外祖母許是先時做事不周到,現要彌補,拒她好意,恐她又要多想。便坦然受之,卻也時時或做個抹額、或做盤糕點,拿來孝敬素姐,倒撫素姐之心。

  卻說玉姐往這裡來,素姐樣樣聽她的,往常秀英或林老安人與她些艷衣服穿,她尚要陰一回臉,不定還要哭上一回,歎一回寡婦不好穿衣。這番玉姐勸她穿一件玫瑰紫金線繡的通袖袍,她也笑著穿了。看得林老安人直呼祖宗顯靈。

  那宅子裡秀英也與一家老小備了新衣,連同蘇先生,盡皆有份。金哥打扮尤其喜慶,一身大紅,脖子上一個金項圈兒,內套一枚金鎖。一身衣裳悉是素姐針線,唯有腳上虎頭鞋子是玉姐手筆,竟無須秀英動手。

  兩處吃了團圓飯,新年便過。這一年過燈節,金哥已可親自掌了燈,與左右鄰居家一般大的哥兒姐兒賽燈了。秀英牢記了玉姐的教訓,令胡媽媽須得緊緊跟著,以防生事。這厚德巷裡也算是人丁興旺了,雖搬了楊家、柳家,人口顯得少了,這二年卻是一直繁衍著,連新娶繼室的趙家,新婦人也有了喜信。紀主簿娘子何氏那裡,又與兒子訂了親,明年便完婚,不消一、二年,又將聞嬰兒啼聲。

  正月裡拜年,洪家卻比往年更熱鬧幾分,一是洪謙功名,二也是府君青眼。秀英四處吃年酒,也有人問玉姐境況,秀英只含糊著說:「教她識幾個字兒看得懂書本賬冊兒,拿得了針,做得了衣衫鞋襪罷哩。」卻不肯透出太多意思來。她肚裡又有一本小賬,雖有意與諸如舉人家結親,然不好即時便應了,洪謙今年下場,若中了舉人,玉姐便好嫁得更高些兒。

  雖有語說「侯門一入深似海」,卻也有詩雲「貧賤夫妻百事哀」,翻來覆去一掂量,又覺玉姐也不是個笨的,總不致叫人生吃了,還是高嫁些兒合適。再則金哥還小,也須得長姐扶持不是?

  除此而外,往來登洪宅之門的人也是不少,有洪謙同年,也有似紀主簿家這等好友,又有林老安人侄子林秀才等。內裡又有一個盛凱。

  這盛凱識得玉姐,一見之下,便有些兒小心思,回來與他父母說:「男子漢不立業無以成家,現要用心攻書,休提那些煩人事。書中自有顏如玉,待中了進士,自有好女兒。」正合了潘氏的心意。

  盛凱安撫了母親,心中存的卻是待明年中舉,有了功名,能在家中說話作數,央了父母去提親。此時便顯出來,一早自己無甚底氣,二又未免有挾恩圖報之嫌。然與洪謙見面總有些不自在,要顯著自己學識以求其刮目相看,又不大好意思上前巴結。未免有些忽冷忽熱,弄得蘇先生都跟著莫名其妙起來,忍不住問洪謙:「他這是怎地了?倒好似中了瘴氣,左搖右擺。」

  洪謙眼明心亮,知道盛凱這是為何,卻並不點破。他心中盛凱人倒還好,雖有淑女之思,卻並不曾逾矩。然家中卻是一個爛攤子,並不配他寶貝閨女。既盛凱不說,他便也只作不知,回蘇先生好大一個白眼:「他與先生情意相投,先生尚且不如,我如何得知?先生不如去起一卦?」

  氣得蘇先生回去拿著三枚古錢直搖,不知是否算洪謙甚時候踩進坑裡崴個腳。

  洪謙看蘇先生不開心,他便開心了起來,只恨只能暗樂,闔家上下連著閨女,都無人肯與他一道樂——家下心中都敬著蘇先生。樂一回,又將眉頭皺起,這盛小秀才鎮日裡磨磨叨叨,倒是提醒於他:玉姐這過了年已經十三了啊!

  洪謙思及此,便渾身一陣不自在,尋秀英說話,要秀英多多留意玉姐。將秀英嚇了一跳:「難道有什麼不妥?」洪謙道:「等有,就晚了。她也大了,我的意思,不急在這兩年。今秋我便下場,明年入京,蘇長貞旁的不好說,文章上的眼光還是有的,他埋汰我上了癮了,既他說過勉強可過,我便能過。入京再說!」

  秀英猶豫道:「縱你去趕考,哪有帶家眷的道理?考完了再去做官兒,總不回這裡,或在京,或在旁處,咱們再去尋你,再看?只怕人生地不熟,不好相看哩。」

  洪謙道:「我有數。無論男女,成婚太早,懂得便少,難免吃虧。」

  秀英心下難安,口中應了,心中卻打著暗中看著有無可意女婿的主意,若江州真個有好孩子,洪謙還能不答應?只管暗中留心,真個覺著好了,再說與洪謙,他若應了,再與親家說話便是。

  此時九哥尚不知曉,他那日思夜想的心上人兒,險些要叫心上人的親娘立意嫁與旁人了。實因秀英再托大,深覺閨女千好萬好,也不曾想過將女兒「高攀」他家。雖說宗室大半是只剩個空殼子,申氏卻是能幹,酈玉堂這一家,還是興旺。秀英與申氏相處,雖也想過如何如何,終是將腳又踏到了地上,亦不曾想申氏早已相上了玉姐。

  申氏雖有此意,眼下一門心思卻是忙著五哥之事,因連嫁兩女,她在江州這二年經營之盈利貼進去八成,五哥放定雖不需太多,然接著便要娶了齊氏,這花費便又不小。且五哥成婚,又要與他另收拾房兒來住,虧得四姐、五姐已嫁,否則這後衙還沒有這許多房兒哩。

  將將把新房收拾俐落,再看庫房,也空了一半兒,申氏將指頭一曲,卻舒了口氣。只剩六姐、七姐兩個女兒並六哥、七哥、八哥、九哥四個兒子了,五哥成婚,過兩個月便打發往京中謀個小小官職,頂門立戶去。六哥也快了,她這擔子已卸了大半。酈玉堂在江州不過二、三年,再留個二、三年也是應有之意,界時底下幾個婚嫁的錢也都有了,並不用動她的嫁妝,手上也能留些老項。

  申氏一開心,便有幹勁兒,見何人都是笑盈盈,心頭將五哥娶妻之事想而又想,再無疏漏處,又想起九哥來。九哥近來略瘦,申氏撫養大了幾個男孩兒,知道他到了這年紀是要抽條長個兒了,瘦些兒也是尋常,當年四哥在這個年紀便是瘦似麻桿兒,只吩咐著廚下燉好魚好肉與九哥吃。

  酈玉堂雖不管事,到底有九個兒子,前頭八個一個接一個地來,總在他眼前過過一回,見九哥這般,也只笑一句:「俗話兒說『半大小子,吃窮老子』,他倒好能吃哩!」申氏心道,你本就窮,兒子靠你養,早餓壞了,我有好的與他吃,你倒說嘴。口上卻道:「他躥個兒哩,錯眼不見便長一寸,這長出來的肉要哪裡出?還不是靠飯頂上?」

  酈玉堂道:「我總說不過你。」

  申氏道:「不用你說,你去寫罷。寫信往京裡,央王府裡與五哥謀一事做,也好養家糊口,成家了,該立業了哩。再寫信與大哥,叫他看顧兄弟。」無論五哥所領之差在京在外,他是宗室,總要返京一回。且新娶婦,亦需攜妻回去,認一回親戚、拜一回祖宗。酈玉堂有官職在身,非奉詔卻不好回去,只好叫個心腹管事一路陪護。

  這頭酈玉堂將信送出,那頭京中又有信至,卻是京中吳王府與六哥訂了一門親事,姑娘是吏部尚書的孫女兒,因父母早亡,養在祖母跟前,吳王子孫眾多,總有些事兒要勞動這孫尚書,便與他結個親家。酈玉堂鍾愛此子,不想叫他爹給禍害了,連連頓足道:「阿爹怎地如此?!怎好如此?!從來喪母長女不娶!」

  申氏道:「事已至此,還有甚話可說?想那尚書孫女兒養在祖母身邊,總不至於失了教養。且是尚書家,於六哥也有進益。只好死馬作活馬醫了。休要再說甚喪母長女,既做了咱家兒媳婦,連外人的氣我且不肯叫她受,何況自家人?初閨媳婦、落地孩兒,用教的!」

  她說的這是正理,酈玉堂嘀咕一回,索性閉了嘴巴。申氏道:「回信應了罷。再叫五哥兩口子捎一份兒與孫尚書家禮物,幸爾我早預備著五哥事畢便辦六哥事,凡插定等禮,都是現成的,現在要添一些便可。」心中卻有些兒發愁,諸媳之中,唯長媳出身最高,其父是從五品中散大夫,其餘娘家父兄皆在六、七品上。乍來一個尚書孫女兒,恐淩於諸嫂之上,難免要費一番周折。

  申氏不免動起腦筋來,實是不好,便令分家罷。

  吳王繫的風俗,便是男子成婚後便要謀個差事,得一份俸祿,除開長子,都要分出去住。起因乃是吳王府雖大,架不住兒子多,住不下,必得分。酈玉堂當初分得京中一處五進宅院,很是不小,然前院要待客,住不得人,書房女眷也不得入,實打實只有三進住人院落。自家又有馬廄,酈玉堂還有花房,又有下人住處等等等等不一而足。往常孩子小,倒也罷了,酈玉堂又在外任上,現京中住著三個兒子,因房貴,便都在這一處。次子卻是放了外任,做個縣令。這孫氏若好,便一處和睦,真個不好,申氏便想作主分家。

  思忖定,申氏便去打點帶往京中的禮物。

  這頭申氏計定,叫酈玉堂親告六哥婚事已定。酈玉堂心中不甚滿,然在兒子跟前卻不多說,只說:「你阿翁與你定一門親事來,是孫尚書孫女兒。」

  六哥聽了,也無旁話,從容應了。

  不一時,這消息便如長了腳一般,家中上下都知道了。五哥尚未動身,叫上七哥、八哥、九哥,都來看六哥。九哥正在那處對著鏡兒看新上身的青衫袍,冷不防叫五哥拉了來,一路上便聽五哥說:「六哥好事近了。」

  到了六哥房裡,才知始末。眾人與六哥說「恭喜」,六哥心中實不甚喜。若是申氏為他定個親,他便歡喜無忌,這京中,他實是信不過。那位祖父,險些兒將三姐兒嫁與個商戶,堂姐妹不知叫如此這般嫁了幾個,事兒做得並不光彩。

  卻聽五哥道:「這回京裡辦事還算厚道,與你個官家姐兒。」八哥便朝七哥擠眉弄眼兒:「下一個便是七哥你了。」七哥沒好氣道:「你排行在我下頭哩。六哥省了咱娘的事,下來便是咱們兩個。」

  這便說到婚事,又是親兄弟,不免無忌起來。六哥說:「但如幾個嫂子一半兒,我也知足了。」兄弟們又笑鬧,五哥因成婚,心中似脫胎換骨一般,雖也笑鬧,卻隱隱有些兒擔當模樣。看九哥不則聲兒,便問九哥:「你越發沉悶了,今年你也有十三了,咱娘總不會忘了你,你想要甚樣娘子哩?趁早與娘說,免得叫京裡胡亂配了。」

  九哥近來最怕提這個,吱唔不言。他再黑面,兄弟們也是一處長大,不留心便罷,一上心便覺出不對來。五哥過來人,見他這樣,便說:「你可是有心上人了?是哪家好姐兒,若合適,說出來,哥哥們與你做保,請娘提親。」

  九哥哪裡肯答?

  五哥面容便整肅了起來:「你是不是看上不該看的人了?你從來最懂事兒,若是家中使女,你萬不可私下做出事來,有甚事明著說來。你未娶妻,可不敢先做下這等事,鬧出人命來不是玩的!要是外頭的,好人家女孩兒倒也罷了,若是不幹不淨的,不用你氣著父母,我先打你!」

  六哥道:「五哥慢些兒說,九哥向來懂事的。」

  五哥道:「你們當曉得,咱家裡娘的家法最是明白不過的。不許先有庶子,也不許寵妾滅妻,這兩樣是禍家的根本。再有,要敬重妻子,萬不可叫妻子難堪,那是承奉宗嗣的人,你不把心放她身上,卻要心疼誰個來?真個有顏色好的,若人也本份,抬來做妾也使得,卻不可漫過了妻子去。明白否?」

  九哥聽了這「抬來做妾也使得」,搖頭道:「真歡喜了,便一刻也不想撒手來。我疼誰個,便真個疼,當不令他與人伏低做小,委屈為難。那般做,必是沒把人放到心上的。」

  六哥花容失色:「除開背書,未見你說這許多話來!你真個外頭有人?!」

  九哥道:「如今沒了。」

  五哥忽覺背上一冷,只覺他幼弟忽而冷如鐵石。九哥是申氏獨子,又是最小一個兄弟,因申氏待他們好,又有酈玉堂那一種怪癖,九哥平素又用功辛苦,他們也頗疼九哥。七哥道:「只要是好人家女兒,我們與你做保去。」

  九哥頭也不搖,眉也不挑,道:「不用了,過去了,何苦叫人為難來?」

  把他四個哥哥嚇得不敢言聲,正互使了眼色兒,立意即刻去告訴申氏。九哥忽地道:「原是我心事,我這裡過了便過了,往後再無妨礙的。娘近來夠忙了,哥哥們還當我是兄弟,便休說告爹娘。」

  他這臉上樣子忒嚇人,五哥一點頭,暗道:我先應了,等會便告訴娘去。六哥心說,五哥應了,我可沒應,九哥你可別怪哥哥。才想完,九哥便說:「人無信不立。」盯著五哥點了頭,又拿眼睛看六哥,挨個兒將哥哥們逼勒一回,見都應了。方一起身,長長一揖:「我謝哥哥們了。」

  諸兄實是無言。此時方覺平素那沉默寡言的幼弟實是諸般可愛,似這等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樣兒,還是少拿出來嚇人為妙。五哥道:「我與你一個月兒,一月後,你還放不下,我行前便要說與娘的。」

  九哥深深點頭。

  九哥得了諸兄之諾,回房裡睡去,輾轉反側,求之不得之心益盛,直到三更綁子響,方迷迷糊糊睡了。睡夢裡,那青衫少年忽地笑了起來,不知怎地頭上簪子沒了,一頭青絲落下,拂到他臉上。他伸手與那少年理頭髮,指尖兒觸到那張臉上,只覺一陣滑膩,不由心中一蕩,身上也熱了起來。忍不住一手握發,一手攬了人家腰,真個盈盈一握。

  一觸之下,他又覺唐突,實是幹了不好的事。沒那個心思便罷,止如尋常男兒間勾肩搭背;有了,再這樣攬著,就不好了。忙鬆了手去,口中含糊著致歉。卻不聽少年說話。

  九哥忐忑,抬眼看那人,生怕他生氣,卻見那眉眼極秀氣,柔和萬分,那白玉般耳珠上竟有個小小耳洞。夢中的他一驚,再抬頭細看看時,卻見眉黛輕掃,紅唇塗朱。垂下的發也不見了,卻盤成雙鬟。青衫少年換了一身湖綠衫裙,竟化作個妙齡少女來。

  九哥這一夢極是暢快,竟誤了起床,申氏聽報,還道他病了,忙來看。卻又叫不醒,忙來搖。

  九哥夢中正與她說:「你家在何處,我求爹娘去你家提親。嫁我罷,我總待你好,一輩子。」那少女羞紅臉兒,將將點頭,九哥開心得要飛起來,不想叫申氏一掌拍到地上,問他:「你怎地叫不醒?」一伸手來,試他額上,「有些燙。叫個太醫來看看罷。」

  九哥美夢被驚醒,黑著一張臉:「不用,我這便起,教母親擔心了,是我不是。兒大避母。」

  申氏一噎,一指戳他額上:「你個小正經兒!」看九哥有力扮黑臉兒,更試一試他額頭,這時熱度已下,便離他床前,自往外間坐了。那頭九哥喚童兒拿衣裳來穿。一起身,卻見穿著褻褲濕了一大片,臉上更黑!他居然尿褲子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6-6-29 02:55 AM


第五十六章:顯靈

  話說九哥一夜不如是不是好眠,卻必是好夢,誤了起床時辰,申氏因擔心他,親來探看,卻叫這黑臉兒子噎了個哭笑不得。果然是「兒大避母」,申氏好氣又好笑,又不放心兒子,便在外頭坐了。

  九哥自有一處獨院兒,院不甚大,座北朝南三間上房,兩邊幾間廂房,九哥自住著正房,房子也不太大。申氏在外間坐了,聽著裡頭悉悉索索,不一時,九哥便叫:「書童兒。」

  申氏聽他喚書童,又是一笑。但凡有些錢的人家裡,哥兒都會有個書童兒,或伺候筆墨,或陪伴玩耍。九哥長到五、六歲上,申氏先與他安排一個書童兒,與乳母一道伺候著,漸漸撤了乳母,到八、九歲上,與他再配上二、三侍兒。申氏猶記當初叫他去看書童兒,說:「你不好總與乳母媽媽一道了,與你個書童兒伺候著。」

  九哥其時便虎著一張胖臉兒,點點頭。申氏問他要哪個,他說:「憑娘給。」申氏與他一個小書童兒,說:「這個書童兒便與你了。」也不知怎地,此後九哥便認準了這個書童兒名字就叫個「書童兒」,到後來也不曾改口。

  申氏正偷笑間,卻聽裡頭嘰嘰喁喁,卻聽不真切,一時又有翻箱倒櫃之聲,卻才憶及九哥幼年時,心頭一軟,聽這聲音便不太放心,便進來一看。卻見九哥光著兩白腿兒,當地站著,床腳下塞著一團物事,書童兒大半個身子埋進衣櫥裡,嘀嘀咕咕:「那條褲子是藕色的,今天穿青衣,須要有相配的色兒才好哩……」

  申氏進來,九哥面上強作鎮定,一手拽著被子擋在身前,口中道:「娘怎進來哩?」書童兒忙拔出頭來,又太急,撞了頭,卻將眼睛看向床腳。申氏早有疑慮,這九哥房捨最是整潔,從不亂放東西,如何床腳堆了這一團?一個眼色兒過去,她的使女小蕙兒,便上去將那一團藕色揀起,理開來卻是條褲子。

  九哥大急,總不能穿著這尿濕的褲子出門罷!叫人聞見了多不好?!是以令書童兒找新褲子去。哪想申氏又進來了?她自己進來還不算,還要帶著個使女。九哥光著兩條腿,不好在使女面前動作,將被一裹,避開來去。小蕙兒忍笑捧了褲子與申氏瞧。

  見申氏看他那條濕褲子,九哥耳朵都紅了。申氏看一回,暗納罕,抽抽鼻子,忽而大喜,笑著將手兒一擺,叫小蕙兒將褲子交與書童兒拿著,令小蕙兒出去。自從櫃子裡取出一條新褲子來,笑看九哥道:「這是好事哩。你長大了,好娶新娘子了。」

  九哥並非無知孩童,正在懵懂間,因一夜美夢,忽叫母親捉個正著,一時心慌,方誤以是尿床。申氏卻知,這兒子已經十三歲了,他自三歲以後就沒尿過床來!笑道:「快穿了衣衫來,廚房裡有與你留的粥菜。這事兒,我叫你哥哥來與你說。」言畢,叫來小蕙兒,扶著小蕙兒的肩膀出去了。

  九哥如遭雷劈。申氏將話說到此處,他還有甚不懂的?甚發悲憤了起來:真個斷袖兒了,夢著個好看少年,就夢到洩了出來……

  書童兒緩半刻也悟了,然見九哥冷著臉兒,只好偷偷笑兩聲兒,卻不敢上前恭喜了。

  卻說申氏因九哥「長大」,滿心歡喜,想九哥與玉姐同年,如今又是這樣,近來便與秀英提上一提。在此之前,自然要先與酈玉堂說上一回。使秦媽媽去尋五哥來,也不自家說,卻叫秦媽媽在跟前暗示與五哥。五哥聽了也笑:「九哥總老成,忒威嚴,能臊上一臊,也是好事哩。此事交與我,我與他說去。」

  申氏打發與五哥,與秦媽媽一對眼兒,兩個都笑了。秦媽媽道:「九哥再過兩年便好娶新婦,娘子有主意了?」申氏道:「有哩,不過不好叫他早早沾這些男女之事,傷身,先定下來,過個三、四年,他再多些兒書,明白些兒事理,方好成親。」秦媽媽笑道:「正是。這事卻要與先與府君說的。」申氏道:「這還用說?」

  主僕正歡笑間,酈玉堂卻來尋申氏商議。他因六哥婚事,終是意難平,越想越憋氣,便來與申氏做計較。申氏見他來,起身迎了:「怎地這般不樂?可是先時那個案子又有甚波折?」酈玉堂道:「那個有甚波折?人證物證俱在。」

  又說:「他們越發沒成算了,須快些兒將兒女婚事都定了,免教京裡亂配。」申氏便知他對六哥婚事不滿,便不在他氣頭兒上勸,橫豎六兒媳婦兒是在自己跟前過活,酈玉堂與她無甚大礙。

  扳著指頭兒道:「女兒有上封信在,倒不愁京中亂安排。江州城的好男兒,最好的兩個已是你女婿了,剩下的卻要有些周折了。說不得,好再拖個二年,看你下一任到何處,再作計較。倒是他們哥兒幾個,也都不小了。」

  申氏便趁機將九哥、玉姐說了,酈玉堂喜道:「我常聽人說女生類父,洪謙的女兒想是不差的。你既也說她好,那便是她罷。」

  申氏道:「那我便知了。先與洪秀才娘子知會一聲兒,將事兒說一說,待七哥、八哥放了定,才好走這禮數兒。總不好叫兄弟早過哥哥去。」酈玉堂道:「是這個道理,一應事,全看娘子。」申氏道:「這說的甚話?難道只我一個去見親家不成?」酈玉堂捋須而笑:「但憑娘子吩咐。」

  申氏這裡,想且悄悄兒與秀英說,備下幾樣表記,又遍尋自家妝奩,想挑個好物事與玉姐。看了數日,總不如意,終於翻出一隻紅漆包金的匣子來,打開來,紅絨襯裡上兩支鳳頭金簪子,是內造出來,寶石為目,鐫金為羽,鳳口各銜一枚大珠,簪身上細琢祥雲紋樣。申氏越看越喜,便就是它了。

  待要約秀英,卻一看九哥,見他精神不振,強做歡笑,人又支離憔悴。不由大吃一驚:「這是怎地了?」五哥幾個知悉內情的,卻不敢此時說,因九哥說:「一月之期不曾到哩。」只得暫忍數日。

  申氏見兒子精神不好,問他,也說無礙。強押九哥看了太醫,卻說是思慮過重。問九哥,卻問不出來。申氏一想,先時秀英提過,要為洪謙去寺裡燒香,又說這寺極靈、和尚也是得道高僧。

  申氏騰出手來,帶九哥去慈渡寺。一想五哥夫婦將回京,六哥還未見未婚妻是個龍是個鳳,其餘諸子女人生大事也未定,便令六哥也要去、七哥也要去、八哥也要去,為他們求個姻緣,又帶上兒媳女兒,命五哥押轎。

  巧了秀英也在這一天去。慈渡寺原就是秀英告說與申氏,又是洪、程兩家常去的,大家都挑個吉日,沐浴更衣,又都在近日急去燒一炷香,可不就遇上了麼?因洪謙考試日近,秀英近來越發虔誠,發願近日多往慈渡寺裡去。又要親自抄經,叫玉姐也抄一抄,心裡卻是為玉姐求個姻緣。

  程、洪兩家人口少,收拾著車兒轎兒便去。酈家人口多,女眷也多,故而紛亂些,卻是洪家先到。到這寺裡卻不須頂蓋頭了,世人看僧人,卻總好將他自男女大妨裡繞將出去。玉姐攙著林老安人,秀英與素姐一並走,洪謙卻牽著兒子金哥之手,一路與他解說,慈愛異常。

  那蘇先生也跟著來了,將手一背,慢慢兒踱來。他因常走失,走的路比尋常人都要多許多,也練出一副好腳力來,卻是步步安穩,平步上山來。

  到了廟內,內中僧人自是識得他家人,累年來這家人往廟裡佈施無數,又虔誠。每回來,多又帶個蘇先生,總弄得方丈上天無路、入地無門,要多念幾聲兒「我不入地獄誰個入地獄」,方能作出持重樣兒來接待這位先生。每到此時,小沙彌們聚一處偷笑幾聲兒,師傅們是不會訓誡的,只因師傅們也忙著偷笑。

  果然,知客僧迎這一家人入,蘇先生徑去捉方丈,洪程兩家諸人燒香。林老安人因攔著,叫洪謙先拜一拜:「今日你是主哩。」洪謙拗她不過,拜前三叩,眾人卻不知他求的是甚。

  僧人拿了簽筒兒使他搖,他卻說:「先時搖過,再多,便不靈驗了。」

  次便是林老安人,求的是兩家平安,金哥平安長大,光大程家門楣;洪謙得中,封妻蔭子;秀英能生個兒子,於洪家立住腳;玉姐有個好歸宿,夫榮妻貴。叨念許久,思忖再三,終搖了搖簽兒,抽中個大吉。

  素姐卻不肯搖。秀英見狀,也縮了手。兩人皆想,老安人搖了個上上簽兒,我沾個光兒便好,何須再搖?玉姐只將佛經供上,也不去搖,心裡想的卻是,頭先兒搖的一簽不壞,再搖恐不靈了。

  林老安人又要去解簽。秀英又添香油錢,又出錢為那沒緣的孩子點香燈,求念經。正解簽時,外面又是一陣人聲,卻是酈府君府上家眷來上香。知客僧入來說與師傅:「府君家幾個哥兒押車,女眷們都來了。因有男客,此處女眷還請斟酌閃一閃兒。」

  素姐聽了,便牽玉姐往幡後走。原來凡大些兒的廟裡殿上,並不使牆隔斷,卻好從梁上等處垂下許多長幡來,兩頭剪繡作蓮花樣。紛紛復復,也似簾子一般。聽說來的人裡有男客,縱是秀英與申氏相熟,也只好走避於幡後。洪謙因思來的有女眷,也隨妻子至簾好。因兩處相識,便不好避而不見,且待酈家禮佛畢,卻是男人見男人、女人見女人。

  申氏等人也聽聞知客僧說:「裡頭是洪秀才一家來禮佛,男女都有,待小僧去說,休要兩處男女沖撞了,卻是不美。」申氏因問:「是哪個洪秀才?」知客僧如實說了,申氏想,這豈不是洪謙家?可是巧了!

  那頭九哥一聽「男女都有」,心幾要跳出嗓子眼兒,卻躲也不好躲。八哥站他左近,只覺九哥袖子動了一動,便看他一眼。申氏道:「既這般,我們也速去。禮佛畢,我倒好與他家娘子說說話兒。」又令九哥兄弟幾個與洪謙見一見:「他是你們父親看重的人,卻是真個有本事的,與那些清客不同,須得敬重。」

  五哥笑道:「洪秀才我們也曾見過的,是個肚裡有貨的人,娘且放心。」又囑妻子齊氏,好生侍奉母親、照顧妹妹。齊氏應了:「娘甚周到,我不過跟著學些兒罷了。」

  話畢,先往禮佛。卻是女眷先拜,申氏打頭兒,其次才是男丁們。女眷拜完,僧人引著,將洪謙換將出來,金哥年幼,便留在母親身邊。

  幡後影影綽綽,當是洪家女眷,申氏已往後頭去,兩處小聲說話。九哥恰排著最後,他心中甚亂,然聽僧人唱經聲,又漸平靜。仰面看佛祖,心中已是淚流,暗道,若那日不出城便好,也不是今日這般為難,卻又想,心中卻是一絲兒也不後悔。忽起想起那個夢來,此夢自醒之後,他便時時想,復暗禱:我知心思不好,卻不能管住心,佛祖慈悲,若那日少年是個女孩兒便好了……心下也知荒誕,然這般念頭不起則已,一旦萌生,卻是抓著根救命的稻草般,禱而復禱。

  卻是申氏要與秀英說說玉姐之事,將提個頭兒,申氏卻與秀英說:「玉姐真個好,也不知哪個有福氣得了她去。」

  秀英道:「我還要為她求福氣哩,只求她入個和順人家兒方好。」

  申氏道:「我看她便好。」齊氏便道:「娘,我與六姐、七姐皆是初次來,想出去看個景兒哩。」又問秀英:「大姐兒既常往來寺中,還請她與我們就個伴兒,不知嬸子可允否?」

  秀英心道,齊同知在江州好有五、六年了,說你沒來過這寺裡,誰個信?卻笑道:「有甚好不好?要去,便一同去哩。」不由心如擂鼓,莫不是?抬眼看申氏,卻見她也滿面笑。

  秀英因金哥小,恐他一時不開心鬧將起來壞事,又或是小孩兒嘴不緊,胡亂說出去,於玉姐不好,打發他出來尋洪謙。

  這頭玉姐與齊氏姑嫂幾個沿著幡子往殿後走,那頭九哥不好抬眼看女眷,卻看洪謙——五哥正與洪謙說話——心頭又是一陣淒涼,見著洪謙就想起那少年來了。他知洪謙有一兒一女,想洪謙與他也算和氣,他卻肖想人家兒子,竟比肖想人家閨女還要無恥。不對!洪家男人不是都出來了麼?那……那個少年呢?

  思索間,終忍不住又去看洪謙身邊。一抬頭兒,卻見個虎頭虎腦的男孩子,頭髮剃成個梳子背兒。大紅肚兜水紅鑲邊的衫褲,卻聽他朝洪謙叫「爹。」

  九哥登時傻了,腦中一片糨糊。他知洪謙有一兒一女,女兒大、兒子小,再往細處,先時是不好多探聽人家家中事,聽來便聽了,不知道的便不知道——總不關他的事。後來想知道了,卻又不好意思,又恐給那少年惹來麻煩。

  眼前這男孩兒管他叫爹,那……去年城外管洪謙叫爹的那個又是誰?好容易自拜墊上爬起來,九哥扶著腦門兒,簡直不敢相信,要是他還沒傻透,那……那他想了這大半年的,竟是個姐兒麼?!

  九哥仰著頭兒看那佛祖,佛祖笑而不語。

  此時卻聽腳步匆匆,一個小沙彌跑了來尋玉姐,將幾人堵在後門處:「檀越,令師……」話未畢,秀英等皆笑了起來。玉姐道:「先生又與方丈相談甚歡了?」小沙彌小光頭上也紅了,合什點頭。玉姐因說與齊氏等人道:「我家中先生最喜與這處方丈說話,總要有人勸解一二,方不致留在此處也做了法師。」

  小沙彌見玉姐有人結伴,為難半晌道:「後山有好景,施主不嫌棄,請一處去。」到得後頭,將這幾個人攔一下便是,免得方丈窘態叫許多人知道。幾女應了,一道出去。六姐、七姐與玉姐相熟,又說上回說過那繡屏,齊氏卻看玉姐行止,也是滿意。不出意外,看婆婆那個樣子,這便是將來妯娌了,總要模樣好、性情好,方好相處。

  寺中大殿都是如此,有前後門兒,前門進去是佛像,繞過佛像才是後門。並不礙著九哥聽,玉姐這聲音,正是夢裡聽過千百回,可不就是她的聲氣麼?九哥如何不喜?

  九哥咚咚叩幾個響頭,虔誠狂喜之狀無以復加。佛祖顯靈了!又許願,但我有能為時,與佛祖重塑金身來!

  那頭秀英等聽了申氏之語,幾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秀英道:「娘子莫不是與我說笑?」申氏道:「這等事,如何玩笑得?縱我拿兒子說笑,也不好拿旁人閨女說笑不是?」林老安人祖孫三代,面面相覷,都是歡喜。終是林老安人道:「這事須問孩子爹哩。」

  申氏道:「我那裡官人早允了,他認得府上官人,再沒一個不歡喜的。如今府上官上正在外頭,我家九哥亦在外頭,何不使人去說,再見上一見?若相得中,便成,咱們回城便議他們兩個事。若相不中九哥,也是他沒這福氣,如何?這裡佛門清淨地,一個亂人也沒有,縱不成,也沒個誰傳舌頭。」

  秀英思忖片刻,便使小喜去叫洪謙,申氏也使眼色與秦媽媽,叫她去提醒九哥。洪謙撩幡而入,卻並不靠近,為避申氏之故。秀英上前,悄聲兒將申氏之意說了。洪謙心裡,要與玉姐好生挑個女婿的,猛叫人敲了一棍,一時有些發懵,呆片刻,方道:「那個哥兒也不是不好。只是,先前沒想過是他,乍一提,倒有些兒倉促了。」

  秀英便回與申氏道:「我夫婦先前實沒想過高攀來,猛一聽,有些歡喜得呆了,不知哥兒……」

  申氏道:「我叫他來,你們只管看看、問問,他那八字庚帖,我回去自備了來,要看他功課也好、看他為人也好,回去總有時候兒。如今不過與你一說,恐玉姐這般人才,早早叫人定了去,卻不是九哥之失?」自家雖與天子同族,然是求娶人家女兒,總要將九哥擺於人前看上一看,驗上一驗。

  秀英放下心來:「我與他說去。」又往傳話。洪謙這回卻明白了,原是提一聲兒,又有些兒不快,這申氏不知將玉姐看了幾回了,先前他卻不曾細審這九哥。他原看九哥不壞,倒也點了一點頭。

  外面九哥叫秦媽媽拉住小聲一說,真真喜從天降,臉上也現出神彩來,一張臉卻不是灰敗死硬,復作那冷面狀,板得越發肅穆了,只求給未來岳父、岳母一個好印象。

  後頭玉姐不曉得將要被許人,走不一半,當頭遇上了方丈。玉姐奇道:「方丈好,我家先生哩?」

  原來這蘇先生於方丈處見一紙舊經,道是前朝大家手書,迷上了書法。方丈逃過一劫,玉姐掩口而笑。齊氏等見堂堂一個方丈,這般逃命樣出來,也是一笑。玉姐等復抽身往前頭去,想來蘇先生沒功夫弄哭這方丈了。

  前頭洪謙與九哥早熟,憐他懂事,又有酈玉堂這樣一個說正經又不正經的父親,酈玉堂喜洪謙,洪謙也常是酈玉堂坐上客,又重這嫡子,有客常令做陪,行止是無須再問的,平素也未曾聽聞有甚不好之事。他知酈玉堂已自吳王府分出,見這家和睦,這一條便已允了。原本還覺這九哥少年人,聞說親竟不動聲色,有些兒不好,及見九哥走路,竟同手同足,不由失笑。

  申氏聽這輕笑之聲,便知事情成了大半兒。又看秀英,秀英看九哥,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歡喜,自也見他同手同足之狀。這兩個樂了,林老安人與素姐也無話可說,且九哥也是相貌堂堂。

  申氏見狀大喜,因示意秀英:「可否?」

  秀英卻看洪謙,洪謙一點頭。九哥嘴角兒一抽,又生生抿住了。申氏一擺手兒:「長輩們在這裡,你又冒失進來,快與我出去罷。」九哥步下略踉蹌,旋轉身,腳下生風走出去,又朝佛祖許下無數願來。

  申氏便試探,事既有成,可否喚玉姐來,暫換禮物。一應六禮故事,卻要返城走過一回才好。洪謙見申氏周到,便也點頭。玉姐恰回來,是方丈陪著,原來這方丈想,他與玉姐一處,想來縱蘇先生追將出來,也有玉姐這個護身符在了。秦媽媽人老眼不老,遠遠看了,笑道:「可是巧了,正想著她們,這便回來了。」

  卻說這方丈到得前頭,恰聞這喜事,方丈出家人,又再次自蘇先生魔爪裡逃了一命,也不免染一回俗:「阿佛陀佛,佛前結緣,兩家好緣份。」兩處一想,可不正是?!也是歡喜。因事情幾定,申氏悄令將幡兒打起。

  小蕙兒輕輕理開一道幡子,玉姐將身一閃,走開幾步去,只靠在秀英身側。外頭五哥等已知此事,還恐九哥有甚不妥,卻見這呆子臉上浮出一個笑來,將四個哥哥嚇得腳下一軟。九哥破例能進去,他們幾個去不能,留在外頭,擠眉弄眼,成分不解,又抬眼看一回佛祖,盼佛能解惑。

  內裡玉姐雖知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然如此倉促,實有些兒手足無措。心中百般滋味兒,只得垂了臉兒,不令人看著,好遮了眼中委屈疑惑。她爹素來疼她,雖說父母命,她總覺父母不致問且不問一聲兒,心中難免不順。用力捏了捏拳頭,將臉上掛一絲兒笑來。

  那頭九哥卻開心得要命,只是天生那一張臉,心裡著實看重玉姐,面容不免凝重。看得申氏恨不得掐著他兩邊臉頰,與他掐出個笑來。九哥看玉姐,見她真個一身湖綠衣裙,裙上桃花開遍,頸間一枚金鎖,青絲束作雙鬟,與夢中一般無二。一時便看個不住。

  秀英伸手一戳玉姐,玉姐只得抬頭。玉姐看九哥,好生吃了一驚,暗道,怎地我只搶他一隻胖兔子,倒要把我賠與他了?他又府君家公子又如何?姓酈又怎樣?也不能這般不講理。又微一失笑,想來爹娘不致如此荒唐。她不笑還好,一笑,九哥越發呆了,更臉一張傻臉。申氏真恨不得將他重塞回肚子裡,免得丟人來。

  玉姐因知熟人,再看九哥,只見他兩耳粉紅,不知怎地,也覺頰上燒了起來。

  當下將九哥頭上玉簪兒,換了玉姐頸間金鎖來。六姐、七姐皆笑:「我們常說與你總有話說不完,要留你在家裡住幾日,好一處說話。這下可好了。」

  佛前定了姻緣,皆許事成,要往廟裡再還願來,方丈微笑:「是你兩家緣份到了。敝寺不敢居功,若得心中常念有佛,多誦幾卷經便是。」

  兩家各各離去,申氏原意是令九哥送親戚下山來,然蘇先生還在後頭入定,只得酈家先走,洪謙去揪了蘇先生出來:「我閨女方才定親啦。」蘇先生險跌到地上去!後知是府君家,方說:「也好。」卻常在玉姐耳邊念,說洪謙不厚道。

  洪謙也不理他,只管讀書備考。那頭申氏卻忙,將五哥夫婦打發回京,又在兩三月間,將江州治下梅縣縣令之女定與七哥,又與八哥定了一個錢教諭之女。將將忙完,那頭舉人試開始了。

  洪謙卻中了第二名舉人,申氏聽得消息,便令叫了官媒來,將禮物收拾妥當,去往洪宅提親。男方的媒人使了親家齊同知,女方這裡紀主簿本欲毛遂自薦。蘇先生與洪謙慪了半天氣,還是捨不得玉姐,也要做個媒證。秀英等喜不得,自是依蘇先生,何氏來探口風,聽聞秀英已有盤算,便不提這個話,只與秀英說起玉姐嫁妝事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6-6-29 02:57 AM


第五十七章:青澀

  世間結為婚姻,總要按六禮走,先往納采繼而問名,兩家換了庚帖,去合八字。

  此時申氏方知玉姐大名兒叫「成玄」,還說這名兒略硬氣,與此相比,九哥的名兒就土氣得多。原來這九哥恰是「明」字輩,上頭八個哥哥,大哥兒出生的時候便叫個酈明乾,二哥便叫明坤,依次排下來,恰是用的八卦排序。

  這也是情非得已,吳王家人口太多,起名兒,不照個次序來,一是亂不好記,二是恐重了名兒。八卦都叫八個哥哥用盡了,輪到九哥,只好叫個「明生」。此情此景,申氏也不好說甚麼,誰叫……酈玉堂能生呢?總好過酈玉堂的長兄家,當時覺得生個五男二女便好,便取了五常次序,不料生了十個兒子,為後頭兒子續起個名兒想破了頭。

  想著一事不煩二主,索性拿往慈渡寺裡求個安心,自然是求了個大吉,諸事皆順,天作之合。於是便寫訂婚書,放定。待放定後,再定吉日完婚,因兩家孩子都不大,且九哥尚有兄姐未曾完婚,卻不須太急。

  媒證的名字,也要寫於婚書之上,與雙方父親名字、子女名字一道,工整書上,待事成,須往衙裡蓋印訖。九哥是宗室,除開這個,酈玉堂尚要修書一封,去京裡,使家中知曉,再往宗正處報備,待成親,好將玉姐名字往玉牒裡添上。及十年一修玉牒時,重整入冊。

  眼下且不急京中事,先將此處文書做好即可。兩家父母連同媒人都到洪宅來,寫訂婚書,畫押,旁人還要往衙裡走動,酈玉堂自家便是江州的府君,此事最是方便不過。

  九哥亦隨父母來,悄悄兒將眼張望,卻不曾見著玉姐,反叫八哥戳他一指頭。玉姐實則在簾內,只待訂婚書寫就,申氏將帶來的定禮與了洪家,自將一雙金鳳簪與玉姐插上頭,才是全了禮——卻不好叫他見著。

  眾人依次書名,可憐官媒人,原該兩處牽頭兒的,如今只好做個看客。做人父親的,兒子訂婚,自然要檢看婚書,打開一看,酈玉堂只覺渾身叫泡進了熱水裡,泡得連骨頭都酥軟了。將那薄薄紙兒拿起,細細看了一回,猛地跳將起來,坐下椅子都叫他仰倒了!

  蘇正!

  酈玉堂幼時在京中生長,彼時蘇長貞尚未入京,待蘇長貞入京,吳王為生活計,又拖家帶口赴了外任。酈玉堂長大,卻一向在京外,故不曾識得蘇正真顏,常以不得親見蘇長貞為憾事。他識得蘇先生字跡,細細一對,怎能不又驚又喜且疑?

  這般形態,恰與他兒子九哥有得一比。九哥知曉意中人是女非男,且母親即時便與他定下媳婦兒來,便是這般心情——樂得簡直不知道要怎生是好!

  酈玉堂抖抖索索,只把眼睛看向蘇先生:「先、先,先生便是蘇正蘇長貞?」

  齊同知也是個不曾見過京中蘇先生的,聽酈玉堂如此問,也一驚:「這個蘇正,便是那個蘇長貞?」酈玉堂寶貝一般取出高價收來的蘇氏真跡:「看看看看,還能有假?」取得如此順手,乃是幼子放定,親家洪謙又得他心,他咬牙拿出珍藏字畫來充一充門面。

  齊同知字兒寫得比上司好,然書法上鑒賞卻又不如酈玉堂,且奉了上司親家之命去權充個媒人,有正事要辦,聽酈玉堂提醒,方細細看來。看完便倒抽一口氣兒,兩眼一翻,險些昏了過來。他進士出身,讀書人,眼睛裡能看得起的便少,值得崇敬的更少,蘇先生便是這其中之一。

  蘇正蘇長貞,仕林之中大大地有名,才學不消說,人品也是值得敬重的,滿朝上下,自不是人人都喜歡他,然再討厭他,也說不出他德行不好來。遠的不說,近處便有一個例子。洪謙與蘇長貞相看兩相厭,恨得想擰斷他那小細脖子,恨得一口一個蘇半仙兒,也得說,這蘇先生倒真不曾辦過什麼錯事兒,沒心過什麼壞心。恰相反,此人急公好義,剛正不阿,又不畏權貴,還以誠待人,真真是個好人。

  這樣一個人,還是帝師,還畏外戚之勢,一力盡忠,又一心維繫正統,真真是天下名士。能梗著脖子請官家將繼後所出的魯王弄出宮去,能不看太後與皇后的臉色,該參的參該罵的罵,實是個正人君子。且一筆好字,哪怕銷聲匿跡,哪怕官家為太後所擾不得不請他離京,哪怕他現下只是個白身,一幅好字兒還要幾百兩銀子。

  端的是天下聞名。只可惜雖然得罪了陳氏外戚,卻不曾有人圖影天下,通緝於他,他的長相,未見過的人自然無從知曉。

  酈玉堂與齊同知親家兩個,你看我、我看你,簡直不敢相信!酈玉堂便問洪謙道:「親、親、親家,這位可是那個蘇先生?」

  洪謙無聊道:「我家便只有這一個蘇先生,不知那個蘇先生是誰。」蘇先生眼見他學生的放定禮將要變成認親禮了,腰間拿出一方私印來:「驗明正身,可放定否?」

  (我必須要插播一個場景:酈氏父子&齊親家:=囗=!救命!拿人家先生的字當定禮神馬送過來的,蠢爆了啊!)

  齊同知話兒也說不順溜了,眼神兒發直,問蘇先生道:「是是是是,您不是這家、家、家裡西席,教、教、教這府上小娘子的?」

  酈玉堂兩腿一軟,齊同知忙扶起他來。

  酈玉堂忙將兩個手掌在身側衣服上擦了兩擦:「定定定!必得定!」說到最後,幾要嚷將起來。又扯過兒子九哥,令他拜會蘇先生。洪謙險要氣得將這親家與那先生一齊掐死。

  九哥自是知道蘇長貞的,蘇先生為人,誰個不贊一聲好來?早經聽得呆了,幸爾他面上不甚顯,前後搖一搖,又立住了,面無表情去看酈玉堂,只見他爹滿臉潮紅,知道的是說他見蘇先生,不知道的,還道他……咳咳!實在有些兒不雅相!

  忙將他爹扶得立正了,先往洪謙面前拜上一拜,洪謙眉頭一展,笑道:「好孩子。」九哥「嗯」一聲,再與蘇先生長揖,道是敬他娘子的老師。那裡頭申氏捂著胸口兒,滿眼喜色,拉著玉姐的手兒,喜不得。六姐、七姐也樂,七姐道:「九娘有這般好先生,也不說與我們。」

  玉姐自從見了九哥,也說不上心中是甚滋味,總不厭他就是了。洪謙與秀英心中取中九哥,且九哥這相貌,酈玉堂不甚喜歡,卻是岳父岳母愛的好模樣兒。秀英也曾悄悄兒問玉姐:「如何?」

  能問這一聲兒,已是開明父母,許多人便如六哥一般,尚不知相伴一生之人是圓是方,便叫定了下來。幸而玉姐也不是小心眼兒,想那時搶個胖兔子,九哥也是身手伶俐,此番再見,人又長得高了些,行止也有理,再者……他的耳朵是紅的。

  玉姐當時一笑,小聲道:「他像爹。」這話叫洪謙聽了,險沒背過氣去,洪謙自以生得風流倜儻,貴介公子模樣兒,哪似九哥一張方臉,好做個判官?!閨女不滿女婿,他要焦急,這誇起人來,當爹的又要吃醋。玉姐雙掌合什道:「檀越,著相了。」一笑,拎著裙子跑將出去了。

  更因佛前結緣,卜測大吉,玉姐也算是舒心了,再沒想到夫婿合心了,這先生又叫她鬧心來了!

  然則所謂燈下黑,便是說的眼前了,玉姐在這樣一位先生跟前學了近十年,蘇先生還大大方方地將名姓顯出來,她竟不知道先生還是這般大人物來!

  這也難怪,她又不入仕林,年紀還小,周圍只要沒個人說與她,她又從哪裡知曉?蘇先生事,程家密之,洪謙懶得為蘇先生歌功頌德,誰個能想著巴巴往她跟前說來?是以她不知。自家先生,將姓名擺到面前,她卻不識廬山真面目,玉姐心中著實不是滋味。

  七姐這般說,玉姐還能說甚,只好將頭一低,橫豎她今天定親,羞澀些兒也是應該。心裡卻將蘇先生連著三天的雞腳給扣掉了!

  外頭因蘇先生提醒,終於全了這套禮數。裡頭申氏也將一雙鳳簪別在玉姐頭上。玉姐尚未及笄,也將頭髮挽起,以備這插戴。此時風俗,舊禮已丟了許多,多少人家已不行這笄禮、冠禮。其時男女,十二、三歲便成親的大有人在,親都成了,還理會甚個笄禮、冠禮?有一、二守禮人家要行這禮,人倒要側目。倒是天家,還有這個禮俗,也止是禁宮裡住著的那家人家守罷了,且守得也不甚仔細。譬如冠禮,遇有事,許就不到二十便強加冠了。

  外面洪謙仔細,請酈玉堂與齊同知等暫密蘇先生行蹤,眾人一想,蘇先生雖不知如何一路來的江州,源頭卻是明白的,確不好大張旗鼓。當下各約束內外男女,皆不許大肆聲張。裡頭女眷也知輕重,都閉口不言。七姐暗道,怪道九娘方才不說話哩。

  禮畢,內外擺起酒席來,請街坊、親戚來吃酒。街坊等原也有小有家產有些自矜,且酈玉堂家人口眾多,又有僕婦得圍隨,申氏又與親家做臉,攛掇酈玉堂將儀仗擺開,街坊等且插不進去。待禮成,方將這許多累贅散去,請人來吃酒。酈玉堂留心,卻見街坊等並不知蘇先生真身。這也是自然,家中都喚他蘇先生,是以眾人皆知他叫蘇先生,從不想名叫蘇正,字長貞。

  待裡紀主簿夫婦最是得意,蓋因與洪家處得好,蘇先生也說他們夫婦是心有善念之人,府君面上,似上已記得他們,又誇紀主簿人品既好,合該多擔些責任,教護黎庶。紀主簿再上一步,頂好做個縣令,卻是主官,他沒個人出身,能得此官,也是喜出望外。

  酈玉堂磨磨蹭蹭並不想走,挨到街坊都走了,還不從椅子上起來。九哥與他父子同心,卻又有些扭捏。難得在椅子上挪了兩下兒。

  酈玉堂忍不住問蘇先生:「這裡街坊只喚您蘇先生,您在此處,是真名示人否?若是,可有些兒麻煩。」九哥心中無奈,暗道若蘇先生身份早叫人知道了,哪還用等您察覺?

  蘇先生卻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又不是姓蘇名先生,我姓名又不是見不得人。」

  洪謙心裡丟他一個白眼。

  酈玉堂卻贊蘇先生是端方君子,又求蘇先生:「但得閒時,請往寒捨一敘。又小兒尚在讀書,若不嫌棄,我打發他親來登門求教,只恐擾了先生清靜。」

  九哥聞言,終於捨得從椅子上起來,比那日叫他戳了個透心兒涼的胖兔子麻利得多了,往蘇先生面前一揖,卻拿眼睛看洪謙。洪謙見他嘴兒緊抿,一雙眼睛卻可憐巴巴,也覺好笑,點一點頭,便是許來過來。

  蘇先生細看九哥,見他相貌堂堂,較之洪謙之流多了一身正身,比盛凱之輩又顯出十分剛毅,看來便是木訥可靠之人,也是歡喜,也想看看玉姐夫婿是何樣人。便點頭應下,卻又約下日期:「府君公子日日奔波終是不美,且府上有西席,我怎好擾人教授?若得閒,請三、五日來一回便罷。」

  酈氏父子皆喜。

  裡面申氏也邀玉姐常往家中去。玉姐卻悄悄與六姐、七姐說話,准討了申氏、酈玉堂的尺寸,好與他兩個做鞋襪。六姐偷笑,道:「過兩日,我叫人拿來與你。」

  卻說酈、洪兩家定了親,雖不曾立時操持婚禮,拿到天邊兒上說,也已是親家了。自此非止厚德巷裡,便是江州城內,也敬著洪家幾分,便是程家,提起來也只有贊歎的。都說這程老太公一雙慧眼,識得了洪謙,興旺了程家。

  那頭蘇先生卻在書房裡打著轉兒,他已經兩天不曾吃著雞腳了!又不好自家提起,君子總不能好這口腹之欲,內心實是不快,他不快,便要挑剔洪謙一二,洪謙便不告訴他,他這是得罪了玉姐。

  州府裡卻歡喜無限,六姐回來故意說要與申氏量個尺寸,申氏道:「我的尺寸你竟不知道?」六姐道:「我知道,有人不知道哩。」因說玉姐要討了尺寸來。申氏笑道:「她果然是個有心人兒。」六姐附耳道:「還要爹的尺寸哩,緊趕慢趕,到年前都有了。我想將九哥的也悄悄兒與了她,她見了,必能猜得出……」

  申氏橫她一眼,想一想,道:「已然定了親事了,倒也無妨了,也不要弄鬼。你便說,這是九哥的,且慢,將九哥尺寸放上一寸、寸半再與她,九哥到長個兒的時候啦。」

  六姐應了,申氏道:「九哥是你兄弟,先定了他的事,非是我不心疼你,你與七姐皆是我身上掉下的肉,哪有不疼的道理?我已與你爹與京中說了,你們兩個的事,由我與你爹做主。那盛小秀才人雖不壞,你也看見他母親妹子了,是緣份沒到。」六姐含羞道:「我明白的,娘,我去尋九哥要尺寸,許能見著他變個臉兒。」申氏叫她逗笑了,拍她背上一記:「又促狹了。」

  六姐去九哥處,九哥端坐書桌前,面前擺一張箋子,瞪著那箋子。六姐進來,九哥伸出手去,當著六姐的面兒,從容折一折,再折一折。六姐一皺鼻子,說了來意。九哥道:「六姐原知我尺寸的。」

  這九哥因錯將女郎作少年,自家為難了大半年,以後凡遇事,便好多問幾句「究竟如何?」有人回說某人好,他便要問如何好,說某處結了個碩大冬瓜,也要問到底有多大。

  六姐道:「我是知道,旁個人不知哩,快些與我伸了腳來,有好事哩。」九哥耳朵一動,死盯著六姐。六姐捫胸:「瞪我做甚?」九哥道:「她做與爹娘便要許多功夫,我這個……」

  六姐驚道:「她?哪個她?」卻見九哥意味深長看著她,哼了一聲:「我懶待看你那臭腳!」扭頭兒走了。九哥又將箋子拿出來,打開,瞪著,他六姐手裡有他尺寸。

  次日,九哥便叫父親喚了去。酈玉堂原將一幅蘇長貞的字兒作定禮送走,心疼得彷彿割了他的肉,眼下也不心疼了,看著九哥也眉花眼笑,問:「你何時去你岳父那裡?」九哥道:「過幾日。」言畢便上嘴巴,酈玉堂將他左看右看,忽地臉一垮。

  九哥一拱手來,退了出去。

  回來便使書童兒拿了一陌錢,去街上買個陀螺來。書童兒下巴險掉到地上:「九、九哥,要買陀螺做甚?」

  九哥話都不回一句,只拿眼看書童兒一下,書童兒捧了錢,有人追他似地跑了去,不一時抱了七、八個陀螺來。九哥逐個兒拿起來,仔細驗看了,挑了三個,取個匣兒裝了,將剩下的賞與書童兒。書童兒道:「我已大了,不玩這個了。」九哥只作沒聽著:「你且出去。」

  書童兒哭喪著臉兒,抱著陀螺出去了。九哥左右看看沒有人,將門一掩,拿出個陀螺來,將那小鞭子往陀螺上一繞,往地下猛一抽,陀螺飛了!噗通一聲響,書童兒門外揚聲叫:「九哥。」

  九哥皺眉,硬聲道:「不許說話!」又揀個陀螺接著繞,手上拿捏著力道,又將腕子微斜,慢慢摸出門道兒,一道一道地抽著。

  書童兒外頭聽得心驚膽顫,他有些兒猜出來九哥在做甚,卻不知道九哥為何如此,便更害怕起來。好容易裡頭沒了聲音,九哥將門一拉,又是往常模樣了。次日,書房不時響一陣兒聲音,又熄了下去。到第三日上,九哥稟了父母:「往去看蘇先生。」

  酈玉堂大喜:「是該去,也要與你岳父、岳母問安。」

  定親後初次登門,申氏為九哥備下了禮物,且說:「往後熟了便好了,你也不好總常處,說出去不好聽。」九哥點一點頭,一個眼風兒過去,幾個小廝兒抬了禮盒,一路往厚德巷來。

  那頭洪謙與府君做親,登門者驟增,洪謙不勝其擾,次日便號稱要閉門讀書,來年入京趕考,門前方冷清了些。九哥登門,恰在清淨時。先見洪謙,將申氏所備之物奉上。洪謙道:「何須如此客氣?」九哥道:「應該的。」又將客套寒暄話說畢,復言:「我、我總待玉姐好。」洪謙見他這樣兒,肚裡偷樂,又一點頭。

  九哥復陪洪謙坐一陣兒,翁婿兩個,你不動,我也不動,呆呆坐了足有兩刻。直到秀英那裡使小喜來說:「留九哥用飯。」

  九哥一面應了,一面說:「家父仰慕蘇先生,小婿敢請一見。」洪謙叫他呆坐著沒了脾氣,語頗恨恨:「去罷,使個人回你家裡說一聲兒。」九哥道:「是。」洪謙暗恨,這個呆子,豈不要悶著我玉姐?一抽袖子,叫來安兒引九哥去見蘇先生,自去尋玉姐。

  洪謙這頭與玉姐說:「那就是個鋸了嘴兒的葫蘆,你好有個數兒,待我收拾他去。」玉姐只管笑:「原先爹也多話來?」洪謙恨聲道:「女生向外!」玉姐歪頭看著他,也不惱,反把洪謙看得撇起嘴兒來:「我去聽聽蘇長貞又埋汰我甚去!」

  玉姐卻叫朵兒:「你悄悄跟了去,看看究竟怎樣。」朵兒去了,回來笑道:「好叫姐兒知道,那一位正與咱家金哥玩哩。」小茶兒笑道:「這可是好,從來討好娘子,先要討好丈母娘與小舅子,都說那一位不喜言笑,我還恐他太呆,原來是個肚裡分明。想來是年輕臉嫩不好意思往岳母面前岳來,不如從這小舅子下手,岳母止此一子,待金哥好,也是討好岳母了。」

  玉姐嗔道:「小茶姐今日話好多。」言畢起身:「也不知爹與先生抖嘴了不曾。」小茶兒與朵兒兩個對望一眼,一齊偷笑,又故作嚴肅樣兒,跟著玉姐出去。將出院門兒,朵兒快走幾步,卻將玉姐引至金哥處。

  那裡九哥正教多哥抽陀螺。他那日見過金哥,愛屋及烏,也看這小舅子極順眼。九哥琢磨著他實不大懂女人,心頭娘子尚未琢磨透來,能如岳母何?不如從小舅子下手,他小時候兒偶見乳母家孩子玩,心實嚮往,偷偷兒玩了一回,又叫酈玉堂給禁了。如今想來,便是這陀螺了罷。

  金哥對這姐夫也只是尋常,蓋因九哥一張臉委實鎮得住人。然陀螺又好玩,一玩二玩,那冷臉姐夫竟將下擺往腰間一塞,與他一道玩,他也覺有趣,跟與九哥玩做一處。

  胡媽媽看了,心裡直笑:金哥平日也不多話,他兩個倒好似兄弟哩。抬眼一看,卻見著玉姐正站立在旁,九哥心有所感,也看過去,正看到玉姐站在那裡。手裡尚拿著條麻繩兒編的小軟鞭子,衣擺又塞在腰間。書童兒侍立於旁,直為他發愁,這樣兒,拿也不是、放也不是,可怎生是好?

  因見有小茶兒與朵兒在,胡媽媽便上前喚金哥:「哥兒與我洗手去罷,將開飯了。」將金哥帶走。金哥走前看一眼九哥道:「下回咱還一道。」九哥低頭道:「下回你將功課寫完,我看了,再你帶旁的來。」金哥一仰頭,翻他一個白眼:「成。」隨胡媽媽走了,卻於過小茶兒時,道:「不許離了我姐。」小茶兒笑得雙肩直抖,忙點了點頭兒。

  只見九哥與玉姐隔不數步,這頭玉姐也不好過去,卻將帕子掩了半張臉,露出一雙笑彎的眼睛來。那頭九哥將手裡鞭子揉來揉去,因憋著勁兒,一張臉更是神情肅穆,忽地從容將鞭子放下,正一正衣襟,彷彿方才與金哥一起抽陀螺的不是他一般。

  玉姐愕然,忽又笑開。

  書童兒看了,簡直想哭,說話也真帶著哭音兒了:「九哥,笑一笑,笑一笑。」那是九娘,不是府君啊!

  九哥也想笑來,卻不知為何,總怕笑得傻氣,叫玉姐不喜,越發憋著,終於忍不住,盡力笑一個來。玉姐卻一扭臉兒,走了。眼見佳人芳蹤隱去,九哥心中悵然若失。忽聽蹬蹬之聲,卻是玉姐去而復返:「蘇先生愛吃雞腳,已斷了三天的糧了,你明日再來便捎些兒來與他罷。」

  九哥雖被留飯,卻是與洪謙、蘇先生一道吃,並不曾見著玉姐。洪謙冷眼看著,九哥竟真個是「食不語」,不由暗道這小子好裝憨兒,既與金哥抽陀螺,又在蘇先生面前扮面癱。待用完飯,九哥告辭去,金哥又小,洪謙只得自送他出來。

  玉姐與秀英兩個也不曾多見九哥幾面,都悄悄兒來看,玉姐看到秀英,扮個鬼臉兒,轉身便走。洪謙忽覺不對,又見九哥人立著,雙足一絲兒不動,那頭也不轉,卻是耳朵帶著,隨著玉姐足音一路斜了過去。彷彿一縷香蕉皮兒,被人手抻著一頭兒往下拽。不由大笑:「蘇先生愛吃雞腳,你明日捎些來與他。」

  九哥聽這父女兩個一般說,心裡便有了底,次日非但攜了雞腳來,還捎了一壇美酒。又與洪謙道:「小婿見金哥已交五歲,卻未曾開蒙入學,這不知……」在此時,實不好勞動蘇先生了。洪謙道:「你有心了。我先與他開蒙,他年紀小,尚不費事。明年春再與他作計較。」

  九哥便不多問。說話時再不曾見著玉姐,不由有些失望,暗道莫非真是昨天笑得不對?原來昨天他回家,書童兒一長一短將他昨日所為說了,且說:「九哥笑得忒……瘮人來。」申氏聽了也是且氣且笑:「虧得我下手快,將玉姐定下了,不然你這一笑,非得嚇走了人家不可!」

  與洪謙作別回來,九哥便對著鏡兒,盡力翹著嘴角兒要笑。卻不知,他看那一張素箋時,笑得便極和軟。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6-6-29 02:59 AM


第五十八章:相處


  自打九哥獨自往洪宅走上了一遭,再來往便熟稔了許多。老天爺真是厚待九哥,與他生了這樣一張正氣凜然的臉,做甚事都顯得特別占著理兒。你能更喜歡旁人,卻不能不更信服於他,這也算是天賦異秉了。便是洪謙,一個心中寶貝閨女千好萬好的人,原要留著赴京去仔細尋個好女婿來的,申氏一提,居然也覺他不錯,竟點頭答應了婚事。

  再說玉姐,與他初次相見,因一隻胖兔子,吃了九哥一張黑臉,也不知怎地,她就認了自己理虧。她自認也是個正派人,有錯便會認,然認得這般爽快,實是因著九哥一張臉。次後慈渡寺中相見,摸著良心說,這九哥生得不好也不壞,雖是正氣,卻不是頂英俊的相貌。然便似她說的「像爹」,看著踏實。哪怕這兩個人除了都是男人,旁的再沒一絲相似來,玉姐心中,她爹可靠,這九哥看著,也可靠。再看九哥教金哥玩耍,卻又說叫金哥讀書的話來,也是個周到人。

  玉姐自漸懂事起,旁人教她的便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告誡的也是「井底引銀瓶」,她是個真正有主意的人,九哥如此,也算得是良配了。至如琴瑟和鳴一類,她反倒覺得不如踏實渡日實惠些兒。從來想得太多、太偏的女人,易叫輕浮人鑽了空子,難免要吃些兒苦頭。

  其時女子心中,得夫婿敬重已是參差彷彿了,玉姐也無甚好挑剔,照林老安人說的:「日子是過出來的。休要理會那些花胡哨兒,要折福氣的哩。你待他好,他自待你好,他待你好,你也要待他好,一輩子,便這麼過了。」

  九哥為人既不輕浮,待她家人又好,且申氏早是她識得的,極講道理的一個和氣人,玉姐再也沒甚好挑剔的了。是以她對林老安人道:「現下我與他總相敬如賓,他待我好了,我再與他挖心挖肝。」

  林老安人雙目已有些渾濁了,卻拉著玉姐的手兒道:「凡事留一線,日後好相見,你把心全與了他,你要怎生是好?」

  玉姐道:「我便將他的拿來。」

  林老安人歎道:「孩子話。真能這樣,你必得是個十世修行的好人兒,方能得這番福報哩。這些事兒,只好我與你說罷了,你娘你阿婆,都是招來的夫婿,都不算個女人哩,哪裡知道這裡的門道?」便絮絮叨叨說些陳年舊事,當年她與程老太公如何成親,婚後無子,程老太公納妾蓄婢,生下兒子等等。

  更與玉姐說這後宅之事,她如何將質郎生母發賣。最後道:「我近來睡的越發長了,不曉得見不見得著你出門子哩,這些話兒,早一天說我便早一天放心。還有你那個娘,現教也晚哩,你多幫襯著她些兒。你爹是個好的,架不住你娘只養了你與金哥兩個,總不好叫你洪家絕後罷?你爹有出息了,洪家只有更大,沒有更小的理兒,到時候,你娘要怎生是好?程家小門小戶兒,尚有煩心的事兒,那府君家是天家貴胄,你也須小心。我說與你,內宅的事兒,記得兩條兒:占住了理、拿住了人。理,不用我說,你懂得比我多哩。這人吶,你得自家看,丈夫與婆母,是最要緊的。」

  玉姐聽她說得這般嚴肅,心下一緊:「您別這樣說,我害怕。」

  林老安人道:「你才定了親,這大喜的時候兒,我不該說這些喪氣話的。我也盼你用不著這些話兒,人生在世,不怕一萬就怕個萬一,你肚裡有數了,才能消災免難。那九哥人是好的,又年輕,他家家教也好,趁他小兒,將人攏住了,這就是結發夫妻的情份。不是叫你與他離心,是叫你好有個數兒。夫妻是一體,卻也有個主從哩。」

  玉姐板著臉兒應了,心裡也不知是甚滋味。回到家中,秀英洪謙如何看不出來?秀英先將玉姐拉到房裡,將門兒一關,問她緣由。玉姐思林老安人之語,又想秀英眼下卻不是女戶人家了,且父母間事,她一個女孩兒,又是定了親不知何時便要嫁了的,如何能管得過來?夫妻間事,終是要夫妻二人來辦。旁人也只好做個助力了。便將林老安人所說,合盤托出。

  秀英原也為子嗣之事犯愁,然不欲玉姐擔心,只說:「這你休要掛心了,你爹的人品,你還信不過麼?咱們總還有個金哥哩。」實在不行,還有留子去母一途。再者,金哥長大娶妻生子,多生兩個過繼來,血脈上總是不會錯的。且有玉姐在,洪謙總是看重子女的。

  見母似有打算,玉姐也略將心放下,秀英見了,又說她:「老安人說的,不過是最壞的。當年你爹入程家門兒時,她還與我說,叫控了你爹的錢財,休要與他機會做亂哩。你看你爹,誰把得了他的錢?」這卻是實話,洪謙弄錢的本事,確是不小,偏門也懂得比人多。

  玉姐道:「那是我爹好。」

  秀英道:「還是,你休要想這些亂事。男人真有本事,那不是你管住了他,是他不肯離了你。這世間總是有公道在的,並不是哪個男人都愛走下流道兒的。你要先防了他,做得顯眼處,他又不是個癡子,怎會覺不出來?這些事兒,旁人教不得,須得你自家悟來。」

  玉姐道:「我曉得這些哩,老安人也是好意。我總憑良心做事來,也不硬也不軟,也會硬也會軟。好好夫妻,要過一輩子,不一處攜手同心,非要弄得二心了,莫不是犯昏?真不好時,再說罷。」

  秀英卻是知道的,這閨女素來與洪謙親近,那個辣手的爹,能教出甚軟弱閨女來?不怕她太善,倒怕她太狠,行事要軟和些兒方好。又想玉姐都定了親了,金哥都好上學了,洪謙縱明年中了進士,也須敬著自己。且她固看洪謙不透,卻知洪謙於程老太公感情甚篤,總不至叫自己難過。真要作出防範姿態來,豈不是逼得洪謙與她離心?洪謙之能,自于家之事便可看出,與他不一路,莫不是嫌活得太暢快了?

  玉姐打秀英房裡出來,秀英想一想,還是與洪謙說了:「今天從阿婆那裡回來,叫說了一回,」將說自己的話隱去,只說玉姐事,「我說了她一回,還未一處過,便想著不好,何苦成親來?九哥我看著也是甚好,叫她安心且過日子。我這樣說可行?統共只養得這一個姐兒,我又怕她摔了又怕她化了,我娘家事你也知曉,她比我命好,不須招贅,我便不大懂這些事兒,教她這些兒,可會犯丈夫忌諱?」

  洪謙道:「你說的很是,總想著離心,又何苦成親?不過安人也是心疼她,酈家人口從來不少,是非也是有的,得空我再與玉姐說去。」

  玉姐再想不到她爹會來與她說這些話,聽洪謙與她說男人如何蠢、如何賤皮,不由微張了嘴。

  洪謙意猶未盡,恨不得將知道的都說與她:「人便是如此,愛之置諸膝,恨之摒諸淵,不想看的,就是千般證據擺到面前,他也能當是沒有。你為他好,做了多少,須得叫他有個數兒。卻不好自家說與他,必要叫他自己悟來。旁人不好,能說的說,不能說的,叫他自家看去。不要做那吃力不討好的事兒,那是蠢人做的。有腦子的,做了事兒,總要讓人明白。成日與外人周旋累個半死不活,到家裡來再與你猜謎?內外一個樣兒?還有甚親疏分別?人總趨利避害,一個叫你舒心的,一個叫你累心的,換做你,你樂意與哪個親近?」

  玉姐笑道:「有些事兒在明面兒上,有些事兒卻只好在暗地裡,我只盼一世也用不著哩。留個後路也好,縱留,也是留與大家的。我做了,也不說,有用得著處,拿出來用。沒用得著時,何苦叫他知道?又自怨男人丈夫不能叫我省心?」

  洪謙亦笑:「孺子可教也!九哥不是那般人,你且休要先做出叫人寒心事來。縱有事,也不要慌,你爹娘又不是死的!安人是不是也憂心你娘?」

  玉姐歪頭道:「爹還知道哩?」

  洪謙道:「我知道的多哩。自從有了你,還有甚不懂的?總是一父母長輩一片心罷。你娘明白便好,安人也老了。往後在旁人家裡,做事切記,不要自作聰明。」

  玉姐笑道:「我原是個笨的,只曉得照著規矩做事兒,笨且來不及,何處尋聰明來?街上可有賣?幾文一斤?」

  洪謙大笑:「你又促狹了。婦人家事,你娘知道的多,酈家那頭親家母也不是個苛刻的人,她統共就這一個兒子。那家裡也和睦,你總處著便是了,旁人怎生待你,你也便怎生待人。實要翻起臉來,記得一句話兒,要便不做,做便做絕,好也絕,壞也絕。」

  玉姐亦應了。

  這幾位說完,蘇先生也不甘寂寞起來。玉姐定了親,蘇先生便也想再指點一二,所言者無非《女誡》《女訓》等,他肚裡文章錦繡,又有各種禮儀典章,復與玉姐說許多京中禮儀、皇室典範一類。

  蘇先生自以君子坦蕩蕩,姓名都不曾瞞著,眾人想不到,也不是他的錯。程老太公等人不知,他也不好大言說來,洪謙必是覺出來了,無論洪謙是否曾說與家人聽,當時也是他處境艱難時,總有收留之恩。大家都是裝聾作啞罷了。哪知玉姐是真個不知!

  連著三天沒有雞腳吃,自去街上,吃雞腳,回來又迷一路,回來好到晚飯時分了,走在街上險些叫巡夜的給逮了去。洪謙看不過,方好心嘲笑了他一回,蘇先生始知得罪了女學生,又暗道:原來他家真不知道,洪謙也不曾洩漏!又暗說玉姐促狹,扣了雞腳捉弄他。好笑之餘,也不點破,依舊教她。

  果然,三日後,九哥來時,便攜了好大一包雞腳來與他吃。蘇先生留九哥吃飯,一頭咬著雞腳,一頭說:「女生向外哩。」九哥道:「食不語。」洪謙道:「正是,一盤雞腳也該堵住嘴了。」蘇先生冷笑一聲:「你兩個方才沒說話?腹語?」弄得這兩個都閉了嘴。

  用過飯,九哥又向蘇先生請教,蘇先生看看他的臉,歎一口氣:「你這也是本事了。」九哥卻是來請教書法的:「總有寫不好處。」因他面上誠懇,蘇先生也不推拒,一一指正了他不解之處,提筆於九哥寫的幾個字旁重寫了,又將九哥筆劃不順處抹改一番。

  九哥看著紙,半晌沒言語,忽將紙一推:「請先生代為保管,拿回家,必叫家父取去,剪了先生的字裱起來。」

  蘇先生失笑,問九哥:「令尊書房有甚好書?我好借一本來瞧。」九哥道:「家父那裡有自京中得來一部御制新書。」蘇先生便寫一帖,向酈玉堂借書一觀,命九哥帶回去與酈玉堂,下回捎書來。

  九哥默默將帖收下,又將方才字紙一並拿回,蘇先生不由莞爾。卻將眉毛一挑,又抽出一幅字來:「這裡還有一個人寫的,極工整,你可拿去揣摩。」

  九哥雙手接了一看,筆跡酷肖蘇先生,然又有些微不同,似是蘇先生早年手筆,然紙又是新的。再細一看,忽而大悟,此時此地,還能有誰?越看那一幅《將進酒》,越覺好看。鄭重謝一謝蘇先生:「必定珍惜,時時揣摩。」

  蘇先生一擺手兒:「少與我面前裝憨兒,這是看在雞腳份上與你的,我又不是不曾定親娶妻。」言畢,將手兒往後一背,不去看九哥。九哥將自己的字紙與那一幅《將進酒》作一處胸口揣了,卻將蘇先生手帖討個拜匣裝了,回去與酈玉堂交差。

  辭別蘇先生,卻在蘇先生院門口靜站著。站不一刻,自有人來與他搭話。

  九哥見玉姐來,從懷裡揣出只小匣子來:「這個,你拿去玩罷。」玉姐見他耳朵一抖一抖的,輕笑出聲兒,親手來接。將解那匣子,九哥不動聲色將匣子放到她手裡,雙掌劃了個圈兒,包著她一雙手滑了下來。

  玉姐只覺手背一陣的暖,到九哥手溜了下來還是燙的。九哥只覺掌心指腹又軟又滑,鼻尖嗅著她身上散出的香氣,真個又香又軟。咳嗽一聲:「娘很想你,我……你何時得空,我使人來接你。」

  玉姐嗔道:「我這些時日,總是在家的。」卻抱著匣子跑掉了。

  九哥又做一回香蕉皮,摸一下胸口,去辭了洪謙好回家。

  那頭玉姐回了房裡,將匣子打開了,見是一雙小玉兔兒,極是圓潤可愛,托在手裡,將指尖兒來回在那兔子背上劃著,很是順手。心中道:那肥兔子歸了你,這個倒好歸了我了。

  那頭九哥回去也開心,酈玉堂圍著兒子打轉兒,又是搓手,又是歎氣,九哥一一看在心裡。施施然取了匣子,交與酈玉堂。酈玉堂見了蘇先生手帖,喜不自勝:「快將御制的書都裝了送去。」九哥告知出來,心道,娘不會叫你今天這般送出去的,挑起來一大擔呢。

  翹翹嘴角兒,九哥回自己書房去了。明天總要差他再去洪宅的,這一張帖子,討得值。

  次日一早,酈玉堂早早起來,催著九哥去洪宅,九哥依言而行,大大方方又往岳父家去。這一回蘇先生得了新書要讀,九哥只得放下一包雞腳,估摸著沒有個月二十天,蘇先生恐無心理會他。且已入冬,不兩月便是新年,明年開春洪謙便要赴京趕考,須得靜心讀書,不好總來打擾。

  過不數日,申氏因九哥在他面前總看玉姐新與申氏做的一抹額,微知其意,使接玉姐來說話。玉姐於申氏跟前坐,因已定親,便與以前不同,更顯出一份親暱文靜來。往前隨秀英在申氏跟前時,母女兩個也不曾想過與他家結親,更因洪謙是秀才、酈玉堂既是宗室又是江州長官,較之如今還要生疏客氣些兒。

  申氏見如今情況,頗為欣慰,忙命上了熱茶來:「外頭冷哩,喝口熱的暖一暖。」六姐卻笑道:「今日這茶與往日可有甚不同來?」說完便掩口而笑。笑得玉姐頰上微紅,外頭又來報,說是九哥扭著了腳,擦傷了手。

  申氏一驚,又笑道:「他倒會弄鬼了。」六姐便要拉玉姐去看:「往常不好帶你見我這兄弟,今日倒是不礙的。」

  九哥跌了腳,不重,卻在房裡歇息,也不躺,卻是坐在榻上,榻上放張矮桌,擱一本書,正慢慢看。見她兩個來了,九哥但細聽六姐說:「怎這般不小心?虧得天冷穿得厚些兒,傷倒不太重來。」一道說,一道看他的手。

  玉姐也偷眼看去,見手掌擦破了一塊油皮,握不得筆。腳卻看不出來,也不好細看。九哥看玉姐,穿著桃紅小襖白茸茸兔皮鑲邊兒,底下一條寶藍緞裙子,兩手抄在手焐子裡,端的是亭亭玉立,正關切看他的手,忽覺得這傷也是值了。六姐待要出去,玉姐卻將她袖子一拉,六姐只得又站住了,反拉玉姐在榻上與九哥對坐。

  九哥忽道:「天冷,待我好了,去看你,不用幾日。」

  玉姐道:「哎。」

  六姐看這兩人枯坐,卻不知玉姐這是定親後頭回到九哥屋子裡來,怎能不矜持?九哥卻是故意引玉姐來,看一看他屋子,好叫她知他是何等樣人。玉姐將這小小三間房看了一眼,見乾淨整潔,這小書房裡陳設半新不舊,既不奢靡也不寒酸,也是合眼。至如九哥臥房,她卻有意避開眼去。九哥皆看在眼裡。

  坐不一時,玉姐便起,囑咐九哥:「你休起來,好生將養。這是我自家做的。」卻伸手將一個錦帶放在他身前矮桌上,拉六姐出去了。

  那頭六姐送完玉姐,回來與申氏說了:「他兩個,就那般呆坐,說不幾句話。九哥倒好疼娘子,怕她天冷奔波,待好了要去看他哩。玉姐也疼他,臨走送他東西哩,放個錦袋兒裡,我卻不曾看到是甚,彷彿是個方方的物事。」

  申氏道:「人家定了親,縱送了甚物事,咱也管不的。」心裡也納罕,卻不好開口。然不幾日,便有耳報神報與她,八哥說與申氏:「九哥娘子好伶俐人兒,親篆了一方印來與九哥哩。」

  既是印,便是叫人用的,九哥寫得得意字,用了這方印,八哥自然見得到,見著了便要問。九哥也不瞞,實話實說道:「我娘子親篆與我。」八哥雖羨慕,口中卻嘲笑他:「還未過門兒哩,你叫得倒親熱。」回來便報與申氏知曉。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6-6-29 04:44 PM


第五十九章:準備

  玉姐與九哥定親,兩家歡喜,雖有幾家原打量著搏一搏好與府君做親家的人不免腹內微酸,然申氏在此處做了好幾門親,便酸,也有幾個陪著一道被酸的。酈、洪兩家親事又是在洪謙中舉之後方大張旗鼓使官媒登門,彼時洪謙身份在這江州城裡也不算次了,倒少了些口舌是非。

  厚德巷裡左鄰右舍不是與先前程老太公多少年老鄰居,便是紀主簿家這等後來陰差陽錯與洪謙、秀英夫婦說得投機的,都說程老太公餘澤,也是洪謙敦厚,方有此福報。趙家那處自從林氏死了,也與程、洪兩家添了些來往。玉姐與九哥定親後,各家娘子們不夠翻箱倒櫃,要尋些兒好首飾,預備著玉姐出門子前添妝使。

  何氏尤其忙碌,秀英這些年待她家著實不薄,年節不消說,單是娥姐當年出嫁時秀英兩番相贈,便已是價值不匪。先前兩人處得再好,也是秀英帶著些兒巴結,如今恰掉了個個兒,洪謙已是舉人,紀主簿也不過是個舉人出身,且紀主簿恐晉身無望,洪謙來年赴京,不定就是個進士。紀主簿之升遷,也因與洪家處得好,得洪家親家酈府君之允,代為保薦,欠下了一個大大的人情。

  旁人不說,這玉姐實是她眼裡看著長大的,雖說女人要靠著男人方好是「夫榮妻貴」,然妻賢夫少禍,玉姐那般人物,推著夫婿往上走也是情理之中。九哥是吳王親孫,日後前程未必不遠大。自定親後,九哥往常往洪宅裡去,顯是極重這門親事,玉姐日後在夫家,也是站得住的。

  這些事兒全在何氏眼中看得分明,再不能似先前那般相處。又娥姐隨夫上京數年,與父母骨肉分離,每有書信至,雖是報喜不報憂,何氏也看得出來,這京中生活實比不得江州的。洪謙赴京,何氏還想著,至少也要托他捎封信去。

  這麼想著,何氏便當成一件大事來辦,壓箱底兒的首飾都翻出來了,都嫌不好。咬咬牙,將攢下來的一匣子寶石拿出來,挑出幾顆大的紅寶石,又取一小包金子,雇乘轎兒,親去金銀匠人那裡,訂下全副的金頭面來。回來路上停住了轎兒買幾匣上好的細點,往洪宅去尋秀英說話。

  秀英正在那裡算賬,玉姐定了親,少往外走,叫她拘在家裡或做針線或寫字兒,間或為金哥發蒙,姐弟兩個都有事做,秀英便有功夫處置家務。聽說何氏來,忙叫迎了進來,那頭何氏進來,寒暄兩句便叫「春蘭」。春蘭上來將手中細點匣子放下,何氏道:「卻才我往那街上去,冷不丁兒見著這點心鋪子,記著是你們家裡愛吃的,便買了些兒來。」

  秀英道:「嫂子忒客氣,到我這裡,與在家是一樣的,哪用帶這些來哩。」何氏道:「又不值什麼!拿與金哥吃,淡淡嘴兒。」又問玉姐和金哥。秀英道:「玉姐教她兄弟識字哩。」何氏便不說要見。只說今年之考語已下,酈府君與紀主簿寫了優評,又有薦書等,估摸著不日便有公文下來,界時不定洪謙是不是已經在京中高就了,是以年前紀家在泰豐樓訂了席面,要請洪家吃酒。

  秀英道:「且是府君出力,與我們有何相干?」何氏道:「不是你們,府君怎就知道他哩?應該的。」秀英道:「這些年嫂子看顧我們這許多,有甚謝不謝的?」兩人客氣許久,秀英方應了:「我與我們家那口子去。」何氏笑道:「那可好,」又問秀英,「大姐兒已定了親事了,何時過門兒?」

  秀英道:「那家裡九哥上頭還有三四個哥哥的親事未辦哩,他家六哥定的是京裡吏部孫尚書的孫女兒,完婚也要到京裡,便拖住了。正正好兒,我也不捨得玉姐這般小便要嫁人,多養她二年,總也養得起。」

  何氏笑著介面道:「過了年,你家洪兄弟再中個進士,大姐兒出門子時也好看——嫁妝備得怎樣了?既然妯娌是尚書家的孫女兒,嫁妝想不會次了,大姐兒這副嫁妝可不敢輕了。看府君家九哥兒也是相貌堂堂,一副有福的模樣兒,將來怕不有大出息哩。」

  秀英道:「我正算來。原沒想她嫁到那家的,如今看,卻要多備些兒哩。我阿婆也曾與玉姐一份子嫁資,與我當年的相仿,在這裡也算很不少了。卻不好閨女出門子爹娘不與嫁妝,倒拿曾外祖母的錢不是?嫂子幫我想想,可還要添些甚好哩?」

  秀英問何氏,也是有個緣故的,她與林老安人商議,便是林老安人勻出的那一份嫁資不算,秀英再添一份等值的,湊作了七十二抬的嫁妝,縱嫁與尋常宗室,也很能看了。數目有了,這嫁妝究竟要怎生安排,也是個學問。秀英識得的官娘子,也只有何氏一人而已。雖說紀主簿也不是甚樣大官人,總是在衙門裡混過的,好歹知曉些兒。

  何氏也拿出混身解數來,與秀英拿主意,要多少緞子多少絹綢,首飾要哪些兒好,又有家俱要甚樣的,頂好要再放些兒字畫:「你們家也是讀書人,府君也好這個。」

  兩人直說了大半個時辰,尚沒說完,卻又到了晌飯時分。秀英要留何氏用飯,何氏道:「我那家裡也離不得人哩。」臨行又再三說,訂好了席面,不日一定要賞光一類。秀英也應了。

  送走何氏,秀英又看了一眼手中的單子,再算一回家中的銀錢,這二年與申氏聯手,著實賺了不少,她不憚於全添給了玉姐,只要洪謙還能再進一步,這些銀子,還真個不算什麼。秀英也擔心,玉姐幾個妯娌娘家,再小也是個官兒,恐怕銀錢也不少,九哥又是申氏的獨子,萬不可失了底氣。女人在婆家的底氣,靠父、靠夫、靠兒,眼下只好盡力與她做臉了。秀英盤算著,除開單子上開裂的,再私與玉姐備下一千銀子的私房錢。

  卻說秀英盤算好了嫁妝,待飯後洪謙喝茶閒坐,不讀書時,拿來與洪謙看。洪謙看一眼單子,道:「你看著辦便好。」秀英道:「字畫哩?家裡還有些兒,卻不夠上好。」洪謙道:「那也沒甚大不了,又不是這二年便要過門兒,往後有的是機會弄來。」且還有蘇半仙兒呢,玉姐出門子,他要不寫些甚送來,倒不像他了。

  洪謙這樣說,秀英一想,也對,便收了單子。洪謙卻又說:「咱家中事收拾得怎樣了?來年開春便要上京。」秀英問道:「真個要全家一道兒走?去了京裡,靠甚過活?是這裡收了租子送到京裡,還是這些都賣了,到京中置業?這些日子,我與親家母也說話哩,她雖不曾在京中長住,倒是知曉京中事兒,那裡房兒也貴、地也貴,連吃喝都貴哩。這裡的房兒、地,折價賣了,往京中還不定能買多少哩。」

  洪謙道:「京中生活,也沒那麼難。盡夠了。我有功名,一路帶些貨物去,也不用抽稅。旁的不須多帶,本地的土產略帶些兒,倒是胡商上回販來的胡椒,統統帶了去。」天朝本不產胡椒,皆是胡商販來,「椒」之意,乃是有重味之香料,加一「胡」字,便是注明其出處。既是本地不產,自然物以稀為貴。從來有兩入天朝,一是西北旱路,二便是這東南水路。水運比陸運,都是量又大,花費又少。胡椒在京中,也是個高價,且不易得。再這個實是比帶甚土儀劃算。[1]

  秀英道:「咱家根基在這裡,到了京裡,沒著兒沒落兒的。紀家嫂子說,娥姐信裡說,便是有錢,也難在京裡尋找著好房兒哩。且女婿父母都在此間,玉姐隨我們去了京裡,成親時再送他回來?你……就這般捏得穩瓶兒,兩家都往京裡去?」

  洪謙注目秀英,半晌,方道:「女婿是吳王嫡孫,無論在何處,只要成婚,便須稟京中宗正,也須返京拜見祖父母。至於我,咱們終須到京裡去,索性免遭二回罪了,雇幾條船,帶了家什,就在京中安頓下來。」橫豎他已經是舉人功名了,遷往京中安頓這等事,雖不太容易,卻也不太難。

  秀英終是有些不捨江州,仍勉力一試,道:「那……金哥呢?他總落在我娘家戶頭上。還有蘇先生,他雖有名,卻聽說是開罪了皇太后的,要不當年也不致叫逐出京來,咱們去京裡了,他一個老人可怎生是好?又愛吃雞腳,又神神叨叨,還總不識得路……」

  說到最後,洪謙忍不得,笑出聲兒來,高高低低,笑得秀英洩氣看他。洪謙笑容未斂,道:「你知他是怎生得罪的皇太后?為誰吃這番苦頭?又知他何以這些年不回京,卻不著急家裡?他且有數兒哩,況且他也快回去了。問問他,願意回,咱便一道返京。是時候兒了。」

  秀英道:「這內裡詳情,我婦道人家終不知道,你既拿得准,走便走。只是……我娘與阿婆……」

  洪謙道:「一道走,明年河面開了便啟程,船行得穩,縱上了年紀也不怕。船裝得多,家什等都帶了去。房子不要賣了,田地、商鋪也不須賣,急脫手,總要折些兒。家裡餘的銀錢總還有幾千,帶上就是了,盡夠了。」

  秀英見他主意一定,思自己已是洪家婦,往後榮辱總是繫於他身,他既拿得穩,從一贅婿熬成了舉人,又要考進士,滿身的能耐自是不須猜疑,答應一聲兒,又說:「家裡這些人呢?也都帶?」洪謙道:「留下兩個看房兒的,兩個收租子的,鋪子裡的人不動,旁的都帶走。」秀英道:「那就須得雇兩條船兒。」洪謙道:「雇便雇。」

  秀英見他面色堅毅,顯不是能勸得動的,只得道:「若不急變賣,倒不費甚事,所慮者唯有玉姐的嫁妝而已。金銀珠寶一類倒是現成,家俱便有些兒不湊手。娥姐入京,婚床者不曾帶得,紀家嫂子說起便是恨恨,我總想與玉姐帶張床走。」洪謙道:「你前幾年不是也攢了些兒麼?便叫他們動起手來,橫豎是雇了船,盡載得動。」

  秀英應下了,原本上京之事洪謙早經說過,她並不肯輕信洪謙要將這一家子統帶了去,是以只收拾洪謙行李,現在要緊著辦,頂要緊的便是家業如何處置,倉促變賣,必要折本兒。洪謙既說不須賣,秀英心道,只當一家子往京裡去遊玩一回,我也是就近了伺候他吃喝。玉姐早晚要出門子,嫁妝家俱這二年也該攢造,現在不過是早些兒動手罷了。

  另卻有一事,須得與洪謙商議:「玉姐出門子,除開財物,總還要陪送幾個人。小茶兒與朵兒已長大了,且是自幼用慣了的,是要帶去的,李媽媽看著玉姐長大,情份也是不同,除開她三個,總要幾個男僕。且小茶兒比玉姐還長著兩歲,也好要配個人。玉姐婆家雖是富貴,人卻多,一分二分的,分到她手裡使的好人恐不多,咱須與她配齊了才好。我尋思著,將小茶兒配家裡一個伶俐的,或是來安兒或是捧硯又或是哪一個,算作一個陪房,另與玉姐買兩個小丫頭,帶著使喚。」

  洪謙道:「這事須問問袁媽媽與小茶兒兩個,忠僕難得,萬毋因一時配錯了人,鬧得離了心。」秀英道:「這個我卻醒得。且袁媽媽我也不想叫她跟著去,咱家人口少,她也省事兒。那家裡人口多,幾個兒媳婦兒各有陪房,一處混,縱再和睦,玉姐有親婆婆看顧,人又機靈,自是無事。朵兒認個死理兒,只跟著玉姐也無礙,小茶兒精明,人欺不得,袁媽媽卻是個老實頭兒,不相宜。」

  洪謙一點頭:「此事便交與你。」秀英道:「那玉姐隨咱上京,怎生與親家說來?他家五哥帶著娘子回京上玉牒兒,親家都抽不開身回去哩。」洪謙道:「這地方兒有多肥厚,你與親家做胡商生意的當知曉,縱是親王家兒子,京中豈許他在這裡多留?且他又是個不會經營的,不出二年便有人要擠他出這裡。總要回京的。」

  秀英道:「我須想個主意,好與他那裡說了才好。」

  秀英既不須變賣房產、鋪子,便省了許多心,先尋袁媽媽來,如此這般一說,袁媽媽聽聞與她女兒說親,自然是心。然她們母女兩個,拿主意的卻反是小茶兒,是以袁媽媽道:「兒大不由娘,我須問問那丫頭哩。」秀英道:「她是個懂事的丫頭,心裡明白著,要是旁個糊塗蟲兒,我也懶待問你們,胡亂配了了賬。尋你便是要問你們。」袁媽媽千恩萬謝了,自去尋小茶兒。

  小茶兒聽了,想一下道:「娘在這家裡便安心伺候著,這家裡厚道著哩,我……我還想伺候著姐兒。」袁媽媽道:「你便成婚,倒更好跟著姐兒哩。休要想著那家是王府裡出來的,許有更好的,那處人多,恐也亂,聽說府君這裡還好,京裡人更多,人多是非也多哩。咱原先那一家,那一個亂樣,你那時也該記事兒了,總該曉得家愈大,事愈多。」

  小茶兒道:「娘,我省得哩。你好使我想一想。娘子肯問咱,便是青眼看咱,也不在此幾日。」袁媽媽應了,小茶兒一顆心七上八下,她與一個人有些好,那人卻也是這家裡人也不是這家裡人,乃是蘇先生身邊伺候的明智兒。這明智兒是蘇先生書僮,卻又是程家買來的。小茶兒想,主人家與她婚配成房,是做姐兒陪房,自然是要原主人家裡的人才好放心。想著便不由愁腸百結。

  這頭袁媽媽回了秀英:「死妮子不肯開口哩,怕還得老婆子再問問她。」秀英笑道:「一般養閨女的,你的心我怎地不知?就這一個閨女,背著抱著怕摔怕化的,叫她多想想,也是好的。不拘哪一個,她出門子,我與她新鋪蓋頭面,新布衣裳。」袁媽媽忙磕頭謝了。秀英道:「她是個有主意的,你不須掛心的,且在玉姐身邊,她們兩個,好著呢。玉姐自看顧她。」

  玉姐果然看顧小茶兒,小茶兒與明智兩個,都在洪宅之內,小有語言來往,玉姐也曾聽得一兩絲風兒。她自家定了親,當知小茶兒少女心意,只因之僕役婚配與主人家有些兒不同,是以不曾早過問。你道為何?這家中僕役,總比主人家成婚晚些兒。伺候姐兒的,總要待姐兒嫁了,才能有自家出路。或陪嫁,或配人。然若私下有了首尾,卻是無奈了。

  又朵兒與小茶兒住得近,也或聽或看,知曉一二。那明智兒因蘇先生愛食雞腳,或有時向先生請個假,往外走一遭,帶回些雞腳孝敬先生,故而蘇先生也准他個准。往外除開買雞腳,也買些兒茶果或小玩藝兒回來,有與小茶兒的,也有巴結朵兒請其行方便的。是以朵兒也知道。朵兒知道了,就是玉姐知道了。

  玉姐心裡,看小茶兒和朵兒自與旁人不同,明智是伺候蘇先生的,卻也是自家人,並不是甚不三不四的登徒浪子,且跟著蘇先生,便也會識文解字,程老太公買他時,因是伺候蘇先生,也揀那模樣周正的來買。配小茶兒,倒也算合適了。

  這幾日小茶兒面上不顯,玉姐總覺她似有不妥,便問她:「你這幾日總是懨懨的,有甚為難事?說來與我,我與你開解一二。」小茶兒道:「也沒甚,快過年哩,在想姐兒與婆家的針線哩。」玉姐道:「不怕哩,我早做好,夾了氈子做的底子,好納,穿起來又暖和又輕便。」又歪頭看小茶兒。

  小茶兒雖爽利,終是少女,也不好意思開口來。玉姐道:「你不想說,我眼下便不問,你想說了,便與我說。只休要到事情太大,我管不了了才說。」小茶兒道:「也不是甚麻煩事兒,只是……姐兒往後,還許我在身前伺候不?」玉姐笑道:「這是甚話?你自來這家裡,便在我跟前的,往後你倒想往哪裡去來?若有個好去處,我自不攔著。否則,誰個會趕你走來?」

  小茶兒方放了心,又想了兩日,終是先與玉姐說了心事。玉姐道:「明智兒現伺候著先生哩,我先問娘,若為難,再問問先生。」小茶兒道:「若為難,說不得,也只好作罷了。我總不與姐兒分開。」玉姐道:「又渾說,我且問去。」

  去尋了秀英,秀英也略有些兒為難,只說:「我須與官人商議,你兩個休要去煩先生。」玉姐應了。不想那頭明智兒聽了消息,心中焦急,又不好分說,卻叫蘇先生察覺出來。明智是蘇先生薰染出來,蘇先生一問,他倒誠實以對。蘇先生聽了一笑:「我先時怎般與九哥說來?我又不是未曾娶過妻。你原是程老翁買來,今在此處伺候筆墨,卻不是我的僕人,何不去尋故主人家問來?我這裡還有個平安兒可用哩,況你去了,我還好換個伶俐小孩子,打從頭兒教起哩。」

  因蘇先生發了這話,秀英便作主,將小茶兒許與明智兒,明智長小茶兒兩歲,也長得高挑,袁媽媽素知他妥貼,且在蘇先生跟前伺候的,應是知書達理。兩人都是僕役,行事自不如玉姐般隆重,自放定到成婚,兩月而已,正在年前完婚。秀英正與玉姐打傢俱,便順手與小茶兒打張抽屜桌兒、買張床、與她一隻帶銅鏡的妝匣、兩根金簪子、兩根銀簪子、一副金墜子、一副金鐲子、兩匹新裁新衣。將右邊一處三間小小院兒與他一家三口兒居住,使袁媽媽與女兒、女婿一處過活。

  袁媽媽連朝秀英說:「太過了太過了,哪家待下人這般好來?沒得忘了本份、折了福份。鄉下財主家姐兒也不過如此哩。」秀英道:「我有數哩,你只管收著。」玉姐自取了私房來,又與小茶兒一串珍珠鏈子做添妝,朵兒也有針線相贈,李媽媽亦與她一支金頭銀腳簪子。

  小茶兒既嫁,因明智幼年遭賣,本生姓氏已不記得,林老安人便叫他認了程福做個義父,也姓個程,取個大名叫程智。除開玉姐與朵兒等叫慣了的,旁處已有人換了稱呼叫她「程智媳婦」,玉姐又許她三日假。

  秀英又喚薛婆子來,道是要買人,不說買與玉姐,只說:「我將人陪送玉姐,自缺人,要三、四個好丫頭,日後好使。人不湊手,須得快著些兒。」薛婆子應了:「年前各自都缺人來,恐要貴些兒。」秀英道:「你休與我打花胡哨兒,年前要人,我難道不知?」薛婆子連連告罪,自去尋人不題。

  那頭因年關將近,秀英使人備了年禮,與她親家走禮,玉姐亦將做好的三雙鞋子奉上。因江州冷是濕冷,她早在與蘇先生做鞋時便摸著門道兒,此時做鞋,皆是千層布底兒,麻線緊納的,她卻別出心裁,再貼一層氈子,氈子既松且軟,又暖又舒坦。再剪氈子做鞋墊兒,總比布的暖和。

  申氏喜不迭,轉頭回去便換上了。她雖待諸子女公平照料,兒子兒媳也極敬她,兒媳婦們沒少孝敬這些,然九哥卻是她獨子,口上不說,在她心裡玉姐自然與別個不同。現在這兒媳婦既懂事孝順,又心思靈巧,如何不喜?

  「自打定了親,九哥至少會傻樂了啊!」誠哉斯言,是以六姐聽母親這般說時,也只有偷笑而已。九哥得他媳婦贈的新鞋,可不正在傻樂?樂一回,又翻箱倒櫃兒,將一方名家所制的松煙墨尋了出來,這是祖父所賜,他平素不捨得用,想玉姐師從蘇先生,倒是用得著這個。預備著悄悄兒塞到回禮裡去……

  書童兒見了,眼珠子幾要掉出來,苦苦攔著道:「九哥,好九哥,歇一歇兒罷。上回將老王妃與的玉兔兒悄送了出去,若娘子問將起來,可如何是好?」

  九哥屬兔兒,因申氏故,吳王妃對申氏所出兒子也略上心。蓋因申氏無論做繼母、嫡母,皆可圈可點,又照顧酈玉堂甚有功勞。酈玉堂是吳王妃少子,申氏對她兒子好,吳王妃自對申氏也好。九哥出生時,吳王妃也歡喜,除開面子上的賞賜,又以將宮中賜與她的一雙玉兔兒與了九哥。等九哥長大,申氏便將玉兔兒交與九哥看管,哪料他轉手贈與娘子了。

  眼看得九哥又要將祖父與的松煙墨再轉贈,書童兒不得不攔:「九哥都與了九娘,倒顯得眼裡只有媳婦兒了。」

  九哥看也不看他一眼,只管把墨錠裝了。書童兒道:「哪怕自家寫個字兒呢?是九哥自家心意。總拿貴重東西送,顯得太上心了。好似……娶了媳婦兒,忘了娘……」說到最後,叫九哥看得住了嘴。

  九哥道:「我娘才不蠢,我娘子更不蠢。」書童兒直了眼兒,暗道,這與送物件兒,有何干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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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胡椒是舶來品哈,古代擁有胡椒,尤其是大量的胡椒,也是身份財富的象徵哩。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6-6-30 12:32 AM


第六十章:驚聞

  九哥終將那上好的松煙墨贈與玉姐,東西想到玉姐手,須得先過了秀英與洪謙的眼。秀英見是塊兒好墨,笑說九哥用心,洪謙比她識貨,取來一看,反添了些凝重:「這小子生的好心眼兒!」秀英道:「怎地?」

  洪謙將墨錠放回去,歎道:「頗貴重。這小子現將甚物事都送與玉姐……他!他這是精明還是傻?」天下做娘的,總想女婿多疼閨女一些兒,天下做婆婆的,卻未必想兒子只圍著兒媳轉。這道理秀英自是知道,也醒過味兒來:「許是他還小罷?他眼裡看重玉姐,也是好事兒。」

  洪謙道:「去與玉姐說分明了。」

  秀英猶豫片刻,應了,往尋玉姐。如此這般一說,玉姐看了墨錠,她卻是識得的,蘇先生雖不好自賣自誇,誇起旁人來也不算吝嗇,總是有一說一,甚好、甚不好,玉姐倒都知道,自然知這墨的貴重。因人漸重這墨,致上好松木漸少,松煙墨尤其是上好的松煙墨更少。

  玉姐猶豫道:「下回,我見他,問問他罷。」秀英道:「只要那頭你公婆不嫌棄,我們也樂得女婿待你好哩。只恐他待你太好了,倒叫你為難了。不曉得他孝敬你婆婆甚物事哩。」玉姐一聽便明,笑道:「誰個說要與……」秀英橫了她一眼。玉姐識趣兒沒再說下去,見秀英眼露不滿,方道:「墨有了,我去尋那上好的羊、狼、兼、紫的筆,澄心堂的紙,老坑的硯來,一道奉與先生去。」

  秀英聽了,始放心,嗔一句:「我好是個憨厚老實人兒,怎生出你這猴來兒?」玉姐笑道:「這要問我爹去。」說得秀英連道:「哎呀哎呀,你這嘴是怎生出來的?!」急拍她幾巴掌。忽地停了手:「那都是好物,要許多錢哩,我使人買去罷咧。總歸是九哥心意,你這般送與先生,恐他知曉了心裡不好。」

  玉姐默然,秀英見她在想事兒,也不急說,只管看她怎生處置,若是玉姐一個處置不好,她也好從中圓一圓場兒。頂好是能叫九哥自個兒心裡明白,這般做派好是好,卻也不要太過了。

  休說秀英打定主意要旁敲側擊一二,使九哥明白,玉姐想要過得好,非止他一人待她好便無礙,還要不能為她招人厭才好。哪料九哥卻不再這般張揚送東西了,只幾日來拜會蘇先生一次,聆聽訓誡。又常往街市上尋種種新奇物事與金哥玩,又逢會時尋了一包珠子與玉姐串首飾使。

  直把秀英看得目瞪口呆,心底也不踏實了起來。想一想,洪謙也是個周到人,然她見洪謙時,洪謙年已弱冠,且是經過事的。似九哥這等年紀,做事便有分寸,秀英又恐玉姐叫他哄了。不免說與洪謙。洪謙道:「女婿不好,你不肯要,這好了,你又揪心,你竟是想要個哪樣的女婿哩?」

  秀英道:「自然是有本事又待我玉姐好。」

  洪謙道:「九哥這不就是了?」

  秀英一顆心頗不是滋味,辯道:「先時看他一臉忠厚,這要是個木木呆呆也就罷了,怎地忽這般靈巧了?先贈厚禮,次後就是溫柔小意兒,這個,我總不踏實哩。」洪謙道:「他既定了親,就是成人了,開了竅兒,有甚不踏實的?你且看玉姐。」

  玉姐果也不是個省油的燈,九哥贈她玉兔兒,她接了,贈她名墨,她也收了。不曾轉贈與人,卻往蘇先生處求了幅字兒。又動手,與申氏裁了短襟小襖兒。那頭申氏收了,卻又使九哥捎來個鑲珊瑚的金攢領兒。

  秀英這才放下心來,時過境遷,說與林老安人聽,把林老安人逗得笑個不住:「既是看好的人家兒,你既說那家人是知禮的,又才訂親,左右不過一、兩回,哪就至於惹著婆婆了?再有幾回,你再著急也來得及,人心隔肚皮,你知道他桌兒上與你布菜,是因心疼你,還是那道是他不愛吃的?」

  秀英道:「瞧您老說來,我這不是心疼玉姐麼?初定那會兒,自是千好萬好,到如今才品出味兒來,她這就快要不在我眼眉前過日子了,我哪能不多想?」林老安人道:「既認準了,便過下去罷。你憂心她,我難道不憂心你?你怎地,還是沒個消息?」說得秀英訕訕:「我們,這不是,官人還要考試麼?」

  林老安人眼風兒一掃:「你們分房了?」秀英搖頭,林老安人歎道:「你上心著些兒。」秀英低低應了。不多時,又說洪謙之盤算,闔家上京云云。因知素姐是個沒主意的人,縱林老安人老邁,秀英也只能與她商議此事。

  林老安人聽了秀英的話,道:「這也是萬不得已。他一走,這兩家便統共一成年男人也無,實也守不得。紀主簿那頭,聽說也要高升,自不在這裡看顧。孫女婿既說親家在此處也不能久留,咱們還是隨女婿上京去了罷。誰叫……」闔家只有這一個男人呢?不跟著他走,全都撇了下來?洪謙若不中,回來還好。若中了,這兩家子拖拖拉拉,又怎生去投奔於他?林老安人一想蘇先生,便知洪謙此行,十分兒裡已有九分把握能中,不定便要留京。終歸是緊跟著些兒好。

  想到蘇先生,林老安人便問秀英:「這盤算與先生說了不曾?」

  秀英道:「先生那裡,有官人說去哩。」林老安人道:「既這麼著,多雇一條船兒,咱也搬,房兒、田地、鋪子都不用動。」

  秀英說動了林老安人,便又往申氏處來說話。申氏雖不曾久居京中,於京中事終是知曉得多些兒,秀英樂得攜玉姐來與她說話,也是使玉姐多與婆婆相處。這一日,因玉姐帶了幅雙面繡來,六姐便拉她便閨房裡去,與七姐一道,三個人說些繡活上事。

  這裡秀英預先打好了腹稿兒,先問申氏:「府上六哥的親事,定是何時?可好討杯喜酒來喝?」申氏實是有些兒為難,往先家中兒女婚事,皆是在酈玉堂任上定下,就手辦了,便在眼前。只待成婚,再使心腹人等護送著新婚夫婦返京,入個玉牒、尋個差遣,兒子便是成家立業。閨女自然是與婆家一處生活。

  六哥之事又有不同,酈玉堂走不開,申氏委實不放心丟酈玉堂一人在任上,唯恐一不小心,他又惹出甚事來。以酈玉堂的身份本事,前衙之事倒不怕他為難,申氏只怕一不留神兒,他將家底兒花盡,又或口上不緊,將六姐、七姐許了出去自己鞭長莫及,又或再弄出個兒女來,又要累她操持。

  秀英見她不言聲兒,心下也有些兒惴惴,卻見申氏也苦著臉,有些兒犯愁。秀英便變個話兒,將洪謙的意思說將出來:「我家那口子說哩,府上恐不日也要高升哩。江州地方偏,京裡也不會使府上在這裡吃太久的苦,早晚高升回京的哩……」

  這話兒說得極巧,換一個不知端底的人來聽,還道她說的是真的。申氏卻是心裡透亮兒,酈玉堂有些事兒上糊塗,內外打點交際皆經申氏之手,這打太極的勾當,申氏比秀英熟得多了。江州地方偏?來這裡吃苦來了?那她與秀英這二年好賺了上萬的銀子是怎生來的?秀英也不是個信口開河的人,語中未盡之意,申氏瞬間便明。

  既明其意,申氏心中便感歎了起來。都說女人家一輩子要投兩回胎,哪回投不好,都能先脫了半條命去。秀英這是投著好胎了,洪謙這樣一個人,有情有義,又有本事有見識,委實難得,偏叫她得了去。一想洪謙說的那個話,申氏也只能歎服了。江州有多富庶,申氏在這裡住了幾年,自是明瞭。為爭這個地方兒,京裡王府沒少與人磨牙。再大的情面,也不能叫酈玉堂長據了此處。當年吳王仗一張老臉,硬扛了許多年,不是也叫召回京了麼?酈玉堂面子自不及吳王大,又是個甩手掌櫃,又能在此處幾年?

  再者,人總是戀鄉的,雖不曾久居京中,酈家總是京裡人,如今只剩下六姐、七姐不曾說親,也是時候兒挪回京裡居住了。

  這麼想著,申氏自然又高看洪謙幾分,又想,這般能耐人兒,卻是九哥岳丈,九哥親爹不頂事兒,教導不了他許多本事,這岳丈卻是比親爹靠譜的多了!且背後又有個蘇先生,雖不是權傾朝野,可誰也不能不給他三分首頁。這門親事,原是她看著玉姐好,看著洪家和睦,是以將門戶之見暫拋一頭,於洪謙尚是個秀才時定下。眼下看,真是賺大發了!果然人只要心好,總是有福報的。

  都說心思電轉,申氏心裡想這許多,也不過是眨眼功夫。既明洪謙是個有主意的人,申氏索性與秀英套個話兒,順著說,且看秀英有何說法。洪謙也不曾交代太多,秀英只得將洪謙的話,委婉說出。左右不過是早作回京打算而已。

  申氏道:「六哥婚事在即,要麼孩子往這裡來,要麼我們回京一趟。我與官人商議一回,要不先回京罷。也有好些年不曾回京裡了,便是親戚,也須走動一二。」秀英道:「可有得奔波哩。」便不再提這個話,轉與申氏說起年貨來。申氏便說江州臘味好,然與京中略有些不同,家下有京中風味的,要與秀英捎些回去嘗嘗。秀英也笑應了。

  秀英母女去後,六姐跑來笑與申氏道:「咱家九娘真真是個可人兒,娘知道她帶來甚?」

  七姐也抿嘴兒笑看申氏,申氏道:「是甚?」

  六姐道:「除開那個娘看過的繡屏,還有個繡兔兒的繡屏哩,也是雙面兒的,兩隻兔兒像要從裡頭跳下來似的。她怎知九哥屬兔兒哩?」

  申氏道:「又說傻話來,他兩個同年哩。」說著,母女三個都笑將起來。七姐因說九哥常往洪家去,還小心買陀螺:「書童兒買了一包來,九哥揀了幾個走,餘下全賞與書童兒了。書童兒又沒處放,也不玩,轉拿與廚下李三兒的兒子,換了碗紅燒肉吃。」

  申氏聽了道:「九娘待九哥也好,先時他帶回張蘇先生的字兒,要不是九娘情面,蘇先生輕易肯與了他?他兩個彼此氣順了,咱們看著難道不舒坦?我總要先走一步的,他們兩口子才是要一處過後半輩子的人哩,你們都是明白孩子,相互體貼了,我歡喜還來不及哩,難不成要愛搭不理的,我才快活?你們心裡都有我,便夠了。生造出個冤家來,這人得有多蠢,嗯?你們也是,往後出了門子,可要與婆母處得好些兒,天既叫個男子有母有妻,那便不是叫她兩個鬥得像烏眼兒雞。」

  六姐、七姐領訓。

  年尾總是忙,申氏又要擺酒,請各處官娘子等吃酒席,又見秀英一回。秀英多留一片刻,言明明日要來有事相商。申氏摸不清是何事,口上道:「我明日在家哩。」

  秀英次日來,方說了洪謙欲開春舉家赴京之意。申氏一愣:「闔家上京?可有住的地方兒?」秀英道:「且先賃了房兒來住,慢打量合適的房兒買了來罷了。這一家老的老小小的,都是女眷,他往京上去,家卻留個誰個照管?」

  申氏原想說,我家在這裡,難道看顧不得?一想六哥成婚就在年後,自家也要赴京,酈玉堂不定何時任滿,總須返京敘職,確也是看顧不了幾日,界時又是一番周折,暗想這洪謙想的倒是長遠。既如此,洪家赴京,便成定局。申氏便問:「你娘家那頭如何安置?」秀英道:「我家官人說,一道兒走。」

  申氏一點頭,卻不問洪謙為何如此篤定必能留京,轉問:「蘇先生可是也一道兒走?他身上還有些故事哩。」秀英道:「這個官人與他說去。」申氏便無話可說,不由動了一念,眼下卻不好與秀英說。

  秀英將事說與申氏知曉,也了卻一樁心事,回家便轉而點看玉姐嫁妝。先是,秀英已存下好些木料,送往木匠處攢造傢俱。各地傢俱總有些不同,總是南方顯得精緻些兒,旁的不說,床與妝奩兩樣,秀英是立意在江州造好的。都是細活計,秀英自程家歸入洪家那一回,也算不得是正經出嫁,是以上自林老安人,下至秀英,都極看重玉姐婚事。木匠那裡的稿子改了三回,終定下了稿子,再攢造。

  終在年前齊了活計,都拉了來,堆放在洪宅空出來的三間房裡。妝台精緻,銅包角,又有抽屜暗格,玉姐看了,倒好盛許多東西。床是架子床,三面圍欄,正面開的是月亮門,皆縷空透雕。玉姐道:「帶著上路,恐磕碰了。」精細的東西,便有這條不好。

  秀英道:「不礙的,床要拆了,捆紮結實了,咱坐船去,穩哩。」又拉玉姐看箱籠,點看林老安人與玉姐的嫁妝。復返了屋裡,看首飾,也是新巧式樣。玉姐道:「娘,首飾罷來,我……又不是現下便要去那家裡,過二年,式樣也老了,再融了重打,豈不麻煩?」秀英道:「不麻煩,不麻煩,走不了大樣兒,這都是正經的式樣哩。」所謂正經式樣,便是盛妝之時要戴的,譬如鳳冠,幾百年也改不了大模樣兒。

  洪家這番響動,自是瞞不了人。街坊們便先知道了,自程老太公在日,程家做下多少人情來?各處打聽了,聞說要上京,便齊與秀英道賀,又各攜了首飾等物,權與玉姐添妝。

  何氏一套赤金頭面最是搶眼,秀英連說不敢。何氏道:「相處一場,你與我客氣個甚?你與娥姐添妝時,我卻不曾這般推辭的。」秀英忙叫玉姐收下了,心道,這卻是重禮了。那頭趙家、里正家等處,亦有物相贈,或是赤金鐲、或是碧玉簪,又或是攢領、禁步、釵、釧一類。

  林老安人娘家也來人,各有禮物相贈。聽說林老安人亦要赴京,林秀才娘子不免要勸阻一二:「故土難離,秀英家官人要去京裡求前程,那是不好攔的,您老何必再奔波?」林老安人年歲也大,長途奔波,實也叫人放心不下。林老安人卻是另有主意,若無金哥,她在老家依著娘家過活,自無大礙。現金哥姓的程,她總要隨著金哥才能安心。

  因林老安人執意要往,娘家人勸幾回,見她不肯回頭,也只得罷了。隔幾日,卻打著送年禮的名頭兒,送了些手爐、手捂子、斗篷一類來。南方人想北方,便是「苦寒」,北方人想南方便是「酷熱」,只要覺著地界兒與自家略不同,心裡頭便有些不適。江州畢竟不是北地,皮毛一類總是少且不如,林秀才娘子便將上好的氈子尋了好些兒,說是與林老安人墊腳。

  秀英代林老安人收了東西,又催促著將先時打好的傢俱、訂的物什一起一起往家裡放,船是已訂好了的,洪、程兩家,足訂了三艘船。只待明年春暖,便啟程赴京。

  洪家這般忙,凡與他家有些干係的,漸次都於年前知道的。也不知洪謙與蘇先生說了甚,蘇先生也悶頭將書籍收拾,命九哥將借來的御制新書還與酈府君。卻不想九哥道:「父親說,寶劍贈英雄,悉贈與先生了。」蘇先生也不推辭,都收下了。

  酈玉堂此舉,也是受了申氏攛掇。蘇先生這個名士與往常「名士」不同,酈玉堂待他是真敬重。申氏便以此開口,語及洪謙要舉家入京,自家不日也要返京。與酈玉堂商議,無論是七哥還是八哥岳家,都與他們說定,一道去了京裡。先將六哥親事辦了,次及七哥、八哥。

  七哥、八哥事較之六哥、九哥都方便,因女家在江州,男家在京城,權作是江州送嫁往京,一道兒走,辦了喜事、入了玉牒,與這兩個尋了差遣,卻不須往還奔波。至於九哥,申氏立意叫他跟著洪謙多學些事兒,便說酈玉堂:「親家要往京裡,蘇先生也要同往哩,因他家沒個男丁,要闔家赴京。這一路上止有親家公一個正當年,蘇先生老、金哥小,皆不方便,不若叫九哥隨了去,也好照應,也好隨蘇先生學些兒本事。他先走幾步,到了京裡,咱們便好拜訪蘇先生,謝他照看九哥。」

  最後一句戳得酈玉堂心癢難耐,當即便允了,申氏頭一回感激酈玉堂愛名士的毛病兒。既想託付幼子,酈玉堂便以書相贈,討這個人情。九哥說與蘇先生卻又是另一番說辭,不外是「不放心岳家這許多女眷上路」。

  不知怎地,這消息傳了開來,人皆贊府君高義,又有人說「都說兒媳像婆婆,不想這女婿也像岳父」。申氏卻私下囑咐九哥:「你岳父是個通透講理的人兒,你多看他如何行事。多向賢者請教,多與能人相處,須敬重他。」

  九哥勾出個笑影兒來,道:「兒省得。」申氏又忙與他打點行裝,又不放心親家在京裡,免不了時時使人將轎兒抬了玉姐來,與她分說京中形勢,又說自己所知之吳王府內與京中諸事。玉姐用心,一一記了。

  見洪家忙碌,薛婆子生恐他家人走了,少做一注買賣,忙將極好幾個丫頭帶了來,請秀英挑選。秀英不敢馬虎,仔細依了往日的法子,不求極機靈,只要穩重。又買了三個七、八歲丫頭,與她們都換了名兒,分叫杏兒、桃兒、李兒,只待這些時日查看,好些兒的都與玉姐做陪嫁。

  洪家這通響動,卻又驚動了一個人。

  這盛凱一心讀書,只想著中舉了,好央父母往洪家提親。哪料舉人是中了,卻不是名列前茅,心中雖有不甘,好歹也是舉人了。回了家裡向父母一說,盛父尚未及言,潘氏先是不喜:「你尚在讀書年紀,來年便要赴京趕考,哪能分神?且那家人,女戶裡出來的,聽著也不好聽。聽娘的話,外頭天大地大,好女兒多哩。京中做了進士,打馬遊街,多少名門閨秀搶著要你哩。」

  父母不應,盛凱自家也是無法,只好日日來磨。潘氏指望這個兒子出息,與她討房好兒媳,總不肯應。且覺兒子這般迷戀,這洪家姐兒也不是個好的。母子兩個尚未磨出個麼二三,那頭府君家與洪家訂親了!

  非止盛凱,連同潘氏也一齊傻眼。潘氏心中小有不快,府君家原似看重他家兒子,他兒子又想討洪家姐兒,雖是她不願意,未料另兩家卻做了親。旁人不知,她自家心裡尷尬。那一分小心思又不好說,卻催促著盛凱用心攻書,來年中個進士,也好顯出能為來。

  盛凱心中苦悶,讀一回書,往街上行走,又遇這等事,只得悶悶回家。

  這申氏在家中與九哥先收拾行李,次與七哥、八哥岳家商量往京中完婚事。兩處親家皆有些兒猶豫,恐日頭太趕,卻又想,往京中完婚,便是開春隨公婆領去認親戚,實比在此處成婚,小夫婦自往京中,人生地不熟來得好。然又恐女兒隨入京,無處回門。

  正在焦慮處,酈玉堂卻接著邸報:太子病重。

  待吃春酒時,酈玉堂更接著吳王府來信,始知端地:原來這繼后自有兒子,眼見前妻之子做著太子,終是不快,況還有個姑母太後在。終是將這太子擠兌得不敢抬手動腳,羸弱不堪,成婚數載,只得養下兩個女兒,一個兒子還夭折了去,自家身子也不甚好。年前往皇后處,皇后賞下飯食,卻是冷的,太子用了兩口,回來便病了。京中正為此事打著官司。吳王意思,酈玉堂先躲開來,休要進京,連同六哥婚事,也要暫放一放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6-6-30 12:34 AM


第六十一章:元夜

  接了信,酈玉堂便猶豫了起來,他家因人口著實太多,許多人便與宮中無法太親近。照說宮中事尋常涉及不到,然此事事關國本,他又是官家堂兄弟,怎能不受一二牽連?且酈玉堂知曉自己的斤兩,隔岸觀火,看著時機差不多,又有人提醒時,他也好摻一腳,除此而外,他卻沒那個本事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思來想去,酈玉堂覺著京中水太深,不是他能淌的,便想依著乃父吳王之意,暫窩在江州不動彈。又與申氏商議:「你看看這信,京中事亂得很!往年哪回鬧,不得有幾個頂缸的倒楣?咱休要往那處湊去。洪親家那裡,是要趕考的,不好誤人前程。我明日下帖邀他來,與他透個信兒,休叫他一頭紮進去不知端底折了腿。六哥婚事,還是再等等看罷。至於九哥,也不叫他上京了。」

  申氏道:「六哥婚事怎好等來?」

  酈玉堂道:「他岳家是吏部尚書,這關節上,少不了磨牙,還是少招眼的好。」

  申氏道:「先說好了,六哥親事不是你我定的,我知你心裡不痛快,我也嘀咕來。然既是王府裡定下的,咱又認了,孫家姐兒好不好,都是六哥媳婦。只要她家不犯十惡,她人不淫佚失德,這媳婦你得認!」

  酈玉堂不耐道:「你又想到哪處去了?我只說暫不往那鬥雞窩兒裡湊,誰個說要退親來?為人守信,這道理我曉得。你也不想想,哪回宮裡頭鬧,不要夾進去幾個冤死鬼來?這時節,縱是辦喜事,也辦不好,不如待風平浪淨了再回去。」

  申氏道:「我也不耐煩她們好打機鋒。可九哥須得隨他岳父去京裡,你先聽我說來,九哥今年就十四了,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過不二年便要成親,也要謀個差遣,到了京裡,只管跟著聽聽、看看,也好長長見識。大事沒他的,誰個尋他晦氣來?」

  酈玉堂想,也是這個道理:「我寫封信兒捎到京裡,便說咱不去了,叫九哥回京磕頭。」申氏聽他這般說,放下一顆心來,她固不求兒子如何富貴,然家中酈玉堂如今快五十歲了,也不過是個府君,大哥兄弟幾個,多不過六、七品官兒,九哥實無法做個「富貴閒人」,否則輪到自己孫子,不吃糠咽菜,也要買賣婚姻了。趁著年輕,有犯錯兒的機會,多闖闖、多看看,又有個老到的岳父照看著,於九哥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申氏與酈玉堂定議,便攛掇酈玉堂去寫信:「你往京中寫信,除開家裡,也記得與孫尚書那裡捎去一封信兒。回來親領了九哥往他岳父那裡去,將九哥交付。」酈玉堂答應一聲,自去寫信,先從吳王府起,次與孫尚書,次與在京的大哥兄弟幾個,一一寫明瞭。看看天色略晚,便說明日一早攜子往洪裡去。

  申氏晚間便叫來九哥:「京中有些兒變故,你阿翁原不想咱去淌渾水來。我與你爹想可你也大了,也該曉事了,小孩子家去了京裡,大事兒上頭無人記得你,你也休往上頭湊去。你岳父是個明白人兒,但有不懂的,多向他請教。他們一家老老小小女眷又多,你須得懂事兒些,要多看顧著。」

  九哥早知要上京,不意中有波折,今番得了確信兒,也不由露出個笑影兒來,看得申氏扭著臉兒一笑,笑完了,又正正經經再囑咐九哥:「你岳父面前,可不敢拿大。」九哥道:「娘,我醒得。」

  申氏知道他從來不說虛話的,欣慰一笑,與他說些個閒話:「你的行李我都收好了,船兒也與你單雇一條。我使王虎兒隨你去,他京中熟的,到了京裡,看你岳父如何安頓,他要下場,考前你不好總去打擾,也要時不時看一看,恐他於京裡不熟,你可帶著王虎兒與他分說。記著了,你娘子還未過門兒呢,你休要輕浮了,書也要讀……」

  九哥含笑聽著,也不插言,只管聽申氏說。申氏外柔內剛一個人,辛苦這些年,只養活這一個兒子,何時也不曾離了自己半步,心裡卻又明白,兒子大了,是必有這一日的。只好將眼淚咽下,絮絮叨叨,令嘴不閒,只恐閒了便要哭出聲兒來,倒叫兒子不安。

  說了許多,申氏又說了明日要去洪宅之事,囑咐他明日要穿身整齊衣裳。

  酈玉堂極少出府衙,雖愛個遊山玩水,江州也是景色秀麗,然每每出行也只是遊山玩水而已,旁人家裡,他也不好去登門。這江州城,他也算個土皇帝,誰個曾見皇帝無事往臣下家裡玩的呢?

  他一出行,便有許多雙眼睛看著,及見他入了厚德巷,便「哦」了一聲。眾人皆知洪舉人要赴京趕考,兩家是親家,酈府君登門,雖有些意外,卻也沒亂了章程。

  申氏九哥暗暗好笑,只因酈玉堂今日打扮的甚是出挑。雖不著官衣,身上這身兒衣裳卻是換了八件兒後才定下來的,一時嫌太新的張揚,恐不入蘇先生之眼,一時又嫌太舊的寒酸,要丟他的臉。不帶上玉佩呢,恐失禮,帶了呢,又怕叫說奢侈。直折騰到三更時分,方滿意睡下。

  酈玉堂待趙信,便似養朵花兒、養只貓兒,然待蘇先生,真真是謹慎。不正衣冠不敢見,不敢與他說聲色犬馬。有這位先生在前,他連高聲大笑都不敢。

  洪謙與蘇先生接了酈玉堂父子,裡頭申氏也與秀英說明來意。秀英聞說要叫九哥同行,便嚇一跳:「這如何使得?」申氏道:「有甚?他個毛孩子,還恐叫你們操心哩。只有一樣好兒,雖是個半大小子,跑個腿兒還是夠使的。休要說我們托大,他好歹有個宗室身份,一路上倒好多幾分薄面。」

  秀英自是感恩不盡,又想一事,便將自家要攜土物並胡椒等事說了:「也好換個安身的地方兒。」一語提醒了申氏:「往常似這般有官身的人行船,總有商家要巴上來捎貨,一是為少幾個稅,二也是圖一路暢通。也有自家捎帶財貨的,然轉賣倒要賣些事兒。」秀英便問申氏有無有帶之物,申氏道:「我與九哥雇條船兒,除開捎帶與王府禮物,倒好有些兒空閒,便也捎些兒罷。」

  兩人便說起如何銷貨來了。秀英自幼便做這個,申氏也是掌家的娘子,如今又是親家,便不似在外人面前要維護「體統」。玉姐只管聽她們說,自家也記下。那頭申氏說完生意上事,復與秀英、玉姐,又說一回京中忌諱,玉姐聽得更是仔細。甚而至於何處點心鋪子好、哪座廟靈驗,等等等等,皆問個明白。

  外頭蘇先生聽了酈玉堂說要使九哥一路護送,也贊他「高義」。一語畢,酈玉堂滿面紅光,眼角幾條皺紋似都不見了。洪謙與蘇先生頗有些鬥氣的意思,見不得蘇先生「張揚」,然對著酈玉堂這般追捧之人,也唯有哭笑不得。只好與九哥說話,無非問些可曾到過京中之類,九哥一一答了。

  洪謙倒是待見這個女婿,雖有時覺得他肚裡七彎八拐,倒也覺他是個有分寸之人。有分寸便好,洪謙說得心滿意足,咳嗽一聲,道:「將到燈節了。」九哥抬眼,忽地瞪大了,又復了常態,道:「正是,我正想尋兩盞兔兒燈與金哥玩。」洪謙臉上似笑非笑:「金哥可不屬兔兒。」九哥臉上一紅,愈發裝作若無其事。

  兩處說畢,皆大歡喜。九哥暗想,早先備了兩隻兔兒燈,既然叫岳父說破,只好再為金哥尋盞走馬燈去。秀英卻是與申氏將捎貨入京之事說妥,各各安心。那頭酈玉堂最怕麻煩,既不用入京做事,也是舒心。

  轉眼燈節便到。

  玉姐因聽洪謙陰聲怪氣說甚:「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便知事有蹊蹺。蓋因洪謙說完,便叫秀英推一把:「老不修哩,閨女面前說這個!」接著九哥身邊的書童兒便為九哥送了消息來,道是燈節宴後,九哥要來尋金哥玩,與金哥捎盞走馬燈。

  聽得洪謙笑個不住。

  燈節這日,燈火不禁,九哥在家中不動聲色吃了晚飯,便要出門兒。申氏與六姐、七姐母女三個掩著口兒,你看我、我看你,七姐還戳了六姐一下兒,俱眉眼含笑。九哥自打定親,已叫她們三個如此這般擠眉弄眼笑過無數回,打第二回起,便已練就鋼筋鐵骨,任你戲笑,我自臉上一絲兒也不動。直等到母女三個笑得累了,他便帶著燈籠,往洪宅去。

  洪宅大門正開著,厚德街今日也是掛滿了燈,金哥正與幾個年紀相仿的哥兒姐兒一處賽燈。聽得馬蹄聲聲,小孩兒皆抬頭看去,都哄笑起來,說九哥:「你姐夫來哩。」

  金哥將手裡燈遞還與胡媽媽,仰著臉兒看九哥,九哥下了馬來,取了走馬燈與他:「有些兒沉,擺著一道兒看罷。」走馬燈頗大,是使兩個人抬了來的,眼下放在金哥面前青石板地上,引得街坊孩子驚歎圍觀。

  金哥默默看著這提不起、抬不動的燈,又默默轉眼看書童兒手裡兩盞兔兒燈。九哥微知其意,笑著一閃身兒,擋住了。金哥一擰臉兒:「我姐在屋裡。」九哥道:「休走遠,我出來有好物件兒與你。」

  自去尋玉姐,先見洪謙,洪謙將他上下打量一回,看得九哥心裡有些兒發毛,便放他走。九哥不敢多耽擱,與洪謙一揖,方轉身去見玉姐。冷不防聽洪謙在背後道:「多走幾步,免得積食。」九哥摸不著頭腦,卻也停步,轉身道:「謹遵命。」

  待見了玉姐,方知洪謙為何說那個話。原來玉姐這一日往廚下做了好紅燒獅子頭,特特與九哥留了一份兒,只因燈節裡好吃個元宵,總是甜的,恐他吃膩便與他做個鹹的來。且九哥正在長個兒時間,多食些肉食,於身子有益。

  洪謙聽聞她特特與九哥留了,不免要心中酸上一酸,晚間故意狠吃了兩個大獅子頭,害他元宵兒也只吃了兩隻。與九哥說那話,非止是酸,也是因他實吃撐著了,自家正欲出來消食。

  九哥帶著書童兒尋著了玉姐,玉姐已換了身兒衣裳,髮上飾著燈節時婦人常佩之蛾兒雪柳,俏生生立在燈影下,看得九哥心中一蕩,搶上前去:「天冷,休冷著了。」悄悄兒扶她胳膊,要將人帶出。

  非是他不起賊心,只因眼下還在洪宅,縱想拉拉小手兒,也要逃了岳父眼睛方好。朵兒提著個小食盒兒,一雙眼睛狠狠看著九哥之手,重重咳嗽一聲兒。九哥只當沒聽著,卻與玉姐道:「我帶了兔兒燈來哩,卻才將走馬燈放外頭與金哥玩,咱也去看看。我又帶炮仗來,看著他放。」

  勾著玉姐到街上看燈。

  外頭金哥一雙眼睛看著九哥扶他姐姐胳膊,便跑來拉著玉姐道:「姐,看九哥與的走馬燈兒,忒好看。」九哥輕笑,袖子裡取出一包物事來,便是他說的炮仗了。親點與金哥看,倒好將洪宅裡人引來。程實眼見玉姐護著金哥,是九哥拿著線香點火,嚇不得,忙上來道:「還是小的來罷,休燎了姑爺衣裳。」

  九哥便退住玉姐身邊,一手一個,將姐弟兩個攬了:「炮仗聲音大,休震得你們難過。」朵兒從未見過這等不要臉的姑父,下力咳嗽幾聲兒,那頭程實已點著了炮仗,硬著咳嗽聲兒壓下了。

  九哥偏還對玉姐道:「朵兒是不是叫煙嗆著了?咱也離遠些兒,休嗆著你。」順手兒便將玉姐拐往街外看燈去了。

  朵兒跺跺腳,提著食盒跟著跑了。書童兒見狀,也只得跟了去。街上真個熱鬧。九哥自書童兒手裡取了兔兒燈籠,自家掌一個,另一個交與玉姐手中,卻將空出來的右手拉了玉姐左手:「街上人多,拉著我,咱休走散了。有人擠來,你便靠著我。我總護著你。」

  玉姐叫他拉著手兒,便覺一股熱氣兒打從左手延至全身,不用照鏡兒,也知自家雙頰通紅了,輕啐一聲兒:「你倒好……」手上輕輕一掙,九哥掌上一緊,玉姐便不更掙來。九哥心安理得,拉著玉姐手來:「不好也不敢配你。」

  「油嘴滑舌。」

  「你說甚,便是甚。」

  玉姐聽了輕笑,兩人一路走,也不多言,路上也有成雙成對兒的。九哥玉姐與這些人擦肩而過,彼此看在眼中,都有些兒羞澀。燈節熱鬧,道旁除開各式燈籠,又有種種小攤兒,也有賣元宵的,也有賣胭脂水粉的,也有賣花翠的,不一而足。街邊手藝,兩人皆看不大上,走得久了,腹中卻有些兒饑餓。索性往茶樓裡坐了,朵兒將食盒提了上來,揭開來正是玉姐做的紅燒獅子頭。

  玉姐做好,便將它放個小砂鍋兒裡溫著,食盒夾層放著熱水,此時取出來尚有餘溫。叫了熱茶,又取了箸兒來。九哥先破一小塊兒置碟子裡與玉姐,方自吃起來。玉姐托腮,笑吟吟看九哥大口吃肉。九哥正是長個兒時候,吃相斯文,吃得卻是不少。

  食畢,各飲熱茶,九哥方道:「鞋子極暖極好,你,休要累著了。」玉姐正襟危坐,卻斜眼看他一下:「哦。」又正了臉兒。九哥悄伸手,拉一玉姐之手,玉姐也不掙脫,卻將眼看他。外頭又有個好大煙花放起來,兩人齊從窗裡往外頭瞧,恰見近處火樹銀花,遠處一輪明月,端的美極。兩人你看我、我看你,只覺便是如此對視心中已是美極。

  漸漸坐得近了,肩挨著肩,玉姐道:「那雙玉兔兒,你記得不?」九哥道:「嗯。」玉姐嗔道:「好難得物件兒,你就隨手贈人了。上頭有印記哩。」凡玉匠做器進獻宮中,皆不許雕上自家名號,然手藝高超匠人,誰個做了好物不想留下名兒?便有無數巧匠,挖空心思,只為在這玉器上做小記號兒,又不叫人看出來。玉姐將那玉兔兒朝夕把玩,終在兔耳後覺出極小記號來。正是匠人某敬造之貢物。

  九哥道:「你又不是旁人,我也不是隨手。」玉姐道:「我卻沒這等物件與你。」九哥道:「咱倆一體,哪分你我?我的都是你的。」玉姐聲若蚊蚋:「可不是,我也是你的了。你也須得是我的。」虧得九哥坐得近,聽在耳內,只覺一顆心便要跳出來。定親是父母之命,今日終親耳聽到她這般說,九哥喜不自勝。便是那拿他當賊防的朵兒,也順眼了幾分。

  卻聽玉姐問他:「你說是不是?」九哥作出自家覺著沉穩,旁人看來急切的樣兒來,點頭道:「你說的是。」玉姐笑道:「是甚哩?你就傻應了。」九哥道:「我們兩個總是一體的,你便是我,我便是你。我總是你的。」

  九哥恨不得與玉姐長久做一處,卻不敢將玉姐送回的晚了。回到厚德巷時,金哥正在放炮仗,九哥心裡痛快,不免也下場一試身手。與金哥兩個手上、臉上都有些灰塵,玉姐忙喚他兩個進來洗手、擦臉,胡媽媽與金哥擰帕子,朵兒便擰了帕子遞與玉姐。玉姐轉與九哥,九哥因人多,又怕玉姐面皮薄,接了來擦手,饒是如此,也叫家下人等笑著看了一陣兒。

  自燈節後,申氏愈發忙碌起來,收拾許多禮物,往贈京中,還說:「只恨不能與九哥一道走。」

  未料一語成讖,尚未出正月,便有加急文書送到:皇太子薨逝。聖人急令各地,搜尋蘇長貞下落,欲辟他入京為官。起先那禮送他出京的旨意便失了效。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6-6-30 12:48 AM


第六十二章:攜行

  話說酈玉堂接著京中發來的加急文書,登時便如叫人揭開頂梁骨灌下一盆雪水來。饒是正月間房兒裡燒著頂頂好的銀霜炭,他還是手足冰涼,頭暈目眩,當地晃了兩晃,手裡捏著素箋,腳下踉踉蹌蹌,直跌坐到了羅漢榻上,方覺得眼前不冒金星兒了。

  將手裡的素箋翻過來掉過去地看,怎般看,怎般寫的是太子薨逝。縱以酈玉堂之不喜問政事,也知這回事情大了。於私,太子是他族侄,於公,更了不得,國之儲貳、未來之君,就這麼沒了,官家雖在壯年,然是年壯人不壯,後宮前前後後為他養了十數個子女,到眼下存活的只有四子三女,除去一個太子,便只有三子了。四個兒子四樣身份,長子齊王是淑妃陳氏所出,太子是元後王氏所出,三子趙王是後宮李才人之子,少子魯王卻是繼后、淑妃堂妹陳氏所出。

  太子去了,照說當是魯王大位有望,壞就壞在據說太子是因吃了皇后賜的冷食發病死了的。齊王是長子,卻又是庶出。且淑妃之父是嫡長,皇后之父先時卻不如堂兄風光,最要命是淑妃之父與太后同母,皇后之父與太后異母。休說朝堂,便是陳家自己,也好有一番官司要打。

  酈玉堂叫這番錯綜復雜晃花了眼,又憂心起九哥來,然君子重諾,既親自帶了兒子上門兒,便不好再毀約。卻又不免把九哥拎將過來,千叮萬囑,不許他攙和進去。九哥道:「京中誰個認得我?」酈玉堂啞然,將手兒一擺:「你去罷,我再多寫幾話叮囑的話兒,你一並捎進京裡去。」

  他還想訓誡兒子,京裡吳王也是這般想的。朝廷的邸報來不到一日,吳王府的信使也飛奔而至,彼時酈玉堂正換了衣裳,欲親往洪宅與蘇先生說個明白,請蘇先生寫個字兒,他好送往京裡,京中核實了身份,他便急「安排」蘇先生入京。

  酈玉堂問過父母安,使這信使去見申氏。這信使申氏是識得的,乃是吳王府裡得管事的兒子,將信送來,申氏便打發他下去吃茶用飯。酈玉堂卻拆了信來看,一看之下,漸由驚心轉作安心。

  吳王信中言道,這太子病說是因皇后而起,然他素來體弱,倒也在意料之中。次後吃的藥,卻是齊王獻上的藥材煎的。這便是打不清的官司。

  據吳王推測,無論是哪個做下的,官家都無法嚴懲,不為旁的,只為餘下的趙王生有殘疾,兩條腿兒不一般長。趙王平日畏縮,賴太子時時護持方得安生度日,朝臣頗覺他不似個皇子樣兒。若將齊王、皇后嚴懲了,倒好叫哪一個來承這萬里江山?只得胳膊折在袖兒裡,悶聲認了。夜裡將大被蒙頭,好生哭一回他苦命的太子。

  齊王、皇后,哪個都不肯認這個賬,風評煞是不好,無論官家要立齊王還是魯王,總要與他個好些兒的名聲。一想二想,不由以手加額:「不是還有他麼?」

  官家想念蘇先生,無日或忘,卻架不住皇太后日日說他不好,官家一耳朵進、一耳朵出,卻也怕陳氏對蘇長貞不利。俗話說得好,明槍易躲,暗箭難防,蘇先生那個性兒,又好迷個路兒,再叫他在京中做官兒,哪日氣急了,皇太后叫人罩他個麻袋往暗巷子裡一拖一揍,家人還道他走丟了。只得趁皇太后生氣又不算太氣的空檔兒,將他遠遠打發了,也好保他一命。

  眼下無論齊王還是魯王,都須用著這蘇先生的好名聲兒,是以官家與太后說:「召蘇正回京,做太子太傅,不管立了哪個,都好叫讀書人少說些話兒。」皇太后一聽,正是此理。昔日趕人出京,她費盡心機,待今日要尋人,方恨當日做事太絕,連呼:「冤孽。」

  你道為甚?

  俗話說得好,「一人藏物,十人難尋」,放到蘇長貞這裡,卻是「一人走失,萬人難覓」。藏東西還好猜,總是藏在那犄角旮旯兒、夾縫隱蔽處多,這蘇長貞,你曉得他是在山上還是在河裡?是生還是死?

  是以兩宮焦急,只管要一個蘇先生回來。

  吳王信末言道,若酈玉堂能尋著蘇先生,實是大功一件。然蘇先生正人君子,叫酈玉堂尋人時休要囂張擾民,免得蘇長貞頭腳入京,先不著急走失,便要參上一本。

  禁宮裡那一家人家的事兒,休說京中,便是酈玉堂這般常年在外的人都曉得,那是一團摻了鋼絲擰成團兒的亂麻,快刀都斬不斷的麻煩!他有自知之明,曉得這些事兒他吃不透,便索性不管了。然眼前局面,他卻明白:無妨!不計誰個得了半副鑾駕,都要倚重蘇先生,這便是立於不敗之地了。

  想明此節,酈玉堂大感欣慰,便不尋他那齊親家商議,反往他洪親家處說話。你道為何?一因蘇先生在彼處,二也是防走洩了風聲。蘇先生如今,乃真奇貨可居也。

  酈玉堂攜九哥到了洪宅,彼時蘇先生在拿著洪謙逼他練字兒,用蘇先生的話說,洪謙的字兒是「蟹爬轉作蒼蠅爬,丟人丟得小些兒了,卻還是有些丟人。」

  氣得洪謙將家下人等召集了來,道:「都不許帶他出門,聽那潑婦罵街。」學會了盡來氣我了!

  酈玉堂登門,拿了邸報急信,一五一十說與蘇先生:「眼下京中情勢緊急,還請先生賜一紙字,晚生好發往京中,堪驗了身份,護送先生回京。」

  蘇先生也不罵洪謙了,當下急扯了紙來,書就一封慰問官家之信,言辭肯切、其情殷殷,末了將一方私印蓋上。也不用來人驗看他是真是假,只消核對了他的筆跡,便知真偽。這便是尋人尋個一代書法名家的好處了。

  酈玉堂接了信兒,也顧不得與蘇先生磨蹭,匆匆告辭便去:「留九哥下來聽訓,先生但有何吩咐,只管說與他。他是九娘夫婿,便是先生晚輩。」

  九哥遵了父命,在蘇先生書房裡立得好似一桿槍。蘇先生卻緩和下來,一抬眼,看九哥繃得像根柱子,一招手兒:「你來你來,看我這卷經書抄得如何,」又朝洪謙揮手,「你於今單看也無大用,還是去練罷。」

  洪謙正瞇著眼想事兒,叫他一揮打斷了,轉身便走。九哥忽聽蘇先生道:「他那個樣子,別是憋著什麼壞水兒罷?」九哥一字不吭,用心看那經卷。蘇先生書法,海內知名,用來抄經,實是大材小用。九哥便問:「先生書法,非晚輩輕易可評。只是用來抄經,未免……先生這是?」

  蘇先生長籲一聲,道:「與那個光頭兒送去,好歹相識一場。」九哥想,那一回便是在慈渡寺遇著的玉姐,回來七姐說這蘇先生偏好尋方丈算命,想來兩人私交極好。那方丈能得蘇先生一卷手抄經書,倒好便這寺裡傳世之寶了。

  想畢,九哥便問蘇先生:「先生想上山?」

  蘇先生點點頭:「也好叫有始有終,回去便不好這般了。見一見面兒,斷一斷念想罷了。」九哥默然,蘇先生再回京,便不好如往日那般,看甚有意思便去鑽研了,須得更嚴明,為新太子做臉。

  「我奉先生去。」

  蘇先生看他一眼道:「也好。叫上玉姐,總是你們結緣的地方。」

  九哥應道:「先生說的是。」

  蘇先生見他不羞不臊,一派從容,忽覺堵得慌,他素喜這寵辱不驚的君子,然九哥是他學生的丈夫,聽著這結緣的地方又不驚不喜,卻叫蘇先生肚裡好一番不快。九哥見他不說話,便向他告辭,要尋玉姐去,蘇先生左右打量他好一陣兒,方道:「去罷。」

  玉姐那里正與秀英說:「卻才往阿婆那裡去,阿婆哭哩,想往慈渡寺再上炷香。」秀英聽說素姐又哭,眉頭便是一緊,及聽說是不捨想上香,便又鬆了開:「那便一道兒去。這些年,那廟裡雖受咱香火,卻也實是靈驗,你也去,拜得誠心些兒,求個好運道,咱這是上京去哩。口裡說著輕快,做事卻要上心,那處能人多哩。」

  玉姐挨著秀英坐了,伸手撫上秀英眉間豎紋,撫平了,方道:「能人也是人。梁相也不是京師人、先生也不是京師人,便是本朝太祖、太宗,難道又是在京師長大的了?皆是各地英傑,因有了能為,這才往京中去。京城地界兒,不過是集舉國之菁華罷了。」

  一語畢,洪謙掀了簾子進來道:「就是這個道理。」

  見他來了,母女兩個都站了起來,玉姐叫一聲「爹」,便肅手立著了。小樂兒見狀,悄溜出去端茶來與洪謙。

  洪謙道:「京裡那些事兒,你當它是事時,便覺敬畏,看透了,便也沒甚好怕的了。人還是那些人,頂多壞些、滑些、小氣些,那等人,何處又沒有呢?」又問,「收拾得如何了?」

  秀英道:「除開正在使的家什,旁的都齊了,玉姐嫁妝也齊了,只等裝船。」

  洪謙道:「蘇先生不定隨不隨咱們走,與他備份兒禮物罷。」

  秀英驚道:「怎?」

  玉姐道:「可是京裡有事兒?先生要先走了?」

  洪謙道:「你卻猜來。」

  玉姐道:「彷彿聽傳說,太子薨了?這是京裡要蘇先生回去了罷?」

  洪謙笑問:「怎地這般說?」

  玉姐道:「禿子頭上的蝨子——明擺著哩。東宮不可久懸,繼立的總不如原配的,要與他支架子撐門面罷咧。皇后淑妃,尊卑易位,早晚有一場好爭鬥。先時有太子壓著,倒不大顯,如今太子去了,還不定如何。界時輸的固然不好,贏的也要狼狽,卻不要乃著個端方君子撐門面?」她於皇室中事,近來頗為上心,又有申氏等一意教導,是以知曉其中門道。

  洪謙豎起食指來,玉姐笑著抿了嘴兒。秀英便又說要往慈渡寺裡燒香一事,洪謙道:「去便去罷,挑個暖和天兒,多與些香油錢,那處廟裡叫人看著舒坦。」玉姐笑道:「那處方丈,叫人看著也可憐。」說得洪謙秀英都笑將起來。

  九哥行到院內,便聽裡頭笑聲,一揚眉。待要進,小樂兒捧著茶來,看著他又看看茶盤,時頭統共三盞,忙揚聲道:「姑爺來了哩。」一面打起簾子,請九哥進去,自家卻溜去廚下又添一盞熱茶,依舊端了來奉上。

  九哥進門,見這一家三口笑容未斂,也不多問,只說:「卻才家父命小婿聽先生吩咐,先生因抄一卷經,要親送往慈渡寺去,未知岳父岳母如何安排?」

  秀英笑道:「這卻又是巧了!我們正說行前要去那裡哩,總與先生一道去罷。九哥可去?」九哥看一眼玉姐,道:「自然是去的。」

  秀英道:「如此便看個晴暖日子,雇了轎兒去。」

  若是旁人要出門兒,九哥自可留下與玉姐說兩句話兒,然出門的是有名的「找不回來」蘇先生,九哥便須回家與酈玉堂說一聲兒。再親回來,總要看好了蘇先生,免得在此時刻走失。洪謙笑道:「既是他要行,確是要小心。」放九哥回家。

  偏生連著幾日,江州又陰起天來,初時是小雨,次夾雜著小雪花兒,最後竟分不清是雨是雪。因雨雪,路上濕滑,更因太子之薨,各家顧不得正月尾的熱鬧,將那燈籠收起,戲酒暫停。一城冷清。

  待天暖放晴,已是三日後,洪家又硬等了一日,方舉家往那廟裡去。酈玉堂卻是不去的,他須得安排這一城事。將城中與國喪有礙之物事除去,又要親自驗看官船,預備使九哥與蘇先生同乘一條大官船,申氏原與九哥備的船便正好多裝些備貨。

  這頭酈玉堂拿六百里加急發了信,京中卻使八百里回信。官家自身急,後頭皇太后亦急,她那兩個侄孫已有些兒不對付了。蘇長貞那「出去找不回來」的名頭兒委實太響,兩個都怕他走失了。官家於旨意上寫「教酈玉堂親自送先生來,毋要使先生走失」。

  這教酈玉堂來京,卻是孫尚書的主意。他孫女兒也不小了,酈六哥也快二十了,早早定下,早早成婚方是正經。不趁眼下機會,等酈玉堂回京要等到何時?二人父母皆不在,還成的甚親?是以孫尚書向官家進言:「天下之下,酈玉堂尋人如此之快,尋的還是蘇先生,可見其能幹。當此用人之際,正可召來聽用。」

  官家一想,正是,這位堂兄雖然算不得「能吏」卻也中平,在這時刻,朝廷盼安穩,也須這等不疾不徐的人,好不好用另說,能充場面卻是實的。便有了令酈玉堂親送先生入京的旨意,另一道旨意卻是單發與酈玉堂的,叫他調往京中,來任個宗正少卿。孫尚書志得意滿,回家使老妻安撫孫女兒,年內便可出嫁。

  當年之梁相與蘇先生乃是故交,向蘇先生家人通報了好消息,又寫了個條子,請官家過目後,夾著一道傳下:「著酈玉堂使船送蘇正到京,以防走失。」梁相心想,走路,腿兒長你身上,坐船,你可不會水,我看你怎生亂跑!

  酈玉堂接了旨意,又看了梁相手書,更忙了,急往後衙尋申氏:「喚咱一道入京哩。」申氏大驚:「這又是為了甚?」酈玉堂道:「恐蘇先生走失也。」申氏瞠目結舌,半晌道:「宗正少卿也好。我去打點行裝。」只恨宗正少卿不是個來錢營生,又算一回賬,六哥、七哥、八哥婚事的財物盡夠了,年前又一筆銀子到賬,好填六姐、七姐的窟窿兒。待到九哥婚事,就只好這一番上京,多攜些繡品、胡椒、香料一類,轉手販賣。她心裡,總好在江州再呆個一年半載,令庫裡再豐盈些,除開孩子婚事,自家手裡好有些兒餘錢。界時上京,無論走禮、過活,都鬆快些兒。

  申氏不由有些兒頭疼,她原想著江州賺個差不多,回京好養老,眼下京中來了這一手兒,旁的都夠了,只回京生活,又要精打細算了。

  縱有諸般算計,卻抵不過聖命難為,申氏終歎一口氣:「人算不如天算,左右是我的命了。」

  知悉酈玉堂返京「高升」,又曉得蘇先生竟一直隱於江州,江州便熱鬧了起來。未料先生比府君還要難得一見,如齊同知等人,想見酈玉堂如今倒容易些兒,雖在國喪中不好飲宴,卻好一處喝個茶兒,送些儀程,囑托幾句,也好是「京中有人好做官兒」。齊同知娘子又寫信,央申氏攜與女兒。

  卻苦了七哥、八哥兩個未過門的娘子家,原就猶豫,現在下卻不須猶豫了。玉姐可上京,乃是隨父母去,自是無礙。他們兩家女兒卻要如何去?兩家父親身皆有職,離不得。且縱上京,京中太子新喪,酈家又是未出五服的宗室,也成不得婚,倒叫女孩兒如何自處?

  只得約定,待京中事畢,六哥完婚,酈玉堂送信來,這裡便送嫁去京裡,一面著緊打點起嫁妝來。齊同知更聰明,使他娘子往見秀英玉姐,以女相托。齊家娘子亦非空手而來,贈玉姐四匹錦鍛,又與她整套頭面,復與金銀等物。也是她明白,玉姐是申氏「親兒媳婦兒」,說話總是管用。也是齊同知說,那位炙手可熱的蘇先生,卻是玉姐的先生,正經拜過師的,說不得,與宮裡那位官家,還好是同門。是以齊家不敢輕看於她。

  不多時,七嫂、八嫂家,亦有女眷來相托,七嫂家與一尺高白玉觀音,八嫂家與一方古硯——皆有拜託。玉姐向三家長輩稱「嬸子」,行動十分謙遜,秀英也十分和氣。

  只可恨這許多人來,卻終不得見蘇先生,蘇先生傳出話來,道是國失儲君,他無心見客。眾人暗道,蘇長貞果然名不虛傳。哪知這無心見客的蘇先生,卻往慈渡寺裡,去做了一回客。

  因天氣好,申氏也攜著六姐、七姐,一道往慈渡寺裡去,九哥兄弟幾個護持著,與洪家約好,同日而去。城門口兒聚齊,兩處並作一處,都往慈渡寺裡去。山腳下各下了車轎,申氏一眼看去,見玉姐已換了月白襖兒、寶藍緞裙子,頭上也不戴鮮艷絹花,心下大為合意。

  拍拍九哥手兒,一呶嘴兒,九哥便先往見岳父、岳母。那頭秀英亦推玉姐去見申氏,便又是男歸男、女歸女。申氏歎道:「這一回上完香,不知日後還有無機緣再來哩。」秀英感觸更深,語間哽咽道:「是哩,一想起來心裡便空落落的。」

  玉姐知她心意,非止不捨這寺,更是不捨家鄉,想一想,柔聲勸道:「娘想想金哥,想想阿婆,想想爹,心裡可填滿了?」將秀英臉兒一捧,正對了道:「看看看看,滿眼都是我,眼裡可也滿了。」逗得秀英想哭又想笑,拿帕子試淚,朝申氏笑道:「親家見笑了,我就養了這麼個促狹鬼兒。」

  申氏道:「我偏好她是個解憂客。」

  女人們多愁善感,幾將這寺廟踏遍。男人裡,九哥虔誠與佛祖磕頭,因發下宏願要重塑金身,只恨自家於身手頭月錢且要母親發與,一時不能如願,只好先磕幾個頭兒,將這一筆記下。

  蘇先生依舊去尋方丈,一路上小沙彌皆停下手中活計,三三兩兩,指指點點:「那便是蘇先生了,聽說他好迷個路哩。」

  另一個十二、三歲的團胖沙彌聽了頗驚奇,他人圓頭光,看著便喜慶,口中道:「別是假的罷?聽說那位先生好迷個路兒,這位但往咱寺裡來,尋咱方丈,從來不曾走岔過哩……」

  一語未畢,光光頭兒上早教師傅敲了個暴栗子:「出家人不打誑語!你怎可信口雌黃?與我將今日功課加一倍!」胖沙彌不免抱頭哀嚎。

  洪謙陪著蘇先生一路走,一路走,強忍著笑,卻又似忍不住,時不時漏一兩聲兒。九哥板著臉兒,去看他岳父,卻見洪謙沖他擠一擠眼兒,九哥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入方丈內,方丈顯是早已知曉,卻與往日無異,該誦經時便誦經,客來了,該奉茶時便奉茶。蘇先生此番來,方丈極是和顏悅色,洪謙暗道,想是知這蘇半仙兒要走了,終於脫離苦海,高興的罷?

  方丈接了蘇先生的卷經,見蘇先生面色悵然,笑道:「京中僧道甚多,檀越何須不捨?」

  蘇先生歎氣:「廟中有僧道,卻無蘇某人啦。」

  方丈一笑轉贈個木魚兒與蘇先生:「愁時敲一敲,煩惱自然消。」明智兒忙接了去。

  一時無話,蘇先生告知而去,方丈也不送他。

  不兩三日,申氏已將闔家行裝整治好,與洪家一道,乘船赴京。江州士紳一齊來送,也只見蘇先生露一個臉兒,與眾人拱手而已。因人多,便使轎兒將女眷抬上船,底下人並不曾見這些女眷露面。秀英申氏各入船,且分派船艙、點看行裝是否裝齊,有無遺漏物事。

  那頭蘇先生將將拱完手,卻在人群裡看著一個光頭!卻是那山上方丈不悟法師,不著袈裟,作個行腳僧打扮肩擔行李,棕笠兒推到頸後掛著,帶個小沙彌,閒閒適適,於人群中遙望。酈玉堂從旁見著他往那處看,兩個光頭很是顯眼,他聞說蘇先生與慈渡寺方丈有些糾葛,又知蘇先生親抄了經卷送去,便命人請這不悟上船話別。

  蘇先生眼看一人上前與不悟耳語,不悟亦點頭,從容上前來,一步步行到他跟前,不由道:「世人恨別離,此處一別,不知何年得見也。」

  方丈笑問:「從來聚難散易,我欲往京中去,不如檀越何處去?若小僧雲遊時遇著了,或可再敘。」

  蘇先生:「=囗=!」(這個表情必須有!)呆完復問:「你如何要去京裡?」

  方丈道:「打卦的去得,念經的自然也去得。」

  蘇先生一噎。

  酈玉堂見方丈年紀雖長,卻是相貌清臒、舉止嫻雅,不免又動了念頭兒,道:「既如此,不如與我等一處。」他將話說出,蘇先生只將一雙眼睛看那方丈,方丈含笑而興。

  這頭秀英素姐等因連年家事頗順,便顯虔誠,聽說方丈要赴京,便請方丈隨行,一應開銷她們供奉,又命趁未開船,趕回城內買口不曾用的新鍋來,好與方丈燒素菜吃。方丈一笑,也不推辭:「如此,便有勞。」

  方丈便攜小沙彌與蘇先生一個船上住,船家使長竿點著岸邊青石,一點點開了船,再換槳,慢慢搖著前行。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6-6-30 01:23 AM


第六十三章:閒話

  江州城地處要沖,無論水陸交通盡皆便利,來往商客雲集,便是消息,也比旁處靈通,是以程老太公硬撐在此處,便為的是哪怕有人欺負他家孤兒寡婦,風聲也好傳得遠些兒,好叫我忌憚。他能相中的,旁人自然也能看得出。是以當年洪謙隨著流民趁食南下到得此處,走得累了停下,便不再挪窩兒了。蘇先生迷路到此處,又叫他揀著後,掂量一下兒,便也答應留下來。

  不悟法師也是這般,方丈與蘇先生同乘一船,每日功課畢,也好與蘇先生閒話。頭一日便坦承入京之因,蓋因這不悟法師乃是於京中大相國寺出家,卻又不樂久居京華繁榮之地,早早兒地雲遊四方,行至江州地方,也是看中這塊風水寶地,便在慈渡寺裡持單。寺中老住持見他佛法深厚,也不拘那門戶之見,力保他接掌了慈渡寺。

  「此番入京,乃因忽有一夢,彷彿回到大相國寺,又接昔日師兄書信,道是年齒漸老,總想在坐化前再見一面。」

  不悟如此坦誠,倒叫聽的蘇先生與酈玉堂兩個唏噓起來。蘇先生年歲自不用說,酈玉堂也年近五十,聽到此等「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之歎,皆觸動一絲兒愁腸,更因一個是學生死了兒子,一個是堂兄死了嫡長子,此番入京,便是去收拾爛攤子的,能有甚好心情?經此一事,三人倒生出些兒惺惺相惜之感。

  酈玉堂既仰慕蘇先生,又見這方丈也是一派林下風範,更有京中旨意,叫他看牢蘇先生,休教走失。竟常棄了坐船,倒好往這船上來。聽這不悟方丈說那佛教、道教,南宗、北宗,又聽不悟方丈講經說禪。弄得七哥、八哥兩個交頭接耳:「虧得在江州時爹不曾往慈渡寺裡去,但去了,咱們少不得日日陪他與佛祖磕頭,也磕出個肉髻兒來哩。」

  此情此景,晚間往女眷船上住,白天往先生船上讀書的洪謙只拿鼻子與他們說話。他身上氣息與這三個全然不同,縱是不言不語,只低頭想事兒,也比這三個長籲短歎、感慨人生的透著朝氣。

  那頭不悟尚在與蘇先生感歎京中情勢,著實令人為難。酈玉堂消息靈通些,船每過一地,便要往京中發加急文書,毋令官家等得過於心急。船行中,官家也每寫書信與蘇先生,總脫不了慰問求救之意。蘇先生亦回信,請問官家:太子究竟因何而薨?官家便顧左右而言他,請先生回京詳談。

  酈玉堂與不悟每與此時總要避個嫌疑,待蘇先生看完信寫完信,再與蘇先生說京中之繁盛景致。三人皆在京中住過,說些京中人常知的熱鬧處,甚大相國寺、甚瓦子、又是甚的城中河邊的熱鬧商鋪。

  卻不知洪謙於艙房裡笑得極是陰冷。

  江州地處南方,河面到正月末也未曾結冰,只是往來船隻略少些兒。這一段水路行得便略順,運河自江州城東邊兒由南往北地擦過,往北不幾百里,便折而向西,京師實在江州西北處。往北不幾日,漸便覺寒冷了起來,河面上也常見幾塊浮冰,卻是開了春,沿岸強破了冰,以待船行。

  原來這京師人口眾多,四圍地界之出產無以供其用度,總要各地往京中解運無數財物,以供使用。糧草是租賦解遞進京,其餘如各地土產,也有商賈販賣。縱是冬日裡,南方物什北運,於那未冰封的行船,到得冰封河面之處,再轉騾馬貨車馱運。未是京中人不知囤積過冬,實是人口太多,許多人家又囤不起這許多,只好做一天活計得一天工錢來買取。

  因天冷,船上女眷開箱籠取了厚斗篷披上,又多點上炭火,時常縮於艙中不出。申氏那裡,每於天好時,或邀洪家女眷過去,或攜了六姐、七姐來說話。秀英等越離京近,便越想打聽京中之事,事無巨細,皆想問個清楚。申氏母女幾個脾氣倒好,也一一解答,漸與林老安人、素姐漸得熟了。

  又行不半月,京城在望之時,二月十六,恰是洪謙三十四歲生日。旅途枯坐無味,能有一事可以解悶,幾條船上的人不免都開心起來。玉姐更親自下廚,做壽麵與他爹吃,因想燈節時洪謙吃了兩枚大紅燒獅子頭,特特取了自家私房錢來,與靠岸時,央船家往岸上買了新鮮肉來做。

  二月十六這日晚間,天尚短,幾艘船兒早早靠了岸,下了碇石,一處拴了,也不上岸,便在船上吃壽酒。因酈玉堂的官船寬大,便借他的船,擺下壽酒來。出行在外,禮法也是要守的,理一道簾子來,隔出個內外,堂客在內、官客在外,又單與不悟方丈擺一桌素酒。

  這日天公也是作美,晚間一絲風兒也無,天上晴空萬里,一輪明月捧出。林老安人道:「十五的月亮十六圓,今天日子正好哩。」申氏亦笑:「府上也是人月兩團圓,又逢赴考,不出數月,再添一新科進士,卻是吉兆。」

  玉姐金哥日間早覷了空兒與洪謙磕了頭,此時便都在外頭秀英身旁,縱不吃壽酒,壽麵還是不能少的。外頭因九哥起身與洪謙斟起酒來,秀英便推金哥出去支應,也是叫他學一學樣兒。

  那頭蘇先生見了,忽歎道:「近鄉情怯,一別十數載,忽不知如何面對家人了。」不悟道:「長貞身負重責,也只好於此時感慨一二了。」酈玉堂介面道:「正是,京中局勢紛繁,且……事關重大,先生界時恐無力分心也。若先生家中有甚事,只管說與我來,縱我無能為,跑個腿兒還是做得的。」

  一頓壽酒,便說至東宮身上了。這些日子,眾人漸知了京中之事,總脫不過個左右為難。依禮法,當是立魯王,然皇后又有些兒說不清道不明,朝臣可參魯王無禮,卻無法參皇后。若立了魯王,眾臣又不能依。齊王偏又是個庶子,藥還是他出的。京中已有許多傳聞,有人說是皇后欲使親兒登基,存心害死太子。現有的例子,皇后待東宮,總是不冷不熱,時不時要為難一下兒。且眾人心中,後母總是不如親娘的,這後母要有了親兒子,再處在那個地位上,不動心,是不行的。

  更有人說是齊王故意毒害太子,使皇后、魯王頂缸,若問了皇后、魯王之罪,則正入齊王圈套。總是說甚的都有。

  說著說著,便不知為何又說到了繼母與繼子上頭。酈玉堂是宗室,卻頗小心,本朝宗室,總是於這些事上輕易不肯越界。蘇先生可直問官家,皇后究竟是否無辜,酈玉堂卻要避一避嫌疑——然心中實有疑慮。便假拿繼母說事:「世間為繼母者,待繼子總不如親生。」

  簾後申氏正挾了筷子壽麵,頓時晾在了半空,麵條兒又細又滑,無聲落回碗裡。卻聽蘇先生道:「凡事不可一概而論,現有的,京中梁相母親,卻是個好的。又有大理寺卿夫人,繼子無狀,她卻始終如一。」

  酈玉堂疑道:「大理寺卿?朱震?他何時有繼妻來?他哪有個不好的兒子?」轉揚聲問簾後申氏。

  申氏面上已緩了過來,道:「他這個便是繼妻了,元配生下長子後得了產後疾,不半年而亡。又過了一年,便娶了現在這個。」酈玉堂猶問:「他兒子不好?」申氏道:「這個只是風聞,聽說早死在外頭了,現只餘個使女生的庶子在京裡,旁的就不知曉了。」

  洪謙手中兩根筷子捏得「咯吱」一聲,響得頗為刺耳。蘇先生咳嗽一聲道:「傳聞而已,浪子回頭,猶未晚也。」

  酈玉堂大贊蘇先生說得好:「人孰無過,有過能改,善莫大焉。」秀英因聽這是大理寺卿家事,心道這也是好大個官兒,多知曉些兒,不定日後有用,便悄聲問向申氏打聽。玉姐聽了,一拉秀英袖兒。申氏已笑道:「這個我不甚明瞭,卻好叫他們來分說。」吳王府因酈玉堂此番有要務,亦知他不擅此道,故特意打發個機靈人兒來伺候。

  來人也機警,因是男子,便只在簾外回話,內外都聽住了。卻聽他說:「這大理寺卿頭前個兒子叫朱沛,母親是現義安侯一母同胞的親妹子,不想母親去得早,他父親又討一房娘子來,朱沛打小便與這繼母不甚相得。那後頭娘子也不是一般人家兒,她父親原做的正侍大夫,她兄弟現也是個正侍大夫。那個朱沛,一身的機靈全用在淘氣上,小時候兒便有推搡繼母、毆打繼母侍婢事,及長,又辱繼母所出之幼弟,且瞧庶弟不起,又不愛讀書,專一生事,又好花錢,成日與一群狐朋狗友鬼混。壞得京中無人不知,是花街柳巷的常客,又好賭,常與人毆鬥,還叫御史參過哩。後來有一天,他忽不見了,遍尋不著,皆道他是死了。有人便猜,他是惹上事兒了——您道為何?蓋因他走失不一月,還是他繼母從家中尋著他的使女,已有了兩月身孕,做下這等不體面事來,只好躲開了去。算一算,卻是服侍他時有的,便養了起來,足月兒產下一個兒子,才不令他絕了後。朱沛此後再不曾露過面兒,只好當他死了。他繼母也是良善人兒,終是以德報怨了。」

  這機靈人兒說話直如說書一般,抑揚頓錯,內外都聽住了。忽內裡玉姐一聲笑,秀英嗔道:「可是作怪,你亂笑個甚?」玉姐道:「倒好問娘來,這裡間除開我,與六姐、七姐,皆是有兒有女的人兒,誰個肯將閨女說與個前頭養出庶子來的人家?誰個兒子做出這等事體來,不是掩了,非要養著?」

  說得申氏與秀英皆是一怔,玉姐續道:「這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不是見著那真心慈愛的,我也要道這人是個有良心的人哩。甚叫不令絕了後?方不見了一個月兒,便急將使女養起來,她就恁般捏得穩瓶兒,曉得這頭前兒子必死了?既是不知,便是做事疏漏,這可不是做人娘的該的事兒哩。」

  蘇先生一驚,看一眼洪謙,失聲道:「竟是另有內情麼?這是謀害……」

  玉姐笑吟吟看一眼秀英道:「這個我便不知了,清官難斷家務事,我不過一說來,我只曉得那人家里正經嫡長子沒了,繼室所出的就是拔尖兒的。可是作怪,都說家醜不可外揚,推搡繼母便罷了,打個婢子也要傳出八條街來,當家主母可管的好家哩。這樣的軟弱人還能有滿京城的好名聲兒,難不得皇城天街上走的不是人,卻是豬?」

  內外人等皆是聽住了,玉姐又道:「未滿周歲的孩兒,甚都不懂,還不是師長教導來?怎怪到孩子身上?三歲孩兒都會背那『人之初,性本善』,誰個不知『苟不教,性乃遷』?」

  秀英要為閨女搭台兒,也說:「想侯爺妹子嫁妝不少,誰個不曉得無後這嫁妝便要收回來?這女人心忒狠,有這般心思,怕不知那不令絕後的孩兒是誰個的哩!」聽得外間男人皆驚,細一想,確是如此。不悟宣一聲佛號,低聲念經去,蘇先生面沉如鐵,看洪謙時,見他面上泛出獰笑來。

  酈玉堂目瞪口呆,忽而起身,朝內一揖:「娘子是我恩人。」

  申氏且笑且淚:「當家人是惡水缸兒,既受人尊重,來便要操持一家子,總要愛敬長輩,教導子女,休問是否已出。否則要她做甚?一家子難不成是請個祖宗來?似那等踩著人為自家添名聲的事兒,好人且不幹哩!」端的是擲地有聲。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6-6-30 01:25 AM


第六十四章:抵京


  秀英母女兩個,借朱家事指天論地,卻實不曾與朱家人有甚交情,不過因玉姐警覺,聽酈玉堂隨口一句話,又見申氏面色不對,也行那「借古諷今」之諫。明著貶朱震繼室,暗中實狠贊申氏賢良,故有「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之句,果然酈玉堂不曾蠢得徹底,聽完便想到申氏所行,端的是正大光明,便有長揖作謝之舉。

  六姐、七姐於簾內望向玉姐,便目含感激,申氏一抹淚兒,啐過酈玉堂,卻拉玉姐之手,一切盡在不言中。外間九哥亦是感玉姐之恩,知她是為解母親之圍。申氏忽地嗔道:「今日是親家好日子,你們說這些亂七八糟的做甚,快快罰杯酒兒,與壽星公賀壽去。」

  申氏一聲令下,九哥先行了起來,恭恭敬敬與洪謙斟起酒來。金哥忙也站起,七哥、八哥插科打諢,席上重又熱鬧了起來。這一回卻不再說那教人鬧心的話了,然蘇先生興致似不很高,許是想起禁宮中那一家子來了。洪謙似是胃口大開,連嚼了兩隻大大的四喜丸子,又吃壽麵。

  簾後女眷們又是另一番熱鬧,申氏心下暢快,便又想起一事,因問秀英:「我看親家帶這許多物什,京中房兒恐顯狹窄,可要換個大些兒的?」

  秀英自家兩條船,林老安人又單雇一條,後為著方便,程家那船便只裝家什,母女二人搬來與秀英等住一條船上,彼此也好有個照應。京中買房不易,洪、程兩家在江州且不是一等人家,到京中更難遽買合意大房,秀英因托申氏租個房兒來住。酈玉堂在京中除開自住的房兒,倒好有兩處取租的房兒,申氏卻不能將這房兒租與親家,更不好租王府取租的房兒,輾轉租了位侍郎的房兒。照申氏估量,三進房兒,在京中也不算狹窄了,未料這兩家家什著實不少,這些時日看這三條船兒,申氏未免有些替秀英犯愁。

  秀英笑道:「這卻無妨的,這裡頭還有大半條船的胡椒、繡件兒、土儀哩,到京裡,且尋間乾淨房兒堆放,不幾日脫了手,便不占地方兒了。」申氏一想也是,便熱心道:「你那貨物,卻待如何如手?」秀英道:「我家那個說,西市裡好賣這些個。」申氏聽了,便不再言語,那頭六姐又轉誇起玉姐來,指玉姐身上一件自打的絛子說她:「心靈手巧。」

  洪謙這一生日過的,竟是親家比他家還要暢快。因總在船上趕路,起早起遲,實無所謂,只須船工早睡早起,明日依舊是兼程前往。然飲宴諸人各有心事,酈玉堂想著早早與申氏甜言蜜語一番,不悟尚有功課要做,蘇先生滿腹心事,洪謙……有些兒吃撐了。他幾個皆無意徹夜縱酒,簾後女人們也不好久坐,吃一碗壽麵,申氏周到,早命自家攜的廚子蒸了壽桃兒送來,秀英亦命袁媽媽蒸了壽桃,彼此分食,坐一刻便各歸各船。

  酈玉堂與申氏夫婦處,柔情蜜意自不消說。六姐、七姐兩個聯榻夜話,且說:「看九娘這般機靈,娘也好有個幫手哩。」那頭九哥叫七哥、八哥兩人逼在牆角,好一通揉搓,都說:「恁好命,有這般好娘子。」他兩個心下原就感念申氏,今日叫玉姐說破,更曉申氏之德,待這幼弟更不一般。惜乎九哥平日全不是少年羞澀模樣,二人無處可展身手,只得與他混鬧一番,以示親近之意。

  蘇先生就著燈燭,卻將文稿看而又看,不知寫了些甚。不悟方丈卻睡得正香。玉姐為准婆婆辯白完,自覺完了差遣,洗漱罷,解了頭髮,朵兒與她掖了被子。玉姐道:「夜裡江面冷哩,你還與我一道睡罷,兩人挨著,倒暖和些兒。」朵兒聽了笑道:「那敢情好哩,姐兒先睡著,我去篦了頭髮。」

  朵兒頭繩兒還未解開,便聽著間壁有響動。當下也不解頭髮,按了玉姐不叫她起來:「夜裡冷哩,姐兒休起來,我去看看,有甚事,回來說與姐兒,姐兒再起不遲。」拔腳推門兒,又將門帶上,伸頭去看,正是洪謙秀英艙房裡的響動。

  原來洪謙席上吃撐了,回來喝兩口茶,便打嗝不住。秀英不及解發,便叫小喜兒往素姐處取話梅來與他吃了消食。原來素姐初時暈船,第二日靠岸,便聽船家娘子之勸,往岸上買了幾斤話梅,時時含著,略有些效用。洪謙吃了數枚,還是止不住,秀英又叫燒熱水來與他喝,道是壓一壓,依舊無用。又想嚇唬他,哪知洪謙最是禁嚇。秀英愁道:「你這如何睡得?」

  朵兒回來說與玉姐,玉姐便披衣而起,笑道:「不得了,千年難得一見的景兒,我須得看一看,過了這個村兒就沒有這個店了。」朵兒只得取件斗篷與她披上。洪謙見她也起來了,一頭打嗝兒一頭道:「你又做甚?仔細著涼,我一氣不順,打嗝兒而已。說不得,吐將出來便好。」說話間又是五、六個嗝兒打將出來。

  玉姐一招手兒:「爹,你低下頭來。」洪謙不解,還是依言低頭。玉姐道:「你閉上嘴,休動。」將手一伸,一手按著洪謙的頭,不令他動,一手捏著他的鼻子。那洪謙嘴巴緊閉,鼻子又叫閨女捏住了,憋得臉上通紅,咽了幾口唾沫,漸要甩開頭去。秀英見了,忙說玉姐:「你這是做甚?」

  玉姐且不回話,心裡默查了三十個數兒,方鬆開了手,問洪謙:「如何?」

  洪謙轉轉頭,竟真的不打嗝兒了,玉姐得意道:「我在先生那處雜書裡看來的,竟是真的有用……」秀英嗔道:「你這是拿你爹練手兒哩?天晚了,都睡去罷。」

  眾人方慢慢散去,朵兒隨在玉姐身側,將她斗篷又拉攏一下兒。

  洪謙不打嗝兒了,依舊睡不著,看著帳頂直挺挺躺了許久,便問秀英:「那朱家繼母真個不妥帖?若那庶子真是……朱沛的呢?」秀英迷迷糊糊叫他問醒,聲音便有些含糊,不耐地道:「你管人家事做甚?是不是的,有甚要緊?未婚先有個庶長子,凡講究人家,誰肯將好閨女嫁與?有了,且要不認,管他是與不是,那婢生子原就不該生,生也不該早早這般養。這原就是做娘的該管的事,竟往反道兒上管,可不是作怪?」

  所謂庶出,也因世情差異,而各有不同前程。婢女產子,縱知其父,也多半是與嫡子做個伴當,好些兒許可做個管事,差些兒也止比僕役吃穿略好而已。除非主人家寬厚許他入了族譜,又或是孩子生父恰好是官家這類人物,婢生子才好算個庶子。

  洪謙聽了更不言聲兒,秀英說這一通,又過了睏意,翻身道:「那也是京中人家事,當個笑話兒聽了就是。且惹不起哩。不欺到咱頭上,誰個多管這閒事?又不是御史。縱是御史,誰個能分清這裡門道兒?便是你說的,誰個曉得究竟是不是哩?沒憑沒據的,縱能看出她壞心來,不過口上說說,還能吃了她不成?她官人做這好大官兒,誰個平白好得罪與她?」

  洪謙道:「我不過忽問一句,倒招來你這許多,睡罷。」

  次日,酈玉堂又有所感,將眼來望蘇先生:「皇后,實是,唉~」他因昨日之事,再思這皇后,便覺她做得不夠。

  蘇先生卻另有心事,直歎:「鬼魊人心,防不勝防。」回來卻狠狠逼勒著洪謙讀書、寫字、作文章,且放言:「今番考不上,無顏見人也!」洪謙面上死氣沉沉,將蘇先生氣個半死,恨恨拿出幾個題目來,叫洪謙來作詩。其時科考,非但考經史策論,亦要考作詩詞。洪謙捏著題目,自回艙房作詩不提。

  這頭不悟方丈做完早課,施施然來與蘇先生閒話,見蘇先生面色凝重,還道他憂心京中之事,便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檀越著相了。」蘇先生微一苦笑。兩人於船頭對坐,看兩岸楊柳抽出嫩芽兒來,各有心事,並不言聲。

  船行至午,便靠岸停下來,船家常年在這河上走慣了的,拿捏著路程,何時行、何處止,何地有清水等補給,都在心裡。往這處一靠岸,船家便與兩家管事人等上岸採買一番,順帶聽些新消息,回來報與主人家聽。此處是一處縣城,酈玉堂便取了名帖,加上印信,命人去取邸報來看。有甚新消息,也好說與蘇先生來聽。

  因人地兩生,船上人皆不許隨意下船,玉姐等女眷尤其不便,只好靠在板壁上,將那窗簾兒打開一個角兒,指點著看岸上風物。李媽媽見了,又拉她們不令多看。原來這運河沿岸,凡這等略大些船停靠之處,總有些兒不三不四的人,女孩兒家休說與此等人交談,便是看,也不雅相。那碼頭上扛包卸貨的苦力,此時已是一身短打,更有一等上身都精赤著,李媽媽如何肯令玉姐去看?

  上前阻攔間,又聽岸上一個男童聲氣道:「爹,好大一尾新鮮鯉魚兒,回來燒與爹吃。」他語調古怪,玉姐頭平生聽人說話,不是官話便是江州方言,一路行來,聽著各地方言,便好湊個熱鬧,多聽兩聲兒。此時悄悄換了個窗戶,尋那男孩兒看去。

  一看之下,大吃一驚,這男童做個小廝打扮,著個布衣,對面兒一著綢衣的青年男子將手裡扇兒束作一條,往他頭上打去:「我的兒,偏你機靈兒。回去叫你娘賞你果子吃。」玉姐大奇,暗道怎地這做爹的穿綢衫、戴高帽兒,做兒子的卻這般寒酸?

  回來與秀英一說,秀英也覺稀奇,還是午飯時洪謙一語道破:「那是他那處叫法兒。他們當是東州人,那裡人隨主人家兒女,管主人叫爹,管主母叫娘。京中也有些東州人,再聽他們這般說話,休要認錯了鬧笑話兒。京中各地人都有,稱呼也千奇百怪裡,再有東北、西北處人,因與北邊兒,也有管主人家叫爺的。」玉姐暗記下了,道:「爹,你懂得真多。」洪謙笑道:「多吃兩年鹽罷了。」

  用罷飯,酈玉堂使去尋邸報的人也回來了,又有京中人估算著他們行程,往此處傳遞的信件消息也到了。酈玉堂先看邸報,見皇太子謚號已定,叫個孝湣太子,一應喪儀皆依禮而行。因是突然薨逝,其墓未及完備,工部等處正著緊建造。

  信件裡說的卻不是甚好事,竟是京中皇太后心神不寧,召了真一法師來,不知怎地就打起卦來。那真一法師使大神通,竟測出太子是為趙王所妨克。道是先前太子受天地祖先庇佑,乃是正德,趙王卻是邪路,因太子氣盛,趙王克他不動,乃遭反噬,是以身有殘疾。後太子傷病,為外邪所侵,趙王「趁他病,要他命,」便克死了太子。

  酈玉堂看完這信,不由打個寒顫,曉得這裡頭必是有人出手了,卻又覺困惑,有些兒看不透,想來是皇太后要救她兩個侄孫,然事情往下會如何,他卻難猜測。一時間竟不知如何是好,自家又理不出頭緒來,索性袖了這幾頁紙,往尋蘇先生。

  那船上蘇先生正在坐枯禪哩,與不悟方丈兩個,臉兒對著臉兒,皆是一臉肅穆。酈玉堂袖著手兒站了兩刻,見他兩個依舊動也不曾動一下兒,不由咳嗽一聲兒:「且住一住,實有要事。」

  兩人方停了下來,因坐得久了,還要明智兒與小沙彌兩個扶上一扶。腿雖麻癢,卻不去揉,淡然坐著,臉上因硬撐,更顯嚴肅了。酈玉堂也是一臉晦氣,看一眼不悟,想這方丈也是要入京的,京裡消息早傳開了,便也不避他,將邸報與文書拿來與他兩個看。兩人看完,面皮兒終動了一動,蘇先生面上便怒,方丈面上便苦。一個直說:「荒唐。」一個便道:「奈何。」

  京中的消息,不消到晚飯時分,便你傳我、我傳你,傳得人盡皆知。酈玉堂說與申氏,申氏便說與女兒,又說與秀英母女,秀英如何不說與洪謙聽?傳來傳去,七哥兄弟幾個也知了,連林老安人、素姐都聽著了。

  素姐膽小,直說:「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哩,咱家入京,可以小心則個。」臉上便帶出憂來。玉姐安撫她道:「要遭殃的凡人已遭過一回了,咱只要不挑事兒,便做不了那池魚。」素姐聽她這般說,方放下心來。也不是她聽懂了玉姐說的道理,實是心下不安,只要有個人說個「不礙事兒」,她便肯信。

  申氏道:「若是真一真人說的,卻不好善了了。」秀英道:「我也聽人說,宮裡是極信這真一真人的。」申氏道:「誰說不是呢?」

  原來,這宮中崇道,上自皇太后,下至諸宮妃等,皆信這道士。真一真人非但掌著道錄司,還得了官家親封的「真人」之號,端的是風光。宮裡人還就信他,凡是講經、做道場、打卦、說心事,都要尋他。前頭太子薨逝,臨死前上章首過[1],他也在場伺候。連帶著道士們的身份,在京中也是水漲船高。民間雖崇佛,漸次因上有所好,道教卻也漸次興旺起來。這真一真人還真有本事,宮中崇道,天下道士裡便頗有些人想往宮中湊的,甚符菉、丹鼎、上清、正一……哪一派沒個能人兒,他自家是符菉,又不燒鉛汞,卻能牢牢把著這禁宮道場,端的是能耐非凡。

  若是真一道士卜測出來趙王妨克了太子,趙王多半會有麻煩了。無論魯王還是齊王,便算是脫出一半兒身來。

  另一船上,蘇先生自然也看得出來,連著不悟方丈的面色都不大好看。蘇先生道:「子不語怪亂力神!官家難道也信這個?竟致傳得滿城風雨,實是荒唐!」又拿眼睛看不悟。不悟苦笑道:「我佛門輩出家人,從來只念經修行來,昔年釋祖在天竺,卻是不會拆字兒算卦的。到了中土……」

  蘇先生啞然,旋即怒道:「這等妖人,離間天家骨肉,惑亂宮廷,合該逐了去!」不悟合什,宣一聲佛號,又面壁做功課去了。

  有此一事,船上諸人心情越發急迫,再沒心思飲宴,或靠岸看風土人情。就是蘇先生,往日還說洪謙:「你縱底子薄些兒,用心苦讀,又不叫你做謝令安。必是能成事的。」如今卻只一意壓著洪謙寫詩、作文章,又以隨意說經史來,要洪謙分說下句。

  謝虞,字令安,真真正正少年得意一個人兒,自十五歲下場,十七歲上便做了狀元,一科也不曾落第,號得天下靈秀之半。比蘇長貞早三年登科,然蘇長貞未及入京考試,謝虞便因故傷心過度,出家雲遊四方去了。蘇先生未得見這位少年前輩,常引以為恨事。

  洪謙不消他說,自家也用功。忽忽數日,三月初,一行人便到了京城外遙望城牆。京城有水門四,可放船通行。洪謙等所攜行李頗多,不好城外卸了搬運,便直乘船於水門驗訖文牒,早有帶了車轎的人來接這蘇先生一行人等,酈玉堂頗放心將子女交與申氏,自奉蘇先生往宮中見官家。玉姐百忙之人,使朵兒送出個滿滿的錢囊來與蘇先生,叫他出了宮好雇車。

  來迎之人頗覺有趣,笑道:「官家已與先生賜宅,出宮少不得安排車馬相送。」朵兒不理他,只管把錢囊奉與蘇先生。因見有人接送,洪謙便不叫明智與平安陪伴,只預備將人送往蘇先生宅裡,這些卻不須當這許多人說出了。

  那頭申氏又使心腹人引洪謙等往預先租好的房兒去,約好不數日,安頓下便親往洪宅去拜訪。又命將自家船上貨物往倉棧內堆放好,才領了兒女往吳王府內請安。那不悟方丈謝了眾人美意,只說:「貧僧原來過京裡,看這街道未曾大變,自去尋大相國寺即可。」依舊一身行腳僧裝扮,往大相國寺尋他師兄掛單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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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天朝道教也有死前懺悔來的,《晉書》卷八十——(王)獻之遇疾,家人為上章,道家法應首過,問其有何得失。對曰:「不覺餘事,惟憶與郗家離婚。」獻之前妻,郗曇女也。說的就是這個。王獻之死前寫總結檢討書,這輩子最大遺憾就是跟老婆離婚。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6-6-30 01:40 AM


第六十五章:開端

  京師繁華地,與江州別有一番不同,江州雖也是個水陸要沖之地,較之京師,仍有不足。頭一條兒便是不如京師人多,休說停頭的碼頭上,便是再遠出三條街去,依舊是一聲鼎沸。街上人來人往,說是摩肩接踵亦不為過。蘇先生有人接,自有兵丁清道,洪謙等人就沒這等好運氣了。

  作別申氏等人,洪謙看一看手中條子,上頭寫著賃的房兒的地址,便命申氏留下來的人先去轎行雇幾頂轎兒來,又去往車馬行租運貨大車。因地利之便,此處碼頭常年人來貨往,無論轎行抑或車馬行都在左近,不一時便租了來。卸貨裝貨的都是慣做的熟手,輕手輕腳,便將行李捆紮妥當。

  洪謙對秀英道:「帶來的人皆不曾上京來過,咱便先走,也無人留下來看這許多行李。看他們做活計倒是快,不若等上一等,一應捆紮停當,一道兒帶去那處房子裡。」

  秀英初入京,看甚都新鮮,心下小有不安,然見洪謙就立在身旁,又安下心來。想自家帶來的人,可不都是江州舊僕麼?這幾船東西裡,休說沿有胡椒等貴重物,便是玉姐的嫁妝,又豈能不小心看著?思及此,她便說:「你是當家人兒,自是聽你的。阿婆與娘那裡,我去說來。」

  秀英等自帶了蓋頭,頂著蓋頭坐上轎兒。玉姐在轎兒裡取下蓋頭,悄悄往外頭望,京中氣象與外地自是不同。許是此處碼頭停船登岸的皆是些體面人,河邊岸上便也不如一路那些個碼頭那般粗糙雜亂。

  打船裡抬出來的家什,抬一件裝一件,使破布墊著邊稜,拿麻繩兒來紮。另一船將船艙打開,卻是胡椒,此物固值錢,卻好裝卸。又一艙裡放著繡屏等。這頭貨還未裝完,便叫常年在碼頭奔波的經紀盯上了。似京師這等地方兒,三百六十行,各有各的門道兒。

  商人若得其便,總喜附官船而行,既省稅錢,又免被搜檢,只須付些兒孝敬,較一路獨行之艱難,實算不得什麼。故而此處碼頭便常有各種經紀,將一雙煉出來的毒眼往來往人身上看,又看人家船中所卸之物。但凡似是往來販運的貨物,便捨出臉與套個交情。洪謙船上搬下這許多物事,又是隨官船而來,且把他當作個商人,往前便想搭個話兒。

  因見程實在旁,便先往程實這邊靠來,套個近乎問一問:「客從哪裡來?」程實一開口,經紀便聽出他是南方人,程實因初到京中,不欲得罪人,便說:「江州來。」經紀便先誇贊一番江州的好處,次便問:「府上來京中是販貨還是久住?」程實將下巴頦兒一揚:「我家官人來考進士哩,因恐家眷擔心,便都攜了來。」

  經紀萬沒想到自家竟猜錯了,忙轉了顏色,將那皮笑肉不笑裡加了幾分真誠:「兄弟先賀貴主人高中啦~」其次才是打聽,「貴主人家好大一份家業,這些家什在京中也不算差了。」

  程實道:「你這人可是做怪,無事獻殷勤,又打聽人家事,我家與你又不相熟,你要做甚?」那經紀慌忙擺手兒:「休要誤會、休要誤會,我是這裡經紀,因見你家這裡有好物什,便想問賣不賣。」程實拿眼睛將他上下一打量,經紀盡力笑得純樸些,程實道:「我家姐兒要在京中成婚,自然要帶著嫁妝。」

  那經紀看程實這警惕模樣,只得熄了今日便能談下的心,將一張名刺遞與程實道:「府上若想發賣貨物,只管尋我來,包管賣個好價兒。」程實倒也接了,道:「我須稟與主人家知曉。」經紀千恩萬謝,又袖兒裡滑出陌錢來要與程實,程實如何看得上這一陌錢?推拒著並不拿,轉身走開了。

  不一時,又有旁的經紀來,皆是一般心思,程實雖不勝其擾,卻依舊將這些名刺收下,轉交與洪謙。洪謙正張著眼發呆,見遞了名刺來,胡亂掃一眼。這些名刺頗粗糙,想是經紀等人胡亂寫的,便道:「不拘哪裡放著罷,我自有主張。」程實答應一聲,取張皮袱皮兒,將這些名刺一股腦兒包了。

  碼頭上討生活的,果然都是熟手兒,半個來時辰,便捆擾妥當,當下起行。

  賃來的房兒離碼頭頗遠,在一處青石街上,前後三進,格局與厚德巷上的房子差不多,卻要小一些。也無個花園子,東西跨院兒也狹窄些。好在房內有兩口井,吃水方便。到得地方,便有看房子的老蒼頭迎了上來,彼此道明瞭身份,驗了文書,老蒼頭將鑰匙一交,拿了洪謙名帖,自去回主人話去,洪家上下便開始忙碌了起來。

  這街上住的,也是一般的人家,有些是自家房兒,有些也是賃房而居。見這家拖了許多車轎,又有許多人口,街坊裡雖自恃身份,也有圍觀的。洪謙且顧不得這許多,團團打個揖兒,道:「在下初到京裡,家中忙亂,安置妥當,再與各位廝見。」

  京中賃個房兒比江州貴上許多,程、洪二姓便又重住回一處。林老安與素姐住了最後一進,她們的使女養娘皆住在院中廂房。洪謙、秀英住了主屋,東廂是金哥,西廂也是侄女養娘。前院便是客廳。西跨院也是三進,便是廚房與成家下人居處。東跨院兒三進,玉姐居中,後頭小院房裡堆著了她的嫁妝,前頭小院兒裡便是要發賣的貨物。擠是擠了些,倒也熱鬧。

  安頓妥當,正已當中,袁媽媽往廚下時,卻見既無米菜,更無燒柴,井水倒是現成的。忙來回秀英,又問如何是好。秀英道:「聽親家說,左近便有賣菜的地方兒。只不知這柴要往何處買了……」她終是婦人,既有個丈夫,便沒有不用的道理,往來問洪謙。

  洪謙道:「取錢往街上買去,且把今日對付了,明日一早再往外採買。」他既發話,家下人等便動了起來。又有不識路的,洪謙索性自帶了人,往街上買了菜蔬嗄飯,酒漿茶果,捧硯跟在他身後,直看得眼花繚亂,再想不到京中竟連洗面的熱水都有得賣。

  採買妥當,回來洗臉吃飯,鋪蓋早支了竿子晾曬過了,往床上一鋪,各換了衣衫歇息。洪謙卻又帶著小廝兒往市上走一趟,不多時,便談定了發賣貨物之事。約定商家先付了定金,三五日間,陸續將貨運到。算來這一船貨,竟賺了五千餘兩白銀,秀英看了直呼暴利:「我與親家同那胡商交易,一次才得個一、二千,這裡竟有這般多?」

  洪謙道:「物離鄉貴,你道貨物是這般好販賣的?尋常商人走貨,這一路不知要叫抽去多少稅哩。且河上也不甚太平,也是因與親家一道走,他那個是官船,我這裡又裝了個先生,沿途自有人照應。他們一路自走,也有討個官人字號行船的,卻又要孝敬人許多財物……」

  秀英道:「罷罷,有這一項,咱也不白來京中一回,我留個千把備與玉姐辦喜事,其餘便換三、四千銀票,家中只留三、四百零花,可使得?」又說想買個宅子:「沒個自家的房兒,心裡不踏實哩。」

  洪謙道:「房兒不著急買,且看看,待考過了再說。」

  秀英道:「你出去的功夫兒,我使人四下看了賣柴米等的地方兒,明早便去採買,京裡米貴哩。」洪謙道:「總要生活。那胡椒我留了一石,咱自家吃,繡屏也不全賣,總要應急著使。」秀英道:「你便自主來。」又問洪謙是否要出去與考生交際,洪謙搖頭道:「不用理會。」

  兩人又商議著明日往親家酈玉堂處遞帖,總要在京中見過一回方好。秀英忽道:「也不知蘇先生怎樣了。明智兒現在咱家,他那裡不知有沒有使得順手的小廝哩?」

  蘇先生過得委實不怎樣,「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蘇先生遠在江湖時便憂其君,回到京城,這份擔憂並不曾減去分毫。實因他入京往叫護送著進宮見駕,禁宮門前兒,恰遇著一群太學生聯名上書,言趙王之冤。宮裡收了

  蘇正心頭沉重,酈玉堂等忙勸他入宮,面見官家,有事說事。蘇正一正衣冠,大步上前去。

  官家早在文德殿內坐著了,見蘇先生來,竟不等他老淚縱橫地伏地拜見,搶先跑將來把臂而泣:「可算盼著先生了,學生這些時日,五內如焚!焦灼之心,無以名狀。」蘇正也是感慨萬千:「臣無日不思官家!」

  兩人抱一行、哭一行,酈玉堂等上來勸慰,官家方收了淚,再行禮過。官家與蘇正賜坐,又賜茶,這才定神細看,蘇先生比先時竟不顯多老,官家卻已兩鬢蒼蒼。憑哪個做爹的人,但凡還有些兒人情味兒,平空死了個兒子,餘下的三個兒子裡,個個說不清,這做爹的也要愁白了頭髮。

  官家先看酈玉堂,稱這位堂兄「能幹」,竟能尋得到蘇先生。酈玉堂不敢居功,卻說:「是恰巧遇上了。」這也是洪謙所托,自陳需考試,不想借蘇先生之名,必要自家用功使人另眼相看才好。酈玉堂與蘇正皆允了他,橫豎蘇先生走失是常有的,說不清自家行蹤也不是甚大事。

  官家又復誇贊堂兄一回,便放酈玉堂回去,且說:「明日再與四哥說話。」酈玉堂便去吳王府,雖已分家,似這等長途歸來,頭一日,且要在王府裡承歡。

  那頭蘇長貞正色問他學生:「臣在京外尚聽到許多謠傳,竟致有妖言惑眾誹謗皇子者!」

  官家卻與蘇正道:「我知道,已叫他們不許再說了。」

  蘇長貞道:「臣猶記昔年奉官家讀書,那史書裡,夢吞日月入懷有孕者、有夢龍盤衣上有孕者、有生而異徵者,從未聞有妨克之說!」

  官家羞愧道:「先生說的是。」

  蘇正便問:「不知內情究竟如何?」

  官家道:「二哥(太子)體弱,從皇后那裡用了一餐飯便病了,大哥(齊王)進藥,二哥不久卻去了。」說著便有些哽咽。蘇正道:「皇后那裡賜食?」官家道:「我知先生是何意,他兩個是有些兒……二哥平日見皇后,也有些兒抑鬱,這一回卻不好說。二哥在時,御醫也有脈案,只是體弱,既非中毒,又非受寒。」蘇正又問:「齊王那裡?」官家苦笑道:「他進的藥,二哥未曾入口。然……二哥情狀,御醫說是極似誤食馬錢子,待查看時,半分馬錢子也未曾食。」

  蘇正皺起了眉毛,官家眼巴巴看著他師傅,只盼還似少年時,這先生好與他解惑。蘇正亦通醫理,卻……實不知還有甚藥物能有些奇效,一時想不著,便且拋開來,皇太子屍身,難怪要尋個杵作來驗?他且說正事:「請聖人驅妖人真一出宮!」

  官家道:「這……宮中素崇……」

  蘇正打斷道:「官家,官家四子已去其一,安忍再看趙王重蹈覆轍?!士大夫尚且不敢離間天家骨肉,何況一妖道?!官家是天下主,見人構陷親子而袖手,是何道理?民間村夫,有人罵他兒子,且要與人理論,官家打不還手罵不還口,還要與他俸祿、與他官做,養氣功夫真個到家哩!」

  蘇正知曉這學生,贊他的說是「寬厚仁德」,諷的便說他「失之軟弱」,叫皇太后一逼迫,孝字當頭,皇太后昔年於他正位東宮確有大恩,他實硬不起來。

  蘇先生自入紅塵,口舌之伶俐,言辭之刁鑽,更上一層樓,官家實是招架不住:「便逐,便逐!」於蘇先生眼睛下,刷了一道旨意。朝臣士大夫,早瞧這妖人不順眼,無一人封駁,不消半日便將真一道人之官人褫奪去,又削他門籍,不令再入宮。

  蘇先生出得這一口惡氣,再來安慰官家:「官家,今春有大考啊!屆時天下菁英雲集,卻來聽天家閒話兒?能聽麼?再一兩個手欠無德的,寫個甚遊記、雜記,流傳千古,君臣皆無地自容也!」

  官家叫他一番安撫,面色漸好了起來。又與蘇先生追憶太子,蘇先生離京十餘載,走時太子才多大?並不記得太多,只聽官家傾訴,肚裡卻打著主意:召我來必有事要我做,我須與梁明山(梁相,號明山)通個氣兒才好。這宮中事雖是國事,也有家事,我有些兒看不大透,玉姐好似於家宅之事有見地,總要問她一問。

  那頭官家也不好頭一回便直與蘇先生說差使,憶完太子,便道先生辛苦,又說與蘇先生賜一處七進大宅,配了奴婢若干,以謝師嗯。蘇先生因猜官家有事要用他,便坦然受之,且想,東宮之事恐還有好一番爭執,我等臣子焉能避事?且收下,官家見了,便知我願預其事,我也好從中出些力,不能教一群後宮婦人胡為!

  官家見蘇正收了他的禮,也舒一口氣,轉問蘇正:「先生看,我那堂兄如何?」蘇正想了一回,方悟他說的是酈玉堂,中懇道:「中人之姿耳。」官家便歎一口氣:「總是個和氣人。」又問蘇先生一些沿途風物,便命備車送蘇先生歸家。

  卻說蘇先生歸家,見妻子兒女,先與夫人作揖:「娘子辛苦。」十餘年不見,子女皆成人,孫子也老大。他原有三子二女,皆已婚配。長子家長孫如今都十六了,他的老友梁明山與蘇夫人說定,將自家孫女許與蘇正長孫蘇平。次孫乃次子所出,今年十五,正待議婚,蘇正又將次孫看了幾眼,見他生得雖不及長孫英俊,倒也是個周正孩子,暗想,倒也不愁說不著媳婦兒。

  為這子孫婚事,親朋皆有些兒愁,如今蘇先生回來了,有了主心骨,都放下心來。

  蘇先生大名在外,蘇夫人與他一般行端坐正,門風淳厚,三子因乃父之故,仕途上頭稍有壓抑,此時也當奮起直追。又他那八個孫子,已有三個中了秀才,蘇家兒女,極是搶手。許誰不許誰,頗費周章。

  正見間,外頭明智兒領著一車土儀來送,又有申氏那裡亦遣人送土儀來。蘇先生方有了與兒孫的見面禮,兩處主母心細,樣樣周全,又有單與蘇夫人的繡屏胡珠等物。蘇先生也只說:「故人相贈。」旁人便不相疑,蘇夫人道:「顯是交情不壞?也要回個貼兒,豈有白受之禮?」蘇先生道:「我有數兒,今且不用。」

  拿眼睛將孫子們一一看來,又問功課,把眼將人打量。這些小郎,祖父離家裡長者不過幾歲,幼者尚未出世,祖父大名在外,他們不免有些緊張。待說了些話兒,見祖父並不如傳言那般嚴肅,漸次放開來。

  蘇夫人看看日頭不早,便勸蘇正去梳洗更衣。又問:「聽說是吳王家府君一路送你來?明日我叫大哥登門道謝,可使得?」蘇正道:「叫二哥去罷。」蘇夫人便應下,只說蘇正須記得親筆寫張帖子才好。

  酈玉堂若得蘇先生手書,怕不要裱起來早晚一爐香!然則此時他卻沒那分心情,蓋因自王府請安歸家,見過留京子媳等,晚間申氏便與他說了個壞消息:「娘問六姐婆家來,若沒有,那朱家要為他家小兒子求娶咱六姐。娘極心動的,三娘他們都眼紅哩。那時席上人多,我不好說,便說回來與你商議。」

  這朱家,便是他們歸途時議論過的大理寺卿朱家,這小兒子,便是朱震繼室所出。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6-6-30 01:55 AM


第六十六章:佛緣


  話說酈玉堂先隨蘇先生入宮面聖,申氏吩咐了家人將自家行李搬往自家宅裡,便攜子女先往吳王府拜見吳王夫婦。十數年來,申氏做得如何,吳王與王妃看在眼裡,尤其吳王妃,更高看她一眼,收了她敬獻的土儀,一絲兒也不挑剔,且留她用飯。

  申氏等在碼頭上,轉過一條街便遇著特特請了假來接的長子幾個,順勢是一道兒入的吳王府。吳王府人口眾多,饒是如此,吳王妃還是盡力安排了晚宴與他們一家接風洗塵。單是自家人開宴,便比旁人家開門迎客還要熱鬧些兒。

  男女分開來,酈玉堂先與吳王說了與蘇先生是在江州「巧遇」,因他亦應承了洪親家,且不先說與蘇先生有淵源——肚裡實是得意的緊,他小兒媳婦兒實打實是蘇長貞親傳弟子。吳王此生,生得富貴,卻活得勞累,對這第四子也不曾多留太多意,只知他略平庸,也不多問。只數年不見,吳王看著九哥便喜歡,因九哥生得「威嚴丈夫相」,又知酈玉堂已與九哥定親,不由惋惜,照他看來,倒好與九哥結門好親事才好。

  酈玉堂一肚子氣,暗道爹你為六哥定的親事我還沒曾說甚,你又挑剔起九哥娘子來。待將九娘娶過門,你才知道他兩個般配哩。且那洪親家,亦非池中物,休管你喜與不喜,我與我娘子喜歡,便好。

  後頭吳王妃卻信得過申氏,聞說幾個孫子都定了親,便也不多問,只與申氏說:「孫尚書家姐兒在京中,我是見過的,真個不好,我也不能叫定了。雖是失了父母,卻是祖母面前長大,也不是失了管教的。」定都定了,申氏又能說甚?只好謝了吳王妃費心,又說:「今日剛入京,待明日安置下了,便往那家送個帖兒,官人與我不回來便罷,回來了,總要與親家見上一面兒方顯得鄭重。」

  吳王妃含笑道:「你說的很是。」吳王世子與酈玉堂乃是一母同胞,世子妃與申氏是嫡親的妯娌,平常累年不見,年節各有禮物來往,因處得少,齟齬便少,也跟著誇弟妹「周到」,又說:「四娘在京中住得少,有甚不方便處,只管回來說。」申氏又謝了大伯夫婦對大哥兒的照顧。又有三娘等妯娌湊趣兒,一時也是其樂融融。

  酒至酣處,吳王妃便隱問六姐之事,申氏也含糊應了,實是不敢信吳王。吳王妃便悄留了她下來,與她單個兒說話:「我知你席上不好張揚說女兒家婚事,然六姐也不小了,總不好那幾個都尋了好人家兒,六姐、七姐卻要磨牙。她們更是我好孫女兒,我亦不忍她們受苦憋氣。現有一個的……」

  原來這朱震元配生下朱沛,不久即亡,次娶了繼室段氏,又生三子一女,長子朱清、次朱源、次朱潤,幼女朱潔,長子、次子皆已成家,幼子朱潤年十八,正在說親時。因蘇先生要進京事,酈玉堂之名便有人傳說,又知他家事,段氏便動了心思,想他家家教亦好,便要為兒子求娶她女兒,先與吳王妃說,微露其意。吳王妃也心疼申氏,想朱震家現也和睦,便想為六姐定這婚事,又因前番酈玉堂的信來,道是六姐、七姐皆有安排,然又無後門,是以先問申氏。

  申氏心裡咯登一聲兒,堆出個笑影兒來:「此事須得官人做主,不瞞娘說,官人他看女婿,這個……」吳王妃便失笑:「他總有一等怪癖,也罷,你先與他說去。這朱家子可有許多人喜歡,三娘都眼饞哩。」

  申氏回來便與酈玉堂說了。酈玉堂一聽,便道:「你當時便要拒了他家!」申氏道:「怎生拒的?說他家不賢良?你有何證據?你是御史,好『風聞言事』?否則便是口舌。」說得酈玉堂不言聲了。

  申氏厚道,既覺這朱家有些不好,雖不曾有實據,總覺怪異,便不想夫家侄女兒去受氣。然一切皆是猜測,她又不能直說,說便不止是犯口舌,也是得罪了九卿家。且朱震是自家科考做的官兒,卻是侯府次子,他兄長霽南侯也當朝站班,其餘幾個兄弟,也都有個官身,實不好擺布。

  酈玉堂道:「你便與娘說,我不喜歡他家。聽便不順耳,看便不順眼……」

  申氏道:「又說氣話來,聽說蘇先生前陣兒好卜個卦,我便說你閒來無事也愛上這個,偶爾心頭一動,曉得這門親不好做,如何?也不得罪人。我也拿這個好勸說。」

  酈玉堂道:「使得。」

  兩人又說起洪謙與蘇先生兩家有帖兒送來之事,酈玉堂道:「兩處都該我們去拜會哩,豈有叫他們來的道理?」申氏道:「不然,洪親家那裡,人家是女家,合該我們先去。蘇先生那裡,先生才回來,忙哩,去也見不著人兒,他既使兒孫來,咱便接著。」

  當下議定。

  蘇平到酈宅的時候,酈玉堂已自宮中回來了,他是回來做宗正少卿的,又是遠途而來,且是官家堂兄,一早往宗正處驗了文書領了新信印、官袍等,便得了幾天假。宗正也是酈家人,輩份兒上較酈玉堂長了一輩兒,年紀上與吳王也差不多,乃是酈玉堂族叔,倒也看顧他這族侄。

  申氏親攜了九哥、六姐等往洪宅去,酈玉堂自在家中接待蘇家來人。來者乃是蘇正次子蘇曄,攜著其子蘇平。

  蘇平十五歲年紀,生得不頂好,卻也周正,與酈玉堂心中所思之頂好少年尚有些差池,然蘇平是蘇正之孫,言行舉止無一不合規範,酈玉堂看了,便將這相貌上的不足捨了去。蘇平學問亦好,與酈玉堂說話,雖非字字珠璣,亦是言之有物。待告辭時,酈玉堂捨不得,拉著蘇平的手兒,叫他常來常往,又說:「犬子與君年紀相仿,今日隨他母親外頭去了,不日命我便攜他登門。」

  申氏這裡到了洪宅門前,前日說好的經紀已使了車馬來搬取貨物,申氏正趕上最後一趟車。母子幾個在巷口兒等這貨車走過,方使僕役上前打門。洪宅之門尚未關上,識得是酈了家來人,程實忙使小廝兒飛奔入內稟報。

  洪謙將這宅子左右一打量,因思岳父入京,不日便要考試,總往這處來,未免打攪。便說與申氏:「與那不悟方丈一道入京,總是有緣,昨日聽說京中不太平,兒想好護著娘與六姐、七姐往相國寺裡上炷香兒,也好求個簽來。」申氏道:「也是這個道理。」她非止想到京中不太平,更因六姐親事不順,也想禮佛,去去晦氣。既到了洪家門口兒,又想洪謙是要考試的人,不如約了親家秀英母女一道……

  秀英接了申氏道:「我們能這般安頓下來,還是托親家的福,合該先登門哩。」申氏道:「既是親家,何必說這個話來?我只恐有甚疏漏,親家住不舒坦。」秀英道:「極方便的。」申氏又問秀英,門前裝貨是何因。秀英便說:「是我家那個,昨日到了,這裡收拾房兒,他便往街上轉去,也是運氣好,竟遇著個大方經紀,便談妥了。不想那頭這般焦急,竟是一早頂門兒來搬取。」

  申氏與秀英說著閒話,玉姐見過申氏,便邀六姐、七姐,往她房裡去。她這房兒較江州狹窄些兒,卻也佈置得精緻秀氣。因發賣繡屏,自家揀了幾樣留下自用。林老安人教她留個大的,充進嫁妝裡,自家房裡又摒一、二富貴花樣小繡屏。

  六姐、七姐心裡與玉姐親近,便說昨日回王府見人事:「王府裡人可多哩,昨日都未見全,除開大伯娘、二伯娘、三伯娘,七嬸往下,我都記不清了。」又悄悄兒將一張紙塞與玉姐,吃吃笑道:「回來與七姐兩個湊來的。」玉姐打開一看,面便泛紅,她認得這筆跡,卻是九哥的,上書各人年貌等。不由嗔她兩個幾句,轉過話頭兒,請她們吃茶果:「那頭買來,與江州有些兒不同,卻也可口,你們嘗嘗?」

  三人皆非京中久居者,吃著都透著新鮮,七姐道:「味兒好哩。」玉姐道:「既好,我明日打發人與你送去。」六姐便笑:「是哩,七姐與九哥從來吃食上頭口味兒一樣。」說得玉姐跺腳不跌。

  那頭申氏已與秀英說了朱家求娶事,兩婦人湊作一處,多半是說些家長裡短。申氏道:「元配嫡出的兒子尚且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留下孩兒也不知是誰的種。如今京中提起來,哪個不說她是個賢良人?說那元配不如她,命數不如她長、生的兒子不如她的好,子孫不如她的興旺?這還是占著禮法的人呢,死了且叫作踐,我六姐入她門便短一輩兒,孝字當頭,叫人嚼得連骨頭渣子不剩,咱也救不得哩!這樣的親,便是我死了,也不能叫他結成了。自家閨女如此,也不好瞧著侄女兒跳火坑兒裡不是?」

  秀英大為贊同,又說申氏做得好:「我原也說來,那樣人家,誰個平白得罪去。想那孩子舅家都不出頭兒,咱縱不平,又如何插得下手去?遇著這等人,遠遠避開了是正經。」

  申氏道:「今日回去,明天我便與阿家[1]說來。」秀英道:「六姐好好一個姐兒,可是要上心哩。」申氏便說要往大相國寺裡上香,秀英一想,自家貨物也將發賣完畢,洪謙考試在即,也該當求個好運道,當下應允。

  那頭九哥見過洪謙,卻因形勢,不好單尋玉姐。又思,母親恐已邀了岳母與玉姐,岳父要備考,不好護持,除了自己,還有哪個好來接人?也將一顆心放到肚裡。

  次日,申氏往王府裡說了酈玉堂不樂與朱家結親,又說酈玉堂心中虔誠,只恐家中有人結朱家這門親家,他會不喜,又是那個性子,恐兄弟生份了。吳王妃罵兩句:「這個扭性兒的混賬!」也拿他沒個辦法,反安撫申氏,「你這些年著實不易。六姐、七姐不愁沒個好婆家,她們定了親,我自有好物陪送。」申氏笑著謝了。吳王妃又說:「九哥媳婦,可好一見?」

  申氏道:「那頭親家是今年要科考的,眼看不幾日便要下場,此時恐怕不相宜。」吳王妃道:「你總是這般周到,替旁人想得多,自家委屈。」申氏道:「婚事原是男求女,且,九哥岳父專一考試,一朝得中,九哥面上也好看不是?」吳王妃聽說是士人之女,心中先對玉姐高看一眼,又是申氏定的,自然放心,要看一看,也只是長輩心思罷了,聽申氏這般說,便道:「都依你罷。六哥婚事,可操辦起來了,他後頭還有七哥、八哥哩,其次才到九哥。你既喜歡這個媳婦,早早過了門,也好與你搭把手來。」語音頗慈愛,還撫申氏之背。

  申氏因又說:「將考試,現下誰家有個女兒,不好留著搶個進士女婿來?咱家也不急此一時。」吳王妃聽得有理,道:「正是如此,我與殿下說去。」

  申氏這裡又與孫家送帖兒,約了後日往見,見那孫家姐兒,今年十七,年歲已不小了,生得貞靜嫻雅。申氏想她一介孤女,也是不易,不由溫言,孫家見這婆母慈和,便也放下心來。

  其次方是與秀英去大相國寺,秀英必要帶一百兩銀子佈施,心裡想的卻是:「這方丈也算是女兒、女婿結緣的見證,我多佈施些兒,也是心誠,也是與方丈做臉。」申氏卻無這般心思,見秀英與得多,說起方丈,便叫九哥:「你去尋方丈說些話兒。」

  不悟實不用這兩個這般做臉,他師兄正千盼萬盼,盼他歸來。與他說了這京中形勢,又說:「那班道人,咄咄逼人吶!幸爾蘇長貞入京,頭一日便逐了真一出去,否則……」釋教自入天朝,信的人越來越多,漸淩道教之一,及其成勢,縱時有天子崇信道教,於民間百姓而言,還是信佛的居多。今一時之間道淩佛上,和尚們未免發起急來。且道人總愛多管個閒事,弄得僧人極是不滿。

  忽聽得外頭有人要尋不悟,他師兄不空笑道:「畢竟是你,入京才幾日,便有人來尋。」不悟一笑:「順其自然罷。」出來一看九哥,笑道:「原來是舊識。」不空聽了,也與九哥點個頭兒,不悟卻將九哥引來見不空:「他與他娘子,卻是佛前結緣。小郎君好,小娘子更好。」因盛贊玉姐如何好,知書達理,云云。

  九哥心道,我娘子自蘇先生手裡救你多次,你自說她好來。又聽不悟問玉姐等,便說:「與家母、岳母、家姐、捨妹都前殿。」不悟便作主,引這些女眷來見。

  不空自四十歲上便主持大相國寺,見不悟這般優待,也不輕掉以輕心。趁九哥去接女眷時,不空問了沙彌,方知秀英佈施百兩,便取笑不悟:「你遇著好人了,與你做臉哩。」不悟淡然道:「他家最是虔誠,心又正,自然有緣。」

  不空和尚人人推崇,凡來大相國寺之人,輕易不得見他,今既見著,兩家喜不自勝。不悟因遊說,道玉姐九哥佛前結緣,請抄幾卷經。秀英因思洪謙事,也攛掇玉姐抄了送來。申氏亦有心事,也說九哥:「你也抄了來。」

  玉姐尚謙遜:「寫得不好,恐見笑。」不空道:「在心。」不悟因說書法,玉姐、九哥聽他說得在理,都聽住了。不悟說到興起時,拂紙舒筆,自寫來,又使玉姐來試。玉姐便書一大大「禪」字,不空見了,神色頗驚疑,不悟笑道:「我看寫得便極好。」

  不空又與幾人說禪,各興盡而歸。那紅塵俗世裡,卻頗有些兒煩雜。卻是皇太后道是做了個噩夢,必要做個法事,方能安心,實欲真一復返耳。官家待要應允,又遭蘇先生阻攔,梁相諱宿的那個,比蘇正狡猾百倍,勸官家弄個旁的道士來,又引了個道號清靜的道士來。

  蘇正也不再說官家,徑直上書,官家看了,不得不照著蘇正上書,往勸太后:「要考試哩。天下士子都看著哩,孝是一說,不問蒼生問鬼神,又是一說哩。」把個老太后氣得真個噎著了。

  以上只是小事,因考試在即,皆不好鬧大,卻待數日後考完,再掀風浪。各人各有盤算,卻想不到,那不久後興風作浪的,並不是他們,卻是一個正閉門在家的人。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6-6-30 02:00 AM


第六十七章:相見

  蘇正看不慣「整日裡只會鬼畫符兒」的道士,也只是逐了一個出去,並不曾逼勒追究真一「誹謗皇子、離間天家骨肉」。皇太后陳氏想召真一回來,不惜臥床不起,卻在清靜道人入宮後也捂著胸口坐了起來,只還未曾如常行動。無論魯王抑或齊王,皆恨不得官家下一刻便說叫他做太子,卻也都按捺下來,反往趙王府上跑,安慰兄弟去。趙王更是閉門不出,只管悶頭睡覺,又或對著太子先前贈物出神兒。

  滿京之旅捨、佛寺、道觀、茶樓酒樓,皆湧進許多咬文嚼字兒,著長衫拿紙扇兒,以文會友之輩。許多高官名士家門房收來的名刺文章字紙,足夠拿來做柴燒。京城裡凡有女兒人家,俱摩拳擦掌,將家丁挑了又挑,選那忠誠可靠、身大力不虧的,與他們裁了新衣,又將自家女兒、孫女兒好生打扮了,又將妝奩聚攏。

  此情此景,京城裡住過幾年的人便知考試在即了。

  因著考試,官家得了喘息機會,往皇太后宮裡問過安,便推說政務繁忙,也不入後宮,自自在在閒了些時日。他一寧靜下來,皇太后與皇后、淑妃便不寧靜了,蓋因官家近來哪個兒子都不獨見,只圍著蘇先生打轉兒。恨得皇太后暗罵自己失算,怎地將蘇正又弄了回來?欲待將他弄走,卻已力不從心。官家此番是鐵了心地巴上了蘇長貞,賜爵不消說,又拜以殿閣大學士,做侍講,等等等等。又有梁宿等為止張目,且有滿城士子仰慕於他。皇太后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再三說,這也是為著新太子。可新太子在哪兒呢?誰都不曉得。

  蘇先生卻不管這些,他自來後,除開見官家,便是見故人。先是故友。梁宿與他說這十餘年朝中變幻,原先許多熟人,有升有降,也有許多故去,又有丁憂等等。蘇先生原先掌過御史台,昔年手下小御史裡有個姓鍾名慎的,如今也掌了御史台,又來拜會老上司,與他說這御史台近來要彈劾真一道人等。

  又有國子監、太學等處慕他之名的學生,抑或祭酒、博士等原先見過的。蘇先生曾於太學做過幾年祭酒,也有許多學生,如今不少在京中為官。老師回來了,自然要探望一二。

  他竟比那正在謄寫考卷的還要忙著些兒。為防「以字取人」出疏漏,天朝繼糊名之後,更添這一道手續。待將卷子抄完,才交與各房考官評定,定完名次,再解糊名,將原卷取來。由主考官將各取人的卷子看上一回,若遇字跡好的,又或是投了主考官胃口的,將他名次往前提上一提。

  除此而外,主考官尚有一事要做,便是復審一回那已叫黜落的卷子,看有無「遺賢」。今科的主考乃是梁相的親家,文華殿大學士、禮部尚書于薊,晚梁宿三年科考,也是個狀元。他將黜落的卷子看了又看,不曾見有甚值得拿回的。又將那寫得好的卷子裡,抽出幾份改個名次。休要看著這中與不中才是大事,實則排名也是了不得,前一名、後一名,便是進士與同進士。

  于薊乃將落到第二十三名的一個叫洪謙的人的卷子提到第四名上,一考官道:「他這卷子答得倒也條理分明,只是詞藻上缺了些兒。」于薊道:「正要這等言之有物的人哩。」考官心想,我又沒個兒子要做傳臚,你要點誰便點誰罷了,橫豎這一甲三名,文辭嫻雅,很是能看。

  既定個名字,便要連同卷子一道報與官家,便與梁宿道:「傳臚不如探花文彩好。」梁宿因說:「故而探花是探花、傳臚是傳臚。」又請一看卷子,看完便笑稟道:「詞雖不如,理卻更勝。」官家雖有蘇正這位先生,自家資質並非極佳,既是兩位狀元說的,那便是了。

  當即定下名次來,張榜公告。這君臣二人說個「傳臚」、「探花」說的只是名次,從來狀元第一、榜眼第二、探花第三、傳臚第四。實則須得殿試後重新排過,這探花、傳臚之名,方能落到頭上。殿試從來少黜人,只為防著前頭考試時有人代考或是夾帶等作弊,必要當著官家的面兒,試一試深淺。

  是以此榜一出,誰個中的、誰個不中的,便都曉得了。蘇正自知洪謙已中,那頭酈玉堂更是關心非常,早使了人去看榜,一看之下,大喜過望,恨不得嚷得人盡皆知——他親家中了!隨手扯過個長隨來:「去將九哥與我采了來,叫他換整齊衣衫,去與他岳父道喜!」

  長隨未喚九哥,先報申氏,申氏直說酈玉堂糊塗了,親來勸他:「還未殿試哩,你便做這樣大陣仗,便顯輕狂了。」方說得酈玉堂冷靜下來,搓手道:「待官家親筆點了,再與親家道賀去。」申氏笑得兩眼一彎:「哎呀,這下好了,阿家還要看一看九娘哩。」酈玉堂道:「阿家必會喜歡九娘的。」

  申氏道:「不幾日發了榜,怕不要搶女婿了?咱家六姐……」酈玉堂面上又是尷尬又是興奮還添些兒,再搓幾下手:「娘子,前幾日蘇先生家孫子來,我看那孩子極好……」申氏素信蘇先生之德,然未見蘇平其人,也不好下個定論,只說:「這須看一看哩,我且不知他人,也不知他家有無定下親事。」酈玉堂道:「還是你整理清楚,你看——」申氏道:「洪親家原說,不發榜,不好登蘇先生門,看這情勢,過不幾日,他們兩家便要走動起來。」

  酈玉堂大喜:「正是,正是,可托洪親家做個中人。」申氏道:「且慢來,那個且放一放,我先備了與洪親家的賀禮。又有,六哥與前頭孝湣太子是族兄弟,也有幾個月的孝在身,如今出了孝,且要將他的事辦了,再去信江州,好叫那頭親家送親來完婚。」酈玉堂悉將諸事付與申氏。

  申氏家中尋九哥,知九哥又往洪宅去,不由笑罵一句,吩咐:「九哥回來,叫他見我。」

  自洪謙進場,九哥便日日往岳家去,或將玉姐抄完經卷帶往相國寺,或陪著岳母說話,說些:「今日是第幾日,是第幾場,考的是甚,還有幾日便回。」的話。秀英等進京,便是為了陪考,這等何時開考,需考幾天的事,早在肚裡滾瓜爛熟。然人在心焦的時候兒,有個人在耳朵邊兒念叨兩句有關的事兒,也能減減躁意。

  玉姐心裡,她爹入場是三個指頭捏田螺——十拿九穩的事兒,面兒上平靜,還好言好語寬慰著母親。一扭頭兒回了房裡,自家卻由不住地擔心,對著朵兒時,不由說:「也不知在那裡吃的怎樣、睡的怎樣哩。」

  玉姐這般放心,也是有所恃。蘇先生這般名師首肯自不消說,從來文無第一,你說李太白與杜子美哪個第一哪個第二?大差不差的,要比的,便是旁的。字跡是一條兒,另一條便是看你是否中規中矩,言辭太過,有那等慧眼識英的,便取你做狀元也不一定,換一個不喜此風的,抬手便黜落了也未可知。她爹最是明白不過的一個人,斷不會做這等出頭之鳥,從來都是算無遺策。那主考官是何人,喜何等文章,也是早經知道的。這要再不中,只好說是老天不佑了,那便是凡人力所不能逮,也了無遺憾了。

  到了出場這一日,程實領人去接了他來。洪謙熬著考這些天試,總比平常憔悴些兒,回來重洗漱更衣,抱著飯碗吃盡兩碗粥,漸緩過氣來。漱一漱口,先見九哥:「你有心了。」次是說秀英辛苦,再次是問林老安人與素姐好,最後見玉姐、金哥。

  幾樣事畢,方慢騰騰補眠去。

  待次日一早,睡飽了起身,正對上秀英一臉肅穆臉兒,洪謙失笑:「擺這張臉做甚?起來梳洗罷。」秀英不敢多說,與他起身穿衣梳洗。飯桌兒上玉姐比秀英痛快得多,直問洪謙:「考得怎樣哩?」洪謙笑道:「都答出來了。」

  玉姐便不多問,只說:「爹這幾天辛苦哩,可要狠睡幾日,待發了榜,可不得這般清閒了。」洪謙笑道:「發了榜,我也依舊帶你們姐弟出去玩,如何?」玉姐沖她一皺鼻子,金哥眼巴巴看著洪謙,也不說話,洪謙伸手揉一揉他的頭。

  林老安人見洪謙神氣還在,也放下心來,她的心裡,休問考不考得中,人總是還在的。且在京中生活些時日,實在不行,江州家業仍在,回去雖不大富,也不貧寒,日子照舊過得下去。又有些兒疑心:玉姐這般鎮靜,想是知道甚旁人不知的事,飯後倒要問她一問。

  飯後,洪謙去看些閒書,又打一通拳,抱著金哥教他識字兒。玉姐原欲往那大相國寺裡走上一遭兒,後思京中士子雲集,考完了卻待等著發榜,不定有多少人結伴四處閒逛,大相國寺正是一個好去處,若無人陪伴,設若沖撞了,又是一番麻煩。上回兩家合作一處,去便去了,這一回總不好獨個去,且來京數日,尚未往吳王府拜會,便這般時常出門,豈不是為自家、為申氏招惹麻煩?便止在院兒裡習幾趟拳。

  那頭洪謙也不隨意出門兒,他肚裡有數兒,此番考試,正值朝廷多事,該說甚、不該說甚,他早有計較。且那于薊,梁宿的親家,兩人志同道合,喜甚樣文章、不喜甚樣筆觸,也不難猜。洪謙也不要去爭個狀元探花,只消混個進士,倒也有些把握。此時也無須多與書生們交際,待發了榜,中了自有同年,不中,回頭再來便是。

  如是忽忽又過數日,張出榜來。看榜這日,洪謙是不自去的,使了程實去。程實於江州時也曾擔過這差使,自以準備妥當,又領了明智等幾個小廝兒一道去,為的便是搶出一條路來。不成想到了那處,已是人山一海,他這幾個人去,與獨個兒去,也沒甚大分別。待擠到榜前,前襟都叫擠開了,帽兒也歪了。但凡看榜,休問自家考得好與不好,總愛從頭往下看,程實看到「江州洪謙」時,前頭才看了三個人。

  程實早與明智兒幾個擠散了,左邊兒那個著青布長衫似是個貧寒舉子,盡力掙紮著擠來,一肘搗到程實腮上,右邊兒那個是短打,像是家丁,將那厚實肩膀一揮,程實身子都叫揮歪了半邊。後頭也不知是個甚人,又往前推,程實便叫壓到牆上,險些叫壓平了。

  程實好容易掙紮出來,耳邊又是一陣炸雷聲,許多家丁模樣的人吆喝著:「我家姐兒年方十年,貌美如花,有千貫嫁妝、百頃良田……」、「我家姐兒及笄之年,嫁資五千……」、「我家太公良田千頃、牛羊滿圈,欲將掌珠嫁與……」卻是未及殿試出來,便有那一等先下手為強的人家來此招女婿了。

  程實好容易回過神來,見今天特特穿的穿鞋面上滿是鞋印兒,帽兒也飛了,頭髮也毛了,一件體面外衫只餘兩隻袖子掛在胳膊上頭。程實一抹額上汗,咋舌道:不愧是京裡,單是看榜,便比江州凶險百倍哩。

  又等片刻,明智等也擠將出來,其狼狽情狀與程實不相上下,卻人人面上帶笑,程實道:「回去等賞罷!」邊上卻有旁家來招女婿的人嘲笑他們:「怎這般性急?往前搶個甚來?也未曾搶著個好姑爺。」不等程實等答應,就有那老江湖道:「老兄幾個可是為自家郎君看榜?高中第幾?我家太公有……」

  聽他一說,便又有圍將上來,程實等落慌而逃,回來報了信兒,秀英大喜:「聽說這一榜中了,殿試便少有黜的,這便是成了,縱是排名上有些升降,也脫不了一個進士了。」又賞他們幾人各一陌錢來,又親往與洪謙道喜,還要叫闔家上下都換上新衣衫與洪謙道喜去。

  忙了一圈兒,又使人與親家處送信,再看一回表禮,只待殿試排名完,好往蘇先生那裡登門道謝。又打點出香油錢,好往大相國寺裡還願去。忙完這些個,才想起來問:「可知原江州來的舉人,有幾個中了的?」程實道:「小的只顧看官人哩,官人排第四,小的看完便回來,誰個記著後頭的人?」

  秀英便使他再去探看一番,若有同鄉,也好互做個倚靠。程實後回來,道是江州此番尚有一個中了同進士的中年舉人。

  不等洪家人到了酈家,酈玉堂與申氏先使了人來道喜。想洪謙尚未中舉前酈玉堂便看他與旁人不同,後又做了兒女親家,又連著一個蘇長貞,如何不矚目科考?早早使人往那榜下等候,看了次序,回來喜不自勝,從宗正處請了假,親回家裡說與申氏。

  申氏也喜:「真個是好事兒,先使人道個喜去,過幾日殿試畢,才好正經賀喜哩。」酈玉堂一面點頭,一面忍不住開心,看九哥也順眼不少。申氏卻想,親家既已中了,殿試不過是個場面事兒,合該先往王府裡去,說與婆婆,早早地安排玉姐見太婆婆一面,方是全了禮數。

  一面使人去洪家賀喜,一面親往吳王府裡去,見了婆婆吳王妃。吳王妃原小有不順意,孫媳婦入京,不早早來見,確是有些兒不妥的。只因信申氏眼光,又聽說洪謙要考試,心下嘀咕一句:「讀書人總有些臭毛病兒。」才忍了下。及申氏來報喜,道是如此這般,親家榜上居第四。吳王妃方重又真心喜歡起來:「怪道能考這般好,原是個有志氣的,也是九哥福氣了。」

  申氏使說,待殿試發榜,便好約了親家,尋個機會,將玉姐送到吳王妃面前來看。吳王妃笑道:「正是。」盤算將要將原先兒備的見面禮換作更貴重些兒的才好。又想六哥將娶孫尚書之孫,孫尚書現掌著吏部,似九哥岳父這般正經科舉出身,自家姻親,再無不幫一把之理。酈玉堂一家有這兩門親戚,也可受益,心下更是舒坦。

  孫尚書確如這吳王妃所思,他早經打聽得酈玉堂嫡出幼子的岳父今年要考試,待榜出來,一眼便識得這洪謙,思忖再三,想這洪謙也不是個尋常人,既是姻親,當幫則幫。轉眼便想天下有何等優差,好叫洪謙去做。

  此時並無那等殿試完了考三年的庶起士,乃是一經殿試,便可授官。孫尚書每逢此時,便有無數人請托。今年又與以往不同,東宮未定、蘇正歸來與太后對上、趙王又遭橫禍、真一那個道人恐也不肯干休……這般情勢之下,孫尚書一個老滑頭,自不會輕易許諾。只管照著規矩走,一步也不肯錯,一絲兒過格的財物也不肯收。

  展眼殿試之期便至,蘇正早知排名,卻一聲兒也不吭,只靜待結果。便是家中蘇夫人問他之些年來如何過的,他也只說:「遇著個老翁,人甚好,教他家曾孫女兒,糊個口罷了。」

  秀英這時卻不甚著急,卻有些亢奮,前幾日申氏過來與她商議,殿試後,只待名次出來,洪家去拜望蘇先生是應有之義,其次便好攜玉姐去見一見吳王妃。秀英一頭扳著指頭算著洪謙名次,一頭又想玉姐到時候穿甚衣裳。

  殿試考得極短,又不須經史子集吟詩策論各輪一回。官家頭一個先看人,次方是出題,眾人答題時,他再踱著步兒看一回。前頭說了官家文武皆不甚出挑,此番不過虛應一回故事,名次竟未大動。

  照官家之意,洪謙生得委實太好,看著便是個赳赳丈夫,必是心志堅定之輩,通體的氣度,狀元探花皆不如他。欲待將他點做個狀元,無奈這文彩實是不如。休說是狀元,便是榜眼、探花,也不大好叫他來做,做個二甲傳臚,已是不壞。官家心中不免惋惜,不好誇他文采,便說他是:「勤懇務實這輩,棟梁之材。」

  又因原選中的頭甲第二名生得眉清目秀,是個好俊美男兒,便叫他做了探花去。更因那頭甲第一名生得一口齙牙,只得將他調到二甲第二名,卻將原頭甲第三名做了狀元,二甲第二名弄來做榜眼。

  殿試名次便這般定了。

  榜文發處,又是一番爭搶,這才是真正的「榜下捉婿」了。名次排定,京中自是有人歡喜有人憂。洪家自不消說,秀英又張羅著與報喜的賞錢,又要放炮仗,又要收拾家務、做新衣、備見師禮。縱然忙,也是心底暢快。

  玉姐於房裡點著些針線,要見吳王妃,自然要有孝敬。又有將見蘇先生,先生無妨,師娘卻也要恭敬著待的。自家衣裳也要理一理。總是忙。

  那酈玉堂樂得發癲,再忍不得,逢人便說,這洪謙與蘇正有半師之誼,先前閉門讀書,便是染之君子之風,不去鑽營。順口又提,蘇先生正經弟子卻是洪謙的獨生愛女,這閨女現在卻是他家九哥定下的娘子了。連吳王面前,他也這般說,又說這門親事結得好。不多時,京中便都知這傳臚是個謙謙君子。

  原本似梁宿這等人,是不好圍觀新科進士的,皆是些小官小吏好湊個熱鬧,回來一對嘴,說哪個生得如何之類。此時一聽他與蘇正有牽連,便都有些懊悔——該當早看一眼的。然事已至此,也不好湊上前去,橫豎名次排了來,與新科進士幾日功夫閒逛,便是要往禮部學些禮儀,好赴那瓊林宴去,屆時怎樣人見不到?便都安靜下來。

  洪謙果備了禮,攜了女兒去見蘇先生。蘇先生原看洪謙不順眼,今見他這作派,也道他是個好人,叫開了大門接了來。又命人將玉姐引去見夫人,玉姐與秀英等往見蘇夫人,先獻土儀,其次是玉姐獻自家針線。

  蘇夫人頭髮花白,人略瘦,面上卻慈和,既見玉姐生得貌美,又見她針線好。開口便是官話,拜墊上一跪,也是端端正正,蘇夫人心便歡喜。她雖不似蘇正那般好認個死理兒,卻也是個心思端正的人,因洪謙考前不赴名師之門為已造勢,得中便返身來拜,也覺洪家是好人。

  聽酈玉堂放出風聲之後,她也曾問蘇先生究竟為何。蘇先生便說這程家如何是女戶,洪謙先做贅婿,期滿依舊將金哥與程家,自家發憤苦讀等一一道來。蘇夫人更道洪謙是個有良心的,也憫程家遭遇。待秀英、玉姐更親切。

  一番廝見,不多時京中便又添一道新聞,自此,洪謙便忙了起來,見同年、見考官、見親家、見同鄉……他也不甚忌諱出身,將那家鄉遇災、流亡入贅、發憤讀書之事一一認了,神色之坦然,眾皆稱其為君子。

  便是梁宿這等久經官場之人聽了,也要贊一聲:「君子坦蕩蕩。」縱有一二不忿之人,也敵不過洪謙有這許多硬氣後台。更可詭者,乃是官家,也不知為甚,他竟也交口稱贊洪謙,提便說是「真丈夫也」。

  便在此時,玉姐見著了吳王妃。

  這一日百花盛開,吳王妃家中設宴,也不須邀好友親戚,只自家人便足夠圓場捧哏兒。早便送了帖兒,邀秀英母女前往,申氏掐好了點兒,半道上「巧遇」了她們母女,一道入了吳王府。那一頭卻是洪謙自投了帖兒,登吳王之門好相見。

  玉姐頭一回來,見這王府門面闊麗,心中暗生警惕。及入,卻是開了正門兒,將轎兒抬進,再換小轎,入到後頭去。蓋因秀英是親家,洪謙又是本科傳臚,頭回登門之故,是以隆重。

  到得王妃正室,吳王妃高座,底下雁翅般坐著幾多婦人,也都插金戴銀,也都衣錦著繡。入得門來,滿室脂粉香氣撲鼻。吳王善斂財,王妃這頭擺設亦好,玉姐識得幾樣瓶爐,似是前朝古物,非銀錢可買得。

  世子妃代婆母往門口兒接了秀英等,拉著她的手兒道:「可算是盼來了。」又看玉姐:「真真個可人兒,怪道四娘要定下來,我一看便也喜歡哩。」只說這兩句,便將人引上前。秀英心便跳快,捏一捏帕子,定一定神兒,又有申氏在旁,方覺好些,上來先見王妃。

  王妃如何敢叫她叩拜?世子妃與申氏兩個忙攙秀英,秀英便只一福禮。輪到玉姐,卻是孫媳婦要見太婆婆,往拜墊上跪得痛快。吳王妃連聲說好,又叫玉姐上前來,拉著她的手,摸著手背光滑柔嫩,掌上幾個薄繭,想是執筆拂琴故。朵兒又將玉姐針線奉上,吳王妃看了一回道:「都說南邊姐兒秀氣又能幹,好針線、好模樣兒,今日一看果然不假。」

  又拿把見面禮拿來,亦是一套赤金鑲寶石頭面,簪釵掩鬢俱全,便是認下這個孫媳婦兒了。其次便是去賞花,吳王妃悄眼看著,玉姐伴在她身側,也與她答案,官話說得也好。行動不魯莽,卻又時時不經意閃個身兒,叫她能瞅著旁人,也好將話引得世子妃與申氏等相接,端的是個周到人兒。

  吳王妃看到此,便放下心來,若非九哥是她親孫,申氏又好,這許多多孫兒,她何來功夫費這等心神?眾人見她滿意,也跟著說好話兒。申氏從中道:「這是某娘子,這是九哥堂姐。」玉姐照著九哥與她的條子,暗裡將這些親戚一一對上號兒。

  前頭洪謙更是如魚得水,酈玉堂好個斯文,吳王卻酒色財氣樣樣好,又好名馬等。洪謙於這等吃喝享樂之事無不精通,頭口酒,便品出是三十年佳釀,吳王連叫三聲好。待酒到半酣時,吳王已險些拉著他的手兒叫「兄弟」了,必要他去馬廄裡看馬,又贈洪謙一匹寶馬。

  等到洪家人歸家,日已西移。雖累著,倒也了卻一樁心事。洪謙隔日卻要去習參拜之禮,好去往那瓊林宴上去。

  哪料往禮部尋的一處房兒一去,卻又遇著了件事。

  卻說洪謙著尋常衣衫,往那處習那參拜舞蹈之禮,一頭半晌,習得頭暈眼花。非是他不好,蓋因這百多人,想要整齊一致,面聖時好看,卻不是一個兩個好給遮得住的。因後半晌還要練著,洪謙便不歸家,與幾個同年一道,往外頭酒肆裡尋頓吃食。

  走不多遠,卻遇著個人,兩人對上眼兒,那人便怒:「孽子!你還知道回來,我道你死在外頭哩!」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6-6-30 02:21 AM


第六十八章:親疏

  卻說洪謙與一干同年於午間尋處酒肆用飯,習禮儀本是有定食,然午間時長,一干春風得意、走馬觀花之輩,雖在習禮之間,也不想總拘於靜室。胡亂用了兩口,便相攜出來往外尋好吃食。

  頭甲三個較旁人尤累,他三個比旁人更不同,過幾日瓊林宴畢,打馬遊街,他三個須作個品字狀走在前頭。如今除禮儀外,更要先試一試馬,學會於那萬人圍觀之時,控馬不亂的本事。

  都是男子,累了一頭半晌,恨不得多吃幾口。定食雖也不差,卻不如外頭酒肉。尤其探花郎年才二十餘,正是能吃的時候兒,雖生得斯文俊秀,卻恨不得眼前全是肉食,好充一把力氣,經得住後半晌搓磨。

  內裡三甲頭名卻是京中人士,知曉休息有好吃食。便說此處不遠有個酒肆:「賣得好酒漿飯食。因在這街上,每年有進士來習禮,好往他家尋飯吃。他家也攢足勁兒造辦,他家大廚是宮裡做御膳的兄弟,倒好有秘方兒。」且不須這些新科進士出錢,屆時無論三甲哪一個題個字兒,也好抵這一頓飯錢。待來年,又有士子慕名而來,往這處瞻仰前輩筆跡,再狠宰一把。

  這許多新科進士裡,便有幾個早些時日叫這店家狠宰了的,此時正好吃幾頓,撈將回來,也不算虧本兒。百多進士,那頭街上倒有好幾家酒肆,各尋鄉親覓朋友,四散開來。洪謙因是傳臚,名聲又好,且與蘇先生有些兒關聯,讀書人裡頭也敬重於他。各人只恨他閨女許嫁得早,兒子又未長成,不好即時做了親家。

  彼時那狀元公姓彭名海的猶未死心,他家有個姐兒,是結發妻子所出,今年五歲,少金哥一歲,極欲與洪謙結親,此時不顧腰酸背疼,正與洪謙磨牙。洪謙因說:「雖是我的兒子,卻不是與我一個姓,只恐委屈令嬡。且此事須稟明瞭岳母,才好定奪哩。實不敢輕易應了,後又有波折。」彭海很是惋惜。

  正說話間,卻迎面來了個老者,花白鬍鬚,頭上頂個頂翅紗巾兒,巾子裡隱約可見一根金簪兒別著了頭髮。衣飾修潔,醬色紗袍子,腰懸玉佩,身邊跟一中年長隨、二伶俐小廝兒。迎面撞上,這老者先是驚愕,次便惱怒,見洪謙一聲兒不吭,便怒道:「孽子!你還知道回來,我道你死在外頭哩!」

  洪謙冷著一張臉,眾同年見狀不好,彭海便先出來,一拱手道:「這位老丈,在下與我這同年皆是今科進士,他父母早逝,老丈想是認錯人了罷?」老者一愣,雙目如電,往彭海便身上掃將過來,彭海因是狀元,也不甚懼,平平與他對視。

  彭海手裡也捏著兩把汗,因習禮儀等,不免將本朝典章制度拿來一觀,看出這老者裝束思是尋常,然腰間所佩,乃是三品方能懸之珮。眼下只得權作不知,且洪謙身世,早經驗看過的,乃是江州人士,與這京中高官長者,能有甚關聯?還是一個「回來」?

  老者又狐疑將洪謙看了又看,洪謙面上不動,且由他看,老者看得兩道眉毛幾要皺作一處。方一甩袖兒道:「卻是像得離奇。」那頭三甲頭名京城蒲慶修,忙上來打一圓場:「一場誤會,誤會。」洪謙皮笑肉不笑一點頭,一副紈褲相兒:「原來是認錯了。」將老者險些氣得噎死過去,同年卻不覺他無賴,想來無論何人,街上當頭叫人認作了兒子臭罵,也不會有好臉的。

  兩下別開。老者家長隨與小廝上來扶著:「太公。」老長撫胸道:「去聽聽,那些個都是何人。」內裡一個高個兒小廝便去打聽,長隨便來安慰:「看著是像咱家大哥,然物又相同,人有相似,新科進士,恐不好認,且……」大哥豈有那考中的能耐?

  老者按著胸口,只覺一顆心撲撲直跳:「我覺著便是他!我的兒子,我豈認他不得!」長隨不敢深勸,便轉過話頭兒來,道:「日頭大哩,且尋處茶樓坐下歇歇腳兒。這裡處四下都是進士,您慢慢兒看。」

  原來這老者有個幼女,今年十六歲,欲待擇婿,恐榜下捉婿乃是盲婚啞嫁,誤了女兒終身,便欲在此處新科進士紮堆的地界兒細細看看。他覺道場面上見的,不定是不是裝出來的,這私下相處,方能看出本性來。不想遇著個洪謙!他篤信這父子連心,必要那小廝兒去探聽。

  那頭洪謙等人胡亂入家酒肆裡坐下,蒲慶修因見洪謙面色不佳,遇著此事也十足掃興,然那老者確是個不好得罪的。便與這些同年分說:「那個是大理寺卿哩,洪兄休要著惱,他也是個可憐人哩。他本是侯門次子,襲不得爵,發憤讀書中的進士,說來還是咱們老前輩。娶了個門當戶對的元配,不想元配福薄,早早死了,留下個兒子。又續弦兒,又養下三兒一女來。旁的兒女都好,只這頭前的兒子,年紀大些兒的人還記得,不是個省油的燈。」便說朱沛如何不好,又走失。

  彭海歎一句:「可憐天下父母心,無論兒女如何,父母總是不捨的。」蒲慶修笑道:「又與咱們何干?少往他面前撞便是了。且便是不曾誤認了洪兄,他心裡也不痛快哩。」那探花便問他:「怎麼說?」蒲慶修道:「他那後頭幾個兒子,卻比這長子爭氣,第二個兒子未及弱冠便中了秀才,又做舉人……」

  彭海笑道:「這有何不痛快的?」蒲慶修道:「若是這個兒子自打做了舉人,每逢入場便不得中進士呢?總好了十年了罷,回回如此。餘下兩個兒子,也是順順當當做了秀才,卻是舉人也不曾做得一個。如今看諸位這般,豈有痛快之理?」那探花郎歎道:「真是難為他了。這樣人家,倒好有蔭職哩。」

  說得洪謙也笑了,搖頭道:「屢考不中,偏生又要考,想是有個緣故的。恐是家中長輩不樂他以蔭職進身哩。」眾人見他也緩過面色來,便一齊叫開飯。因後半晌還要習禮,故不敢飲酒,悶聲吃飯。一時食畢,上了清茶來。蒲慶修便說:「如何?這家飯食還使得罷?從來京中飯食最好,蓋因各地人物往來,甚樣菜色都帶了來。」

  彭海便說他家鄉那裡有道湯更合胃口,清淡開胃,漸次便說起飲食來。洪謙道:「總是北邊兒飲食偏鹹,南邊兒好甜。從先未到江州時,家裡飲裡與京中參差彷彿。後家中受災,不得不遠行,及到江州,又是一變。且北地好麵,南方好食米飯。」眾人裡倒是北人居多,唯探花是南方人,虧他說得一口好官話,贊道:「正是正是。我一路過來,因飲食不對,餓瘦了幾斤去。」

  談笑一會兒,店家便來求字兒,眾人推讓一番,便由彭海來留下字兒,寫畢,眾人一湧而出,復去習禮去了。

  卻說那老者朱震聽了小廝兒回話,如此這般,那官人他好似北地人,流落到南方去的,朱震神色便有些不對。回家裡來寫了帖兒,往戶部尚書處投帖,約他吃酒。家中夫人段氏聽聞他回來,往書房來看他,其意殷殷,便問:「可有與三姐般配之人?」

  這段氏生得小巧玲瓏,一雙眼睛會說話,見人便筆意殷殷,看著十分溫柔。她比朱震小不幾歲,總有五十多年紀,然望之如四十許人,保養得極好。她說這三姐卻是她所出的女兒朱潔,前頭有兩個庶姐,早已出嫁。

  朱震原有心事,便不冷不熱地道:「豈有一眼便看中的?我還有事。」話已至此,段氏只得訕訕而去,卻在門兒又囑咐著小廝兒好生伺候著。此後一連兩日,朱震也不往外看,卻似有心事一般,又與禮部尚書一處吃酒。段氏問他,他也不耐煩細說。

  段氏往娘家送信,不多會兒,段氏娘家便來人接她,道是她母親想她。段氏收拾行裝,便往娘家去。她母親問她:「怎地這般著急?」段氏道:「官人不知為甚,忽不去看那些進士。三姐已青春老大,他不急,我還急來。不如叫他舅舅看看,有哪個好,咱先打聽了,再與他說。」

  她母親便勸她:「你消停兒罷,休要再惹惱了他。」

  段氏口角噙一抹笑,道:「三姐總是我親閨女,我難道做不得主?這些年,我伏低做小也夠了,」說便憤憤,「那一年,因著鶯兒管我清兒叫一聲大哥,他倒好拿大棍子將人打死。他的好兒子早不知跑哪裡去了,不是我與他尋著瑜哥,他那好兒子倒好絕後哩。」

  她母親便問她:「瑜哥你要怎生辦哩?說是家裡哥兒,又不曾入族譜,說不是,又那般養著。是與不是,你總要早做打算,他頂著那頭前小子遺腹子的名頭兒,日後分起家來,你待如何?」段氏道:「我又不須急,自有人急。那頭人還想要那小子有個後人供碗飯哩。何須我來催?」

  段氏母親知曉,那義安侯家確不好斷了這門姻親,蓋因外甥不爭氣,自家女兒待那府裡也如自家一般的走動,不好撕破了臉,是以先時一分嫁妝皆在朱家庫裡。初時是為著若外甥歸來,自家收了嫁妝並不在理。其後便是如段氏所言「還想要那小子有個後人供碗飯」。朱震不鬆口叫這瑜哥記入族譜內,最著急的,卻還是義安侯家。

  段氏母親道:「得饒人處且饒人罷。只要礙不著你,便搭一把手兒罷了。」

  段氏道:「娘為這些個人費的甚心來?我為這家裡操持,哪樣不盡心?教的兒女哪個不說好?去做繼母,輕不得重不得,我豈不苦?那小子請的先生換而又換,總是教不好,天生一個強種,不是我忍氣吞聲,與他請來好先生,灌進一星半點子墨水,怕不叫人說目不識丁?他七、八歲上,我懷著身子哩,他倒好推我,我不早早籌謀,難不成要等他大了吃了我?他身旁那些個調三窩四不調兒的,不是我察覺攆了出去,不定在家裡興甚風浪。我哪樣做得不好來?難不成因我的兒子好,婢妾生的我也教得好,獨他一個不好,便要怪罪於我?他爹且見了要訓斥哩,我待他可比他爹好多哩。」

  她母親道:「這些個話,只在咱家裡說說便罷,出去可千萬說不得。」段氏一揚臉兒,道:「我這不是為三姐著急麼?他推過我,難道有假?我不說,自有人說哩。」

  母女兩個又說一陣,段氏母親終應了女兒,待兒子段祐歸家,便說與段祐,看一看新科進士裡可有合適之人。段氏滿意而歸,她兄弟段祐得了空兒,也好往禮部那處看新進士去。不兩日,白著一張臉兒回來,說與他母親:「我看一個人,倒好似阿姐家頭前孩子沛哥。」

  他母親聽了大驚:「怎會?先前不曾聽得風聲哩。」段祐道:「我細打聽了,道是江州洪謙,名兒也對不上號兒、籍貫也對不上號兒,然相貌真個像。」

  進士裡聽了蒲慶修說書,也有人嘀咕道:「難不成真是是他?」內裡又有人嗤之以鼻:「一介紈褲,轉身便做傳臚,何其天差地遠也?」眾人雖聽過「浪子回頭」一語,確難將勳貴之家惡名在外的紈褲,與自強自立仁義堅毅的傳臚看做一人。

  蓋朱沛之惡名太甚,能襯得旁人家紈褲子弟乖巧異常,但有人家父母嫌兒子不好,一比出朱沛來,便又覺著兒子還是自家的好了。難有人能尋得出一個使人信服的緣由,如何使其改變。能為此者,大約得是佛祖菩薩現世點化罷。

  且洪謙如此之好,待岳家那般仁義,品性又高潔,且不諱贅婿之經歷。怎生看,怎生不似傳說中的惡人。贅婿經歷且不避諱,又何諱少年輕狂?不過是個少年輕狂,又做了傳臚,父子抱頭一套大哭,有何事開解不得?

  眾同年便信洪謙為人,又彼此約休再傳這閒話,免教洪謙聽了不快,他家裡人也擔心。

  那頭秀英卻不曾聽得這謠言,蓋因洪謙深入簡出,且不四處遊玩。京中識得朱沛,又隔了十幾年好記著他且能立時見著洪謙的人實也不多。她只管忙,見過吳王妃,事便議定。眼下所想者,乃是六哥婚期將近,她須往酈家吃酒去,又要備禮。想那是玉姐將來的夫家嫂子,又是尚書孫女兒,恐禮薄了,不免斟酌再三要再添些兒。又有,也不知這京中嫁妝如何算?恐玉姐嫁妝薄了,叫人恥笑。

  玉姐與九哥兩個,因在京中,且洪謙風頭兒又頗盛,恐見面太頻,遭人口舌,也只得壓下了。轉便習書抄經,又做些兒針線,見林老安人與素姐太閒,便拉上秀英,湊一局牌來。牌桌兒上便說秀英:「太子尚未入土哩,旁人家便罷,宗室家哪個好在這時節辦喜事來?左右等太子入土為安了,才好辦,娘且休急。」

  秀英打張牌,道:「也不是哩,你爹好要做官兒,那吏部尚書現管哩。縱有蘇先生面子,他也止一個人,咱家又不是他親戚,怎能事事指望著先生?且聽說,先生與宮裡,也好有一場官司要打哩。止因著要開科取試,方緩了一緩手兒。你也不想想,面兒上緩了,底下不定怎麼鬧騰哩。」

  素姐只管打牌,林老安人道:「你要倚著他,他家孫女兒無父無母,夫家也要倚著人哩。各都有數兒的,且有那傳臚名號兒在,總不致太次了。孫女婿又不是呆子,咱家自江州起,恁難一條路,也走到如今。縱一時做了官兒,也不比那些個大人物,事總不好到他身處。」玉姐笑道:「也是。」

  四人依舊打牌,端的是平和。秀英道:「只等幾日瓊林宴過,好授個京官兒,咱家便在京裡住下。也是天子腳下,好氣象。」她旁的不大懂,卻曉得依著最大個管事兒的好升遷的贊道理。卻不是不想家。

  晚間洪謙回來,戲與秀英說今日遇著個老翁,蒲慶修說他是大理寺卿,將我認作他丟了的兒子云云。秀英訝道:「怎地這般亂認人?真個這般像?」洪謙嘲道:「誰知道哩。」秀英便道:「不是說走失了十多年麼?這一打照臉兒就將人認作他兒子,是記錯了,還是日日想著?」洪謙道:「管他做甚?我自家事且管不過來哩。過幾日瓊林宴後,我與你一道往看蘇先生去,再往大相國寺裡燒香去。」

  不幾日,禮儀粗成,新科進士各換了衣衫,往赴瓊林宴。席上新進士自是眾人矚目,好些個平日端著不好往前湊,卻想與之親近一二、或結交或結親的人,便各尋目標。內裡有幾人,一見洪謙,便如見著鬼一般,洪謙也只作不知。依舊飲宴,談笑自若。

  瓊林宴後,便發下各人去處來。孫尚書照顧姻親,將洪謙放到御史台,做個七品御史去。至如狀元、探花等,因文彩好,便放去館閣裡,與學士們打下手兒,混個編修等職。餘者也有留京的,更多是往外去做個地方小官兒。

  新中進士裡,春風得意,哪個不與三分顏面?一朝定了差遣,便翻成旁人下屬,攻守易位也。往日誇你的老大人,轉眼便要支使你做這做那。哪回沒有自以星宿下凡的新科進士,因受不了這差別,一時想不開,致使蹉跎?

  洪謙暫無此憂,蓋因瓊林宴上,官家屢次注目與他,凡議事,總好叫他說個二三出來。又好拎他出頭兒,險令將他的座次搬至彭海之上。眾臣見了,也只好說「君臣相得,乃是天賜,非我期盼可得」。孫尚書暗道,與這姻親一好官,算是給對了。

  何解?從來新科進士,一入仕途便做御史,乃是相當難得。御史與館閣、太學等處,皆是清流,又極易得名。且眼下京中事多,御史尤其引人矚目。凡有些兒上進心,不欲養老的,怎好不掙一掙這一好聲兒?況洪謙與蘇正,又有許多牽連,做個清流御史,正是對路。

  洪謙領完宴歸來,家裡曉得他做了御史,無不歡欣。秀英便要張羅買新房:「手上錢盡夠了,買完房兒,還好剩千把兩,正好置些地來,足夠京中過活。」洪謙道:「且休忙來,金哥六歲,胡亂開蒙,如今安家於此,恰好讀書。你收拾些兒禮物,我們往蘇先生那處去,看他家子孫在何處讀書,也好附個學。」

  秀英大喜:「還是官人有計較。」又忙去收拾。

  一時酈玉堂又來與洪謙道喜:「從此同朝為官。」又有彭海等在京同年,因家眷地外地,皆得了假,臨行一處吃酒作別。回來便覺常有人跟在身後,家門四處也時有人看著。連秀英都覺出來,說與洪謙:「京中還有這等圍觀風俗麼?」

  洪謙道:「管他們做甚?咱自守好門戶。」又問秀英禮物備得如何,好去看蘇先生。秀英聽他提及金哥,便將旁事拋下,復忙此事。洪謙也得假,卻比彭海等少,正好用來拜會酈玉堂、孫尚書等姻親。並往蘇長貞處說金哥事。

  蘇長貞正在家中,聽了洪謙請問讀書事,便說:「他們幾個長者入太學,幼者只與梁明山家一同讀書,金哥也該開蒙,你備下束脩來,我領金哥往他家學裡走一遭。那處學裡風氣又正,教得又好,梁明山閒時也去授課。你若得閒,也可往那處與他們說道說道。」

  洪謙笑應了,蘇長貞又說:「你既做御史,便要有志澄清天下,疾惡如仇,不可賣弄聰明。近來朝廷多事,須得站得正。」洪謙起身應了。蘇長貞忽地歎一聲:「可憐天下父母心吶,你有何計較,須得明瞭,要對得起良心才好。」洪謙又應。

  蘇家長子、次子知父親方正,待他將正話說完,才好圓一回場兒來:「洪兄好容易來此一遭,且吃茶。」上回來時,洪謙乖覺不好拿女兒是蘇正學生之事論輩份兒,自承矮了一輩兒,與這兩人平輩論交,至如玉姐,便是「各算各的」。是以二人喚他「洪兄」。

  那嫡嫡親的小師妹,卻正在蘇夫人面前坐著,低眉順眼,握著帕子,端坐如一幅仕女畫兒。與蘇夫人說話者,卻是秀英。乃因蘇夫人問及酈家六姐:「因我家這老翁翁回來說,府上姻親端的是好家教,我家這許多小子,書讀得也能看,行事也還算端正,便想求一淑女。他回來與我說,府上親家家六姐,年倒好說親,也不知,有人家沒有?」

  蘇夫人何嘗不曾打探?然吳王府卻有不少女孩兒真個是嫁與商戶,她心中實有些覺著不妥。非是看輕商戶,蓋因此乃「買賣婚姻」,卻是不恤骨肉。蘇夫人眼裡,商戶人家未嘗沒有好孩子,只這般結了親事,女孩兒在婆家如何抬起起頭來?

  今聽秀英一說,便將吳王府內事一說,道:「因此事,我便好細問一下這少卿家風,冒犯毋怪。」

  秀英一聽,樂得這兩處結親,便說:「那家家風真個好來。說句掏心的話兒,不好,我能把閨女與他家?縱他家是王府出來,我也不是賣女求榮的人兒哩。那頭親家母實是再賢良不過一個人,頭前孩子也養得好,給娶一房好妻,庶出的兒女也是盡心。聽說,這宗室裡多有將女兒胡亂嫁的,那家女兒皆尋些書香人家,或是士紳之輩,再不肯輕易許嫁。六姐未嘗聽說許人,也是不欲胡亂髮嫁之故。」又說旁的不知,在江州發嫁的,實是嫁與書香人家。

  蘇夫人道:「我家那老翁翁也是如是說,然男人總是粗心,如此我倒放心了。正有一事要托與秀娘。」一使眼色,她的次媳胡氏,蘇平之母便起來與秀英福一福,秀英忙回禮。胡氏便說:「好請您往那處說一說哩。」

  秀英笑道:「那六姐是個周正好孩子,常與我家大姐一道,也會做針線,也識文解字兒。令郎既是先生之孫,想也是極好的。我等吃謝媒酒哩。」蘇夫人與胡氏便拉著玉姐的手兒,問長問短,也問六姐之事。那頭蘇夫人長媳,見婆婆與妯娌皆有正事,只管看顧金哥,與他果子吃,又問他讀何書。

  不多時,秀英看日已正中,便要辭出,蘇夫人挽留,她卻說:「家中還有老人哩。我明日一早便往大姐婆家去,若順利時,後半晌來回話兒,可捨得?」蘇夫人含笑謝了。

  恰洪謙也看著日頭兒辭出來,夫妻二人見彼此皆是面帶笑意,便知見面順利。出得蘇府門兒,秀英、玉姐皆乘轎兒。洪謙先將金哥掇上馬,自家隨即翻身坐在金哥身後,一手攬韁繩,一手摟兒子,慢慢走來,與金哥分說京城風物。

  到得賃的房兒門前,洪謙忽覺不對,一扭頭兒,猛見街口立著個半大少年。少年十五六歲模樣兒,背著日頭站著,看不清臉,一身青衫,後頭跟著個小廝兒,見他看來,少年深深看他一眼。金哥見了,仰著臉兒叫一聲:「爹。」又朝兩頂轎兒呶呶嘴兒,洪謙反身下馬,將他抱將下來。

  再看那少年時,人止留了個影兒,小廝兒追著叫「瑜哥」,洪謙丟一眼色,捧硯會意,悄悄跟了上去。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6-6-30 02:28 AM


第六十九章:不慈

  卻說秀英隨洪謙往蘇府裡去,洪謙既為金哥討了蘇先生人情,將金哥將往當朝梁相家學裡附學,蘇夫人又托她做媒,試探酈家之意欲為蘇平求娶六姐。端的是雙喜臨門,一是金哥非止有名師教著,更與當朝宰相家有了淵源,洪家在京並不根基,此番求學實與金哥有益。二是蘇家也是與酈家做了親家,與洪家也成了姻親了——蘇先生曾孫要喚洪家女兒做舅母。

  既遇著這等好事,秀英滿心滿意便都撲在這上頭,坐在轎兒裡,一時想著束脩、金哥上學要穿的衣裳、要使的筆硯、要買個小廝兒跟著,一時又想明日往見申氏,今天是否先使人去個帖兒說一聲。洪謙在門見停那片刻,她並未察覺出來。

  待回了家,秀英脫去外頭大衫,換了家常薄衫兒,袁媽媽奉上井裡湃的茶來,小喜又與她打扇兒,天已入夏,京城人口又多,房兒又窄,無端更添幾分燥熱。玉姐等亦換了衣衫,金哥還在想著騎馬的事,悄悄兒問秀英:「娘,我上學怎生去哩?」

  秀英道:「啊吔!」方才想了這許多,竟忘了這一條兒,順口道,「等我與你爹商議,看這京裡小郎都是怎生上學去的。」金哥低著頭兒,拿鞋尖兒劃著腳下地。叫秀英在肩上不輕不重拍一下:「要上學的人了,不許再這般毛躁。站便站好、坐便坐好,」抬眼見洪謙回來了,又與洪謙說,「瞧瞧你這好兒子,站沒站相的,往那裡讀書前,先教他些兒禮儀罷。」

  洪謙笑摸金哥之首,道:「也好。」秀英便問洪謙金哥如何上學,洪謙道:「叫明智兒跟著他去就是了,過些時日與他買個書童兒聽使。先雇輛車兒,大些了教他學騎馬,便與他買匹馬來騎。」金哥眼中放光,立正了站好,洪謙不由莞爾。

  秀英一拍金哥:「你還不去溫習功課?」將金哥逐去,卻對洪謙道:「蘇夫人央做媒哩,我婦道人家不過搭個嘴兒,人事場上,還須你出面,如何?」洪謙亦應了。秀英方才無話,往出準備金哥上學物什去了。

  洪謙往書房裡坐不多時,捧硯便歸來了。先一揖,便回道:「官人,我隨那二人一道走,那小郎直入一處宅裡。那裡人來人往,問了一個路過賣漿的,說是霽南侯家的家學。」言罷,便要上前與洪謙端茶水,洪謙一擺手兒,捧硯只得退下。

  捧硯跟隨洪謙有年,後又由秀英做主,娶了小喜做渾家,如無意外,也是個洪府管事的胚子。洪謙出門總好帶著他,他因總往外頭行走,知曉的事兒也多些隱隱曉得有些不好的風聲,卻是與那霽南侯之弟有關。現打聽得此情,再看洪謙面上無笑,再不敢言聲,悄悄退了下去,今日做了甚連渾家也不敢說與。

  他不說,洪宅卻不是無人有知。

  洪謙依舊該做甚便做甚,面上一絲兒不顯。然洪宅周遭,實多了些人。有往左鄰右舍打聽的,左鄰右舍也是賃個房兒居住,彼此也無甚大交情,只知這家裡是個新進士,又做御史云云。捧硯既能打聽旁人事,旁人自也能打聽洪家事。這日,袁媽媽去買新鮮菜蔬回來好整治做飯,卻在街頭遇著個人。常人眼裡,袁媽媽這等老年婦人,最是管不住嘴,是謂「碎嘴婆子」,便借著撞她一下兒,又與她揀拾掉下來的東西搭上了話兒。

  一頭道歉,一頭說:「不知府上哪裡,我與老媽媽送去罷。」袁媽媽因說不用,那人是個三十來歲乾淨婦人,必要送的,袁媽媽道:「就在這街上哩,不遠,我走得過去。」那人順她指頭一看:「好乾淨人家兒,不知府上主人家是何樣人物哩。」袁媽媽與有榮焉,便說是新御史家。那人順著話頭兒往下問。

  豈料袁媽媽在舊主人家裡時便是最膽小怕事一個人,自來洪家,因主人家寬厚,立意在此處養老,更是不肯行差踏錯,犯口舌之禍,登時警覺,抱著籃兒便跑。回來一顆心撲撲直跳,與小茶兒道:「可是做怪,如此這般。」

  小茶兒與程智兩口兒早知秀英安排,必是要做玉姐陪房去,自是一心向主,說與玉姐。玉姐從小便有主意,卻叫小茶兒與朵兒兩個出門買果子,每出,便做碎嘴樣兒,嘰嘰喳喳,說些兒街頭巷尾傳聞。果然,便有那一等來問話的。朵兒固憨,小茶兒卻機敏,一絲不透。那頭程智卻躡其後,卻是義安侯家來問。

  玉姐暗暗納罕:我家何曾與這些京城權貴人家有甚牽連來?忽地問道:「只問我爹來?」小茶兒道:「我聽出來哩,雖是闔家都要問幾句,話頭兒卻落在官人頭上哩。」玉姐瞇起眼來,招招手兒:「你叫明智兒出去茶樓酒肆裡打聽一回,義安侯家有甚新聞,有甚仇家,有無走失人口。」

  小茶兒應了。

  玉姐卻不等小茶兒來回話,巧的是秀英往申氏處去做媒,叫申氏留了用飯,要多問些事兒,晌午便不回來。玉姐自下廚做了幾樣小菜兒,端到書房去尋洪謙。洪謙深諳「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之理,且又在此時,便將下巴一揚,似笑非笑看著玉姐張羅:「看你那樣兒,便是有話要說,說罷。」玉姐道:「爹,吃飯。」

  洪謙一噎,失笑搖頭:「也是,吃頓斷頭飯哩。」玉姐且抿嘴兒笑。洪謙略動幾箸,問玉姐:「你不吃來?」玉姐道:「爹平日煩心事多哩,多用些兒,也好有力氣。」洪謙歎口氣,慢慢兒將菜吃盡,朵兒來收了杯盤,出去時將門兒反扣上了。

  洪謙道:「我便知你是個仔細人。」玉姐道:「爹既吃飽了,便索性與我說了罷。我也好心裡有個數兒,近來總有人在咱家宅子外頭晃哩,小茶兒與朵兒出去買果子,還叫人攔著問了。爹不過是個御史,又不是御史大夫,哪值人這般?必有個緣故兒。爹說與我,好過我外頭聽了,措手不及。且家裡還有娘哩,爹不說與我,也要說與娘。」

  洪謙道:「不過是京中謠傳,說你爹與大理寺卿家走失的兒子生得像罷了。」玉姐嚇了一跳,又咬著袖子看洪謙,洪謙道:「做甚怪模樣兒?」玉姐笑個不迭,道:「可真是緣份了,來時船上便聽著這人,竟與爹生得一般模樣兒麼?不知爹做無賴相時,是個甚模樣兒?爹好早說與娘知,娘近來也得閒與些個官娘子一處坐哩,休叫那碎嘴的婆子說甚前頭有個婢生子來。」

  洪謙叫玉姐笑得一個哆嗦:「混說甚!你是我頭個孩子,原道你懂事,好教導你兄弟,你倒學會這等言語來!仔細叫你娘打你。」玉姐道:「我就聽爹這一句罵哩。」言畢,一拎天水碧色裙子,跑了。

  那頭秀英在酈玉堂分家得的宅子裡,叫申氏與幾個兒媳團團圍住了,端的是禮遇非常。秀英頭回做媒,實不知旁人做媒都是怎生說的,她將玉姐許與九哥時,聽著消息便開心,早忘了當時情況、媒人說了甚了。

  是以秀英遞了帖兒到酈府裡,次日到那家裡去,申氏接了,雖不知她有甚事,依舊親熱非常。秀英入來,既不知如何轉個話頭兒,索性寒暄畢,便笑說:「我有一件好事要說與親家,只未出閣的閨女不好聽來。」

  六姐、七姐雖不知何事,然知秀英向無惡意,便悄悄兒退了出去。諸媳未見婆母發話,都留了下來。

  其時申氏正盤算著,太子之墓營建得差不多了,她與於太子的孝期已過,早待太子入土,便要與六哥迎娶孫氏。只因是宗室,眼下不好大張旗鼓準備,卻聚了兒媳等人,先一處密密議著家下庫裡有多少、還缺甚物事等,又將六姐、七姐帶在身邊好學些事兒。聞說秀英到,手上事只好停下。

  秀英見兩個未出閣姐兒已走,便直與申氏道:「昨日我家裡往蘇先生那處去,原是為問問先生,京城哪處先生教得好,好與我金哥開蒙。不想蘇家夫人拉著我,你猜怎地?」

  申氏心頭一緊,便問:「怎地?」

  秀英道:「卻是有件事兒,蘇夫人因蘇先生說府上風氣好,他正有十五歲攻書的一個孫子尚未娶親……」一語未畢,申氏不由:「啊!」地一聲。秀英笑道:「是哩,是想問問六姐許了人家沒有,若不曾許,倒想做親來。」

  申氏念一聲佛,面上笑意壓也壓它不住。她幾個兒媳婦便管秀英叫「嬸子」,圍簇著直說嬸子是福星。申氏也喜不迭,笑道:「那回蘇先生使他家兒孫來,我們家那個,送客走了便與我說蘇家孩子如何如何好——這卻不是緣分了?未知是哪一個哩?」

  秀英便說:「是他第二個孫子,叫做蘇平的。」

  申氏道:「就是他!」秀英道:「親家這便是允了?不須與親家公說一聲兒?六姐那裡也好相看相看哩。」申氏道:「他那沒一個不好的,蘇家孩子,我真個想看上一看。咱六姐,也不好不叫那頭夫人娘子不看。」秀英道:「那我便回個話兒了?」申氏道:「不急哩,咱好生說說話兒。」

  說話間,五娘因是江州人,便滿口嬸子叫著,來央留。大娘去往廚下看飯食,三娘卻往後頭說與六姐、七姐,有客,兩位姐兒且在後頭吃,又笑與六姐說:「六姐恐好事近了,大造化哩。」但凡有人使這般口氣說話,閨閣少女多半能猜著為何。六姐臉上一紅:「三娘不是好人,打趣我。」三娘笑道:「不好便不好,六姐好了,我不好,也是情願的。」六姐上來抱著她的胳膊直道不依。三娘卻來陪六姐、七姐一道用飯。

  那頭秀英吃飯時,也看她家規矩,卻是大娘幾個兒媳眼著上了菜,與申氏布幾筷子,申氏便叫她們都坐了,並不須時刻伺候,食並不語。暗道申氏厚道。

  待飯畢,秀英叫申氏攔著,便將能說的都說盡了,又說蘇平之母胡氏:「極乾淨溫柔的一個人兒,眉梢眼角兒都透著和氣。那樣人家,說句不好聽的,哪敢有不好的婦人呢?」申氏想,自家閨女也不是不識禮數沒個心眼兒的,往那等書香人家裡去,也是合意的。

  待送走秀英,申氏往後看玉姐,越看越合意,玉姐羞不得,顧不得母親,甩手尋七姐一道打雙陸去了。晚間酈玉堂回來,看申氏笑吟吟的模樣兒還奇怪:「你今日怎地笑得這般怪來?」申氏道:「還說我笑得怪,我倒要看你能笑成個甚模樣兒。今兒洪家親家母過來了。」說著便故意一頓。

  酈玉堂道:「來便來,你接了便是,我何故要發笑?」

  「來說親的。」

  酈玉堂道:「與六姐?」

  申氏再不賣關子,直說:「要將蘇先生第二個孫子說與六姐……」

  酈玉堂歡喜得要瘋了,居然一蹦三尺高:「我發達了!」申氏忙將他扯了下來:「瞧你!」酈玉堂口中念念有詞:「好啊好啊,真是好啊!這是好親事,應了,趕緊應了。我說與爹娘去。」

  申氏扯住他:「日頭偏西了,那府裡也該關門了,你去打的甚門?庚帖未換的,倒顯得女家輕狂了。顯待事定得差不離了,再說去。哎,九哥這門親事結得可真是有福氣哩!他與九娘佛前結的緣。親家母又與說了這一門好親。」

  酈玉堂咧開了嘴,放聲大笑。

  酈家歡喜,洪家夫婦卻有些兒凝重。

  洪謙既應了玉姐,亦覺此事與其叫秀英從旁人口裡知曉了,不如打自家口中知道。便與秀英說,有人說他與大理寺卿家走失的兒子像來,不定會有人借此生出甚事端來,秀英若在外頭聽了不好的話,千萬留意,不要沖動。

  秀英臉上煞白問道:「甚叫不好的話?流言何須這般鄭重說與我?你究竟姓個甚?」不等洪謙回話,又道,「那日在船上說的,那個叫做朱沛的,還前頭有個婢子生了個兒子的?」

  洪謙硬梆梆地道:「我只姓洪,是你官人,咱有一兒一女,我與旁人,並無瓜葛。你曉得這個便好。」

  秀英將牙咬得咯咯響,眼兒直直望到洪謙眼底:「你與我賭個咒來。你總須與我說個實話,我好有個數兒,休教我這頭攀高兒,你那頭將梯兒撤了。卻才你說只姓洪來,可要說實了。我便與你捨出臉來,也要護這家裡停當。」

  洪謙道:「我自有主意,你不須與人撕打。」

  秀英冷笑道:「你懂甚?先頭船上我說的、玉姐說的,你道是過耳秋風哩?女人嘴裡最是狠毒,管你有影沒影!若那家繼母個賢良人兒又出頭,死咬長你一輩兒,打殺你,她也止徒三年,何況罵幾句兒?這闔家上來還要臉不要了?玉姐往後在婆家如何立足?金哥怎能說得媳婦?」

  洪謙道:「她是朱家人,我自姓洪,家下祖先你過年也拜來。」說完,便一撩衣擺,直個與她賭個誓。秀英聽他說:「若姓朱來,管教身敗名裂。」忍不得,吞聲而泣。她與玉姐一般,心裡也有計較,十餘年夫妻、父女,略上上心,也知洪謙模樣兒不大對了。他又是北地逃往江州的,平日裡舉止也與旁人不同。京城大街小巷恁熟,官話說得恁好。

  秀英哭完,卻將洪謙摟將起來:「狠心的賊,你吃了多少苦頭兒?」

  洪謙道:「我何曾吃過苦了?不早了,安歇罷。」

  誰個也不曾說洪謙究竟是不是朱沛,此言卻是不可宣諸口的。

  兩個一夜也不曾睡好,秀英起來又要與洪謙打點些銀錢等,卻是要送江州不第同鄉返程。同科另一考中的授了一處遠州裡做個下縣的縣令,先回家報喜,搬取家眷赴任,也要回鄉。洪謙去送一回。盛凱此番未中,洪謙也說他:「你還年輕,不要氣餒,來年再戰一回。」

  盛凱低聲應了,立誓下回入京,必要考個好名次。

  洪謙回來一切照舊,該吃時吃、當睡時睡,彷彿不曾知曉外頭有流言一般,秀英也穩重起來,又要與蘇、酈兩家說合,卻是在自家使袁媽媽做好酒菜,道是江州風味,請蘇夫人品嘗。蘇夫人來時,是蘇平護送來,那頭申氏也帶著六姐、九哥來看親家。兩家打個照面兒,風評自不用說,一看人物,彼此滿意,便有了八分了。其次便是尋官媒,寫庚帖兒,又謝秀英等,端的是喜氣。

  家裡頭太平了,外頭卻又不太平。原本因科考而平息的流言,又興起來。起因卻是齊王家,齊王原是不信趙王命硬的,不料他的嫡長子騎馬時摔斷了脖子,不免疑神疑鬼起來。又有真一道人死死咬住他算的不曾錯,死活不肯砸了招牌。齊王止此一子,為叫王妃生出嫡長子來,齊王前頭連生了三個閨女,才硬生出這兒子來。傷心之意,無法言表。

  淑妃唯此一孫,原知這趙王是要做冤死鬼的,哪料孫子死了,淑妃竟漸信了是趙王妨克的,宮中流言日盛。李才人不得已自縊,遺書為趙王辯白,似更應了趙王命硬之說。

  正經讀書人是不信的,太學生又聯名上表,不料皇太后卻突臨官家面前。官家此生,最怕皇太后,真個「畏懼」,他原是先帝庶子,本想做個太平王爺,哪怕兄弟們一團混亂之後,皇太后親將他送入東宮。又嚴加管教,官家年幼時,皇太后還做皇后,在宮中便極有威嚴。他初入東宮,略寵幾個孺人宮女,皇太后說他不好沉緬女色,活鳩殺數人,官家自年輕時起,便怕她。凡事無論對錯,皇太后臉一板,官家腿便有些兒顫——打小兒叫她嚇著了。

  皇太后突臨面前:「怎地我看重誰,便要弄走誰麼?官家好孝心!」官家便不敢應了太學生「逐妖人真一出京」之請,只得將這摺子扣下了。

  說也怪,官家怪皇太后,朝臣卻不怕。打頭陣的卻是洪謙,新御史也不說甚流言,也不說甚妖人,卻拿一味藥材來說事,其表節略曰:「《世說》有雲桓公入蜀,至三峽中,部伍中有得猿子者。其母猿岸哀號,行百餘裡不去,遂跳上船,至便即絕。破其腹中,腸皆寸寸斷。公聞之怒,命黜其人。是禽獸亦有天倫之情也。[1]桓溫,謀篡之臣,尚存憐憫之心。今聞宮中婦人卻食鹿胎以為養顏,捕其母,挖腹取胎,何其忍也?臣實不忍聽!既忍做此事,有何不忍做?女有四德,德言功容,德為先,容最末,請皇太后、皇后,為天下表率,休要如此不仁不慈。」

  一字不提京中亂局,更不說太子薨逝、趙王遇誣,卻將皇太后與皇后的臉皮撕了往地上狠踩。便是鍾慎這等起家御史,外頭廝混一圈兒,復掌了御史台的,也要說洪謙這手,委實刻骨。本章既上,頃刻滿京皆聞。趙王口中念著:「既忍做此事,有何不忍做?」不由流下淚來。「不仁不慈」之語,更是叫許多人念在口裡,誰個不知真一是得皇太后青眼之人?

  宮中皇太后、皇后等無奈,只得頒下懿命,宮中禁鹿胎。鹿胎此物,確有養顏之較,更是婦科佳品,尤其后妃想誕育子女,恐有宮寒之症,便要食它,非是特為養顏而來。然但凡懂醫的,便不能說它不能養顏,兩宮吃了個啞巴虧,將洪謙往死裡恨。

  那頭吳王卻將酈玉堂好一頓臭罵:「你結這兩個親家,沒頭沒腦,好沒計較!得罪皇太后是不怕的,你可知官家只有三個兒子了?趙王廢殘之人,唯齊、魯二王有望東宮,不拘哪個,他兩個能得著好來?」

  酈玉堂先往家裡炫耀來,不意吃這一頓好罵,他卻不懼:「公道自在人心,且,便是官家,也不能得罪士人。」吳王氣個半死,手裡一把拐杖飛向酈玉堂,打得他抱頭逃回家來。

  次日,便是太子下葬。蘇正冷眼看著三個皇子,趙王憔悴自不消說,齊王眼睛通紅,魯王哀哀哭泣,然三人相較,趙王已人不勝衣,其二王雖要人扶持,步子倒穩。不由微哂。

  太子葬後,京中更是熱鬧起來。這頭酈玉堂家六哥與孫尚書孫女兒完婚,又寫信往江州去,請另兩位親家送親來完婚。

  那頭皇太后朝上發威,將幾個進士出身的官兒奪官發落,說有些個讀書人是「貪名好利的偽君子」,官家只好躲著不出頭兒。洪謙曉得她是指桑罵槐,又上一表,直指皇太后干政「牝雞司晨」。也虧得他敢說,也虧得官家護著他。官家見洪謙罵人,便與洪謙撐腰,說他是「貞介耿直之臣」,真個是站他腰後頭扶著他站。

  那頭御史見洪謙一人便直接皇太后,紛紛羞愧,且有幾個同年遭了皇太后毒手奪官。一個個義憤填膺,卻不求同年,轉而彈劾外戚不法之事。朝上直如開了鍋。

  然不消數日,卻又有洪謙是朱沛的流言傳出,言他奸狡虛偽,不顧人倫,數典忘祖,是個好邀名的偽君子。直至有御史參這位洪同僚,言昔年識得朱沛的人說,他耳上有紅痣等表記。眾人往洪謙耳上看,果有人看著了一顆紅痣。

  蘇先生便坐不住了,先時是流言,他作不知,便是梁宿也不敢問到他面兒上,生恐吃他一句:「非禮勿聽。」如今卻是御史參奏,蘇先生不得不當堂逼問洪謙。

  洪謙從容道:「先生這話卻是好笑,我自姓洪,要我認了別個人,便是說我不是洪家孩兒。不是誰個說你不是你爹的孩子,你就要跳起來辯白的,說話的人才該拿出實據來……」掃一眼那參他的張御史,唇角一抹冷笑,「張某人難道忘了,他是城外叫花子收養的行院妓女生下來私的私孩子?從來乞討長大,討達官貴人口邊一口殘食,便做人家的狗,四處亂咬亂吠。你道張御史與你長得像,你便換身官皮,我便不認得你了麼?」

  蘇先生此生從未見過此等無賴,卻又不知如何答應是好。那張御史一張臉更氣得鐵青,跳將起來,道:「你你你、你信口雌黃,你、你、有辱斯文!」洪謙掏一掏耳朵:「你也知甚叫信口雌黃?」

  張御史道:「京中人都知。」洪謙道:「不消三日,京中人確都知你是個小龜公兒。」張御史兩眼一翻,噴出口血來,便厥了過去。

  官家大感痛快,居然樂不可支。叫蘇先生狠瞪一眼,嚇得打了個嗝兒,忙捂了嘴兒退朝去。

  既退朝,蘇先生便揪住洪謙,一同往蘇府去,書房門兒一關,蘇先生審起洪謙來。洪謙不等他發問,便道:「自登科後,便有人於四周徘徊,大理寺卿亦誤認我,故知先生昔日為何對我嚴厲。」蘇先生正經人兒,經不得洪謙巧舌如簧,疑惑道:「你真個不是朱沛?」洪謙無奈道:「我是洪謙哩。且……確是相似。不瞞先生,我曉得些他家事兒,也是有淵源,只眼下不能說,不多久,便可真相大白。」

  他不說,蘇先生也不好再逼問。且血脈之事,實無法可確驗究竟是與不是。蘇先生正人君子,寧願相信洪謙所說是實,且那船上說朱家事時,且是他妻女道朱家繼母不好,洪謙一言未發,不曾作憤慨之狀。

  洪謙說到做到,那張御史的身世愈傳愈離奇,再不敢有官員於朝上胡言了。然女人間的流言卻是難說。

  玉姐還好些兒,雖定親,卻未成婚,不過與些個未出閣女孩兒一處,誰也不好說得太粗俗,免遭人恥笑。

  這日卻是鍾慎夫人邀人賞花吃酒,秀英玉姐亦與,玉姐那裡見著許多女孩兒,皆是不識的,便與六姐、七姐歎道:「在江州時還道咱們已見過世面了,如今才知何謂井蛙之歎。」她兩個不熟識京中人物,是以大娘便游說申氏,使六娘孫氏領她們一處。孫氏素在京中,閨閣中有名的人物她皆見過。一一指與三人。

  她幾個一處,自成一格,因不知底細,且不急與眾女攀談。卻見著一個高挑個兒的紅衫少女打眼前過,白淨面皮,杏臉桃腮,臉兒揚得高高的,嘴角常翹。孫氏道:「那個是淑妃娘家侄女兒,原侯嫡出的閨女。她旁邊兩個,是她庶妹。」玉姐看時,果然衣飾略不如。

  孫氏又悄指另一杏黃衫子的少女:「那個是皇后娘家侄女兒。」卻是生得沉靜端方,雖不愛笑,人也不輕她。

  直至有一起人打身邊兒過,丟下幾聲冷哼來。玉姐愕然,她自來京,人且不識得幾個,如何有人哼她來?孫氏有些兒尷尬,卻不得不說:「那是大理寺家的三姐。」玉姐一挑眉,口角便噙笑。孫氏見她也不怒,也不羞,暗道九娘真個好度量。怪道祖父說,她不可得罪,她爹忒厲害一個人,想來她亦然。又想,如何朱三姐也來了?鍾御史家不似這等疏忽之人。

  不等想過,卻又有兩個少女相攜而來,眼帶好奇,與孫氏招呼:「大姐自嫁了,也不與我們一道了。這是大姐妹妹?」孫氏道:「是哩。這是洪御史家大姐,這是我婆家六姐、七姐。」又與這三個道:「這是義安侯家三姐、四姐。」義安侯董家,這些日來也頗難安。玉姐含笑與她們問好,她姐妹兩個一個拉著玉姐一隻手兒,問長問短,又問江州情狀。

  玉姐笑道:「那處故鄉,若問我時,只有說好的。」三姐便笑:「見著你,可見那處真個是好的。」

  外頭女人堆裡卻是另一番模樣兒。秀英早覺有人看著她,也只作不知,與申氏一處,又與鍾家夫人說話。權作陪丈夫上峰娘子交際。不多時,鍾夫人往見旁客,便有人也來與秀英說話。

  因說京中事,且不說洪謙事,只說誰個家中小郎要相看娶媳婦兒,便漸次說到如何相看媳婦。內中有一個失言,順口便說到朱潔身上,說她家教好,段氏好等等。實是這京中婦人提起,十有八九也會說到段氏身上,確是個有本事的人,家裡也安順——如何不提?便似說到少年才子,那謝令安便要中一回槍一般。

  秀英一撇嘴兒:「知人知面不知心哩。」在座的都是官娘子,也有些兒城府,然若洪謙真個是朱沛,那便真是「忘祖」,且聽聞,義安侯府等處,也蠢蠢欲動,往他家看。有些人的丈夫昔年也與朱沛一道輕狂過,回來都說,真個像,雖隔十餘年,然朱沛那顆痣還是那個樣兒。

  便有不憤之人,細說段氏之好,又說她實對得起頭前義安侯家董氏,更指洪謙便是朱沛雲去。

  秀英將兩條眉毛一豎,怒道:「你若有個兒子,好鬧出個未婚生子來?大張旗鼓生怕人不知?你有個閨女,肯嫁個未婚先有奸生子的人兒?這還好哩?聽說那家有個啞巴兒子,直捂到十八歲上成親,都無人知曉是個殘疾哩。怎地這個便出來了?天下有這般賢良母親否?還好人哩!」

  「是拜前頭人哩,一天去三回,早上說『我兒子比你的好哩』,晌午說『你兒子今日去外頭鬼混,我與他錢哩』,晚間便說『我弄來個孩子說是他奸生子,帶家中養大了,看誰家肯把好閨女嫁與』,你說有趣不有趣?」

  「賢良人是甚樣兒?兒女都養好。似這個,弄壞人家嫡長之子,即將庶出的養好來做牌坊,欺負死人不會說話吶!那頭有手有腳個人不見了一月,不想他何時回來,便急匆匆不知從哪裡弄個大肚子的來充數兒,播種兒的還未吭氣哩,她就篤定人不會回來說這不是他家孩子?她怎知人就不會回來哩?莫不是叫她害死了罷?!」

  「這等奸人說出來我家官人似他家人,你也肯信?莫不是天熱沒得涼茶吃,熱得發昏了罷?」

  眾官娘子也有尋常百姓出身,夫榮妻貴的,也有口舌伶俐從不饒人的,卻不想秀英一張嘴這般厲害,說的話這般嚇人。一想那段氏對著個牌位說話,便不寒而慄。

  鍾夫人已聽著了,也不好攔。她宴客,也是千挑萬選,請了洪家便未邀朱家,也想次後悄留了秀英來說話,問個端底。哪料姐兒們那處來報,說是朱三姐兒死活央了個好友,溜將進來。董家亦有兩姐妹,也是悄悄兒隨了人來,人都來了,又不好真個將小姑娘趕將出去。她恐那頭出事,便抽身去看。哪知姐兒們倒平和,這頭娘子們先發作了?

  鍾夫人也想,這段氏恐真個不如面上那般好,然而是人便會人云亦云,往日不多想。且皇后亦是繼室,與東宮不睦,誰個沒事拿這個胡亂說事?皇后容易對付,太后卻不好說話。正要打一圓場時,那頭叫秀英說著了的娘子也是個急性兒,便道:「你如何將人心想得這般壞?不定人不是那樣,是你心思陰暗哩。」

  秀英啐了一口道:「那天下青天、刑部尚書,審陰斷陽的官兒,便都該下十八層地獄裡滾油鍋哩,誰個叫他們看破鬼蜮伎倆破那些個冤枉、凶殺、構陷案來?」

  鍾夫人走來道:「說甚哩,這般熱鬧?」秀英笑道:「不過說些京中談資。」除開叫秀英掃了臉面的那一個,旁人都在想,許真是這個理兒。眾人皆是內宅婦人,於這些事上頭最是熱心,越想越是。一個後母,布下狠毒之局,隱藏得又好,總比一個不孝子有嚼頭得多。縱是官娘子們,也忍不住回去要與人說。

  內中那個替段氏出頭的,既是義憤,也是與段氏平素相好,此時心中不是滋味,又想必要尋個時候往朱家問一問段氏才好。

  眾人卻不敢得罪秀英了,一是她一張利口,二是因洪謙究竟是不是朱沛實不好查驗。若是,那是人家家事,朱沛有錯,照秀英說,這段氏也不賢良,明晃晃朱家瑜哥兒長到十五、六歲,確是段氏做得不對,不該是那樣一個謹慎人做出的事體。若不是,便是與洪謙強安上一雙父母,又拿這強安來的父母罵他,豈不招人恨來?

  清官難斷家務事,鍾夫人也不點評,只招呼眾人看花兒。段氏不良的名聲,卻傳將開來。

  這頭婦人裡事還未了,那頭洪謙看熱鬧不怕事大,更具一本,請召還沈氏。官家見他提議,立時便允了,卻將這遍尋沈氏的文告取將出來,沈家子氏是耳有紅痣,手有疤痕。便有許多人望著洪謙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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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世說新語》裡的段子,提到肝腸寸斷這個成語的時候,一般都會提這個典故。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6-6-30 02:52 AM


第七十章:往事

  暑天酷熱,便催生出一門生意——賣冰,常有富商開大冰窖,冬季裡存上幾窖冰,到得來得夏天,使車拉了,往城裡賣去。凡有餘力之家,總要時不時買些兒來消暑。京師繁華之地,做這生意的只多不少,只要囊中有銀錢,無買不來之物。這筆買賣只好與那中等人家做,更窮的買不起,更富的,自家有冰窖,也是冬日屯冰,夏日拿出來使用。

  霽南侯家乃是開國的勳貴,至今近百年,旁的不消說,這冰窖卻是有的,家中用冰自然也不消去買。霽南侯的母親太夫人華氏原也是勳貴之女,兩家聯姻,做這侯府女主人已數十年,所居之處自是少不了消暑之冰。

  太夫人居處正房五間,三明兩暗。此時太夫人卻不在正堂屋裡坐,只在次間一張交椅上坐了,霽南侯朱雷與其弟大理寺卿於她下手對坐。室內清涼,三人心下卻止不住有些兒燥意。虧得都是經過幾十年風雨的人,倒還能把持得住。

  太夫人一如天下所有老婦人,年越老,越好信個僧道,宮中通道,她偏好信個佛,手中一串數珠兒輕撚,珠子本是木質,如今已頗瑩潤,想是時時撥弄之故。太夫人手中不停,先問朱震:「真個是沛哥?」她年近八旬,一頭白髮,精神倒還好,不說耳聰目明,腦筋卻還沒到糊塗時。

  朱震抬頭看他母親,叫太夫人耳朵上兩隻大大的鑲寶金耳墜子晃得眼前一花,低頭沉聲道:「我看著像。」

  朱雷急切道:「是便是,如何說像與不像?」

  太夫人道:「你也立朝站班,你倒說是與不是來。」

  太夫人積威有年,她一開口,朱雷也不敢接話了。朱震道:「快二十年了……」朱雷不敢接母親的話,對弟弟便好開口訓斥了:「現在說這個有甚用?是與不是,及早拿出個章程來的好,」朝太夫人一拱手兒,「娘,那洪御史我也看著過,乍見時嚇好大一跳,便覺是沛哥。然他又不認,又自稱是江州人。」

  朱震道:「我尋了門路,與戶部尚書、吏部尚書那裡都走動一二,承了他們人,親往檢看了黃冊。吏部那裡,洪謙是江州我。戶部那裡江州是有個洪謙,自贅婿轉做尋常民戶。落戶江州卻在十五年前,那時沛哥已走失二、三年了。洪謙落入江州,乃因流亡,原籍是北定府。北定府連遭大旱大水,流民四起,朝廷一手撫一手剿,又許南下趁食,洪謙隨著流民到了江州。黃冊上倒好寫著人體貌,又無圖形可查,北定府真有個洪謙,也止寫年幾歲,面白無鬚一類……」

  朱雷焦躁道:「說這些個有甚用?是與不是,你這做親爹的與我們個准話兒罷,我們也好有個應對。如今這不上不下的,成個什麼體統來?辯白又不好辯白,不理會又要遭人背後指點,」說著火氣便上來了,「你家裡那個,真是個攪家精!你也是,當初該轄制了她才是。」這便是罵的段氏了,渾然不覺段氏初嫁之時,他與妻子倒還說段氏柔順來。

  太夫人也不撚那數珠兒了,開口歎道:「這須怪不得二哥,這事上頭,我有錯,你也有錯兒。這續弦兒是我與他定的,當時看她開朗爽快,又善理事,便以是良配。又做主將沛哥接過來養,好教你兄弟與她好生處一陣兒,開枝散葉,有了孩子她也好收心。不想人心是會變的,沛哥早早養她跟前,許能好些兒。又不曾打小有情份,待她有了親生的兒子,自是要看沛哥不順。」

  朱雷曉得太夫人說的是實情,太夫人因心疼次子青年失偶,又想朱震房裡沒個主母終不是個事,朱震一過了妻孝,便與他說了這個段氏做填房。更憐朱沛失母,且接到身邊教養。待段氏過門兒,又恐段氏年輕,不會照顧孩兒,又想段氏多多陪伴朱震,早日再添兒女。段氏也爭氣,入門一年,便有了身孕,這便是想照看朱沛,太夫人也不好叫她照看了。

  段氏也是好本事,生完兒子坐完月子,過不多時,又懷一胎,到了六、七月上,不慎跌了一跤流了個哥兒,有些傷了身子,不得不靜養著。

  那頭朱沛便在祖母、伯母那處長大。太夫人疼他,伯母也是憐他年幼喪母,又因他已是隔房孩兒,且無生母,照小叔子朱震的意思,必是要他好生讀書,將來科考入仕的,好生待著他,也是自家孩子堂弟,好一處做個幫手,總歸一筆寫不出兩個朱字來,是以對他也好。

  朱沛幼時頗聰慧,然隔輩親,伯母又疼愛,雖識字背書快,性兒裡實有些驕縱之意。到朱沛五歲上,老義安侯故去,喪禮畢,太夫人便做主將這兄弟兩個分家,免得到時候夾雜不清,兩兄弟傷了情份。又是搬家具、又是分銀錢,兩兄弟便是都謙讓,這家分得也還算太平。朱沛卻不得不因此在祖母跟前養到六歲,再回自家時,便全不似在祖母面前境遇了。

  那段氏自幼也是千伶百俐,說話做事恁爽快,太夫人取中她,正因她這性情。初嫁時,已知是做填房,因朱震是次子,她也曉得爵位無份,只管養一養頭前的兒子,自家再生幾個兒子,籠絡了丈夫,好過生活。到時候縱分家,她兒子多,也好多分些兒。那頭前的兒子,若是養好了,也不失是個助力。

  太夫人又體恤她,叫她生與朱震生個兒子來,她也是舒了一口氣來,當時朱沛不過個歲餘孩兒,她真怕養不好病了死了,便是她的罪過了。待婆婆將朱沛養過幾歲,孩子輕易也不會出事兒了,她自家也有兒子了,兩下便宜。她只須每日侍奉婆母時看朱沛兩眼,顯得沒忘這孩子便得。

  不想一拖二拖,多拖了一、二年,朱沛好曉事了才回來。家中便反了營了。朱震憐這兒子繈褓中沒了親娘,不免看重些,將段氏所出的次子倒要往後放上一放,親教了朱沛。朱沛在太夫人處時,只須禮儀過得去,餘者全依他。這繼母也只是平日看上一眼,說話也是和氣,不意離了祖母跟前,她便要管束自己。

  更兼朱震因對這長子期望不小,見他已六歲,在太夫人處識字又快,便親與他正式發蒙授課,管束甚嚴。次子因少朱沛兩歲有餘,還未到正經讀書年紀,且往一旁放,段氏看到心裡難免有些兒發酸。她自入門兒,婆婆也講理,丈夫也守禮,也沒個得寵的婢妾敢與她臉子看,又掌這一房內務,實養出當家人的風范來,也拿出母子的樣子管教這繼子,又要他敦愛手足,多在朱震面前提朱清。

  彼時朱沛心裡,父親嚴苛,繼母不冷不熱又好壓他頭上,更因閒聽了幾句後母不好的話兒,兩下印證,可不就是「有了後娘有後爹」?如何肯再聽段氏說話?言語間雖不頂撞,卻將段氏視作無物了。朱震卻容不得兒子不敬繼母的,不免板著臉兒與他說道理。朱沛心早叫養野了,越發執拗起來。竟跑到太夫人那裡,一住數日,太夫人眼裡,段氏也算不得錯,朱震更不是錯,朱沛孩子心性亦難說錯,三個不過是擰了勁罷了。便留朱沛住數日,更與他講些道理,待氣消了,更送他回去。

  哪料朱沛伯父朱雷待侄兒也是看顧,受朱震之托,教侄子些騎射功夫,勳貴家起家,多半是因軍功,子孫裡也有不忘本的,便習這個。朱沛正厭了朱震講這大道理,倒與伯父甚是投緣。待回到家中,攜了一堆兵器回來。自此心愈野,瞧讀書人便不順眼。

  他與父親慪氣,朱震卻不好不管他,縱再忙,日日拎來授課訓誡,也沒少挨戒尺,少時那一些墨水,都是朱震打進他肚裡的。段氏因朱震心在朱沛身處,自己兒子便不得常在朱震眼前,酸意更盛。行事上難免帶出些兒來,也不克扣衣食,然相處自然不如親子。家下人等自然也看得出來,兩處縫隙越大,連同伺候的下人間,也時有口角。

  朱沛一不開心,便往祖母處,尋伯父、堂兄等習武。朱震氣惱,太夫人卻說:「從來軍功最高,他又不是去做個兵,做也好做官兒,並非必要科考的。如今北邊兒亂哩,且須些年月方能平定,他長大了,正好趕上收尾兒拿軍功。」朱震卻不想叫兒子做個莽夫,縱做武官,也要識些書本禮儀,好做個儒將,否則武官不識字,立朝也只有叫擠兌的份兒。雖不禁他尋伯父,然督課愈嚴。

  父子裂痕愈深。

  到朱沛八歲上,段氏又懷一胎,朱清也始讀書,兄弟兩個實不親近。小孩子家口角打鬧是常有的,朱沛雖不屑打個小他許多的弟弟,奈不住朱清卻往他面前炫耀段氏對親兒子愛護之意,朱沛聽得心煩伸手便推開朱清,朱清跌了一跤,手掌蹭破了塊油皮。回來段氏見著了,也不說朱沛,徑往朱震面前道:「我終不是他生母,輕了重了不好管教的,他兩個總都是官人兒子,還請官人一視同仁罷。」

  朱震不免又斥朱沛不恤兄弟,朱沛也懶待與他爭辯朱清挑釁在先。他這般冥頑不靈,朱震難得又罰他家廟裡跪一個時辰。跪完朱沛便又尋太夫人去了,也不說因果,只說家裡煩。太夫人又教導他「休要擰著來」,他也不理。回到家裡時,段氏只管朝他冷笑,他也不與段氏行禮,段氏身邊使女攔著,叫他一腳踢在腿骨上跌倒了,他撥開段氏便要走,段氏便失足。

  朱震回來,聽說他推了懷孕繼母,免不得又與他一頓好打。自此朱沛生性暴戾的傳聞便漸次傳開了,偏他愛習武,時不時演練那麼一回,出手又狠,竟是信的人多。那頭朱氏卻是待義安侯府與自家娘家一般,只有說朱沛好的,沒有說朱沛壞的,又,結親時也往義安侯府處認了乾親,認董氏為長。

  總是朱沛舅家也叫他過來,說了許多要尊敬繼母的話兒,朱沛連舅家也一並覺著膩味。段氏轉臉便把朱沛乳母發落出府,因朱沛八歲了,也不須乳母了。朱震亦是此意,覺長子不好與婦人處得太久,好與他配小廝兒伺候了。乳母是朱沛生母陪嫁丫頭,聘了外頭做正頭夫妻,卻不放心小主人,故而求了太夫人恩典依舊伺候。不在朱沛房裡伺候了,也時時看顧他。後因婆母去世,不得不與丈夫回鄉守喪,方斷了聯繫。

  朱震白日總要到衙裡應卯,又要辦些公務,段氏便不禁朱沛出行,橫豎朱沛出門也不肯與她說的,她只作不知,縱有事,也是朱沛小孩子不懂事兒,不稟父母便出門兒。卻又做足樣子,朱沛份例一絲不少,由他出去揮霍,時不時倒添補他些兒。

  總是弄得太夫人也要歎這孫兒小時伶俐,越長越歪。朱沛十三、四歲上,便是京中有名紈褲,眾人皆知他爹白日不在家時,他後母管不住他,偏生又有朱清等好學的襯著,越發顯得他不堪。他生而伶俐,只要想學,學甚都快,學好快、學壞自然也快,不消半年,便五毒俱全。然因伶俐,從頭至尾,只在頭一回下賭場叫人坑過三百兩,回來段氏於人堵上門兒後痛快付了賭債。次後無論玩甚,他都不曾虧了錢去。

  然人人說他不學好,又有蘇長貞這狗拿耗子的參他,平白為他揚了名,人家揚名是揚好名,他揚名是揚惡名。朱沛心下不服,也氣惱,卻堵不得人的嘴。

  往後忽有一日,朱沛起意要往外頭打獵來,卻再也不曾回來。不多時,段氏便領回個丫頭來,說是朱沛收用過的,已有了身孕。此時朱沛未歸,家中人實信朱沛這不學好常走花街柳巷的能做出這個事來。太夫人立意要落這一胎,段氏卻又攔著,說:「總要問過大哥,回來又置氣來。」說便哭了,道是這孩子兒打了容易,自己必要難做的。朱沛不怪旁人,必要怪她。

  太夫人知朱沛脾氣,倒真個是這般了,也不得不放緩了,還安慰段氏來。外頭卻不知何時傳出朱沛未婚有子,鬧大了侍女肚子便躲將起來的消息。朱震大為失望,直至這日段氏的使女鶯兒說漏了嘴,管朱清叫了「大哥」。

  彼時朱震聽了一聲「大哥」,他心中激動,還道朱沛回來了,一句「孽子」含在口中,未及吐出,便看到朱清。朱震雖時有「這孽子生來便該掐死」的念頭,也只是恨他不爭氣,實不欲他死的。這使女口中竟將他嫡出的長子弄沒了,朱震如何不惱?偏段氏還未察覺,還要招呼朱清,竟似默許一般。

  朱震不通內宅之事,只因不曾想過自家內宅也有不諧,頂多不過是朱沛年輕不懂事兒,長大了娶房賢妻許就好了——誰個沒事琢磨枕邊人不好呢?他並非人便呆,否則便做不到大理寺卿了。然眼下由不得他不琢磨一二。尤其這朱沛再也沒回來。

  朱震立時杖斃了鶯兒,這鶯兒雖是段氏侍女,朱震卻是主人家,他做事也不留把柄,竟是明著走了手段打殺了。對內因她無視朱沛,對外卻說這丫頭偷竊時叫失手打死的。段氏還想求情,朱震卻連見也不肯見她,又將段氏提拔上來的管事等一一黜落,想這管事之職,多半有油水,一抄一查,打個半死遠遠發賣。收了她管事之權,凡事皆交與老僕,但段氏母子有欺壓老僕時,先采朱清來打一頓。不消兩頓,便都消停。

  段氏弟弟段祐原是要求姐夫走門路長個官兒的,朱震原與他籌劃好了,因他也是武官出身,便往下頭攢些功勞,回來升遷時便不至叫卡著。這回也不與他奔走了,段祐生生卡在正侍大夫階上,又無實權,便一直蹉跎著。

  段氏原是不覺的,實因段祐在外做官,彼此因饑荒有流民,段祐奉命驅逐。因要些軍功,便在撫剿並用之時,做武官的先想剿。這日打掃時,卻掘出條腰帶來,段祐瞧著眼熟,取來看時,腰帶有血跡,玉帶鉤上竟有朱家標記。不動聲色取了,回來與段氏一說,段氏還道她兄弟做了件好事哩。那便如何?朱沛沒了,朱震還要靠著她的兒子養老。——這卻是朱震等人不知道的了。

  後因朱震手段越來越辣,方覺出味兒來,只得小心在意籠絡著他。一發不敢說朱沛已死,終磨回了朱震一絲心意,復與她生養了一兒一女。

  太夫人道:「她要是個元配的正頭娘子,也能將日子過順了。一切不過造化弄人,只可惜了我沛哥。」說便哭將出來。兄弟兩個忙勸慰。

  太夫人抽泣道:「早已對不住沛哥一回了,也對不起他娘,人去了,便把她孩兒沒養好,反倒逼得在家存不住。又因沛哥不見了,二哥還要兒子承嗣,不得不……這是再對不住他一回了,都是我的錯。」

  朱震忙跪下道:「是兒子無能,內不能明整理,又不能好生教導沛哥。他離了家,倒成人了。哪用甚證據?看著就知道是我的兒子。找證據,不過是為了與人剖說罷了。」

  朱雷原以洪謙是朱沛,後因朱震沒個證據又起疑,此時不由問道:「真個是沛哥?」

  太夫人道:「父子連心哩,哪能認錯了?他耳邊紅痣我曉得,頭頂兩個旋兒,聰明。說甚沈家孩子耳上也有痣,手上還有疤,那孩子小時候兒我也見過哩,痣不記得了,單一張臉兒,便與沛哥生得不同,如何能混了?卻又拿他來說事?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個人兒,是人都曉得他兩個不一樣,也只好糊弄人,得一句『縱有表記也不定是』罷了。若不是時,他占著理兒,打將起來都是輕的,哪有這般閒適,好有鎮定與那張御史對罵的?他那娘子倒是個好的,知道護著丈夫,卻句句咬著段氏不賢良,若不是時,何須這般在意這個?罵也不該這般罵法兒,該罵咱家鬼迷心竅,浪蕩子丟了不尋,見著個進士便要巴上去哩,她這是與丈夫打抱不平,出氣哩。」

  朱震不由悔恨交加。朱雷道:「那……」

  太夫人道:「休說無憑無據,縱有證據,也不可叫他認了。他要認了,這一生便毀了,他娘子、一雙兒女,也便毀了。早先對不起他一回,這回便要保他一回了,或可贖了罪孽了。是咱家沒這福份,要這進士子孫罷了。真是自作孽。」

  母子三人抱頭痛哭,朱雷將段氏恨個半死,又因是弟媳,不好動她,便思要拿她兄弟段祐並幾個侄子開刀,要將他們身上官職奪盡。只恨眼下自家不好妄動,立意過一時風聲不緊了,便要動手。

  這頭母子三人下定了決心,將此事掩了不提。太夫人便要朱雷命人放話,道洪謙不是朱沛,生得委實是像,故而洪御史閒時,請往家中一坐,以慰太夫人思念孫子之情。又叫朱雷之妻韓氏往義安侯處去說,縱有證據也請埋進肚裡,認了,洪謙聲明盡毀。

  這頭朱雷夫婦依令而行,那頭朱震作無事狀依舊上朝應卯。霽南侯家風聲也放了出去,義安侯家風聲也放了出去。義安侯家原聽了段氏之新傳言,一想,可不正是如此?幾乎不肯見韓氏,韓氏費好大周折,方見著義安侯家太夫人,如此這般一說,義安侯太夫人也放聲大哭,兩處倒好和解只痛罵段氏:「黑了心腸,總要有報應的。」

  總是自家孩子好,若有不好,也要尋個別人害他不好的理由來。

  義安侯太夫人哭了一回,卻問:「那瑜哥究竟是不是我外孫的兒子?他小小年紀受這委屈,可不好再在子嗣上受氣。我看那洪御史沒個認的樣兒,多半不是了。」

  韓氏道:「瑜哥未入族譜,便是二哥留與沛哥處置的。幸而未入,倒好安置了,與他些田宅,遠遠打發了便是。奴婢生子,老夫人也是曉得的,縱是親生的,也不過如此了。弟妹那一房,若您老合意,阿家的意思,自我們家過繼一個孫兒去承嗣。弟妹嫁妝,還與親家。」

  義安侯太夫人連忙擺手兒道:「使不得使不得。」嫁妝一討,兩家情份便無。雖則骨肉之親也有翻臉無情的,義安侯太夫人還心疼早逝的女兒哩。

  韓氏道:「卻是有個緣故。洪御史還有個兒子,隨了岳家姓兒,也是襲他的血脈來。這哥兒今年六歲,附梁相家學讀書,是個安靜端正的好孩子。府上好有姐兒與他年歲相仿否?連嫁妝一道許了罷。」

  義安侯太夫人大為感激:「我這便與他們說去。」不論血親之事,單說結一門進士親戚,也是劃算的。義安侯太夫人生的嫡長女兒肯嫁與個次子,便因朱震自家用功,考了個進士。

  於是兩家太夫人一同求到洪謙頭上,要見他一見,洪謙蓄滿了力遇著了搗蛋的,登時傻眼。兩位老人的轎兒到了他家巷口兒,見是不見?他只得捏著鼻子上前拜了。

  兩位一人拉著他一隻手兒,不停說:「像、真個像!」洪謙身後還跟著個金哥,放了學由父親親自接回家,見這兩婦人哭起來比他外祖母眼淚還多,不由怔住了。

  霽南侯太夫人拉著洪謙的手兒,因靠得近,在他耳邊說:「頭頂是兩個旋兒罷?腰上有個痣罷?」義安侯太夫人於另一旁道:「天熱了腳底還癢不癢?」洪謙怔住了。

  兩人卻都說:「若我孫兒活著,恐也生得這般大了。」並不認他作親孫。又道歉說失儀,一個拿他頭髮說:「我孫兒頭上一個旋兒,他是兩個,果然不是。」另一個將他手攤開,說朱沛手心有胎記,洪謙沒有。為洪謙洗了嫌疑,那頭張御史枉做一回龜公,又叫罷了官,灰溜溜回了家。

  這頭洪謙也灰溜溜叫兩位太夫人挾持歸家,喚秀英、玉姐等來拜見。朱雷、韓氏、義安侯董格、義安侯夫人于氏等陪著,兩下坐定,義安侯太夫人抱著玉姐便不鬆手,直叫:「我的大姐。」玉姐肖父,雖有些秀英的影子,大模子卻脫自洪謙,洪謙生得類母,一傳二傳,雖不極像,太夫人眼裡卻認定了她。

  于氏便勸婆母,各又有見面禮贈,又要結姻親,又要認乾親。秀英不敢即應,手足無措便望向洪謙。玉姐倒落落大方,溫言安慰義安侯太夫人,又拿自家帕子輕手輕腳與她試淚。這原是做得極熟的,蓋因素姐眼淚極多。

  霽南侯太夫人則將秀英來回看,與韓氏兩個口裡直說好。

  洪謙忽地長歎一聲,與這幾位一揖:「諸位錯愛我了。不數日,我或要辦一件對不住的事情。非為私,乃為公,勢成騎虎,還要著落在源頭身上。」霽南侯太夫人道:「這是甚話哩?為公的事兒,哪好不叫你做去?」又要做媒,將董格嫡出的孫女兒說與金哥。

  洪謙再不敢辭,當下自秀英髮上取了枚金釵,權作表記。朱雷拍著洪謙肩膀兒,也不言聲。洪謙道:「前番風聲太緊,晚輩反唇相譏,前輩降臨,固是與我解圍,也顯得我先時枉做小人了。」

  朱雷雖不是進士出身,也聽得出這說的是段氏之事。動段氏哪能不牽到朱家,至少也要與朱震有些干連。然則朱雷曉得朱沛秉性最強,哪怕洪謙自認了是朱沛,這段氏也是他仇人,今他兩家與洪謙解圍,實是陷洪謙於兩難之地。回過神的人不免要問一句:你不是便不是,咬著人家後母做甚?反露馬腳。

  朱雷訥訥,洪謙笑道:「晚輩自有計較,只恐對不起前輩愛護之意。」董格反覺洪謙該與段氏個教訓,咬牙切齒道:「這些年拿我等做傻子哄來!若非為了妹子一碗飯,我等倒忍她胡亂弄個人來……」于氏咳嗽一聲。

  朱雷遂將兩家之意說了。洪謙眼睛便濕了,秀英已抹起淚來。然眾人實想不著,洪謙要拿段氏做甚,又如何連累著朱家。其後事發,兩家人方隱隱後怕,始覺著「好人有好報,虧得當初沒存著壞心」。

  三家人家處得好,兩位太夫人與老安人都是年老婦人,又一處說話。林老安人何等警覺?更將洪謙在江州如何如何好,說與這兩位聽,兩位聽了也自歡喜。林老安人心道,這親結得倒不賴,我家自弱,金哥有這個媳婦,倒好立足——只不知性情如何?又想,那姐兒也小,總有調教餘地。

  卻不想,這兩處親戚的好處頭回顯出來非是應在金哥,乃是應在玉姐。又數日,宮中皇太后傳話與申氏,要她進宮來,且叫攜了六姐、七姐並玉姐一道去。皇太后論起來還是申氏堂伯母,要看看堂侄兒家未來媳婦兒,實是情理之中。

  皇太后心中憋著氣,便有此一著,更有皇后攛掇。之所以不令秀英入宮,蓋因秀英因是外命婦,卻是士人之妻,玉姐亦是士人之女,平白叫了來出個醜兒,保不齊彈章能埋了禁宮。若是皇太后看個侄孫媳婦,縱挑剔些,誰個又能說什麼?皇太后打得一手好算盤(其實我想說,作得一手好死)。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6-6-30 03:01 AM


第七十一章:御姐

  山河千里國,城闕九重門。不睹皇居壯,安知天子尊。

  唐人駱賓王一首《帝京篇》,道盡禁宮奧妙。縱本朝立朝時尚儉,次後繼位幾帝皆不好奢侈太過,禁宮較前朝並無擴建,且要狹窄些兒,裝飾也不那麼般闊麗,然則畢竟是皇居。玉姐也算不得沒見過世面,吳王府且去過幾回,又蘇先生賜宅頗寬敞,也是見過的,然見此情況,也不由心胸開闊了起來。

  玉姐是申氏領進來的,秀英未奉召,不得前來。一路上申氏將玉姐與六姐、七姐都叫到自己車裡,再三叮囑,說些何處行禮如何答話等事,復將玉姐看而又看,玉姐今日上著件鵝黃衫兒、下著石榴裙兒,一頭青絲挽就,別兩三根簪子,十指纖纖握一方羅帕。

  申氏自家越看越滿意,道:「娘娘威嚴天成,你無須過於懼怕了,她總是有些分寸的。她不喜歡太拘板的人,你要是心下不平,也不要死板著臉兒,笑一笑兒,自家心裡也好鬆快些兒。」

  玉姐果低頭一笑,六姐捂胸道:「這一笑可不得了,我魂兒也要沒了。」申氏嗔著戳她額頭,又說:「但有話,你不好回,便不搭腔兒,我便說你年輕靦腆罷了。」玉姐笑道:「嬸子休為難,我省得事兒。」又問六姐可看過蘇夫人了。

  蘇先生十數年未歸,且當初離京乃是罷黜,蘇夫人於京中雖有蘇先生故舊朋友照料,擔心卻是一絲不少。蘇家子孫皆成器,想來蘇夫人也是操心不少。初時能撐著,如今蘇先生回來了,她一時開心,數年積下來的勞累便發了出來,一病臥床。因金哥與蘇家孫子是同學,便曉得此事,回來便告訴他姐姐,玉姐轉手賣個好兒與申氏、六姐。

  六姐道:「見著了,大夫說是上了年紀,須溫養。」玉姐道:「上回那個郎中也是這般說,看來便是這般了。」

  申氏聽得車外沒了嘈雜人語,便做個手勢,叫這兩個不要說話——禁宮近了。

  申氏等有門籍,玉姐眼下卻還未有,入宮便比尋人入宮要慢些兒。一路穿過了前朝,直往後宮裡去。皇太后並不居於正中殿內,而是居於西路慈壽殿裡。到得慈壽殿,裡頭卻早已經鶯聲燕語,來了好些個女眷了。

  申氏忙攜著媳女上前見禮,皇太后聲音倒平和,也聽不出喜怒來:「都是一家人,哪裡來這麼多虛禮來?賜座兒。」申氏有得坐,背後三個卻只好立著了,皇太后將眼一打量,六姐、七姐她是見過的——蓋因吳王妃總說申氏賢良,自回京後,皇太后也召見過她們母女數回——眼生那個便是洪謙的女兒了。

  皇太后一眼看去,這姐兒十四、五歲年紀,瓜子臉兒,鳳眼修眉,身形裊娜,亭亭玉立。便是在這滿是美人兒的宮裡,也是極出色的,若非是洪謙的女兒,皇太后還真個就要喜歡她了。可誰叫她爹是個禍頭子呢?

  前些日,洪謙一本突上,弄得皇太后狼狽不堪,實是自蘇正上回遭逐出京之後,十餘年來皇太后頭一回遭人指名兒「勸諫」,其中羞惱之情便非旁人所能體會了。這也便罷了,橫豎洪謙與蘇正之間的勾當,滿京城都知曉了,蘇正回來了不發難,她反覺著不對了,誰叫她要用著蘇正、借他的名聲呢?否則單憑這皇后、齊王與太子之死洗不脫的干係,且有得牙磨。

  然用著也不能白挨了打,真一都叫逐了,來個清靜她也認了,動不得蘇正,還不興動一動蘇正的走狗?恰巧了有洪謙貌似朱沛的風聲兒傳來,皇太后與皇后近些年也是有意無意的拿青眼看這段氏,雖不明著褒贊太多,也要暗有期許之意。非為朱震,更因段氏是個填房,頭前的兒子不好,她生的兒子又上進云云。實有些兒不能說的心思。

  誰想著洪謙能這麼無賴?那張御史算得上是皇太后系的人兒,借他的口彈劾人來,做得也不是一回兩回了,往常罵戰,不說全身而退,總還留幾分情面。誰曾想洪謙居然扒了斯文的皮,朝堂上滿口胡柴起來!

  滿朝文官像死了一樣,個個耳聾眼瞎,不聾不瞎的竟成了啞巴。往常連帽兒戴歪都要叫御史揪來整頓,洪謙滿口胡柴竟無人理會!

  更可氣的乃是洪謙如此橫行,居然投了諸人的緣法,彈章紛上,或跟著參張御史,或要為張御史先前所參之人平反。更有一等人,加倍指責起外戚不法來。連元後王氏的娘家,也有些兒異動,又有太子妃、王氏的侄女兒,尋死覓活要一時要守陵、一時要出家,生的女兒也摟得緊緊的,一副人要害她的樣子。

  皇太后,真個是諸事不順。次後段氏叫秀英扒了皮,無論做過沒做過,名聲已毀了個乾淨,恰如當初朱沛一般,辯無可辯。皇太后明白人兒,不是朱沛,你死咬段氏做甚?哪想霽南侯家與義家侯家兩家至親,都說洪謙不是,卻反與他結親。皇太后一口氣著實咽不下去。

  陳氏一脈常暗捧這段氏,以朱家事影射東宮,如今段氏出事,東宮又薨,陳氏一脈亦是有口難辯。宣段氏入宮又有些兒顯眼,皇太后底氣不壯,實不到「笑罵由人」的境界。只好拿洪謙家人來個下馬威,好叫他曉些兒事,少與自家作對。皇太后真個不怕蘇先生這等正人君子,卻真個怕洪謙這等無賴,咬人時比瘋狗還狠,全不在意咬的是手還是臀。

  思及此,皇太后胸中怒意便揚,面上不動聲色,招手道:「這便是九哥沒過門兒的娘子了,過來我瞧瞧。」申氏扭頭兒對玉姐道:「娘娘叫你,去吧。」語氣中帶出幾分慈愛來。

  玉姐輕移腳步,皇太后留意,壓裙禁步一絲兒也不響,偏又不顯畏縮不敢動。換個身份,皇太后不定要誇贊成甚樣兒,此時也只是淡笑而已。問玉姐姓名,又問多大年紀,玉姐一一答了,一口官話極是清楚。一頭答,一頭想,這皇太后確是有威嚴。她心裡頭明白,自家與這皇太后,已是死敵了。蘇先生必要問明太子死因且不提,洪謙一本奏上,也將皇太后得罪了,且又是蘇先生的學生,想摘也摘不乾淨的。

  皇太后便指底下一群婦人,有老有少:「這是齊王妃、這是魯王妃、那是三娘……」玉姐嘴角噙絲兒羞澀笑意,略微著頭兒看過去。這些人裡有尚有陳家幾個姐兒,她在鍾府見著的幾個也在內,此外還有幾位年老婦人,或是宗室,或是外戚。內中又有一個與玉姐身份相仿的女孩兒,卻是吳王幼弟燕王嫡孫未過門的媳婦,還未放定然兩家都相中的,只因放定的吉日在太子喪期裡,一切只好重新來過,新的吉日還未到。

  這姐兒姓方,是太常少卿之女,溫良端方,舉止得宜。皇太后喚她來,也是要與洪謙女兒做個對照,好生誇方氏,以顯洪氏之不好。縱聽說蘇正是教的洪謙女兒,皇太后卻寧可信這是個障眼法兒,蘇某是與洪謙勾搭做一處來。以洪謙之無賴、洪妻之潑辣,能教導出甚樣好女兒來?然畢竟青春少女,靦腆多思是會有的,兩下一比,也與她父親添個堵,好敲打一二。

  哪知玉姐真個一絲錯兒也不教她挑,從行動到言談,一厘也不越界。如此規矩,倒與她那雙父親竟不似骨肉之親了。難不成真個是……蘇正教出來的?蘇正又是個老年男子,這卻又不像了。再看玉姐,真個綿軟靦腆,頭並不揚,連那絲笑,都像是帶著羞怯。

  確是個可人兒,可惜了有那樣一個父親那樣一個先生。想到她的來處,皇太后便又覺得她這般一絲不錯,乃是心機深沉了。收起感歎之心,道:「以後就是一家人了,可要好好親近。」

  三娘是淑妃親女,早已下降,雖則本朝公主素來和軟,也少不得過來先將玉姐拉過去:「快到這裡來。」玉姐依舊是軟糯羞澀看一眼皇太后,一雙秋水般眼睛彷彿能叫你覺著眼波從身上劃過,便似水流生漩,將人帶著往前一步似的。皇太后點頭,她又看一眼申氏,申氏也點頭,卻將六姐、七姐推往前去:「你們年輕人一處,好生與三娘學些兒淑女樣兒。」又說七姐有些兒憨頑。

  那頭皇后侄女兒依舊喜著杏黃衫子的陳氏,十五、六歲年紀,排行第二的便問玉姐:「聽說蘇先生在府上時曾做九娘先生?蘇先生當世書法大家,可否則寫幾個字兒,叫我們見識一下兒?」她堂妹,那個喜穿紅衫的陳氏,與她年紀相仿,巧的是家中亦是行二,便看她一眼,笑道:「你欺負人家頭回來,這般靦腆,如何好意思?不如你們各寫一幅,免得倒像是考較新婦了。」

  原來這些人裡頭,皆是讀過些書的,又數方氏書法最好,幾人便存了這個心。

  皇太后道:「你們說什麼呢?」齊王妃便回道:「她們倒好一處寫字來。」皇太后便要看,又命鋪紙磨墨。

  玉姐雙手握著帕子,依舊一絲笑,聲音又清又輕,卻又叫眾人能清著:「怎好獻醜?」六姐聽了簡直想笑,玉姐平素雖也有理,卻不是這般模樣的。且玉姐的甚本事,六姐還能不知?她刻意仿的蘇先生的字兒,橫豎六姐是看不出,酈玉堂也看不出,家中唯九哥能辨認。

  眾女一番推讓,卻讓方氏先寫,排玉姐第二。方氏雖非師從名家,卻也臨過名家之帖,寫出來也似模似樣。玉姐見她書寫之時下筆極穩,沉腕用力,想是苦練過的,再看她的寫,倒也寫得不壞,閨閣之中,實是上品。不消說一句,那模子恐比洪謙寫的還要好些兒。然玉姐見多了蘇先生的字兒,倒不顯驚訝,次便輪著她。

  玉姐一看這陣勢,便知這不是個鴻門宴也是個下馬威。若皇太后明著考較,也是光明正大,偏要這般,似又是藏著奸。不是玉姐托大,換個人來,在方氏面前便要敗下陣來。便是她自己,若品評之人有心偏袒,從來文無第一,非要說她不如方氏,她又能如何?可見今日事不能善了,若是示弱了,不說丟了父親、先生的臉面,往後縱嫁與九哥,也要在親戚裡抬不起頭來了。

  玉姐從曉得洪謙參奏禁食鹿胎起,便知要有此一劫,早心中有數兒,其計既定,其心便正,更無所畏懼了。皓腕輕舒,落筆如有神助,寫的是「非澹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甚和其師之風。

  從來評判,縱無個標准,只要有個對比的,便高下立判。眾人還未及品評,外頭卻來了通稟的宦官,道是霽南侯太夫人與義安侯太夫人連袂而來請見。兩家都是開國勳貴,縱是皇太后,也不好說不見。縱知這兩個是為何而來,她也只得將人宣了進來。

  韓氏、于氏各陪著婆母過來,將眼一掃,見玉姐依舊一副水靈模樣兒立著,想是不曾吃虧,且放下心來。她們四個一到,皇太后也不好將偏袒做得太過。且玉姐所書,確是強上方氏,霽南侯太夫人又說:「寫得可真好,我可要向娘娘討一幅兒與家中丫頭們看著,看看人家也是年輕姐兒,怎這般上進。」義安侯太夫人又要討另一幅。皇太后無奈只得判了玉姐為先,又賜一雙玉環做了彩頭。

  玉姐還要謙遜:「先生忠介耿直,剛毅不可奪志,這個卻是我小女子所不能及了,娘娘說我寫得好,我實不敢當的。若說字裡有風骨,便是家父,我也是不及的。」又拿眼睛看皇太后。那眼中竟顯出嘲諷之意來!

  兩位太夫人這般回護,本就激起皇太后心中不滿來,更要讓玉姐顯出個不足來方好。又覺她既本是樣樣都好,還要作羞澀樣兒,果然是外裝老實內藏奸狡!此時竟敢嘲諷!皇太后更要與玉姐個教訓,總要尋她個缺彩之處出來。黃衫的陳二姐兒又要比畫,卻也不如。

  經此一事,便知玉姐文采上頭確是符了蘇長貞弟子的名頭,至於武藝,女子卻不講究這個。至如針線等,江州是甚地方兒?刺繡也是天下聞名的。歌舞樂器更不好直白來說,皇太后一轉眼,便笑道:「看著這些年輕姐兒,我心裡也年輕了。」便問玉姐:「先時不曾見過你,會玩牌不會?」

  七姐嬌憨代答道:「江州時娘教過哩,說是回來好陪祖母摸幾把牌,陪老人家解解悶兒。」

  皇太后便命支起牌桌兒來,玉姐十分推讓:「我止初學而已。」復又怯看申氏一眼,且望向兩位太夫人。她心中愈發篤定這是個下馬威,雖不是明著撕破臉,也是要借著機會敲打著她父親、先生。齊王妃便笑:「這裡誰個是專好賣弄這個了?一處玩罷了。」

  韓氏心中大惱,誰個不知這宮中婦人無事可做時,便好弄這些個,深宮寂寞,長年累月,旁人不說,淑妃便是個中好手。聽兒媳婦說,這齊王妃與她婆婆乃是一脈相承,玉姐才多大?又是個靦腆模樣。想玉姐這般年紀,哪能樣樣都通?多是顧著一頭兒丟了另一頭的。

  魯王妃道:「既如此,不如打個雙陸。」

  玉姐有洪謙這樣一個五毒俱全的親爹,小時候兒又常與洪謙往街市上走,有些兒遊戲,卻是玩得精熟的。連贏兩個小陳氏,又與方氏鬥象棋,亦贏。三娘覺新奇,要看誰個解九連環快,又輸與玉姐。

  玉姐依舊靦腆笑來,且笑且看皇太后。皇太后倒叫她看得心裡越發焦躁起來。皇太后總帶著一絲矜持,不好直叫人了來采她去打一頓。兩位太夫人並申氏也看出苗頭兒來了,至於為甚,一想洪謙與蘇正,還有甚不明白的?

  最後便將那牌桌兒又支了起來,這一回玉姐卻是真個面露難色,將手輕擺。皇太后笑道:「不過隨手玩玩罷了。」玉姐道:「玩了這半日了,不曾侍奉長輩,非禮也。」那玉姐力壓了眾人,面上卻帶著些羞澀,又似笑非笑,眼睛往皇太后處看去,皇太后生生自她目中又看出一回嘲諷之意來!

  皇太后便道:「你便算陪我玩的。」又招來皇后、淑妃,並玉姐四個,好打個麻將牌。皇太后卻不自家動手,使個宮女兒與她碼牌,皇后便用魯王妃,淑妃用著齊王妃。三面桌兒,皇太后坐東,宮女兒與她一面兒坐,皇后坐南魯王妃與她並坐,淑妃坐西,齊王妃旁伴,獨玉姐坐著北面兒。兩位太夫人與申氏要往前來,玉姐一回頭兒,微搖著手來,輕啟朱唇,聲兒綿綿:「不用的。」皇太后更看她不順眼了。

  紅衫兒的陳二姐便說:「九娘可要賭個利物來。可不成總從慈壽殿裡拿好東西走。」

  玉姐口裡道:「娘娘所賜,我卻不好拿來賭了,那是不恭敬,旁的,有何好賭鬥呢?小賭怡情,大賭傷身。另擇些兒不貴重的罷。倘我輸了,前先兒便白贏一回了。總好叫我帶些兒彩頭回去與父母看,想娘娘也不會小氣。到我手的東西卻是輸~不~起~的。」

  皇太后在她右手邊坐,又叫她看毛了。便命取金銀來,宮中金銀鑄做錁子,以備賞賜時用,也有用來賭鬥的。卻見來了八個有力宦官,兩人一對兒抬著極沉的一副硬木托盤來,盤子兩尺見方,上頭皆是鑄的小金錁子,金子質地細密又沉,一個二兩的小金錁子竟能使兩指輕易捏起般大小,抬著卻吃力。

  玉姐便笑道:「我可沒有帶這個。」於腕上卸下一對金鐲兒來,輕輕壓在手邊兒。這般狂傲,連同申氏也有些訝異了。

  不想此時官家又至,他卻是叫蘇先生逼著來救他師妹來的。

  眾女躲辟不迭,玉姐也將鐲子一拿,溜了。官家便問這是做甚,皇太后道:「不過偶一玩笑,官家來做甚?前朝無事?」官家笑得尷尬:「想娘娘了,便來。」

  皇太后道:「我們玩,你又來看來。」官家見著金錁子,道:「娘娘將庫好搬了一半兒來。」[1]皇太后冷了臉來道,你又來打攪。官家最是怕她,忙不迭躲了:「娘娘玩,我且看看,平素不玩,倒有些兒想了。」

  皇太后道:「都是女人家,你來湊甚熱鬧?」官家便遠遠揀張凳兒坐了,口中道:「我只管看來,都是自家親戚,有甚好避諱的?」皇太后便將牌局又湊齊來。

  頭局皇太后坐莊,各洗牌畢,命宮女兒代擲色子。這宮女兒慣做此事,洗牌時早手裡暗扣了想要的牌,碼放一處記下了,一擲色子,十有六七是她想要的點數,便可開牌,最好贏。以手下手快慢,碼一回牌,總好有八張是一開牌便是想要的。玉姐左手握著帕子,支在頰邊,眼睛看著那色子,一副期盼模樣兒。右手卻不小心拍了下桌沿兒,好叫那色子不停在那人想要的點數上。——玉姐如何看不出她的手腳?

  其次便發牌,前頭三個各出一張廢牌,輪到玉姐時,卻將牌一摸一推,是個地和。三家賠錢。次便皇后的莊,這一回玉姐卻不是地和了,摸兩圈牌,又生生自家槓上開花和了。再次淑妃莊家,她又和一回。輪到她自己,卻一摸牌,也不打,看這個又看那個,一推牌,卻是個天和。

  所謂天和者,便是莊家摸完牌便是和牌,其餘三家有多少賭資都須拿出來賠與莊家。想來無論那宮女兒還是二王妃,打牌再精熟,論起作弊手段來,卻是熟不過五毒俱全的紈褲。那宮女兒會碼牌,玉姐手更快過她,玉姐坐莊時,那宮女兒手段不夠,卻搗亂不得。

  次後一數,那八盤子金錁子合有五千餘兩,玉姐掩口,瞪大了眼睛,看著皇太后:「這可怎麼好?這般多來,如何好貪得?搬了娘娘一半兒家底兒,可不敢叫娘娘心疼。只拿一個做個彩頭,回去好叫家裡人開開眼便夠了。」便只掂一隻袖了。她說時笑盈盈,好似親暱小輩兒與長輩撒嬌一般,然這二人實不曾如此親暱。

  皇太后怒極:「這點子金子,我且輸得起,須不賴你的賬來。」官家遠遠地道:「是極是極!」皇太后待怒,瞪著官家,忽看了官家身側之人,又忍了下來,你道這是誰?從來帝王身側,左史記言、右史記事,官家來朝皇太后請安,乃是孝順的大好事,如何不能來個人跟著記下母慈子孝之種種?今番卻好記下皇太后的賭債來。

  玉姐笑意盈盈收了這五千餘金子,竟不忘了出宮前要登記,免得將來說不清楚!

  及辭出宮,頗沒義氣將這官家師兄丟與皇太后,宮門前見兩侯家女眷目露關懷,也斂衽一禮:「放心,一切都平安的。」申氏使車兒載著媳、女並黃金,看著金子便犯愁:「你從來是個有計較的好孩子,如今怎好開罪了娘娘?」

  玉姐歎道:「嬸子知道的,我家早開罪兩宮了。今日來,何其凶險?不這般,若叫人拿捏住了,我便要成笑話兒了。縱是嬸子,也不免叫人譏諷有個拿不出手的兒媳婦兒,九哥面上,又如何過得去來?只是連累了嬸子家裡,實在過意不去,若到那著緊時候,嬸子便斷尾求生罷,免教我良心不安……」

  申氏忙捂了她的嘴,道:「我家不做那沒良心的事。縱有事,也不叫連累著你身上。」以蘇先生之耿直,太子生前受些兒擠兌又死得蹊蹺,怎會不問?一問,怎能不生出事來?既得蘇正名聲之利,便要承其果。果然是因果循環。申氏想,縱洪謙不出頭,酈玉堂恐也要嚷,還不是一個賬?

  玉姐悄聲道:「官家才是天下之主哩,這些時日駁參外戚的,有幾個獲罪來?」言畢又坐正了身子。申氏想一回,道:「這些大事兒,我一時半會兒也弄不明白,你明白便好。」她想這玉姐是洪謙之女,洪謙素有見地,今日之事已有預案也未可知。

  卻不知玉姐是自家心中有主意,想要保全父親與蘇先生。明擺著,官家只餘三子,趙王殘疾,便是太子真個是皇后抑或齊王治死的,新君也須優先在齊、魯二王裡頭選一個,這也是皇太后繫有恃無恐說趙王命格不好的緣由。她知蘇先生秉性純正,哪怕無法深究,也要爭個是非曲直,至少……須知曉哪個無辜哪個有罪,將有罪的黜了,無辜的才好正位東宮。

  然無論如何,皇太后是不會倒的,官家且無那個志氣,敢揚言「不及黃泉,無相見也」,將來無論齊魯二王正位東宮,皇太后必要氣蘇先生壞了陳家名聲兒,這便不好。新君登基是要感激蘇先生這些人的,然則皇太后在世的光陰,大家便要難熬。

  欲與皇太后相抗,休叫蘇先生再叫逐出京,頂好是與他一處安身之所,譬如一座書院。玉姐本欲游說洪謙來想法子籌這銀錢,寧可砸了家底兒,也要與蘇先生在京郊建個書院講學,好集天下仕子來做他學生,屆時皇太后只要不想遺臭萬年,便不好動蘇先生一根寒毛。否則便是黨錮之禍的源起了——這卻是不拘哪個人都不敢背的名聲。

  今日皇太后恰要送上門來做這個冤大頭,她自然要笑納。她將賭資贏回,轉手蓋間書院,傳揚開來,也是林下風氣,正應太白之「千金散盡還復來」,皇太后只好與她、她家先生做個墊腳石了。

  申氏將她送回洪宅,幾盤子黃金也搬了下來。將秀英眼也晃花了:「我活這一世,也不曾見這許多金子,這是哪裡來的?」

  玉姐笑道:「皇太后喜歡我,故意輸與我的。」申氏哭笑不得,拍了她一巴掌:「你倒好大膽來,我們將要嚇死。」秀英忙問何事,申氏幾語說了,秀英聽皇太后要為難她女兒,也是一臉怒氣,聽到最後,反是笑了:「跟她爹一個樣兒,總不肯吃虧哩。」申氏道:「真個不礙事兒?」玉姐搶道:「我真個有個主意,只待與我爹議定了才好顯出來。」申氏便不問。

  玉姐又說:「往年往佛前許願來,又與佛有緣,如今有了金子,好與菩薩重塑一回金身。嬸子……可好貼我些兒?算作,兩家一處……」這塑金身也非是拿金子鑄來,卻是與佛像外頭貼金,將金子碾成箔,細細貼上,花費卻少了許多,玉姐拿出五十金來,申氏卻會意,更許五十金,算作九哥份子。

  玉姐又分出百金,卻是要與蘇夫人送去:「辛苦這些年,先生也清廉,夫人又病,好與夫人壓驚。」卻要親自送上門去。申氏見她頗有計較,真個當是洪謙有謀,便也信了。從來女子聰慧,也不免想依男子之計,申氏亦不例外,略放放心走了:「我那裡備了金子,明早咱們一處往大相國寺裡去。」玉姐親送她出門。

  待洪謙來,玉姐如是這般一說,要建個書院。洪謙以後加額:「得之矣!」玉姐請洪謙一道往蘇先生府上去。卻於那處遇著了清靜道人,原來清靜道人修的是丹鼎,卻不敢在宮中煉丹藥,然有好歧黃之術,聽聞蘇夫人病,又好些個御醫看了皆不管用,便毛遂自薦了來。

  蘇先生雖是大丈夫,卻也覺對蘇夫人不起,縱他是個出入慈壽殿的道人,蘇先生也容了他來。卻說蘇夫人既是勞累,實則有心病。蘇先生圍著她打轉兒,她卻也不說。直至洪氏父女來,清靜道人見蘇先生與夫人皆有客,便先辭出,免得礙事。恰與玉姐打了個照面兒。

  洪謙與蘇先生說,玉姐卻陪著蘇夫人,如此這般三言兩語間說完,蘇夫人忽覺身上輕了許多——她實是不放心蘇先生的脾氣,恐他再對上皇太后又受搓磨。卻知蘇先生為人,是攔不住的,只好自家擔心。如今玉姐這是與蘇先生備一退路,蘇夫人心病一消,自然輕快。

  蘇先生聽洪謙說這般那般,便說玉姐:「胡鬧!皇太后的手段,她哪裡知道得?這一回不過是她運氣好,下一回,不定怎樣哩。」洪謙笑道:「她敢,叫她再吃一虧來。她不過占著個名份兒,我卻要拿著『大義』,看誰幹得過誰。先生可願護玉姐一回?好與她揚個尊師重道知恩圖報的名兒?」

  蘇先生道:「竟是誰護著誰呢?」卻也心動,非要自身,亦是想傳道,多收幾個學生,好弘人間正氣。洪謙笑道:「我這便去籌謀著買地、買磚瓦木石。至於學生,須得早些人告訴人,才好有學生來。」蘇先生便允了。

  不消幾日,京中便傳出事情始末來。洪謙父女之名更好,蘇先生名氣更大。洪謙買地也順利,買材料也順利,書院未建成,已有無數學生與學生的爹投了帖上門,求來讀書。

  秀英於家中卻說:「那金哥豈不也可——」

  皇太后聽了消息,真個老羞成怒。她此番弄這些個婦人手段,並非因自目光短淺,雖則困在深宮,能扶個非己出的兒子上位,將兩個侄女兒弄來一為后一為妃,又令官家孫子都有了且不敢當面說一個不字,皇太后絕非易與之輩。她這也是幾十年順心日子過下來,不免懈怠,也是叫這些日子的事情鬧得心裡不痛快。這其中洪謙是最叫她不痛快的人。

  太后要見玉姐,只為給個小教訓,也不罰她跪,也不罰她站,也不打也不罵。不過一處玩,要顯她局促不安,弄她有苦難言。洪謙既鍾愛此女,她便借此敲打洪謙,好叫他收斂。哪想整日打雁的叫只雛兒啄瞎了眼!

  她如今不心疼金子了,彼時只覺這洪氏奸狡,哄她錢去。今日始知洪氏已非奸狡二字可形容,簡直就是只修成精的九尾狐了!有這等好名聲,又有兩侯府護著,如何動得她?蘇長貞開山立宗,她縱是女子,讀書人也要認她做個護法,如何再動得?連同洪謙,也不好輕易動了。

  蘇長貞等於立儲事上又是曖昧不清,皇太后一時也是手足無措了。經過先帝時手足相爭之事,她是不信齊、魯二王能和睦相處的。太子在時,兩個能合作一股力,如今,不當面打起來已是好的了。

  皇太后原以為便是糟心,哪料洪謙又具本,參奏十餘年前,段祐「截殺百姓,偽做流寇,以充軍功」,又彼時段祐的頂頭上司乃是皇后的弟弟陳奇,連同陳奇也一道參了。

  這已是近二十年前的舊事了,北定府災荒,災民裡便有些人做起不法勾當,朝廷又剿又撫,於文官是苦差,於武官卻是比禦外敵輕省得多的優差。有門路的無不趁此之時多冒些功勞。皇后的哥哥有個朝廷頒與外戚的侯爵,這弟弟便只好自己掙一份功勞。又遇著在外歷練的段祐,真是天叫結下一段冤孽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6-6-30 03:07 AM


第七十二章:憶昔


  洪謙自中了進士以來,一舉一動,便每每引人注目。自做了御史,頭一個便拿皇太后祭旗,這份膽量,已是令人側目。偏他還不肯收手,這又開了一炮。原本御史參個武官濫殺平民以邀功,實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一是武人裡難免有人會有這等惡習,二也是文官地位總高於武官,想參便參。

  可這回被參兩個人,身份不一樣啊!陳奇乃是皇后的弟弟,再正經不過的國舅,段祐沒阿奇那等好出身,卻是……段氏的弟弟。而洪謙在前番流言裡,卻又是朱震之子,段氏乃是朱沛繼母。這裡頭那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真個就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了。

  陳奇與段祐兩個實不曾想到十餘年前的舊事也叫洪謙給翻了出來,阿奇看洪謙的眼神,簡直將這位新科進士當做瘋狗一般。段祐眼中卻是流著懼意與不甘,自這個洪謙不知從哪裡冒將出來,他便開始擔驚受怕起來。最後他姐姐竟真個因這個洪謙,失了三十年的經營。朱家將董氏嫁妝還與義安侯家,義安侯家轉眼便將個姐兒與洪謙的兒子訂了娃娃親,那嫁妝的去處,不言自明,他姐姐偏是一個不字也說不得。

  次後,朱家開祠堂,將朱雷一個嫡孫朱玨過繼與失了蹤的朱沛做繼子。朱震之嫡長子便算不得無後,這朱玨也是朱雷千挑萬選一個人,本身算不得太好,也算不得太次,然他的母親卻是兵部尚書的掌珠,親外祖父捏著段祐一家武官的命脈。且這朱玨今年已十五歲了,早經成長,想叫他出個意外也不能夠。

  朱震更早早往宗族裡將家產分割妥當,留朱潔一分嫁資、朱潤留一份聘禮,其于家財,因憐朱玨年幼,且是承嗣之孫,獨得一半,餘者三子均分,往衙裡備了案。

  原本朱震因段氏之故,也是為他籌謀過的,只不幸次後有了鶯兒之事,朱震後來雖叫段氏又籠絡了,卻終再不肯與他出力。此時再想指望朱震撈他,幾乎已是不能。

  人便是如此,早先沒有期望,便也無從生怨,因有了欲念,生了「這早晚/應該是我的」之心,最終求而不得,心下便要滋生怨念來。哪怕他希圖的,原本憑他自己也是不應該得到的。段祐不甘到了極點。

  然再憤恨,只要叫御史參了,他兩個便須即時出列請罪。非止干係文武地位之別,更因御史清流,便是參了丞相,丞相也須暫請罪,若參的事件過於重大,丞相也須暫停職。且御史有「風聞言事」之權,旁人告狀須得講求個證據,否則便是誣構,重的要反坐,御史卻可捕風捉影,管你有證據沒證據,參了再說。當然,為聲名計,御史敢參權貴,卻不好總用「風聞言事」之權,總要留作關鍵時刻來用。孫尚書與洪姻親這個職位,端的是大大的一個人情。

  朱雷一聽了洪謙當朝的參奏,暗自咋舌,他原本是要胡亂尋個錯處往段氏父子身上一推,叫他們滾蛋的。洪謙這一參,陳奇定是無事、頂多賦閒在家,為息洪謙之怒,段祐只好做只替罪羊,去死上一死了——陳氏許還道陳奇受了段祐牽累哩。段祐也是想到這一條兒,方畏懼已極。

  那頭朱震聽了,簡直是頭上炸了個響雷,單北定府三字,便可引他心神。洪謙原籍在北定府,隨流民南下,段祐去北定府,殘殺饑民以冒功。朱震昔年因這小舅子在外,還曾托他尋過兒子哩!朱震眼睛便似要滴出血來,狠狠看著段祐,只恨段祐是武官,審判須經樞密,否則早出來請旨將段祐拿下大理寺去拷問了。

  陳奇的履歷還有人能記得,段祐原是無名小輩無人理會的,經不得他姐姐前陣兒大出一陣風頭,連帶著他也出了回名,許多人便也知曉了些兒他的事兒。洪謙更是個風頭盛的,更因其「身世之謎」原籍、經歷等早叫人說爛了!這等微妙聯想,朱震能想得到,眾人皆能想得到。

  縱是此時爆出洪謙是朱沛,眾人也要同情他,非但要同情他,還要贊揚他。何謂孝?小受大走為孝。謂不陷父母於不慈也。雖然現在揭出段祐來有些兒算賬的意思,連上個陳奇,又顯得正義了許多。陳氏外戚,自太子薨後,忽爾變得不得人心了起來。

  上頭官家也驚呆了,瞪大了眼睛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許久,也不問丞相,也不問旁人,便使樞密院查理此案,陳奇、段祐暫解職。梁宿聽了,不免心中感歎:這等君臣相得,實乃天授了。無論洪謙是否是朱沛,能使官家硬氣些,也是社稷之福。

  朱震心頭盤算著,兩位太夫人既已出面說這洪謙不是自家子孫,家中又做主立了嗣子,實是無法反復的。他心中對段氏姐弟的怒意又上了一層,暗想必要與樞府那裡遞個話兒,縱樞府想草率結案,他私下裡也要查個清楚明白。

  洪謙朝上又捅一個馬蜂窩,逼得原侯不得不與族中兄弟商議,又求見皇太后。原侯的意思:「休要再與洪謙糾纏了,不理會他,他不定會生事,你一理會他,他必要往死裡與你糾纏。」

  皇太后心中惱怒,道:「我何曾惹他了?分明是他先惹我來!前番他那個閨女……」

  原侯也顧不得打斷皇太后了,連擺手道:「此話說不得,」他是淑妃兄弟,皇太后的親侄兒,父親去後,一族之長,說話行事倒有些分寸,「無論如何,眼下不宜生事。也是段氏行事不端!」

  若將洪謙認做朱沛,板上釘釘,是陳奇受了段祐連累。若不是,此舉便是與陳家有干係,考其出身,恐與蘇正之意難分。蘇正最是正直,太子之逝,眾說紛紜,讀書人未必肯信太子就是自己死了的。便是皇太后,也頗疑心皇后又或齊王是不是做了甚麼。

  若照原侯本心,齊王是他外甥,自然希冀齊王登基。皇后與魯王雖也與自家有血親,終不如齊王親近。若能將事情推到皇后頭上,牽連了魯王,便不須自己鬩牆,倒好使個借刀殺人之計。原侯悄悄將這盤算與皇太后說了,眼下情勢分明,眾人已將趙王看做了個死人,外患既消,內鬥便起,也是人之常情。魯王占著嫡子的大義名份,除非死了,抑或狂悖謀逆,終比齊王有勝算得多。

  皇太后道:「洪氏父女著實氣人。」

  原侯笑道:「至多不過添一蘇正耳,若事成,有何懼哉?」

  皇太后靜下心來一想,也對,蘇正有天下名又如何,不過是在這需要遮羞的時候拿來用罷了。將洪謙炮製成蘇正那樣的人物,也是好的。至如洪氏,總要嫁予宗室,屆時想出氣也易,不想出氣遠遠打發了也易。

  是以原侯家竟不救陳奇,只恨樞府不能牽連上魯王——魯王延時年幼,無法說他指使。官家原還恐皇太后叫他平息事端,躲了幾日不入後宮,不想皇太后居然說:「萬事依法而斷。」皇后來尋,官家便有了底氣,將皇太后的話兒原封不動轉與皇后。

  皇后先已往皇太后處哭了一回,欲將甚事都推到段祐身上,管洪謙是不是真個是朱沛,都說段祐的詭計,謊報軍情,現在想來,是想借刀殺人。也是死馬當做了活馬醫的意思。哪想皇太后只歎息,說洪謙現下也正盯著她,若叫洪謙借機再生事,合族都脫不得身,陳奇至多一時奪官削爵,日後自有機會回來,此時宜靜不宜動「否則便真個像是他做的一般了。」

  陳氏內隙於焉初顯。

  挑事兒的人卻正在御史台裡與同僚講古,講的是個他少年經歷。那年北定府來了個少年,說要投軍,然一無路引、二無薦書,虧得當時邊關吃緊,方收了他,哪知為防逃兵,又要臉上刺字,他便逃了。再不入營,只在北定府裡廝混,或獵些野味換柴米,或與人寫個書信賺房錢。這一日少年與洪謙在街上打了個照面兒,彼此都覺著親切,原是生得極像。道是緣份,便引少年入自家居住。

  直到北定府災荒,眾人逃難。逃亡人群裡,少年與洪謙一家一道,一路扶持。哪料路上遇著突變,不特亂民殺人,官軍亦殺人冒功,許多人喪命,洪謙只孤身掙出命來,一路逃,便也隱姓埋名。原想民不與官鬥,了此殘生,直到機緣巧合讀了書,入了京,方鼓起勇氣來揭露內情。

  這少年是誰,不消說,眾人也猜著了。洪謙道,自入京來,聽了這些傳聞,方知內有蹊蹺,頗為其不值云云。

  他的名記得極熟,也算是線索。此後不數月,樞府用心,朱震從旁推動,確是查出陳奇、段祐等殺平民冒功等事。至於是否知曉朱沛所在,故意行兇,那便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

  總是陳奇削職為民,段祐運氣不好,因不是文官出身又不是外戚,沒了保命符,朱家又要治他,陳家又要拿他來與天下個交待、與洪謙朱家等一個交待,欺瞞主將、擅殺平民,條條累積,先奪官後便判了個秋後問斬。案子審結,離歷年秋斬之日也只有三天,連拖個一年半載周旋的機會也無了。

  段氏攜其三子一女,哭泣於朱震面前,求他看兒女面上保段祐一命。朱震竟不生氣,只說:「我自家兒子且不知魂歸何處哩。」驚得段氏沒了聲兒。兒子們不敢說話,朱潔待說兩句,卻又恐觸怒朱震。

  段氏活不痛快,卻又不敢死,她一死,幼子幼女又要守孝三年,兒子還好,女兒可真就沒處說個好親事了。只得暫且忍下,不意太夫人又至,整頓內宅,將母子幾人心腹之人或打殺或發賣,拘段氏於小佛堂,命她靜心念經。朱潤、朱潔婚事,待風聲過了,她來主持。

  那頭朱震上疏告老,官家不許,太夫人亦勸:「不過忍一二年,也好與大哥互感做犄角,玨哥出門,也好說話。」朱震除開每日勤懇公務,回來便親教玨哥。這日玨哥至,卻聽祖父喃喃:「朱玉、朱成玄,多好聽的名兒,比姓洪好聽多了。」

  玨哥不敢言聲,內心實是同情這位嗣祖父,原本錯便不在他,誰料是眼下這個結果呢?

  卻說洪謙與同僚說了許多亦真亦假的話兒,回到家中居然悶悶不樂。飯也吃得不多,將自家反鎖在書房內,說要想事。不知怎地,又想起當年來了。他與御史們說的,也真也假,他自然不是北定府人,然那處原住的早流散殆盡了,倒不怕有人拆穿。他卻是真個想去投軍建功業的。

  朱沛原是叫父親大罵一通,說出「沒有你這樣的兒子」的話來。他也賭氣,要洩憤,好生出去殺戳一回。

  本是打獵散心,後因追的那只狐狸太狡猾跑不見了,他早追著跑了上百里地。一時貪景,竟不回去,見天地之寬廣,忽生豪情,要投軍禦北地胡人,掙些軍功,分明是「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請君暫上淩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翌日衣錦還鄉,好叫那些瞧不起他的人閃瞎一雙狗眼!

  這志氣很是可嘉,只恨唯有一人一馬隨身幾塊金銀,手上連張地圖也無有(必須插播,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一路走,好容易摸到到北定府邊兒上,險作乞丐模樣,卻記起他的乳母洪媽媽,婆家正在北定府。洪媽媽夫家姓洪,她隨了個夫姓,喚做洪媽媽了。

  洪媽媽見了他便抱著哭:「好好哥兒,怎做這般模樣兒?」又喚丈夫、獨生兒子洪平來拜見舊主人家,依舊供奉著小主人,又想將兒子與小主人做小廝兒使。

  朱沛推辭道:「我是來投軍的,怎好叫媽媽的兒子再來伺候我?」他是要打胡人立功業拼殺的,洪媽媽止此一子,不好遇凶險事。哪料投軍也有個講究,他模樣倒還能看,武功也能看,然則一無路引文書、二無保人薦書,沒將他做奸細綁了刑訊,還是主官心腸好。又,做大頭兵,面上須刺字,朱沛瞪大了眼兒,鎩羽而歸。

  總不好叫洪媽媽供養他,縱洪媽媽一家寬厚樂意,他也不肯,年輕人臉嫩,總好個面子。幸而他謀生手段亦多,打獵一類止偶爾為之,甚設局坑人事他都會做。不幸一回坑了人家二百銀子拿回來,叫洪媽媽知道了,再不顧尊卑,抽了根掃帚枝子追著他打,且打且哭:「我對不起娘子哩~好好一個哥兒,竟學了這些下作手段哩~你怎不學好?你怎不學好?凍死餓死也不能落了下賤!」

  打完一丟掃帚枝子,哭天抹淚又要上吊,她丈夫、兒子忙攔著,她便拉著朱沛的手哭:「我的哥哥兒,你娘死得早,你也要好爭氣,堂堂正正做個人兒。休做那見不得人的事體兒,少年時不覺得,到老自家都羞於說哩。若你娘活著,必不叫你這樣的。哥哥兒,你當做個體面人兒。我老婆子不會說話,卻知曉些好歹,咱好好兒過活,休走那邪路,下坡兒容易上坡兒難,你與那些人一處了,再想做回體面人,便是千難萬難。奴婢脫籍從良,子孫還要叫人說哩。這莫不是一個道理?」

  朱沛活這般大,沒少挨揍,卻天生少淚,朱震打得再狠,他也不哭,這回卻叫洪媽媽打哭了。從此勤懇度日,他又識個字兒,便擺攤兒與人寫書信,洪媽媽上下打點,暫將戶口落在洪家。洪媽媽倒有意與京中送信,朱沛轉頭便走,洪媽媽也不敢強他,只想哥兒不是池中之物,眉梢眼角都帶著銳氣,在那處許受了委屈,在這裡消了氣,便會回去,依舊是個尊貴公子。

  又恐他脾氣執拗,天天兒與他講些兒道理,叫他收了那些個不良的嗜好。又勸他與父親服個軟兒:「可曾為了你書讀得好打你?」朱沛倒也服她此說。然他書讀得好時,也未見誇獎,又對朱震不滿起來,更念有個段氏,心中便不快活。暗道我在此處落籍,來年考個進士,氣死他們。

  所謂造化弄人,便是個紈褲想從良,卻遇害著北定府先是大旱,次後大水。洪媽媽家日子過不下,又不想他跟著受苦,要護送他回京。朱沛想,京中雖父親不管他,他總還有些親朋,也能照顧洪媽媽一家。

  一行人往京城裡走,須過一條河,河邊止有小船兒,滿裝了人,半道船又翻了。朱沛不會水,洪家獨生子為救他,叫水卷走了,他便自認了姓洪——橫豎你沒我這樣兒子,我便姓洪罷了。自取個名兒叫洪謙。

  哪料一路上洪媽媽又病死,洪媽媽的男人卻是與人毆鬥死——只為搶幾口吃食,那等作亂流民要搶,洪爹不與,洪謙一個照料不著,叫洪爹死了。洪謙不免心如死灰。遇著官軍截殺時,他也只躲在暗處,並不去出頭兒,對他好的人全都死了,旁人死活與他何干?

  一路辛苦自不必說,流民裡各種陰暗不法事皆有。又到死不肯棄了親生骨肉的,也有易子而食的,他方知先前於家中過得……真個已較許多人為好了。不免暗悔起來,是否先時他也做錯了許多事兒?直到了江州,便想明白,縱父母有不周之處,他也有錯,縱是那段氏,他也覺是自家有錯在先,畢竟,子不言父過亦不可忤逆母親。心下厭她,也不當暴躁發狠。又思為親人所棄,便隱姓埋名,又感念洪氏活命之恩,方做了贅婿。程老太公於他,確是恩同再造。他確不敢表露身份,只好認真過活。

  次後方知這後母不好,復思而又思。及聞婢生子事,更知段氏良心早壞。開弓沒有回頭箭,他再也回不去了,縱回去也要束手束腳,妻兒跟著遭殃。既不好下手動段氏,也不好動弟妹,只得將且事按下。他們不來惹他,他也不去惹他們。然頂著這張臉兒,怎能不生事端?自打決心赴京趕考,便知有這一遭,他也想了對策來,橫豎他的戶籍一絲紕漏也無。事要來時,便自來,要叫段氏娘家倒個大黴來!

  洪謙心裡頭一件事兒,卻是眼下儲位之爭。若是太子活著登基也還罷了,今生他死了,皇太后心疼齊、魯二王,先時又極待見段氏,洪謙又是蘇先生半個學生,必是要扛上的。洪謙口上不說,心裡也須認蘇先生之恩,實不忍心這個老書呆子一輩子沒迷路在山溝裡餓死,臨老臨老叫老太婆治死了。且太子是前妻之子,其死之突然,洪謙心中未嘗不有些怨氣的。好歹又讀了些書,知東宮乃是國本,實不好叫陳氏接連把持——若是賢良婦人倒還罷了,觀兩宮行為,怎生看也不是個為國的。

  這也是洪家發家的機會。

  原本還有絲兒猶豫,及傳來趙王命硬妨克的說法兒,洪謙便再一絲兒猶豫也無了。做御史正命他意,誰個說必要宰相方能成大事來?從旁做個推手,看旁人按他心意而行,也別有一番樂趣不是?

  洪謙冷笑,甚個齊王、魯王?官家又不是止有這兩個兒子。一個一個拆了罷了,由外戚而至皇子,總能牽連上的。他從外戚入手,先查陳奇,卻一查二查,只覺段祐履歷有些兒面熟。嘖,有得用時須得用,何必投鼠忌器呢?

  天又與他個好閨女,要弄出座書院來,連後路兒都有了,他還有甚可怕的?

  他這哪是沖著段祐?分明是劍指陳氏。皇后且要哭訴:「我不知道段家賤人怎麼樣的,我只知道……阿奇叫彈劾了!」忘了當初要借段氏名聲時如何親切了。

  趙王極好,極好!至於命格,真一能說他不好,自然有人會說他好。不悟那賊禿,為何偏於此時上京來?說他沒個計較,不管旁人信不信,洪謙是不信的。這些年僧人叫真一那道人壓得也狠了些兒,與他們個機會,這些個四大皆空們,縱將旁的空了,也不會樂見佛門空了。

  洪謙真是……下得一手好棋。

  定了定神兒,抽出一疊紙來,開始籌劃著書院之事,與共指望蘇呆子,還不如他自家來,便是他閨女,在這些俗務上,恐也比蘇呆子強些兒哩。

  洪謙他閨女卻在看信,因要往大相國寺去,頂好有個男丁護持。金哥姓了程,因讀書,取個大名兒叫程炎,雖有大名兒,實當不得大人使。終是須九哥護送,酈家那裡送了信來,玉姐正讀哩。

  信是九哥所書,言明日來接她,少年心事不好訴說,只說「緣定佛前,佛門不滅,你我不離不棄。」玉姐看了,只管笑。

  次日,玉姐這裡匣兒裝了五十金,那頭九哥來接她往大相國寺裡去:「我先接你來,七哥護著娘與六姐、七姐也去。」

  京中規矩大,不好見面,唯趁此機會。九哥道:「我總與你站一處。」他是酈家人,先有皇后、齊王害死太子之傳聞,次後趙王命格卻不須猜疑定有皇太后手筆,真個恨極這家婦人坑害他家人。

  玉姐輕笑道:「我從來不覺你不在我身側。」

  九哥臉愈板、耳愈紅,秀英看不下去了,道:「該動身了。」

  到得大相國寺,不悟果在的,兩家合了百金,湊個圓滿數兒,要做佈施。縱在京城,這也是筆大數目。不悟與師兄不空同來,女眷不須避僧人,玉姐便也在秀英下手坐了,與這兩位說閒話兒。不空道:「原來兩家是佛前結的緣,真真是天註定的了!」待他們愈親切。

  申氏因九哥玉姐結緣,連帶六姐有了好歸宿,且以洪家算無遺策,書院一出,太后也難動彈,更信佛祖有靈,與她家帶來好運。欲再與七姐求個好姻緣來,便請攜七姐求簽,不空應了。

  玉姐別有心思,卻與這不悟說話,真個是父女同心,雖不曾商議得,玉姐亦覺以佛門對道人,再合適不過。宮中崇道,民間更信佛哩。

  與不悟久不見,倒也有些兒話說,不悟便說:「初到時還見過兩回,如今那位蘇先生可有事忙?恐他過剛易折。」

  玉姐道:「因師母病了,故不曾前來。」不悟頗關切:「夫人可好?少年夫妻老來伴,情份非比尋常。」

  玉姐奇道:「大和尚亦知俗情?且放心,有清靜道人在,師母吃幾副藥便好了大半。那道人真個有本事哩,蘇先生也通歧黃之術,竟對他贊口不絕。」

  方丈:「=囗=!」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6-6-30 03:11 AM


第七十三章:合流

  卻說玉姐與九哥兩個歡歡喜喜去大相國寺,合捨了百金為佛像貼金。申氏攜了女兒去求簽,他兩個卻與舊相識的慈渡寺方丈不悟閒話。這不悟聽了玉姐說有個清靜道人近來常在蘇先生面前晃來,又將蘇夫人之疾治好大半,心裡忽生出警覺來。

  這不悟入京,確是因接著他師兄的書信,既是思念舊時師兄弟之誼,亦是召喚他到京「弘揚佛法」來的。當初佛法初臨東土之時,信奉者寥寥,眾有一干僧人不畏困苦,終是有些不接地氣。佛家講因果講輪回講來世,道家雖也講羽化成仙,卻更重現世。一是擺在面前的雞翅,一是畫在紙上的豬蹄兒,你要哪個?

  直至戰亂頻起,方有眾多善信信起佛來。佛門裡也出了好些個了不得的人物,又是譯經,又是自家講經,更有一等大能,盡力接了東土地氣,講那些個禮義孝道,信的人漸漸多了起來,又有許多虜主篤信之,直至其勢淩於道家之上。佛門中人如何不喜?

  卻不曉這道家實是土生土長,最合天朝水土,實是壓也壓不垮、鬥也鬥不倒的。這不,得著了機會,翻起身來也快,更多帝王將相平日也念幾句佛,卻總少不了與道士勾勾搭搭。明君如唐太宗,也要吃幾粒丹藥,[1]不知是為求長生還是為求個甚。想來這也是人之常情,但凡坐到了天子,人間至尊,不定不至尊之位是如何得來的,總是不大捨得丟的,多半還想「再活五百年」。人性使然罷了。

  這輩子自落胞衣起,不定要掙紮多久、吃多少苦、享多少樂,方有後來尊榮,誰個肯放手、不想多享幾年福?誰個想要下輩子再從頭開始來?莫不是舒心日子過得太多,過得傻了麼?眼前有個人兒,托著一顆丸子,告訴你不須等下輩子,這輩子就能這麼長生享樂、醒握天下權醉臥美人膝……你幹是不幹?

  是以佛門常遭「滅佛」之災,道家卻難叫人生出惡念來,除非……有人想不開,跑那官衙大門上寫個「蒼天已死,黃天當立」。縱寫了,遭剿的也止這一派,不似佛門可憐,三武滅佛之時,唐武宗連個景教都當成佛教給滅了一回,連都城都僅允留廟兩座,僧三十人。你說可憐不可憐?

  是以佛門極是珍惜眼下境況,誓死也是要護法、弘法的,一旦上頭風聲不對,他們便有些兒「草木皆兵」。這會昌法難裡,未嘗沒有道家作祟。太武帝滅佛,卻實打實乃是因著有個自作死的崔浩,崔浩篤通道家極崇道門寇謙之,一力鼓動著太武帝大興滅佛之舉。北周武帝滅佛,更因寵信了個道士而起,親召二教論辯,道士辯和尚不過,他便赤膊上陣,自家也辯不過和尚,既辯不過,打總是能打得過的,袖兒一卷刀子一拿,他動起手來了。

  弘法之事,不悟自是責無旁貸,然卻不肯利用這蘇先生。蘇長貞江州時逼得他簡直要跳思過崖,卻不失為正人君子,又止因好學鑽研,不悟於蘇長貞頗有些兒惺惺相惜之意。然佛法亦不可不弘,他願赴京、願講經,也不介意與蘇長貞同行,要他主動利用,他卻做不出這等事來,況蘇長貞一入京便請逐了真一,不見也不好逼他再借蘇長貞之手弘法。

  然眼前卻與初時不同,皇太后先拿個清靜充數兒,次後竟一病二病,不見真一來她便要死了的模樣兒,官家不敢與她強爭,恐千載史筆,記他個不孝,只得允真一復入宮,只不與真一官身。

  這還了得?!真一在皇太后身邊時,縱是大相國寺,也得不著朝廷與的太多好處,簽與僧人的度牒一年比一年少,無度牒的便是野僧,叫官府捉著了,便要先打二十棍兒再強令還俗。

  反是符篆派的道觀,每有內廷與許多佈施香油錢等等,又常能入宮、出入權貴家做法事,也不見捉假道士的。皆因真一借皇太后之力也。好容易他叫逐了,哪怕高僧大能,也要彈冠相慶,他如今竟有回來了!

  現宮內有個符篆的真一,蘇先生面前有個丹鼎的清靜,真一之受信寵天下皆知,清靜醫好了蘇夫人,蘇先生只有感激——真是佛門之大不幸!此時縱是不悟,也不得不憂心,不得不尋思去探望蘇正一二,好探個底兒。又想初見之時,蘇正最好算卦,這算卦……豈不正是道家愛做的事麼?

  這把年紀,還要與道士搶男人,不悟心中不謂不苦。與蘇正這般正直人耍心機,又要利用先前情誼,不悟心裡簡直想死。若非真一做得太過,且不悟心中,這皇太后也有不慈之舉,不悟恐還要再面壁痛苦些時日。眼下聽玉姐說連蘇正都贊清靜道人,他便想:不好叫他也被個道人哄了去!

  這不悟便立意要往蘇正那裡勸上一勸了,好歹有些緣份,蘇正處境又正微妙,不要叫他被個道士引上皇太后賊船裡去,恐要晚節不保。不悟當下便說:「我竟不知此事,也當探望才是。」

  玉姐得與九哥共處,正在開心處,便笑道:「先生平日總要上朝,還要與官家講經,家父要尋先生說書院的事兒,也須休沐方得言哩。」不悟一算,還有三日,也算不得太急。便笑謝了玉姐。又問蘇夫人病症等,玉姐一一答了。不悟更問書院事:「檀越欲建書院,老衲亦曾聽聞,不知建得如何了?此是好事,利國利民,公私兩便,但有用得著處,只管言語。」

  玉姐道:「這是自然。方丈得閒,也往那處去看看罷。」不悟自是應了,又說:「老衲年輕時也讀些個文章,倒有幾卷舊書冊,待書院成日,也叫和尚做回施主,如何?」玉姐笑道:「求之不得。」能叫蘇先生回回捉著不放的,不是朱沛那等欠人教的紈褲,便是真個有能耐的人,他的藏書,玉姐只恐其價高於百金。

  申氏又求了簽回來,卻都是好簽,不空暗使眼色與不悟。不悟便知,這位師兄,又在簽上做手腳了,不覺莞爾。

  不悟從來是個心志堅定之人,既要往見蘇正,自然揀個離得最近的休沐日往蘇府上去。不空聽說他要訪蘇府,便將一張藥師佛的臉兒變成個彌勒佛的相貌。

  不悟往蘇府上去,也是攜了禮物的,與蘇長貞一盒好團茶,與蘇夫人捎一匣藥去。說也奇怪,道士這修現世的,多要說煉丹,和尚這修來世的,偏好捨藥。大相國寺裡,好藥不少、有用的藥也極好。

  到了蘇宅,恰遇上清靜這個冤家。清靜來尋蘇先生,也是為蘇夫人之疾,實也是要與蘇正結個善緣來。佛家裡有這宗、那宗許多宗,道家亦然。昔年佛門南宗、北宗之爭,神秀系與慧能系也是辯個你死我活。丹鼎符篆雖也有互通之處,同念經文德經,內中齟齬也是不少的。

  眾人總是與不信神佛者鬥其樂無窮、與外道鬥其樂無窮、與道友鬥其樂無窮,既有機會,縱出家人,也難免生比鬥之心。清靜亦不能免俗耳。

  方丈來看先生了,抬眼先瞧著個道長。

  更熱鬧是洪謙因書院事,自也攜著妻子兒女來蘇府,想問問這蘇先生有甚要求沒有。九哥見縫兒插針,稟了父母,要來蘇府向蘇先生求學。蘇夫人這裡,因蘇平定了九哥的姐姐,待九哥也自不同。闔家上下未見過六姐的,也好湊個熱鬧,俗語說得好「看了小舅子便知娘子如何」,一見九哥這般模樣兒,闔家都說,平哥娶了好妻。

  ——竟都湊作一處來了。

  玉姐與蘇家姐兒一處說話,蘇夫人極有章法,縱家中女孩兒,亦識讀書道理,玉姐與她們頗談得來。蘇家姐兒們更因玉姐家極敬著蘇先生,待她也是不同。女孩兒們一同往蘇家五姐房裡說話去。你笑我鬧,五姐鬢發鬆了些兒,便開了妝匣去抿發。

  五姐妝內首飾不多,式樣也是簡潔,不過數枚簪釵、幾副墜子、數只戒指而已。那戒指也多是素面光圈兒的,式樣也幾乎一模一樣,玉姐估量,蘇家幾個姐兒匣裡的首飾,與這個也都差不離了。

  梁宿自是極照顧他那故友蘇正的家眷,一應供給都比著自家人來,有些事上還要優厚些兒。蘇夫人卻是個明白人兒,約束著家中人,不可恃寵而驕,更不可貪圖人家便宜而失了心智。如子弟讀書等事,梁宿要幫挈,接蘇家子弟入自家學裡讀書,蘇夫人是極樂意的,偶送些冰炭也是收的,然貴重之物如金銀,抑或與梁家姐兒們一般的首飾,蘇夫人卻是收多少退多少。且雲:「明山家一般待我等,是明山厚德;我只取維生之物,是蘇氏操守。」

  五姐抿發,諸人看著,又笑指點。不多時,又往外間去。蘇夫人固守禮,然思玉姐與九哥已定親,略見上一面,也不是失禮的事兒。便與他兩個行個方便,親使了自家一個乾淨老媽媽,引玉姐見九哥,又叫老媽媽跟著看著,不許他兩個離了眼睛。

  秀英只管笑著看玉姐,玉姐嗔了秀英一眼,看得秀英又是一樂。九哥正在蘇先生面前,其時蘇先生正在後花園涼亭內,除開九哥,先生身前一僧一道,還有一個是玉姐親爹,倒免得玉姐避讓了。這也是蘇夫人默許玉姐過來之因。

  玉姐到了,與他幾個見禮畢,便往洪謙身後一立,正與蘇正身後的九哥臉兒對上了臉兒,眼兒對上了眼兒。洪謙一抬眼就瞅著對面那小子眼神兒不對了,登時咳嗽一聲兒。蘇先生抬眼,也瞧著了玉姐。洪謙便說:「你兩站那頭樹下去,長輩要說話哩。」

  玉姐笑應了一聲:「是。」與九哥走開數步,樹下立定了。

  長輩們卻不是和氣說話,竟似是辯難。不悟與清靜互打著機鋒,竟是不悟說:「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那清靜言:「果報。」蘇先生認真聽著,極端正和著稀泥,說兩家都說得有些兒對。洪謙聽了只管發笑。

  玉姐與九哥雖見了面,也是在長輩眼睛底下,哪敢訴甚衷腸?兩人唧唧喁喁,九哥便問金哥的學業,玉姐又問六姐的婚期。六姐正經放定的日子在數日之後,玉姐頗想與六姐些好添妝禮。那頭辯難之聲起,玉姐靜聽了一會兒,忽笑道:「紅花白藕青蓮葉,三教原本是一家。怪道如此投緣。」

  蘇先生一道眼睛橫了過來:「胡言亂語。儒豈是教?!」清靜不由莞爾,這原話當是「紅花白藕青蓮葉,三清原本是一家」,說成是三教,也算不得太差,卻是捧了道家。原來這孔子尚求教於老子,老子又有函關化胡成佛之說。

  然蘇先生惱怒,先瞪洪謙,洪謙皮厚,他便瞪玉姐。玉姐一閃身兒躲九哥身後,也不露頭兒,拿指頭戳戳九哥後背上。九哥臉上隱隱浮著個想笑又強忍著的怪異笑容來,聽玉姐於他背後說:「快攔了。」

  洪謙只想把這傻女婿捧上一頓,免教他笑得這般,咳咳。九哥力圖持正,向蘇先生道:「漢家自有制度,當以霸王道雜之。」

  蘇先生愕然,玉姐這才閃出半邊身子來,一手扒著九哥肩膀兒,道:「就是這樣兒,你們爭個甚來?豈不聞月盈則虧,水滿則溢?」

  洪謙微微一笑:「正是,爭個甚?你們於此處爭個死去活來,真正掌生死的,還在慈……哦,文德殿裡坐著哩。朝廷多事,坐而言,不如起而行!此又非司馬氏當政,爾等何須學那林下清談?」[2]一語說得三個都不答腔了。

  卻聽得遠遠一聲喝彩來:「善哉斯言。」卻是梁宿到了。梁明山與蘇長貞患難之交,十數年不見面,見面猶稱知己。蘇長貞兒女管梁宿母親叫「阿婆」端的是親近異常,兩家又是通家之好,蘇家底子老僕也皆信他,他往蘇府裡來要見蘇正,擺手兒不叫通稟,老僕知他兩個交情,也真個不與通稟來。卻叫他來聽了半日壁腳。

  見他來,玉姐又縮於九哥身後了,九哥十四歲年紀,與玉姐一般兒高了,他身量兒寬些,玉姐躲得極是順手。蘇正見了,先不與梁宿見禮,反招手叫玉姐:「這是梁明山,與我通家之好,你是我學生,見見長輩來。」梁宿見洪謙立在一旁,不由沖他一笑,洪謙臉便扭了。

  玉姐乖乖上前行禮:「這位師叔還是師伯來?」蘇正笑罵一句:「淘氣。」梁宿道:「在這裡叫甚都行,出去了千萬叫個老翁翁,我與取中你父親的考官平輩兒哩。」言中頗有笑意。玉姐脆聲應了,九哥本與她並行來,她又拉九哥袖子。梁宿看了,更失笑:「少卿家九哥,果然好相貌。」隨便往個石凳兒上坐下,問眾人有何體悟。

  不悟忍笑道:「還未曾有,便叫丫頭氣著了。」梁宿道:「君等未曾有,女公子已有所得了。然否?」蘇正不語。梁宿便問清靜:「真人是習的丹鼎?卻不曾聽聞進上甚丹藥來。」

  清靜道:「真人二字實愧不敢當——貧道何敢拿丹藥來害人?無論丹鼎符篆,有大能為的都羽化升仙了,留在這世上的,都是些尚未成器的。學而未成卻施展出來,便如那習射箭沒個准頭兒偏要往熱鬧處放,豈不是害人?」

  不悟宣一聲佛號。洪謙笑道:「大師悟了?」不悟道:「忽有所感耳,只覺真個是月盈而虧,水滿則溢。聖主立於明堂之上,三武之禍,未嘗不是因佛門不自量力。佛是胡人,君生華夏。」

  言畢,眾人忽而一齊放聲大笑來,唯玉姐不敢笑,扭身跑前,擰了九哥胳膊一下。拎著裙子尋那老媽媽,又叫:「小茶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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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唐太宗不但吃過金丹,私生活還挺沒節操。明君神馬的,當年某肉有個教授說,如果他多活十年,名聲可能就沒這麼好了。

  以及,吃金丹真的是皇帝這個職業的傳統啊!幾乎哪代都有,明代皇帝還自己煉丹神馬的。即使在上下信佛的清代,大名頂頂的面癱話癆囧四,他也養道士吃丹藥。

  [2]都說清談誤國,這種說法最初的時候是不正確的。清談是因為司馬氏代魏,許多不同政見者被查水錶,所以不滿意又想要腦袋的人只好越扯越遠。這些名士是司馬氏想要招攬的,他們卻擺出清談的樣子,是一種非暴力不合作的姿態~

  PS:三武滅佛,根本經濟原因是寺院佔有大量土地和人口,但是不交稅,對國家經濟產生了極大危害,即尾大不掉的寄生。面上的原因就是佛道之爭,李唐皇室認老子為祖先,崇道,這裡面還有武皇信佛的原因,她登基的輿論之一就是,她是彌勒佛轉世,反正鬧得不可開交,李唐皇室的祖宗比較重要,於是滅佛,這就是會昌法難,會昌是年號。北魏太武帝拓跋燾寵信的宰相崔浩通道,遇上有不法僧人,於是就擴大打擊面了。北周武帝那回更上,皇帝親自上陣跟和尚吵架,也是一大奇景了。

  後來還有周世宗滅佛,他的政策要和緩得多,嚴格說來,並不算「滅」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6-6-30 03:14 AM


第七十四章:鬩牆

  書院上的事情,若由蘇先生來定,縱使銀錢充裕,他也辦不大來。國事籌劃,議政論政,乃至調撥錢糧等事,蘇先生說來也是頭頭是道。然他是個正人君子,這做事的折扣人情,他就不很通了。未必是看不出來,要他去做,簡直比殺了他還要叫他難受。

  洪謙所來,也只是告知他買了塊地,一應材料都訂好了,只等招了工匠,便可搬取了磚瓦木石平地起屋。連圖紙都有了,佈局極其簡潔,洪謙所想乃是佈局越簡潔,書院山長蘇先生才越不會在自家書院內走失。須知這書院頗大,既有藏書樓還有演武場哩,玉姐先拿千金買地,買的並非良田,而是京郊靠著矮山一溜地兒,連著座小山包,上千畝地上起房兒,蘇先生走不丟才怪!

  梁宿見那一僧一道表了態,也關心起書院之事來。他與蘇正不同,心中固有正義,他卻更懂周旋,人情世故較蘇正好了許多。想這洪氏父女此舉,也是幫蘇正一個大忙,梁宿便不由多想一下。他為相多年,想的也比洪謙周到,便問洪謙:「由京裡往書院去止有一條土路了,路要怎生辦?」

  有路蘇先生都能走丟,這沒個清楚的路,蘇先生早上跟家裡人說去上課,恐怕中午還不一定能到,兩處人倒要出來尋他,還不定尋不尋得到哩。洪謙道:「這數月,進料皆從運河,一路過來,路也能壓平實了,界時略整一整,便能連上外頭大路。」

  梁宿贊許一點頭,洪謙又道:「畢竟是在城外,無論師生,都不好早出晚歸,也不利讀書。書院又非私塾,且外地學子漸也會多,晚輩想,於書院後築幾間房捨,以供師生等人居住,以免奔波之苦,也好省下時間來多讀些兒書。又,房捨之維護,書籍紙張購買,或買或雇些個門房、灑掃之人等皆須用錢,再置百畝田,以出息供奉書院。有那一等貧寒子弟,也可與他些資助。等他讀書有成,叫他還將回來更助貧寒後來者。」

  其時各地也散著些個書院,卻大多不是一蹴而就,許多是因來了個大儒,結幾間「草廬」要講學,便有些個慕名而來的學子跟著來,次後當地鄉老、官員漸次出錢,修擴房捨,遂成書院。便是住宿之地、衣食之資等,也是隨書院越辦越大,才會被人想起。初始時,讀書人仗劍走天涯,僕人負糗於後,落地而居。「為人傭耕且讀書」並不以為恥。初時不過是依大儒之心意,待人聚得多時,方拿出規程來。

  似洪謙這等一建書院便將各種章程齊備,連學生食宿都想好了的,實屬少見了。洪謙於庶務上頭這般周全,梁宿不免對他另眼相看。洪謙的身世,他早猜著七、八分了,眼下這般結局,不能說好,也不能說不好。既是蘇長貞都不曾與洪謙割席,梁宿更加不會管這等閒事。他有那樣一個好繼母,愈發看段氏不上眼。拋開這些個,洪謙為人真個不錯,有信有義,有禮有節,朝政也不失立場。梁宿心裡,便記洪謙一筆,朝廷非止一相,縱梁宿以自己第三子也可做個守成之相,見有為後生,也想幫扶一把,與己子互做個援引。

  當下樑宿和藹道:「書院四鄰鄉民那裡,也要妥善相處。又有,這書院除開長貞,也當別請幾位先生才好。」洪謙道:「彭海與我同年,他又是狀元,學問想也是好的。」梁宿又指點他去那位鮑牙兄,巧的是他正是姓個鮑:「那是個文章寫得好的人。書生欲為國效力,文與質皆不可少,文多質少,恐誤國,質多文少者,某又恐其不得中試。汝多質少文,未嘗不是遺憾,否則……」真個狀元也做得了。

  洪謙稱是,梁宿又與蘇先生道:「你我也有幾個同年,也有幾個同學,不妨咱們兩個老東西寫信邀他們來。你我休沐時,也好往書院去與年輕人多說說話兒。」又說,自家族學裡的子弟,發蒙還在自家,待長大了,想送往書院裡進修。言語間便又說了一些兒洪謙不曾想著的地方兒。

  梁宿哪裡知道,這洪謙想得這般仔細,乃是因……少年時實是個不省心的人,一度思忖,若是有個去處得不歸家也好,此處須得是有住的、有吃的、有人一道兒又,能學些個真本事,回來好叫輕他的人都驚訝的。由是觀之,他欲投軍,實非偶然。

  那一僧一道坐著聽這三個籌劃,清靜忽道:「不知書院風水如何?」蘇先生猶未明白,梁宿、洪謙與不悟卻忽爾悚然,不悟問洪謙:「如何?可有不妥?」洪謙道:「我力通些兒風水,不見有甚不妥。」梁宿道:「捕風捉影,從來不須證據,此事我去辦。」

  捕風捉影四個字,蘇先生聽懂了,不由眉頭緊促。旁的時候說這個,他是想不到的,然皇太后才指使真一說了趙王命格不好,蘇先生又不是真個呆傻,如何猜不著清靜言外之意?朝梁宿一拱手兒:「明山多費心。」又贊清靜仔細。

  不悟輕笑道:「他們敢胡說,難道咱們便沒了舌頭麼?」說完又宣一聲佛號,還直說,「罪過罪過。」幾人便又商議一番如何應對,次後,洪謙心中一動,又請清靜門下錄《道德經》存入書院供借閱,又請不悟往書院裡講課。其時無論僧道,只要技藝高的,無不通些個經史棋書,非是止會念經做法裝神弄鬼而已。不悟文辭尤美,不請他授課,實是可惜。

  蘇府內幾人計定,各分頭行事,不悟與他師兄回報去,不空眼下之意,只為求佛門休再叫打擊,能得這個結果,已算不錯。清靜自去串通丹鼎一派,又挑書法好的弟子去抄經,又思若真一那頭說書院選址在個甚「龍穴」之上,他要如何與之針鋒相對。洪謙且去忙書院事,又……思忖是否當發帖兒與朱家為書院招學生。

  蘇先生回房便又拜章請聖人早日將孝湣太子死因暗中查清,以防翌日生悔,誤國誤家。勸官家暫休要立新太子,且看看餘下三子如何。梁宿不愧是宰相做老了的人,往文德殿見了官家,道:「孝湣太子入喪倉促,可見皇家雖求節儉,不肯效法漢時奢侈,卻也不可不早做籌謀的。營建山陵雖不急於一時,選址卻不好太,皇太后春秋日高,請早定幾處吉穴,免得到時爭辯。從來朝臣有心吵架,吵上幾年也有的。」

  官家道:「卿說的是。」

  梁宿因朝廷非他一相,雖做個首相,掣肘也是有的,尤其宰相裡還有著樂聽皇太后差遣的人。他早悄悄往欽天監去,命欽天監將京城周邊之吉地測繪而出,此時正好獻將出來。欽天監從來不是個熱灶,平日裡後人甚推崇之度量衡、星象、天文地理,於朝而言卻不要緊,頂要緊的卻只是算個年歷,每年算好了,朝廷頒布。抑或名山崩了、日月蝕了、流星現了,官家這般人物要大婚,又或是死要要卜葬吉地等,才好用著他們。

  這些個神神叨叨的事兒,道士做起來,比欽天監更合身份些兒——叫真一道人擠得夠嗆。梁宿要用著他們,他們自然樂得聽差遣。這份吉鑒上頭,自然是無有書院所在之處的。

  不想另一丞相靳敏以皇太后故得為宰相,與蘇長貞等人便不對付,硬要請真一給看上一看。梁宿便面斥他:「朝廷自有人材,何須一閒散道人指手劃腳?!諸事皆問於一出家人,朝廷威嚴何在?」又有欽天監的出列來訴苦,洪謙趁機便參靳某人身為宰相,卻「不問蒼生問鬼神」。此句便是所謂「斷章取義」,用於此處,卻也說得上。

  官家便躲在御案後頭跟著道:「不要臉!」這話說得過粗,蘇正出列道:「官家,請慎言!」又說了一串子話,說得官家幾乎要抱頭而竄,口裡不斷道:「是朕錯了。」

  皇太后再剛強,畢竟不得再垂簾,他知悉時,靳敏已叫罰了一年俸了,錢不算少,於靳敏來說卻也不算多,最可氣都卻是臉面掃地。

  皇太后於慈壽殿裡險要摔了杯子,問:「竟無人再辯駁麼?」原侯道:「齊王喪子傷心,今日未曾到,魯王並不發話。臣等人微言輕,亦無法為一道人爭執……」總是一句話,爭不過,且皇后那頭人並不肯爭。皇太后道:「這個時候,她還在使小性兒!當日若非淑妃事為大臣所阻,也用不著她來!」

  皇太后不開心,此時方想起,可以風水為引,煞一煞洪謙等人的銳氣——生氣也晚了。且她的心裡,皇后如今比洪謙更該值得小心。洪謙再如何,也是臣子,他女兒縱從慈壽殿「將庫搬了一半兒」,皇太后一朝受挫,漸回過神來,也暫放下。便是蘇正,也不值甚麼了。他們都是臣子,皇太后眼盯的卻是東宮,是將來誰個做官家。

  皇太后自然是想的齊王,則魯王於今不為真一說話,事雖不大,其心可誅了。想皇后初入宮時,又生下個魯王,皇太后彼時,真個有些兒不喜,她中意淑妃,中意齊王。其時太子尚在,陳氏須一致對外,這才容了下來,這些年倒也算和睦。皇后雖不太聰明,也沒忤逆過她,待淑妃母子也有禮。誰曾想眼下卻又……成了絆腳石了呢?

  淑妃曾哭訴來:「雖是一筆寫不出兩個陳字來,如今家中爹做了侯錦衣玉食,旁枝還有吃不上飯要來打秋風的,那也是一筆寫不出兩個陳字來哩,能一樣麼?」皇太后聽進心裡去了,元配的嫡子都沒了,繼室的嫡子,略尋個錯處兒來,不弄死,只叫他失位,榮華富貴依舊與他,叫他做個太平富貴的親王,卻也是能夠的。也不算過得不好了,且繼后之子,帝位原也輪不上他。

  皇太后思忖著,如何既壓了魯王一頭,又不叫他太慘。

  不想她不滿皇后,皇后更不滿她。皇后之弟陳奇眼下正在停職待審,皇后求了皇太后,皇太后裝聾作啞,皇后恨極,向魯王哭訴來:「當年她家那丫頭不頂個用,元後短命早死,背後靠著慈宮也不能扶正。她又不想便宜了旁家人,又不想淑妃受虧,偏要拿我來頂缸!回來我個皇后,不敢即受淑妃全禮,還要敬她為姐,萬事依著她,宮中份例,幾與我等。又叫我看顧大哥,又叫我防著東宮。好容易有了一個你,正正經經的嫡子,你爹那裡不如那短命鬼的兒子,慈宮眼前還不如個小婦養的!她家出了事,便要我們出頭,我這裡有事,她便做縮頭烏龜!兒啊!今時不同往日,慈宮心思,路人皆知,必想扶大哥做太子,你便是眼中釘來肉中刺兒,是個要搬開的絆腳石哩!我不甘心!我不恨洪謙不恨蘇正,我恨那該恨的人!」

  魯王一想,正是!甚樣臣子都拋往一邊,眼前要他命的卻是自家親人了!是以朝上緘默不語。聽皇后要他救陳奇,便道:「阿舅既無性命之憂,也無流貶之責,依舊居於京中,此時此刻不好生事。娘娘說的,盯著咱們的不止那些個腐儒哩。」皇后偏小道:「我懂,日後你可不能忘了你舅舅。」魯王應允,且說:「咱又不曾真個害了東宮,大哥送了藥去他方死的。縱問罪,娘也不過是照顧不周,他卻是謀害儲君。既如此,蘇長貞耿直人,洪謙自家恩怨已了,也不會為難於我。」

  皇后道:「正是!先前說我不好,他們悄沒聲兒地將人治死了,如今人都說我不好,想叫我頂缸,她做夢來!當年我頂過一回缸兒了,這回再不能夠了!那洪謙、那洪謙……」

  魯王道:「不可記恨於他!休惹他,他不好弄,看著便叫人發毛來。用得好時,或有奇效。」魯王外家並不幾個能人兒,他自又姓酈,這上頭看得反比兩宮明白些兒。親外家倚不上,原侯家有齊王,他只好倚著大臣。此時又後悔起來:早先不該托大,以東宮之後便是自家,是以故做淡漠狀。

  思及此,魯王道:「後日吳王家孫女兒與蘇學士家孫子結親放定,我也討杯喜酒喝去。」

  皇后道:「小不忍則亂大謀,這個我省得!咱且拿咱該拿的!待日後……」魯王一搖頭,便要早些兒回去,叫王妃將原本備的禮物加厚。

  六姐放定,來的人真個不少,酈玉堂宅子已算不得小,卻也坐不大開。吳王便將王府開了,與孫女兒放定。秀英等也來添妝,玉姐將一包十個金錁子、十個銀錁子來與六姐添妝,好湊個十全十美。蘇家那頭胡氏親來,看六姐打扮齊整,愈發有模樣兒,也喜不迭。

  吳王先時因酈玉堂與蘇正等人行得近,恐生事,恨得揍他。及書院動工,又有梁宿等回護,便又轉了顏色,直罵:「傻人有傻福。」吳王妃不愛聽這個,啐道:「你便是個傻子爹!」今日魯王又到,吳王忽想明白了,魯王與齊王,亦非鐵板一塊哩,笑容更盛。魯王也得意,暗想真個是來對了!

  復與酈玉堂道:「叔父家好事連連,遍結清貴之親,實令人羨。七哥、八哥不知何時娶妻?休要忘了與侄兒張貼兒,到時好討杯喜酒喝。」他知六姐放定,還是因酈玉堂親家是蘇家之故。七哥、八哥要娶妻事,還是魯王妃順口說來。

  酈玉堂道:「就在這幾日,親家船再兩日到了便操辦起來。」

  七娘、八娘兩家人家接了信便結伴一齊來,兩家都使的叔父與兄長並舅父送親。玉姐因手頭鬆快,便與父母商議,於京中自買了一處三進宅子,這處比租的要大些兒,住得更舒坦,搬過去住。租的宅子因預付了一年的租金,便也不還也不轉租,依著洪謙之意,權與這兩家在京中無個落腳處的,做發嫁時新娘子出門的地方。

  兩家人一齊道謝,又贊洪謙仁義等等。兩家又攜種種禮物與洪家,又向洪謙道:「老親休愁家中事,房捨田地倉鋪等,有我等看顧。」洪謙與他們寒暄,將房兒指與他們,又說:「都是親戚哩,七娘、八娘都是我家大姐兒嫂子,一樣的身份兒,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耳。」

  七哥、八哥前後腳兒地娶妻,前後不過隔了十餘日。禮畢,親戚還鄉。魯王皆至,恨得齊王大罵這弟弟狡猾。他便也重放下身段,卻遲了一步,只趕上了八哥娶妻。

  因二王皆要顯賢良,與朝臣、宗室、親貴交好,京中頓時波譎雲詭了起來。此時趙王卻又厚贈這一兄一弟,他兩人又齊往趙王那處安撫這沒用的兄弟去,好顯得友愛手足。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6-6-30 03:16 AM


第七十五章:瞠目

  今年夏天,京城裡天兒熱、人熱鬧。一國之都,人必是多的,房兒必是密的,商鋪林立,茶樓酒肆的幌子飄滿了街,商鋪不說,茶樓酒肆裡卻聚了許多人,說著種種新鮮消息,一解夏日之煩悶。這裡頭茶樓又比酒肆更熱鬧些兒,人來人往,喝著茶水,也算消暑。更有一等說書人,瞧著人多熱鬧,也交與茶樓些兒抽頭,往那裡支個攤兒,擺張桌子、安把椅子,桌兒上一杯茶、一把撫尺、一柄摺扇,餘下便全看那口上功夫了。

  茶樓裡並未張貼著「莫談國事」的條子,說書人說起來顧忌也略少。有許多說書人專心去淘那朝廷邸報,拿過來說一說,雖是淘來的邸報,並不是當日的,卻也聊勝於無,市井百姓遲一、二日聽到這消息,也是大差不差的。

  前陣兒說書人好說個東宮懸案,至今未決,又蘇先生回京,黜了真一。正所謂公道自在人心,縱有趨吉避凶之意、不敢強出了頭,也不妨礙著這些升鬥小民口上討伐一二。兩宮不慈這等話,於人多處是不好說的,指桑罵槐的本事卻是天生的。次後便是新科進士之事了,洪謙的故事又叫好一通說起。連著段氏之不慈陰狠,真兒個傳得街知巷聞。又有洪謙參奏陳奇、段祐事,這等九曲十八彎的豪門恩怨,實比一個浪蕩子往行院裡行走有意思得多。

  兩侯府太夫人認親事又似是一部傳奇話本,民間倒是肯信洪謙不是朱沛,不免便將段氏認作那「指使親弟殺害前妻之子,意圖霸佔前妻嫁妝」的惡婦人了。流言從來越傳越離譜,不消三日,朝廷尚未有公認,民間已將這等人判了刑了,又弄出無數話本來。連著將段氏的事兒安到了皇后的頭上,以「陳奇若無辜,怎會與段祐並提」,傳言出是皇后害死了太子,好叫自個兒子做東宮。

  繼而又有皇太后輸了五千金的傳奇故事,究其原因,自然又有一等民間高手「想當然」,不外是皇太后因其父正直,便要虐待其女,不意天地神明從來佑著好人,皇太后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竟也叫他們圓成了一段故事,說得口沫橫飛,直如親眼看見一般。

  又有建書院等種種趣事傳出,好事者將許多機智故事、因果傳說附會到玉姐身上,又傳出許多新本子來。洪謙往街上去閒逛,聽了不免好笑,回頭笑對捧硯道:「若大姐真做過這般事情,一件一件地累將起來,她平日裡甚都不幹,只做這個,今年也須得有三十歲才好將這些事做完了。」

  說完自家也笑了,捧硯也笑了。主僕兩個見道旁有個賣胭脂水粉的鋪子,又進去買幾盒脂粉,捧硯見洪謙挑選,便也自替小喜買了兩盒。袖了脂粉再轉一條街,另一處茶樓裡卻又在說趙王之事了。

  有了前頭啟發,傳言裡皇太后自然也不是個慈祥人兒,真一便成了個仗著權勢的妖道,害死了前頭太子,卻拿趙王來頂缸,真個不是好人。然則皇太后畢竟尊貴非凡不同旁人,這說書的便穿鑿附會,將她的名姓兒隱了,只說「不知哪朝哪代,有這等事……」又或悉推到了真一身上,說他不是個正經修行的人兒,只好偏執權勢、挑撥事非、迷惑慈宮。

  茶樓中更有茶博士,除開伺候往來客人吃茶,也兼講些兒小道消息,那口裡更是能跑馬。茶客們也將四處聽來的流言往這裡說,茶博士聽了上個茶客帶來的話,又轉說與下個茶客。甚「那清靜真人才真個是有道真人,蘇學士夫人久病,他老人家幾副藥下去,便好了大半。」「佛家最是靈驗,前頭那洪御史家的姐兒,便是誠心向佛,方得的庇佑,她與吳王嫡孫結緣,也是在佛前哩。」「兩個都是好的,聞說都要往書院裡去,他們若不好,蘇先生肯應了?」

  又有說許多佛、道二家顯靈之事,某人虔誠,久婚無子忽夢個菩薩抱個孩兒與她。某人心善,路上遇個老人扶他回城,半道老人忽不見,遺下一地金銀,後往道完裡去,看那三清造像,方憶及這老人與那元始天尊容貌一般無二一類。這些個人多半也是從寺廟道冠裡聽了這些故事來,又往外處一說,好弄得信佛的愈誠,好道的只認清靜,反把真一拋了。

  總是謠言滿天飛。

  跑得再遠些兒,又有一處卻是酒肆,幾個醉了酒的開始嘲弄趙王:「個可憐人兒,往昔有太子友愛手足時還好,如今太子已薨,餘下的便要欺負這個可憐人兒了。前番兒我瞧見了,趙王府裡將那些金珠寶貝一箱一箱的送與齊、魯二王,一般是官家兒子,何其天差地遠也!」

  他的酒友酒也高了,下手也沒個輕重,拍著他的背道:「誰個叫趙王不爭氣來?見眼子不操,是無天理!」

  另一個道:「你懂個屁!趙王倒是想來,齊、魯二王是甚樣人物?一個是慈宮的心尖子,一個是繼后的兒子,太子都叫他們治死了,何況趙王?官家縱有心,一個孝字壓下來,慈宮不喜,官家又能如何?趙王親娘都叫人逼死了,他要想活,只好與他兄弟裝孫子罷了!」

  前頭一人聽了大笑,手下更用力來拍他那酒友,直將人拍得吐了,酸得臭了吐了一地,將一室喝酒的都熏跑了。

  朝廷大人們還未有所舉措,民間卻已看兩宮如惡狼,連齊、魯二王,也不像是好人,只不敢多言罷了。京城已是如此,京城之外,更不知如何了。

  朝廷官員大多是想攔卻無法攔住,且……越是攔,便越叫人信這流言是實了。連蘇先生這等正人君子,固不喜慈宮不慈,也要維持朝廷體統,欲待進言,卻又喪氣,從來防民之口甚於防川,他情知慈宮雖不如傳言般惡劣不慈也是真,欲禁言又無底氣了。

  更有一等人,巴不得有這一聲兒,實是陳氏兩代外戚,礙著兩宮的面子,許多人吃了陳氏不少虧兒。譬如有一官,兩個都能做,偏要與了那與陳氏有關聯的人,你說可惱不可惱?此等事體官場上雖常見,然陳家接連得勢,未免顯得多了些兒。

  原侯等人自是想攔的,卻苦於無法,人家又不曾指名道姓兒罵你,只說不知哪朝哪代,豈有上趕著認了的?虧得二王不笨,上趕著往趙王府去,要破一破那流言了。

  官家於九重宮闕之中,對外間流言知曉得並不多,頂多自二十年前就曉得外頭有些兒說法,不外是兩宮對太子不甚疼愛。眼下外頭風言風語,他也只想到:鬧得有些大,有些兒物議也是難免。

  蘇先生請官家密查太子死因,官家也扣了下來。此事不外兩個結果,一、皇后,二、齊王。齊、魯二王,哪個他都不甚歡喜他們上位,卻只能於這二人中擇其一。官家煩躁,便想先拖拖再說。幸爾皇太后也不著急,實因中意齊王,魯王禮法卻占著先兒,她尚須些時日佈置一二才好。

  官家難得得了喘息之機,崇政殿裡召見了洪謙,問問他是個怎生看法。洪謙道:「論禮法,當是魯王,其餘,臣不便言。」官家道:「卿試言之。」洪謙道:「孝湣太子之薨,眾說紛紜,臣恐後來者更生僥幸,以致天家骨肉相殘。」

  官家遲疑道:「傳說皇后與齊王,皆有嫌疑。」洪謙便閉口不言,他委實瞧不上官家這副倒楣相兒,比朱震還不如。親兒子叫人治死了,縱投鼠忌器,又要個天家臉面,也不該哪些優柔寡斷,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官家道:「趙王懦弱……」洪謙聽了直想發笑,官家這話說得,好似他自家不懦弱一般。洪謙抬起頭,正要說話,卻見官家一雙眼睛黑得發亮,直勾勾盯著他,彷彿……玉姐兩歲時看著他手裡拿著塊糖一般,登時連想說什麼都忘了。

  官家與洪謙瞪了半晌眼兒,左右看看,招一招手兒,洪謙趨上前去,官家附他耳旁道:「陳氏外戚,其勢太過,月盈則虧水滿則溢。慈宮於我有大恩,我不忍陳氏有虧溢那一日,倒好想保全於他們。」

  洪謙忍不住道:「官家既知,如何不去做呢?」官家歎道:「奈何太后不知。」

  洪謙真個無話可說,有個如官家這般的皇帝,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了,幸者,他肯聽你的,說好聽些兒叫做「善於納諫」,然他心志不堅,既肯納了你,也肯納了旁人,你便免不了與旁人爭上一爭。這官家卻天生好使一個「拖」字訣,與金哥幼時一般無二,自家往床上一縮、朝被兒裡一鑽,口上叫著:「你看不著我。」便能不叫揪起來吃些青菜了。待熬過了下頓飯,桌兒上又是他喜食的蝦仁兒。

  果然,官家擺手道:「這個我已知了,容後再議。」洪謙心說,李才人就是叫你這般給拖死的,拖死一個李才人,難道還要再拖死一個趙王才肯甘心?界時只有齊、魯二王,你拖了又有甚用呢?當下將臉一板,道:「從來知易行難。」官家局促道:「如之奈何?」

  洪謙歎道:「旁的不好說,趙王生母薨逝,官家安撫一、二也是應當的,可封其母、賜其金銀,趙王稱病,官家召他來,父子見一見總是可以的。也好使外人曉得,趙王再如何,也是官家兒子。也免教人說慈宮不慈。」

  這倒不難,且……洪謙說話斬聽截鐵,官家最吃這一套,當下允了。洪謙便欲告知,官家硬留他下來。追封李才人之事,官家恐有人有異議,且不說。遺使賜趙王金銀、衣服、器具等卻是可以的,又召趙王來見。

  官家見趙王的時候,硬是拉了洪謙作陪。洪謙見過趙王幾面,印象卻不深。趙王於兄弟之中,真個是最不起眼的那一個,便是放到人堆兒裡,也不大能顯得出甚天家氣象來。近來更是深居簡出,受了委屈連哭都不會哭,只會給他那一兄一弟送禮。

  然似洪謙說的,這樣的性子有壞處自然也有好處,好處便是性格和弱,能聽得進勸諫,總好過齊、魯二王的大主意。二王並非不好,觀其行事,倒也是有章法。只恨背後有個陳氏,母氏再不好,他也不能夠趕盡殺絕,反而要護著。

  洪謙曾與梁宿論政,言及漢武:「漢武剛強之主,也須為太后不直魏其。武安小人,以姐為太后,位極人臣,構陷百端,乃誣賢者。雖終遭報應,然逝者已矣,不得復生矣。當今誰個容了武安,是篤定自家做不了魏其麼?」

  趙王好便好在無甚外戚,為人也和氣,且與兩宮不親近,實是諸朝臣之福。國家非在危急存亡之刻,未必就要個英主,只要不是個昏臣便成。想那隋煬帝,滅陳之戰功勞是他、鑿那「至今千里賴通波」的大運河也是他,只因想著要文治武功,卻敗壞了國家,自家也叫人殺了。還不如眼下官家呢。

  梁宿也被說服,這道理,一經說出真個是誰個都明瞭的。以漢武之剛強,且動不了武安侯,何況旁人?這洪謙是得罪了兩宮的,得罪兩宮的卻非止他一人!甚而至於,若陳氏心更大些兒,梁宿許就是絆腳石了,那靳敏還在虎視眈眈著呢。不說非要扶著趙王,齊、魯二王,至少要弄掉了一個,賣個好兒與另一個,叫另一個礙於物議,不好朝老臣下手。

  這頭因趙王之「仁弱」,好些個朝臣看中了他,洪謙進言,官家召見。官家實不甚喜這趙王,畏畏縮縮,生得不好便罷,還生了副叫人欺負的好性兒。更可恨者,趙王實乃四子之中最肖官家的那一個,一般的臉型,一般的眉眼,止官家已蓄長須,趙王只有唇上一點鬍鬚,趙王腿腳又不靈便。

  眼看著趙王一歪一倒過來,悉悉索索叩拜,報名的聲兒都不大,官家沒來由心中一陣煩悶。胡亂說了兩句:「要照顧好自家身體。」便再無甚好說了,看洪謙在側,叫洪謙安慰他。

  洪謙倒是溫言勸說趙王:「上為父母、下為妻子,留有用之身。王自萎靡,如官家何?如妻兒何?如孝湣太子何?」又以李太白「天生我材必有用」之句相激勵。道趙王貴為親王,已強過旁人許多,男兒當自強,又說《易》中之乾卦相勸「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

  趙王唯唯應了,眼中有絲兒感激。官家哼了兩句,又賜數物,命趙王退了。轉朝洪謙歎道:「似這般,我還能盼著他做甚來?」覺著無趣,又誇洪謙養的好女兒,九哥好福氣一類。洪謙因說,說定之時他還只是個秀才,是酈了家不嫌棄,又說九哥亦好。

  官家便要見九哥。

  九哥被宣之時,尚不知緣故,摸不著頭腦地來了。來了叫官家看著了就喜,這官家看九哥面相方正,體格健壯,步履堅定,其音朗朗,其目灼灼。喜不迭道:「哎呀呀,真是吾家麒麟兒!」弄得洪謙都不知道出了甚事!

  這官家便是如此,自家受制於太后,便常腦中想著,能有這般一個人,剛毅果敢,遇事不屈。此人做事,他也當是自己做了一般,一解心中惡氣。先是蘇先生,只是他當時不敢與皇太后相爭,蘇先生又過於耿直,官家為保他,暫叫他出京避禍。次便是這洪謙,真相想做甚便做甚,連同洪謙之女,也叫皇太后叫了個虧,官家做夢都能笑醒。

  今日一見九哥,卻又別有一種不同——九哥是他家後生晚輩。官家真個恨不得九哥是他親兒。先時他心中最愛是太子,乃因太子面上柔順,內心剛強,陳氏女竟不得入東宮,以其不屑故也。可惜太子早逝,官家心中悲慟實難與人言。經此一事,凡與陳氏不合的,他都要撐一撐腰,躲人身後遞飯遞茶遞刀遞槍。

  太子生得還文弱,這九哥生得已見雄偉丈夫模樣,官家如何不喜?竟從陛座上走了下來,把著九哥兩邊肩膀兒,好一套拍,連說:「好!好!好!你兩個真個冰清玉潤也!」要授他官做,將之置於千牛衛做個將軍,位從四品。

  九哥這官兒得來得莫名其妙,也唯有謝恩而已,回了家、說了事兒,猶不知為何。家中人與他道賀,他大哥乾生問他:「官家周遭兒可還有旁人?」九哥道:「我岳父要哩。」乾生道:「那便是了,你岳父向著你哩。於今環衛官兒都是虛職了,卻也是個品階,於你有好處哩。」又戲說他好運氣,原來酈玉堂至今,也不過是個從四品的宗正少卿,雖有些兒實權,與兒子卻是同級了。

  三哥道:「這也是九哥的緣法了,他結這親時,洪御史止是個秀才,娘選中了九娘,看中了他家人品,便不計較旁的,如今卻是得其善果。是好心有好報哩。」

  一提申氏,他們哥幾個也都敬佩,想這好心有好服,也者歎服。六哥又戲言:「聽說九娘那頭老太公街上遇著蘇先生走失,揀了回來,也……是好人有好報罷?」說得眾兄弟都快活笑了起來。

  這頭哥兒幾個說著「好人有好報」,那頭他們族兄弟趙王卻在琢磨著怎生好教「惡人有惡報」。他生母卑微,也不敢有甚野心,卻每叫宮奴輕慢。孝湣太子仁厚,屢屢照拂與他。連他納妃,也因孝湣太子力陳之故,將妻妹許與他,他方有這門好親。

  他心裡,真個感激太子。一顆心,全在這嫡兄身上。只盼著二哥得登大寶,便不須受這許多閒氣,縱無法奈兩宮何,陳氏外戚總擠兌不得東宮了。哪料晴天一個霹靂下來,太子死了!

  趙王曉得,太子體弱,半是真、半是作戲,不這般無以掩人耳目。你若身強,只好由人搓磨。若一罰你,倒「病」,自有耿直之臣上本,請兩宮待太子慈和些兒。父親貴為官家,只好與太子屬官、與太子名位,其餘事上,他竟護不得這個兒子。後宮悉在兩宮之手。

  孝湣太子故去,他幾欲以身相隨,及往東宮慰問,聽太子妃道:「二哥好好的,怎地就會沒了?」趙王方悟!

  能存活至今好三十年,二哥本沒那般弱!斷不致吃一碗冷飯便死!為何竟真個死了?齊王!好大哥!趙王無日不切齒。然他人微言輕,又有妨克之語,連他生母也叫牽連自縊,一時無法動彈。

  若拼命弄死了齊王,便好便宜了魯王,他娘繼后也不是個好人,這些年給二哥多少排頭吃?我倒好幫了欺負二哥的人了!

  猶豫不決時,今日一見官家,趙王更是失望,這親爹真個指望不上了。他心中蘇先生一繫自是好人,洪謙說的也是正理兒。他要不好了,叫死去的二哥怎麼辦呢?二哥難道能白死了?心中一念魔生。

  思及此,趙王便往府內藥房裡去,翻出些兒馬錢子來。

  又設宴「請」那一兄一弟,且請其攜眷而來。二王皆道他受賜而不自安,為著自家名聲計,皆來。

  席上,先是趙王殷殷相勸,二王因平日趙王畏縮不言,也不以他為意。趙王又喚中全家來,請二王保他闔家性命。二王並妃等皆說:「自家兄弟,何出此言,有我一日,便保兄弟無礙。」又叫子女去拉趙王子女起來。

  趙王親與二王家滿斟了酒,一壺酒盡,自家杯兒卻空,又取一壺新酒來,一齊喝下。

  不消片刻,兩家人便抽搐不止,欲以手扼喉,似喘不過氣兒來,再一時,皆亡。

  趙王看著便笑了:「二哥,我與你報仇了!」將他王妃與子女嚇得不輕。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6-6-30 03:23 AM


第七十六章:震驚


  卻說齊、魯二王攜眷赴趙王之宴,不想兄弟歡宴卻成陰陽兩隔。二王攜家出行,不能不帶僕役隨從,主人家倒了,死狀猙獰,這些做僕役的一半兒已經嚇傻了,撲過去待要救人。哪裡還能救得活?待要揪了趙王來,趙王雖平素懦弱,趙王妃管家倒是中規中矩,雖然嚇著了,見有人要冒犯丈夫,忙喝令趙王府下人來擋。

  紛擾間,趙王忽道:「嚷個甚?官唯餘我一子。」

  一語既出,眾人皆忘了言語行動。趙王俯身,將自家兩個兒子一手一個牽著手兒安撫:「不怕不怕。」又與王妃道:「不須攔著他們,叫他們扛著死人走,還未宵禁哩,隨他們叫嚷,我倒要瞧一瞧,朝廷大臣慈宮中宮是怎生一個說法兒。」

  弄得二王隨從皆不敢言。趙王一句話真個說得直白到了極點「官唯餘我一子」,官家只剩這一個兒子了!

  當初孝湣太子過世,眾說紛紜,或疑皇后或疑齊王,卻哪個都不能明著說,為何?只因孝湣去後,官家唯餘三子,一個趙王看著像個廢物,早早被人忘了,餘下這兩個,皆是東宮有望,真查出個一二來,是其中之一還好,若是兩個都有說不清的事兒,叫官家指望哪一個去?

  所謂投鼠忌器,便是這個意思。

  如今連選都沒得選了,就趙王一根獨苗兒。這些個人多半是兩王親隨,多少聽過幾絲風聲兒,私下裡也好嘀咕兩句,平素也有恃無恐,所恃者不過是二王皆東宮有望,不值為一個死了的兒子,弄壞了兩個活著的兒子。是以趙王命格之說盛行,竟不能禁。雖有蘇先生等人仗義執言,直說荒唐,也只是斷斷續續而已。誰個叫趙王是個廢物,其餘二王是個人物呢?

  眼下卻是叫個廢物翻了身,二王隨從面面相覷,四顧茫然,竟不知如何是好。內心惶惶不安,直到趙王妃命人取了趙王的印信,使心腹人等急往叩閽,這些個人方回過了神兒來。一醒過來便開始著慌,先時不安是因主人一家亡了,於今害怕卻是因他們這些個隨從竟眼睜睜地瞧著主人家死了,便是朝廷大臣不管,官家與兩宮也不能叫他們活了。

  且,眼前事乃是趙王所為,這等駭人聽聞的事情,總是皇家醜聞,他們這等小人物聽了,也不知還有命也無?眼下卻要如何是好?搶回屍身?似也不用去搶,趙王不似要扣著的模樣兒。

  趙王早領著兒女走了,趙王妃吩咐了家下人等將此處屋捨看顧起來,內心也不平靜,忙追了趙王去。趙王兩子著實叫嚇著了,叫馬錢子毒死之人,死狀頗猙獰,非止面目扭曲,連四肢也彎扭得嚇人。趙王兩子未過十歲,雖有母親師傅教導,自家也爭氣,乍一見此情景,也有些受不住。二哥僅三歲,因不大懂生死之事,倒好些兒,只覺叔伯面容難看,心下不喜。大哥六歲,卻已曉些事了,不免驚著了。

  又傳了御醫來開了安神定驚的湯藥來,兩個哥兒服了藥躺下了,趙王妃也自心驚,自服一劑藥。戰戰兢兢來問趙王:「王將兩王如此炮製,如何與官家交待?」說著使流下淚來,「王便不惜妻子麼?」

  趙王道:「你有何可懼?官家拿我,我便上表,請將大哥過繼於孝湣太子,若我死了,你便與你姐姐同住去。」王妃之姐,乃是孝湣太子之妃。趙王妃也顧不得哭了:「你如何說出這等話來?你……」

  趙王道:「我早不想活了,可我就算是死,也不能叫那等惡人活著享樂!他們且與我一道下去,十殿閻王面前對質去!二哥已在下頭了,我可不能太遲了。」說得趙王妃又嗚咽起來。趙王道:「休要哭,孩子還要指望你哩,這些年,因我無能,你們母子受委屈了。我必力陳令大哥過繼,沒有孝湣太子,便沒有我們全家,你須記著了這樣教導兒子,要柔順孝奉太子妃才好。」

  今日政事堂當值的宰相既非首相梁宿,亦非慈宮門下靳敏,乃是狀元出身的另一個人——田晃。這田晃聞了官家急召,還不知出了甚事,慌忙跑來,便見官家身前跪了個人,燭火之下,官家面色十分不好。田晃忙上前問:「官家,有何軍國大事?」心中還要納罕,有甚軍國大事,總是要先經政事堂宰相過目,著實緊急者,方報與官家,否則便待明日一早。此等大事,實是少之又少,一、二十年間,也不過寥寥數件而已。且不經政事堂而直稟天子,實是奇也怪哉。

  官家一指地下的人,話兒都說不成溜兒了:「你、你你你,你問他!說!」

  這叫官家指著的正是奉了趙王妃之命來叩閽的家人,他低著頭兒,看不著官家動作,頓了一下兒,覺著旁邊兒沒個動靜兒,方乍著膽子抬起頭兒,看著官家兩顆眼珠子都要瞪將出來地看著他,一根指頭還指著他,一轉頭,田晃也正看著他。忙一個哆嗦,將今日之事說將出來:「我家殿下心中惶恐不安,故請齊、魯二殿下來吃酒,將別時,不知為甚,二位殿下與王妃、哥兒姐兒一道……歿了。」

  田晃一個踉蹌,不由問了一句:「歿了?」

  「是。」

  官家已驚得拿不出主意了,直問:「如何是好?如何是好?」田晃畢竟是宰相,朝官家一拱手來:「臣有話要問他。」見官家點頭,田晃便問這人:「趙王一家可有損傷?跟隨二王的都有哪些個人?有無走漏消息?二王遺體現在何處?」

  這人又磕一個頭兒,道:「我家殿下一家安然無恙,唯王妃與兩個哥兒驚著了。跟隨二王的人正在府裡守著二王遺體,王妃叫看嚴了門戶,命小人來報。」

  田晃便向官家請命:「官家,此事干係重大,暫不可走漏消息,令中外驚疑。臣請旨,命殿前禁軍往趙王家,將二王遺體搬取回府,使禁軍嚴圍三家王府,對外只說,三王染病。後續之事,請官家明日朝後,與諸相、重臣再議。」

  官家一一準了。

  次日,三王一齊未到,又一齊染病,且聞殿前禁軍有異動,朝臣怎能不驚疑?次後七位宰相皆叫官家留了下來,又有蘇正等老臣,宗正寺卿、吳王等宗室長輩,一個個都叫留得摸不著頭腦,田晃這個知曉內情的,官家不發話,他也不敢洩露,否則今日早朝便要有一場大風波。

  留下諸人隨官家入了偏殿,心中皆是不安,似這等陣仗已許久未曾出現了。且昨夜有人叩閽事,許多人都知道了,都在猜是否有大事發生。再看一眼官家,眼下青痕宛然,眼泡兒還腫了起來,整個人搖搖晃晃,須得內侍扶行。眾人你看我、我看你,眼中皆有疑惑。蘇正甚是擔心,唯恐他這學生走著走著倒一頭栽倒。梁宿看一眼田晃,田晃回他一個苦笑,心道:眼下你心急想知道,等會兒聽了,怕你寧可不知道了!

  趙王府報信之人因田晃之議,叫秘密拘在宮裡,旁人不知,此時一夜也不曾好眠,又叫拎來說了一回。眾人聽了,一時竟想不著是趙王所為,蓋趙王平日實是個「溫和王子」。他有甚膽子做下這等事體?漸次便回過味兒來——縱使不是趙王做的,齊、魯二王闔家罹難,後頭兩宮又豈敢干休?

  恰在此時,「護衛」趙王之禁軍處又傳來趙王之親筆上疏。官家看了,腫了的眼睛都瞪大了。梁宿不得上前問:「官家?趙王可是有甚發現?」

  官家抿一抿嘴兒:「朕唯餘此一子了。」語氣中竟是無比堅定。

  趙王疏中奏稱,孝湣太子之薨,他五內如焚,然上自禁宮下至朝廷竟然沒個說法兒。他於孝湣太子薨後曾親往為其穿衣,見其面容不平,四僵扭曲,顯是非常之狀,問過御醫,道是與服食馬錢子中毒而死相類。不想周圍人等竟無一人說出,實是叫人心寒。[1]

  孝湣太子薨後,眾人唯知問新太子是誰,竟無人關心孝湣太子身後無嗣。他請以長子為孝湣太子之嗣,過繼之日,他往侍孝湣太子,以全兄弟之義。又言,自幼頗受孝湣太子照拂之恩,魯王以繼后之子,推他於地,扶他起來的唯二哥一人而已。

  官家也不將奏疏與眾人傳閱,便只說出一句話兒來:「吾意立趙王為太子,諸卿以為如何?」

  還能如何?你都已經說了,唯餘此一子,除了他、那也就是他了。眾臣只能附議。至如孝湣太子繼嗣之事……世間有哪個死了無嗣的太子能得即時立後的?如此置新君於何地?眾臣都曉得這個道理,是以從先便無人提及。縱立後嗣,也須得新君踐祚,江山穩固之後,由新君施嗯。便是蘇先生,也不欲此時生事。

  管那趙王是不是瘸了,便是聾了瞎了啞了傻了,也只剩下他了,總不好叫官家大好的江山送與旁人罷?換了誰,也是不幹的。想當初魏王李泰言以百年之後殺子傳位與弟,太宗便知其偽。個中內情,真個唯有在玄武門下弒兄殺弟的太宗方能明察秋毫了。好歹趙王還是個男人,還能生兒子,所出兩王雖不特聰穎,也不愚笨,更不殘疾。——這是眾人心裡想的,卻不敢直白說來刺官家的心,官家……只剩這個殘疾兒子了。

  這等消息是瞞不得人的,此事一定,便要傳出消息來,道是三王飲宴,二王家遇難,趙王家受驚。無論皇太后抑或淑妃、皇后,先時皆知有人叩閽,正好奇有甚大事,是否是二王晉身的機會,哪料卻是二王訃聞?一時後宮幾乎陷入瘋狂。

  何者?蓋因幾人都疑起了趙王來!趙王是官家親生,官家回護他,他卻不是皇后、淑妃親生,雖是皇太后之孫,他那防克之名,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是誰個指使散播的。一頭是心頭肉叫剜了去,一頭是塊爛泥眼看要鍍了金子貼上牆,你說焦心不焦心?

  既不叫喜樂蒙了眼,便要疑惑起來,淑妃甚疑趙王真個是命不好,克這許多人。皇太后:「休胡說!他那命格是怎生算來的,旁人不知,我還不知麼?且,甚樣疾病好叫旁人一家子死絕,獨他一家子活來?!必有隱情!去,把皇后叫來。」

  大家孩子都死了,卻也免了一時爭鬥——報仇要緊!

  不一時,皇后眼睛紅紅地來了,見面便撲到皇太后腳下,與淑妃兩個抱頭痛哭。皇太后直呼:「這是作的甚麼孽喲~」又說,「叫人去大哥、四哥府上看著你,記著叫他們舅舅帶著懂事兒的忤作、御醫,我疑這死因有蹊蹺。若真個是趙王,你我死無日矣!」

  趙王並不曾想瞞著,哪料官家卻想他做太子來?皇太后等人卻使了懂醫的人偽做原侯等人隨從,隨著看了一回屍身。親舅侯爵要撫屍痛哭,也只能由著他了,懂醫的人趁勢瞧了,幾具屍身者是一個死因——中毒。

  陳氏一脈炸了!

  趙王禁令既解,雖則長子叫嚇著了驚悸發燒,他卻須得奉召入宮來謝恩。官家神色復雜,看他那一歪一倒的樣兒也不覺礙眼了,只說:「你好生活著,我即日立你為太子。」

  趙王當地一跪:「兒不願,兒心裡太子只有一個!齊王不行、魯王不行、兒也不行!兒請以子繼二哥後。」官家一拍案道:「你懂個甚?!你那兒子才多大來?我一日歸去,你叫他靠著哪個?他出繼,便不是你的兒子了!是慈宮曾孫、中宮之孫!你能管得著他?好叫他再娶個陳皇后來?」說著便是喘氣。

  趙王一愣,依舊道:「官既知,何不早行?二哥便也不用死了。」說便大哭。正哭間,慈壽殿傳了話兒來,叫官家與趙王同往。官家道:「你隨我來,到了慈宮,你甚話也不許說,與你茶水也不許喝,點心也不許食!」

  趙王無畏,官家看得眼角直抽。到得慈壽殿,裡頭三個女人看官家便是淚眼汪汪,看趙王便是目欲噬人。趙王一絲兒不亂,一歪一倒上來,行個禮兒,官家還說:「你腿腳不便,免與皇后、淑妃行禮罷。」將二女噎得說不出話兒來。

  皇太后卻細細打量這個從前不曾正眼瞧過的孫兒,越看越覺心口疼。他就活著惡心你!依舊是那拱肩縮背的樣兒,依舊是那細裡細氣的聲兒,連說話都還是一般的口氣。偏生是他害了二王,又成了僅存的一個皇子,先時太子薨,朝廷不狠計較,便因繼承大統之人要出自二王,今日因這般想法兒受益的竟成了這個兇手!

  因果輪迴……皇太后也不由去想這四個字來。又鎮定了下來,說趙王道:「大哥、四哥往你那處去,闔家不得回還,你竟全鬚全尾,倒是好!」趙王無謂一笑:「我命硬哩。」聽得官家眼角一跳。皇太后拍案,又不知說甚好,那頭皇后、淑妃一齊哭將起來。此事不了了之,官家帶著他這兒子跑了。

  皇太后並不肯干休,說兩個侄女兒道:「就知道哭!今日之事你們也看著了,這個禍害,真個成了禍害了!使他活著,陳氏族矣!」

  皇后道:「如之奈何?官家唯餘一子了……」皇太后板臉道:「那又如何?事以事此,你道他還能奉你如母?」皇后語塞,淑妃切齒道:「縱是身死,我也要叫他身敗名裂。」

  淑妃一生,自以悲苦之情無以言表。官家是她姑母扶上位的,卻因有了元配,她只好做個妃子,先於元後生了兒子,便安慰自己:天下總歸是我兒子的,她便做了皇后又如何?未及說完,元後生了太子。熬到元後死了,自以能扶正了,又為大臣所阻了,弄來一個先前她都瞧不上的堂妹做了皇后,壓了他一頭。壓便壓,當成你與我守著位子了,弄倒了太子,大哥依舊是長子。哪知皇后又生了個兒子。

  到得最後,他非但兒子沒了,孫子也沒了,一絲兒留戀也沒了,淑妃如何能不瘋狂?

  淑妃咒誓要趙王死,引得皇后也惱了,官家身子大不如前,這幾年宮中一個嬰兒也不曾生下來過,連抱養一個都不成。此時若由著趙王得意了……李才人可是叫她們一道逼死了的。

  三個女人抱成了團兒,又傳言出來,道是趙王害死了二王,趙王真個是命硬,先克太子、後克生母、繼克二王全家,若容他活著,下一個便要克了官家。

  流言傳得極快,半日後街知巷聞,許多牆上都刷了揭帖,梁宿急調了禁軍,不消半日揭了個乾淨,京城中卻是人人知曉了。——人都不信是趙王做的。趙王聽了街上流言,卻又說:「他們對不起孝湣太子,孝湣太子去了,與孝湣太子死狀一樣,乃是因果報應。」眾人卻都願信了,實因兩宮待這太子不如二王好。

  民間尚且如此,文武官員等更知悉內情。連同二王死狀、趙王宴請等一並都有消息靈通的人打聽出來了。

  洪謙張大了個嘴,一聲兒也發不出來,竟是傻眼兒了——萬沒想到趙王竟然如此果決瘋狂!他肯扶趙王,乃因與齊、魯二王實合不來,又趙王也不是那等陰狠之人。眼下……他簡直想哭,好似又回到了洪媽媽一家死的時候了。

  我怎地這般命苦?遇上了這麼個人兒?官家又只有此一子,簡直非他不可!這可要如何找個下家?

  愁的非止他一個,蘇正、梁宿等人頭髮原是花白,是再急不白了,卻開始往下掉來「渾欲不勝簪」。這些個人,原因二王薨逝想的也是趙王,然這等手段,不能不叫他們心寒。一個個往宮中尋官家:「怕是趙王做的罷?」這等老油條,聞著風兒便知上風頭站的是龍是鳳,如何猜度不出內情來?先時不知內情便罷,眼下知道了,哪怕唯餘趙王一個,這樣的人也不好叫他做太子了。

  官家不說是,也不說不是,那樣兒,已叫人猜著八分了。卻也不敢即說,若問罪趙王,官家便無子了。不問?如何能放心叫這樣一個人來做太子?不是趙王,又要如何善後?真個愁煞人!以蘇正的見識,趙王所為真個是失德,出手滅兩門,性情暴戾,實不堪為君。然趙王一脈又是官家僅餘骨血,蘇正便要說出「遠竄邊州」,也要先在肚裡苦惱一回。竄了趙王,官家只好過繼,則趙王一脈,還能活命否?

  慈壽殿裡皇太后卻有主意:「眼下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兒了,事關合族存亡,那等陰毒之人,要他活著,我們俱沒了活路。他既害我兩孫性命,我便要他死上一死!」

  淑妃道:「趙王尚有兩子,亦是官家血脈。」

  皇后冷道:「他害我孫兒時,卻不曾這般想過!」

  三人便想,必要趙王闔家償命來。哪料不等他們動手,趙王長子因受驚發燒,竟沒挺過去,吃了幾天藥,竟死了。慈壽殿稱快,皇太后又有計較,宣了原侯來,要他悄悄兒看一回,看京中宗室近枝,有何等親近好男兒,合適過繼。且要原侯看那:「不可太幼,恐不得看到他成長,我便要去了,屆時皇后占著長輩名份,你們抗她不過。要個年長些兒的,又不曾娶妻的,將三姐許與他,我便助他入繼。」

  原來這陳二姐早有人家了,今年科考後不久便定了親,這三姐少她兩歲,豆蔻年紀,較乃姐更沉穩有度。皇太后雖覺她有些兒拘謹無趣,卻覺要做大事,三姐總強過二姐,是以有此一說。

  又議定要謀趙王性命。

  豈料趙王無所畏懼,那頭官家似是頭回發覺還有這麼個兒子要回護一般,配禁軍護衛且不提,空前強硬起來,且命捉那真一歸案,說他誹謗皇子、妖言惑眾。也不知怎地,便在真一的房兒內起出許多法器符紙,又有上書諸皇子名諱的符咒來。此事非同小可,前去鎖拿的禁軍慌忙上稟。

  欽天監也來湊趣兒道:「夜觀星象,果有不利有皇子者。」又說,他們不是道士,於符咒不甚懂,偏又薦了個丹鼎的清靜來看符,道是符篆派的恐與真一有牽連,不如叫這個丹鼎的來看看,總歸都是道家人。

  這清靜原還恐真一不是自家弄下去的,是發案死的,要受誅連,便將真一說得十分不好:「他這是學藝不精,是要禱齊王得登大位,不想符兒畫錯了,將人咒死了。從來學道之人不敢違天道,天命不在齊王,禱亦無用!我等正道之人,是不幹這個的。」

  官家愈怒,梁宿趁機請誅真一,又將真一一脈逐出宮廷。只要不須直面皇太后,官家又有宰相撐腰,下旨也下得痛快。那頭大相國寺裡也開場講經,說那因果報應,孝湣之逝,天下哀之,二王並薨,死狀相類,以此說法,真個叫人信了「惡有惡報」。

  卻將趙王脫了罪來,不說他俠肝義膽,卻少有人罵他殘害手足了,雖知他做這個事未免太絕,卻也不能說不是有情可原。既不好評論,便只好丟往一邊。那京中的茶樓酒肆,又開始猜測起為何真一必要禱齊王得登大寶?如此,孝湣之薨真個是有內情了?是否便是齊王害的?

  似這等人心向背之事,實非上位者權勢所能及,只得由他去了。皇太后更加緊要治趙王,又指使翻出許多脈案等來,然趙王不認,誰個又敢去審他?趙王府上下正欲借這從龍之功,誰個又肯平白誣自家主人?

  豈料趙王卻為諸人解了疑難,他仰藥自盡了!臨終寫下遺書,還傳得街知巷聞,其言殷殷,稱不能代太子死,是終身憾事,今大仇得報,再無牽掛,遺書請將次子過繼於孝湣做兒子,也好不絕了太子血脈。

  又嘲笑,他哥哥死了,往百姓人家放,也要過繼個兒子來好供一碗飯,到了天家,人死了,兄弟只顧爭奪儲位,巴不得太子無子,竟無人關懷太子後嗣。他蒙太子照拂,無以為報,自家本是畸零之人,也不求甚後嗣,只求太子後繼有人。且言,太子與二王乃兄弟,若二王有嗣子,太子亦須得有!若太子無嗣,二王便地下忍饑挨餓去罷!

  事已至此,真個峰迴路轉。

  洪謙歎一回:「趙王,真人傑也!」也不能說做得便對,該悄沒聲兒地叫這兩個死了,餘下事豈不隨你擺布?卻也贊他待先太子一片赤心可昭日月。

  蘇先生卻將寫好的表章收起,他這表章上寫著,雖餘趙王一人,然趙王其心不正,不可為君,請竄之遠州。趙王此舉,卻是洗了自己,卻又顯得做事不周。蘇先生歎一回罵一回,燒了表章,於廷議上力陳二王謀害太子無憑無據,趙王謀害二王,也是無憑無據,兩下扯平。與趙王爭了個「隱」字為謚,另二王之謚,卻是一哀一懷,曰齊哀王,曰魯懷王。

  官家欲撫趙王之子,非特皇太后等不樂,連同蘇先生、梁宿等亦言不可了,一則是趙王行悖亂事不敢擁立其子,再則又恐此子一入禁宮便不得生還,官家便真個沒了血脈了。

  兩頭都不答應,官家也強硬不起來。只得將趙王三歲之子封為安王,付與太子妃王氏撫育。

  至此,官家膝下便空,中外震驚。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6-6-30 03:30 AM


第七十七章:攘動

  官家此生,少年時從未想過自己能做天子,及做了太子,也少果決。這一分柔弱在他做了官家之後,竟沒能改過來,真個是時也命也。官家一心想做個好人,上孝順皇太后、下慈愛諸子女,也常納諫,也不奢侈,毀就毀在為人君而不英明果決上。

  官家好歹是個男子,自家有兒孫,哪個想過繼來?朝臣自然是不應的,趙王之事,雖則外界只是流言,肉食者皆知內情,固然連蘇先生這等方正君子也要同情他「事急從權」,卻不能說他做得對極。不問他的罪過,已是因著心中有些憐憫,使其得以王禮入葬,又不追究妻子,若想再進一步,卻是不能夠了。

  慈宮更是不肯的,趙王與陳氏打下了個死結,再叫趙王的兒子登基?哪怕那個是曾孫子,皇太后也是不肯的。非特不肯令他登基,連養在太子妃那裡,皇太后也不樂見。在這一條上,朝臣們與皇太后都是一個意思:趙王次子不可養育宮中,頂好京外尋個地方兒安置了,以免再生後患。

  朝臣為的是國家安寧,免教這孩子生長宮中生出甚不該有的心思來,屆時若做下甚事端來,官家方是真正的斷子絕孫了。這也是保全此子的意思,只要他不沾事兒,眾人議一個有情有義的新君來,還能保他一命,好歹能做個富家翁。

  慈宮卻是不想便宜了趙王血脈,更是為著若這孩子養在太子妃膝下,意義又有不同。太子妃與趙王妃是親姐妹,與慈宮只差沒有撕破臉,天下輿情洶洶,皆疑這趙王為兄報仇,後被逼勒自盡,兩系只餘一子。虧得天家與旁處不同,否則王氏一家要為閨女出頭兒,將這孩子過繼往太子妃名下,便是現成的太孫,誰也比不過他。

  兩處使力,終是朝臣說服了官家,梁宿說以保全:「置於禁宮之中,官家放心否?置於眾目之下,官家放心否?」蘇正說得更直白:「其能自保乎?」不能,連同官家也不敢說若真個青眼看他了,能保著孩兒平安長大。眾人雖未說出口,心中早認定慈宮不安好心了,否則不能說出這些個話兒來。官家不得不默許了不日將趙王次子出京安置,命趙王妃隨行,為保這孩子,他又令此孫襲趙王爵,也不降等,朝臣等也默許了。

  蘇先生因與官家更親近,性耿直,說得真是鮮血淋漓:「臣請官家且休關注他人,請為江山社稷保重自身。國賴長君,慈宮占著大義名份,官家若一病不起,又或不能視事,慈宮要過繼誰、便過繼誰了。屆時母后臨朝,也未嘗不可。」

  這話兒說得梁宿都不由深看蘇正一眼,梁宿曉得他這個老友,耿直盡有,也不是不通人情世故,然卻有幾分呆氣。若是講經說理時,他也是其言滔滔、人不能辯,若說這些個陰私人心,十幾年前,他是說不出來這等過於通透的話。

  官家一驚,細一想,也是。他是極信蘇先生為人的,這位先生從來不說些沒來由的話兒,縱先時也講些個空泛大道理,也是有據可依的。

  田晃跟著,想自家也是宰相,不好叫這兩個人將話者說盡了,心動一動,道:「皇子相繼凋敝,不知下一個是誰?」

  官家默然。幾人趁機說服官家,於子侄內擇其厚重者入繼。梁宿又說官家及早動手,也好挑一個自己喜歡的嗣子,免叫慈宮先說出人來,屆時官家是聽呢?還是不聽?

  便是靳敏也勸官家:「先下手為強。」

  靳敏這般說話,倒叫官家將他一頓好看,這靳敏是因慈宮常識而為相的,官家對他說不上討厭,卻也喜歡他不起。靳敏不由苦笑:「臣終是個讀書人。」他論起資歷等,差著眾人一些兒,然做官的人,武將萬里覓封侯,文臣,自然是想拜相。求而不得,幾成心魔,不得已,走了慈宮的門路,竟叫他做上了宰相。

  人便是如此,無時便想有,有了又嫌來路不正,恨不得叫眾人都忘了他的來處、曾做了甚醜事方有今日。靳敏便是這種人,不好說他壞,也不能說他好。想得的都得了之後,便想要名聲兒了。每日裡因依附太后叫人冷眼相待,他這日子過得也不甚舒坦。且正如他所言「終是個讀書人」,讀書人有的心,他也都有,為臣者依附後宮,自家都覺羞慚,不肯認賬。

  若依的這位慈宮是個賢后便也罷了,若慈宮有為能做武則天第二,他也認了。這上不上、下不下的,實是憋氣。是以宰相聚議之時,靳敏想這倒是個好機會,失了這一次,往後想證明清白也不可能了,便倒戈,言辭頗慷慨。

  靳敏既如此,許多原本便不喜外戚的人,更是如此了。昔年陳氏尚不如眼前張揚,眾人忍也便忍了。眼下連太子都叫害死了,趙王也叫逼死了,再忍,他們便也白讀這些聖賢書了。靳敏既明心意,便說:「恐出繼事上,慈宮要生事端。或擇與陳氏有姻之家,抑或將陳氏女許與新皇子。」

  蘇正便一甩袖兒:「國家養士多年,正為此時!」

  說得眾人也慷慨激昂了起來,是以便有齊勸官家之事。

  官家迫於形勢,只得答應了過繼之事。此事雖議定,卻仍須與慈宮說一聲兒,官家步履沉重往慈宮去,他這一張冷臉兒,眾人也不覺得有異,憑誰個兒子一個接一個地死,也擺不出甚笑臉兒來。明明有個親孫,還要過繼子嗣,他的家業還是萬里河山。怎好不木著一張臉、僵著兩條腿來?

  哪料皇太后竟溫言撫慰他,也對他說:「東宮不可久懸,國賴長君。」她心裡的盤算乃是過繼了個年紀小的,若叫過繼給了孝湣太子怎生是好?臨朝便要算上太子妃王氏一份兒,王氏與陳氏從來不是一條心。哪日有一個身上流著陳氏血的皇子被冊做了太子,皇太后方覺得她這才能安心。她且急著將娘家侄孫女兒嫁與嗣孫做元配正室,再生個嫡長子來,這才叫圓滿。

  官家見皇太后也應了,便乾巴巴地道:「如此,請娘娘保重,兒前頭還有事。」皇太后有心留他下來,說以自家心中取中之人,官家卻一躬身兒走了。

  官家無子,又要過繼嗣子,消息傳出,京中便攘動了起來,宗室們的心幾要跳出胸膛!過繼!將來便是要做官家,萬里河山,錦繡天下……許多人彷彿自家人已入主東宮一般,歡喜得將要喘不過氣兒來了。

  本朝宗室雖有爵位,卻無封地,只好靠些個俸祿與初封時的賞賜過活,有本事、有門路做個官兒的還能有份兒俸祿,這些都沒有,能娶房好妻打理家業,又或自家有本事經營,倒也能過得下去。除此之外,窮死的窮死、買賣婚姻的買賣婚姻。許多人過得實在不甚體面。

  眼見天上掉下個大餅來,多半是要搶的!縱有幾個冷靜自持的,也要淹在這一片熱炭團兒般的心裡。宗室們活躍起來,也有往姻親處打聽的,也有往宰相門前探問的,也有使妻子往慈宮請見的,更有拿錢朝內侍們買消息的。京中幾看不出官家死了兒子的跡象。那茶樓酒肆裡的熱鬧新聞,便也改成了「我聽某某說,官家想要甚樣兒子」、「某王請見了」、「原侯往某王家中去了」,先時諸王死訊、繼母不慈等等話頭兒早經放下,竟似從未提起過一般了。

  蘇先生往那街上聽了一回,心中連連歎氣,又生怒意,這等事情,竟是只與這些個看客做談資了!氣得也不聽了,裡裡外外也就那麼幾句了,蘇先生下得茶樓來,將眼一張望……又不識得路了。不識便不識罷,他四下裡踱著方步兒,心事重重,只想著這些個宗室,過繼個甚樣的與官家好呢?

  一頭走、一頭想,忽而覺得周圍安靜了下來,原來他已走出市坊熱鬧地兒,四下裡高牆深戶,前頭忽來了一隊人,竟是梁宿。梁宿將眼一看蘇正,見這老友身旁一個隨從也無,便知他這不是特特來尋自家,又是走失了的。來便來了,走失了還能走到自家門首,也算得是緣份了,梁宿將蘇正讓進來,回頭囑咐一句下人:「往蘇學士府上送一口信,便說學士在我這裡,請夫人不要擔心。」

  梁宿將蘇正引到自己書房,門兒一關,說起事來。眼下頭一件要緊正事便是官家過繼之事,蘇正因問:「政事堂有何定議?」梁宿道:「哪裡來的定議?說來與官家血脈最近的乃是先帝第九子,當年那些個事也算是過了,老兄弟裡只餘這一個了,誰知……他竟是三代單傳,只有一子一孫,這如何過繼得?」

  蘇正道:「那便只有再往上尋一輩兒從先帝兄弟處尋來了。」梁宿道:「正是。」蘇正奇道:「我記著先帝兄弟餘下的倒比官家多些兒,吳王、燕王皆在,越王雖前幾年薨了,子孫也不少來。何況吳王子孫之繁茂,他自家都未必數得清,燕王十餘子,孫子更不消說。你愁得甚?」

  梁宿將頭一歪,看著蘇正,蘇正叫他看得莫名其妙,便也歪頭看他。半晌,梁宿笑了:「你還是這般模樣兒,先時我還道你開竅了,原來……」這話說得叫人摸不著頭腦,蘇正皺眉道:「你究竟想說個甚哩?」梁宿道:「你難道不曉得本朝宗室最好做的事了?凡人提到宗室,好說個甚?」

  蘇正竟也愣愣跟著重了一句:「好說個甚?」梁宿氣道:「買賣婚姻!」蘇正真個呆立當場了:「這可如何是好?」

  宗室過不下去了,把個女兒嫁與個富商,也不陪送甚財物,反白得許多聘禮,到了婆家,宗女一應鋪陳自也是婆家出,還要算做宗女的嫁妝。這等事,說出來都汙人耳朵,卻是許多宗室會做的。蓋因宗室難做顯宦、不好經商、輕易不好投軍,又要過得體面。嫁女的算是好的了,還有娶進商家女做媳婦的,更是說不出口。要這樣人家出了個官家,則官家便要有商人姐夫、妹夫,商人外甥,抑或是侄兒有商人舅家。這些個商家再仗勢欺人,丟的是天家的臉面。

  從來「與民爭利」便不是個好話,這親自上陣做買賣的,又算怎麼一回事兒呢?不到萬不得已,真個不能擇這樣人家的孩子入繼大統。

  蘇先生道:「我原想著,過繼之子須得體貌端正、文武皆修,又有孝悌忠義之名。且,頂好是嫡出的。於今看來,這些個都不要緊了,姻親上頭,才是真個要命哩!」又問梁宿,「可有無此等姻親的?」

  梁宿道:「概莫能免,硬要說來,唯有三數人,兄弟家有與商家通婚的,自家卻是沒有的。」

  蘇正長出一口氣道:「那便好,左右有十數個可選的。錄了名兒,咱們看一回,名聲十分不好的黜去,餘下的悉交官家定奪便是。」

  這一頭蘇正與梁宿說得熱火朝天,那一頭洪謙卻在與清靜品茗。清靜如今不說春風得意,卻也不似先前那般憂心忡,常懷抑鬱了。真一伏法,他的名聲更顯,實是道門裡數一數二的人了。兩人一處說的,也是這官家要立嗣子之事。

  清靜道:「如今外頭可熱鬧,便是貧道這等化外之人,也不免聽了些兒風聲。」洪謙道:「左右壞不事兒,你我還是照舊過日子罷了。」清靜道:「果真?」今日是他下了帖兒請洪謙來的,為的就是說這個事,怎會叫洪謙輕易掙脫了去?

  洪謙一挑眉:「不然還能如何?這許多宗室,合適的沒有一百也有八十,你推這個、我推那個,一時半會,哪能有個結局?」清靜笑道:「令婿似也在選?」洪謙也笑:「慈宮未必喜歡他。縱喜歡他,又未必喜歡我家大姐。只要不是姓陳的坐龍庭,旁人於我無礙。也不知是怎地得罪了他們,真是。」

  清靜道:「說起慈宮,還真個是。原侯數日拜訪了許多宗室人家,見了不少『外甥』哩。他倒好看好燕王家兩個孩子,聞說誇個不迭。燕王家內眷拿著兩份兒庚貼好叫貧道推算一番,是個甚命數。貧道看著也是尋常,他家便不歡喜。」

  洪謙道:「忠言逆耳。」清靜道:「罷罷,貧道打機鋒也打不過你,便不兜這圈子了,只問一句——真個不心動?」洪謙道:「我勸道長也休太活潑了。」清靜點頭,又忍不住打點。洪謙笑道:「我一區區七品官,能知道個甚?我只知道,凡事總不好只看開頭兒。政事堂與慈宮,還不定是個甚事兒哩。道長不動,自有人求你,動了,便是你求人了。」

  清靜笑道:「我也不求人,我也不須人求,只要您休忘了我還有膀子力氣便得。」洪謙一舉茶杯兒,清靜與他以茶代酒,碰了個杯。

  洪謙心中所想,實不是清靜以的那般,且不說這些個鳳子龍孫如此之多,便是少了,又豈能篤定必是九哥了?鬧得狠了,想要的得不著,日後如何自處?如今陳氏已招了眾人不滿,眼得到了虧溢之時,洪謙何須再去畫蛇添足?了不起到時候將陳氏算盤打碎,這等事上,一個御史,成事不足,敗事卻是有餘的。

  與清靜品完茶,洪謙便回家去,問玉姐時,玉姐卻不在家,秀英道:「她去看她婆婆了。」

  玉姐正在九哥一處說話,本是申氏想她了,又趕上休沐日裡九哥在家,申氏便也與他兩個行個方便。申氏是不自安,自打宮中出了這道旨意來,她心中便有些兒氣不平。兒子或可入繼於孩子前程固然是好,她又捨不得,說與酈玉堂,酈玉堂笑道:「你又操的這些個閒心!九哥那一輩兒,多少族兄弟?」申氏便也失笑:「是哩。旁的不說,王府裡頭住著的與他年紀相仿的還有四、五個呢,一拳高一拳低的,都差不離。」

  畢竟心中不大妥當,總好與人說個話兒。玉姐猜著她的心意,也不直說,只說:「秋老虎最是煩悶,您若心裡不自在,不如往廟裡燒一回香,聽聽經來,心靜自然涼。」申氏想也是,道:「果然是我心裡不安呢。又甚好不安的哩?」一看玉姐捂著嘴兒在笑,便也失笑道:「這京裡怪亂的,弄得人心都亂了。」又推玉姐去與九哥說話。

  前因三王之薨,六姐的婚事只好再延期,九哥是六姐之弟,定親定得早,成親最好是在六姐之後,是以玉姐與九哥之事要更晚些兒。

  九哥一直避在一處等著哩,待玉姐攜著朵兒出來,他便攜著書童兒於道兒上攔著。那書童兒機警,腆著臉兒要「請小朵姐去吃茶」。朵兒將臉兒一仰:「你好沒計較,孤單寡女,誰個與你吃茶去?」說得書童兒臊紅了臉,再看朵兒,她又緊跟著玉姐了。玉姐道:「你不想,便不去。」朵兒痛快答應一聲。

  九哥抬頭,見玉姐含笑看著他,便說:「我有話與你說哩。」

  朵兒介面道:「那你兩個不許走遠了,我須看著,還未成親哩,回來不好與家中官人、娘子交待。」說得九哥也勉強笑了一笑,拉著玉姐手兒往一處牆根下站了,朵兒一雙眼睛,便往那處看去。書童兒上前要擋著:「人家兩口子一處說話,你看甚哩?」朵兒把手將他撥開:「你休廢話,還未成親哩,再絮叨,我打你。」

  那頭玉姐見九哥面色不對,便問:「你怎地了?有甚話要與我說?」九哥定定看著玉姐,見她一雙烏溜溜眼睛也正定定看著他,沉聲道:「如今京裡的事,你聽說的罷?」玉姐不與他再打機鋒,道:「京中事多,不知你說的是哪一件來?最大的?」九哥一點頭:「自宮裡旨意下,要各家宗室男兒整裝待宣,打從王府往下,都是一片熱鬧。」

  玉姐便問:「那又如何?」九哥道:「官家恁多侄兒,哪輪得到我哩?與其丟醜,不如先退一步。」玉姐有些兒訝異道:「人是多的,究竟花落誰家,誰個也不曉得,你如今倒有這個想頭兒,是你自家想的,還是?」

  九哥道:「王府裡可熱心,爹娘也有些兒心動。只是……不瞞你說,家中兄弟雖多,獨我一個兒是娘生的。我不說必能入繼的,單是想一想要拋了親生父母去爭名奪利,便覺不自在。不是說甚國家大義,要續甚絕嗣,我止心疼我娘來。」

  玉姐想了一想,她只要不是她家得罪過的人得勢便好。九哥是她將來夫婿,總是要聽他的,這事上頭,干係血親,她實不好硬拿主意,且宗室這麼多人,為個不定之事硬要九哥上前拼爭,實還不到那個份兒上。

  便笑喚:「九哥。」九哥應了一聲:「嗯。」玉姐又喚一聲,九哥又應,如是者三。玉姐方道:「看,我喚九哥,你便應了。只要你還是我的九哥,管你是無名宗室還是千牛衛將軍,抑或其他,我總與你一處罷了。」

  九哥低聲道:「你只別當我沒出息便好。」玉姐笑道:「未及弱冠便官從四品,你沒出息,哪個還有出息來?往年在江州的時候,你還沒來哩,我伴著我娘、紀主簿家何嬸子一同往慈渡寺裡上香去,你猜何嬸子禱的甚?」

  九哥便問:「她說甚來?」

  玉姐笑道:「她說,休叫何主簿官兒做得太大,否則,那就不定是不是還是他男人了。」

  九哥握著玉姐雙肩道:「你是我求來的,我怎不是你……」後頭兩個字,卻羞得說不出來。玉姐伸出食指來在臉上刮上刮,從他手下溜了出來。

  玉姐回到家中來,因事關重大,便將事與洪謙說了,洪謙便說:「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玉姐笑道:「若機會在眼前,我也不會放了,止眼前百八十號人兒,何苦出那個頭兒?叫人看了好說個『如蠅逐臭』,成了也不好看,不成徒惹笑料。」

  洪謙道:「且看罷。人雖多,總要依次選取的,生得好看的、嫡出的、家中兄弟多的……」玉姐擺手道:「那可不干我的事兒了,等九哥有幸留到最後,再說罷。慈宮未必願意見我哩。」洪謙冷笑一聲,也不接話,暗道,她還不知怎樣死哩。

  皇太后再想不到洪謙將她看做了半個死人,正攜著三姐、原侯同母弟家的三姐、四姐,三個姐兒在宮中漫步。將宮中規矩、殿閣樓台、職事處所,一一指與她們。三人半是懵懂,半是有悟,皆聽了。

  那頭原侯也看了幾個宗室,回來報與皇太后:「燕王家有一個,可惜與方家姐兒定了親了;越王家一個哥兒,也是生得相貌堂堂,卻是未婚。」

  原侯看人,也是與旁人一般想法兒,好要生得好的、出身正的。這兩個都是嫡出,又生得好,年歲亦可,是以報與皇太后。

  皇太后問了又問,方憶起來:「燕王家那個七哥?好俊的哥兒。越王家……」越王家那個,面相嫌剛毅,恐性格也剛強,那便不好擺布了。皇太后心中,取中的便是這個七哥,止這婚事不好辦。皇太后便不由皺眉,原侯因問何故。皇太后道:「他原有了妻,難道要三姐重蹈覆轍?」

  原侯笑道:「大丈夫何患無妻?方氏女比我家出身次著一頭,事成時,許她以妃位,想也不算虧待了。沒有咱家,這七哥連個郡王郡公也做不得,方氏得個四品誥命也頂天了。」

  皇太后這才點頭:「是這個道理。」

  原侯便將此意轉達,那頭燕王家思忖再三,竟真個答應了。明晃晃的御座在眼前,何惜一女哉?!便是七哥,嗟歎一回,也點頭應了。宗室眼中,官家每叫慈宮壓制,慈宮堅持之事,無有不從者,燕王家不肯得罪皇太后,自然只好請方氏委屈一下了。

  方家那頭,這口氣不忍也須得忍了,蓋因事關重大,家中尚有一家老小,不可因一女而禍及全家。那方氏性雖剛烈,耐不得父兄以全家事相付,只得忍了,卻見七哥:「若得七哥一世順遂,妾甘願居側室,只七哥休忘了你我情份。」七哥又是感佩又是愧疚,許下無數諾言來。

  燕王家與方家再無波瀾,哪料原侯家卻出了岔子,三姐年紀雖小,卻有主意,聽聞此事,琴也不彈了、字兒也不寫了、書也不看了:「我不要!」說著便哭了,原侯夫人本是悄悄說與她的,不想她竟這般激烈,待要說她時,她已提著裙子跑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6-6-30 03:39 AM


第七十八章:婚事


  卻說是陳三姐乃是原侯嫡出,雖不及二姐活潑招人的眼,畢竟是正室之女,一應份例俱是頂好的。雖不引人注目,也不曾有人虧待過她。與二姐不同,她是個喜靜不喜動的性子,雖也會些閨閣遊戲,卻不常與人戲笑玩鬧,最愛靜坐,或觀書或習字,或是想事。閨中呼為「達摩」,以言其不動如山。

  原侯夫人再不曾想過三姐也會這般憤激叫嚷,這等好事旁人求且求不來,這個強種不喜也便罷了,竟然惱得這般醒目!原侯夫人叫這閨女這般作態驚著了,直到使女養娘們追喊:「三姐。」原侯夫人一甩頭:「噤聲!叫個甚?!隨我尋她去!都與我閉嘴,方才的事兒,一個字兒也不許傳出去,誰個亂說,我一體撥了你們的舌頭!」

  使女養娘們個個噤若寒蟬,垂下頭來心下難安,打著眼色,一路隨著原侯夫人也不再使人喚三姐過來,徑往三姐房兒裡去。三姐跑回房裡,住她間壁的二姐聽著了動靜,要來看上一看。二姐自訂親,訂的也是個侯門子,許的是安化侯家的兒子。自以可惜早許了半年,否則正可趕上今遭盛事。

  二姐原還羨慕三姐好運氣來,心裡泛著些兒酸意,及至妹子房裡,見三姐眼睛紅紅,使女正打水與她洗臉。二姐不由嚇了一跳:「你這是怎地了?遇上甚上了?」三姐道:「沒甚,風吹沙子迷了眼睛。」三姐是個肚裡有主意的,下定了決心便難更改,二姐偏是個好事的,必要問,終是問不出來,反將自家問得暴躁了,一甩帕兒:「我不管你了。」抬腳便要回房,三姐站起送她。

  二姐見妹子起身送自家,依舊不肯說這內裡緣故,走得更快了。門旁遇著了她母親原侯夫人,原侯夫人道:「你來做甚?」二姐道:「三姐好生奇怪,我來看看,問她她也不說,真是個悶葫蘆。」原侯夫人道:「你將要出門子的人了,多做幾樣針線兒,到婆家也好送個人。」二姐一撇嘴兒:「我回去了。」

  母女兩個話畢,原侯夫人來看三姐。那陳三姐往閨房裡一整紅妝,卸了簪環首飾,正要更衣。原侯夫人不須避忌,只管進來看著她:「你又犯的甚個毛病兒?這等大事,豈能由你任性兒來?」

  三姐衣裳也不換了,低頭垂手,對原侯夫人道:「娘休多問,我尋爹說去,看爹說有理沒理。」原侯夫人目瞪口呆,回過氣來怒道:「我便是這般教你與我說話的?」三姐緊抿了嘴兒,再不開口。原侯夫人拿她無法,只得叫來養娘看緊了她。

  待原侯晚間歸來,原侯夫人一長一短將事說了,原侯不由皺眉道:「都這個時候了,她怎還要鬧別扭來?」原侯夫人道:「我也這樣說來,她說有話要與你說,再問,她也不與我說,不如便喚了她來,聽聽她有甚心思。」原侯首肯,使人喚了三姐來。

  三姐過來,將這夫婦二人嚇了一頭,只見三姐頭上光光,不戴簪釵,身上素素,不見文繡,齊道:「你這是怎地了?」

  三姐當地一跪,落淚道:「爹娘容稟,前聽娘說那燕王家事,那家實非良配。」

  原侯道:「你又知道了?你懂個甚?長輩肚裡自有一本賬。」

  三姐道:「不過是連橫合縱罷了。爹與慈宮可曾想過,他家與方家定親許久,只差走禮,如今為著儲位便能拋棄,是何等薄情寡義之人?婚姻本為結兩姓之好,他結而復叛,何等無信?既是無信之人,如何得敢以身家性命相托?得登大位時,他再要尋那微時劍、思那舊時衣、愛那糟糠妻,我卻往何處去哭來?他那時大權在握,還不是想做甚便做甚?人只好說他念惜舊情,是個好人,誰個想我處境?爹此議,實是為人作嫁!」

  一番話直說得原侯羞怒不已,拍桌兒道:「胡言亂語!且看當今官家如何?還不是聽著慈宮的?先時淑妃身上吃了虧,如今長輩為你籌劃,休要不識好歹,方家都答應了,你為他們操的甚心來?家裡養你這十幾年,就是要圖你個忤逆麼?」

  說得三姐一道流淚一道傷心,叩首道:「難道我是為了自個兒?前有漢宣後有光武,你幫了他,他坑了你。」

  原侯怒道:「他敢?!此事你休管,安心待嫁就是,」緩了口氣道,「慈宮必會要他盟誓的,他不敢違。霍氏之廢乃因霍顯毒害元后,郭氏之廢也是真定王謀反,我家又不要謀逆,哪會遭禍?」

  三姐說了這許多,她父親一句也不曾聽進去,不由失望已極,又叩首道:「爹既心意已決,便請放女兒出家,為祈家宅平安。」原侯氣不得,轉臉對夫人道:「你教的好女兒!你與她說!」拂袖而去,往個新寵的美婢那處解悶去了。

  原侯夫人年輕時也是一張利口,卻說不動這閨女,氣極只得將她關在房裡,不許她出門兒。三姐只在房裡呆坐歎氣,又要絕食明志,一連著五、六日,餓得起身的力氣都沒了。原侯見她這般,實是瞞不下去,只得回復皇太后,如此這般一說。

  皇太后命三姐入宮來面陳,三姐就著小菜喝兩碗米湯,慢回過神來,又含兩片參片,到了慈壽殿,才能對答。

  皇太后道:「事到臨頭,我如何能退得?先前為著立后的事兒,為避嫌疑,家裡原在外任、或是領兵的都叫召回了。再不掙紮,只好與這京中諸侯一般,泯然眾人矣,不出三代,你家中這許多人口,一分家,還剩甚家業?」

  三姐道:「總是捨不得這權勢,家裡榮華富貴也夠了,家裡本是隨太祖打江山的,當靠著男兒爭氣,縱一時低落,只要人口氣性尚在,刻苦上進,何愁家業不興?如何反要靠女兒……」她家男丁並非一個不落全召回京,她的親哥便在外頭做個偏將,她叔父比她哥哥還要強些兒,已領一軍。皇后那頭的陳奇原先也有些個「軍功」自領一軍,只是前些時候事發叫罷了。只恨勳貴人家子弟讀書考試的甚少,家中沒甚讀書人。

  皇太后叫她噎著了,怒道:「你不願,自有人願!家業不興,你倒能嫁得好人?你自幼吃的山珍海味,穿的綾羅綢緞,住的高樓廣廈,用的諸般器具,賞的名人字畫,哪樣不是榮華富貴來?百般嬌養,倒學會教訓長輩了?慣的你!男人爭氣?男人有男人的爭氣法,女人有女人的爭氣法!總不成你只消百般享用,一點事也不消做罷?你便是這般回報父母的?」

  說得三姐又糊塗了,眼神迷惘一瞬,復叩首道:「便叫我死,也不皺一下眉頭兒,何況嫁人?只這個人,嫁不得。」

  皇太后疑道:「你看上別個人了?」

  三姐既羞且憤:「並無!若有私心,管叫我天打雷霹。」

  皇太后緩聲道:「你小孩子家,讀幾天書,便道能指點江山了。肯看長遠是好事兒,只休看岔了。他便是個劉秀,郭聖通肯送他一包末藥,也不致為人作嫁,頂多兩敗俱傷。沒腦子、心不狠的人,有好姻緣她也能糟踏了,日子,總是人過的,是好是壞,端看你的本事。先帝昔年寵過多少美人,眼下這些人何在?」

  三姐不語,皇太后又道:「甚叫男人爭氣?你道恁般容易?你大哥,是不是爭氣?他能出頭,是因他是原侯嫡長之子,是我侄孫,否則天下勳貴子弟這許多,怎地就輪到點選了他了?你道這街上閒逛吃酒的人裡,就沒人比他強了?朝為田捨郎,暮登天子堂,聽著不壞?你知天下多少田捨郎?登天子堂者又有幾個?多的是連筆紙都買不起的!這等還要讀書?遇著災年,自賣自身做奴婢,只為求一口飯吃的都有!」

  三姐道:「外頭哪有這般險惡呢?咱家……縱一時,熬過這一陣兒便好。」皇太后道:「怎生熬?你娘那套首飾,你知道要多少錢?她能忍著禿了頭不戴?成體統麼?那田莊商鋪,你沒了權勢,還能與現在這般拿這許多租子?做夢!不幾日就得成了別人家的了。你道今日不爭,明日還能這般消閒?你奉承過人沒有?除開這裡,你往哪處去,人都敬著你,你道是為甚?真個因你人品貴重?」

  三姐叫皇太后說傻了,竟覺這皇太后說的,也是這個理兒。皇太后賞她首飾、綢緞,叫人送她回家,安心備嫁,又與燕王家將事辦起。

  前頭與方家只是商議,因日子不對,總湊不上,尚未曾放定,燕王家一應器物卻是齊全的。卜測了吉日,卻因靠近的這個日子離三王喪期太近,燕王家又是宗室近枝,不好太過匆忙,恐惹物議,只得擇了另一個日子,又與三姐八字不合,一來二往,再定的日子卻已是年底臘月了。

  燕王家七哥與原侯家三姐定親,事未定,親中宗室暗罵燕王家奸狡!卻又無計可施,誰叫人家捷足選登了呢?且燕王家七哥生得也好,真個溫文爾雅,平易謙和,真個要拿自家孩子與他比,倒好有一大半兒比不過他。

  一時間京中風聲,好似他真個要做太子了一般。然則彼時三王初喪,這七哥連族兄弟的孝期都還未過,並不敢張揚,恐御史參他「不哀戚」,因小失大,只多與原侯家來往。這般做派,卻又叫宗室再罵無恥。

  雖不敢帶出來、亦不敢說出來,心中難免不快。吳王常於家中大罵:「慈宮竟是要將天下玩弄於股掌之中麼?好將人做猴兒耍哩!不如將三省六部的官員悉趕回家,將三公九卿全罷了官兒!將天下宗室全坑殺了,好叫慈宮做天子,陳家據朝廷!」被王妃捂住了口:「你作死也不看時候兒!」

  吳王實是氣憤,他與官家血脈親近,自認比燕王有能耐,兒子都比燕王生得多,孫子更多,便是閉著眼睛往下點,也該是他家中比燕王家更容易中。哪料這混蛋嫂子橫生枝節,竟弄了這一出兒。吳王要不生氣,便不是吳王了。越王家裡恐也如此,越王已薨,老王妃尚在,也是臉不是臉,直接靠了病,正旦都不曾進宮。

  眾宗室原是希冀著自家能出一天子,縱是出續,也好添些光彩、得些實惠,哪知孩子還未送到官家面前,便說已叫燕王家七哥比下去了,只因七哥背信棄義,拋了原定的方家姐兒,抱上了陳家大腿,要做原侯女婿。

  此事好有一比,便譬如這科考,是個讀書人做夢都想著自家能高中,凡有試,多半要下場試上一試。有些個人是情知學得不好、書溫得不熟,也不免抱著僥倖,常想「若萬一中了呢」。似這等人,考完了,說不中,也止垂頭喪氣一回,收拾書本,來年再中。若是還未考時,有人說「今科某某必中,原是考官許了,」那他心中便會不平,縱是考完發榜了,出了這等事,也要不平。好似只要公平考試,他便能中,這作弊的搶了他的飯碗一般。

  如今宗室中便是有這麼個想法兒的居多。卻不敢與慈宮鬧,實是慈宮積威數十年,近來雖不見她再多施辣手,不知怎地,眾人心中還是有些兒顧忌。縱如此,背地裡也沒少有人嘀咕。那是整個天下啊!家中子弟但有一個僥倖中了,提攜著全家不用為錢財發愁了,閨女也不用嫁商人了,多好!

  市井之中嘴巴更毒,不知怎地、也不知自何處便說出許多歌謠來,傳得最廣的還要數:「天子不決事,陳氏決天子。」不消數日,便傳得人盡皆知。

  往常這等市井中言,官家總是最後一個知道的,此番卻不同,幾乎是一聽到消息,便有重臣求見。往常最好碎嘴的是御史,他們的消息簡直比家中廚下常往外買菜的二大媽還要靈通,有事無事便要往四下探聽消息,旁人不知的事他們先知、旁人未覺的事他們先覺。

  這一回,竟是宰相比御史還要碎嘴,靳敏得了消息便來報了官家。七哥事一出,靳敏心便不安,這七哥行事好沒計較!悔婚便是背信棄義,人品不好,與陳氏合作,與虎謀皮,是為不智。且,若存著利用陳氏而後有所圖謀的心思,便是城府極深。做臣子的,願意輔佐一個雄材大略的君主,卻不能伺候一個滿腹陰謀的主子。

  靳敏手中捏著一把汗,暗道總是賭一把,贏了,不特有了好聲望,縱陳氏伏法,他也不消受牽連,輸了,不過是將原本不該得的再退回去,以往阿附外戚之名也可洗刷了。思及此,心志愈堅。

  不料官家開口,卻不是說此事,只問靳敏先時議的繼嗣之人,可有結果。靳敏道:「前與宗正等翻檢籍簿,正在梳理。」官家便召諸相議事,梁宿等趕來時見靳敏已到,眼中不由疑惑。靳敏微一點頭,待諸人見禮畢,方輕聲慢語將自己方才所報之事並官家欲問之事說了。

  梁宿道:「未知官家如何決斷?」問完,不見官家回答,卻是一殿寂靜,梁宿正待再問時,耳邊傳來一陣咯咯之聲,不由背上一緊,細辨時,卻是官家在磨牙。只聽官家問:「吾家可有心志堅定的好兒郎?」

  梁宿聽官家這般發問,便似身上壓著的大山叫人搬走了一般,道:「正在細辨。必叫官家滿意才好。正旦將近,官家或可趁正旦之時,宣他們入宮飲宴,也要親自考較查看。」他也不敢將話說得太死,恐眼下說了,消息傳出去,慈宮又有要生事,若官家頂不住慈宮,先時的力氣便都白費了。

  官家一點頭,梁宿又道:「臣觀官家面有憂鬱之色,有事鬱結於心便不好,不妨往道觀裡品品茶,往大相國寺裡參參禪。」

  官家連死四個兒子,左右都與陳氏有莫大關係,尤其趙王,顯是「官逼民反」,這等血性,官家尤其痛心。若與慈宮爭執時,他又有些兒茫然,似空有一身力氣,不知往何處使來——他實不慣與慈宮相悖,不知如何與之爭執。縱有心,眼下卻不甚得其法。既然朝臣與慈宮有隙,則朝臣說甚,他便做甚好了。

  且他心中確實不安,人便如此,每逢此時便要求助神佛。管你是登基還是造反,管你是娶妻還是入葬,蔔上一卦,心中也好安寧些兒。也就生孩子不好預先定了時辰,然若這孩子生得日子不對、時辰不好,日後也要叫人指指點點。

  官家心意既決,外頭道家頂有名的道長便是這清靜了。卻不是官家往外去,而是宣清靜入宮來,入得宮裡,茶也是宮中的貢茶。沏好了,薄胎瓷盞兒奉上,兩人靜坐不語。許久官家方道:「我心中有一事不決。」

  清靜笑道:「官家果不決事?」聽得官家耳朵一跳。清靜復作高士狀,他留三綹須,真個有些兒神仙模樣:「有人欲為官家決哩,前幾日,好有人拿兩副八字與貧道,叫算來。」官家道:「卿試言之。」清靜將這兩個八字拆解了,道:「雖是原侯拿來,貧道也不好不說實話,這八字委實不夠厚重,承不得大福氣。」

  官家親拿筆記這兩個八字記下了,暗道,這兩個必要黜了!定下決心來,心中生出一種報復的快意來。待清靜也和顏悅色了起來,問起清靜平日愛做甚事。清靜答曰:「平日做功課、講經,得閒時也與寄居相國寺的不悟和尚辯難。」

  官家便對不悟生出好奇來:「其人如何?」

  清靜笑道:「官家面前,不好妄言,官家何如親試他一試?」

  不悟相貌清臒,靜雅入骨,來與官家打一問訊。官家問其修行,不悟便與官家講那佛經變文,說的是「割肉餵鷹」與「捨身飼虎」。官家便歎:「怪道修行難,如何下得去手來?」

  不悟笑道:「吾以陛下行此道極易。」

  官家訝然:「怎生說?」我自家做不做得到,自家難道還不曉得?

  不悟道:「陛下喪父喪母、喪妻喪子,若要捨身飼虎,也不過是再進一步。九十九步都走了,這最後一步卻是真個容易。只是歷年葬身虎口的人也不少,卻是未曾聽說還有哪一個也成了佛的。」

  說得官家面色鐵青,不悟猶一臉安適。

  展眼年關便至,燕王家往原侯家放定,京城人圍觀了好一番熱鬧,然吳王夫婦並不曾去,有些個宗室也不曾去,卻也有些想趁熱灶的跑來奉承。一時看去,也是熱鬧非凡。宮中年宴,也行將開始。

  凡要往宮裡去的宗室,大半是沒精打采,預備給官家、給慈宮一張木頭臉兒。也就頗開心的,譬如九哥,然則他天生一張冷臉,也不大看得出來。拜見之時,是特意安排了這些個宗室家待過繼的孩子出來,一字兒排開,依著齒序,卻是自左而右,燕王家七哥不偏不倚,恰在正中。

  官家問了他名姓,又問八字,一對,果與清靜說的那個合上了——先前數人只是問個父祖名姓而已,卻與他說話最多。七哥頰上略紅,口角帶些兒笑影,一一從容答了。官家忽道:「你與方家女定親有年,慈宮亦知,怎地忽要做了原侯家女婿?」場面登時一凝。

  官家卻不聽他回答,又轉臉問下一個人了,許多宗室的心又活了過來。待官家走到九哥面前時,笑道:「這許多子侄,難得有我認識的。」九哥躬身為禮。官家又召了下一個來,問其可有甚差使做。

  因這一出,梁宿得不得不叩閽請見。官家一派平靜:「眾卿毋疑,吾做一回天子,總要決一回事的。」

  蘇先生道:「臣等請問陛下心意,是否聽從慈宮!」

  官家道:「立嗣家事,東宮國事,自是國事為先。」

  蘇先生進逼而問:「請官家明言。」

  官家大聲道:「我不聽她的!血都要叫吸乾了!肉都要叫吃盡的!剩下的該敲骨吸髓了!」

  梁宿伏地流淚道:「惟願陛下堅定心智,否則臣等便是滿門禍事。聖人毋憂,縱原侯女婿風姿過人,臣等拼得身家性命,也為陛下攔下他來!不令太子、趙王枉死!」

  官家道:「你說來!」

  梁宿道:「原侯女婿家姻親不好。」因陳說宗室買賣婚姻之事,官家大喜:「卿真社稷臣也!」真恨不得即日便頒下旨意來。

  等正旦過後,官家便將梁宿等人挑選的三家不曾與商家聯姻的堂兄弟家的侄子喚至跟前來,各賜金帛,內中卻並無燕王家七哥,反有七哥叔父家的堂兄弟。再次日,又將燕王系盡黜,獨留著越王系與吳王系。

  皇太后便坐不住,試探問官家,官家此番答得也是理直氣壯:「其姻親不良,在商籍。」梁宿尋的這個理由,皇太后也不敢反駁,嘴巴張了兩張,竟一字也吐不出來。縱使眼下商人子侄或可科考,又,世人也頗重錢財,然更重名節。[1]真個說與商家結姻無礙,她便不占道理了。

  吳王真個做夢都能笑醒,越王系因越王早逝,比他家差遠了,子孫難免有些兒展不開手腳。酈玉堂九子,申氏教養得極好,頗能拿得出手兒,尤其九哥,又得官家親賜了高位。吳王便樂,吳王妃也笑道:「看他也似個有福氣的。舊年宮裡賜下一雙玉兔兒,我不知怎地就想給了他,如今又要叫帶走了。」吳王道:「眼下還不是說這個話的時候,不要冒失輕狂。」

  吳王妃再不說這個話了,吳王卻忍不住了,問九哥玉兔之所在。九哥心中正不耐煩,冷聲冷氣地道:「與我娘子了。」八哥悄聲取笑:「還未抬進門兒哩,就說得這般親熱。」吳王道:「宮中之物,怎好輕與?」九哥道:「她也與我東西了。」吳王道:「何物可與此物比?」九哥一揚頭兒:「她與我篆了一方印。」

  吳王腳下一溜,險些趴下了,喃喃道:「天意。」

  吳王府、酈玉堂宅裡,賓客漸變得多了起來,姻親們頗有彈冠相慶之勢。九哥心下不喜,常勸酈玉堂:「官家失子,奈何歡笑?」他心中不捨母親,然眼見自家兄弟裡好出個官家,心中愈煩躁起來。

  酈玉堂同母兄世子家卻有些兒消沉,蓋因其庶女叫吳王嫁了個商戶人家,連累幾個兄弟都失了資格。

  又過兩日,官家面前,便只剩九哥一個了,親近之人愈喜,九哥面色愈陰。家人都聽他言,不敢戲笑,申氏又罰了二、三得意忘形之奴僕,家中漸安靜下來。然神色之間愈恭敬,便出得門去,外頭人看這家人,也要高看一眼。

  便是玉姐,隨秀英應霽南侯太夫人之邀往吃年酒去,也要囑咐母親:「休要太喜慶了,不好,便顯輕狂,官家才死了兒子,未必歡喜的。」秀英也收斂住了。

  霽南侯府裡,因認的是乾親,然太夫人等皆知她二人身份,太夫人叫她兩個一左一右坐了,看她兩個頗矜持不戲笑,也道是頭回往這府裡飲宴是以拘束,偏不甚在意。來往賓客見了,也只做忘了先時兩家之事,只說些邊角趣聞。

  不意朱清之女九歲的大姐意下難平,故意說玉姐:「聞說那家九哥要入繼大統,要你做貴人了,果然是有風範的,往人家吃酒也板一張臉兒。」

  她這話一出口滿屋的人都改了顏色,玉姐道:「哪家九哥?我竟不知來?官家頒詔還是政事堂擬旨來的?縱是,又如何?可曾讀《晉書列女傳》?魏文帝得立為太子,抱毗項謂之曰:『辛君知我喜不?』毗以告憲英,憲英歎曰:『太子,代君主宗廟社稷者也。代君不可以不戚,主國不可以不懼,宜戚而喜,何以能久!魏其不昌乎?』[2]豈可輕狂無狀?!且是與生身父母別,因得權勢之喜而忘離別之憂,是畜類也!」

  聽得一屋婦人,年長的便訝,年幼的便慚,暗道,縱真個九哥過繼,她也能立得住哩。玉姐這話說得正義凜然不假,這些個內宅婦人,多少也猜這時頭有做戲之意。縱做戲又如何?只要做得好看。

  這話兒甚好,諸人樂得傳上一傳,不兩日,又入官家耳朵,連慈宮也知道了。皇太后委實惱了玉姐,便說與官家:「九哥甚好,我亦喜歡,止他先時定的妻子不好。官家過繼便為子嗣計,洪氏少子,怎可不慮?不如別采淑女,以配太子。」

  官家道:「無故毀婚,是不信不義,先貧賤後富貴,不棄。」

  皇太后必不允:「東宮是國事,我為孫子擇妻,是家事。」

  官家道:「天子無私事,東宮亦然。」竟一字不讓。

  外頭九哥得了消息,報與申氏,申氏因吳王妃言其靈異事,更因素喜玉姐,回來便與酈玉堂道:「大事不好,慈宮要害我兒子,不定將陳家甚樣潑婦配與九哥!我是認了洪家大姐的,你快與蘇親家、洪親家商議,將兩處婚事定了,若蘇親家不嫌棄,請先辦了九哥的事兒!」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6-6-30 03:43 AM


第七十九章:代價

  話說九哥得到宮中消息,慈宮萬不得已應了官家要過繼他,卻又生事,想叫他換個妻來娶,忙奔回來告訴他娘。申氏從來是個當斷則斷的人,聽了便催酈玉堂,要將兩家親事辦下。

  照申氏與酈玉堂兩個躲進臥房裡說的悄悄話兒來看,便是:「哪怕為著娶了洪家大姐兒過繼不成,我也認了。看現今官家,做了官家又如何?只因一個孝字,聽了慈宮的,鬧得家破人亡了。」

  酈玉堂素來是個甩手掌櫃,萬事聽老婆的,再一想官家今日下場,唯有心寒而已,當下便應了,又向吳五府裡說去。吳王府裡因著九哥之事有眉目,也須多聽聽酈玉堂夫婦的主意。因著官家過繼嗣子之事,吳王等宗室對陳氏不滿漸多,實不忿再叫陳氏張揚,為著這一條兒,吳王也不想叫九哥娶了陳家女。

  吳王是個精明人兒,玉姐父親只是個七品御史不假,卻是簡在帝心的,她老師又是蘇正,更離奇的是,這洪謙與霽南侯府、義安侯府又有些兒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她兄弟又與義安侯府定了親。這樣的人,是你想不要便能不要了的?何吳王妃直誇著申氏是福星,眼又看得准,洪氏也不似個福薄的人,吳王思之再三,吩咐家中一力襄助著酈玉堂夫婦,早日將九哥婚禮辦了。

  申氏遣去送帖子的人將到洪家新宅門口兒,卻遇上裡頭打發出來去尋洪謙的人。程實親自去跑這一趟,臉上的喜色掩都掩不住。許是官家賞識,許是婚姻之故,官家硬將洪謙點為翰林學士加知制誥,到任之前與了他幾天假期。自上至下雖有反對之聲,這旨意下的卻極快,蓋因政事堂一力贊同,門下省也不封駁,順順當當地頒了下來。

  洪謙有假也不閒著,城外書院因不遠處有一引水灌溉的石渠,且漢時藏書之館亦名石渠,官家開心,便題了石渠書院的名兒,也算是一語雙關了。洪謙近來也好往那處去。去年冬天裡書院便成,卻因京中多事,故而今年開春方正式開課授徒。內中先生由蘇正牽頭兒,頗集了幾位大儒,又有不悟、清靜等人湊熱鬧,倒也有趣。

  年初開課之時,蘇先生也不得不乘了車兒,叫人圍隨著去了。彼時過繼人選漸浮出水面,洪謙便不令玉姐出行,叫秀英在家中看護著她,自攜了金哥前往。金哥叫裹在大氅裡,置於程謙身前,父子倆騎著馬,後頭跟的捧硯乘口租來的馬,也跟著。卻不徑往,拐了個彎兒,路過了霽南侯府門口兒,順道與朱家人並行。玨哥過年便十六,高高個兒,也是弓馬嫻熟,老實退了洪謙半尺之地,聽他說著書院佈局。

  朱震年高,卻因朱玨「喪父」,書院又不遠,也跟著前行。因天冷,便與朱雷等乘車,看著洪謙,動了動嘴兒。朱雷撩開車簾,對洪謙道:「早起天寒,城內便罷,出了城,將哥兒往我車裡來。你要帶他跑馬,等後半晌日頭升了天回暖,再帶他。」

  洪謙點頭應了。朱雷放下簾子,對朱震道:「知足罷。」朱震苦笑道:「我豈是為這個?難道我還要鬧笑話不成?我所憂者……大姐與少卿(酈玉堂)家九哥定親,那九哥將來是何前程,你我盡知。將來,唉……」朱雷道:「沛哥不是不識好歹的孩子,你怎地還?」朱震道:「他吃了這些苦頭兒,又天幸與了他機緣,苦讀成了進士,又有好名聲,又立得正,且在壯年深得君心,翌日封麻拜相也未可知。」

  朱雷道:「這不是好事?」朱震道:「大哥不是走的讀書的路子,是以並不明白這其中的道理,讀書人,哪個樂意做外戚來?」朱雷名字裡頂著個雷字,其實也扛不得雷,眼下叫兄弟一道雷劈了,人也傻了。

  本朝雖無明文禁絕外戚干政,只許恩崇他們,卻有些個約定俗成的做法兒,譬如,外戚可崇以高爵厚祿,卻少有執掌中樞。非特是諸後、妃之母家,便是不幸尚主的駙馬,也少有能出頭的。婚姻好講究個門當戶對,不少勳貴之家倒以結姻帝室為榮,何者?誰個能保證子孫代代興旺來?或嫁或娶,中間兒有那麼一遭兒,也好使家裡緩一口氣兒。

  讀書人則不然。他們從源頭上便是憑本事考上來的,又重氣節、又重風骨,還好有個治國平天下的抱負。凡有這等想頭的,因著陰差陽錯一樁婚事,卻將一家大好前程拋卻,心頭滋味實是難辨了。

  文士與勳貴,雖則同朝,彼此不定還能結成朋友,想法畢竟是有些兒不同的。是以朱雷開心,朱震這個自家讀書拼出來的見了便心中難受。他心中實是愧疚的,否則也不會依了太夫人那不認的主意,眼見洪謙過得順當,也替他歡心,心下少安。哪料天上掉下個餡餅兒來,餅兒卻是有毒的,不吃還不行!朱震這幾日愁得臉上皺紋都多了幾條。

  洪謙才三十五歲,傳臚出身,御史清流,簡在帝心!九哥入主東宮,不立時即位,他還能有幾年餘地,一旦九哥登臨,他便只好領一侯爵,頂好自請辭了身上實職,回官家賜宅裡聽歌看舞。何其悲也?!其子孫,唯一一條路,便是讀書讀出來,然而除非有大能者,否則,也只好遊離於政事堂之外。過個三、四代,好有人忘了這外戚出身,子孫有能者,入政事堂方不致受大非議。

  朱震是讀出來的,曉得讀書這條路並不好走,與他一道考秀才試的,到如今,能做了進士的,也不過十數人而已,這已是數十年過去了。

  結姻帝室,於士人而言,實是……葬送子孫名望前程!

  朱雷因兄弟讀書,於這些事上頭也不是十分不解,一經提醒,也是苦笑:「事已至此,便又如何?」他本極看好洪謙的,所謂進士身份,不過進身之階耳,從此步入官場,可不是看你詩作的好、文章寫的妙,是要考你做人做事的,洪謙長處,正在於此。正該迎風展翅、翱翔萬里之裡,叫人捉了去往籠兒裡裝。朱雷也覺憋氣。

  朱震悶聲道:「他恐心情不好,你與他說說去,他愛聽你的。」

  朱雷覷了空兒,與洪謙提了兩句,也微露朱震關心之意,洪謙低著頭,靴尖兒劃著足下地,悶聲道:「我也想著了,總還有幾年,能到哪處是哪處罷。容我再想想後路。」

  此後便常往外去,也在書院裡占一間房兒,裝些兒書籍,也好往演武場上耍槍棒。

  程實乃是因著家中秀英有孕,將請了郎中來看診,得了喜信兒往外送的。不防門上遇著了親家來人,忙招呼了兩聲,順嘴兒一問,酈家人也順嘴兒一說。程實也不忙往城外去了,先去回稟秀英,且說:「請娘子示下,是否一道說與官人?」

  秀英道:「如何不說?」

  程實往外尋洪謙不提,秀英卻與玉姐道:「唉呀,這下我可放心了。」玉姐心裡發苦,秀英有孕自是好事,她與九哥的親事,原也是好事,現在下,卻不知是福是禍了。以她聰明,又是自幼充男孩兒教養的,明白過內裡境況,竟比旁人還要早些兒。外戚之名,實不好聽。勳貴人家倒罷了,人家也算有些兒根基,倒不怕,讀書上來的人家,不好背這名聲。

  她原道九哥爭氣,若有機緣自家又有本事,公侯之位或可期,王位雖不敢很想,也不是不行。這倒也還罷了,自家也算不得外戚。哪料事情急轉直下到這般地步來?先時九哥說不想爭時,她尚略有不平,待事將明晰,此事若成,卻是拿她父族前程來換,整個人都覺不好了。真個坑爹了。不特坑了她爹,她兄弟也只好頂著個國舅名兒長大了,到她侄兒長成時,才好洗一洗這名頭兒。

  玉姐心中愧意,實難描摩出來。未免一意叮囑著母親:「叫金哥好生讀書,不可墜了志氣,家風要立起來,休問得不得著功名。若以讀書無用,則遺禍子孫。」秀英嗔道:「曉得啦。」玉姐想這不是個事兒,須得與父親多說些才好,又恐說了叫父親心中難過,年裡年外,她心情實重。

  又想,既拖累了娘家,好歹與他們多安排安排,也好稍解心中愧意。程、洪兩家與她許多嫁妝,江州又有田產一類,她手上有自慈宮處坑來的金子,除開造書院花費兩千餘,餘下的便在京中買宅,兩座五進宅花費了一千餘,分與程、洪兩家。先時買那新宅乃是三進宅,略便宜些兒,也寄到洪謙名下。如今玉姐再買宅來,秀英便不肯要,林老安人與素姐更不肯。

  秀英道:「你要出門子的人,留著些兒私房,將來往婆家好急用。」玉姐道:「我還有甚好急用的?休帶礙了慈宮的眼才好哩。家裡養我這些年,總要回報一二,也是我的心。難不成要我到了婆家,再拿婆家的補娘家?那又成甚麼人了?彼此名聲都不好聽哩。」

  便議定,眼下居住三進宅過戶與金哥,五進宅一座留在娘家,一座充做了嫁妝。又要買田,以每畝十貫錢,買了十頃地,付與秀英。自將江州地作嫁妝攜了,尚餘數百金,又打造頭面,花費不過數十金而已。

  秀英擰不過她,只得由著她,一道應了酈家,一道收拾她的嫁妝,又要將首飾等翻揀一回,再添新樣,又要備玉姐之嫁衣。兩侯府聞說,也使來幫忙。二府在京中經營數代,一應都熟的,且心懷愧疚,又要結好。玉姐之嫁衣卻是霽南侯府尋上等繡娘趕制,義安侯太夫人又為置珍珠衫兒。

  待添妝時,蘇正夫人、梁宿夫人等皆到。連同兩侯府處、洪謙同年處、鍾御史等處,皆來。金珠寶貝,流水般往箱內填。玉姐又取閨閣不便攜帶之物,並些江州繡屏一類,分贈與各家未嫁女孩兒。

  京中嫁娶,好曬個嫁妝。蘇先生極不含糊,親書「佳偶天成」卷軸,又贈以書籍。總是書院內學生多,梁丞相腦筋極靈活,因也兼著個講學的名頭兒,便擇那字跡好的學生,命他們抄書。從來人多好做事,不多時,抄成數百冊,頂著蘇先生贈書的名頭兒,也往嫁妝裡放了。倒好做成一段佳話。

  因眾人成心幫扶,雖日子倉促,卻也辦得似模似樣,到這一日,玉姐妝扮畢,真個兒顧盼生輝。秀英喜極而泣,滿室婦人皆與惜別。吉時至,有使女扶母女二人一上一下立定,皆鳳冠霞帔,秀英便說:「往之汝家,必敬必戒,無違夫子。」

  及出,又有洪謙戒之:「往之汝家,以順為正,勿忘肅恭。」

  因金哥年幼,不得背玉姐出門,使的是蘇先生的幼子,總算是有個同門名份。霽南侯太夫人看了直抹淚,卻也說不得甚。

  男家是九哥親迎,眾兄弟、堂兄弟圍簇而來。民間早有傳聞,這九哥將要入繼大統,都齊來圍觀。見他一身禮袍,相貌端正威嚴,都說「好男兒」。不論他生的是醜是俊,只要面相方正剛毅,看似不好拿捏,圍觀的便都喜——實是不想有個軟弱太子。

  到得洪宅,也有一干婦人,卻不好狠攔,戲攔一回,叫九哥吟幾首詩便放他接新婦。

  玉姐帶著小茶兒兩口子並朵兒、李媽媽,並秀英新與她配的兩房人家,餘者並不多要,秀英還嫌少,恐寒酸,玉姐卻說:「我有主張哩。」是以陪房並不多,使女也不多。反是她那嫁妝,叫看客議論紛紛。她這一分嫁妝,縱在京中,也算得豐厚了。那後頭抬的書,更有一絲意味。

  到得酈家,先撒穀豆,牽巾而入。新人交拜天地,送入洞房。這房兒是九哥原居的,並不甚大,內裡鋪陳一新,先是洪家亦遣人來鋪房。又要撒帳,唱那撒帳歌,不外是求子孫繁息、家下和睦一類,其詞不能一一記數。又合髻,將兩人頭髮各剪下一綹來,結作同心結,以作信物。雖則大儒譏合髻之儀,然上自公卿、下至黎庶,頗有人信之。玉姐九哥兩個,卻是內心頗喜的,飲那交杯酒,也似飲蜜般甘甜。

  禮畢,九哥往外與客飲酒道謝,玉姐坐於內,頗不自安。酈家她是極熟的,晚間之事,她卻不甚熟。秀英算得潑辣女子了,與女兒說這閨房之事,比尋常母親也略露骨些。蓋因洪謙叫她多教一些兒,既說得多了,玉姐頰上便燒了起來。

  虧得酈家上下人等與她都好,六姐、七姐來相陪,又有江州老鄉七娘、八娘,皆感去年成婚時洪家看顧之德,與她解圍。此時為順,新嫁娘總要羞澀些兒好,縱有如人有一二酸話,也叫她們擋了去。

  外頭九哥亦如是,他兄弟九個,堂兄弟無數,不須另拉旁人,足以擋那四面八方來的酒水了。到這時,吳王妃也須說:「還是兄弟多些個好。」全忘了吳王生這許多子女,子又有子、子又有孫,為愁如何養這許多人時的火氣了。

  一場婚事,最開始的並非小夫婦二人,卻是秀英與申氏,秀英這頭,雙喜臨門,一則嫁女、一則有孕,家內招呼人時,也每扶著腰。霽南侯夫人韓氏看了,肚內暗笑:慈宮怕要氣壞了罷?

  申氏卻是開心,一輩子只養了一個兒子,若不能親為他操持娶妻,必是一件憾事。縱知這兒子留不住了,搶著娶進這個兒媳婦,她心裡也是快意的。倒要謝一謝慈宮了,不是她橫生枝節與了這上佳藉口,申氏也不好這搶著出手,恐這輩子也喝不得親生子的媳婦茶了,豈不遺憾?這一番非止如願,還要賺上「有信有義」、「不畏強權」的好名聲兒,也是為玉姐張目,申氏心中之喜實要壓過兒子將要變作旁人家之痛。

  凡來之客都是肚裡有數的,誰個這會兒不懷好意鬧個不痛快呢?縱有,也要叫周遭想巴結的給按下去了。九哥今日酒並不多,賓客們也極有眼色,瞅著差不多了,便自行散去。申氏看九哥臉上紅著,步子還算穩當,猶不放心,喚人與他打水洗臉,又叫他漱口,含片雞舌香,才放他去洞房。

  房兒裡玉姐床上坐了,來的女賓早走了,六姐、七姐等得了消息,也各離去,留玉姐與府內幾個等九哥到來。玉姐心下忐忑,卻不知九哥比她還忐忑,一顆心,既緊張又期待。此等境況,九哥夢裡不知夢過幾回,此時猶恐是夢中。盡力定了定神兒,九哥大步往房兒裡去。這氣勢,不似新婚洞房,卻好似要征戰沙場,抑或是步入考場。

  申氏家教得好,不許兒子們與婢女胡來,一是防婚前生子名聲有礙,二是恐年紀沉緬壞了品性,更是怕庶孫生得多了養不過來,拖窮一家子。九哥這婚事又倉促,不及細教,推與酈玉堂父子幾人。父子幾個一商議,也不好叫他往行院裡去,欲要與他婢子,他又死活不要。唬得父子幾個道他「不行」,連連逼問。

  九哥叫逼得窘迫,怒道:「我與我娘子成親,幹婢子何事?」酈玉堂目瞪口呆,只得塞他幾本春冊,又將各自秘藏的一些個物件兒暫件與九哥賞玩,各人各有囑咐,無非是些個男人間說的下流話。九哥不好意思,臉板得更緊,耳朵卻豎了起來,一連幾日,天黑了便在臥房內點起燈來,揣摩那周公之禮。

  今日九哥與自己打氣,必要……咳咳。不想步子太堅定,將房內玉姐驚著了:「這是怎的了?」九哥看玉姐的臉兒,愈發扭手扭腳不知要怎生是好了,硬著頭皮,往前一步,坐她身側,鼓勁兒將她手兒握住了。玉姐扭臉兒看他,九哥正看著她,四目相對,玉姐低頭一笑。九哥看她姣美側臉,喉頭抖動,忍不住攬她入懷。

  玉姐待要掙紮,九哥也不放手,兩個好似遊戲一般你來我往,身上都升起股燥熱來。九哥終於開口道:「好娘子,我盼了好些年、夢了好些年了。」

  玉姐將眼兒斜眼,眉梢眼角滿是情意,九哥湊過臉去……

  紅燭高燒,鴛帳低垂……(沒燈!光線不好看不清楚)

  次日清晨,兩個不敢久睡,九哥固志得意滿,玉姐亦情意無限——隻身上有些兒酸軟,卻也忍羞起身,嗔著瞪了九哥無數眼,九哥也不惱,只管傻樂。

  奉茶時,酈玉堂與申氏高坐,都喜不的。身前放兩拜墊,新婚夫婦來拜。玉姐改口極快,也不叫阿翁阿家,「爹」、「娘」二字咬得清楚響脆,申氏心中歡喜無限。奉茶畢,又與兄嫂見禮,玉姐絲毫不以將來前程等等自矜,兄嫂等皆喜。九哥見狀,心裡便更愛她。申氏見她那十餘年不愛笑的兒子望向玉姐時眉目便含情、口角便含笑,反欣慰:她非敬愛他不能這般和氣講理,他非信重她不能如此心地和軟。兩個一道往那處去,便好同心同德。

  思及此,心又酸楚,往「那處」去後,九哥便不好叫自家娘,只好叫「嬸子」了。

  那頭玉姐見禮畢,強撐往廚下,與公婆一家做幾樣小菜,又來侍奉申氏用飯。大娘笑道:「新婦頭一日,可好辛苦了,我們便好躲個懶兒。」申氏也說:「往後不用這般,咱家不用這些個虛禮兒,你與九哥過得好,便甚都好。」玉姐笑應了。

  然卻接連數日親下廚與申氏洗手做羹湯,口內「娘」長「娘」短叫來。六姐但勸她,她反說與六姐:「眼下情勢,我不說,你也曉得,外頭看著鮮花著錦、烈火烹油,誰個想……骨肉……分離……我只恐再見時,這一聲娘也叫不得了,只好趁這時候兒多叫幾聲兒,趁還在這裡,多孝敬幾餐飯。」

  一席話兒說得六姐也傷感,又說與申氏並諸嫂,闔家都道新婦明理體貼。往吳王府見吳王夫妃,兩個也是跪得乾脆。玉姐更奉針指,不以前程說話,只做孫婦恭順之狀。

  九哥愈重玉姐,兩人婚後,玉姐便叫他「九哥」,九哥便呼她「大姐」。[1]回門時,九哥親與岳父母行禮,真個跪地而拜,實實在在磕了三個響頭。洪謙秀英見此情況,也放下心來,兩人並同林老安人等,實在玉姐身上傾注無數心血,玉姐出嫁,幾人真個數日不曾安眠,唯恐有失。今日見九哥這等做派,便知玉姐在婆家立住了腳。

  玉姐卻更有肚腸,申氏疼她,她也抱著申氏胳膊撒嬌兒,滾到申氏懷裡討人情:「娘知我來京不久,買不著可意的人使喚,好歹賞我兩個可人兒,不管往哪處,我總好帶著。」申氏最牽心便是九哥過繼后,慈宮為難,自家鞭長莫及。今玉姐故意討她身邊之人,實是叫她心安——有自己調教出來的人跟著玉姐,也好照看九哥。

  當下便允了,叫了她心腹的兩個使女,一名青柳、一名碧桃,皆是十五、六歲年紀,平實可靠之人。玉姐又私與九哥說:「好叫娘放心,有這兩個在,娘也覺心安。」九哥愈發覺她思慮周全。

  二人婚不旬月,便降下旨來,命九哥過繼。這過繼之儀倒簡單,且將玉牒更改即可。過繼之後,方是冊封,旨意下時,九哥便是太子,玉姐夫榮妻貴,亦做了太子妃。因一應禮儀、輿服未曾齊備,典儀未成,卻要數月之後,一應完備,方好行禮。

  官家得這個兒子,不喜也喜,九哥夫婦與酈家拜別,卻是淚灑當場。於玉姐,是丟了個舒適婆家,往與兩宮角力,固不怕,心實不喜,親爹洪謙之仕途眼見要絕,更是心痛。於九哥,卻是與親生父母禮法永隔,悲從中來。最難過是眾人皆道你占了天大的便宜,再說難過便是你矯情。縱以玉姐之辯才無礙,也不能直說了心中難過。

  移宮之日,兩人往拜官家,官家感歎:「常以汝為吾家麒麟兒,恨不能是我兒子,今日竟真個做了父子。你不開心麼?」

  九哥道:「國家有難,固不敢辭,然……如此我將失母。官亦失子,兩兩相對,不亦悲乎?且,將膺重責,敢不恭謹?」官家道:「你是個好孩子,我既已傷過心,便不要重蹈覆轍,你我父子,理當同心。」九哥躬身道:「敢不從命!」

  官家又說玉姐:「你很好,若有人不好,可便宜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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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這個稱呼是存在滴,以及,還有婚後管老婆叫「大嫂」的。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6-6-30 03:47 AM

本帖最後由 紀伯崙 於 2016-6-30 03:48 AM 編輯

第八十章:交鋒

  春已老,池畔柳依依。[1]

  石渠書院春日景致委實不壞,諸學子來此不過區區兩月餘,有些個還是將將投入門下的,卻閒時好動個手兒,譬如將幾塊怪石挪挪地方兒,意境便與匠人堆砌全然不同了。有些這個人在,哪用多久,書院還是那間書院,格局還是那個格局,周圍細微之處已改了不少,於讀書人而言,確是順眼許多。

  洪謙便是在這裡與梁宿漫步閒談的,兩個於今都是忙人兒,似今日這般看似愜意的時候兒委實不多,這散步的功夫,都是硬擠了來的。梁宿宰相,自是忙的,洪謙之忙在於新貴。幾多人羨其好運來?未顯之時便結姻宗室之家,及第後女婿又去做了太子。過繼之事,於九哥而言是拋別親生父母,於洪家而言,閨女還是自家閨女。又,因女為太子妃,賜爵北鄉侯,妻為郡夫人,官家賜宅居住。

  這裡頭,又有講究。賜宅分兩等,一等乃是永為家業,除非犯下大罪籍沒家產,否則便可傳與子孫,這等賜宅到如今已是極少了,唯有國戚、有大功之臣不可得。另一等卻是「賜與暫住」之意,是要收回的,譬如賜與蘇先生的宅子,又或梁宿現下居住的宅子。蓋因京中地貴,人又多,總不好叫新晉的宰相住到城外頭去罷?!官家手中便備些個宅子,專為不收房租好借與大臣們住的,能得這等賜宅,也是一份榮耀了。

  爵也分兩等,一是傳與後人的,一是止於自身的。若梁宿等職官,也可得賜爵,爵位或頗高,卻是無法傳與子孫,子孫之受益不過在於蔭封而已。至如宗室、開國勳貴、外戚等所得之爵,卻是可傳與後人的,只是本朝家法,卻是降等而襲。中間或有功勞,或有內情,方由官家施恩,政事堂議定,頒旨許他家此次不須降等——也僅限此一次,下一回若無旁情,也是要降等的。

  洪謙這門親事,也算是賺了。何況他夫婦品級既升,名下限田額數便多,可有更多不須繳稅的家業了。

  梁宿卻不這般想,他心裡,洪謙隱隱也是與自己親近的,觀洪謙行事,既不拘泥又有手段,看似狠辣,卻又留些餘地,心中自有一桿秤。固非世人所謂高潔君子,卻也不是小人,又有幹材,這等人,才最適合持國秉政。照梁宿看,好生栽培他,一是為國儲材,二也是為自家結個善緣,何樂而不為?

  哪料晴天來了個霹靂!九哥此人,也是梁宿默許了的,官家要立他時,梁宿也未曾攔著,是以深覺對洪謙不起。然則木已成舟,東宮總比洪謙重要,九哥看似個堅毅之人,也只好對不起洪謙了。梁宿思之再三,還是覷了個空來,與洪謙談上一談。

  梁宿眼裡,洪謙怕是已想明此節,否則斷不會無故多往書院裡跑,想洪謙是打著儲材的主意。退居書院教書之事,洪謙固不及蘇正與一干老儒,好歹也是進士傳臚,此事他也做得。然梁宿卻不覺此是洪謙現下該做之事,是以要提點他一二一。

  洪謙是個知情識趣的人,梁宿面前,他既是晚輩又是下屬,便先開口說話:「相公難得有一日閒,卻愁眉不展,公有何憂?」

  梁宿道:「特為君憂。」

  洪謙與他目光一碰,一老一少兩個都是心思通透這人,洪謙也不與他打機鋒,笑道:「天下戶口幾千萬,每歲進學者無算,每試進士數以百計,又有幾人可為相?」梁宿道:「你不同。」洪謙正色道:「謙本北地孤魂,江州贅婿,得有今日,有何可怨?昔日北地流亡,江州入贅,從未思踏入京城。只因機緣巧合遇著蘇師,方有今日,可見有些個事,實是天註定。違命不祥。」

  梁宿歎道:「卻是可惜。觀你之意,是要歸老山林,教書育人,也好留個清名,為子孫長遠計了?」洪謙頷首,算是默認。梁宿道:「還不是時候兒,我將進言官家,調你往國子監去做個司業。」

  這司業乃是國子監副職,僅次於祭酒,位從四品,洪謙資歷,做祭酒有些兒不足,因其進士出身,做個司業,有梁宿舉薦,又有目下形勢,卻是行得。彼時國子監,收的乃是七品官以上家中弟子,位高者多是掛名,許多人不往這處聽課,卻是掌天下學校,凡太學、國子學、武學、律學、小學、州縣學等訓導學生、薦送學生應舉、修建校捨、畫三禮圖、繪聖賢像、建閣藏書、皇帝視察學校,皆屬其主持籌辦。監內設三案,各管錢糧籍冊、考試、雜務。

  真正讀書育人的地方兒,卻是太學。是乙太學生數以千計,國子監生僅寥寥二、三百人。

  梁宿笑了:「朝中誰人無個親朋故舊?若皆冠以結黨之名,是親也不敢結、學生也不敢收,世間無人矣!你越畏縮,倒越顯得像那個樣子了。切記張弛有度。」

  洪謙肅容受教。

  梁宿道:「你還年輕。識進退便好。你目光長遠,非是那等鼠目寸光、倚仗後宮之輩可比,願有始有終、持之以恆。外戚之家,名聲最是要緊。不沾政事也是不礙的,只要名聲好,子孫自可進身。」

  次後,梁宿果表請以洪謙為國子監司業,官家因問何故。梁宿道:「洪謙之女既為東宮妃,許多事情他便不好去做,不如及早與他尋個去處。」官家方憶起這外戚為官限制的舊例來,惋惜一回,便依了梁宿。

  這消息傳入玉姐耳中時,玉姐正與九哥兩個看著宮正[2]喚了宦官來打人,打的卻是皇后先時賜下的妙齡宮女。

  事情卻須從頭說起。

  玉姐九哥新婚夫婦,入宮之前與酈氏夫婦拜別,酈玉堂囑以:「孝奉官家,善事兩宮。」申氏叮囑的便要多得多,恨不得常住在九哥院裡,想起甚來便叮囑兩句。因玉姐平日做為,申氏甚是護著她,她的心裡,總要夫妻一心,其事方偕,平日裡教導幾個兒子,也是說:「人家一個小娘子,孤身到這家裡來,所倚者唯有你一個,不好沒了良心叫人過得不好。」

  她對玉姐尤好,又玉姐自過門來,事她益親近愛敬,她自要為玉姐張目。有這樣一個親近自己的「兒媳婦」,申氏方能放心九哥往那宮裡周旋。不得不多叮囑九哥,叫他「善待九娘」。

  九哥恭敬應了,此事不消申氏說,他也是曉得的。滿宮都是生人,連那自幼用慣了的書童兒也因是外男,想貼身帶著,也須得淨了身,九哥又不忍,且書童兒年紀不小了,淨身也不知能不能熬過來。算來算去,便只有玉姐是他親近之人了。申氏與了玉姐青柳、碧桃兩個,也是思量過了的,二女容貌尋常,她為的就是不叫玉姐心裡不痛快。玉姐做了初一,她便要做十五。哪家個傻婆婆嫌兒子家裡太順遂呢?

  又因入宮,申氏不免將先前教導頭幾個兒子的話之外又額外添了些兒:「你幾個哥哥,我都叫他們少與婢子廝混,又傷身、又傷名,又不利家(費錢)。你這裡,到了那處去,我便不好管了,卻還是一般的囑咐。外頭民宅有個庶子或去子留母,或不入族譜,主母縱心裡一時不快,只要主人家把持得住,也不算太麻煩。宮裡頭看那齊王與孝湣太子,縱齊王不爭,還有人推他哩。世間最不缺小人,為求個擁立之功,無所不用其極。你想齊哀王寧可與王妃先生三女,也不肯要一個庶出,忍到世子降世,又是為了個甚?我想你去那處,慈宮還有手段要對你,便如當初將淑妃與官家一般,你要把持得住。否則叫人算計了去,我就是死了,也難閉眼。」

  九哥心中大慟,忍淚道:「兒記下了。」他本就無此心,是以不驚,卻感於申氏一片愛護之意,思此慈母日後不得親近,不禁淚如雨下。

  申氏又說九哥:「九娘極好,人又聰慧,又識大體知進退,她嫁與你,便依附於你,最是能與你一心的人。她入了門,便將自身交與你了,人做初一,你做十五,日子是人過出來的,不能單指哪一個出力。對她好些兒,兩人交心,於你也有益。」

  九哥道:「娘,我醒得。」

  申氏道:「你知道個甚來?去了那處,你好倚著誰來?東宮不設常官,官家要早有用,就不至兒子死絕了要過繼你,兩宮眼看要吃人,我怎能放心?你們相依為命,休叫人離間了,我還好少夜間驚醒幾回!」

  九哥方慎重應命。申氏道:「休多心。不是娘偏疼她,我雖疼她,難道能漫過你去?實是為你好來。從來要家業安寧,做婆婆的便不可生事。想你岳母與九娘說話,也要向著你。」

  這頭玉姐也不曾閒著,密央了申氏來裁些個月白、蔥白、藏青色的衣衫,做些布衣布鞋。非特她與九哥兩個做,連同預備要帶進宮的使女們,皆做了些沉色衣裳。申氏因問何故。玉姐道:「九哥現於孝湣太子、趙隱王等為族兄弟,服期早過。過繼入宮,則為兄弟,尚在齊衰期,為禮故也。無論有沒有人提醒著,咱自備了,是咱不失禮。」

  申氏愈發覺著這個兒媳婦娶得可意。九哥是去做太子的,一舉一動,無數雙眼睛盯著,尤其是慈宮裡那一雙,但有疏忽,便能做成大罪過。有玉姐這等周到人兒在身側,申氏放心不少。玉姐又說:「只恐這也是一關,且休聲張,也好看看眾人心意。這本是人盡皆知的道理,說與不說,卻是各人心意了。曉得各人心意,咱才好有應對。否則一入宮門深似海,兩眼一抹黑的,也不好辨個好歹。」申氏深以為然。

  玉姐又將此言說與九哥:「你那處,連書童兒這些個人都不好帶哩,也好看看哪些個真心、哪些個假意,哪些個用心、哪些個胡混。」九哥道:「還是大姐想得周到。」玉姐道:「卻是我拖累你哩,慈宮原與你無隙,是我……」一語未畢,卻叫九哥皺眉掩了口兒:「我不知可與那等亂國婦人有甚親近之處。」玉姐臉上一紅,兩片唇輕輕顫著,拂著九哥自掌心一路癢到了心裡。

  宮中服喪與宮外稍稍有異,也是如今守喪已不如早年嚴謹。齊衰也不須真個穿一年麻衣、孝服,是以只備些素色衣衫而已。

  及入宮,禮拜長輩,卻只有官家、慈宮與中宮而已,淑妃處九哥則言:「當避諱。」竟不與淑妃行禮。將慈宮與淑妃氣個倒仰,皇后心中未免快意。官家妃嬪並不多,除開皇后淑妃,餘下不過二、三才人,自也當不得太子夫婦之拜。拜見之事,便如此草草收尾。非因慈宮與中宮便要就此忍氣吞聲,蓋因太子夫婦初入宮,不好鬧大,只好冷著,再想辦法。

  東宮僚屬不常備,然梁宿等實忍不下陳氏,因言九哥未及冠,一口氣為九哥配了三位狀元講經[3],並添護衛人等。又奏陳簡選東宮服侍人等,竟是攛掇著官家不經兩宮之手,安排了些個家世清白的宮女與老實宦官。狠扇了兩宮一記耳光,讀書人發起狠來,真是旁人所不及。

  外臣將能做的便都做的,餘下便要瞧這年輕夫婦如何行事了。內外都捏著一把汗。太子以初入宮禁,有諸多事務須學為由,除開五日一請安,餘時皆刻苦讀書,又禮賢下士。三位狀元喜不迭,回便言九哥這好。三人皆是禮法大家,頭回相見,乃是太子見師。九哥禮服未至,因得著官家賜的舊衣。禮畢,便由牽頭兒的戴銘提醒九哥:「太子今過繼,於官家為子,與先薨諸王為弟。為兄弟當服齊衰。」

  九哥肅容道:「因禮服未成,衣裳正趕制間。太子妃倒好與我在外間收拾了幾件素服帶來。」戴銘三人眼中均有欣慰之意,暗道畢竟是士人之女,行動有方。

  這位行動有方的士人之女卻在次日在慈宮處吃了個閉門羹——慈宮稱病。

  太子可五日一問安,太子妃卻頂好日日往陪伴慈宮、中宮。玉姐與這兩位恰是冤家,皇后娘家能拿得出手的兄弟叫洪謙給參成了白身,慈宮叫她坑了五千餘兩金子,將慈宮私庫存金搬了一大半走修了書院好邀名,慈宮終明白甚叫「借寇兵而賚盜糧」。又,九哥做太子,打破了慈宮算盤,太子不在眼前,正好有個太子妃。正可為難一下。

  慈宮稱病,大門緊閉,太子妃等是不等?侍疾是不侍?

  皇后心中快意,她與慈宮不同,縱七哥做了太子,娶的也是原侯女兒,與她有何干係?孝湣薨後,兩宮間隙也生,待二王齊逝,兩宮說是彌合,實則差異仍在。慈宮與九哥是死敵,天下皆知慈宮中意七哥,皇后止與玉姐不合,九哥終要喚她一聲「娘娘」。縱九哥在位,扳倒了玉姐,與慈宮摘開了,再擇個可意的姐兒嫁與九哥,皇后較慈宮更有退路。

  皇后只管坐山觀虎鬥。

  不想玉姐不叫她如願,急請:「我年幼,尚不知宮中事務,娘娘可宣了御醫了?否則慈宮有恙,我等皆不安心。」皇后叫她推出頂缸,卻不得不出頭兒去問:「可宣了御醫?」慈宮執事人等不好拂了皇后面子,只得說宣了,御醫只說鬱結於心。慈宮甚人都不想見。

  皇后故意要等,好叫玉姐不得不陪,她站著,玉姐總不好坐。不消片刻,又作搖搖欲墜狀,慈宮執事便設了座兒請她坐:「休叫慈宮曉得了掛心。」卻不與玉姐設座。

  哪料玉姐上來一把握著她手臂,言辭懇切:「娘娘,娘娘一片孝心,豈不聞『小受大走』?若因長立而有個不湊巧兒累著病著了,慈宮醒來豈不傷心?又是陷慈宮於不慈也。此是聖人教誨,慈宮醒來也只有說娘娘懂事的。請娘娘回宮歇息。」

  皇后看她這樣子便咬牙,一個字也說不出,臉都叫憋紅了,眼睛直瞪著。玉姐伸掌往她面前一晃,急切道:「阿也!將入夏,天熱,娘娘身子嬌貴,立著長時候,熱得臉兒都紅了,快快叫步輦來抬了走。」氣得皇后好險沒當場使起潑來叫嚷她不走。

  內裡慈宮聽了稟報再叫打開宮門時,玉姐早挾了皇后走了。又做張做勢宣了御醫,縱皇后回過味兒來說自家無事,玉姐依舊急切叫御醫診一回脈,且說:「慈宮染疾,緊閉宮門不出,娘娘必要立著大太陽底下等著。雖是一片誠心,卻也累不迭,我於一旁侍奉著,見著不好,急護送了來。」

  御醫等聽了,一搭脈,見皇后不似熱著了,倒似氣著了,還有甚不明了。肚裡忍笑,胡亂開一劑溫補方子,說只消在宮中靜養,便告辭了去。宮闈陰私不好宣揚,這等趣事卻禁不住人說,不多時,內外都曉得慈宮將皇后與太子妃趕到門外了。官家與九哥急往探病,弄得慈宮不得不多裝幾日病。九哥又聽玉姐如此這般一說,心下也是快意。

  玉姐見他口角含笑,心中也是得意。她早看出九哥不喜陳氏,這等小事,自有九哥為她扛著。又看官家,官家還要誇她:「知書達理,既護皇后之體,又全慈宮之名。」這個官家,只好躲在後頭看人沖鋒陷陣,不必怕得罪人,只要你夠剛強,肯得罪他不喜之人,他便要在後頭隱隱為你撐個腰。自蘇先生而至她爹至九哥,如今又是她,無不如是。

  經此一事,兩宮不免重新審視東宮,倒安靜幾日。玉姐趁此機會,下令東宮內外人等,不許著彩衣,諸宮人個個素面朝天,又只許著些個藏藍、月白布衣,頭上不許簪花、身上不許佩飾、無時無刻不許笑,笑便要掌嘴,不許往九哥書房服侍,去便要打腿。

  也是合該有事,滿宮上下都是長輩,無論孝湣、三王之逝諸人如何悲慟,喪禮一過,縱有期年之喪,誰個還去服來?縱有晚輩或平輩如九哥夫婦,也不須鎮日素白。各處侍奉人等,因是侍奉的死者長輩,也不須素淨著裝——除非官家崩了,那也尚有「心喪」[4]一說。其餘只是服期禁個婚娶、縱酒高歌,也便是了。

  縱是實誠當差之人,也難想著此節。便是孝湣太子薨逝,除開太子妃王氏並其所遺之女,誰個又認真守孝來?喪禮一過,宮中便除了服,因慣例如是,是以都忘了。宮中女子節慶、朝賀時各依品級著裝,除此之外,宮中卻是喜著大袖衫,且喜色澤艷麗,多以紅色為服,繡繁復文理,又插帶諸貴重首飾,眾人習以為常。

  玉姐這般不許宮女打扮的舉動,便好叫人誤會她是善妒一般。皇后便喚她來訓斥,見玉姐著月白衫子,也不多修飾。她青春少女,真個怎生穿都好看。又生得白皙苗條,叫素色衣裳一襯,人皆看她人物,反忘了衣著。看了真個……叫人愛,也叫人惱!

  玉姐也只由著她說:「婦人當寬容不擅妒。」玉姐心中冷笑,她便不信,皇后忘了旁人,難道還能忘了魯王?魯王現於九哥也算是兄長了,從來沒有哥哥死了不到一年,做娘的嫌棄兒媳婦兒不叫侍女打扮好了往另個兒子前晃悠的!這是要害九哥不成?!

  她真個是誤會皇后了,皇后雖哭訴時說兒子死未經年,官家已不理會她,實未將九哥夫婦真個當做自家人來看。禮法之上,過繼之子同於親子,人心之中,實是差著一層的。縱是記著了,也不礙著皇后借機壓一壓玉姐威風,送幾個美貌宮人礙一礙她的眼,好出一口惡氣,使人知玉姐善妒不賢良,為日後落個口實。且趁玉姐初至,立足未穩之時安插人手入東宮,遲了恐其立住了,再要行事便不方便。

  見玉姐不言聲兒,皇后自以得計,想新婚小婦人,妒忌乃是常事。便要彰顯其惡,又予八名美貌宮人,叫玉姐領回:「好灑掃服侍。」

  玉姐真個領了回去,卻第一句便是將幾人彩衣剝了、首飾除了,與了粗布藍衣,一人一把掃帚,叫掃地去。這八人春蘭秋菊各擅勝場,顏色上或有不如玉姐都,卻勝在口味齊全。既是容貌的不同,心智也有不同,那一等聰明的,便老實掃地,以逃了皇后之手,正可安穩度日,免教這上比不得慈宮、下吃東宮暗虧的主子給坑了。那自以為聰明的,卻想著如何出頭,便不是為皇后,也是為自己——九哥年輕,玉姐未有所出,能先有孕,宮中不比民間,龍裔不可輕拋,卻不是出頭的時候到了?

  乃極力巧裝飾,東宮許戴花兒,便趁浣衣局送衣裳之時,與了好處叫帶脂粉花朵兒進來。

  玉姐只管冷眼旁觀,等她們打扮好了,一體擒了來。她與九哥夫婦兩個還恐這是皇后之計,要壞他們名聲,忙不迭催命般宣了宮正來,又故意叫嚷得滿宮都曉得此事。一人杖了幹十,被打的好有六個,另兩個驚得咬著指頭不敢說話。

  兩宮聞了,皇太后遣宮中宦官直訓到玉姐面上,道:「那是皇后賜與你的人,你因妒成性,百般虐待也便罷了,如何要杖殺?行事如此刻毒,如何堪配東宮?」

  九哥陪著玉姐一道肅立聽了,待要說話,玉姐一拉他袖兒,道:「慈宮有訓有問,不敢不回,宮使少待,我有章回奏。」

  皇太后便收著玉姐請命表章,其詞曰:「伏聽中宮之訓,為婦之道在德言功容……新婚婦人,當聽慈訓,然九哥現於孝湣太子、趙隱王等為族兄弟,服期早過。過繼入宮,則為兄弟,尚在齊衰之期。弟在兄喪期,理應潔身自好。吾為人婦,與夫一體,是故命一宮皆服喪,又不敢使長輩聞而傷心,固自為而不敢宣揚。向者見賜侍女,既如東宮,便須一例。此輩心中竟無先王等,妖嬈妝飾,臣實不忍看!亦不知此輩心存何念!實不知命之守法,竟是妒忌之舉,此罪固不敢領!宮人,太子亦不敢幸。敢請毋命太子為此不悌不義之事,而陷太子於好色無道之名,則國家幸甚、東宮幸甚。再拜頓首。」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6-6-30 12:40 PM


第八十一章:安靜

  兩宮再不曾想到玉姐將將及笄之年,竟然有這般心思,一時不慎,叫她打了個措手不及。慈宮還好,她只是「病」了,給然病的時候兒有些兒巧,然她年高,愛甚時病便甚時病,雖有些兒任性,也不算太過。皇后那處便是騎牆難下,她確是存了為難玉姐的心思,卻真個不曾必要逼得九哥如何如何,豈料玉姐眼裡揉不得砂子,反將了她一軍。

  皇后自入宮來,頭上雖頂著太后,太后還要護著個淑妃,除此而外,日子卻真個過得順遂。蓋因先前為難旁人,總有太后在後頭為她鎮著,淑妃又間或幫她一幫。此時挨了玉姐當頭一棒,腦袋便如叫人敲了一棍了,登時三屍神暴跳、七竅內生煙:「她怎麼敢?!」

  她再如何,也是頂著太后姑侄兩個活到現在的皇后,也受她兩個些兒壓制,終是有些兒心機的,此時一想便明,這封奏章雖是上與慈宮的,內裡罵得最狠的,還是她!她幾可確信,這奏章縱慈宮不會洩漏,外頭也必能知道,不消數日,便要鬧得有盡皆知,人皆曉得她這個皇后不懷好意,輕的要說她非特為難太子妃、做個惡婆婆卻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重的倒要說她故意帶壞太子、引太子喪期宣淫。

  皇后氣極敗壞,欲待喚了玉姐來訓斥,卻聞說太子尋官家請罪去了。道是:「太子妃純真質樸,只知循依禮法而來,勸諫也太正直了,恐慈宮氣惱,請官家恕罪。」竟一字也不提她。皇后幾要氣昏過去,說太子妃正直只知循禮法而來,傻子才信哩!慈宮閉門時,太子妃是怎生勸的?「小受大走,毋陷慈宮於不慈」能想到這個,怎就不能悄悄兒將事情熄了?這是明擺要將事情鬧大!皇后心中,太子妃真不是個好人!

  豈知官家聽了太子之言,反說太子妃:「童言無忌,正直無私,甚好。」童言無忌四個字,意思可好可壞,加上正直無私,是人都曉得官家對皇后是不滿了。

  官家是開心的,他受著慈宮幾十年的管制,至今依然不大敢反抗,有人敢出頭,他是樂不迭。這也是朝臣數十年如一日的勸諫起效之故。朝臣們也有些顧忌,讀書人雖狠,不叫逼到份兒上,也不好下決心去「離間母子」,如蘇先生這般的,因著禮法,官家初登基時見生母次數多過見嫡母,還要諫上一諫。也就是陳氏越來越過火,朝臣們叫逼得無奈了,才智計百出。又有諸王之事,方促得官家硬起心腸來。

  世間事情便是如此,同是辯白,你為自己辯白,總不如你旁人為你辯白,縱是一模一樣的話兒,連語氣也是一樣的,他說出來,人便更想信。也不知是為了個甚?譬如有夫婦二人,做娘子的護著夫君,做夫君的護著娘子,無論手段如何激烈,都有情可原,若是各自護各自的,雖結果相同,卻不如相互回護的了。

  九哥為玉姐「請罪」,官家非但不問罪,反而誇他兩個猶記得諸王之喪,是有良心的好孩子。這卻是玉姐先就想著了的。

  她所在意,從來不在宮內,向來便在宮外。這年頭,女人想要生出甚事端來,總是要倚著男人的。陳氏已叫這朝廷從上到下不喜了,縱生出事端來也是有限,她也對付得了。只是,今日之事她上完表章便有些兒後悔,這事做得,有些兒尖銳了。怕有人說她,是以溫言軟語要九哥做她靠山。

  那日表章一上,東宮無事,九哥便說:「萬事有我,你總要時時在這宮裡,與兩宮這般硬扛,恐她們曉得你不好拿捏,更生毒計。」九哥心中,兩宮才不是好人。

  玉姐道:「你也說我是要時時在這宮中的,你總不能時時在我身旁。我不打頭起便施以顏色,此時旁觀的便也要來尋我晦氣以討好旁人了。再者……我不能放你與深宮婦人周旋,有些事兒,你曉得因果就好,你該去做大事的。為些許小事煩心,累你大志。眼光總放在後宮這一畝三分地上,要將你眼界變淺窄,頂天立地好男兒變作只與深宮婦人鬥氣的人,便是我誤了你了。」

  九哥硬硬地道:「我說過,不叫你受氣。」

  玉姐噗哧一笑:「誰個與我受氣了?你沒見著是我氣旁人來?只要有你在,便沒人能欺我。我為甚敢這般做派?還不是全因身後有個你?你可要好好的,好叫我倚靠。還有……在這宮裡,只許與我一個撐腰,不許給旁人撐腰子來氣我。」

  九哥道:「我自然只護你一個。」

  「現在這樣說,往後可不一定,再來個戴花兒著彩衣的,你護誰來?」她說這話時半真半假,帶著些兒取笑,眼裡卻是認真。

  九哥卻不想這許多,依舊道:「你。」

  玉姐掩口笑道:「我可不聽你現在口中抹蜜,我有這話,休說與我聽,說與你自個兒聽,說給你的心聽。你心裡記住了,我有眼睛,自是看得到的。」九哥悶聲道:「那你方才還說那個話。」玉姐含嗔看他一眼:「幾多人當你是唐僧肉,好要咬一口哩,這不要下口的都來了?不看緊些兒,我怕你連骨頭都要叫人嚼著咽了。到時候娘……嬸子管我要人,我拿甚給她老人家?」

  九哥攬她細腰,附耳上道:「我是唐僧,你便是佛祖成不?十世輪迴,隔著十萬八千里也總要尋到你面前去。」

  玉姐自識得他以來,從未聽他說過這般話話,臉都羞紅了,結巴道:「你你你你,哪裡學的這個話來?你不許學!學壞了叫聽了愛上了可怎麼是好?」羞得往九哥身處拍了幾巴掌,再看九哥時,他的臉兒比她還要紅。玉姐又笑了,這番笑得可比方才暢快多了。

  九哥的臉越發紅了,也板得越發硬了,他實也是平生頭一遭說這個話,說出口來自家也不好意思,玉姐一笑,他便……更不好意思了。

  好容易玉姐止了笑,也使雙手摟他腰上,輕聲道:「咱們兩個便這個樣兒,可真好。」

  「是啊,可真好……」九哥低下頭,偷偷在她鬢上香了一記。

  東宮尚有心打情罵俏,慈宮連笑,都要笑不出來了!

  「……敢請毋命太子為此不悌不義之事,而陷太子於好色無道之名,則國家幸甚、東宮幸甚。再拜頓首。」

  「再拜頓首、再拜頓首,哈!」表章是上與皇太后的,皇太后自然要看看裡頭寫的是個甚。不看則已,看了便是又驚又怒,只覺背上寒毛都豎了起來。淑妃自齊王薨逝,平日裡再無旁的事好做,便往慈宮來服侍。

  淑妃現只做三件事:一咒趙王早死、二咒太子早死、三禱慈宮長壽。見慈宮緊繃著臉,要上來勸撫,慈宮卻一擺手,叫她先退。淑妃滿眼憂慮,終是輕手輕腳退了出去。獨留慈宮一臉肅靜。

  慈宮面上愈平靜,心中便愈是驚濤駭浪,她是經過大陣仗的人,經過的波瀾也不少。此時感受,仿如當年先帝要立個逆臣之女做賢妃,百般寵愛,宮中幾百上千雙眼睛都在看著她、等她反應一般。不能自亂陣腳,慈宮心裡默念著,幾十年不願想的往事又浮上心頭。

  先帝不是凡人,他年幼時國家初建,百業待舉,雖已天下一統,卻也時有叛亂。打天下的事情他只遇上了個尾子,不及立下甚大功,平叛卻叫他趕了個正著。雖不是開國天子,倒也有那麼一絲氣度。天下實是在他手上安定下來的,又獎勵生產,安撫萬民,創了一番盛世。這般天子常有個通病:好任性。

  他們任性也任性得有個明君模樣兒:國家大事上從不鬧大糊塗,宮廷內於女色上頭偏不講究,最可怪乃是好好清白女人不要,哪個矯情作做、撒嬌弄癡、胡攪蠻纏、來歷不明、出身不正,總是哪樣女人不好碰,便喜歡碰哪個。弄得人目瞪口呆,只因他外面明白,連讀書人都不好宣揚他這個陰私,只在史書上略記幾句罷了。[1]

  慈宮亦是功臣女,初時還鬧一兩回,她鬧一回,先帝哄一再,再鬧,先帝索性不理她了。終鬧到寵妃幾與皇后並坐,大臣們聽聞了,實忍不下去了,為著禮法,狠諫一回。先帝方收斂了些兒,卻不是不親近女色了,只是寵愛也稍有個度,不叫人說嘴而已。

  慈宮見了許多,便知,從來這男子聖明與否,與他對妻子好不好,沒個絲毫關係。只要國治得好,便是個好人,管他是不是冷落糟糠妻、麒麟兒,偏寵那妖嬈小妖精,小妖精一哭,便道是結髮妻虐待於她,一誣,便信了妻子是惡人。縱如此,只消他將這國治得好了,這些便都是「小節」。朝臣們也不好太多個嘴,只在禮法之下胡亂諫上一諫,縱說了,先帝也好將他們糊弄過去。

  那時節,慈宮兒子因是嫡子,又做太子,慈宮便常以前漢竇太后自喻,縱是目不能視,只消兒子立得住,餘者也不足為懼。如此,她便強忍下這口氣來,端的是賢良隱忍,反有個賢后之名。

  每每勸自己:好歹有個兒子,正宮嫡子,將來做官家。只要熬過這一節,日後自然光明。那時候的她,真個是規行矩步,步步為營,真個慈和大度、賢良淑德,內外交口稱贊,皆敬她母儀天下之風度。原以為總有苦盡甘來的一日,哪料獨生的兒子十二歲上一場病就去了!眼瞅開始議婚了都!一剎間,看著後宮來來往往的妖嬈婦人,看著她們嬌笑著逗弄兒女,慈宮忽爾明白呂太后之恨。

  可她終不敢去做呂太后。不得已,揀後宮個軟弱皇子,冠以仁德善納諫之名,扶了今上上位。因她名聲又好,不行差踏錯,娘家又是開國功臣之家。後宮也實有兩個鬧得不像話的宮妃,她們的兒子自受其母牽連。朝臣也叫先帝這樣弄得有些兒累了,終叫慈宮如願。

  然獨子早亡,明明做到太子了,卻在離御座一步之遙跌死了,終不得登臨,這便成了慈宮心魔。必要叫與自己有絲血緣的人做一回官家,她心氣才平。且官家彼時雖有妃,卻無子。成婚六載,無嫡子降生,慈宮這才做主將侄女與他做了東宮良娣,次年便生了後來的齊王——彼時齊王真是眾望所歸。不幸齊王生不久,王氏便生出嫡子來。此後便是一通混鬧,兩敗俱傷。

  慈宮也越陷越深,一頭紮了進去,不曾冷靜下來。昔年為妃妾所迫之辱、喪子之慟,她總不願回憶。

  今番諸般盤算落空,齊王、魯王皆遭滅門,儲君又非她所喜,太子妃出手狠辣,陳氏又遭創,慈宮方忍不住去想那前事。真個是舒心日子過得久了,有些兒肆無忌憚了。慈宮打了個寒噤,若換了先帝,遇上今日之事……

  算來,扶今上登基,實是她此生做得最對的一件事了。又有些兒懊悔,不該鬼迷心竅,淑妃入宮也便罷了,次後實不該將遠房侄女兒弄來做這個皇后。更不該在太子薨後,鬧出這許多事來。她原先能這般穩,便是有禮法做倚仗,有朝臣輿論相護。眼下,這些恐怕都離她而去了,朝臣裡先前有多贊她,此時便要多厭她了。最可憂者,官家似也有不滿,與東宮也生隙了。

  慈宮冷靜了下來。再難,還有以前難麼?慈宮靜思,究竟還有無旁路可走。眼下,真如當年一般,不可急躁,越急,越亂,越好出錯。慈宮默想前事,心中一動:確是不該動的。譬如眼下之事,她不動,所受非議便小。皇后動了,外間便有說:「尋常人家略有些善心的婆婆且不會做下這等事體來哩,正新婚哩。」朝臣也覺皇后此事做得欠妥,更有一等人,言道太子冊封之禮未成,一理爆出有甚失德之舉,則冊封禮也不須辦了。

  慈宮愈悔:當初不該將這皇后弄過來的!若彼時繼后另有他人,叫那人與東宮互鬥去,自家正好坐山觀虎鬥,兩敗俱傷時,齊王揀個便宜。思及此,慈宮恨恨捶床。眼下她縱袖手,大事全由皇后擔了,她也不免要受一二牽連,誰個叫皇后也姓個陳呢?

  思前想後,慈宮眼前卻擺著兩條路:要麼徹底安靜,蟄伏下來,有甚後果,她有這個身份在,便是原侯家,不至有滅頂之災,硬挨一回,一時難過是有的,終不至無力翻身。只是這日子確是委實難熬了。然而她知道,官家是個心軟的人,東宮因過繼,也要礙著物議,不好下辣手。國家不好殺士大夫,勳貴之家也不好隨意處置的,又有八議之條。這些個死書呆子有千般不是,卻也有一條好兒,便是內裡終有些個人是認死理的。慈宮想,若有那麼一日,只恐受她排擠的蘇正,怕是第一個出頭來說話的人了。

  要麼……先蟄伏,再反擊。只消伏得深,諸人不備之時,倒好出手。不能十拿九穩,也比眼下要好。只是成王敗寇,結果難料

  做是不做?慈宮猶豫半晌,不能即時決斷。

  宮內猶豫,宮外卻果斷,誠如皇后所想,這封本不該廣為流傳的奏表,不說街知巷聞,也已傳播開來。也是她這事做得不仔細,更是太子妃抓著了禮法大義,叫人辯無可辯,街頭巷尾,乃至許多官員心中,太子妃此事做得極好!平日裡只聽著兩宮跋扈的傳聞,聽得人氣悶,如今皇后踢到鐵板,怎能不說是大快人心?

  卻更有一等有識之士,於欣慰之餘,也有些擔憂:「年輕人,銳氣頗盛。」太子妃不好拿捏是件好事情,又緊扣一個禮字。仍有些人覺著此事做的,將母后臉面撕了,叫人說皇家不甚和睦,並不太好。不如前太子與太子妃,事事忍讓。

  此等傳聞戴銘等人自也是聽著的,便來與九哥出主意:「做些個旁的,好遮遮眼兒。」九哥道:「凡事,總是做事的引人注目,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便是。此事不可深究,再做下去,便是畫蛇添足,流言越辯傳得越遠,叫它自家散了去罷。京裡再有旁的熱鬧新聞,人便不說這個了。」

  戴銘想九哥說的也是,也不再說,轉與九哥上課了。

  外頭秀英聽了,還有些兒掛心,她本是個好強的性子,然女兒嫁了,她又不想女兒也一般好奇,恐名聲不好,因將憂心說與洪謙。洪謙笑道:「不妨事兒,眼下兩宮不得人心。且玉姐若是尋常新婦,這般事忍也便忍了。九哥卻是個過繼的,宮中多少雙眼睛看著,只等看他立不立得起來。那處小人最多,最愛欺軟怕硬,打開頭兒不能鎮得住他們,日後不定要添多少麻煩。鎮住了,凡有人與東宮做對,也沒人敢做幫手。」

  秀英道:「初往那裡頭去,該叫人覺著和氣才好,似這般……好叫人忌諱哩。」

  洪謙道:「這卻是不怕的,你且看,玉姐必有所為的。」

  這一年三月是玉姐十五歲生日,前人所說的及笄之年,方好嫁人。她未行及笄禮便匆忙成婚。玉姐卻一絲兒也不在意,反表明心意:亦在孝期,如何得慶賀?上書請一切從簡。果真止加幾桌菜,也不大慶祝。禮物卻是全收了,人也不多請。這般做派,讀書人便要歎一聲好,忘她先時上表時透出的「剛強」。也有人覺她這般行事,未免過於清白,品性高潔是好,卻有些個不食人間煙火一般,禮法說得多了,叫人不好親近。

  慈宮因許秀英等入宮,與玉姐做個伴來。眾人雖詫異,卻也領受其嗯。九哥愈慚,心道,未婚之前是立誓要叫妻子享福的,不料如今連個生日也做不好。見洪謙時,待這岳父便愈恭敬。洪謙反安慰他:「不消多心。總會好的。」

  那頭秀英又說玉姐:「做事繞個彎兒罷,你樣樣周到了,卻叫人怕哩。」玉姐笑道:「瞧娘說的,我省得哩。待過了冊封大禮,出了孝,我自有主張。那年節,我也好溫言勸人,九哥先生,我也殷勤尊敬。宗室長輩,我也用心禮遇。」

  秀英口上不說,心裡明瞭,只盼自家肚子裡這個是個帶把兒的,才好有底氣。眼下所倚者,一是洪謙,二卻是玉姐了。便又多說兩句:「叫人怕不如叫人敬,叫人敬,不如叫人愛。」玉姐笑道:「卻不如又愛又敬又怕。我好叫人曉得,我也不念舊惡,也不好欺。不叫人怕一時得罪我,便不得上岸來,又要連坐,平白添許多仇人來。」

  秀英道:「你從來是個肚裡明白的,便不須我教來。」

  玉姐道:「我便頭髮白了,娘眼裡還是孩兒時。」

  秀英嗔道:「你又促狹來!我卻有個話兒要問你,你爹要與朱家玨哥兒說親,求娶蘇先生家五姐兒,兩頭都還不曾說,你看可使得?」

  玉姐知這蘇五姐,單名一個敏字,生得清秀文雅,又通詩書、又會女紅,也見得人、也做得事。唯一短處,乃是嫁妝不夠,然則蘇先生之孫,又豈是看嫁妝的人家?玉姐道:「玨哥若是尋常勳貴子弟還罷了,若是求進之人,只恐還是他高攀哩。」

  秀英道:「你爹也是如是說。」

  玉姐道:「爹心裡明白,那便不礙的,玨哥雖有傲氣,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更兼五姐溫柔可愛,也不是目下無塵之輩。正好。」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6-6-30 01:25 PM


第八十二章:家事


  素姐將一隻匣子打開,裡頭是一支玉簪,做工極是精緻,雖比不上內造之物,也相差彷彿了。歎一口氣,又合上了。焚香見她歎氣,早習以為常,焚香自七、八歲上到素姐身旁伺候,素姐便時常是這副模樣兒了。平日裡或迎風流淚,或對月傷懷,間或歎個氣、吟句詩,閒了再念幾卷經。她要一直這般也便罷了,最讓人上火便上她平素如此,卻又好時不時發個善心,叫全家人跟她後頭收拾爛攤子。這等習慣,到焚香長大配了人、養了孩子,素姐還是沒改了分毫來。

  一見素姐歎氣,焚香便提心吊膽,老安人說了,不許叫她與生人說話,免教不知甚時便要惹了禍患回來。家中今時不同往日,出了紕漏誰都擔不起。往常是姑父依著程家,如今程家卻全依著姑爺了,萬一這一位一時腦筋不清楚,做了甚不該做的事兒,可就不好辦了。

  思及此,焚香忙上前問素姐:「娘子,怎地了?」素姐近來倒不常哭,止有些兒寡言,道:「玉姐十五了,及笄的歲數兒了,我原想著縱不多熱鬧,也要為她好生辦一場生日酒來。簪子都備好了哩,哪料這過個生日,還是一家不得團圓……」

  一語未畢,焚香忙上前捂了她的嘴:「娘子休要胡說!咱大姐兒是有大福氣的人,出了門子便是皇家的人了,那裡頭一家團圓哩,有這處甚事?!如今家大業大,好些個奴婢下人是新來的,娘子這話叫人聽了,傳將出去,連同大姐兒也要吃瓜落哩。」

  虧得素姐膽小,也不敢執拗,嚇白了臉兒也不敢爭辯,訕訕將匣子合上。焚香才舒了一口氣兒,縱是個婢子,她也曉得兩宮不喜東宮之事,前番洪謙、玉姐又與陳氏不偕。這話兒若真個傳將出去,和氣的只說是素姐小門小戶兒的不懂事兒,有心人不定要生出甚樣事來呢——九哥是過繼來,他與誰是一家團圓,還真個不好說。

  素姐不敢說話,默默坐著,焚香又覺她口兒也不敢開的模樣兒甚是可憐,卻又不敢再招她,心裡狠憋一口氣。卻又憂心,老安人春秋已高,不定何時便要尋老太公去了,金哥尚幼,當不得事,算來程家戶主還是這一位,這可如何是好?不由愁腸百結了起來。一主一僕,相對無言。

  待洪謙夫婦等自東宮歸來,家中方才歡快起來。因秀英有孕,東宮裡賜下諸般珍寶來,藥材、綢緞、金銀寶器之外,又有玉姐特特翻揀出來的送子觀音像一尊,為著就是禱秀英得男。秀英回來與林老安人等一說,林老安人行動已見吃力,說話也越來越慢,口齒倒還算清楚:「這些個,不像單與你的。」

  秀英笑道:「我曉得,他們自往了那處去,與我們見面,倒比與那頭親家見面還要容易些兒。有時候兒,不過是借我的手。玉姐已與我說過了。」

  林老安人點一點頭,又聽秀英說一回宮中情狀,歎一回:「玉姐小小年紀,便要與那些個人精周旋,殊為不易,家裡人倒要小心。」說著說著,竟自顧自打起盹兒來。秀英見狀,喚了人來將老家人扶入內室休息,方與洪謙說話。

  洪謙聽秀英說不日要往去看申氏,也是贊同,內裡緣由卻不與秀英說明白了,他想的卻是由與申氏結好,可與九哥更貼心。口裡說的卻是:「生養一回不容易,也好有些兒念想,然他們過繼了,須有些兒避諱。借著咱們的手,也算是全了情份了。」

  秀英一點頭,將東西分一分,又與洪謙商議了一回。便說了與玉姐見面之事:「已說與她了,我卻還要問你一句,真個要做這個媒人?如今兩家都還不知道哩。蘇先生那裡嫁妝少倒不是甚大事,我只是想——義安侯家將原嫁妝取了回來,次後卻是全便宜了金哥。那家沛哥可就……」

  洪謙笑道:「他得的可也不少了,我自有思量。」

  秀英忍而又忍,終問了一句:「那家裡沛哥還有三個叔叔,兩個成親了,都拖一大家子,又有一個叔叔一個姑姑未成婚。那家那本爛狗肉賬兒你又不是不曉得,又有,還有個鬧不清來歷的瑜哥,這……叫蘇家五姐兒嫁過去,也是坑害人家哩。」

  洪謙道:「為著這些個,我才要先往霽南侯府裡說去。他家總要將這些個事收拾完了,才好與沛哥說親。」

  秀英便不言聲。洪謙自言自語道:「我原想梁相家孫女兒也是不少,卻又恐那家太夫人多心。他家女兒、孫女兒,嫁也要嫁個有前程的少進士罷。」秀英聽了,越發不好說話了。

  洪謙素來是個雷厲風行的,這頭說完了,尋個機會便攜秀英往霽南侯府裡拜訪去。霽南侯府裡聽說他兩口子來了,忙開門來迎。太夫人看著秀英的肚子,也是喜不迭:「看著懷相很好,必是個大胖小子。」秀英道:「您是有年紀的人,說是好,必不會差的,借您吉言了。」

  霽南侯夫人韓氏因問宮中如何,太子妃生日如何,秀英也說:「一切太平,宮中在喪期裡不好大辦。能見一面,已是心滿意足了。看著那裡使人等眼下也老實了。」

  韓氏笑道:「不吃虧兒便好。吃了虧兒,也要嚷將出來,不可吃了那悶虧。叫人賣了,還要替人瞞。」秀英笑著附和兩句,又歎:「原本想多留她二年,好多教導些兒的,早些年在江州,也覺自家不差,到了京裡,方知甚是井底之蛙。總怕她露怯。現她看著剛強,這般行事,還是覺著,是不是顯怯了?」

  太夫人拍拍她的手兒,笑道:「年輕,有些兒銳氣也是常理。往後休顯得太厲害,也便是了。慈宮氣盛,壓一壓也是該的,他陳家囂張得也夠了。只待旁人和氣些,慢慢兒也就圓回來了。」

  秀英道:「家裡官人也這般說哩,您也這般說,我便放心了。總怕我們年輕,辦事不周全。」太夫人道:「都是打那時候過來的。」秀英便道:「如此,府上是想早些為兒女說親呢?還是晚些?」

  韓氏因問何故,秀英便微露其意:「因咱兩家有些個淵源,官人道是與府上那一位也是有緣見過,不免想為他嗣子多一回嘴。」

  此言一出,不特韓氏與玨哥生母華氏,便是太夫人,也是驚喜的。華氏是太夫人娘家侄孫女兒,玨哥於太夫人,自不比尋常兒孫。玨哥眼見要走科考的路子,能有這樣一門親事,實是大好。

  外間男人們一處,也是這般說。朱震早分出去住,洪謙與朱雷卻是演武場上,一道比箭一道說話。聽了洪謙說要「做媒」,朱雷會心一笑:「你相事了甚樣好人家了?」洪謙因說了:「原想說的是梁相孫女兒,只恐,不是拜相有望的,人家不肯許,倒顯得咱們不識好歹了。蘇先生這裡倒是好說,玨哥也是一表人材。」

  朱雷一鬆手,箭入靶心,笑道:「梁相女兒、孫女兒十數人,哪能個個都許了宰相了?你便說,又未必不成。」洪謙道:「他家太夫人厲害,令弟家裡亂得很,精明人家且不願趟這渾水兒。也就是蘇先生家裡人實在,好哄他家個好女孩兒。」

  朱雷道:「你怎揀那老實的好欺負來?這卻不好,梁相家教好,女孩兒亦好,只要夫婿好,想是不怕事的。」洪謙搖頭道:「府上子弟,讀書的少,事又多,蘇家未必肯嫁。」朱雷心思,若能為玨哥求娶梁家孫女兒,玨哥嗣祖父是九卿,外祖也是顯赫,真個門當戶對。他倒想為自家孫兒求蘇家女,不想叫洪謙否了。只得歎氣:「看來是個沒個緣份了。」

  洪謙笑而不語。

  夫婦二人走後,朱雷與母、妻說話,兩處都得了消息,皆道是好。太夫人卻歎一口氣道:「卻是傷神了!那裡潤哥兄妹兩個年歲已大,尚無處說親哩。」說得朱雷夫婦皆默然。

  洪謙雖不明說,字卻咬得極准「令弟家裡亂得很,精明人家且不願趟這渾水兒」,朱雷卻知縱命名蘇先生家裡人實在,洪謙也不會胡亂幫朱家「哄他家個好女孩兒」。不將朱震家一灘渾水澄清了,這親事也是不成的。如何澄清,便是要將這最後兩個婚事完了,將分家之事弄明白了。

  太夫人道:「沛哥也算大方了,也不要他們命,也隨他們分家產,只不消叫這些個人在玨哥眼前晃著添亂而已。那家也該分了,清哥自成婚來,已有了四兒三女,又有幾個婢妾,源哥也開枝散葉,那處家小,盛不來這些個人了,不如趁現在都分了罷。免教添亂。」

  韓氏冷笑道:「也不知是甚樣人教的,好好一個姐兒,吃年酒時竟說出那般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話兒來!休道人家姓洪,便真個姓朱,她也是對長姐不敬,譏諷天家!虧得太子妃好肚量,娘想,能治得兩宮緘口的人,只說教她兩句,可不是留夠體面了?卻是瞧誰面上不與她計較的?我只恐這許多人的臉面不夠她一個人糟蹋的。」

  太夫人道:「兒孫自有兒孫福,我管不得他們那許多了。大哥便與二哥說去罷。」

  朱雷答應一聲:「兒便去說。」

  朱震聽了朱雷如此這般一說,既喜玨哥婚事有成,又憂幼子幼女之親。京中勳貴等人家中子女婚事,遠不如平頭百姓想的那般容易,父母富貴家資卻要分與諸多子女,各人分的便少,分家後過得不如以前的便多,是以婚配上頭便格外小心。都想要個有前途的女婿。尤其蘇家這般,不樂與勳貴家結親,朱玨還真個是高攀了。似朱潤與朱潔,結尋常士紳人家,親家是求之不得,若要好姻緣,真個難比登天。

  朱雷道:「他們還想有甚大出息來?一拖兩拖,士紳人家也無有了,難道你要與商戶結親?商人重利,有利的才要,這等……如何肯要?」幾要將「招災」二字說將出來。

  朱震歎道:「也只得如此了罷。」

  朱雷道:「休說沛哥心狠,清哥家也真個沒個計較!好好吃個年酒,一個毛丫頭怎地那般多話?誰個教的她來?!無人教,她能這般無禮?存的是甚心?她是姓朱,終要嫁與外姓人,倒好對本家客人挑三揀四!挑揀也輪不到她!依著我,休要留,留下又別人怨念!旁人本不欲與她計較了,她偏要自己尋事,甚樣病人都救得,唯有尋死救不得!」

  朱震道:「我聽大哥的。」

  朱雷道:「潤哥兄妹婚事,娘自操持,早早將他們一娶一嫁,也好早平你這府裡事。只有一條——你那賢良人兒現在吃齋念佛,她兒女婚嫁,叫她出來不叫?」

  朱震道:「她病了,不能見客。」朱雷方才不說話了。

  太夫人與韓氏出手極快,不幾日,與朱潤訂下京外一鄉紳家女兒為妻,又將朱潔亦嫁與京郊一戶殷實人家。兩處親事皆是太夫人與韓氏操持,先是朱潤定親,任他哭求,朱震也不許段氏出來。只得將淚兒一抹,板一張臉兒往岳父家去。朱潔比乃兄更得父意,也將眼睛哭得紅紅,朱震竟是鐵石心腸,一絲兒口風不肯鬆來。朱潔聞說要嫁與個土財主,恨得直叫「娘」。卻叫韓氏說:「沒你那個娘作孽,你也不至有今日。」

  這兩個年幼的倒好打發,只消朱震威嚴,鬧不兩口,只將他兩個身邊人或打或賣一回,也都老實了。朱清、朱源卻都已成婚,且拖家帶口,又有岳家,朱震不理會兒子,卻不得不與岳家多費許多口舌。這兩家與朱家結親時,尤其是將女兒嫁與朱清的,也是因著朱清是朱震剩下來的「嫡長子」了,眼下情狀,女兒往娘家一哭訴,實叫家裡人難受。

  霽南侯府鐵了心腸,單問:「將女嫁與繼室子,原該想著有這一日,怎又囉嗦,可是也有甚不好心思?」弄得兩親家不好再言了。

  親事定得極快,不消半月,兩處新親家那裡便走禮畢。太夫人又示意朱震:「只待姐兒出了門子,便好分家!休待玨哥說親時,一干子叔叔嬸子來擺長輩譜兒。你且放心,玨哥之事,我自一力承擔。」朱震臉上皺紋更密,頗有些兒苦相道:「兒子不孝,還要勞累母親至此。」太夫人道:「也不是你一個人的事兒。哪個造的孽,我心中有數哩。」

  這兩門親事操辦得極快,既快,難免有些兒倉促粗糙,卻是誰個都顧不得這些個了。朱潤娶妻,妻子不醜不俊,家資不厚不薄,娘子倒是個有計較的人兒,曉得輕重。洞房夜受了些兒委屈,也是不顯,敬茶時不見婆母也不驚。只管看好自家那一分嫁妝,慢騰騰過日子。

  小姑子成婚,她也幫襯著,丈夫冷臉,她也忍耐著。待朱潔三朝回門兒,與兩個嫂子哭訴,她也一旁面露憂色,卻不多嘴兒。因她安靜,他家時,太夫人做主,將朱潤一分家私,悉交與她來看管,朱潤要吃酒,也只好尋她去討錢了。後因生了個哥兒,連朱潤,她都不管了,只管看著兒子過日子,不與朱清、朱源兩處親切,卻往與霽南侯府裡交往,養個女兒,也不令與朱潔等人親近。因而她這一房也得霽南侯府些照看,連同她中了舉人的娘家兄弟,也得補了個小官。——這卻是後話了。

  卻說段氏叫拘於佛堂,無時不刻不念著她的兒女。忽一日聽聞家中兒女要成婚,心頭不由一喜,經由這個由頭,她也好出來了罷?哪知外頭鑼鼓喧天,留與她卻唯有一室清冷,俗呼號時,太夫人早遣幾個粗壯婆子來看守。段氏欲瘋不得,唯有默默流淚,竟連新婦一面也不得見,也不知女兒將來過得如何。

  那頭朱潔成婚,太夫人也不好作踐親孫女兒,與她選了個殷實鄉紳人家,故不如侯門富貴,也是使奴喚婢,其家境與當年程家也彷彿不差了——又因朱家勢大,只要朱潔不犯大過,鬧些兒脾氣,婆家也只好忍了。只朱潔心氣不低,肚裡又帶著氣,嫁過去又擔憂段氏,並恨她三個兄長叫人刻薄了。因韓氏於她婚前好說歹說了許多,她也不算笨人,曉得出嫁女與在家中時不同,方斂了些脾氣。

  不幸卻遇著了件奇聞——她自京中帶去的婢女也是經挑選的,固不妖嬈,比之鄉下使女,卻是標緻許多。卻不是她丈夫敢伸手,乃是朱潔丈夫的心腹小廝兒一眼便看上了朱潔一個侍女。這於朱潔是個好事兒,到便好籠住了丈夫的心腹,將來管家也是便利。

  哪知能做到家中哥兒心腹小廝兒的,不是從小兒買來長大,便是家中家生子兒,總是在這家裡時日長的,叫人放心的。既在這家中年歲長,便有些兒門道、與家中人極熟。他這熟人裡頭,便有朱潔婆母身邊一個心腹大丫頭,這小廝兒與這丫頭原是公認的一對兒了,兩個都是家生子兒,父母都允了,家主也允了。只等哥兒事定,過一時,便好婚配成房。

  豈料橫生這般枝節?

  便又生出無數故事來,將朱潔好勝之心激起,惹得婆母不快。家中頻生事端,弄得婆家不得不將她高高供起,卻不令她管事了。

  朱家熱熱鬧鬧辦喜事兒,宮中卻一片太平。皇后叫打了回臉,官家趁勢命人訓斥了一回,且說皇后:「非特東宮在孝中,你我亦在孝中,想魯王新逝,皇后悲傷過度,致有昏悖之舉,亦閉門靜養。」禁了她的足。

  那頭慈宮卻是自己沉寂下來「養病」,也不叫人侍疾,卻說夢著先帝了,要吃齋還願,連平日之請安也不見了。淑妃連番求見,慈宮只見她一回,命她:「老實呆著。」淑妃無奈,她卻是不能招見原侯等人的,只得在宮裡生悶氣。

  青柳往外取新洗的衣裳,回來將這些個說與玉姐聽,且說:「可是作怪,怎地又不動彈了?」

  玉姐笑道:「她們不動彈,難道不是好事麼?」青柳道:「瞅著不像老實人哩,且,若動了,咱是不怕。只怕她不動,憋著壞哩。」

  玉姐擔心的也是這一條兒,卻別無他法,只得吩咐:「自今而後,要更小心才是,我已占著先手,縱有些個事,也會有人道是旁人陷害。你們出去,不可多說,只管多聽。」青柳等垂手應了,心中也是忐忑。

  玉姐不免去問九哥:「冊封之禮漸至,會否出甚意外?」九哥道:「外有朝臣,內裡縱有些許小事,也無關大局。只管謹慎度日,過了這一時,便好。」玉姐歎道:「好似滿頭烏雲,你將傘撐開,它只不落雨,好不磨人!」九哥笑道:「且有得磨哩,咱們年輕,磨得起。」玉姐深以為然。

  九哥道:「此事煩心,我卻有件喜事要說與你。」玉姐因問:「何事?」九哥道:「岳父與蘇先生家姐兒說親哩,將五姐說與大理寺卿家的嗣孫。」

  玉姐早知道了,口上道:「啊?這也是好事一樁,可惜我不得去,卻要尋好物事為五姐添妝。」九哥道:「正是。」玉姐又說:「六姐好與蘇家二哥成婚了罷?」九哥道:「不好在此時張揚,只好暫緩一刻,好在親事已定,也不著急。急的是旁人。」

  玉姐道:「你今日說話可多,誰個急的?」九哥笑道:「方家,將與燕王家無緣的那個姐兒,嫁往遠州去了。」玉姐歎道:「原是那家男人不要臉,卻要毀個好姐兒遠離父母親人。」九哥道:「求仁得仁,夫復何求?」玉姐便不言聲,轉拉著九哥尋與五姐道賀之物:「蘇先生清貧高潔,恐嫁資不甚豐,我們總要盡盡心意。」九哥深以為然。

  這親事卻是洪謙做的大媒,朱潔回門走後,朱震便主持分家,將三個成了婚的兒子一人與一處宅院分將出去。京中許多人家也是這般做派,蓋因京中房捨窄,人口多的人家難擠下,縱父母在時也有分出去處的,卻是「從權」了。譬如吳王府便是這般。朱震家前後五進,雖略擠,也住得下這許多人,然他要說住不下,也只得由著他了。何況分出去的皆非嫡長房,嫡長房又有嗣子,誰也說不出甚來。

  三房分出之時,兩房哭聲震天,一房暗自抹淚,朱震也灑幾滴淚,卻不說留戀之語。只說:「終有這一日,哭個甚?好男不吃分家飯,宜自爭氣。」

  不兩日,洪謙便邀朱雷作陪,一道登門,與玨哥說親。見面委實有些兒尷尬,洪謙臨別,深揖而已。蘇家確不大願與朱氏結親,連蘇先生也鬧不清洪謙到底是姓朱還是姓洪了,更因段氏之事,朱震之家風有些兒不好。是洪謙許諾:「他家將分家,不斷了首尾,我也不敢坑了姐兒。縱有個旁人家,先生不妨去問夫人,有幾個沒幾房難纏親戚的?這一個,旁的不說,我在一日,便護持一日。」

  蘇夫人思之再三,又因申氏、秀英之勸,方答允。

  洪謙往朱府回話時,朱震也只乾澀說一句:「你費心。」幸有個朱雷打圓場,拉洪謙出去吃酒,又有朱玨勸慰嗣祖父,方將此事做成,約定明日尋人測算吉日。

  洪謙出得門來,門首處卻正見一少年,身長玉立,容貌端正,略有些兒眼熟。這人卻已朝朱雷一禮,朱雷含糊道:「瑜哥來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6-6-30 01:31 PM


第八十三章:大事

  卻說洪謙與朱、蘇二家做媒,事成出來,頂頭遇上朱瑜自外歸家。朱雷有些兒尷尬,洪謙卻大大方方與朱瑜頷首一禮。朱瑜長揖落地,眼睛卻不由往他身上看,再看時,洪謙卻已經出了門兒了。朱雷反手往他肩上拍了兩拍:「進去罷。」

  朱瑜往內見朱震,朱震見了他,又是一頓頭疼。段氏將他母子兩個領來時,朱震也不得不為了家宅和睦,免叫朱沛與繼母置氣,將那婢女留了下來。彼時想著朱沛不過是慪氣,過不多時回來,當著他的面兒發落了,也便完。不想朱沛十數年未歸,朱震也便不得不養著這朱瑜。幸爾朱瑜也算懂事兒,平日裡默默讀書,又諸事小心,並不生事。朱震心中猶不肯信長子已死,只想將他留著,縱入族譜,也要叫他親生父親發個話兒方好。哪料次後又出段氏之事,連朱瑜是否親生,朱震都不能斷定了。只好安慰自己,虧得並不曾入了族譜,若入族譜時,再翻出甚舊公案,說他不是,朱家才要丟人。

  見了朱瑜,朱震不免又想:眼下真個不知要如何安置他了。朱瑜比朱玨還要長著幾歲,朱玨已定親,朱瑜婚事連個影兒也無。朱家不好與他說親,朱家若不管,他又如何娶親來?總歸是養了十數年的孩子,平素也肯用功,並不曾犯下甚大錯兒,真個不管他,心下又不忍。

  朱震心中煩悶,便不與朱瑜多說,只道:「回來便讀書去罷。」

  朱瑜默默施禮,自往居所走去。那也有處小小院落,院里正房三間,也有一間書房。往書桌前一坐,卻是一個字也讀不下去。只管想著心事,沉思半晌,隻身往外頭去。

  這條路他走得也算熟了,將走到街口兒,卻叫個僕役打扮的人攔住了。這人他曉得,卻是洪謙江州舊僕。那僕役正是捧硯,笑對朱瑜道:「這位小郎君,我家主人樓上有請哩。」朱瑜一抬頭,正見路旁茶樓二樓上一人憑窗,觀其樣貌,隱約便是洪謙。當下一正衣冠,隨捧硯上去了。

  到得二樓,卻是個雅間兒,洪謙一抬手,指面對道:「坐。」朱瑜一揖禮,撩起衣擺坐了,卻不知要說甚好。洪謙一擺手,捧硯便往門外守著去。洪謙笑道:「你跟隨我這多日,也是辛苦,有甚話,不如過來說個明白。」

  朱瑜面上一紅,又露驚訝之色,他真個有事要問洪謙。

  朱瑜自降生便沒了爹娘,自懂事起日子便不好過。一直長到如今,也是主不主、僕不僕地過著。說他是主人,又不曾入了朱家族譜。說他是僕人,卻又姓個朱,也是打小乳母、小廝兒伺候著長大的,不須他伺候旁人,反教他讀書識字。正因這反差,他才過得不甚好。若打頭兒叫他做個小廝兒,沒甚想頭,也便罷了。他偏又叫養在少爺堆裡,抬頭低頭,都對著人家正經子孫。

  極小的時候兒還不甚懂,只覺旁人看他眼神兒便不對,略長大些兒曉得了,心中更是難受。卻是連個哭訴的人都沒有,他親娘難產時了,他「親爹」是個不知去向的紈褲子弟,多半也是死在外頭了。乳母是「祖母」段氏與的人,鎮日裡除開奶他,說些個不著四六的故事,便只做一件事兒,不拘拿著個甚都要說:「這是夫人與的,哥兒要記得夫人恩典,沒有夫人便沒有哥兒今日。往後要好生孝敬夫人、尊敬叔父、待弟妹們好。」又或說:「有人問起,且要說這新衣裳是夫人特特與你做的。」、「可要往大官人處說夫人說來。」

  單指這個也沒甚,難過是那要他待他們好的「堂弟」、「堂妹」,卻並不拿正眼瞧他,最愛皮笑肉不笑與他打個招呼。家裡的人待他,還不如侯府裡人自然。縱背後有甚話說,也不甚當面笑得那般作怪。

  朱瑜打小便曉得自己身份尷尬,幸而朱震對他也算盡心,也與他請先生教導,也時時查他功課。只因他「來歷不明」不得蔭入國子監,連同太學也不好去上。他心裡委實有一絲兒委屈,有一絲兒怨恨,怨恨那素未謀面的「父親」丟下這一片狼藉便再不回來了。時日久了,又不由心生懷念,想若那人在,又會是怎般模樣兒。

  去歲聽聞他「父親」回來了,還中了進士,卻改了姓氏不肯認回祖宗,他心中不知是怒是怨,又或是惱。悄悄兒打聽了,往那家門前窺去,卻見個俊美男子騎匹高頭大馬,懷前攬著個男童,是一家人出行歸來。朱瑜心中便如打翻了五味瓶,甚滋味都有。次後峰迴路轉,又說他不是了。朱瑜已提不起心來追究,卻又忍不住想看一看洪謙——若我父親真個是這樣兒,會怎生待我?

  他曉得段氏母子良心不好,他的出身,時刻有人提醒著他,待讀了書,也曉得他這出身本不該生下來的。段氏說是與他有恩,他也不敢忘了,他乃是禮法不容的,否則何以朱震不令他續入族譜?且「堂兄弟」平日時作派,並不將他作一家人,那個「溫和賢良」的夫人,真個是言行不一了。且長在內宅,又是尷尬身份,他懂事便比旁人多,也漸覺出不對來。

  後揭出她謀害嫡子事,朱瑜也不覺著有甚好驚奇的了。真個是賢良人兒,斷不至做出這等事來,也不會每使人於他耳邊耳提面命,恨不得他一張口兒便為她歌功頌德。然於洪謙,他委實有些個少年人心結。一頭盼著他是,一頭又不想他是。

  生做男兒,總有幾件事是不能釋懷的。其一便是不知來處,連父親是誰都不曉得,實是人生一大憾事。

  洪謙說朱瑜要事要問他,真個是猜著了。朱瑜猶豫一下,一拱手道:「聽說先生識得……那位……」人都道他是朱沛兒子,他卻未入族譜,連聲父親也不好稱呼。幸爾洪謙解人意,截口道:「我是識得朱沛,也與他有些兒緣分,曉得他些事情,卻不知,你要問的我知不知道了。」

  朱瑜把心一橫,問道:「他……我……我可是他兒子?」

  洪謙大笑,口內茶也笑噴了出來:「你這話,卻不好問我,我卻是不曉得的。朱沛可不曾成婚,哪裡來的兒子?誰個告說與你,你該找誰個要去父親去。」說便將笑隱了。朱瑜面皮脹得通紅,道:「您便不說,又何以取笑來?」洪謙道:「我且問你,誰個告說於你,說你是朱沛兒子的?你母親人呢?」

  朱瑜紅著臉兒,道:「我曾問過夫人,她自是咬准了的,一鬆口,她死無葬身之地。我、我……」

  洪謙冷道:「人是她尋了來的,事是她興的,怎會與你說實話?那家裡,哥兒七、八歲後身邊連只蚊子都是公的了!」朱瑜臉便煞白。

  洪謙道:「少年人,英雄莫問出處,與其糾結舊事不如放眼往前看,我做贅婿時,實也不曾想過有今日。言盡於此,莫要再做無用之事,那裡不是你呆的地方兒,另尋天地去罷。」言畢,起身而去。

  留下朱瑜發呆半晌,回家便請朱震為他往城外不拘哪處好落下戶來。朱震再不想他有這般決心,問他:「怎忽地要走?」朱瑜流淚道:「阿翁養我這些年,是我白賺來的,今日始知,我非阿翁親孫。」朱震驚道:「你如何知得?」朱瑜只管搖頭。朱震必要問,朱瑜道:「我看那位,恩怨分明,又有一股傲氣。人不惹他,他也不理人。我不曾入君家族譜,是以此家未曾破。」

  朱震啞然,以洪謙之性情,眼裡有誰,對誰便真個好,眼裡沒誰,白眼也懶待丟一個。要報復時,真個下手狠辣,揀最心疼處捅。以洪謙待兒女之盡心,連玨哥亦為之思量,卻不曾提及瑜哥一句。朱家未遭辣手,只段氏一脈遭殃,思前想後,一是侯府情面,再恐是自己未將朱瑜入譜。否則恐立時便要天翻地覆。

  朱震歎道:「你比我明白。」與瑜哥往城外落戶,與他不多不少一份家資,落戶兒便叫朱瑜。朱瑜拜別朱震,又往霽南侯府裡磕頭,拜別而去。臨別太夫人叫朱雷:「贈他些兒金銀,也好安家落戶兒,與那頭打個招呼兒,看護些兒,終是有這一場緣分。」

  朱瑜在京中本是無名之輩,悄離了京城,也沒幾個人掛人,並不曾起甚波瀾。洪謙知他離京,也不說甚,只攜了官媒,邀了朱震、朱雷,一道往蘇先生府上提親去。

  蘇夫人因見洪謙將事辦得俐落,五姐過門時家內乾淨,心下倒暢快。蘇先生固是君子,於朱震不能「齊家」稍有微詞,他又弄不明白洪謙究竟是不是朱沛,二十年前之蘇正,必是信了,這兩個不是一個人,如今卻有些將信將疑。然洪謙面上事情做得淨光,又拖了梁宿一道當這個媒人,如今朱震家宅清淨,蘇先生也挑不出理兒來。

  梁宿一張嘴,石頭都能說得開了花兒,朱玨少年郎又生得極精神,最可恨是在石渠書院內,蘇先生嘴欠誇過他好幾回——蘇先生不得不應了。

  兩處就近擇了吉日放定,東宮裡又傳出許多賀禮來,綢緞、金銀、首飾等抬了數箱,指名與蘇五姐。蘇先生推辭不得,嗔道:「自家還有大事要做,偏又分心。」

  蘇先生所言之大事,乃是冊封之儀。禮部等處緊趕慢趕,將一應器物與輿服攢造完畢時,宮中已除了服。無論慈宮還是玉姐,兩個都是精細人兒,趙隱王之薨與其餘二王差著些時日,兩處硬是等到趙隱王服滿,方撤了諸般守喪物事。

  東宮裡齊齊換上新衣,玉姐自著朱紅大袖衫兒,頭上金玉之飾,將申氏放定時與她的一雙鳳簪插上頭。又令東宮侍女皆換妝束,皆著彩衣,許妝點,將沉色衣衫收起。內外也挑不出她一絲錯兒來。

  外頭又進太子與太子妃諸般服色,自禮服而至常服,一應俱全。又進冠,太子妃之冠僅次於皇后之冠,極沉,連胎底加諸飾,玉姐頭上須頂著數斤之物,試戴不多時,取下時由頸至背都覺得僵硬。朵兒忙來與她揉按。

  東宮內因有玉姐執掌,並不慌亂,將物事一一歸入庫裡,車輿等物卻不在東宮存放,東宮只放出行之步輦一類輕巧用具,其餘車駕等皆付有司,待用時,自有人準備。

  外頭卻比東宮忙亂數倍,蓋因諸藩國使節要來太子冊封大典為賀,又要奉獻諸般方物。這些個藩使,不拘大小,又好帶些個副手,還要攜些個商賈來往京中做買賣。使節出行,不拘帶了甚物事,自都是不收稅的。介時蕃商將賺來的錢物孝敬些兒與使節,卻比抽稅便宜,一路也安全。

  是以鴻臚等處接待蕃使不提,京中卻防著蕃商一時湧入太多生出事端來。天朝人眼中,蕃人好生事。這卻也不假,許多蕃人好飲酒、好高歌大笑,又性憨直,一言不合,拔刀相向而毆鬥者眾。每逢大事,這些個蕃人都好叫人頭疼一番。

  最叫鴻臚與京光頭疼的,還是此番北地胡人亦遣使來。天朝與胡人,戰戰和和,來往多少遭。無論戰和,遇上冊封新太子這等事,總是要遣使來探一探虛實的。巧了眼下卻是兩家和談十載,天朝未知如何,胡人卻有些按捺不住。

  鴻臚寺正與梁宿發牢騷:「派個甚人不好,派了個狗爬字的兒子來!」卻是那個逼得天朝於糊名之外又加一道謄抄手續的「能人」往北地去娶妻生的兒子做了今番胡人使節。簡直是搶了你家衣裳,又穿了到你眼前炫耀來了!若非是朝廷命官,鴻臚寺卿自己都想上去抽這兒子兩嘴巴了!

  梁宿聽了,斥道:「你這是甚模樣?也好說是個讀書人來?你這小身板兒,打得過人麼?」那「狗爬字的兒子」偏偏生得宏偉雄壯,一身腱子肉,微黑膚色,端的是個大好男兒。鴻臚寺卿卻好是個仙風道骨,換身衣裳可隨清靜做法去了。鴻臚寺卿叫梁宿說一回,抗聲道:「下官亦知輕重急緩,卻實忍不得此輩!」梁宿冷眼看著他,看得他低下了頭,才道:「我也不喜他,卻不能因他誤了大典!著人盯緊了,休叫他生事。」

  梁宿真個有先見之明,才說完不多時,卻傳出消息來,這個「狗爬字的兒子」不知怎地洩漏了身份,在瓦子裡與幾個太學生幹了一仗。最可恨是太學生居然沒有打贏!洪謙因是國子監司業,也一同過問此事,聽了便朝梁宿道:「太學也該整頓了,幹仗都幹不贏。此輩一旦入朝為官,如何能與胡人相抗?」

  氣得梁宿也不管他是不是太子岳父了,直說他:「荒唐。」又令鴻臚寺去安撫胡使,鴻臚寺卿心不甘情不願,也須忍氣吞聲往胡使那處去。胡使仗著天朝不能於此時生時,好生為難了鴻臚寺卿一陣,將這老頭兒氣得七竅生煙,回到家中,真叫嚷著要食烤肉,將那肉當作胡使之內,狠啃了半條羊腿,回來又積了食,不得不開劑消食的藥來煎服。

  到得冊封禮這日,天未明,便有人出來清掃街道,又安放諸般物事。凡觀禮之人亦早起,早早各就各位。

  東宮裡亦是天未明便起身,玉姐與九哥略用些兒糕點,也不敢多吃,便要妝束起來。禮服極繁復,又頂重冠,非扶持,行動都有些兒吃力。凡冊太子,除開宣詔書,尚須有祭典,皇太子又要受諸臣朝賀,又要飲宴,且要往太廟祭祀。玉姐因與九哥一道受冊,所經之事並不比九哥少。九哥見朝臣,她便要見命婦。

  先是,妝束畢,玉姐要領旨,往拜慈宮、中宮,次還東宮,自受賀。兩宮於眾目睽睽之下,也不為難於她。往東宮時,卻又有一番講究。原來九哥親姐亦至,原本酈玉堂一家身份並不如何高,因過繼了一個兒子與官家,酈玉堂便叫冊為郡公,申氏因為郡公夫人,諸女裡大姐、六姐幾個也做了縣主。便都來。

  申氏雖則是九哥生母,於今卻受不得玉姐之禮,反要來賀她。玉姐因說:「皆是長輩,我豈敢安座?」硬回了自吳王妃往下諸人一禮,與申氏四目相對,彼此都有些兒無奈。秀英位頗靠前,滿眼欣慰,又不好多說親密語,只得以目示意。

  玉姐將眼往下一望,倒有一大半兒是生人,她來京時日短,一來便遇著洪謙身世等事,也不好張揚結交。平常不過往酈玉堂家、蘇先生家多走幾回,其餘便是兩侯府裡也過去看幾眼,混個眼熟兒,再次,便是鍾慎家有個花會,遇著些兒人。此時只得聽著底下唱名,於一群妝束相仿的婦人堆裡,一一記著各人名號,甚是辛苦。又要與酈玉堂家大姐幾個和顏悅色多說兩句,又要問兩侯太夫人身體可康健,又要問蘇夫人可痊癒了……

  然這等禮儀卻又有一種好處,乃是不用自家多費心,自有禮儀官不斷提醒,這一刻做甚、下一刻做甚。秀英看著閨女小小一個人兒,著這厚重衣裳,累得額上生汗,不由心疼起來。幸爾不多時,便有來催促玉姐更衣之人,秀英方舒出一口氣來。

  又有朵兒,悄悄與玉姐拿了幾塊白糕並酒壺裝著一壺白水來餵她吃了,玉姐方覺腹中好過了些兒。晚間卻又要放煙火,玉姐不須動,九哥卻要往官家那處,一道往禁宮正門城樓上「與民同樂」。

  一日下來,玉姐記了許多人,累出幾身汗。到得晚間九哥回來,也是累得一頭汗。兩人除了外頭大衣裳,燈下坐著,四目相對,都鬆出一口氣來。無論如何,走了今日這過場,尤其是告祭了太廟,兩人才真個算是名正言順了。玉姐道:「叫他們打了水來洗洗罷,這一日,渾身上下知出了多少汗來。」

  九哥握著她的手道:「一道洗?倒省水。」叫玉姐啐了一口。終也不知是否如意。

  次日起來,兩人各有事忙,九哥前頭聽政,玉姐這裡無論願與不願,慈宮「病癒」,連昨日之大典尚且從頭坐到了尾,今日玉姐是無論如何也需去她那裡侍奉的。慈壽殿裡,皇后淑妃是常客,玉姐來此,心下警惕,面上也作從容樣兒。

  皇太后「病」一回,卻好似脫胎換骨了一般,往玉姐身上看的眼神兒都帶著慈祥。玉姐也溫文有禮,聽慈宮問她:「昨日可累著了?」她便說:「頭回穿戴這重行裝,起初略覺有些兒沉,次後便有了。」又問慈宮起居飲食,請慈宮保重自己。真個一室和樂,弄得皇后不曉得這兩個葫蘆裡弄的是甚藥。

  待問安畢,皇后便說玉姐:「太子也將回來上課了,你回去與看看他去。」將玉姐打發走,卻問皇太后:「娘娘待她這般,難不成是——這便要認了她了?」淑妃心中亦有疑問,她耐性實比皇后強些兒,是以不曾問出口來,聽皇后有問,卻是正合她意,也忙聽。皇太后道:「我不認,她便不是了麼?都與我消停些兒。」

  皇后恨聲道:「我只與她幾個使喚人,不想她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硬要栽贓說我藏奸,鬧得人盡皆知。如今他們出了孝,我倒好瞧瞧,這個賢惠人兒又要怎生處事。」

  皇太后道:「那你便只管看,休動手兒!」皇后訕訕,見皇太后不動如山,只得面上允了,心道:若有機會,我可不會放過。

  許是老天真個生了雙耳朵,聽著了皇后所禱,兩月之後,夏末秋初,官家身旁侍奉之宮女竟然有了身孕!皇后聽了,簡直不敢信竟有這等好事!她召來彤史,翻看簿冊,便憶及太子冊封後不久,官家一時興起,果是臨幸過一個宮人,卻又沒了下文兒。因宮中多年未有嬰兒降世,又過繼九哥,眾皆以官家再生不出孩子來,哪料竟有這等事!

  這若是個皇子,卻比九哥又親近多了!皇后聽了,忙命將這宮人接了來,又請官家與這宮人品級,好歹與了個才人。雖不低,卻也不高,正好拿捏。慈宮聽了淑妃急報,心頭一動,捏著念珠兒的手一顫,又平靜了下來:「且看看。」

  淑妃急又將言,慈宮卻只不理:「不定是兒是女,急個甚?!」淑妃道:「既官家還能生……」何不叫他多生兩個?

  慈宮道:「休要做得顯眼。」淑妃應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6-6-30 01:36 PM


第八十四章:反應

  禁宮中出了這等大事,皇后先查了彤史又往慈宮稟報,便是有心禁口,也是瞞不住的。只是這消息實在不曉得是好是壞,縱知道了消息,也很有些人不曉得要擺出甚樣的臉兒來,索性能躲的便都躲了。深宮禁院裡竟演了一出「驟雨將至,螻蟻先遁」來。

  官家知悉頗早,聽了皇后回報,眼睛不由張得大大的,嘴角兒也不由往上翹,連著唇邊鬍鬚也上下一抖一抖的。皇后見官家這般模樣,趁勢請將這宮人升做才人,宮人姓宮,此後宮中便稱她做個宮才人。

  官家聽皇后說:「我與官家這般年紀,能再有個孩子,也是不易,可要好生照料這宮才人。照我看,且要撥幾個老實可靠的宮人宦官服侍她,也不叫她與胡才人幾個一道領飯食吃,與她立個小廚房兒單撥兩個手藝好的廚子,專管做她的飯食。再有,另立眼灶,為她熬安胎藥來……」竟是無比細致周到。

  不是官家小人肚腸,這皇后在他心中,委實不曾賢惠到這個份兒上,便問:「皇后何其溫柔周到?」皇后道:「我與官家一體,官家兒子便是我兒子,宮才人那懷的可是咱們兒子,我豈能不盡心?」

  官家聽了,心中驀地升起一股愁緒來,對皇后道:「宮才人處,你多費心罷。」皇后笑道:「不須官家說,我也是要盡心的。」因告退,回去便張羅將宮才人遷至皇后所居之崇慶殿左近小殿內居住,一應服侍人等俱由皇后調配而來。

  這番舉動,饒是東宮從不插手後宮事,也都聽聞了。

  彼時東宮裡,玉姐正在揀看庫房。中秋將至,東宮既要敬獻節禮與慈宮、官家並中宮,又要頒賜與親近之人,總須事先辦好了。又是頭回做這些個事兒,宮外的例不好帶進宮內來,還要翻揀舊時孝湣太子在時的成例,再酌情增減。虧得東宮庫內頗豐,暫不用為財物發愁。

  東宮冊封之儀,除開收了許多賀表外,又有許多孝敬,凡名人字畫、古董珍玩、金銀器皿、綾羅綢緞……等等等等,應有盡有。又,東宮新立,依例又要添補許多物什,國家專撥於東宮使用許多用度。玉姐自入宮來,官家後宮之事一概不去理會,閒在東宮,便將這一處整頓,許是那一頓大棍子打了幾個宮女,殺雞儆了猴兒,東宮倒是太平。

  玉姐素來是個大方的人,宮人老實,她便也不苛刻,冊封時,東宮上下一等額外有一分賞錢。待侍奉人等好了,驅使起來,他們也盡心。這個「好」字,除開不無故作踐無辜之人,便是與他們些個恩惠而已。東宮服役之人,心中也想著東宮大好前程,較尋常忠僕,還要盡心些兒。玉姐使他們探聽消息,也不消出頭露腦,只管趁著往浣衣局去時,與各宮內宮人宦官一處說說話兒,往四司六局領用度時磨一回牙,自能聽著消息。

  玉姐正看一枝菊花頭的簪子,預備與申氏,青柳匆匆而來:「娘娘,碧桃打浣衣局那處回來了,奴婢瞅著她臉色煞白煞白的,她道有事要回稟,我問,她也不說,想是有大事兒了。」

  玉姐便將這簪子往匣子裡一放,叫朵兒:「這個是與外頭……嬸子的。」朵兒忙收好,主僕幾個出了庫房門兒,自有守庫宦官恭送,又將門鎖好。朵兒將這匣子與他登記,方抱了匣子追著玉姐往玉姐起居之正殿而去。

  到了那裡,果見碧桃一張臉兒搽了粉一般白,玉姐從容坐了,問她:「如何這般慌張來?」碧桃上前幾步,將玉姐手裡茶盅兒接了往桌兒上一放,玉姐面前一磕,道:「娘娘,方才奴聽了些兒話,娘娘請安坐,容奴稟來。」

  玉姐笑道:「看來是個大消息了,你還怕我失手砸了它不成?」碧桃面上更白,道:「娘娘,方才奴聽說,後宮裡頭有個姓宮的宮人叫升做了才人,皇后將她挪到崇慶殿旁小殿裡住了,單與她撥了廚子、使喚人,為著……安胎。人都道,她懷了官家骨肉哩。」

  玉姐不由一僵,朵兒與青柳卻已是倒抽一口涼氣,這抽氣聲兒將玉姐驚醒,伸手要取那茶盅兒,又縮了回來,不動聲色道:「宮中久未聞喜事了,有這消息,也算是好事了。」青柳急得顧不得,跺腳道:「我的好娘娘,旁人的喜事,未必是咱這處的喜事哩。」

  玉姐牽起個笑影兒來問她:「那我當如何?」青柳啞然。

  朵兒是獨個兒跟著玉姐進來的,因小茶兒是已婚婦人,又有身孕,且在宮外與程智兩口子看管玉姐在外之產業。李媽媽年高,玉姐恐宮中禮法森嚴,她一個不慎,入宮來反叫人挑剔,故也不叫她來。此時心中雖急,然見玉姐穩坐,朵兒便放下心來。便問玉姐:「娘娘,那咱要怎生辦來?」

  玉姐說話間心裡也想明白了,道:「傳我的話出去,自今日起,咱比先前還要再小心些兒才好。休要生事,有人問話,也只說咱這東宮一切照舊。外頭的事兒,尤其崇慶殿那頭兒的,事涉宮才人的,休要去打聽,有人說,你只管聽,也休議論,回來報與我。若有人當面說起時,都說這是好事。」

  但凡遇上急事,最怕是無人拿個主張,便易弄得人心惶惶,哪怕這急事不是甚壞事,也要因這慌亂而弄壞。此時若有人發話了,對錯且不論,有了主意,人心便安定,餘下的事,便好處置了。

  果然,玉姐令下,東宮便安寧,東宮一靜,許多觀望之人也都安靜下來,居然待東宮更透些兒親切了。待九哥自前朝歸來,冷著一張臉兒,卻見家裡一片安靜,以下也舒坦不少。

  卻說玉姐見九哥歸來,想他也該知道消息了,便只提上一句:「我叫他們休往那處湊去,有崇慶殿娘娘看著,磕著碰著也不干咱事了。」

  九哥聽著「不干咱事」不由苦笑,又板正了臉兒:「也是。」便更衣,又叫擺飯來用飯。玉姐留心看他,用得不如先時多,卻也用了些兒,想來還是有些個精神。看他吃完,便也停箸,兩個漱了口,一處坐著說話。玉姐將中秋節所備之禮慢慢說與九哥聽,又叫拿了單子來與他看。

  九哥看著與申氏等的物件,眼中流中懷念神色,玉姐伸手劃一劃臉頰,羞他道:「多大的人,又想娘了。」九哥一笑:「也便這樣罷,如今風聲緊,多少眼睛都看著,不好有過禮處。」

  玉姐道:「『風聲緊』這三個字,原是切口暗語,你倒好說出來,不怕蘇先生聽著了說你。」九哥道:「他有別個事要操心,且不管我哩。」言至此,口氣又鬆了些兒,玉姐一合掌道:「你終露出個笑影兒來了。」說著便嗔了他一眼。

  九哥面上一紅,握著玉姐手兒道:「是我的不是了,大姐在家,比我在外頭也不輕鬆。該當我護你來,又叫你開解我。」玉姐道:「你我又何分彼此?咱只管飯照吃、覺照睡,該見禮時見禮,該說話時說話。」九哥道:「我省得。事情未必那麼糟,咱若一有事便慌亂,縱終脫險,也叫人失望。」

  玉姐笑道:「正是這個理兒,身正哪怕影子斜,是人都有眼睛的。我原也該關心那宮才人的,只是眼下有些兒尷尬,便不好常去了。」九哥道:「無妨。」玉姐道:「自是無妨,從來可沒有兒媳婦兒總往公公房裡人那處跑的。」九哥握緊玉姐雙手,鄭重道:「只是眼下處境艱難,你,多擔待。」玉姐道:「你先時說不肯爭著入繼,我便說凡事我總與你在一處,如今,我還是這般說。說甚擔待不擔待?你我難道不是一體?」九哥道:「渡此大劫,永不相負!」

  玉姐道:「我道與你結髮為夫妻,便已是永不相負了,何須其他?!」九哥慚道:「是我說錯了。」

  玉姐一笑:「事上沒有邁不過的坎兒。」想,這孩子父親年高,母親卑下,生不生得下來是一說,生下來是男是女又是一說,縱是男兒,養不養得大,還是一說。縱養得大時,朝臣也不樂見朝廷動蕩。這孩兒母親卑微,皇后模樣像是要抱養,朝臣正忌陳氏刻骨,如何肯叫個陳氏養大的孩兒秉政?

  九哥心中實也隱隱有「朝臣未必樂見,儲位未必易主」的想法兒,卻實是說不出口來。縱他想的是對,眼下卻也須謹慎行事,不可令人失望——這卻比應對宮才人真個生了皇子還要難些兒。蓋因這儲位,實是「相見時難別亦難」,沾了便不好脫手,介時這滿宮上下,不知都是個甚下場了。只好硬著頭皮往下走了。虧得夫妻同心,九哥無須擔憂背後,待玉姐更與往日不同。又感申氏之真知灼見,愈念妻、母之好。

  玉姐次日再往慈宮之時,皇后正笑吟吟與慈宮說話兒。淑妃於旁也微笑聽著,心裡實瞧不上皇后這般作派,又尋思,官家既能生,宮才人這個還不知是男是女,總要安排幾個年輕有宜男之相的送上侍奉官家,有個皇子在手也好有一爭之力。

  玉姐來時,見著皇后笑容,肚裡一哂,她要是皇后,絕不會這般做派——崇慶殿娘娘竟從未想到若是生女,便是將東宮得罪個死麼?

  慈宮比皇后沉穩得多,問了玉姐:「中秋將至,宮中要簪菊,你那裡可備下了?」玉姐笑道:「東宮人口少,縱無鮮花,也有絹花兒,盡夠了。」又問慈宮起居飲食。說不多時,慈宮推乏了,諸人告退。皇后因說玉姐:「宮才人新孕,可是件大喜事兒,她也是有功之人,太子妃與我一道看看去?」

  玉姐以帕掩口,語間帶絲兒羞意,輕聲笑語:「真個是好事哩,可從沒有兒媳婦兒圍觀老公公房裡人的,有娘娘在,自是樣樣妥當的,哪用我去看來?聞說這個時候兒最要靜養,不可驚著了,我可不敢仗著年輕便沒規沒矩了。」

  堵得皇后一肚子氣,叫人指著鼻子說「沒規沒矩」卻一句也回不得。

  那頭官家也叫九哥弄得不好則聲。是個男人,怎會不想著要親生兒子繼承家業來?過繼之時他還有個親孫子,只因朝臣與陳氏各有思量,故不得立,不得已而過繼——他心裡實想的是傳於自己兒孫。他心裡雖向著九哥,終不如親子親孫。虧得九哥為人好,凡事又不生錯,他也便認了。

  豈知過繼都過繼了,冊封者冊封了,他又老樹開花了!他原也道自己再生不出來了,猛然有些喜事,喜過了方憶起,他已冊了太子了。若放在宮外,這兒子再還回去就是了,放到宮裡,還也不太好還,留又不太甘心了……

  是以見著九哥,官家便不好開口,神色未免訕訕。九哥卻待他一如往昔,弄得官家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來。此情此景,看到梁宿等人眼內,越發近著九哥。吳王系近來卻有些兒不安,吳王暗地裡罵了數句,又叫吳王妃攔下了,一家子悶聲度日。

  到得八月中秋,東宮之節禮一如往常,不增不減,梁宿等人要便是這一份不驕不躁的心氣。恰逢著梁宿與蘇正的同年,那位丁憂的丁尚書回來了。丁尚書昔年是探花,自然生得一表人材,風姿俊秀,老也是個風姿俊秀的老頭兒。這位也算是少年得志,做官實比梁宿還機警,奈何命太好,到中進士時家中父祖猶在,一家和睦。是以做官後便總要丁憂,荒廢數年,做到現在才做個尚書。先是,才做官,祖父死,居喪,回來不幾年將升了,祖母又死,又居喪。不及升做侍郎,又居父喪,這一回卻是丁的母憂。終於將這輩子的憂都丁完回來了。

  回來便有一干老友為他接風洗塵,於梁宿家設宴,間或說些個朝中事。丁尚書歸來,梁宿又添一幫手,早為他挖好了坑兒,只待丁蘿蔔來了好安放。還是叫他做尚書,卻是禮部尚書。又將近來京中事一說。丁尚書笑道:「休多言,我曉得,禮部,爭禮而已。」

  丁尚書聰敏,知這宮中才生哪怕生個皇子,也不可將九哥退還了。休說已冊封不好還,便是能還,也不行!這皇子終是要慈宮、皇后撫養的,與皇后親生,也差不太多,陳氏外戚豈不又要禍國?孝湣太子生前受皇后壓制,趙王生叫她們逼瘋,照丁尚書話來說,乃是:「酷烈甚於呂、霍!」呂、霍也殘害皇室,陳氏說她們不曾做過,也無人肯信。

  梁宿道:「東宮如何,兄自觀之。」

  丁尚書道:「且放心——總不會比陳氏更壞的。」

  這頭玉姐回了東宮,卻是面無憂色,她越想,越覺皇后算盤打錯,九哥得以入繼,固是九哥人品好,更是自上而下看陳氏不順之故。如今陳氏正該韜光養晦、示人以弱,凡事休插手,好不招人忌諱,叫人忘了不好還來不及,居然又跳將出來作死。玉姐真個不明白,若陳氏蠢笨至此,怎能有今日之勢?

  不幾日,卻漸耳聞得因宮才人有孕,官家那處服侍人缺了,便補了幾個,宮人們私下傳遞消息,道是官家皆幸了。玉姐不由瞇起了眼睛,一個宮才人,是例外。這幾個宮人皆叫幸了,卻不能當做例外了。只恐官家心中,又想多生幾個親兒罷?

  玉姐想了想,亦做不知,凡有事,皇后想扛,便叫她扛了去罷。她管得越多,卻是越將那幾人後路斬絕。她借中秋之賜,使朵兒往洪家、青柳往申氏處皆遞了話,不外是:「稍安毋躁,毋輕舉妄動。」又捎信與洪謙,唯有四字「安劉必勃」。

  兩處皆安,想來再無紕漏了。

  玉姐如今,並不擔心宮才人的肚子,那還要幾個月才能見真章兒。她掛心的,是秀英的肚子,秀英快生了。朵兒帶來的消息,家中瞞著她宮裡的消息,她還不曉得宮才人的事,只為叫她安心生產。

  玉姐自己在宮中,又要備重陽節。重陽節,俗佩茱萸,登高飲酒。又食蟹。彼時宮才人胎已穩,慈宮於宮內設宴,她又有位份,也得預入。宮才人一入,眾人不由便去看她肚皮,看得她不由又伸手捧腹。

  玉姐這才細看那宮才人,因有孕,白淨面皮上略生些斑,小腹已凸,行動間時時使手護著,個頭兒不高,倒有一頭厚髮,使些金釵玉簪挽起。皇后養她養得白胖,腕上玉鐲與腕子間幾無空隙,硬塞恐也只塞得進一條絹帕了。再看她身上衣著,卻不是才人能穿得的好衣裳——皇后待她,確也是盡心。

  皇太后笑道:「今日家宴,都坐罷。」淑妃偷眼看玉姐時,見玉姐面色竟一絲兒不變,不由詫異。宮才人之位僅在淑妃之下,眾人面前各設單案,上些酒食,又有現蒸的螃蟹,獨宮才人面前無此一色,因蟹性涼,不敢與她食。宮才人想也曉得些理,只管悶頭吃面前一盤青梅。

  淑妃笑道:「酸兒辣女,你這口兒倒好。」宮才人陪笑道:「借您吉言。」又拿眼睛去看玉姐。玉姐只作不知,舉觴與慈宮上壽。慈宮含笑應了,又作擊鼓傳花之戲,花落誰手,便要誰說個笑話兒來。直笑鬧到掌燈時分,宮才人先撐不得,皇后忙叫她退去,眾人紛紛告辭。

  玉姐因吃了酒,次日起身便有些兒遲,匆忙趕往慈宮處,卻是慈宮昨日食蟹,小有不適,要靜養,她便又辭了回來。返至東宮,卻是洪謙使人送了喜信來——秀英於臨夜產下一男。洪謙與他取名珍哥,大名早想好了,便叫個洪成紀。

  玉姐接信,喜不自勝,九哥來時,她猶面帶笑意。九哥見她笑,不由跟著笑:「有甚好事,笑作這般模樣?」玉姐笑道:「我又有個兄弟啦!」九哥微一思量,便知是秀英之事,也歡喜:「卻是好事。洗兒、滿月,都要備起來了。開了庫,我與他選些物事才好。金哥生日也將到了,卻是喜事連連。」

  玉姐笑著便哭,九哥攬她肩道:「哭個甚?是好事哩。」玉姐哽咽道:「我自四歲上便知甚是絕戶了。沒金哥時愁兩家,有金哥後愁一家,今日終不用再愁了。」九哥想,自識得她以來,她常歡笑,便以她過得輕省;她遇事又不慌亂,樣樣處置妥當,便以她堅強。不意她心中常苦,亦會哭泣,心下更是柔軟,不由放輕了聲兒,細細安撫,又說:「你不方便去,叫朵兒回去看看,回來說與你聽,也是歡喜的。」玉姐一抹淚,靦腆道:「曉得了。」

  朵兒因奉命往洪家去,攜了玉姐、九哥所賜之物,家中也不以尋常奴婢看她,引她往後頭來看珍哥。朵兒眼中,舊主人家自是樣樣都好,又說玉姐在宮中也是好。秀英猶不知內情,她自家生了兒子,不免為女兒操心,拉著朵兒問長問短,且問玉姐有無身孕事。

  朵兒心道,如今煩惱且來不及,哪還有心做這個哩?又不會編話,還是小喜笑著解圍:「她還是黃花閨女哩,如何……」秀英也是失笑。朵兒又要見一見李媽媽,將些個私房與她。又見小茶夫婦,說玉姐關切之意,留玉姐與小茶孩子兩匹宮綢。

  因要復命,不便久留,問好便出。到得門外,卻見許多車轎往這邊來,朵兒心中不由驚奇。且不急回,往一旁避了,拉了程實娘子問:「怎這幾多人來?都是個誰?」程實娘子道:「都是與家裡大官人識得的——咦?我倒好有幾個不認得哩,我去打聽來。」

  朵兒一等兩等卻等來個大消息——除開霽南侯府、義安侯府等處,梁宿、蘇正、丁瑋等亦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6-6-30 01:42 PM


第八十五章:勢成

  卻說洪謙接著玉姐傳信「安劉必勃」四字,恰是他心中所想。昔年因蘇先生授課,父女兩個好做同學,有些個話不好與蘇先生說,便私下嘲諷。說這「安劉必勃」時,便說此輩雖安漢室,亦是亂臣賊子,直將天子血脈玩弄於股掌之間。為方便漢文登基,竟生生給惠帝一氣扣了數頂綠帽子,真是……難得的「忠臣」!

  想那惠帝共有六子,這些個重臣們竟說都不是惠帝的兒子,都是呂氏之子。彼時父女兩個看了,幾要將肚皮笑破:一個不是,兩個不是,難不成六個都不是不成?呂太后女主稱制,而天下清平,太史公稱其「政不出房戶,天下晏然。刑罰罕用,罪人是稀,民務稼穡,衣食滋殖。」怎麼看都不像是個失心瘋的主兒,放著孫子不要,非要拿呂氏子來冒充。便是惠帝不能生,旁取了孩子來冒充,也用不著這麼多。

  照洪謙的話說便是:「這等私密之事,唯恐旁人知曉,做一次兩次都嫌心驚。非得偷弄了六個來,是生怕做得少了,留下的痕跡少、旁人看不出麼?所謂畫蛇添足是也。」

  然也說呂后之不智,捨本而求末,拼了命地壯大呂氏之勢,生恐呂氏一弱便叫人欺負了去。洪謙便問玉姐當如何做,玉姐笑道:「其時齊王肥、吳王濞尚在,尤其吳王,多好的靶子?又趙隱王如意,高祖言之類己,漢高何等樣人?年近三旬一事無成,浣足見酈生、溺儒生冠中,無賴耳,像他?也是個小無賴,又有戚氏那樣的母親,放他母子去,必反。外有強敵,內中人便不得不一心,不數年,人心漸服,天下穩坐。惠帝江山既穩,又怎麼會不尊崇舅家?何必要將魯元之女與惠帝為後?酇、留、絳、曲逆等功臣之家無女耶?哪個不可為後?又幾家又無子耶?竟尋不出一個好兒郎來配魯元之女?」

  洪謙深以為然,又說這周勃等人,固為漢室,亦有私心,無論因何,實顯臣下之能。無知之人常以天下之可悉決於天子,卻不知縱身為天子,也有許多不如意事。譬如漢高欲易儲,眾臣不樂,事便不遂。呂太后去後,眾臣不願呂氏得勢,連惠帝都成了替人養兒子的烏龜。真個天下沒他們做不出的事來了。[1]

  如今接著玉姐傳信,心下了然。以漢高、呂后之剛強,尚不能奈他們何,何況當今?本朝大臣雖不似漢初功臣有開國之大功,當今官家比漢高更是天淵之別。梁宿等不須再投胎,也能做一回周勃,官家便是再投一百回胎,也未必能變成得成漢高。而陳氏在這些個人眼裡,為禍已類呂氏,是以洪謙於局勢並不悲觀。

  自曉得宮才人有孕,洪謙便將眼一瞇,管他是不是官家,敢將他女兒女婿想用便用、用完就扔,他是不肯干休的。這個不肯干休,也不休他去謀反逼宮,只消一派宴如,顯得寵辱不驚,又約束家下,不做違法之事,不做串連之舉,自然有人評定是非。周勃等議迎立代立,便是因其安份勢孤。

  洪謙又登酈玉堂之門,說其約束親戚,一番作派下來,到珍哥降生之後,果有了回報。蘇先生、酈玉堂來,並不稀奇,兩侯府與洪謙有些兒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也是尋常。梁宿、丁瑋親來,便有些不能說的意味了。

  洪謙也不戳破,先謝諸人來賀他家弄璋之喜,邀諸人就坐,自家相陪,只管說些家長裡短。因霽南侯府來人,朱玨乃朱沛嗣子,這身份與九哥實有異曲同工之妙。見了蘇先生,忙上前問好——他雖蔭入國子監,卻投了石渠書院做了蘇先生的學生。

  及宴,朱玨侍立於朱震之側而非朱雷之畔,梁宿便贊這孩子「眼裡心裡明白」,丁瑋笑道:「這是自然,禮不可亂。」

  談笑間,幾人已將立場表明,卻是甚露骨的話兒也不曾說。蘇先生酒酣處,拉著洪謙的手兒道:「我總看不透你,看你做事像要滑手,卻每每守著良心,只盼你始終如一。你今也有兒子了,得空時,告訴程翁一聲兒才好。」

  洪謙肅容道:「金哥尚幼,待他再長些兒,必要他親還江州去祭一祭祖、修一修墳——我既允叫他從母姓,縱心裡一般疼愛,也不敢忘他是承旁人家嗣的。程家在那處還有一門親戚,這些年承蒙照看,也不可拋到腦後。否則,何以立足?」

  梁宿、丁瑋做官做得成了精的人兒,看他這樣兒也放心。洪謙已上了牆了,他的名聲頗佳,雖是外戚,卻也是清流,進便是周公、退便是王莽,雖權位不及姬、王二人,意思總是差不多的,他總須愛惜羽毛。這樣一個人,又有幾分義氣,雖與二侯府有些個不太清白的關係,卻也無傷大雅——他已姓了洪了。洪氏實比陳氏強了太多!若是先時齊、魯二王在時,必擇其一,諸臣也只能咬牙與陳氏周旋二十年。如今有九哥擺在這裡,休說禮法,單說人情,諸臣也沒有一個腦子裡想著陳氏的。

  無須盟誓,不必立契,幾人對一對眼兒,便成了朋友。

  不幾日,宮中消息正證他們不曾看走眼。

  卻說自宮才人有孕,宮中風向便略有些兒微妙,東宮依舊只管著自家那一畝三分地兒,餘事不問。崇慶殿卻忙碌了起來,不但忙,又歡笑。慈壽殿倒平靜,便是淑妃,也只選了三、四個相貌端正的宮人,悄悄補與官家,並不敢有過份之舉。

  玉姐雖耳聞了些兒風聲,卻只作不知,她早說「兒媳婦不問公公房裡事」,皇后叫她臊了一鼻子灰,旁人誰個還去觸她黴頭來?玉姐雖安靜,卻也不是甚事不做,她收拾庫房,甚樣物事,只要自家有,便與孝湣太子妃王氏備一份,王氏居喪,又寡居,鮮艷飾物便不好佩帶,玉姐另擇相當之物替代。又王氏撫孝湣太子遺孤,是個姐兒,年不過數歲,玉姐亦善事之,事事不忘了她。

  王氏三十餘歲年紀,若她頭生子活下來,這會子不定已做了祖母,眼下卻只好守著個女兒度日。與孝湣太子一處時,雖有二王逼迫之感,終是東宮,想著「日後」二字,真個是「苦也甜」。不料她這一絲絲兒盼頭也叫掐熄了,孝湣太子薨了。這十幾年辛苦皆拜這些人所賜,面上和氣,心裡早成仇了。

  孝湣薨後,她再如何灰心,也須撫養女兒,原本還有趙王一家,不想趙王剛烈,弄得只剩下一個兒子。那是王氏外甥,王氏也有心撫養這個外甥,界時官家唯此一孫,也算是個盼頭。哪料外甥又叫流於京外,王氏難過得緊。

  她是孝湣遺孀,孝湣去後,自然居喪,一應供奉便不如前。說不得克扣,實不如先時做太子妃。譬如原先做太子妃,要點個喜食的菜來,送到眼眉前兒都是熱的,如今再點這個道菜時,揭開蓋碗時,只好是個溫的了。她卻又不能為這些許小事與人爭執,只好自盯著小廚房,與心腹宮人等自料理了。

  雖守孝,卻有個女兒,也不好真個出了家,依舊在宮裡住了,卻遷往一處偏宮。宮中是誰個主事,她心知肚明,想中宮如今滿心滿眼是照料那宮才人,如何還理會一個過了時的太子妃來?她吃了誰的虧兒,心裡很是明白。年節之例,旁人有的,她也有,其餘便是一根絲也多不出來。一個前太子妃,日子過得,便如宮中不得勢的宮妃一般了。

  玉姐初奉她用度之時,王氏心中未曾不有別扭之意。然畢竟是做過太子妃的人,肚裡別扭,面上卻從容使人道謝了。後見玉姐一直如此,王氏心中便有些兒意動。她心中,頂要緊是女兒。雖見著現在的東宮有些兒別扭,也只是別扭而已。左右一比較,她只有一個女兒,於東宮並不是那絆腳石,九哥登臨,為了做戲好看,也要善待她們母女。換了陳氏接著得意,只怕現在吃溫的,往後就要吃冷的了!

  主意既定,王氏收著玉姐的重陽節禮後,便用心回了一份兒禮物。玉姐看時,比自己準備的,還要細致。便親攜了朵兒、青柳往道謝,便碧桃看家。到了王氏現居的會祥殿,見此處雖冷清,卻是極乾淨,不由暗贊王氏,雖失勢,卻仍掌住了家。

  兩人見面,玉姐先拜見長嫂,王氏還了半禮,又叫來女兒三姐,歎道:「如今我只剩下她一個了。」玉姐看三姐六、七歲年紀,生得雖不頂美,卻是行有度,笑道:「我一見三姐便喜歡上了。」又說三姐相貌,「是個有後福的」。王氏會意,也放下心來,問玉姐:「可還住得慣?」玉姐道:「漸也住得慣了。」又拿出重陽節安排來問王氏。

  王氏便問她:「聽說九哥現有幾個師傅的?」玉姐笑道:「是,也備了些個物事,只恐不周。不瞞嫂子,中秋節的時候兒,還是翻了嫂子的舊例才應付過去的。先前不好來打攪,恐嫂子嫌我年輕話多。今天可逮著空兒了,嫂子可多指點我一二。」王氏道:「如何談得上指點?我也是自己瞎琢磨來的。」話雖如此,也添了幾分兒暢意,與玉姐說了些處置之事。

  玉姐一一聽了,再謝王氏。王氏道:「我也悶得久了,難得九娘來與我說個話兒,不免也嘮叨了。休嫌我煩。」玉姐自不敢當。王氏朝玉姐道:「這些個都有成例,算是死的。這宮裡,難的是活的。」玉姐因凝神,王氏命人將三姐領下,方與玉姐說些個宮中人事。

  原來這宮裡也與尋常人家一般,也有採買,諸般陰私事,只有多的、沒有少的。差使也有輕有重,有肥有瘦,各處主事人等各有依附之人,原也是依附著兩宮的略多些兒。王氏一一點了,又說:「若論起來,崇慶殿比淑妃也只多個名頭兒而已。」又將她原先相熟的幾人名字說與玉姐,玉姐歎道:「嫂嫂殊為不易。」

  王氏道:「他們不過是看在孝湣太子面上罷了,如今……」灑兩滴淚,又說,「這宮裡頭,不到窮圖匕現之時,不過都是些個小事兒,然小事最是磨人,常能攪得人一個安生覺也睡不好,你休急躁,一樣一樣兒來。」

  王氏所言之事,玉姐也有看出來的,也有不曾看出來的,大事兒不須王氏教,玉姐自有主意,王氏說的卻好填了她不知道的消息的漏洞。當即謝了王氏,看天色不早,方告辭出來。

  此後,東宮與會祥殿便往來不絕。太子妃惠賢孝悌、孝湣太子妃仁慈之名漸次傳揚開來,二人雖非親如姐妹,也是一雙好妯娌。王氏寡居,尋常不好出門,玉姐便時常往會祥殿去,間或攜三姐出遊,三姐叫她「嬸子」,時與玉姐游戲。玉姐也常揀合用首飾綢緞與三姐,又打扮她,這日三姐發亂,玉姐親與她梳發,王氏見著了也是放心。

  兩位太子妃交好,兩處相處溫馨,卻致宮中更緊張了些兒。慈宮等雖知,也無法挑理。玉姐在宮中漸生出許多威嚴來,諸人見她扛得住事,心中無不歎服。又她口齒伶俐,心思靈活。想王氏當年還叫中宮擠兌過,玉姐自入宮來,凡對她有惡意的,無不叫她打還回來,中宮臉皮且叫揭去一層,何況他人?

  眾人思及她那個做過御史的父親,又想她那好迷路的老師,再想她揭中宮臉時的言辭——誰個敢去惹她?她倒也有一樣好,人不犯她,她也不下手去整人,有小過錯者,她也不曾抓著不放,聞人有難處,倒好開解。是以威嚴漸生,看著可靠。連著東宮諸人行走,也少挨許多絆子。

  這日,玉姐在慈壽殿裡出來,後頭許多婦人都鬆一口氣。皇后長出一口氣,皺眉道:「往日縱是王氏為太子妃時,進這慈壽殿,也如要幹仗一般,事事謹慎,禮數周到又言辭隱晦,我也不曾這般小心。換了這個潑皮,你就不曉得她甚個時候翻臉兒。」

  皇太后道:「她時笑語盈盈,何曾有惡聲惡言來?」皇后張口結舌,皇太后道:「我乏了,你只管照看那宮才人便是,與個小輩慪的什麼氣來?你既是皇后,便要有些個氣度才好。」

  皇后尚未告退,外頭又來了兩個宮女。皇后一看,識得是官家近來臨幸的兩個宮人,鼻子裡一聲冷哼,徑辭了皇太后去了。這兩個宮人是如何得幸的,皇后如何不知?顯是淑妃看著宮才人有孕眼熱,自家生不出來,便想出這等借腹生子的法子來了。皇后一挑眉,心道,縱有孕,也晚了,還是宮才人腹中胎兒早。

  回了崇慶殿,一看宮才人的肚子,皇后又開心了起來。笑與心腹宮人道:「宮才人雖卑微,終有幾分顏色。今日看著那兩個,虧得官家能撐著下得口去!」

  這宜男之相,不消說,便要略憨厚些兒,稍有不慎,倒叫人覺得不靈便,實不是好顏色。本朝後宮實不豐盈,官家這裡更少,然也不乏容色秀麗之輩,似淑妃尋來的這些個,確實委屈官家了。

  非但皇后一人有此意,便是東宮裡,也有人這般想。玉姐出慈壽殿時,恰遇著這兩個宮人,兩人與她行禮,她不免問了旁人兩句。聽了這兩人身份,玉姐猶可,朵兒反應未及,青柳實是訝異。回到東宮,碧桃迎了來,關切問:「可有甚事?」

  青柳看玉姐無不愉之色,便說:「遇著兩個官家臨幸的宮人了。」碧桃道:「她們捨得出來了?生得如何?可是美人兒?」青柳聽了「美人兒」三字,便忍不得,笑出來道:「美個甚?!官家吃虧吃大了!好便兩個肉丸子,身高骨頭大,鼻也圓、口也圓、臉也圓,連……屁、股都……」碧桃也忍不住笑了。

  玉姐這才出聲道:「休胡說!」兩人極力斂了笑,朵兒此時方道:「娘娘,那樣的,官家也幸?」她心裡,後宮娘娘總是要生得好的,連宮女兒也要清秀可人,這兩個,實在她預想之外。

  玉姐道:「休說兩個肉丸子了,便是黑如昆侖、醜似無鹽,真個要用著了,閉著眼睛也幸了。」[2]朵兒口兒張得大大的,世有昆侖奴,色黑如炭,來自海中洲,販賣以為奴。本朝尚膚色白,這色黑的,真個算得上醜了。朵兒實想不出,有誰個能下得去口。

  玉姐道:「你休不信,還真個有。這話兒在這裡說說便罷了,出去休再提。」三人皆斂容。玉姐想著昆侖,便又失笑,九哥回來時,她猶掛著笑影兒。九哥原是冷著一張臉兒,見她微笑,便問:「想甚事?卻笑?」玉姐反問他:「想甚事?卻愁?」

  九哥道:「我先時竟不知這世上還有秋汛,原以春化凍、夏雨水,是以江河暴漲易生水患,不想秋日還有汛。」玉姐與他擰了帕子,親為他擦臉:「現在卻是知道了?下回再提及,你便知道了,這不就成了?誰個是生下來便萬事皆明的?還不是一樣一樣學來的。」九哥笑道:「我不是為這個,多曉得些事,我也歡喜哩,卻是為著疏浚河道事犯愁。」

  玉姐道:「這個我卻不明就理了,你願說,我便聽聽。想要主意,可訪大臣,可閱書籍。」九哥道:「如何疏浚也不是沒有會治水的,眼下卻是缺錢。」玉姐道:「國家也缺錢?」九哥道:「可不是……這些官員,俸祿皆豐,人口又多,又蔭子孫為官,人人有限田,皆不入國家賦稅。又要防著邊患,又要防著災民為亂,養許多兵,也要錢。朝廷快拿不出錢了。」

  玉姐也替他犯愁,卻不敢輕易開口,一則恐有干政之嫌,再則她實不大通這裡頭門道怕誤事。便說今日見著兩個宮人云云:「青柳還說生得似肉丸子。」

  九哥失笑一下,又抿了嘴兒,肅容道:「我們如何得言官家之事?」玉姐道:「誰個要管來?我只覺若是這般相貌,官家方免了叫御史諫他。」九哥無奈道:「官家心裡苦。」玉姐低聲道:「也是男子漢心志不堅之固,我去會祥殿,看著嫂嫂與三姐母女兩個,委實可憐。」九哥心裡一沉,道:「我知眼下咱們也艱難,生受你了,能看顧便多看顧她們些兒罷。」

  玉姐道:「我說這話你休惱,官家早拿出這份必要生兒子的心來護著孝湣太子,也不致有今日了。宮才人落到崇慶殿娘娘手裡,也不知是護她還是害她了。」九哥聽玉姐說官家,倒不甚惱,他心中也是這般想,且官家實不是他親生父親,於他心裡,比酈玉堂還要差著些兒。及聽玉姐說宮才人,小一驚,問:「宮才人怎地了?」

  玉姐道:「她要生個姐兒,許還能母女均安。若生個哥兒,那位娘娘可是個有成人之美、樂得為人作嫁的人?」九哥皺眉,玉姐道:「但願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罷。這事,卻又管不得。」九哥亦歎,兩個卻想不出法子來護持這宮才人了。

  也沒有時候兒叫他兩個想這宮才人了,東宮也遇著事了。重陽後不幾日,有報山崩。雨下得大了,河水漲了,山上落幾塊兒石頭下來,並非罕見之事。這山的位置不大巧,離京有些兒近,便成了件大事兒。諸如山崩、地震、日蝕、月蝕,按說法兒,都是上天示警來。便有傳言。道是應在東宮。

  官家於朝上發問,欽天監搶先回道:「是上天示警,卻不是應在東宮,乃是將有不利於國本者。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6-6-30 01:49 PM


第八十六章:變故

  國本,東宮也。看著、說的是同一件事兒、同一個人,用的詞兒不一般,聽起來的意思總會有些許不同。

  國本,聽起來總要嚴重些兒。未出口的意思乃是認定了九哥,是將九哥與國運連作一處了。若單說東宮,便是只說九哥有這一身份,縱九哥現在叫山崩給埋了,也「不過是」再死一太子而已。東宮,冊立即可。國本二字一出口,便不好輕言廢立。

  休要小看了這欽天監,此處雖是個冷衙門,內裡也是朝廷命官主持。他們,也是讀書人出身,也是心高氣傲,凡讀書人有人的念頭,他們也都有。入了個冷衙門,不如旁人風光也便罷了,在這不甚風光的行當裡還不能混個魁首來做做,簡直讓人忍無可忍!

  想當年欽天監雖不熱鬧,但凡有個甚事或卜個日子、或占個風水寶地也都要用著他們,人見欽天監也都客氣。自打不知何處來了個雜毛老道真一,因依附宮中婦人而得勢,鎮日裡舌燦蓮花,專一揀好聽的、人愛聽的說,又好唬人,漸漸京中人有事,都要往道冠裡去了,欽天監愈發地冷了,看真一也更不順眼。

  內有怨氣,某一日忽聽著道家的清靜道長咬牙切齒道:「老子懶待低聲下氣哄個蠢婆娘!」便內心開朗,著啊!並非我等才學不如真一,不過是因著我等有骨氣,不好攀附婦人裙帶罷了。心中又有些個洋洋得意。

  蒼天有眼,真一完了,欽天監心中出了半口惡氣,另半口還憋著,蓋因真一並非叫他們拿真材實學證其偽而問罪,清靜這個好運的道人反在其中推了一大把,得了極好名聲。自是,欽天監裡自上而下,都巴不得有一事來,需用著他們,他們好一展才學。

  是以一旦出了山崩之事,欽天監上下都如飲了陳年佳釀一般,自臉紅到了脖頸兒,身上便熱,恨不得立時挽袖上陣。

  欽天監咬字極准,用詞恰到好處,令人一聽便明。許多人目中便劃過了然,只礙著官家在上頭坐著,不好說得露骨,卻也一個接一個上來,皆作忠臣之狀,言語裡憂心忡忡。個個順著欽天監的話往下說,梁宿說東宮之重要,丁瑋便論東宮須穩固,蘇正又言「請陛下父子同心同德」。

  官家天生不會吵架,書也讀得不甚好,有些個意思,他心裡明白、口上卻不說不出合意的詞兒來,好似茶壺裡煮餃子——肚裡有貨、倒不出來。且他心裡,委實有些個隱諱難言的小心思,自家也覺這等心思不好說出來,確是對九哥不起。直將臉都憋紅了,也只說出一句:「我與太子,情同父子,有甚不好?」

  九哥於他下手立著,聽著「情同父子」四字,咬緊了後槽牙,朝官家一揖禮。官家擦一把汗,只道此事已結,豈料蘇正出列道:「陛下慎言!」這先生當廷教訓起天子來了,甚「東宮過繼,便是官家兒子,何謂情同父子?同字做何解?」蘇先生又給這學生上起課來。

  官家面紅耳赤,辯這些個,他更辯不過蘇先生了。且天生膽小,蘇先生又占著個禮字,他駁無可駁。只得張開兩手,連連擺著,道:「是我失言、是我失言。」朝臣中還有要上前的——遇著這樣一個好性兒官家,諫他又可得名、又不須擔心日後挨整,就算官家想整他,也沒甚陰毒手段,大好的機會,如何不諫?——卻叫梁宿使眼色壓下去了。眼下還真個不到逼問官家的時候兒,大陣仗總要留到萬不得已時用才有效。否則將官家膽子養大了,下回再一齊出言,官家扛住了,那便不好了。

  官家朝蘇先生認了錯兒,又溫言撫慰九哥:「是我一時情急,東宮極好、極好!」九哥從來面色不易變,縱經此事,心中難免酸澀,臉兒略白了些兒倒也還算沉穩,又深一揖禮。他平素並不多言,此刻倒省了話了。

  官家轉問欽天監:「如此,當如何?」欽天監便請官家祭一祭太廟、祭一祭天,朝天帝進上表章,寫明尊崇親近東宮之意。眾臣一齊上道,齊斬斬道:「臣附議。」

  官家無可奈何,道:「准。」

  散了朝來,也不見宰相、也不見太子,只往寢宮裡一坐,發起呆來。他又不曾真個蠢,諸臣之意,他雖不致明察秋毫,也能覺出一、二來。不由有些兒懊悔:不該過繼這般早的!當時為防陳氏,早知是今日局面,他早該剛強起來,約束陳氏,免教大臣白生事來。

  正想間,皇后到了,她是來與官家說話來,又說宮才人之事。皇后將宮才人養得油光水滑,官家也是放心,見著皇后,又將「約束陳氏」的念頭拋到一旁,關心起宮才人來。皇后肚裡泛酸,臉上帶笑:「她可結實哩,小哥兒已能動了,鎮日拳打腳踢,是個結實孩子。」官家也跟著笑了起來。

  皇后道:「我看官家像是有甚煩心事?」官家道:「還不是山崩!」寥寥數語,便將朝上事草草說了幾句,皇后道:「東宮儲貳,原該重視的,大臣們說的也不算錯。我看東宮倒也厚道,想來也不會因今日之事記恨,也能善待官家親子罷?」說得官家心中更煩悶。

  皇后見好人便收,又說起宮才人的肚子來。

  官家不開心,九哥也不曾開心到哪裡去。見天兒也沉著一張臉,往見玉姐時,還硬將嘴角兒掛出一絲笑影兒來。哪料玉姐見他這樣兒便覺不對,當下不動聲色,看著他換了衣裳洗了臉,使個眼色,將宮人等都支了出去,自家上前來輕聲慢語,問九哥遇著甚樣煩心事。

  九哥不欲玉姐隨他一起心煩,只將頭一搖。玉姐看他臉色是真個不好,便也不強問,叫安放了桌兒擺飯來吃。心裡悄算著他的飯量,便知九哥遇上鬧心的事兒了。東宮飯食頗簡,九哥夫婦來自宮外,兩家又都非豪奢,二人縱在東宮,每餐肉不過兩味、羹不過兩盞、蔬果亦止食當季,九哥午飯時連酒都不飲的。一張桌兒,統共五、六隻盤子,一人面前一碗飯,每餐九哥吃了多少,全在玉姐眼裡。

  飯後九哥沒興致,玉姐便打發他去胡亂看些個閒書,卻將九哥身旁宦官喚了來。九哥宦官皆是新配,玉姐為收伏他們,也頗費了些個心力——不外恩威並施四字而已。今將九哥身邊一個宦官頭兒名兒喚做個胡向安,名兒是後來起的,因本名粗鄙不雅,分派到東宮前叫胡亂改了個名兒。

  胡向安約摸著二十來歲,生得相貌端正,雖無鬚,倒也不顯女氣。既做了九哥貼身服待人,便知此後自己榮辱皆繫於東宮了。聽玉姐發問,便一長一短將朝上事說了,又說:「小人也無緣得入殿內聽個真切,只是在外頭,聽著裡面傳出旨來,又有些個官人出來時說話,也叫小的聽著了些兒。」

  玉姐一笑,道:「我道是為甚?原來是為了這個,你也不用一驚一乍的了,安心做你該做的便是了。這天,總是塌不下來的。」

  胡向安略安心。宮裡人與朝臣的想法兒還不一樣,朝臣想的是禮儀、是制衡、是國家,宮裡頭人想的更多的是官家、是慈宮、是大大小小的主人、是各式各樣的人情。休說宮才人還未生產,便生出個皇子來,朝臣到了此時也只好歎一口氣,而後該如何頂撞官家還是如何頂撞他。宮裡人,一見宮才人這肚子,便要嘀咕,便覺要生出事來。

  胡向安自五、六歲上叫賣入宮中去勢做了宦官,於今近二十年,也算老實可靠,實是長了一副宮裡人的心性。玉姐雖是女子,想法兒卻與朝臣不謀而合,她看得分明——官家不頂用,真個朝臣說甚便是甚。

  你道為何?便是官家,要下旨,也須過了三省,臣下不答應,做官家的縱寫了旨意,也能封駁回來。若是小事,官家寫個條子,繞過門下省,底下有心思活的人,許就給辦了。易儲這等大事,卻不是一個官家、一個小官兒,悄悄就能辦得了的。除非這官家有底氣又有一干心腹,能把握了幾個要道,官家才能「乾綱獨斷」得起來。否則便只好自家生悶氣了。

  這些個事情,深宮、後宅裡過活的人少有門兒清的,尤其是底下宮女宦官等,識字原就少,曉得這些個典章制度的就更少,官家身側的首領宦官等或許明白些個,旁人卻難免想錯。胡向安這些時日便有些個不安。

  現玉姐發了話,胡向安想她素日威儀,便也安心。

  玉姐卻不放心九哥,問了九哥現在何處,回說:「在書房,不叫奴婢們伺候。」玉姐便往書房尋九哥去,臨行前又往菱花鏡裡照上一照,攏一攏頭髮。

  書房裡,九哥眼兒紅紅,面頰上濕了一片。玉姐推門進時,九哥聽了聲音,忙將臉一抹,咳嗽一聲,嘶聲道:「誰?」

  玉姐一聽便知這聲音不對,九哥哭了?玉姐呆了,立住了腳,道:「還有誰?自然是我?你晌午吃得少,我與你拿些糕來吃。」九哥道:「不用,不餓。」玉姐接過碟子,擺手叫朵兒退了,自己卻輕輕巧巧邁進了門檻兒來。

  「你這是趕我來?你遇著難過的事兒,我卻不在你眼前分擔著,我又成什麼人了?朝廷大事我不懂,我只管你心裡舒坦不舒坦的事兒。你這樣兒,便是心裡難過了,我就必要陪你。你這是……害羞來?」說話間放重了步子往裡頭走,九哥卻再也不曾出口阻攔。

  他心裡,委實難過。雖有眾臣支援,今日官家的言行,也弄得他心裡不快。這般不快,還能與誰個說來?他身份原就尷尬,皇子委屈了,好與母親說,他連母親都不能叫一聲「娘」了。若與旁人說時,又須不損寵辱不驚的口碑。

  也便是玉姐了。想與玉姐說,又恐妻子擔心,便忍著了。可憐一個太子,連個說話的人兒都沒有。玉姐強進了來,他心裡實也是盼著的。玉姐走過來,見九哥坐張椅子上,便將碟子往桌上一放,走上前去握著他的手兒。

  九哥哽咽:「我從未想過要做官家,也不想過繼來。怎地弄做今日這般模樣了?」玉姐知他說的是實,只得勉力安慰他:「事已至此,多說無益。大臣為國,並非為著與官家作對。都是為了國家,你……受委屈了。」

  九哥淚珠兒流得越發凶了。玉姐撫著他鬢邊髮,輕聲道:「有難過的事兒,甭積在心裡,還是說出來、哭出來的好。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我卻說只緣未到動情處。你是好人,若不是對官家有孺慕之情,便不會失望痛哭,若不是對……親生父母有思念之意,更不會難過。人說女人一輩子要投兩回胎,生是一回,嫁是一回,我這兩胎都是投得極好極好的。天憐我,叫我遇著個你,你是個有情有意,有心有愛的人。」

  九哥將臉埋進玉姐懷裡,玉姐拍著他的背,哄著他,如撫嬰兒。九哥哭聲漸消,移時抬起頭來,頰上猶紅,待見玉姐雙眼含笑,也釋懷笑了出來。玉姐逗他道:「眼都腫了,好可憐的模樣兒。」九哥居然皺一皺鼻子,做一個怪相出來,惹玉姐也笑。

  又叫擺茶,九哥就著茶將一碟糕點吃盡。深出一口氣,覺胸中塊壘頓消。玉姐歪著臉兒,伸出食指來往臉上劃兩下,羞一羞他,他也不惱。反手將玉姐抱起,足沾不上地,玉姐嚇了一跳,不由伸雙手抱著他頭頸,再看他眼中一片促狹,恨恨嗔他一眼。

  兩個四目相對,也不說話,九哥只管抱她,玉姐只管嗔他,又齊無聲笑了。

  自此九哥愈持重,事官家愈謹,待諸臣愈敬,理政更用心,上下皆贊。那頭官家終是為山崩事祭一回太廟,又應了諸般祭祀之事,諸事畢,人卻有些兒悶悶不樂,連幾個宮人也不想幸了。慈宮與皇后名正言順來關懷,與官家母子、夫妻之間漸好了些兒。宮中人看到眼裡,不免又有些兒意動,東宮只作不知,轉眼便到了冬天。

  官家秋末便覺身上不快,冬至大祭,已是勉力支持。今冬極冷,將十月,已飄起了雪花兒來。待宮中又一才人有孕之事傳出時,官家卻病倒了,不得不令太子監國,這宮人有孕之事,便也減了歡喜,張宮人也未得晉封。

  又逢著雪災,連京兆都有凍死人的事兒報上來,又有大雪壓塌了草房之事。九哥初習政事,不得不兢兢業業。

  縱許多人心裡,已認了九哥,不想叫換了,九哥依舊不敢懈怠。他實是沾了陳氏與官家的光,非他們,朝臣也不致這般齊心。然九哥年未弱冠,政事上頭也只是初學。他縱肯用功,先時只是個宗室之子,既無人教,也不須學這許多。他父親酈玉堂更只是個花架子而已,申氏因酈玉堂不懂這些個,在江州時方千叮萬囑叫九哥多聽岳父的,多跟洪謙學著些兒——實是學得有些兒遲了。

  如今初來乍到,雖顯公正英明,終是時日尚淺,這些個老狐狸,哪個是叫你一做戲便拜伏的?史書固可這般寫,內心實不可考。你做戲哄他了,他這拜伏,必也是做戲。只好是前人灑土,迷一迷後人的眼睛罷了。

  九哥監國,遇上的頭等難事還不是政務,而是勸諫。非是勸諫,是有人想勸官家。

  都是男子,將心比心,大臣也知官家想有個親生兒子之意,便是蘇先生,如今也頗知些個世情。眾人都明白官家之心,終不是那等喪盡良心之輩,雖口上說,我為國。心裡稍覺過意不去。眼下官家這般模樣,眾人也歎氣,又想起他的好來。

  官家真不是個好官家,性又軟,又不聰敏,又不果決,最難得是運氣還差到了家。然他實是個沒有壞心的人,叫人恨不起來。這樣個人,與你處幾十年,臨老想要個親生兒子,大家也都可憐他。

  千不該萬不該,他太用力了,將自個兒弄病了,又弄大了兩個宮人的肚子。便有御史要諫他為國保重,本章初時只上了一本,九哥等便覺出不好來。九哥先斥這御史:官家之病實因天寒,汝何得妄言?私下又又叫來鍾慎,叫他約束手下。

  便是鍾慎也有些兒可憐官家,壓著手下御史,不令他們寫出彈章來,諫聖人休要耽於女色。已上表的便罷,未上表的,都收了這心罷。有那不服氣的御史還要歪纏,鍾慎便說:「那些個宮人,你對著她們能說出一句『好顏色』來,我這御史大夫讓與你來做!」

  看這些個宮人的長相,真個……說不出他好色來!小御史便將筆頭兒來轉,道:國家官職,豈可私相授受?!請慎言!如此不尊重,我要彈你!

  鍾慎白挨一頓參,因有九哥諒解,又有梁宿等人護持,終還做他的御史大夫。那小御史因直言,得了些兒士林聲望,一時不好動他。他便左一本、右一本,左右開弓,先說官家不知保養,又責眾人不知勸諫,次後便將一把火燒到後宮,說皇后執掌宮闈,居然也不知道勸諫,真是失職。氣得皇后崇慶殿裡每日咒他三百回,不咒他死,卻咒他有朝一日成個啞巴,好叫他甚話也說不出來!

  許是得著其中趣味,這姓黃名燦的御史,從此一日一本,無日不參,上至慈宮、官家,下至文武君臣,沒一個不挨他罵的。經冬至春復到夏,無數人挨過他的罵。因他這桿筆,連帶他娘子也要受些個排擠,氣得他娘子回家便罵他。他挨了老婆罵,也不與婦人爭辯,更起勁兒往外頭參人。凡他參的人,總沒有一個叫定了罪的,實是天朝一朵大奇葩。

  因官家病了,眼下又只得九哥一個兒子,九哥必得往侍疾,玉姐恐他凍著了,盡心為他備了各式冬衣。往他那袍子裡塞著皮襖,膝蓋等處格外加厚,唯恐他路上受冷。

  慈宮也有些兒慌了,官家在,她的臉面大些,官家一去,九哥還有親生父母在,雖已過繼了,心裡的親近卻是旁人管不了的。如此一來,陳氏便要失勢,慈宮的日子怕也不會好過。深宮裡過活了幾十年,慈宮深明其中生存之道,甚得寵失寵、甚名位,都不過是倚著官家而已。休要看慈宮二、三十年來掌控著官家,她實是靠著官家,沒有了官家,她也便如一葉浮萍,或可得份面子情,卻不能似現在這般恣意了。

  慈宮每思及唐時懿安郭皇后的下場,便覺不寒而慄。幾乎要動起旁的心思來了。宮中於藥物、兇器管制甚嚴,然身為慈宮,真個想偷運些兒物事進來,卻也不難。譬如一包末藥。

  長者賜,不敢辭,叫你吃下又如何?慈宮的手幾回伸到妝匣裡,又恐一擊不中,憂九哥早有防範而縮了回來。

  終在官家病倒了一個月後,慈宮聽著了一個好叫她將手收回來的好消息。

  ——胡人犯邊了!

  這幾年冬天都有些兒冷,今冬尤寒,凡這樣的時候兒,哪裡的人都不好過。指望著種田的還好些兒,只是冷,秋天糧食早入庫了。指望著牲口過活的便要遭殃。因天太冷,地又靠北,嚴寒較南方更甚,胡人圈養的牛羊凍斃無數,非搶劫無以過冬。恰這南朝秋冬糧草入庫,只須覷著糧草庫去搶,倒好省事。

  餘事休問,且將邊患平息。朝廷正議對策之時,邊關倒傳來個捷報,道是原侯長子,早先入了軍中的那個,擊退了數回胡人進犯,守著了關隘,又援救鄰城,實是一員良將。

  政事堂的臉好像京城上將要飄雪的天,連九哥,也不知是喜是憂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6-6-30 01:56 PM


第八十七章:辣手

  不拘哪個朝廷,遇著胡人犯邊都要頭疼上一回。自家的盤上,叫外人跑來搶一回,失了財產人口土地不說,面子上也過不去。縱容是萬萬不成的,否則便是「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不多久便要亡國了。

  然而打也不是那般好打的。

  打不打得贏姑且不論,「三軍未動,糧草先行」,都要先擠出一注錢糧來,這是想省都省不下來的。打得贏了倒還罷了,總是臉上有光,不定還能有些個牛馬奴隸俘獲,輸了的,不但這些找補皆無,反要叫胡人入關來擄掠一回,不定還要再叫朝廷賠上一筆「賞賜」下來。

  雖是頭疼,因經得多了,歷朝歷代就沒個不受邊患困擾的朝廷,應對起來也有些個經驗。然而今年卻與往常不同。

  接著了胡人犯邊的急警,政事堂真個著急上火了。國家大,諸事千頭百緒,卻也分個輕重急緩,數名宰相一同處事,也有人分擔,並不在乎事情多一些,橫豎他們辦事辦得習慣了。但若來的都是大事,再多的宰相也要難受。

  眼下國家正遇有幾件大事,頭一等還是官家病重、太子監國,這才是真正的國本。少了一個軟弱的官家來了一個有為的太子,本是一件好事,然這官家再軟弱也是幾十年皇帝做下來做得熟了的,這太子再可教,也是趕鴨子上架,現抓了來不到一年的。都說養在深宮之中的皇子不知民間疾苦,難做得好皇帝,卻不知這長在民間的,他也不知朝廷內情,要做個官家,也要從頭學起的。

  諸臣一頭忙著朝政,一頭還要教這太子理政,從來教讀書易、教做人難,教做官家,就更難了,這官家,真個不是教能孝得出來的。一頭怕自家沒說明白,另一頭又怕說得太直白了,九哥便不動腦筋不去悟。自梁宿往下,整個兒朝廷都眼巴巴巴看著這個太子。

  又有許多勳貴、大臣、宗室別有些個肚腸,起些兒小心思,後頭躺倒的那個官家,又與大家弄了兩個還未出生的孩子來,加上慈宮、中宮攪局,這些個人心,還是要安撫的。官家病倒,民間也有些不安,一來天氣比往年都要寒冷,已有人嘀咕,二來這官家雖然不強硬,卻也不擾民,民間頗有些念著他的好的。一旦山陵崩,民心也要慌。

  更兼天寒又生災民,國家實是亂不得。

  這節骨眼兒上胡人又犯邊,縱以田晃之好休養,也忍不得要破口大罵這群胡人:「不知禮義,誠畜牲輩!」梁宿持重些,斥道:「他便是畜牲,一來成千上萬頭,也要吃人!速命邊將堅守不出,今冬天寒,想他們也堅持不了太久。」靳敏苦笑道:「正因天寒,他們沒了吃的,才要寇邊。前也是死、後也是死,不如拼命往前一搏,搶著了反而能活。」

  說得眾相皆默。另一宰相關寧道:「此猶在其次,若誠因無食,非止今冬,明年恐也安寧不下來,須擇良將往去禦敵。」梁宿又頭疼了起來,國家已十餘年沒有良將了。承平之年,又有重文輕武的風氣。數十年前那位因字寫得不好覺著屈才了的能人投北,頗為患邊關了些時日。也因此倒磨練出一批將才來,待這位人才在北邊兒死了,將才漸成,胡人討著著好,兩下倒安生了。

  說不得是不是「卸磨殺驢」,老一輩兒領兵之將都叫召回「頤養天年」了,年輕一輩兒的也沒個經過大事兒的,朝廷也不甚重視。朝廷如今,實缺良將。忙將兵部尚書喚了來,問他那處可知有何可用之人。兵部尚書也有些個傻眼:「若說徵兵,不拘哪裡抓也抓些個來了,將卻不是順手便能抓來的。」

  這等話,說與不說一個樣兒,將梁宿氣得額上生出兩個瘡來——急的。

  九哥於上頭聽了,一時也插不得嘴去,他理政日子尚淺,若說這回雪災,他倒能說出個麼二三來,這等兵事,他還不曾習得哩。男兒總有熱血,九哥少時習弓馬,聽著有外敵來範,也是義憤填贗,恨不能點起百萬雄兵,一戰而定北地。比及聽宰相們及糧草軍需,再想一想國庫,他便啞了。暗叫一聲慚愧,便靜聽這些人商議。

  梁宿等議論半日,不過是「堅壁清野」四字而已,如今寒冬,清野都省了,只管閉門不出,與胡人乾耗著。聽起來是窩囊了些兒,卻比冒然出擊要穩妥——國家眼下聽不得壞消息了。

  不幾日,許是老天開了眼,來了個好消息——進犯之敵叫打退了。政事堂裡也不免歡呼起來,待聽了立功的人姓陳名熙,靳敏便道:「這不是原侯之子麼?」政事堂又啞了。梁宿不得不又請了丁瑋等人來商議,丁瑋道:「為今之計,是使人往北地核實,他這戰報是虛是實!」

  梁宿暗道慚愧,急令八百里加急,往北地尋問。不數日,捏著回報面色更苦,陳熙真個有勇有謀來!暫平了邊患是好事兒,立功的是陳氏子,便有些個微妙了。

  許多年來,朝臣依著禮法大義,與慈宮相抗,蘇正等還叫逐出京。先時那位沈尚書還叫流放了,他兒子沈植叫尋了回來,也已兩鬢風霜,錄做個遠地縣令,實是梁宿體恤,叫他不必在京中苦熬,往外就官既有一筆豐厚俸祿,也好做出些個政績來,好起身發家。

  眼瞅著慈宮勢哀,乾坤已定,陳氏外戚要萎了,卻又來了個陳熙。原侯本就是開國之時因軍功而侯,數代之後出個頗肖乃祖的子孫,也是人之常情,國家又正在用人之際。壞就壞在慈宮還在宮裡杵著!

  不用陳熙,照情勢看,來看還有胡人寇邊,界時若挑不出個人來擔當,難道要眼睜睜看著百姓家破人亡?朝廷的臉面也不要了。用他,真怕慈宮再借機生事,宮中事,才是真國本,到時候誰又擔得起?

  不得已,梁宿又急與親近之人商議此事。「不用,恐邊關患生。用,恐內廷不安。如何是好?」

  蘇先生卻是個心底坦蕩的人,總覺萬事都要依著道理來的,將顆白花花腦袋往上一揚:「那又如何?他還敢造反麼?我知諸公礙著慈宮,又恐他壯了慈宮之勢。他若有為,自知輕重,若無能為,也成不了氣候!只管用他!公等竟忘樂令之語乎?[1]慈宮,亦一婦人耳!」

  洪謙亦與會,此時方徐徐道:「他手下兵卒補充須靠著朝廷、糧草馬匹也要朝廷撥給。諸公若不放心,可使可信之人督糧,調兵為其護翼後路。待其功成,即調歸京便是。」

  梁宿苦笑道:「見笑了,這些年實叫慈宮弄得風聲鶴唳了。眼下官家又在病中,慈宮乃官家之母,中宮又是太子之母,一旦宮車晏駕……」說到「宮車晏駕」便閉口不言。

  洪謙心知,若這官家死了,慈宮固要擔心九哥效法唐宣宗,君臣未嘗不擔心慈宮以輩份壓人。蘇半仙兒腦子一根筋兒,就不知道個「怕」字怎生寫,梁宿卻是與慈宮打過許多交道,難免叫她磨得頭暈腦脹。至如洪謙自己,卻是並不怕慈宮的。

  當下遣義安侯董格往督糧,又調數路兵馬,為其後援。洪謙於董格行前特往一見,囑咐道:「國事為重,毋短其糧,請禮遇之,以免非議。」董格笑道:「我豈是因私廢公之輩?該他的,我粒糧食不少,要多,卻也沒有,一旬發他一次糧,不須他催,他要屯,我也不與。」

  政事堂裡,諸人愁了半日,方將如何應對陳熙之事議定。北地裡,陳熙的臉比政事堂還要難看。

  陳熙乃原侯嫡出的長子,出生時慈宮已是皇太后了,原侯家真個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他本人也是叫捧著長大的。世人重文,原侯也與他請名師教讀書,彼時慈宮名聲真個不壞,教他的也是好先生——其人品性與蘇先生有些兒像。陳熙讀書也肯用功,卻讀得為人單純熱情。

  因陳氏外戚之家,親戚漸次榮養,原侯無事,便也好些個聲色犬馬,又有寵姬,生下一個庶子來。原侯夫人醋個半死,卻也挑不出理兒來——她已生了一子一女,長女是個姐兒,原侯也忍住了,不曾弄出個庶長子來,如今嫡長子已有了,原侯實是占著理兒。

  這寵姬也好有些能耐,勾住了原侯,生母既美,生的兒子也是聰慧達雅,頗疼愛這個庶子。偏原侯夫人生的長子有些兒呆蠢,數諫原侯身為外戚要收斂,做人要方正,休要耽於享受。陳熙同母弟少這個庶子半歲,又有些個頑劣,兩相對比,更顯這庶子的好來。兩處不知掰過多少回腕子,總是夫人拿正室款兒壓著妾,寵姬便施手段吹枕頭風吹得原侯腦袋直點。

  待兩個小的長到十一、二歲上,一道騎馬,兩馬交錯,陳熙同母弟陳烈叫撞下馬來跌斷了腿。庶子陳煦倒是無恙而歸。家中一通好鬧,因寵姬哭訴再先,縱陳烈有傷,原侯見庶子立於一旁溫良恭謹,那陳烈卻真個是素行不良,居然不甚責罰陳煦,只叫他閉門思過了事。

  原侯夫人還要再鬧時,原侯道:「他們兄弟兩個一處,偶有不慎磕著碰著也是常有的,何必非要說是殘害手足?三哥平日已叫你慣壞了,文不成武不就、性格暴烈,不定錯在誰哩,你卻又要賴誰個去?!你才是二哥、三哥母親,教導事,在於父母,縱二哥有過,又與宛娘(寵姬)何干?!」

  原侯夫人歸便與長女大姐哭訴:「他還曉得我是這家主母哩!當年那賤人生了個孽種,我也忍了,便說要抱來養。那賤人怎生說?必要攛掇了你爹要自養,生怕我養死了她兒子哩!如今又說兒子教導之事在父母,倒要賴到我的頭上來了!她個賤人養出來的賤種,小小年紀就知道殘害手足,長大了可怎生是好?可憐你兄弟,那麼小個人兒,叫推下馬來,全是命大才能活著回來!等那孽種長大,怕人大心大,要謀算這片家業,害我母子幾個性命哩!」

  陳大姐卻有主意,雖是十五、六歲年紀,卻已是定下的齊王妃,又隨母親習管家務,登時柳眉倒豎:「娘休哭,有我!」原侯夫人哭道:「大哥那個呆子,只道人人都是好的,二哥如今又是這般,我的兒,我也只有你了。」

  說得陳大姐更是火起,回房裡也不袖剪刀,只拿支做針線時使的錐子來,帶著幾個丫頭去尋陳煦。彼時陳熙還在陳煦處說話,他聽著這二弟與三弟一道出去,三弟跌傷了腿,身為長兄,自要詢問的。陳煦見問,便先請罪,道是自己不合與三弟爭賽,三弟要上前,自當讓著他才是。陳熙反安慰他來。

  陳大姐隔窗聽了,氣極反笑,笑盈盈進來,也與陳熙一處站了:「你兩個說甚哩?」他兄弟兩個原是對面站著,陳大姐與陳熙站一處,正看著陳煦,陳煦警惕,又請一回罪。陳熙道:「事已至此,都是自家兄弟,何必將人心想得如此壞?往後小心便是。」陳大姐冷哼一聲,陳煦才放下心來——這才像是陳大姐。

  陳大姐似是叫弟弟說堵著了,一甩袖子:「隨你怎生說,二哥卻是禁足的,你與我看三哥去。」陳煦更放心,微笑道:「我送大哥大姐到門口兒。」陳大姐冷眼看他,他依舊微微笑。陳熙悄戳了陳大姐一指,陳煦看在眼裡。陳大姐一抬手,似是要甩帕子,卻是又准又狠,一錐子紮進陳煦左裡,狠命一攪又往右一拉,竟是廢了陳煦雙眼!陳煦十一、二歲少年,力氣不如陳大姐,竟叫她得了手。

  這變故來得太快,陳熙嚇得面無人色,陳煦的小廝兒連滾帶爬出去叫嚷起來。陳大姐還有閒心,將錐子擦了一擦。

  待陳大姐到了原侯面前,原侯恨不得抽她一記耳光,她卻將手中錐子朝外一亮,虧得原侯收手快,否則便是一個透明窟窿。陳大姐猶覺不足,聽那寵姬說:「大姐好狠的心,親兄弟也下得去手害!卻是誰教的來!」便笑道:「我們姐引入兩個一處,偶有不慎磕著碰著也是常有的,何必非要說是殘害手足?」

  原侯咽得喘不過氣兒來,原侯夫人又大哭:「怎般說?怎般說?一樣的話兒,一樣的事兒,你這做爹的要怎生說?」原侯只得忍氣吞聲。然陳烈的腿,卻終是沒能如昔,也怪他性急,未及好便要跑跳,終落下殘疾,成了個瘸子。陳煦雙目已盲,因看不著路,也「失足」落水死了。

  陳大姐此行,好似與她母親推開一扇大門,門外天寬地廣,原侯心愛的寵姬某一日便叫她打死了。

  陳熙目睹家變,痛心疾首,勸母親,母親不聽,父親又變本加厲——只不敢再抬舉婢妾庶出了,勸也不聽。一抹淚,他便要離家出走。原侯夫人如今只指望他這一個寶貝,聽著風聲便截下他來,又尋原侯說話。原侯只得與他尋個蔭職,他又自請往邊關,幾經周折,終是父母擰不過兒子,想邊關無戰亂,去便去了,安排妥當才放他去了。

  陳熙自到邊關,始知事間事並不簡單,漸有了些人氣兒。因是外戚出身,也沒少遇著事兒,虧得他心地好,終是磨煉了出來。

  此番立功,也是他自家真本事。男兒誰不想萬里覓封侯?從來軍功最重,有了戰功,是件喜事兒。陳熙心裡卻苦,他曉得外戚不好,這些年不知寫了多少信勸家裡,哪知家中與慈宮終是把事情做壞。他只得埋頭苦幹,希翼有些個成就,既可贖家中之過,說話又好有些份量使家裡人聽。

  待真個立了功,他一是怕叫調回京裡榮養,再不能一展抱負,更是怕家中仗此之勢,再生出甚事端來!屆時,他真個惟有陪死而已了。思及此,他又修書一封,勸父親原侯,外戚休要張狂,請勸諫慈宮,只管慈撫後輩,休要干政。

  陳熙想得不錯,他立功的消息傳至京中,慈宮一繫一片歡騰,又活躍了起來。慈宮恐是這宮裡最關心官家之人,每親自看顧官家,又眼看著寫方抓以藥,見著某味藥材,還要詢問一二,唯恐官家死了九哥上位。

  官家的病因著這樣,倒漸有些起色,雖不能理政,卻也漸漸好了起來。

  慈宮開心,便叫人講陳熙血戰之事,日日聽也聽不煩。連著玉姐往慈宮那處去,也聽著了許多。卻是原侯夫人來說:「大哥原是守城來,不想那胡人兇狠,大寒天裡光著膀子也要往前沖的性子。直沖到城下,娘娘可知道,大哥守的城小,是個土城,城牆也不高,可凶險!」說著念了一聲佛。

  淑妃催問:「大哥如何戰來?」

  原侯夫人笑道:「大哥聰明哩,叫人拿水往土上澆,北地滴水成冰,滾水落牆上都要結冰!將城上罩了個大冰殼子,滑溜溜,想往上爬,先摔死他!」

  慈壽殿裡便是一片笑聲。玉姐聽著也微笑,原侯夫人說的,與九哥說的倒也差不離。這陳熙以此法守城,還將這法子傳了出去,真是不小一件功勞,倒也是個能人了。只盼他真個是有智慧,不是有小聰明的才好。國家重文輕武,為防藩鎮之禍,陳熙若是安份還好,不安份,他手下的兵,父母妻子皆在內地,是必不肯隨他為亂的,到時候白得罪了人,誰也救不了他了。

  聽完原侯夫人講述,玉姐便告辭。慈壽殿裡卻又嘀咕起來,皇太后意思,總要等宮才人等生產,是個皇子了,再好行動。淑妃不免有些兒急,皇后也想叫東宮過個不痛快的新年,好叫她曉得些利害:「新婚婦人便與長輩臉色看,如何能不教訓一二?」

  皇后卻實拿玉姐沒個辦法,只得求助於慈宮。慈宮比她聰明得多,笑道:「這有何難?」便命喚來數個宦官,往東宮門外,遠遠綴著,或閒逛、或靜立,偽稱灑掃巡視,自白至黑,時不時冒個頭兒。但東宮有人出來,便注目凝視,看得人心頭髮慌。問他,他便說是奉命灑掃,並不入東宮,東宮曾言,只管自家宮事,不預後宮事務,他們又不礙東宮的事兒,噎得胡向安說不出話兒來。

  人便是如此,有個惡心的人在旁邊兒,縱他不言不語,你心裡也要難過。曉得這些個是兩宮派來的,雖他們沒甚不良舉動,東宮許多人便連覺也睡不安生,三數日下來,好些個人眼底便青、腳下便晃。連九哥也皺眉:「比蒼蠅還要煩人!」

  青柳說與玉姐道:「真個磣人!他們甚都不做,又不肯退,也不歸咱管。不知他們安的甚樣心!」碧桃道:「總不是好心!」

  玉姐冷眼看了五、六日,估算著這些人作息,這日忽道:「差不多了。」命兩人也帶人灑掃,卻故將水潑於這些宦官常行走站立之處,今冬極冷,滴水成冰。再有人來時,便有不慎跌倒者。

  東宮忽地打開大門,湧出一群有力宦官來,上前好心攙扶:「唉喲,怎地這般不小心來?」趁勢將人再一推,這回輪班的是兩個小宦官,一推,將兩個於冰上推作一團,他再上來「攙扶」。

  一手按著那倒地宦官的肩膀兒,穿著牛皮靴的腳卻狠往人膝上跺去!直疼得倒地之人呼痛都叫不出來!又伸手揪起那人頭髮,好似揪著個大西瓜,硬往地上摜去!

  兩刻而後,慈宮那裡便收著兩個血人,玉姐親將兩人送來,一臉愧疚道:「這兩人常年在東宮外頭灑掃,今日天黑路滑的,跌傷著了。我想著我東宮雖不管後宮之事,可這是娘娘的人,長輩的使喚人,我們做晚輩的也不能以尋常奴婢視之,親送了來。」

  慈宮檢視時,見這兩個人腿便折、臉便花,委實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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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出自《世說新語》:樂令女適大將軍成都王穎。王兄長沙王執權於洛,遂構兵相圖。長沙王親近小人,遠外君子;凡在朝者,人懷危懼。樂令既允朝望,加有昏親,群小讒於長沙。長沙嘗問樂令,樂令神色自若,徐答曰:「豈以五男易一女?」由是釋然,無復疑慮。

  尚書令樂廣的女兒嫁給大將軍成都王司馬穎。成都王的哥哥長沙王正在京都洛陽掌管朝政,成都王於是起兵圖謀取代他。長沙王平素親近小人,疏遠君子;凡是在朝居官的,人人感到不安和疑懼。樂廣在朝廷中既確有威望,又和成都王有姻親關係,一些小人就在長沙王跟前說他的壞話。長沙王為這事曾經查問過樂廣,樂廣神色很自然,從容地回答說:「我難道會用五個兒子去換一個女兒?」長沙王從此一塊石頭落了地,不再懷疑和顧慮他。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6-6-30 02:00 PM


第八十八章:胎夢

  紅梅綺窗外,白雪紅梅,一片琉璃世界。室內香煙裊裊,東宮炭火足,玉姐著著宮裡人喜穿的朱紅大袖衫兒,淨了手來,擺出瑤琴,親燃了香,卻坐彈一曲《春江花夜月》。曲不應景,閒極無聊打發時間而已。

  卻說玉姐自入宮中,實不如在外時過得痛快。在這兩處時,無人心懷惡意,自家不用說,哪怕婆家,也是和和氣氣的。何如宮中這般險惡?休言幾次為難於她,便是慈宮與中宮待她笑臉相迎,從不挖坑兒叫她跳,她也親近不起這兩宮來。

  想當初立嗣時,這兩宮打的是甚主意,有眼睛的都能看得出來,九哥便是陳氏富貴萬年的絆腳石,不搬走不痛快。這宮裡死的都是蠢人,因著一兩句好話便叫人哄得失了立場,真個死都不曉得是怎生死的,還要拖累家人。

  是以玉姐自打曉得要入宮,便朝著吳王府、申氏等處請教,又問訊於常入宮之僧道人等。洪謙又暗使人尋出宮之宮女,或買通宦官,探問些消息。玉姐聽了這些新聞,便知兩宮也非銅皮鐵骨,肚裡已想了好些個對策。及入宮,見兩宮作派,便知自己所想不差。

  朵兒猶擔心她,道是兩宮是長輩:「從來婆婆要搓磨兒媳婦兒,一磨一個准兒,這可如何是好?」她卻說:「這是宮裡,倒有一條好兒——她還能與宮外惡人一般叫我立規矩?除此之外,兩宮不足為懼,她們也須倚著男人,官家離心、陳氏無能,我便不怕她們。朝臣只怕還要擔心我不夠無禮。」朵兒驚奇道:「家裡娘子常說,內宅不同外頭,門道可多哩。」

  玉姐將手當空一斬:「快刀斬亂麻罷了。我不好先動,只恐她們不動手哩。」慈宮果然更能沉得住氣的,先跳出來的是中宮,叫她狠打了回來,也安生了一陣兒。眼下陳熙禦敵有功,真是叫玉姐不大痛快了。心中煩悶時,有人送上門兒來叫她出氣,她要「不識好歹」可就不是她了。

  雖將慈宮挑釁抽了回去,她實領教了慈宮與中宮之不同,中宮做事,你看得出她壞,還能說出一二來。慈宮做事,無論看不看得出,除非蠻不講理與她歪纏,便說不出甚話來。玉姐索性甚話也不說,直接動手。

  雖諸事不斷,玉姐依舊覺著無聊得緊。宮中事務在她手上並不覺難,宮務原本也並不如何難,本朝官家皆不甚好色,不興那後宮佳麗三千人,人少,事便少。且宮中又有各司局等各司其職,真個要拿她拿主意的,反是人事。將慈宮小宦官一臉血沫子地送回去,闔宮上下,恐都要再安生幾分了。

  她在想的是陳熙。軍國大事,她也不是全然無知,近來又有九哥前頭有不順心事,回來也與她說上一二,她便知陳熙或可漲兩宮之勢,果不其然,兩宮又生起耗來。不過,也就這個樣兒了,只是麻煩些兒,一絲趣味也無,玉姐自覺尚應付得來,閒極無聊,便彈起琴來。彈到一半兒,又歇下手來,歎道:「實是無聊得緊!」

  既見她穩坐釣全台,朵兒素服其能,再不多言。青柳、碧桃這些時日也知玉姐手段,然她們比朵兒伶俐些兒,又奉申氏之命來,便要將想著的說與玉姐:「娘娘怎說無聊?那頭恐還有手段未施展哩。她們累代經營,娘娘只初臨,東宮裡已叫娘娘制住了,外頭恐還有不安份的。」

  玉姐冷笑道:「秋後的螞蚱,且看罷。她想伸爪子,我就敢剁了它!」語氣裡殺氣騰騰,將兩人嚇了一跳。玉姐緩聲道:「養尊處優數十載,生於憂患,死於安樂也。」陳熙於慈宮,恐是催命符哩。她要真個蟄伏了,玉姐心裡也不願下狠手。她一動,玉姐便心無愧疚了,到時候用甚樣手段,便不好說了。說她虛偽也好,說她有城府也罷,她行事向來如此。

  慈宮養尊處優數十載,唯在官家立太子一事上失了手,其餘諸事皆順,又因事情緊急,是以叫玉姐打回,心下不無懊惱之意。卻也不得不恨聲道:「這洪氏倒是有主意!」淑妃不敢言語,皇后因手裡握個宮才人,婦科之御醫言懷相極好,似是男胎,她便底氣足,因說:「她打了我的臉,是我沒用,我也認了,如何敢這般對娘娘?真是不孝!」

  慈宮冷道:「你去這般說到她臉上去?」中宮閉口,她是想攛掇著慈宮去對付東宮,自己卻不想動手來。慈宮對她頗失望,她未嘗不因先時慈宮捧齊王一庶子而無視魯王這個庶子心有怨惱。

  慈宮道:「等罷。看大哥何時回來。唉——」中宮教唆不成,只得回去看宮才人。

  淑妃待她去後,便問於慈宮。慈宮道:「她終不與咱們一條心!有了個宮才人,她的心便又大了,人又蠢,看吧,她坐不住。有她前頭惹事兒,旁人也好少說咱們兩句兒。宮才人叫她養成個豬模樣兒,生產時且有苦頭兒吃!怕她打著去母留子的心思哩!真個道我看不出來?」

  淑妃道:「官家只與宮才人名位,那一個……」慈宮道:「這才安全。等官家好了,宮才人生了,那一個不是才人也不行了。」

  淑妃合什念一聲佛,又說:「只盼大哥旗開得勝,萬里功成。」慈宮歎道:「一個家,要單靠女人支撐,總是不成的,還是得男子。我真是後悔,當時大臣說榮養,我便真個聽了,不曾叫你兄弟侄兒暗地裡上進些兒。否則何以至此?」

  淑妃道:「我憂心的,卻是東宮,官家自然是想自個兒子繼位,不拘哪個宮人有子,都可叫官家強硬起來。趙隱王那個賊,因只剩了他一個,官家回護他時何其用力!或可與大臣相抗,界時又有大哥在外聲援,大臣裡再有支援的,倒還有幾分勝算。只恐太子妃有了兒子,大臣們便要懶省事兒了。」

  慈宮垂眼道:「你休說,叫中宮說去,她是正經婆婆麼,管兒媳婦要個孫子,也是人之常情。」

  淑妃輕聲應了。不幾日,往看宮才人時,順口便說及東宮事。皇后情知淑妃恐沒甚好心,卻也不得不關心,好歹手頭有個宮才人,她倒有幾分耐心,硬生生直等到過年時,方才發難。她恨玉姐入骨,本就不是那般好忍的。待年宴時,許多命婦看她與看玉姐的眼神兒冷熱天差地遠,她就耐不住了。

  自九哥過繼,酈玉堂與申氏品級皆升,在外頭也是許多人捧著,然進宮的次數兒比原先在外裡還要少。酈玉堂連個宗正少卿也做不得了,鎮日賦閒在家,又或往石渠書院裡去,尋那些個風流才子吃酒賞花,叫蘇先生大掃帚拿著親趕了出來,不得已,又以往吳王府去,與吳王爺兒兩個吃酒。吳王好個聲色犬馬,酈玉堂以其庸俗,酈玉堂好個風流氣度,吳王說他矯揉造作。酈玉堂不服,道:「我是慧眼識英哩,洪親家便是我覺著氣度好,硬定了親事的,現在看,如何?倒是爹,只曉得花錢,叫娘辛苦,與你養兒養孫……」

  酈玉堂其實是個單純之人,因覺申氏是個好的,便於家事上也上些兒心。雖天資不好,往深裡看不出來,明面兒上的事卻是曉得的了。譬如他只管與女人廝混,反要申氏與他養這許多兒女姬妾,吳王妃也是如此。這話兒憋在心裡頭有大半年了,好容易借著酒意發了出來,與他母親打抱個不平。

  吳王老羞成怒,喚人將他采來要打,眾人曉得他是東宮生父,哪個敢真動手來?只管攆著酈玉堂滿府裡亂竄。吳王平日好弓馬,雖老猶健,親上前來采他,酈玉堂不敢躲了,叫吳王一頓好打,閉門養了一月棒瘡。申氏也在家中照料他。

  親生父子、母子相見,也只有在如年宴這般眾人都到的時候兒了。申氏入內,就有許多雙眼睛盯著她與玉姐,端看她們要如何行事。東宮須避嫌疑,若不知禮數總與申氏等相見,又待之愈禮,恐怕蘇先生便要頭一個跳將出來諫上一諫了,卻正合了宮中之意——正愁沒個藉口敲打東宮哩。

  孝湣太子妃雖有孝在身,卻也是本家媳婦,自然在側,玉姐讓她上座。孝湣太子妃必不肯,玉姐道:「長幼有序。」說完便看一眼淑妃,看得淑妃惱意將起,她又收回眼去,自往下手坐了。王氏以袖掩口,微微一笑。她不好著艷衣裳,只著太子妃之禮服,也是深青顏色,也算合適。

  玉姐且安坐,待眾人上來行禮。自越王太妃起,她便只受半禮,且說:「我年紀,縱有規矩,也是法理不外人情,頭回與諸位宗室長輩一道過年,不敢輕狂。」又還禮。王氏亦隨她起身,肚裡已明玉姐之意了。她是太子妃,按禮,親王太妃、王妃等亦不須全禮,蓋因天家骨肉之情。此時說這般話出來,便大有深意——申氏也是宗室長輩,總是不須當眾受了丈夫生母之禮。

  她話兒一出口,便有人忍不住笑將出來,又斂了聲兒。慈宮與中宮阻攔不得,只得咽下這口氣。二人縱橫宮中數十載,所遇之人無不俯首貼耳。慈宮年輕時還有寵姬之患,稍警覺些。皇后入宮便是皇后,誰也奪不去的位置,縱是淑妃稍無禮,也是有限。原是她們一出口,旁人便低頭,話兒也不敢回一句,由著搓磨,只敢暗哭。

  縱是先孝湣太子妃王氏,與兩宮不和得天下皆知,兩宮面前也要老實,想頂嘴也要換個說法兒。賜個宮人,她擋著,賜良家女,尚須太子出面。哪像這一個,竟是街上潑皮,全無一絲禮儀體統,恨不能赤膊上陣撓人的臉,哪個大家閨秀是這般模樣兒的?哪個新婦不要受婆婆些調教的?眼下更好,當著她們的面,與前頭婆婆眉來眼去,道她們是死人麼?!

  真個沒教養!

  皇后一個沒忍住,原本慈宮就想拿她當個槍來使,後頭與她撐腰,前頭叫她得罪人的。雖自訴忍耐受氣,她也就忍慈宮一個而已,對旁人時,卻是半點委屈也忍不得。

  真個「業精於勤而荒於嬉,行成於思而毀於殆」了。見玉姐與申氏回話時,聲兒裡都帶著蜜糖,眼神兒裡都揉著溫水,行動間娉娉裊裊,真個香暖柔軟,全不似看她時那目含譏諷的模樣兒。皇后心中更添一把柴。

  待諸人坐定,皇后便假意說申氏:「好福氣,行動有媳婦兒侍奉,我卻命苦。」申氏連說不敢,道:「不過將心比心,以情換情罷了。」皇后將眼往玉姐身上看去,玉姐並不起身,秀英下頭看著著急,恐她閨女吃了虧去,險些兒要起身說話,卻韓氏一把拉著了。

  王氏心道,這般喪氣話,本不該於此時說的,你不是命苦,是人蠢罷?!笑介面道:「昔日魯王妃在日,與娘娘真是母慈媳孝,我想插跟針兒也插不進去。如此倒是嬸嬸[1]好福氣才是,得娘娘青眼。娘娘這般,我可是不依的。」

  她兒子丈夫都沒了,要她說與兩宮無關,她怕夫、子半夜尋她說話,問她良心何在哩。且她還有一個姐兒,玉姐又待她們母女好,不向著玉姐,卻又向著誰來。只要玉姐能護著三姐,便叫她豁出去與兩宮拼刀子,她也不皺一下眉頭。

  待見了玉姐作派,她方悟:我先前這一、二十年都白活了!對這等人,便要這等手段!她們又能耐我何?我先時對她們,實是太客氣了!肚裡懊悔,又有個女兒要護持,說起話兒來,直如快刀,刀刀割著兩宮心腑。

  皇后再沒想到孝湣太子妃居然敢這般明火執仗就站在玉姐一頭,怒急攻心,道:「你不頂用,我要與她說個悄悄話兒,好早早抱個孫子哩。」王氏叫她說得滿面通紅一,玉姐笑道:「不須悄悄話兒,您怎生說,我怎生聽便是。您叫生,便生,不叫生,便不生罷了。」

  說便往宮才人腹上看,看得宮才人驚惶看皇后。一室命婦又都看著皇后,皇后發作不得,實憋得難受,笑對淑妃道:「聽聽她這張嘴兒,倒是會賣個乖兒。我如何管得這些事?」

  王氏見皇后笑得勉強,心下大快,便也笑,笑得誠意十足:「您管不得,還有誰能管?難道要將事推與慈宮?」

  皇后目瞪口呆,去看慈宮,慈宮也有些個失神,孝湣太子妃,何時變得如此口舌上不饒人了?她們卻不知,這世上媳婦兒,哪有真個笨嘴拙舌的?不過是礙著禮法情面不好說出口罷了。受了屈的媳婦兒,誰個不曾背地裡罵上兩句?孝湣太子妃先有顧忌,如今沒了,又認她們做仇人,如何不將往裡積怨潑將出來?

  慈宮道:「你們倒說個沒完了,仔細菜都冷了。」次後連飯,也吃得安靜極了。

  皇后雖叫妯娌兩個打了臉,卻也與玉姐找了個不小的麻煩,命婦們回去一說,也都惦記起太子妃的肚子來。有人猜陳氏要如先前一般,以無子為由,以陳氏女充東宮,淑妃便是榜樣。有人猜陳氏心大,恐要對九哥不利。

  兩宮又添請平安脈之人,每診完,便道:「並無身孕。」日子掐得極准,總在玉姐小日子前兩、三日來,他們不說完,

  正旦時,官家居然能下地了,宦官扶持著,受了朝賀,二月裡,宮才人發動了起來。官家親臨,九哥、玉姐安坐東宮,靜聽消息。傳來消息卻是宮才人胎兒過大,大小只能保一個,是人都曉得當保哪一個了。宮才人死前卻掙命生出一個女嬰來,官家當時便一臉灰敗,孩子也不看,只叫皇后好生照看。

  皇后氣急敗壞,擂著桌兒問:「這是怎生弄的?」她那心腹道:「原弄了個男嬰來,餵了些藥,令他睡了,不想宮外查得嚴,凡寬逾半尺,長過九寸、深及三寸的器物,皆要打開查驗。道是防宮才人生產,有人為不法事。」

  東宮裡,朵兒卻問玉姐:「娘娘如何知道的?」玉姐道:「你哪曉得這等手段,卻是千百年前便有人做過的哩。[2]只要崇慶殿想要個兒子,就須得弄個兒子來,休管宮才人生不生得出!」

  經此一事,官家又將另一宮人升做才人,果如慈宮所料。而宮內宮外,便有許多人開始議論起東宮的子嗣來了。官家沒心思問,梁宿便遮遮掩掩,問起九哥來:「不近女色是好事,然如今官家漸安,殿下輕省了些,當為國嗣計。」

  九哥卻不著急,反安慰玉姐道:「先是守孝,後有諸事纏身,我並不急。」玉姐冷笑道:「本就不該急,禮,女子十五而笄,男子二十而冠,為其血氣豐盈易子嗣之故耳。如今我今年及笄,你還未冠,原在家時,兩處爹娘可曾說過要這般急著成婚的?宮裡住了一輩子了,婦人上的事情清楚得很,現在卻又來催!我呸!看宮才人,叫餵得安個尾巴就是豬了,這不死了?我們不準備萬全,如何敢發動?她能叫姆姆將出月子就將安,一日等不得哩。如今狗急跳牆,甚事做不出來?」

  九哥道:「兩宮心思,我如何不知?休理她們。有甚事要我去做,只管言語。」他終是外頭申氏教大,家宅之事故不精通,卻也不是那等無禮之輩。玉姐心道,少不得,真個要「努力」一二了。

  玉姐道:「那些個御醫,每月必來,真個討厭。」九哥道:「這個好辦。」不幾日,便傳出這兩御醫私賣藥材之事,九哥便不要他們入東宮。他做得也是明目張膽,只管與官家直說,又說官家也只用兩個御醫請平安脈,東宮便不要這許多了。減了這兩個,獨留一個下來。

  玉姐卻在宮裡苦思,如何得避得開算計去。她走能跳時,自是千般好,甚也不怕。若真有個甚事,人卻比水晶還要嬌貴,尤其要平安的不是她一個,思前想後,除開離了禁宮,實不能保萬全。又有乳母等,非忠心又有智慧者不敢要,否則便生下來,玉姐也要害怕。

  不怕賊偷,卻怕賊惦記。自家不怕,卻不能叫孩子遇險,大抵做母親的心,便都是如此罷了。事關子女,怎樣事都能做出,怎般苦都能忍得,止不住將旁人想得更壞。[3]

  幸而邊關告急,九哥有著藉口說沒心情,這藉口說得好極,催促的人果少了些兒。秀英在家裡卻急得不行,她也是數載方有個兒子,真怕玉姐步她後塵,若先有個庶長子,豈不又是一齊王?將這心意說與洪謙,洪謙道:「且看太子罷,眼下他倒是一片好心,我們做得多了,反要叫他寒心了。」

  秀英急往各寺、觀裡燒香,又百般許願。卻遇著許多百姓也來許願,祈邊關大捷,又有為陳熙上香的,求他平安立大功。秀英聽了,心裡更慌。這百姓前陣兒還罵陳家,這回又為他家祈福,蓋因若敗,少不得又要與胡人許多「賞賜」,又要加賦稅而已。

  至春三月裡,玉姐生日,她忽而似有所覺。雖學過些皮毛醫術,然醫不自醫,又不敢令御醫等先知曉。她佈置未完,原是想裝個病來,直病到生產的,此時猛來這個消息,未免令她措手不及。

  想一想,挨到平安脈前,估算著日子,總該有近一月了,想那清靜當能把得出來。便偽稱夜裡做了個夢,想去廟裡上香。若他不能,外頭更有能者,使朵兒回娘家探望林老安人時,捎了消息去。又與九哥如此這般一說,九哥縱平日面不改色,這回也生叫人看出個「呆」字來。

  玉姐推他一下:「我還不定是不是呢,這才要小心。」九哥一口應承了下來,轉朝官家請旨,道是夢著了孝湣太子等,欲親往大相國寺進香。又,欲請孝湣太子妃母女同去,然叔嫂不相通,故叫太子妃也一道陪著。順順當當將人帶走。

  到了大相國寺,非止有和尚,連道人也有。幾人撚香畢,恰遇著秀英也在,王氏攜三姐看綠樹桃花,讓她們母女好說話。清靜手指兒略抖,慢慢摸著脈,又問玉姐諸事,皆由朵兒代答。

  清靜道:「是。」不悟摸脈,亦是。又叫幾個暗中請下的大夫來摸脈,亦是。秀英喜不自勝,又以恐不是,期期艾艾問於清靜。不悟道:「說是,必是。」洪謙心道,若不是,必是叫兩宮弄沒的,這話卻不好當面說,只好暗中送消息與玉姐。

  清靜捋一捋須道:「娘娘做了夢了?正好,天雨花,娘娘以裙承之,是吉征也。」

  這回連洪謙也驚著了,暗道這道士好心思。申氏道:「若不是個哥兒,追究起來又如何?可不能叫孩子擔驚受怕還要吃瓜落兒。」清靜目視不悟,不悟笑道:「誰個說吉征必要生兒子的?天雨花,生個閨女又如何?照我說,夢月入懷更好些兒,月為太陰,生個閨女也好有個說頭兒。下一回便夢吞日好了~只可惜孫伯符也是夢月而生的,卻是個男子。便這回雨花,下回吞月,再下回……想也不用再下回了。」

  九哥:「……」

  玉姐:「……」

  不兩日,內外便傳出讖語來,道是太子妃夢天有五色祥雲雨花,以裙承之,因而有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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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有些地方,管弟妹叫嬸嬸,管大嫂叫姆姆。這裡這樣稱呼,是顯親近的意思。

  [2]做這件事情的是大名鼎鼎的趙飛燕,她因為跳舞,吃了傳說中的肌息丸,生不了孩子,於是就假裝懷孕,要從宮外弄一個男嬰回來,結果……捂得太緊,孩子死了。她只好說流產了=囗=!

  [3]後宮這片神奇的土地上,神馬奇葩的事情都能發生。比如,魏忠賢找人給懷孕的皇后按摩,把張皇后的兒子流掉了。能跟客氏一起,把懷孕的宮妃關起來活活渴死,真是只有想不到的,沒有做不出的。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6-6-30 02:04 PM


第八十九章:表妹

  所謂雲從龍、風從虎,這世間但凡大聖大賢、真命天子降世,必有不同凡人之處,這等不凡,非特指出生之時,多半自降臨母腹,便有了徵兆。譬如「天命玄鳥,降而生商」被生下來的契,又譬如「見大人跡而履踐之」後叫薑嫄生下來的後稷,再或者其母「夢與神遇」生下來的劉邦,至於薄姬夢龍盤衣裾而生漢文,王美人夢吞日而生漢武。諸如此類,總教人覺著這些個明君,個個都不是他爹的親兒子。

  只除了大禹,禹帝他是他爹生的,果然開創了「父傳子,家天下」。

  這些個人,生的時候非有紅光沖天、眾人皆來救火而室內人不覺,不能說是有大人物要降生。直至唐太宗還要「出生時二龍戲珠於館外」。漢光武生無異徵,便覺自己不足,必要信個讖緯之學,緯與經相對,實不是個有甚光彩的學問。

  誰叫民間愛信這個呢?縱然是能說出「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陳勝吳廣,起事前也需有只倒了八輩子血黴的大魚,平白叫人往肚子裡了塞張帛書。又要委屈了吳廣裝一回狐狸。

  休要盤根問底,總之太子妃之夢,實是安了許多人的心。又叫許多人息了心思,便連那現居在延慶殿的官家,心頭也不由著慌,暗想:難道真個是天命所歸?然他還真個有些兒不死心,好歹做了這些年官家,雖叫後宮管著、叫大臣諫著,竟顯不出甚氣度來,卻也有絲兒剛性。不到黃河心不死,不見棺材不掉淚。雖因一場病,不敢如先時般臨幸宮人了,卻還存一絲希望,盼著能有個兒子生出來。

  官家有心事,於太子妃懷孕之事並不如何欣喜若狂,然他又素來膽小,又遣使賜了東宮許多物件。九哥與玉姐接了,好生將這「天使」送走。兩個對著擺了正殿滿地的珍奇物件兒,都是失笑。官家與的這些個皆是內庫中的好物,也有安胎藥材、也有祈福吉物,至如綢緞珠寶亦是不少。

  玉姐道:「這般周全。」九哥心說,必不是官家自己選的。兩人命將御賜之物悉收歸入庫,也不怎用它。九哥笑道:「你縱用不服這些個,可有旁的想要的,吃的玩的,我聽他們說,還要常聽些個雅樂,席不正不坐,目不視邪色,不聽淫聲……」

  他這般笑,真個傻到家,偏生自家還不覺,玉姐也不覺,與他笑做一處:「你背書哩,背得這般周全。也就是宮裡,才這般講究,出去你看看,哪家這般周到的?不也養出好孩子來了?依著我,少作些事兒,安安靜靜的才好。」

  九哥此時,是她怎生說便怎樣是好,還要說:「大姐說的是。」又說:「這孩子生來便有吉兆,必是有福的。」那和尚道士胡謅吉兆的時候他也在當場,此時卻好似宮外愚夫愚婦般信了個實在,真個當自家孩子是上天所賜,必有禎祥。恨不得得閒兒便圍著玉姐打轉兒。

  玉姐也不於此時提醒他,只說:「你且慢樂,後頭妹子百日,你笑得太過了,仔細有小人道你興災樂禍哩。」

  九哥依舊是笑:「我出了門兒,自然不這樣。」又問玉姐,百日當送甚樣禮物,叫玉姐休累心,他去準備。玉姐道:「這哪用你操心來?百日不過那幾樣物事,我都備下了,皆是金銀份量十足的,誰個也挑不出理兒來。」九哥道:「兩宮娘娘怕也沒心情挑理了罷?」

  玉姐頭回聽他說出這等話來,先時九哥埋怨陳氏,只說她們「禍國」,今日這番話,卻是帶上了些兒「私怨」了。不由肚裡暗笑。這樣兒也挺好,既有了私怨,便有了煙火之氣。玉姐雖師從蘇先生,骨子裡流的還是洪謙的血。平日遇著個方正君子,尚可欺之以方,若是家中有這麼個人物,真個能憋屈死。

  設或有一日,兩宮忽而安份了,卻只拿她、她兒子練手,九哥因著禮法要叫她忍耐,她非叫這個人真個死上一回不可!眼下這樣兒,便挺好。果然這人吶,有了自己的骨血,便與先前不一樣了,官家如是,九哥亦如是。便是她自己,亦是如此。

  是以便愈發不解,何以官家先時對孝湣太子之薨如此無動於衷?世上多有怪人,玉姐自以還能看明白一、二分,遇著了這位官家,實是看他不透了。

  九哥還在一旁說話,玉姐從未察覺他還有這般嘴碎的時候,卻也笑著聽。自大相國寺裡歸來,九哥便平添幾分傻氣,玉姐也由著他鬧,並不阻攔。攔他做甚呢?她巴不得他再開心一點兒,將這份子快活記一輩子才好。該她忍的,她都忍,該她孩子得的,她都得叫孩子得了。

  九哥又憂心起妻兒的平安來:「只恐兩宮不肯甘休,往後你出行,多帶著人,叫朵兒與青柳、碧桃都跟著。哪怕火燒了房子,她們也不許離了你。」玉姐笑道:「我省得,我命大,你休擔心。」

  九哥搖頭,大相國寺裡,申氏見縫兒插針將他喚了過去,話裡話外,不過是宮中凶險。雖說九哥已過繼,只好叫她一聲嬸子,卻是她十月懷胎生下來的,關懷之意並非改了一聲稱呼能斬斷的。玉姐懷的,正是她血脈相連的親孫,頭一個親生的孫子——如何能不介意?因時候兒短,她又不好說得露骨,只提醒九哥:「想孝湣太子原也有兒子的,長到四、五歲上還去了,誰曉得是天災還是人禍?」

  九哥素服申氏,更兼兩宮確不甚和氣,如何能放下心來?自大相國寺歸來,那夢天雨花的吉兆傳了出來,又喚了御醫來診脈,確信了玉姐有孕之事,九哥便一時傻笑,一時皺眉,兩眉間險沒皺出川字紋來。直到玉姐答應了,出行必定小心,他猶不放心。

  玉姐道:「我只消做出陣勢便好,帶的人多了,恐人多手雜,反要出亂子哩,」又歎,「外頭只看裡頭如何富貴,哪知裡頭艱辛呢。我娘懷金哥的時候兒,我已覺家中兵荒馬亂,她卻還能出去串門兒。現在想來,真是小巫見大巫了,如今我這樣兒,連串個門子都要擔心。要還在家多好?嬸子手下,必是事事穩妥,咱也不須操這些個閒心。」

  說得九哥非止有些個同仇敵愾,對玉姐也有些愧疚,更懷念起申氏來了,道:「是啊——」語頗惆悵。

  玉姐聽了,心中暗喜,自來她便認申氏一個婆婆,兩宮卻是九哥還未過繼前便與她有隙的,九哥一過繼,立時便是仇人,不叫九哥念著申氏的好、與兩宮疏遠,她這些年就白活了。玉姐與九哥日日相對,外又有申氏,但見九哥便耳提面命,一頭關心九哥,一頭說:「今既非母子,心卻是與先時一般無二,不得日日相見,幸爾早與殿下擇佳婦,望夫妻同心。」

  申氏養他十五年,血脈相連,玉姐是他自家鍾情,得之便如天賜,一母一妻,遙相呼應,自始至終,將九哥牢牢把住。

  九哥之憂心,實是多餘,以玉姐之能,又有孝湣太子妃王氏從旁提醒,兩宮便想插手也難。但有入口之食,皆須侍兒先嘗,到得慈壽殿,但有賜食,她只須幹嘔兩下,卻是一絲兒也不入口。坐得久了,便說腰疼,一覺不對,便害肚疼。

  如是幾次,皇太后的臉色便極不好。皇后自宮才人生了個女兒,氣便有些兒不順,因說:「你這胎懷得可是艱難,宮才人那會兒,也不似你這般。」

  玉姐應聲道:「要不她怎麼死了呢?」此言一出,殿下殿下侍奉人等都覺驚訝,旋即又想,這也是常理。這太子妃自未入宮前便不是個好相與的,入宮之後更是個敢下辣手的,些許言語口角,在她身上,實不算甚大事。

  皇后氣噎。皇太后倒把持得住,居然還關切問玉姐生活。她笑,玉姐便也笑:「勞娘娘過問,聽說頭胎都要艱難些兒,也是沒法子的事兒,我都有數兒呢。」皇太后道:「頭三月兒,正是要緊時候兒,你既不適,且歇一歇兒,待胎坐穩了,再來。萬事都不如你肚子孩兒要緊,寧可旁的緩一緩。我這裡呀,連著崇慶殿,你都不須來了。」

  玉姐笑道:「娘娘慈心。」

  待玉姐離後,皇后道:「娘娘怎這般體貼於她?」皇太后冷道:「我不體貼她,也如你一般說她反叫她說回來?還不嫌丟人吶?」她近來真個漸覺精力不濟,眼下要緊的是盯著新晉之才人的肚子,萬事等生個皇子來再籌劃,且沒那心力與玉姐角力。

  玉姐本就是個油鹽不進的主兒,幾番下來,何曾自她手裡討過好處去?也便是皇后這個蠢物,才三番兩次往人刀口上撞去。皇太后自陳熙有功,忽而大悟:女人的事,其實還是男人的事。現官家已不甚向著東宮了,若九哥有事,區區一太子妃,又有何能為?先時孝湣太子妃,也是宮中撐著不倒的人,此時又在何處?

  皇太后定下心意,便不理皇后,皇后無奈,也只得告退。孝湣太子在時,姑侄尚能一心,孝湣太子一去,兩處便各有盤算,早便是貌合神離了。皇后正琢磨,是否再擇二、三宮人,往去侍奉官家。

  慈壽殿裡,淑妃卻擔心,問皇太后:「我恐才人這胎還是個女兒。」原本信心滿滿,必要生個兒子的,自宮才人生女殞身,淑妃便如當頭叫澆了一盆冷水,方記起除開生兒子,還能生女兒來。

  皇太后道:「總是與官家留絲兒盼頭,他才好堅持,否則他一心向著東宮,還有你我什麼事?」淑妃道:「太子妃有孕……總不好叫太子久曠。」皇太后道:「你道我沒想過麼?已與東宮做成死局,再安插人進去,立不立得住還是未知,官家那處,卻要如何安撫?」

  淑妃道:「官家有一同母妹,下嫁與光祿大夫趙唯豐,育有一女……」

  慈宮眼睛一亮,口角含笑,道:「我有好些時候兒未曾見著這些小輩兒了。自她母親去世,她也不進宮裡來了。」

  不想這一召見,卻又見出一段公案來,這又是後話了。

  卻說玉姐出得慈壽殿,青柳、碧桃兩個左右護持,朵兒與她撐傘,一行回了東宮。因她有孕,東宮格外謹慎起來,不肯叫她受寒,雖將入四月,已是夏天,東宮裡食水皆是熱的。

  小宮女打了一回扇兒,玉姐身上的汗方消了些兒。朵兒又擰巾子與她擦汗,青柳笑道:「這般熱,想是揣這個哥兒,陽氣足哩。」玉姐聽了也歡喜,嗔道:「偏你生了張好巧的嘴兒。」朵兒與她擦完臉,又擦脖頸,溫水過後,玉姐始覺頭臉清爽,又取茶來飲。

  碧桃道:「自娘娘有了身子,這宮裡上下愈發客氣了。也就是皇后了,恐是因宮才人的事兒不開心。連慈宮都和顏悅色起來了呢。」

  玉姐放下茶盞道:「你曉得個甚?慈宮比中宮狠哩!」

  碧桃驚訝,因問何故。玉姐道:「崇慶殿裡使壞,使在明面兒上,慈壽殿裡使壞,能叫你有苦說不出哩。想想她做的都是甚事?」

  朵兒道:「慈壽殿做事,倒還留幾分哩。」

  玉姐冷笑道:「單說她使人在門外頭不間歇兒地看著,也不打你們也不罵你們,你們幾個為甚還要告說到我跟前來?心裡慌了!想有個人兒,見天盯著你,就是不則聲,也不動手……」

  青柳打了個寒噤:「真個做夢也要叫嚇醒。」

  玉姐見朵兒猶懵懂,暗道憨人有憨福,口上卻道:「也就是我這個鄉下丫頭,膽壯心粗,換個雪作肌膚花為肚腸的,你看她揪心不揪心?嚇也嚇死了!不消息二三年,也要叫磨得香銷玉殞了,你還說不出個甚來。」

  朵兒道:「既這般,我倒寧可叫皇后打一頓,也不想跟慈宮照個面兒了。」

  碧桃道:「從來軟刀子殺人不見血,卻比那明火執仗的還狠毒哩。」

  玉姐道:「所以啊,咱們明兒,還須得往慈壽殿裡去,我還要早早地去,否則,便要叫人說慈宮好心,我卻應得太快,太不識好歹了。你們或去取漿洗衣裳、或去取果蔬時,都說將出去。慈宮仁愛,免我請安,我卻不可不識理數兒,必要去的。」

  自她懷孕,一應衣裳都是東宮內洗換,日用飲食茶果,也要經層層驗看,到東宮廚下自做了端上來。倒是宮女等衣物還是浣衣局等處漿洗。

  朵兒道:「這般日日辛苦,娘娘身子要緊。」

  玉姐笑擰了她臉上一把道:「誰個告說於你,道我要日日過去的?」聲勢做足了,坐實了自己不是輕狂人,叫人挑不出個理兒,她便能告個病,不再往慈壽殿裡去。心情好時,病便好,再往慈壽殿去,心情不好時,就再病,不再去。總是慈宮先時口碑太差,些許小事,只消留與旁人一絲兒替東宮辯解的由頭,餘者自不用她操心。且她眼內,慈宮也不是那麼難對付的,慈宮雖名聲已壞,做事卻偏還好扯張床來掩了,捏著慈宮這道命門,應付起來便不吃力。

  玉姐次日果又往慈壽殿裡去,皇太后又說:「有了身子的人,還要跑來。」玉姐笑得甜蜜:「我想娘娘了,一日不見,便想得慌。」皇太后也笑道:「你這懷的是個甚?將你這張嘴兒弄得比先時還要甜。」兩個人談笑晏晏,將個旁聽的皇后惡心得不輕。

  正說笑間,忽有個宦官一路飛奔而來,到便撲到皇太后腳下:「娘娘,才人要生了!」

  聽了這話,玉姐便扶額掩口,朵兒驚呼:「娘娘!」皇太后亦矚目,玉姐強笑道:「我一聽這生產,便覺著血腥,有些兒撐它不住。便不給娘娘添麻煩了,娘娘雖看才人去,官家骨血要緊。」言畢便搖搖晃晃,好像連椅兒也坐不住。

  皇太后無奈,只得叫她走了。

  玉姐回東宮,直到傍晚,方有消息傳來,這一位生的亦是個皇女。碧桃聽了,忍不住合什念一聲:「阿彌陀佛。」將青柳逗笑了。碧桃聽這笑聲,臉兒一紅,追打青柳。

  官家聞說又得一女,卻是頹喪已極。便是皇太后,也只好歎一句:「時也,命也!」心雖不平,卻不好再攛掇官家臨幸宮人,一幸二幸弄壞身子,九哥便真個要上位了。

  且皇太后心裡,現最不喜的是玉姐,轉思可否拉攏九哥。趁官家沮喪,便說:「終也是件喜事,宮裡多久不曾嬰兒啼聲了?如今連得兩女,也是添些生氣,好事將至也。」

  官家渾渾噩噩,一拱手:「後頭事,悉托娘娘,兒往前去了。」

  皇太后道:「看著這兩個孩子,我又想起下嫁的公主們來了。有些個孩子可憐,早早沒了,卻還有子女,也該叫官家一聲舅舅。外頭常說,親戚是走動來,一不走動,便生疏了,甥舅親,本該多親近。」

  官家便將此事,悉托於皇太后。

  皇太后回去不久,便於洗兒時道:「人老了便想熱鬧,想著小輩兒們,如今子孫凋零,又想見外孫了。」淑妃知其意,忙接話,與皇太后搬梯兒,三言兩語,便將事定下,將幾位出嫁之長公主翻將出來。

  官家兄弟幾沒個剩兒,姐妹居然也是如此,蓋因本朝公主靦腆,有不如意事,便易生惱,鬱結於心。倒是大長公主還有兩位,卻也常年告病,並不出來走動了。皇太后與淑妃將這些長公主家中子女翻檢一番,宣了外孫女兒們入宮。

  豈料這些個長公主之女,長者皆已出嫁,或有與夫婿赴任者,是以未能全到。皇太后與淑妃原也不是為了闔家團聚,只看著官家胞妹淑壽長公主的女兒。使人去接時,卻又生紕漏,原來這駙馬家中竟然使人假冒公主之女!

  卻說宮使至趙家,家中一片慌亂,竟拿個使女妝扮了送來。正要上轎兒前,忽有個老媽媽闖來,哭道:「那個是假的,那不是姐兒!」雖則趙家人千般解釋,道這婆子瘋了,宮使卻不敢怠慢,將這老媽媽扶起:「我是慈壽殿中使,爾有何冤屈只管說來,自有慈宮為爾做主!」

  老媽媽一行哭,一行說:「長公主活著時,駙馬便好寵那個小星兒,活將長公主氣死。長公主去年,這宅子裡越發沒個王法了,關起門來,管個小婆子叫『娘子』,與小婦養的一家和樂,卻將長公主留下的姐兒拋到一旁。前幾日那小婦養的將姐兒推落水裡,撈將上來,也不與延醫問藥,現正在床上掙命哩。求天使救我家姐兒!」

  慈壽殿宮使一聽這話,暗道一聲「巧了」!將這老媽媽扶起道:「老人家請起,有慈宮在,必不使姐兒受屈!」復將臉兒一板,對趙唯豐道:「駙馬,引咱家見姐兒去罷?」他又不是「外男」連個藉口都無有。趙唯豐滿頭是汗,急塞與他個大大的紅包。

  宮使將這紅包兒接了,卻轉頭吩咐小宦官兒:「去,往宮裡宣御醫去!」趙唯豐親要來攔他的馬,小宦官一撥馬頭,絕塵而去!

  這頭老媽媽地上爬起,不管趙唯豐攔與不攔,扯著宮使袖兒道:「姐兒在這頭哩,我引您過去。」宮使顧不得嫌棄這婆子粗鄙,急步與她往後宅裡去。

  穿牆繞院兒,卻到一處偏僻院落裡,夏季樹木繁茂之時,偏顯出一分破敗來。裡面止一個小丫頭子伺候著,想來這姐兒也只得一老婦並一小使女使喚了。進得屋內,素如雪洞,並無甚擺設,連床上被褥,也是舊的。

  床上躺著個十三、四歲的少女,面色蒼白,嘴唇兒上幹得起了皮,一頭細髮淩亂灑了半床。生得細眉細眼,精巧玲瓏,宮使道,看這病弱樣子,我這閹了的都要心疼,這家中父親怎地卻不理會?

  趙唯豐緊跟了來,又想解釋,宮使椅子上坐定,扳起腳兒來晃著:「駙馬休問了,早早想好如何請罪罷。」不一時,御醫到,把了脈,又開藥。老媽媽一旁抹淚兒道:「好姐兒,你可要好好兒的,皇太后來救你了哩。」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6-6-30 02:10 PM


第九十章:胡說

  淑壽長公主,官家一母同胞的親妹子,這麼個身份,縱在天家,也該是極親近的。不似那等與官家異母的,若是再有些個宿怨,便真個要討不著好兒了。淑壽長公主與那些個人不同,因生母並不如何顯赫,自幼便性情溫順,及官家登基,生母在時尚可,不幾年生母亡故,慈壽殿心裡對她實沒甚大情誼,並不如何關照。

  想當初官家初登基時,心裡畢竟待生母親近些,致使慈壽殿心中於那一繫都有些兒不喜,此後淑壽長公主薨逝,宮中不甚關心,也在情理之中。官家一介男子,自家兒女尚且顧不過來,又哪裡有心思記得亡妹遺孤?

  今日合該叫遇上事兒了,誰想這淑壽長公主又叫慈宮姑侄兩個自故紙堆兒裡翻揀出來了呢?卻鬧出一段叫人瞠目結舌的奇聞來——聽過婦人叫夫家虐待的,沒聽過公主也叫丈夫逼得不想活了的。

  官家連得兩女,原在心灰意冷間,卻叫慈宮一怒一激,又生起護犢的性兒來了,立時便應了慈宮所言,非特遣了御醫,連禁軍也要派了去。調軍不是小事兒,叫當值的宰相田晃給知道了,跑來問官家。

  官家抖抖嗦嗦,將事兒說了,田晃也是大驚:「何以至此?」又說,「若屬實,當問駙馬之罪。」官家拍案而起:「是該問罪!他們眼中可還有我?!抓抓,都抓了來問罪!」田晃聽他這話不對,也只道他是氣極,忙下去分派,且諫言:「臣請且派禁軍圍其宅,姐兒既病重,恐不好挪動,須就地診治。又,真個要定罪,也須審過了,方名正言順。」

  官家恨恨道:「卿且辦去。」

  外頭又嚷將起來,卻是不知怎地叫御醫得了風聲,已參至御前了。官家將這快手快腳的御史的摺子拿來一看,擲與田晃:「已有御史參他了,正好拿他下獄!」田晃暗道,你怎地這般急性了?早幾十年有這般膽氣,也不致是今天這結局了!

  當時安排下來,禁軍圍了趙宅,直將內裡的人急得如熱鍋兒上的螞蟻。趙唯豐並其寵妾兩個急急惶惶,這妾卻有個主意,將她與趙唯豐生的兩兒一女帶到趙唯豐面前跪了。哭訴道:「官人,官人縱不顧及我,也要看孩兒面上吶!官人再猶豫下去,這滿門上下,便無活口了。」說著,兒女齊上,膝行上前,抱著趙唯豐一齊大哭。

  趙唯豐道:「門已圍了,信兒也送不出去,叫我怎生是好?」寵妾道:「您只管一樣兒也休應了,只管將阿青認作女兒,那裡頭瞧病那個,您一個也不識。那老婆子,一個下僕,主人家血脈,怎能叫她說了算?反要問她個誹謗的罪過兒!如此,才能保一家平安。橫豎出了這個門兒,誰又認得誰來?」

  趙唯豐有了主心骨兒,這才定了神兒,扶她道:「你且起來,我曉得如何說。」只打好了腹稿兒,待到了御前好一鳴驚人。不想官家卻是見都懶待見他。復遣人來,將這家中人皆拘了,不拘主僕,騰出幾間房兒來往內一塞算完,期間家中金珠寶貝也不知失落了多少,不外肥了禁軍的腰包。

  趙唯豐道:「你們如何敢這般待我?」禁軍也只作沒聽著,將人往房兒裡一摜,外頭將門扣了,憑他如何拍門,一聲兒也不應。

  小院兒裡頭,老媽媽卻來了精神了,眼見來了救星,絮絮叨叨,便說許多趙唯豐不法事。慈壽殿宮使道:「你且歇歇,看看姐兒,有甚話,往宮裡回娘娘時再說——回話時可不敢這般粗野了。」又教她禮儀。

  老媽媽方訕訕住口,一攏頭髮道:「老身也是宮裡出來的哩,原是長公主陪嫁。落到這虎狼窩兒裡,不潑辣些兒,早叫啃得骨頭渣子也不剩了。」

  因趙大姐兒尚不得起身,老媽媽先隨了宮使去覆命,宮使見她醒過神兒來,禮儀間雖有些生疏,行動倒不失禮,才放下心來。慈宮原就是想收攏了這趙大姐兒為己用的,自是盡心,滿面怒容,直說要為長公主母女討個公道。官家也叫激起了火來,必要將人嚴辦了。

  皇太后道:「也要姐兒好了才成,那家人,且下獄審著,舊僕也關了待發賣,都是些個壞了良心的,見這樣的事兒,竟不知告發!宮裡撥些人手去伺候姐兒便好。」

  那一頭,趙唯豐下了獄,竟於獄中上表自辯,言他女兒真個是要送進宮的那個,病的這個委實不是。那喊冤的老婆子,卻是個瘋子。

  趙唯豐這一摺子上來,也引了些兒猶疑,實是眾人想不出,一個父親何致待骨肉如此之狠?又不記他與淑壽長公主相處究竟如何,只得將這奏摺上報。官家見了,也分清誰個對誰個,先問這老媽媽。老媽媽一把鼻涕一把淚,哭道:「長公主在時,他就待長公主不好,專一疼愛那個阿簫,與那賤人生了兩兒一女,活將公主氣死哩。他只認那賤人生的是親生,何曾關懷過姐兒?」

  官家不能分辨,下旨令大理寺、刑部並御史台會審來。

  外頭審著,內裡玉姐卻納罕:慈宮在眼下當口,哪裡還有心情管這些個人?從未見慈宮如何關懷過淑壽長公主一脈,為何此時動起這般心思來了?本朝當然有公主,能叫慈宮惦記的,也當數淑妃所出的三娘,這個淑壽,休說見了,玉姐幾不曾聽聞,還是入宮之前,申氏將一本冊子拿了來,叫她背了,卻是酈玉堂自宗正寺裡抄出來的近支宗室、宗女名字。

  一時猜度不透,青柳道:「憑他誰,只消慈宮不把眼睛放咱們這處,便是阿彌陀佛了。」說得一屋子人都笑了起來。

  正笑時,九哥回來了,卻是一臉不喜之色。他本就缺些兒笑影,玉姐倒分辨得出來,他這是真個不喜了,丟個眼色下去,眾女皆斂了笑。玉姐道:「是有煩心事了?」九哥繃一張臉,道:「嗯。」

  玉姐親捧茶與他:「將你氣成這樣,想是不小?」

  九哥道:「你沒聽說過?」

  玉姐奇道:「聽說個甚來?」

  九哥皺眉道:「淑壽長公主的駙馬,光祿大夫趙唯豐,氣死長公主、虐待長公主所出之女,又寵姬妾事。」

  玉姐道:「這個我卻不清楚了,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來?」

  九哥將事一說,末了怒道:「他為逃脫罪責,居然不認親女,反說那冒送過來的才是親生。」玉姐道:「這人人都見了的,如何只憑他一張口說便成?」話未完,便覺九哥身上怒氣似要破體而出,只聽九哥切齒道:「卻不是姐兒人人都見了,是那婢子,原是他寵姬心腹侍女,卻是好些人認得的!」

  玉姐尚不知此節,驚得下巴都要掉下來了!奇道:「哎呀呀,天下竟還有這樣的父親!」九哥道:「他道人是好哄的?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堂會審,哪個不是問案的老手?朱震一人未曾提審,先封他家賬房,又翻出那婢子身契來,比著手印兒,便叫她現了原形。」

  玉姐聽到此節,忍不得笑出聲來:「單憑個手印兒就認了?物有相似。」九哥搖頭道:「旁的不好說,這兩個人手印兒卻是不一樣的。都是右手拇指,一個有鬥,一個沒鬥。」

  玉姐歎道:「那是他失計較了。」

  九哥恨聲道:「只恨他計謀敗露,居然還大言不慚!」

  玉姐道:「可是作怪,他連樁壞事都做不周全,還有個甚好自傲的?」

  九哥道:「三堂會審,證據拿了來,先審那婢子,婢子膽怯,悉招了,那主意也不是他想出來的,還是他那寵姬想的,他還不如個婦人!便是這般禽獸,竟說若非尚主,他滿腹才華必能施展開來!竟是長公主誤了他!」

  但凡曉得些兒典章制度的人都明白,光祿大夫聽著好聽,看著光鮮,品級也高,卻是並無實權,實打實的虛職散官兒。光祿大夫之職,始於漢武,設立之初便為的是顧問諮詢,此後一直也不曾握個實權。趙唯豐原是駙馬,官家即位,因生母所請,加他一個光祿大夫,也只為了看著好看罷了。他便以不得掌事,意常怏怏。

  玉姐聽了,笑得直打跌:「本朝是要抑外戚來,可我也曾聽說,太祖萬安公主的駙馬乃是太宗朝的樞使。一個眼高手低的玩藝兒,也敢挑剔長公主!瞎了他的狗眼!」

  九哥扶著她道:「你仔細些兒,不要大笑……我本不該說這些個醃臢事與你聽的,你懷著身子,不可聽這些個……」玉姐道:「他難道能一輩子不曉得?聽聽也沒個壞處,總不好養得不知人間險惡。」

  九哥說了一通,心裡好過了些兒,歎道:「就是這麼個東西,我恨不得他去死,卻也無可奈何?」玉姐因問:「怎麼說?」肚裡卻早明白,依律「氣死」實不是個說得過去的死法兒,不能實證他害死了長公主,便是身上沒個人命,弄不死他。至如虐待女兒,便是將這女兒打死了,頂多有人說他一句「不慈」,長輩無故毆殺子孫的罪名,絕不致死,何況這姐兒還活著。至如寵妾,既不能證妻是叫害死的,那便不是寵妾滅妻,哪怕人人心裡明白,也入不得他的罪。何況這妾實不曾叫扶正過。

  此事若未曾鬧開,羅織旁罪來整治一個駙馬,倒並不難,一做成大案,反而不好痛快下手了。

  果然,九哥也是這般說。玉姐道:「不是我說,長公主也是,為母則強,哪兒就這麼平白撂開手去,她走了倒鬆快了,孩子豈不可憐?」九哥道:「總是做父親的不好!」碧桃正與玉姐換熱茶,聽了便笑:「九哥與娘娘真個是,男的說父親不好,女的說母親不對,莫不是怪反了?」

  說得玉姐也笑了起來:「凡事當自省。」九哥點頭道:「正是。」碧桃見他兩個似有體己話兒要說,放下茶來便走,又丟眼色,叫了立著的宦官宮女一齊退了下去。

  九哥見她們這般行動,面上燙將起來。玉姐咬著袖子,低頭悶笑,又悄拿眼來覷他。九哥道:「笑甚?笑甚哩?我看自家娘子哩。」玉姐道:「你看我,我如何不笑來?我怕往後,你不肯看我哩。」九哥道:「胡說!」玉姐道:「那可不定哩。休說無人催你納妾哩。我只好趁這會兒多笑兩聲兒,往後,我怕我便笑不出來了。」

  九哥急道:「哪個說來?哪個說來?我一字也未嘗應來!我窮來,養不起這些個人!」玉姐便要哭,道:「養得起你便要養了?」九哥哭喪一張臉兒道:「我只有養你們母子的錢,旁人誰也養不起。」說得玉姐破涕為笑:「你哪裡學來的油嘴滑舌?你學壞了!」

  九哥急得賭咒:「都是真心話,我若說假話時,叫我立時去死!」嚇得玉姐忙捂了他的嘴:「我的哥哥,你怎將這話也說出來了?再說,我便真惱了。」九哥握她手道:「我不是那樣人。」語頗委屈。

  玉姐聽他賭誓便後悔,見他滿眼委屈樣兒,心下更軟,溫言道:「是我的不是了,昨兒做了個夢,夢著四下大霧,我找不見你了。霧散了,你卻與個美人兒一道走了,我叫你,你也不理。」九哥斬釘截鐵道:「你是叫魘著了!」又悄悄附玉姐耳側,「我頭回見你,心便歡喜,你那時還作個男裝,將我嚇個半死,還道自己是個斷袖兒。後來曉得是你,你不知我有多歡喜。」

  玉姐再忍不住,笑將出來:「駙馬一身富貴悉自公主,尚敢如此,我心身皆繫於你,唯恐見棄。你……早說當時事,好叫我安心便罷。再不敢胡亂賭誓了,再胡說時,叫我應了誓罷。」九哥連說不敢,小夫妻兩個越發濃情蜜意了起來。

  東宮裡和睦,外頭卻熱鬧得緊。慈宮、官家拍桌打凳兒,卻也不能將這趙唯豐真個如何了。三司會審出來,三主官御案前一立,只官家問:「只能如此?」有眼睛的都看著了,淑壽長公主多半是叫氣死的,趙唯豐不過削職為民,流放而已。

  鍾慎道:「依律,不過如此。不依律事,臣不可言,陛下亦不可問。」

  官家道:「難道便如此結案?!」

  朱震道:「案尚不可結,臣初審時,見趙唯豐家姬妾衣帛,此乃違制。[1]當杖責。」既是官家要出氣,他便與官家個出氣筒。趙唯豐事情做得不地道,法治不了他,朱震也要叫他難受難受。

  官家道:「便宜他們了!著實打!」

  朱震雖應命,心裡也瞧他不起,暗道,你也就這時候兒有本事。下去一套亂杖,不好打死,卻將那寵姬蕭氏打做半殘。又奏請官家,點了淑壽公主昔年嫁妝,皆封存留與獨女趙大姐。二十餘年下來,公主嫁妝也花費不少,清點之人卻不管不顧,比照原單追回。期間也不知卷了多少趙家財物走。

  待趙唯豐要回來收拾時,家裡已不剩甚物件了。他原是勳貴子弟,卻自負才華,本要讀書考試的,不意卻叫尚了主,心中不忿,便不留心這些個細務。那蕭氏卻是明白的,回來一看,哭都哭不出聲兒來。

  官家聽了這消息,方覺得快意起來。趙大姐早叫皇太后接到慈壽殿裡住下,日日湯藥伺候,只盼她速好,時時溫言撫慰,以安其心。宮中自皇后往下,悉來安撫,玉姐也來看她幾回。這趙大姐初見玉姐,卻有些兒躲閃,玉姐一絲不悅也不顯——慈壽殿裡住的人,不是這樣兒,她還不敢信哩——依舊和顏悅色。

  慈宮待這趙大姐兒,卻又有些兒不滿,她使淑妃試探,問她可憶家中父親,趙大姐卻只會哭泣。反是那老媽媽,一聲聲「賤人」「小婦」罵蕭氏,卻忘了淑妃也是個妾,聽得淑妃渾身不自在。好容易支開這老媽媽,再問趙大姐時,她卻是個老鼠膽子,一絲報復的心也生不出來。生不出這心來,如何能堅強肯上進?慈宮真個有些兒失望。

  這日卻也是巧了,九哥身為太子,總不能不問候慈宮。往慈壽殿裡去時,趙大姐正侍立在側,兩人今算是表兄妹,慈宮便叫見禮,那趙大姐一見九哥,便覺他穩重可靠,不由心如鹿撞。慈宮看在眼裡,又生主意。她能看著,何況玉姐?玉姐看慈宮與趙大姐兒兩個這般,心中惱極:我道怎生消停了,原來在這處等著我哩?!

  頭回見,慈宮不好多言,只說叫九哥常來。又說:「姐兒來這宮裡,我這裡都是老婆子,她也沒個說話的人兒,得閒時,叫她與你們做個伴兒去,也好與太子妃解悶兒。」玉姐道:「姐兒是娘娘寶貝,怎好拿來解悶兒?若是娘娘不嫌棄,我便常來看姐兒罷,她身子才好,不可奔波。」

  慈宮一笑。

  回了東宮,九哥猶說:「原該是捧著長大的個姐兒,如今看著卻是嬌嬌怯怯的樣兒,話也不敢說,一動也不敢動,卻不可憐!」玉姐道:「你憐她,我便請她請了來,你護她一世,如何?」九哥聽這話不對,再不敢應,只說:「又說笑。」玉姐道:「那你說,她現養在慈宮,慈宮會將她送哪處去?」

  事涉慈宮,九哥不由嚴肅起來。玉姐趁勢道:「慈宮可是她恩人哩。你是覺慈宮做不出,還是她受人恩惠卻不報?」九哥恍然大悟:「是以慈宮叫她常往咱這處來,你卻婉言謝絕?鎮日應付這些個事,生受你了。」玉姐放下心來,捧腹道:「我也練出了些兒來了。」九哥因歎玉姐辛苦,便不常往慈壽殿去,又替玉姐告病。玉姐算著也差不離了,依他所言,自在東宮休養。

  慈宮卻檢視趙大姐所學,見她唯女紅能拿得出手,餘者琴棋書畫皆不甚通,便有些兒惋惜。又思,趙大姐兒倒生得一張好臉龐,又身段兒也窈窕,有這兩宗兒,旁的有不足倒也罷了。又使人教她禮儀等,命人時於她耳畔說些個太子的好話,趙大姐少女情懷,原便看九哥可靠,又信慈宮不以這慈壽殿中人有壞心,漸將三分心思養成七分。

  不想九哥卻尋著官家,十分關切這表妹,且說:「她終是趙家女兒,雖趙唯豐受責,血脈卻是斬不斷,若趙家要討她回去,咱也只好看著,卻叫她如何過活?」官家一聽,果然如此,忙道:「他還敢再虐待不成?」九哥道:「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恐他狗急跳牆哩。」

  官家因問何解,九哥微一笑:「您是姐兒親舅舅,與她做個大媒,擇一青年才俊配了,想趙家也不好說甚不是?」官家稱善。九哥又道:「趙唯豐身旁有小人教唆,恐夜長夢多,不如即時擇聘。世間如趙唯豐輩終是少的。」三言兩語,攛掇著官家草草將外甥女兒許了人。

  擇的卻也是個侯門子弟,因非嫡長,不得襲爵,有這樣一個綿軟妻子,又有一大注嫁妝,倒也情願。這人還是九哥托了洪謙選的,岳父的眼光,他倒也放心。且將難處說與洪謙,洪謙如何不應?

  趙唯豐還不甘心,洪謙卻使人說與他道:「老實應了,倒好全家流放一處,不應,天南海北拆散了,東三千里、西三千里,永不得聚首。」趙唯豐方不敢言語了。

  玉姐訝道:「這就嫁了?」九哥奇道:「既知要生事,如何不早定?難不成要留下來成了禍患,傷了情份?我也憐她年幼喪母,如今發嫁了她,心裡還將她作個表妹,日後也能回護一二。她真個與慈宮合流了,我連這個也做不到了,豈不可惜?」

  玉姐笑道:「你怎生說,便怎生好,」又戲言,「慈宮便如這趙唯豐,都曉得她不好,卻又不能真個將她如何。」九哥大有知己之感,頻頻點頭。玉姐暗笑,故而她時常盼著慈宮真個做出個甚大事來才好!九哥伸個懶腰道:「後頭總不干咱們的事了。只可恨趙唯豐居然安然脫身。」玉姐順著他話頭兒說幾句,心情也是極好。

  洪謙偏要將事做絕,待趙大姐匆忙發嫁了,又尋趙唯豐:「一路走好。」將趙唯豐氣得鼻子都要歪了。洪謙一旦皮笑肉不笑起來,這惹人生氣的本事,他敢認第二,沒人敢認做第一。依舊嬉笑道:「莫非你還覺懷才不遇?我有幾問,你若能答得出時,才算你有才,否則,嘿嘿。」

  趙唯豐受不得激,道:「你便問。」洪謙問:「先帝是明君否?」趙唯豐道:「自是明君。」洪謙問:「為君者,國家社稷與子女,孰輕孰重?」趙唯豐道:「自是國家社稷!」洪謙道:「是哩,我便奇怪了,既如此,先帝如何捨得叫個社稷才做了駙馬不得一展抱負?想來,那便是個只配伺候夫人裙帶的草包罷?」又准趙唯豐幾篇文章批了個狗屁不通,他本人做學問上算不得頂好,然在國子監,又識得蘇正等人,請人挑個毛病兒卻是極容易的,這些個人出口,必能切中肯綮,真個不服都不行。

  趙唯豐如遭雷擊,哆嗦著半日說不出話兒來。好容易想說句「你胡說」,洪謙早打馬走了。據說這趙唯豐此後便常說「胡說」,人也不知他「胡說」的是個甚。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6-6-30 08:58 PM


第九十一章:傷逝

  洪謙整治完趙唯豐,回來朝九哥復命,並不說他單揀趙唯豐痛處死命踩,踩得趙唯豐疼傻了,只說這趙唯豐真是個膿包,沒甚才幹不說,連一絲兒骨氣也無,經不得風浪,不堪大用。總是此後保管他回不來,趙大姐在京中只管安心過活,只消她不生事,便不會有人來尋她的事。

  九哥心裡哪管這趙唯豐是個甚樣人物?只消趙大姐兒休要在眼前轉,他便心滿意足。

  趙唯豐之事,乃至淑壽長公主之死,都算件值得說道的事兒,稱不上多大,卻是熱鬧,致後世常有提及。然趙大姐一孤女,唯有在與官家、九哥歌功頌德時,方提及一二,以顯此二人之仁德。

  只官家猶憤憤,以趙唯豐之大罪,居然只有這個下場,官家頗覺不滿。

  非特官家不滿,宮中也頗有些義憤。碧桃、青柳兩個既是玉姐向申氏討來,玉姐平素待她們也不薄,如朵兒那般簡直與玉姐要合為一人她們自認學不來,除此而外兩個也以心腹自居。且玉姐較申氏又年輕,是以她兩個在玉姐面前也能放得開,碧桃道:「怎能就這樣算了?可也太便宜他們了,非止長公主去得不明不白,連個姐兒,若非宮裡去得及時,怕也要保不住呢。就這樣,除開那個婢子,那頭的人竟全鬚全尾存了下來,真個……真個……不曉得外頭那些個大官人們是怎生想的了。」

  玉姐也不與她計較,碧桃與青柳倒有這條好處,口上利索,卻曉得什麼時候說什麼話,這兩個是她自申氏處要來的,與旁個奴僕相比,難免稍有些兒不同。同碧桃抱怨,玉姐便笑道:「誰個說能全鬚全尾的?宮裡頭二十杖便能打死人,你覺著外頭的棍兒不如宮裡的粗,還是外頭的差役沒有宮裡宦官力大是怎地?」

  碧桃張開了嘴兒,半晌方道:「我的佛祖!」玉姐道:「他們自做孽,干佛祖底事?」碧桃聽她語意淡淡,方覺自己有些兒浮躁了,訕訕不語。玉姐撚起朵新采的梔子花,輕嗅一下,心中卻想,這趙唯豐能做駙馬,也不是個平頭百姓的出身,官家又一向軟弱,一時發起怒來,人也不拿他當回事兒。三堂會審,總要顧及些兒勳貴情面,斷不會判得過重。且如今這風氣也有些好笑,皇家偏好在這些個事情上頭博個好名聲,生恐人說「驕橫」了。自家犯賤,還有甚好說的?

  「再者,」玉姐扯下片兒花瓣往地上一拋,「朝廷近來多事,北地胡人總是退不乾淨,廟堂上恨不得餘事不生,否則休說判刑了,口舌官司還不定打不打得完哩。趙唯豐也好不了就是,叫那等衙中小吏、軍中老奸自家中走過,還能剩下多少東西?趙唯豐兩兒一女皆庶出,休道將庶出入了族譜是他一家事,入了族譜,便是主母的兒子了,總要叫親家曉得何時多了這個外甥不是?旁人家裡,陪著小心、看著面子,許就認了。眼下宮中必不肯認這賬的,官家要是反口不應,你猜這三個,如今是個甚身份?金尊玉貴過了十數年,一朝翻做奴婢,慪也慪死了。趙唯豐這一生,妻沒了、妾沒了、心愛的兒女做奴婢,不疼的那個反後半生有靠。」他活著比死了還難受。三司這般判法,不知與趙唯豐有多大冤仇。

  朵兒道:「沒聽著官家有這旨意下。」玉姐哂笑一聲:「趙家敢留他們麼?」

  玉姐猜得不差,這勳貴人家子弟,若說能做個四、五品閒散官的倒也不少,再往上有出息,便是鳳毛麟角,再往下一輩兒想出頭兒,除開讀書(極少)、從軍(更少),便要看機緣、看會否做人。這最後一條兒,多半要著落在「貴人」身上,趙家如何肯願為了趙唯豐的婢生子,將一家子兒孫的前程都斷送了?

  是以趙唯豐尚未緩過氣兒來,家中已遙將他二子一女除名,押解官差催逼又緊,蕭氏棒瘡未癒天氣又炎熱。這蕭氏雖是賤役出身,卻生得美貌,也算是奇貨可居,打小兒沒受過甚樣苦楚。自與趙唯豐看對了眼兒,趙唯豐寵她異常,生活更是精細。一路搓磨下來,不及到了流放之地,她便病死路上了。人不收她,天收她。

  趙唯豐與兒女抱頭痛哭,天氣炎熱,屍體不入土便將腐壞,官差因死的這個是他婢妾,又不齒他為人,只肯與他三日就地燒埋,又不許他攜骨灰隨行,恐攤晦氣。做法事、厚葬一類是做不得了,蕭氏於半途做了個孤魂野鬼,心痛得趙唯豐大病一場。抱著兒女一套大哭,罵那蒼天不公。他兒子女兒卻好膽色,一套哭,一套大罵慈宮「何預人家事?」聽得官差忍不得,順手抄起水火棍兒來,胡亂打了數下。

  洪謙將這些個分說與官家聽,官家這才改了顏色,痛快笑道:「惡有惡報!」洪謙聽了真撇嘴兒:這官家,外頭看著壯,內裡一包膿,說他善納諫,不如說他沒主意,誰說都聽罷了。他也不是不知道好歹,最難得是他知道善的期期艾艾不敢大膽去揚,知道惡的又縮手縮腳不肯去除。

  若非官家近來說著對三堂會審之不滿,怕叫小人聽了,趁機參這三司,洪謙也懶待管這許多。

  官家自前番九哥事後,見洪謙便有些兒訕訕,此時聽了洪謙分說,一時忘情,抓著洪謙手兒道:「非卿,朕幾不明也。」洪謙也與他虛與委蛇,哄個把呆皇帝,倒也不算甚難事。只消說:「官家一心向善,萬事總往好處想,是不留心這些陰陽事罷了。臣等食君之祿,便要多想些兒。」將這官家安撫好了,他才能少生些事端。

  官家開心,便留洪謙宮中說話,與他一訴苦悶之情。這官家生是個男兒身,卻養成一副絲蘿性子,必要有個剛強的人在身邊,他才能覺著舒坦了。說到最後,便是一口一個「親家」,直到晚膳時分,也不叫與洪謙另設席面了,叫洪謙與他對飲。

  官家除開今日痛快一笑,近二年過得委實不痛快,酒入腸愁化作兩行濁淚,與洪謙絮絮說些為難事兒。洪謙聽他說得顛三倒四,自淑壽長公主一朝撒手人寰,女兒便叫人欺負,說到想孝湣太子、想趙隱王,又思千里之外的親孫趙王一類。不料官家最後拉著他的手兒道:「人說夫賢不如妻賢,子孝不如媳孝,你家女兒是好的。我去後,我這兒女,你記著叫太子妃多照應。」

  洪謙忽然大悟,又覺無奈,這官家是覺著沒力氣再生個兒子出來,不想翻騰了,又恐九哥記仇,便想叫玉姐吹個枕頭風。誰個說這官家傻來?他肚裡可明白哩。因說:「此陛下家事。臣如何做得了這個主來?太子忠厚人,陛下有所囑咐,無不應。官家自去說,反顯父子親暱。」

  官家醉眼朦朧道:「不一樣,不一樣,我原看好他的,後來是我做岔了。」洪謙道:「萬事自有制度,若有差錯,滿朝皆忠臣,如何不諫?」官家道:「若都依了制度,淑壽母女便不會這般下場了。」又耍起酒瘋來,洪謙不得不道:「若太子有不恤手足處,臣必上本諫之。」

  官家聽了,扯一抹傻笑,卻滑到桌底下去了。

  洪謙自宮內出來,他因乘馬,一路急行,須臾至家。秀英接了他,皺眉道:「你這一身酒氣,何處吃悶酒來?」洪謙道:「休提了,官家今日發酒瘋了。他在我左耳朵邊兒說話,右耳邊兒是他膳食配樂,聒噪得我頭都疼了。」

  秀英忙吩咐打水取新衣裳,洪謙道:「我連頭一道洗了罷。」又問林老安人如何。秀英原在擺弄他衣裳,聞言便停手道:「怕不太好哩,畢竟年紀大了,往年常聽太公說,七十三、八十四,今年阿婆正是八十四了。是不是預備一下兒,也好沖一沖?」

  洪謙解了外袍,頭也不回道:「年前不就備下壽材老衣了?將壽材取來油一油罷。」

  秀英追他入了內室,看他解衣沐浴,也卷起袖子來,與他擦背,口內道:「我娘家祖墳都在江州哩,萬一事有不諧,要怎生是好?金哥又小,我娘又是萬事不沾手的。這家裡,活人住得,死人卻住不得。辦事兒,外頭自有玉姐與金哥置辦的宅子。可扶靈歸鄉又該怎生個歸法兒?」

  洪謙道:「寄放大相國寺罷,那處方丈與咱家相熟,也不在此一事了,他們必細心照看。」秀英道:「我也這般想哩,可……總覺不好,寄放大相國寺,天這般熱,哪存得住?必要燒化。這如何忍心?再者,到金哥長大,又是多年過去了,不能入土為安,終是不好。且咱們出來這好二年了,太公墳上也不知如何了。此事我實沒了辦法,才尋你討個主意。」

  洪謙將頭埋水裡,移時方出,道:「我想想。」肚裡卻估量著,自己是否該回江州一趟?回去並不難,難的是甚時候回去,是他獨個兒走,還是攜家去。眼下他只盼林老安人能撐過今年——玉姐今有孕,不宜聽著噩耗。且若形勢不穩,也不能只留玉姐一人在京裡,還是在宮中,外頭沒個照應的。

  更可恨是,這消息恐是瞞不住玉姐的,宮裡還有皇太后與皇后等,也是消息靈通之輩,她們若聽著了消息,如何能不說與玉姐聽?遇上這等事,洪謙也不由頭疼起來。依著他,林老安人停靈大相國寺幾年也不算太壞的安排,佛門清淨地,也不算不敬逝者。秀英一席話卻只有一件戳到他心裡:有二年未與程老太公祭掃了。

  換個大家大族的,自家兒孫在外回不去,自有同宗同族相代,或是子孫繁茂者,於外打發一、二兒孫返京祭掃。偏生程、洪兩家都是人丁稀少,洪家單丁,程家女戶,還只有兩個老婦人與金哥一童子。哪裡再能變出個人來?!祭掃之事,自家子孫不到,又算個甚事?

  怕什麼來什麼,六月裡,林老安人病篤。洪謙猶存一線希望,往宮中向官家請借御醫診治。官家正巴結著他這親家,言無不應。御醫一頭汗跑來,醫家講究個望聞問切,不及切脈,先問,一聽這病人高壽,險些兒甩袖子便走。看洪謙面上,方耐心道:「司業,尊親壽齡幾何?」她八十四、八十四了啊!你想叫她千年萬載啊?

  看林老安人病篤面上,御醫才沒說出甚難聽的話來,洪謙面色已十分難看。秀英慌亂中不忘包了茶錢與御醫,素姐已攬著金哥開始哭了。到了夜裡,林老安人越發糊塗了,一時叫金哥、一時又叫玉姐,次後將珍哥也喚了無數聲,將秀英急個不的。闔家上下這一夜點燈熬油,也唯有珍哥年幼,得睡了個囫圇覺兒。

  次日早間,林老安人忽地醒了,秀英心裡咯登一聲,唯恐她是迴光返照。林老安人極清醒,將素姐喚了來:「我生養你一回,實是對不起你,不曾教你好好過活,如今我將去了,只好將你託付與孫女兒、孫女婿了,往後有事,你不許拿主意,全交與他兩個做主!一應錢糧,你休過手,叫他們去辦!不聽我時,我死也閉不了眼睛。」

  將素姐嚇得直點頭。林老安人又看秀英,秀英道:「阿婆,我省得,娘有我哩。」林老安人道:「說的就是你!」目視洪謙道,「孫女婿,你是我家大恩人,全仗你了,先時有對不住的地方兒,你都忘了罷!這死丫頭生來便要強,也是沒法子的事情,誰叫家裡沒個頂用的男人哩。現有了你,你管著她,她要不聽話,只管管教。」洪謙連說不敢,又說:「一家人,有商有量,休必說客氣話來?」

  林老安人道:「可憐玉姐我是見不著了,地藏面前,為她求個哥兒罷。」又叫金哥:「家中老太公是秀才,你舅公是舉人,你爹是進士,你縱不能做個狀元探花,也要好生讀書,書裡有前程。」且將私房分作三份,一份與金哥、一份與珍哥,另一份當與玉姐,卻交秀英與玉姐往寺廟、道觀裡佈施。

  吩咐完,含笑而逝:「地下見了那老鬼,我也能有得說道哩。」

  林老安人故去,頂好不能停屍在洪家,只得白日將人移往原預備與金哥的宅子裡,洪謙與秀英又操持起喪事來。來往的人都覺稀奇,互相打聽著,不消多時,都知是他家人。程氏與京中實無甚人曉得,只知是北鄉侯岳家辦喪事來。洪謙發貼,也只發與蘇先生家、酈玉堂家、兩侯府四處,蓋其餘人家皆與程家不熟,都是洪謙的門路。

  他雖不發貼,曉得的人卻多,都看他面上過來。明明是家人一件悲事,倒好弄做眾人眼中一場熱鬧,許多圍觀之人指指點點,評說這喪事是否風光,來的吊客都有誰,比之上月死的那位夫人似還熱鬧些兒云云。金哥年幼,聽在耳內十分惱怒,欲待理論時,叫洪謙一把按住:「這便受不得,你以後要怎生過活?京中閒言碎語多了去了,全聽了他們,你氣也氣死了。笑罵由人,你只管做你自己便好。」

  雖是這般教導兒子,洪謙心裡也有些躁意,已遞了表章與官家請安,丁憂是不須的,卻要與玉姐通個氣兒。這卻難住了洪謙。

  虧得官家現在極善解人意,許洪謙修書遞入。書信遞入已有半個時辰了,此時未見回音,洪謙憂心不已。

  卻說內裡玉姐正喜九哥與她一心,又叫慈宮計謀落空,轉眼便接訃聞,一時竟沒回過神兒來,將那箋紙握得皺了猶不自知。朵兒上來小心撫她肩膀兒,將她一驚,又低頭細看那紙上字,確是洪謙筆跡。登時眼淚便流了下來,抱著朵兒哭道:「老安人去了!」

  朵兒是她家舊僕,曉得老安人這曾外祖母,聽著極遠,實則極親,見玉姐哭得傷心,她也慌了:「姐兒休要這般,倒好叫老安人不安了。」說著也與玉姐一道哭將起來。又心動碧桃、青柳,來問朵兒:「你哭個甚?出了甚事?」朵兒抽噎著將事說了。

  碧桃忙叫小宮女打水去,青柳勸玉姐道:「娘娘,有身子的人且少哭,這會兒哭壞了眼睛,一輩子的事兒。」須臾,碧桃擰了帕子來與玉姐擦臉:「老安人高壽,也是喜喪。娘娘難過時,想想肚裡哥兒,千萬為哥兒保重。」

  九哥得了消息,亦回來看玉姐,揮去眾人,與她一張榻上坐了,攬入懷中安撫道:「你這樣兒,倒要我怎生與岳父說,叫他放心哩?你有身子,這等噩耗但能瞞,必會瞞的,何以說得如此快?不過是怕你從旁人口中聽來,不忍白費他一片心,又要裝作無事,平白憋在心裡。他一頭外頭張羅,還要憂心與你,彼此這般心意,你更該寬心才是。」好容易將玉姐勸住,九哥又許以日後優加追謚。

  玉姐嗔道:「又作怪,有追謚曾祖父母的,不曾聽說追謚外曾祖父母的。我哭出來,心裡倒痛快些兒了。」

  九哥道:「岳父的意思,要請假,請扶靈返鄉。」玉姐不由愕然:「眼下?他?這……家裡便沒人了呀!」

  九哥聽著「沒人」二字,不由心疼,道:「一道兒走,還要開墳合葬哩,岳父已不是程家人了,須得有金哥在。」玉姐落寞道:「惜我不得親往。」九哥笑道:「我使人隨著去。」玉姐大方道:「謝謝你啦。」九哥道:「謝個其?」

  玉姐忽而想到:「那我娘與珍哥哩?珍哥太小……」九哥道:「岳母將珍哥托與霽南侯夫人照看。這兩家,還真個結了緣了。」玉姐失笑道:「我爹便是這般,好講個義氣來。一時覺著投了緣兒,便要掏心掏肺對人好,否則,也不至叫太公拐了做孫女婿去。」說得九哥也笑了:「這般脾氣卻是好,真性情最難得。」

  玉姐打了個哈欠,九哥忙叫她歇了,玉姐靦腆道:「哭累了……」強撐著吩咐朵兒取了百金私房遞往宮往權充奠儀,且說,又無個一般大的姐妹,也無人好比,便就這些了。

  朵兒去不多時,紅著眼睛回來,卻與九哥玉姐帶回一個消息來:「老安人白事上,見著不悟大師了。」卻是不悟與清靜兩個也來湊熱鬧,各帶了弟子來做水陸道場。這些個僧道皆是正經出家人,念經也是念的真經,與一般野僧野道又不同,不是口裡胡柴休說旁人不知、他自己也不曉得在嚼些個甚的騙子。

  不悟、清靜兩個卻與洪謙商議,因問洪謙喪事畢要如何安排。洪謙機靈,見著他兩個,又想他們也有所圖,登時百竅皆通、福至心靈,道:「餘者無憂,唯慮太子妃心下鬱鬱,或可請二位與太子妃請經,以安其心。」

  兩人皆稱善。

  恰朵兒出來,洪謙便叫她帶了消息回東宮裡去。太子妃曾外祖母死了,因此頻繁與宮外有些往來倒並不出挑,玉姐說與九哥,九哥也贊同。於是這頭洪謙請假攜妻子扶靈返鄉,那頭九哥與官家說,請僧道來為玉姐講經。官家允了,慈宮卻只肯叫清靜入來,於這不悟實有些看不大上。

  慈宮素不信佛,且玉姐往大相國寺裡走一遭,回來便有吉夢成孕之說,慈宮雖不明就裡,也疑上和尚了。以和尚慣會「胡說八道」,不學無術為由,不肯應不悟入宮。不須不悟自辯,他那師兄不空卻不情願了,他這大相國寺住持也是有敕命的,竟上書與官家,稱不悟絕非不學無術之徒,竟是非要辯個明白不可了。

  不空有此自信,乃是因他知曉不悟底細,不悟出家前,俗家姓謝,名虞,字令字安,是本朝難得一見的天才人物。

  知悉此事,非止慈宮啞然,蘇正自石渠書院一路摸了回來竟不迷路,滿朝文官出身的都抻長了脖兒,自大相國寺一路圍觀至東宮門前,就為看這前輩。連官家,都只好喝一回悶酒,唱一回曲不成調的:「羽翼成,難動矣。」將將哭唱完,那頭不悟入宮講經,洪謙出京,邊關卻來兇信。

  卻是胡人繞過陳熙之防線,劃了個半圈兒,連掠三城,將士死傷二萬餘,烽煙又起!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6-7-1 12:24 AM


第九十二章:愛好

  蘇先生再想不到他心心念念許多年的人,早與他打打鬧鬧許多年了,半道兒上截了不悟,大太陽下看著不悟泛光的腦袋,竟是一個字兒也說不出來。不悟了然一笑,邀他往大相國寺去吃茶。蘇先生迷迷瞪瞪,跟著不悟一道去了大相國寺,直到禪房內坐下,小沙彌上了茶來,他才想起來問一聲兒:「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不悟微微一笑:「不過是出個家而已。」不悟只是個尋常和尚時,蘇正尚不覺如何,待知他是謝虞,便憤然道:「君負一身才華而投身空門,對得起天下麼?」不悟笑便轉苦,他就知道,蘇正是個書呆子,這等書呆子也確叫人敬佩。看蘇正氣得鬍鬚一抖一抖,不悟還真個怕將他氣壞了,開口道:「天下事自有天下人來管,何在我一人?朝廷正值多事之秋,檀越不是也退而教書去了?」

  蘇先生卻是經不得他這般說,臉兒也紅了,聲兒也大了:「我尚是奉朝請哩。眼下官家無事、東宮無事,我的長處又不在此!與其空耗,不如退而育才!」又數說謝虞十分不學好,官做不幾年便嫌無趣,一忽閃便沒了影兒。

  不悟也是好脾氣,由他說,說完了,便問他:「你想叫我做甚哩?」蘇先生啞然,謝虞科考上是他前輩不假,卻因成名時年幼,如今細較起來,比蘇先生還要小上幾歲。然則於七十許人而言,區區幾歲差別也不大了。蘇先生自家還半隱退了,這會兒難道還要攆謝虞出山不成?

  蘇先生悶悶不樂,不卻知道他心中總有一股呆氣,為人正直,今日這般說,卻並非壞心。另起個話頭兒道:「君子不器,既做得官,便做理僧。且如今我為僧卻比為官便宜哩。」蘇先生道:「有甚好來?你也是個僧官兒。」不悟大笑:「可不是個僧官兒,僧官兒能入東宮,你能入否?」

  蘇先生畢竟江州住了十餘年,日日叫洪氏父女兩個刷腦子,心頭一動,驚道:「難道你——」不悟笑點頭:「天下事,難道便不關出家人事了?」蘇先生面色嚴肅了起來:「縱有抱負,也要走正道兒,這……近乎於佞幸。」不悟肅容道:「我原為護法而來,眼下不過因緣際會耳。」

  說到這些個事上頭,蘇先生心眼兒便不夠使,不悟拿言語將他繞來繞去,將他怒火繞熄,已忘了他來是要問謝虞為何不為國效力的了。臨別道:「太子妃胸襟寬廣,並不難相處。書院裡,你既先前來了,往後也要來,多講幾回課。」又嘀咕先時平白放過不悟,早知道該叫他多往書院來。

  不悟也知他性耿直,也不攛掇他回朝。不悟眼裡,蘇先生是桿好槍,「可欺之以方」,卻又惜他秉性才華,不肯利用。暗道與他個地方兒教書,卻是極好的安排了。不悟自己,卻定時往東宮裡去講經。

  玉姐自聽說他是謝虞,便叫九哥將讀書時不甚明瞭之處記下,她好覷著空兒請教一二。玉姐自幼有明師教著,進境頗快,相較之下,九哥先生實是尋常,他年未及冠,雖成婚,亦須讀書,官家與他三位先生皆是大才,玉姐卻不肯放過不悟這個現成的勞力。

  不悟看著玉姐月白衫子藕色裙子,知她因在宮中不便穿孝,這般衣裝權表心情。玉姐前見不悟數回,初時道他是個叫蘇呆子攆得要跳牆的高僧,到京見他諸事通透方覺他是「真人不露相」,到現在已無法評斷了。反是不悟先與她道個惱,又說:「北鄉侯臨行前曾往大相國寺裡去,頗掛懷娘娘。」

  玉姐一愣,旋笑道:「我曉得,世間事,可總是知易行難的。」不悟掀掀眼皮,看一看玉姐,道:「哀而毋傷。」玉姐道:「我省得。」

  不悟因問:「可覺無趣?」玉姐笑而頷首,語氣真誠許多:「到底是方丈。」自入宮來,就提不起勁兒,九哥道她辛苦,秀英、申氏道她長進,兩宮以她藏奸,她自家委實無趣得緊。聽不悟這般說,心裡便覺他親切,聽他說話,便更覺有趣。

  不悟善言,語及蘇先生,玉姐便問蘇先生如何。不悟一面回答,一面觀玉姐神色,見她頗有嚮往狀,心道,這也是個安不下心來的,一閒,她便發慌。玉姐卻又憶及與蘇先生的往事來,說蘇先生:「督課甚嚴,我還好些兒,家父吃他許多訓誡。」不悟道:「嚴師方能出高徒。」玉姐稱是,便又拿出幾處九哥讀書時不甚明瞭的地方來問不悟。不悟也一一解答,末了道:「亦可觀書,只休傷神。」

  玉姐道:「正因不是我思來,故而請教。」不悟合什宣一聲佛號:「阿彌陀佛。」玉姐將不悟親書之解語收好,卻問不悟外面新聞。不悟道:「最大莫過於兵事。」果見玉姐眼睛亮了起來,便將所知緩緩說出。留與不悟的時間並不很多,話說完了,他也告辭了。

  九哥偏在這時候進來,兩下見禮畢,九哥頗禮遇不悟。玉姐將不悟批完的紙箋拿手裡晃晃:「方丈有好東西留下哩。」九哥真誠道:「方丈便是一寶。」復請不悟坐下,胡向安親接了小宦官手中的茶盤,與三人換上熱茶。又憶些江州風土、一路入京風聞,不多時,日已正中,玉姐苦留不悟用齋飯。吩咐朵兒親往東宮廚下看著:「使口新鍋,與方丈做飯菜。」

  東宮用飯極簡,縱玉姐有身,也止添一、二喜食之物,加些補氣養元之食,餘者與平常無異。九哥依舊是尋常飲食,不悟看在眼裡,竟與自江州赴京裡一路所用之餐飯彷彿。不悟桌上齋菜頗豐,卻也不豪奢,原是一路走了一、兩月的,沿途稍用心,也知他口味,不悟心中自有一番計較。

  佛經是經,六經也是經,休管講的是甚經,外間只曉得這不悟是來講經的。不空大為快意,因佛門這一、二年來處境漸好,先時之苛政漸消,香火也比前些年旺了許多。不悟講的是哪個經,他便也不管這許多了。朝臣以謝虞出身,便不以尋常出家人看他,以其是同類出身,當不致為亂,於不悟入東宮之事,卻也並無非議。

  清靜於東宮卻又另有一番用處,他於醫道頗精,時不時入東宮,與玉姐摸一回脈,又以看一回玉姐飲食,以保無虞。

  他原是個心思極靈的人,否則便不能夠在真一如日中天之時,瞅准了機會,硬生生尋著了蘇先生這條門路。此後更循著蘇先生這條線,與不悟等結成一體。不悟身份揭穿,清靜自知有不如之處,卻拋開嫉妒之心,別尋他途。

  當初九哥言一句「漢家自有制度」,他便品出這一位的好來。人皆「愛之置諸膝,恨之摒諸淵」,九哥固不知如何,於大事上卻能明白不走極端。依附於這樣一個人,縱有不周之處,他也不會對道門下辣手趕盡殺絕。

  這清靜與不悟能做好友,也是性情相仿:既無一教獨大之野心,又有弘揚教義之期盼。且又有些兒自傲,不肯與那等投機取巧、歪曲教義如真一者相提並論。如是而言,這二人實稱得上「得道」了。

  是以兩個一見有機會,便不遺餘力要扶持九哥。巧了兩人與九哥夫婦皆有淵源,不悟原在江州,玉姐家累年往慈渡寺上香、做法事不提,他與清靜兩個皆與蘇正有些交情,與東宮中之誼實是再自然不過了。

  這一日清靜來,與玉姐搭一把脈,又寫下替換的安胎方兒,九哥再次致謝,清靜連說「不敢」。玉姐從旁攛掇道:「你道謝,如何只口上利索來?」命取上等的龍涎香來與清靜,卻又笑看九哥。

  九哥也投桃報李,議事時,將道篆司交與清靜,又與不悟敕封。官家既已將許多事務交付與他,這卻也是應有之義。有這兩個在,東宮若想生事,也不用倉促去買條魚來往腹內塞帛書了,若有個誰想潑東宮髒水,自有他們設法分辯。人心奸狡的是真奸狡,實誠的也是真實誠,凡信佛道的民夫民婦,無論待旁事如何,怪亂力神之事信起來卻是極虔誠的。有這兩個在,實是為東宮省了許多事。

  玉姐於旁樂觀其成。

  卻說這不悟與清靜兩個,私下也常會晤。或往寺裡,或往冠內,烹甌茶兒,擺桌素果,抑或樹下布一枰棋,往來說些個事。

  不悟尚有所憂:「太子妃似不喜安靜生活,頗有留意朝政之心。」他終是士人出身,先時一動念出家便罷,近又入宮廷,不說佛經說六經,讀書人的脾氣又回來了些兒。

  清靜是得了玉姐實在好處的,說話也向著她些兒,因說:「許是當初,咱們真該說她是夢日入懷哩。」不悟道:「卻不大好,宮中事,她處得極好,手段卻有些鋒利了。我讀她上疏,不似個宮眷,倒似個御史。要是個男兒,許真個能做到高官。」

  清靜將手中拂塵一擺,道:「北鄉侯便是御史出身,女生肖父,也沒甚不好。」

  不悟道:「終有些兒違和。」清靜居然說一聲:「無量壽佛,」待不悟看來時,微笑道,「菩薩本非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他一道人,居然念起六祖的偈語來了。

  不悟聰敏,聽了也是失笑,他原避居江州,自以已是四大皆空,不料一聞佛門有難,也慷慨赴京。入了京來,又為此奔波。及近宮廷,又心憂天下起來。竟是一步步,又入名利場,不由再宣一聲佛號:「還是修行不夠啊!」

  清靜滿不乎道:「人生在世,只消活著,終免不了這些。你和尚能不在意香火?不在意信眾?」

  二位都是出家人,彼此都曉內裡,出家人也有爭鬥,往冠冕堂皇了說,是要弘法,那也是爭信眾。往直白了說,就是爭佈施、爭名聲。真真爭名奪利。

  不悟長歎一聲:「終不能免。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清靜大笑:「白賺了幾十年清靜日子,又來說這個!蘇先生幾起幾落,不也教書去了?我卻要這紅塵裡打滾兒的,總免不了與這些人、事打交道。」不悟道:「你比我看得開。」

  清靜因說:「如今東宮又要有孩子了,咱總要拿個章程出來。日後太子若有姬妾庶出,又要生起事來,雖方外之人,也不能置身事外了。」不悟道:「這還要選?禮法為先。」清靜搖頭:「我只認現今這個,熟人好說話兒。」

  不悟默然,見清靜望他,便道:「也只好如此了。」清靜道:「難道還能比慈宮更壞?強如天後,也須歸政親兒。當世婦人,哪個能強過天後?婦人出差,還不是因丈夫無能?東宮又不是無能之輩!」不悟眉頭漸松:「也是此理。」

  清靜舒一口氣,這不悟雖有些個讀書人的脾氣在,卻不是蘇正那等呆子,他也不想與不悟較勁。清靜心裡,眼下這般最好,細水長流的富貴,長長久久的傳教。

  僧道親近之意,玉姐漸明,心下也是暗喜,有這二人,也是一助力。這兩個是奔東宮來不假,她與這二人之聯繫卻比九哥要深。想來兩處也知此理,九哥得益之事,她亦可得益,九哥得不著益的事,她更能得著。便如她懷的這一胎,兩人一唱一和,做出個弄兆來,口耳相傳,連九哥這知道底細的人都要信了。最佔便宜的,還是她們母子。

  九哥卻又得著另一樁好處,不悟一日忽向他道:「不覺已到京兩年有餘,明年京中又要熱鬧了,屆時士子雲集。」九哥聽得真切,答道:「國家重士,吾心亦然。」不悟合什而去。

  清靜倒好常與玉姐說些外間風物,市井人情,又有京中許多人事。玉姐笑問:「真人知道的何其多也?」清靜笑道:「都是他們說來。有老人自覺要歸天的,臨終……」話問完,玉姐已笑將起來,通道的,臨終多半好上個表來,有甚遺憾、有甚悔恨、有甚虧心事,皆要道士代他奏於天帝哩。

  縱不是將死之人,也會有許多煩惱,清靜又有好醫術,又會做人。三言兩語,套一套消息,也是舉手之勞。

  玉姐因暢快,佈施亦大方,清靜也得不少好處。

  九哥除開兒子在娘子肚裡一天大似一天之外,卻沒甚好消息了。

  前頭打仗,後頭也遭殃。國乏良將,敲敲打打好有大半年,除開一個陳熙,能攻能守,餘者老將只好守個城,有些個連城也守不住。敲打磨煉出來的後起之秀,且不能獨領一軍,眼見著青苗發芽,希望就在眼前,人卻快要叫餓死了,此情此景,九哥一張臉冷硬似鐵。

  官家遇這等難事,也常問宰相之意如何,待宰相等擬幾個法子備選,他看一看,選一個。如今連這等事,都推與九哥去做。九哥與他心意不同,做法卻是一般——治大國如烹小鮮,九哥尚不熟練,實不敢輕動,唯恐禍國而殃民。

  宰相等也頗有些為難,無他,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耳——國庫裡銀錢不多了。

  梁宿朝九哥解說道:「國家原常備一筆錢,以作不時之需,只不曾想這回用得這般多。死傷將士要撫恤,破城百姓要安撫,三城須重建。又,興兵需糧草。夏秋又是水災多發時,又要備下這一注筆來。尚缺數十萬貫。」

  九哥訝道:「幾十萬貫都拿不出來了?」說完自家也覺失言,你道為何?自唐裡宰相楊炎建言行那兩稅法,便是「量出以制入」,每年算好了要花多少錢,便朝百姓收多少錢,入多少,花多少,難有多少餘錢。此法沿襲至今,已成定例。

  且眼下國家歲入已算不得少,花費也頗多,旁的休說,光是宗室也就今上略少些兒,旁人家一個也不少,一年林林總總宗室加起來便要花掉數十萬貫。又有諸官員之俸祿、養兵之花費、興修水利、修驛路等,統加起來,民間賦稅雖說不太重,卻也不甚輕。國家的錢總是征自百姓,百姓出不起這賦稅錢,國家也難存下錢來。

  梁宿見他沉默,知他是想起來了,也沉聲道:「擠也要擠出一注錢來,否則,戰事若有不利,只會更耗錢糧。」語中未盡之意,乃是天朝若輸了,只好再出一筆「賞賜」與胡人。以胡人的胃口,這筆「賞賜」斷不會少。

  九哥又召諸尚書、九卿等一處商議,東挪西湊,將預備與自家兒子降生辦慶典的錢摳了出來填了進去。戶部尚書容韶連說:「不可。」九哥道:「有甚不可?他又不會因沒了這二十萬貫便不來了。邊關捷報,比那炮仗聲聽起來更和時宜。」

  梁宿倒抽一口涼氣,心道:童言無忌。心下倒也贊賞九哥如此為國為民,抬眼看諸臣,也都頗滿意。

  他卻不知,叫他贊了好一回的九哥,人前硬氣、極有風度,往東宮門內一走,便一臉為難。

  玉姐估摸著他回來的時候兒,早叫備下飯來,等他一道用飯。玉姐有身子的人,不耐久坐、不耐久站、不耐饑渴,一日倒要食上五餐,用餐時也是零嘴兒不斷,等他的時候兒且要往嘴裡塞兩隻肉餅,是以等得並不餓。

  九哥心事重重來了,飯也吃得不香。玉姐因問何事,九哥強笑道:「前朝軍事。」玉姐雖好奇,卻也不多問,只哄他多吃些兒:「這是新燉的雞湯,撇去浮油了,一點兒也不膩。」九哥心裡越發愧疚了。

  眼看玉姐用完飯,兩個一處說話時,九哥往玉姐面前,單膝一跪:「大姐,有件事兒對不住了。」玉姐臉一沉:「甚事?」九哥見她面色不好,咬牙道:「戶部裡原存了一注錢,預備著皇孫降生好做個大慶典,我……因戰事吃緊沒了錢糧,叫先挪了這一注錢來使。雖說是挪,兒子生時,卻沒錢還來的……」

  玉姐噗哧一聲笑將出來,越笑越大聲兒,將九哥嚇著了,也不跪了,爬起來道:「你這是怎地了?」玉姐忍笑道:「你捨得爬起來了?嚇我一跳,還道有甚事對不起我們娘兒倆來?我方才便想,你要是給我外頭弄個美人兒,好叫你跪一輩子!沒想到居然是為了這個!你既做正經事,心虛個甚來?」

  又伸手與他揉膝蓋,問他:「疼不疼?」九哥搖頭道:「一點也不疼。就是委屈兒子。」玉姐道:「有甚好委屈的?正事要緊。事有輕重緩急。他有福時,熱鬧少不了,沒福時,你與他做了大場面,恐也尷尬。叫百姓說,國家無錢禦錢,卻有錢揮霍,好聽麼?」

  九哥憨笑不語。

  玉姐卻將臉一沉,佯怒道:「你與我請罪,是以我為膚淺婦人,只知眼前富貴繁華,不曉道理麼?」九哥伸手將她鼓起的雙頰一戳,道:「我是知娘子深明大義,特來領訓來的。」說到此處,兩個都繃不住,笑作一團兒。

  笑聲漸歇,玉姐便奇道:「國家怎會這般缺錢?自小到大,我總覺這錢也不算難賺。」

  九哥道:「稅法如此。」玉姐來了興致道:「稅法我也懂得,我卻不信,漢武北擊匈奴之時,他那庫裡也是這般模樣兒?必有結餘。那是怎生攢下來的錢?雖說量出以制入,也時有因災減賦,江州的租稅,卻是有十幾年沒變過了,難道每年支出都是一個樣兒?」

  九哥道:「確是不一樣的,不過某一年加了,往後縱用得少了,也難減下,總有人能為這一注錢尋個去處。此事我還須細想,輕易不可加賦,加便難減。」

  玉姐道:「你慢慢兒想,總不外開源與節流兩樣。」心裡卻盤算開了,這國家賺錢,與一家一戶賺錢,不過是一個大、一個小而已。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6-7-2 07:59 PM


第九十三章:不同


  前線戰了大半年,各有死傷,心裡各叫著苦,卻又都不肯先停下來。好似兩個毆鬥的頑童,各扯著頭髮、揪著衣裳,胳膊腿兒已漸無力了,口裡還要說:「你服不服?」手上依舊不停,眼睛還要瞪得老大,心裡實盼著對方先住手討饒。

  兩處都有些個本事,天朝不消說,地大物博,家大業大,又有城池依託。胡人幾乎人人都習騎射,生不數歲便騎羊射鼠,最不缺精兵悍卒,且是為一口救命糧來,端的是悍不畏死。撞作一處,也是一場好打。

  然又都不想如此損失下去。天朝這裡,家大業大,開銷也大,弄到九哥截了自家未出世兒子的熱鬧錢來。胡人那頭更是艱難,原便是因著日子過不得了,才復又生起搶劫的念頭兒來,否則照那虜主的意思,尚要蓄力幾年,再一舉南下。偏又遇著天朝奮力抵抗,不肯叫他們輕易占了便宜去。那虜主原是籌謀著蓄力一擊,實不願此時便將兵將空耗,算來洗劫三城,所得也不算太少,可解燃眉之急,虜主便生退兵之意。

  天朝這裡早想兩下罷兵了,政事堂裡宰相們自開仗起便算起賬來,由著胡人劫掠自是不成的,只會叫搶去更多財帛。再打下去,卻也不成,根子還在錢糧上。眼下正是罷兵的大好時候兒,再拖,軍費上頭花銷便不劃算了。然卻不想貿然議和,事便如此,誰先認輸了,便要輸得更多,天朝先提出來了,胡人不免要在這盟約上頭多做文章。政事堂裡梁宿的意思,頂好是叫邊將反擊一二,有一勝仗,以勝議和,才能少出錢糧。

  此外又有一等熱血兒郎,叫囂個甚「漢唐故事」,崇霍衛之功,又思慕天可汗。政事堂只好苦笑,九哥卻笑都笑不出來,恨咬牙,暗罵這些熱血兒郎簡直是一群鬥鵝!回來與玉姐抱怨,將玉姐逗得笑個不住。

  玉姐如今行動已頗有些不便,東宮上下更小心在意,連在宮外頭的申氏,都掛心於她。她卻偏好做些個叫人提心吊膽的事兒來,譬如無事好往慈壽殿裡問個安。驚得孝湣太子妃王氏聽了,丟下手裡與女兒三姐兒做了一半兒一件短襖,也往慈壽殿裡去。哪知到了慈壽殿,玉姐與慈宮言笑晏晏,好似親祖孫兩個,王氏也暗暗稱奇。

  王氏卻不知,慈宮肚裡憋著的氣都要叫壓沒了。她許了玉姐不往慈壽殿裡請安,玉姐卻隔三岔五往她這裡來。上下多少雙眼睛都睜著她,只差不曾說到她臉上:休要害太子妃。若玉姐真個因孕不來呢,縱她不抱怨,總會有人說玉姐是「恃寵而驕」,玉姐卻連個說嘴的機會都不與人。由不得慈宮憋屈。

  玉姐如今卻並不怎忌憚慈宮了,蓋因慈宮待她,竟是一絲錯兒也不挑了。下賜諸物,皆經造冊,無論藥材、衣物、飲食盡皆精美之類,並無夾帶之物。逢她上前,一絲兒惡婆婆樣子也無,也不故令她久站、也不故與她沖克之物來食。

  朵兒還好奇:「如此倒不似慈宮做派了。」玉姐笑道:「她沒個新招兒了。」心裡想的卻是,慈宮怯了,哪怕心裡還有圖謀,也沒了底氣。真個有鬥志的人,不是這般模樣兒。她待宮才人時,只賀一回,餘者甚物事也不與,是不肯沾手的。這慈宮,也是無用之人了,她忌諱太多,便放不開手腳,如此只好纏死她自個兒了。

  九哥卻擔心不已,說她:「不好叫人挑了禮數去。我真個輕狂了,卻不是為你惹麻煩?我也不是日日都去,再幾日天冷了,路上不好行,我便告病。」九哥這才放下心來。

  玉姐見他眉間鬱鬱之氣頗濃,問他:「還為銀錢之事犯愁呢?」九哥道:「是也不全是。」將要說「你懷著身子,不要多思」,見玉姐神采奕奕,不知怎地,便將這話兒咽下,暗道:她聽這個便有精神,想是在宮內悶壞了,我便與她多說些兒又有何妨?

  便將政事堂之心,如何想以勝促和,又如何算著此時最省錢說了,末了道:「再拖,便要加賦了,否則國家就要叫拖垮了。」

  玉姐道:「只怕將這些胡人養壞了,道是只消打一打,朝廷便會與他們錢,無論勝負,他們總是不吃虧。勝了,有得搶、有得拿,敗了,也有賞賜。」

  九哥道:「誰個要理會他們怎生想?」

  玉姐歪頭道:「你們真個是讀書讀出來的正人君子,換了我,寧叫魚死網破,也不叫他們占了便宜去。我在宮裡這一、二年,算是鬧明白了,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譬如眼下這般,寧可將賞賜化作軍費,哪怕多花些兒,也要叫他一個子兒也撈不著!」

  九哥忙道:「你休動氣。」

  玉姐氣笑了,道:「我才不是動氣哩。你想,你街上遇著個搗子,他要搶你錢,你就與他撕打了起來。打至中途,你又想,若再打將下去,你便要延醫問藥、臥床休養,需費兩貫錢,這袋兒裡好有五貫錢,不若與他一貫,自花一貫買帖膏藥。那搗子拿了一貫錢,也買貼膏藥治傷、又拿餘錢買了酒食吃飽,你依舊費了兩貫錢,搗子卻吃得一嘴油光,你說他下回還搶你不搶、打你不打?不如將他一套打,寧可自花兩貫藥錢,也叫他一文不得,疼上半月兒無錢看病,下回看他還敢不敢了!」

  九哥聽了,只不致目瞪口呆,也是滿眼新奇,歎道:「你這話兒一說,好似岳父大人在我面前訓誡。」

  玉姐說這一大套話來,不免口乾舌燥,取了茶來飲,聽他這一歎,「噗」一聲連裙子都噴濕了。朵兒忙上來與她擦拭,玉姐自擦了嘴兒,伸著脖子,自朵兒肩上看九哥:「真個像來?」

  九哥笑而頷首,卻聽玉姐道:「我怎覺我和氣多了哩?」九哥再忍不住,伏案大笑。笑夠了,玉姐也收拾停當了,上前推他肩膀兒:「你笑個甚哩?」九哥起身,肅容道:「這也是一個辦法了。」玉姐道:「難道不是?一樣花錢,總是不痛快,自家不痛快了,難道還要強顏歡笑,叫那害你的人痛快了?莫不是腦子有病來?」

  九哥臉兒上有些兒不大自在,可不是有病麼?他便是有病了。卻又強道:「也是開國至今近百年,諸弊漸生,又有些兒入不敷出,方出此下策。你看那街上,誰個遇事不是息事寧人?蓋因有家有業,有所顧忌耳。」他是厚道人教出來,行事總想穩重。

  玉姐道:「只管打!為甚是你顧忌人,不是人顧忌你來?!四夷賓服,才是天朝氣象。橫豎要打贏這一仗的,不如多下些本錢,揍得他骨頭都疼了,也好叫他多老實幾天。」她卻是洪謙這狠人親女,耳濡目染,下手乾脆俐落。

  九哥聽玉姐此言,意有所動,卻勸她:「你真個休要動氣來。」一道說,一道比劃著將手往下壓。玉姐往他腿上一坐,九哥忙將她摟了,撫背道:「我初習政事,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玉姐想他以過繼之身,官家前幾月還未放棄要生親子,也知他為難。伸手摸摸他的臉兒道:「你又瘦了些兒。」九哥道:「人過夏天,總要瘦些兒的。」玉姐道:「你既已將兒子的熱鬧錢捨出去,咱便索性更大方些兒。我如今也不好打扮,咱飲食上也沒那許多窮講究,我將這一年脂粉錢、置辦首飾錢統捨出來,咱飲食上頭原也節儉出許多,統充作軍費罷。你也好叫我揚一揚識大體的名聲兒,如何?」

  九哥收緊了手道:「你怎生受委屈?」玉姐道:「好過叫胡虜打了臉。我說真的哩,你看我,凡有大慶典朝賀之事,自有冠服,旁的時候,我自己身子都覺得沉,哪還用那些個沒用的?你當心疼我,娘家老安人將去,我好容易有個藉口不想添置鮮艷衣裳首飾,可好?」

  一番話兒,軟弱兼施,又許了錢帛,將九哥游說過來道:「我一大男人,又用著甚新物事了?原在宮外,還常穿往年舊衣哩,更不須置備新的了,這二年我的用度以也省下來了。」玉姐一拍掌道:「可不是?咱飲食上原就不鋪張,也不吃甚新奇物兒,一年好省下幾萬貫來。再有衣裳等,總是一片心。回來便上表,如何?」

  竟叫她攛掇著,自上了表,請儉省了用度以資軍需,九哥隨後上表,請自請減膳(實是早自行減了)、減用度。他兩個這般做派,叫朝中頗為欣喜。九哥此時再提痛擊胡人而不與「賞賜」事,反對之聲便沒有那般強,有反對之人,也說:「只恐胡人不肯收手。」

  梁宿多年宰相做下來,又有個那樣官家,早練就一身拾遺補闕的好本身,略一尋思道:「卻也不甚難,開榷場互市便是了。早年停了互市,胡人所需之物多仰回易[1]。眼下所慮者,是前頭要打一大勝仗,方好說話。」

  靳敏有些兒著急,眼下打仗要看陳熙,陳熙勝了,慈宮長臉,他這個反了慈宮的人,處境未免尷尬。陳熙敗了,於他也無甚益處。待要說甚,九哥卻道:「說與董格,一應糧草軍械,先盡陳熙,叫陳熙盡力一戰!務必功成!不過多幾十萬貫,省也省下來了。成是於國有利,不成不過省一年衣食。索性今年生日,我也省了!」

  梁宿還要勸他,九哥卻一擺手:「不鋪張浪費,我也不覺有甚不妥。」他生日比玉姐尚小幾月,故有此一說。

  東宮這一儉省,非止為小夫妻兩個掙了許多好名聲,也令前線士氣大振。士卒皆道衣食是東宮省來,心裡更生出報效之意。上有陳熙之才,下有士卒齊心,將士用命,又是經戰陣練出來。厲兵秣馬,一意操練整頓,雖於八月間遇著胡人「秋高馬肥」,對陣起來也不曾大敗。

  陳熙因用計,又洞悉胡人之謀,以迂回,潰胡兵之左翼,又俘一小王。政事堂大喜,命陳熙就地整頓,嚴防死守,一面將這小王押解入京。幾經周折,叫這小王修書與虜主,談這議和事。

  虜主原存著「以勝促訛(這個字木有打錯)」的心思,不想卻敗了,要再戰時,也是不劃算三個字。眼見冬天又至,較去年好得也有限,強出兵恐損實力。從來這胡虜裡皆非鐵板一塊,總是許多部落總攏做一處,誰個強便聽誰的,若虜主折損過大,恐有人取而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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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得已,兩下和談。

  [1]回易,軍隊參與的貿易。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6-7-2 08:18 PM

第九十四章:規勸

  不悟自與太子妃講經,心中便常有些違和之感。他進東宮也不是日日都來,每隔個三、五日,或是他或是清靜方有一個入東宮來講一回經,待輪迴到他時,早已聽了一耳朵東宮的好話。初聽時他也覺欣慰,總算不曾識錯人,然他又不是蘇先生那等書呆子,細品之下,忽覺出有些兒異樣來。

  這不似太子會做的事情。

  那一等會看人的,不需日夜相處,只消與你打一個照面兒、說幾句話兒,是龍是鳳心裡便有個數兒了。不悟正因太聰明瞭,萬事看得透了,覺著這事間事甚沒意思,是以出家。與九哥見幾回面兒,便如九哥固不似官家這般軟弱,行事也果斷,然初秉政,卻不致如此大膽。他還曾想,他倒是認得個下手狠的,可惜那人攜家帶口回江州去了,一時半會兒書信往來也不及,究竟是誰個做了東宮幕僚呢?

  想了數日,及東宮來人請他去講經,方想起來那個狠人的親生閨女,可不正在太子身旁兒,日日吃一個鍋裡的飯,夜夜蓋同一張床上眠麼?

  這一回入宮,不悟就帶一絲兒惱意:真個是胡鬧!

  玉姐正在開心間,她似是尋著了甚新奇物事,現偏愛翻個輿圖,又好讀些個舊史。這日正握著一本《漢書》來看,凡女人看書,總與男人不大相似,男人覺著無關緊要的,她們偏好一遍一遍翻來覆去看,還要問些個千奇百怪的問題。玉姐看呂太后本紀,便思:若是惠帝是個明主,結果將是如何?

  她還不至拿這個去問九哥,如今來了不悟,卻好問上一問。不意不悟先與她講了一回經文,真個說的是佛經。玉姐也耐心聽了,不悟卻覺她心不在焉,不由歎一口氣道:「檀越心不靜,可是有心事?」

  玉姐道:「我正自在,有甚心事?」

  不悟道:「東宮聲名正好,朝野交口稱贊。如今官家不做他想,慈宮亦高座安養,雖有外憂,卻不致成患。若論起來,如今天下,竟是這些年來光景最好之時。賢伉儷實是有福之人。」

  玉姐聽了便喜,笑道:「借方丈吉言。」

  不悟話鋒兒一轉:「檀越可知,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

  玉姐暗中留意,面上仍笑道:「方丈與道長廝混得久了,說話都帶著道家味兒。」不悟道:「三教原本是一家麼。」

  兩個不鹹不淡打著機鋒,寒暄數句,玉姐正有話要問不悟,又知不悟不會無緣無故說甚福禍,便先開口:「方丈覺得,甚是福?甚是禍來?」

  不悟皺眉,問玉姐:「殿下截了為皇孫慶賀的錢,可是殿下自己的主意?」

  玉姐一點頭:「然。」

  不悟又問:「次後東宮減膳,卻是檀越的主意了?」

  玉姐笑點頭:「然。」

  不悟肅容道:「如此,老衲便明白了。想來政事堂不致冒進,只欲與胡人迎頭痛擊便罷。次後慫恿出擊的,卻是檀越了?」

  玉姐想笑,又愣住了,歎道:「世間還有甚事瞞不住你麼?」

  不悟道:「世間事,不過如此。」

  玉姐道:「想來方丈是看透世間事覺著沒趣味,方才出家另尋些事做的?」竟生出一種知己之感,她便是覺這宮中無趣來。

  不悟道:「原以看透了,今番回來,方覺世上更有奇人在了。檀越做這事,卻有失計較!」

  玉姐聽他說得慎重,便問:「此話怎講?」

  不悟道:「檀越曉得本朝兵將駐防、何處有多少人麼?曉得屯糧能支多久麼?知道哪處兵強、哪處兵弱,哪個將愚、哪個官賢麼?又知道邊境地理麼?一概不知!對否?」

  玉姐默然。

  不悟冷道:「甚都不知,卻要下口預事,若是北地只有迎敵之能,卻無追擊之力,致使功敗垂成,當如何?叫個只有本事吃一碗飯的,去吃上兩碗,撐死了算哪個的?!」

  玉姐咬牙道:「我雖不知這些,卻知此時此刻,是萬不能退讓的。且……政事堂相公們,那個不是老成持國?吃八分兒就放下碗來的?」

  不悟道:「他們若與太子說了實話呢?檀越出言之前,可曾想過?這是將成敗寄於莫須有?東宮心志堅定不假,適合修養生息。如今國家已有積弊,欲有中興主,當待來者,檀越慎之。」

  玉姐順竿兒爬,當即道:「先生教我!我如何不知國家積弊?要不積弊,能叫東宮嘴裡省吃食去打仗來?先生想修養生息,過往一、二十年,也未有大仗,難道不算修養生息了?怎地就弄做眼前局面了?實是已不得不變了罷?」

  不悟道:「婦人何得干政?」

  玉姐歎道:「我只為明理。我自家也讀書,知讀書人的心,不瞞方丈,自小因家無男嗣,無生最厭做女戶人家。個中辛苦,我受夠了!一家子,我是將來做主母的,不是做母豬的!只曉得吃吃睡睡,看看丫頭繡花掃地,管管廚下吃個甚飯?不拘哪個管家婆子都做得的事情,那是主母麼?一旦有事,或只知哭泣、或手忙腳亂,豈不害了自家?」

  不悟忽覺騎虎難下,這差使是他樂顛顛自家答應的,如今玉姐又與他出了個難題。論起來,這世上再沒一個人比太子妃與太子更親近了,軍國大事她且能吹枕頭風,還成了,還有了收獲,日後說話,在太子心中份量更重。

  「與其叫她甚都不懂,亂吹歪風,不如叫她曉得些事理,休亂出主意——講便講。」不悟既如是想,不免與玉姐先說朝廷官制。玉姐道:「蘇先生講過哩。」不悟不耐煩道:「他個呆子懂個甚!」玉姐便閉口不言,聽不悟說這官職竅門兒來了。

  非止有文重於武、實職重於散官之別,更有升、降、平調的暗喻在內。有時節將你升一級調個位置,不定是看重,蓋因官場上還有個說法兒叫「明升暗降」。不悟與玉姐一一說了,哪處是實職,哪處是虛職。

  口上講著,心裡卻想,蘇正不甚頂用,清靜又傾向於她,待北鄉侯返京,我倒要與北鄉侯好生說道說道。乃是存著眼下先穩住了玉姐,回來朝她爹告狀的主意。卻又忍不住叫清靜勸一勸玉姐:「正在雙身之時,休要生事。」

  清靜卻又是另一種勸法,非但說了請玉姐保重身體,更說:「如今娘娘無論做甚,都有人叫好兒,娘娘可知為何?既因娘娘總占著一個理字,更因陳氏先前做得不得人心!何以不得人心?心太大,管得太多。請娘娘自家斟酌,休步其後塵,令朝臣提防。」

  玉姐笑道:「道長與方丈都有心了,我領二位的情。婦人總要依著父、夫子,我理會得。」

  心中卻想,這從來會投胎不如會嫁人,會嫁人不如會生子,會生子不如會教子。頭兩樁老天保佑,已算占得先機了,後兩樁卻實是費心神的活計,尤其眼下已做了太子妃,將來無數難事等著。俗話說得好「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入了宮,便是婦人,也與朝政有了牽,如何能不知、不預前朝事?便不為爭先,也要為自保。自己必是要生個兒子做天子的,這兒子的教養,萬不可疏忽了,縱長大了有師傅,幼時開蒙也要仔細,總不能如外間那般胡亂放養著。

  又想,再數月便要生產,屆時父母也要回來了,這乳母裡總要有自己心腹之人才好,少不得要麻煩娘家人了。又盼著洪謙夫婦歸來,又想不知程老太公墳上如何。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6-7-2 09:01 PM


第九十五章:親戚


  不悟想他回來,他閨女也想他回來,便是九哥,也頗思念洪謙,想他早些兒回來。此時洪謙卻不得不滯留江州,兩年未歸,又平步青雲,留於江州的許多事情便不能如前年赴京前安排那般行事了,他須另行籌劃,處置善後。

  「太子他老丈人要回來了!」

  先是,江州知府得到了消息,而後齊同知與洪謙算是「姻親」便也知道了,又有酈玉堂的幾個親家,諸如梅縣縣令等,縱江州知府不告知他們,齊同知也要與這些個姻親說上一說。又,洪、程兩家在江州皆有舊宅,又有僕人看守,洪謙等人回來是要將林老安人與程老太公遷墳合葬的,少不得還要有林家親眷來弔唁,須得於自家設個靈堂,總要回到自己家裡。再使程實先飛奔來主持打掃,街坊等便都曉得了。

  又有林老安人娘家親戚,程家是事主,他們也須得出面,舊俗,姑母的喪事,須得娘家侄兒到場,否則便不圓滿。程家在江州,也就只剩這一門親戚了。

  想當年九哥與玉姐定親時,因酈玉堂乃是江州知府,城裡人人皆知。九哥入京,過繼做了太子,這消息也是明旨傳布天下,江州人尤其「與有榮焉」。連帶江州城的人格外愛聽東宮的消息,有些個風吹草動,便有閒人愛拿來做個談資。洪謙等回鄉之時雖在夏秋,田中正忙,城裡人倒不似鄉下,一農忙起來除開吃飯、睡覺連抱婆娘的力氣都沒了,卻有閒心傳些個消息。

  洪謙一家子船到江州之日,來迎之人委實不少,皆著些個素衣,若非是回來辦喪事兒,只恐有人還要放炮仗、著錦繡彩衣來。齊同知等姻親自是要到的,洪謙在江州之時,是先朝他見禮的時候居多,更往前些兒,洪謙一白身贅婿,連見也輕易見不著這同知。如今洪謙打京裡繞一圈回來,非特是進士及第的傳臚,還成了東宮岳父、封了侯爵,天地顛倒。齊同知也只好歎一句,同人不同命。又因洪謙是進士,齊同知心裡,待這洪謙反親近不少。

  江州新知府亦是進士出身,姓張名嘉瑩,能得江州這一肥缺,為人便算不得太迂腐。待洪謙既不諂媚,更不故作清高挑剔這個「外戚」,只將洪謙作個歸鄉進士,大家皆是同道中人,說不盡的親切和藹。先請洪謙「節哀」,又說叫洪謙先忙家中事,但有需幫忙的地方兒,只管使人與他說去。

  這卻也是舊例了,讀書人裡頭許多並非權貴出身,縱家中小有家業,較之權貴數代姻親羅織下來的關係,也是寒磣得緊,是以讀書人另有一套親近的辦法。凡科考出來的,見面便生親近之感,只消你是進士出身,途經各處,休說驛站驗訖公文免費與吃住,當地官員聽說了,也要趕來相邀,接風、宴飲、送別。休問先前見未見過,只消現在見著了,便是同道中人,有甚不方便的要本地官員搭一把手兒,彼此都是責無旁貸。至如日後官場上有些個齟齬,那也是日後的事了。

  張知府如此待洪謙,真個並非特意巴結,他不這般做,反顯得故與「外戚」生份,有沽名釣譽之嫌了。

  林秀才等頗不自安,雖則舊年曾為程、洪兩家幫過些忙,也跑過些腿兒,如今林老安人已逝,素姐與林家還有些個親近之意,到得秀英這一輩兒,已不如老一輩了。且,林秀才心裡小有些個尷尬,他與程家幫忙也不是白忙來,程老太公在時尚好,程老太公去後,每逢程家有事相央,必備了厚禮。親戚間行事,林家開頭推讓幾回,次後程家依舊如故,便以「再推讓恐其不安」每每收了。若程、洪兩家還如往常,抑或洪謙只是尋常舉子,也便含混過去了,今他衣錦還鄉,不說權勢滔天,伸只手兒,也好將江州城的天遮去一半兒。林秀才思及往事,不免心中膽怯,極外陪許多笑臉與這「表侄女婿」。

  齊同知以姻親之便,與酈四姐的公公一齊道:「時候不早了,先請入城安置罷,我待也好前往弔唁。」

  當下齊同知等人與張知府皆回,林秀才家卻是一路跟著後頭到了那厚德巷裡。

  厚德巷街坊等也是一早曉得這家人家要回來,厚德巷裡這一帶,自九哥做了太子,便叫有些個好事的人叫做個「鳳凰窩兒」,悔得賣了房兒走的兩家人家腸子都青,旁的不論,捱到如今再賣房兒,也好多賣些銀錢。

  巷子的青石板地早叫掃得乾乾淨淨,各家街坊皆穿戴好素衣,又各盡力備下奠禮,又有里正等人,早早招呼各家:「與理上說,凡街坊家裡頭有事兒,咱皆須搭一把手兒,各家勞力都預備下了,人家領不領情,端看造化罷咧。」眾街坊哄然叫好。

  這頭洪謙到了家,先送素姐往程宅裡去,又留金哥與秀英陪她,自往洪宅這裡看程實等收拾完屋子,將洪宅前院亦空中,亦作個待客之所。又叫紮起靈棚來,將諸般事務佈置一番。里正已領了眾街坊來,又說明來意:「貴人未必便用得著我們這些粗人,好歹是此處風俗,也是一片心意。」

  洪謙團團一抱拳:「不過離家二年,何以分甚貴與不貴來?諸街坊有義,洪某謝過,連日之事,有勞諸位了。事畢,我請大家吃酒來。」眾街坊看他也不托大,都歡喜,里正便招呼著自司其職。洪謙又謝一回,道:「我須往那頭看一看,她們女人家恐有不便之處。」

  里正道:「那一處也該紮靈棚點燈,叫這幾個人一道。再叫各家出幾個伶俐媳婦兒,往裡著陪夫人待客去。」

  那頭素姐哭一回,已叫林秀才娘子勸著往佛堂裡歇著了,女人們正圍著秀英,名是道惱,實也有巴結之意。這個說:「看秀娘便是有福之人。」那個說:「在家多住兩日。」林秀才娘子抽身回來,撇一撇嘴兒,便問秀英:「秀娘一路可累?他們棚兒還未紮好,且歇一歇罷,後半晌便要辦事兒哩,先用些個午飯,都是家鄉菜。」

  秀英在江州時,雖也當家作主,往外時總是奉承旁人居多,縱在京中,女兒做了太子妃,京中也有一干貴婦人須與周旋,又時時恐露出怯來。今一回來,叫眾人圍簇著,內心不禁生出許多感慨來。聽林秀才娘子如是說,便道:「嬸子說的是。往後這幾日,還請大家多幫襯來。」眾皆說不敢。

  林秀才娘子又親服侍她與素姐吃個飯兒,心裡也歎,這素姐人又懦弱、又不會做事,只因生了個秀娘,秀娘又生個玉姐兒,致有今日,真個是天上掉下來的福氣了。這世間比她用心過活的人多了去了,好事怎地叫她遇上了?

  秀英吃過飯,便喚了金哥來見林家人,又叫金哥與林秀才娘子見禮。林秀才娘子連說:「使不得。」秀英道:「他小孩子家,與長輩行個禮又能怎地?」故雖不致叩拜,卻也長揖。林秀才娘子又問起玉姐:「娘娘怎樣哩?」一提玉姐,秀英便眉開眼笑:「懷上了,再幾月便要生哩,只盼她一索得男。」

  林秀才娘子見她情狀,便知這話說對了,順著又誇玉姐有福氣,秀英聽了,不禁更喜。忽地以手加額,道:「我竟忘了這事了。小喜兒,娘娘賜下的東西哩?」

  原來玉姐聞說秀英要歸鄉,也備了許多禮物叫散與故舊親朋。且囑:「歸鄉休要張狂,從來外戚不易,中規中矩且要背個不好聽的名兒,人聽說是外戚,便要側目相看。日後金哥、珍哥想要有出息,好名聲須從現在打理起。爹娘縱為著子孫著想,也須以禮待人。」縱有孕,也收拾許多物什,叫帶回江州來。

  小喜兒帶四、五個有力婦人,抬幾抬物什進來,又拿著單子一份一份兒念著。林家自林娘子往下,皆有所賜,雖算不得過於豐厚,卻因宮中所賜之物,格外不同。江州地產絹綢等,玉姐便賜與錦鍛等,正經的蜀錦貢物,一人兩匹,花色各不同,又有金玉鐲子、簪子等物,林秀才娘子額外得一支拐杖。喜得這林秀才娘子與媳女等跪領,又有小喜拿出一支匣子,內裡是玉姐單與舊友林月姐兒一套頭面,道:「娘娘說,與月姐乃是故時友,想月姐也到出嫁年紀,來與月姐添妝。」

  月姐叩謝,林秀才娘子與月姐之母一同道謝。

  後半晌諸街坊到,聞說玉姐與林家諸人賞賜,都朝林家慶賀,又贊玉姐「不忘故人」。秀英笑道:「故人自是忘不得的。」又說太子妃亦記著街坊。卻是分與各家些宮緞,又單與里正家三姐——亦是幼年玩伴之人——所賜與月姐等,招來許多羨慕。又有謝昔年里正相幫之誼,洪謙秀英又有京城土儀分散與諸人,整個厚德巷裡,皆贊洪家厚道。

  次日一早,一應白事所需盡皆齊備,吊客亦到,洪謙少不得攜著金哥接待官客,秀英自會堂客。二人於今權未必重,位卻是甚高,不須與諸人施禮,只因喪家,凡來弔孝者,孝子賢孫須與吊客回禮,初時將好些個人弄得手忙腳亂。洪謙與秀英倒好牢記「安遜」二字,行禮如故。便是張知府也要拿捏著多誇上兩句——這家人做派,實是無可挑剔。

  又因有金哥在側充作順孫,林秀才將洪謙與金哥誇贊作十二分來:「姑丈生前實不曾看錯人,侯果信人。哥兒亦好。」

  待這頭禮畢,外頭卻要將程老太公與林老安人合葬,程家已無宗族,少不得林家跟前跟後,那頭張知府又看他分外順眼格外照顧,其事頗順。因玉姐之故,推恩亡人,程老太公叫追謚了個縣令,這回合葬,正可改葬,將那墳頭兒堆得高高,以應品級。

  待合葬事畢,洪謙又不能走,林老安人的孝到他這裡,忙完這一出,早過了。便換了件月白衣裳,先往拜會張知府,與他些土儀。張知府暗道:這洪謙雖年輕,這國子監司業實也做得。又見洪謙土儀,忙不迭道:「君侯客氣。」

  這張知府見洪謙夫婦此歸,一應的做派是讀書人模樣兒,並不以外戚自居。心裡打一個轉兒,終決心與洪謙交好,縱洪謙回來是辦喪事兒,不好過於歡樂。他卻有個計較,因請洪謙這傳臚進士,往那府學裡去講幾回課,這卻比狎妓飲宴又更添風雅,真個君子之交。

  洪謙再次便往見齊同知,代轉了酈親家交與齊同知之物,又有齊同知女兒女婿托捎的物件兒。齊同知因稱謝,道是凡他在江州一日,洪、程兩家留在江州的產業,便保無虞。洪謙笑道:「這個我卻不是不擔心的,我所慮者,恐留在此處皆是僕役,懼其生事耳。」齊同知一挑拇指,贊道:「聽君一席話,我今日算是真個服了,怪道你做了傳臚,縱不因兒女閒事,也做御史、揚名天下,簡在帝心。我卻只好老大年紀,只做個同知。」洪謙又謙遜幾句,齊同知因打了包票:「放在我身上。」

  裡頭齊同知娘子見了秀英,也是道謝,又多有拜託:「太子出繼,已算不得我那女婿的親兄弟了。我卻要因著舊緣,腆著臉兒賴夫人件事兒,夫人厚道,我那女兒在京中,還請多照看了。」秀英亦笑應了:「縱不是親戚,也是江州鄉親。」同知娘子早經收拾了兩匣子金珠寶貝等,只等秀英離京好相送。

  又有酈四姐等處,東宮冊封時,四姐、五姐皆入京到賀,卻又因御史等諫,不得不隨夫出京,此時見了申氏托秀英所攜之物,且喜且哭,又都謝過秀英。

  至如酈家七嫂、八嫂娘家,更對洪謙夫婦千恩萬謝,因洪家借屋與他兩家女兒在京成親之故。此外洪謙便往拜會些個舊年中舉的同年,又有些個熟人,只作與往昔一般無二,江州城裡人都說他好。

  又有盛凱處,因感念其恩,亦有厚贈,且說:「明年又是大比之年,再往京裡時,只管來尋我,清靜房兒也有兩間,總好過與住客棧不安靜,又或與人擠廟裡。」

  盛凱見他,頗不自安。因原傾心玉姐,如今玉姐卻為東宮妃,連著當初不樂意的潘氏,暗中嘀咕兩聲,頗有後悔之意。彷彿這玉姐一嫁九哥,倒將原該著她家的好運帶走了一般。虧得她雖心下刻薄,卻知道個輕重,口內不敢亂說。

  那張知府卻日日叫人將邸報送與洪謙看,洪謙也承他情,直到看著朝廷與胡人開戰,始有些兒焦急——恐九哥主持不好之故。洪謙曉得九哥為人,孩子雖算不得頂聰明,叫他做個秦皇漢武,那是難為他了,若做個守成之君,倒也使得。只是擔心他年幼,又是過繼人,朝臣不服管。

  那張知府卻另有打算,喚來第三、第四兩個兒子,領著他們往洪宅裡去。先與洪謙見了禮,又叫兩個兒子報了名兒,一個叫張守禮,一個叫張守智。張知府這兩個兒子皆是正室夫人所出,生得也是端正,都在讀書。

  洪謙見他這般作派,心中略有所覺,只管笑招待,且看張知府是何道理。他先贊洪謙之才,與洪謙寒暄幾句,方表明心意:「這兩個犬子也在進學年紀,他們母親有些兒溺愛,我想著慈母多敗兒,不若遠遠打發了,好叫他們也知道些兒世情,也好磨練磨練。江州地偏,不若京中人才輩出,是以腆顏請君侯攜他們一程。」

  洪謙笑道:「府君是想令郎入書院呢?還是太學?抑或國子監?」張知府道:「想叫他們自家考個功名來。書院是極好的,太學也只叫他們考,國子監恐不收他們這般人哩。」洪謙笑道:「我知道了,國子監多權貴之子,恐學不著甚東西,倒將心性磨沒了,書院或太學,只憑他們本事罷了。官場之上,出身頂要緊,君家若無個世職,不若自己考來。真個與考官不投脾氣,再說旁的也不遲。」

  張知府也是這個主意,想有個出息,沒個進士出身,真個難如上青天,乃道:「全憑君侯做主。以我這芝麻小官兒的兒子,入了國子監,難道倒好與人提鞋去?君侯想得周到。」洪謙道:「如此,我便攜他們先往石渠書院裡,如何?」張知府道:「得聽蘇先生講課,是他們福份。」

  又叫兩個兒子上來與洪謙磕頭,說了許多話兒,方告知而去。

  這頭張知府有所托,旁人亦有所托。晚間吃罷飯,洪謙教金哥讀書,授課畢,秀英卻來看他。

  洪謙見她似有話兒要說,因問:「老夫老妻,吞吞吐吐卻為個甚來?」

  秀英道:「林家那嬸兒求到我頭上哩,請為她家孫兒謀個出路。」洪謙皺眉道:「她家有舉人進士?」秀英面上一紅:「沒有。」洪謙道:「這又要如何出路?若有功名在時,倒好看顧一二,以一白身,想做官?我的兒子且要叫人指指點點,他家兒子,卻不值我這般了。」

  秀英道:「並不是要做官兒,他們想,我還不敢應哩。沒的給玉姐招閒話,這個我懂。嬸子是想,求咱將她孫兒帶往京裡,謀個太學生,將來也好有個前程。」洪謙一皺眉,又問:「她的孫兒能裝一筐了,十分出挑的也無幾個,她想託付哪個來?」

  秀英道:「她那心裡,自是哪個都好,我卻說來,京中人多事雜,縱有人回護,孩子自己不機靈,也要生事。有那等好的一、二人,只消拿得出手兒,我才好與你說。」洪謙道:「她家那能拿得出手的孫子,不過辰哥一個。」秀英苦笑道:「做父母尚且有偏心的,何況祖父母?她卻想託付個皓哥。」

  這林皓實不如其堂弟林辰書讀得好,然卻討老人家喜歡。林秀才原使娘子撞木鍾,存著能托幾個是幾個的主意。及秀英朝林秀才娘子說了難處:「嬸子也須叫我在官人面前好做臉。」林秀才娘子便說了皓哥。

  林秀才娘子回來因說林秀才:「如今秀娘也有個難處,做主的到底不是她,我想著,做長輩的都想孩子個個好,既辰哥自家讀書能讀得出來,何苦白費個人情?皓哥書讀得不如辰哥,不如叫他去見見世面,如此兩個孩子都能掙出來。」將林秀才氣得眉頭深鎖,幾要罵將出來:「你懂個甚?!這人情是好托的哩?!無知!不將那有望的多推一把,卻與那無能的機會?」

  林秀才娘子道:「你不也喜皓哥的?」林秀才道:「皓哥可愛,辰哥卻可教哩。你想有霞帔穿,還著落在辰哥身上哩。那頭大官人在江州多少年,家裡事他豈不知?辰哥有出息,許看親戚面上,他幫也幫了,你弄個扶不上牆兒的硬叫他扶,他是你家甚麼人,好與你出這把子牛力?」

  林秀才娘子道:「先時你也幫過他家……」

  林秀才喝道:「住口!休說往前咱幫他家事,他哪回不與咱家厚禮來?我還怕他記著咱每幫忙必要拿人好處的事,心裡不痛快哩。便說眼下,你將皓哥托與他,這樣大哥,你覺著要送他甚樣重禮?他可看得上?」說得林秀才娘子不言聲了,心中終偏向這皓哥,暗道,頂多我將私房出來,多備貴重之物罷。

  次日便新往洪宅來,朝洪謙說:「是婦人無知,胡言來。是她心疼皓哥心疼得糊塗了。」洪謙道:「原本無可不可,兩個便都帶去又如何?入不得國子監,也可入太學,只有一條兒,國子監旬月便要考試,我能將入帶入了,帶能代他考試來?到時候一月一考,叫黜落了,我便無所謂,他還要臉不要?」說得林秀才老臉通紅,連辰哥之事都不敢說了。

  洪謙因掛心朝中事,又不耐煩再有人請托,便要急行回去,卻叫秀英說:「掛心東宮娘娘。」便有許多人來送行,前番洪謙往京裡去,便攜了許多貨物發賣,如今不攜貨物,只帶土儀,也好裝了六、七條船,又有諸人相贈之物。此外齊同知等亦有攜至京與親家之物,張知府兩個兒子隨行,也收拾出一條船兒來,帶諸般物事。張知府中進士時的考官,正在京中,張知府亦備了與他之禮。

  又有商人因著程家商鋪掌櫃,走了門路,想依船入京。洪謙一一核實了,只攜那積年老字號的商家同行。

  又使程實往林宅遞了帖兒,問林秀才可有甚話說。林秀才曉得這是與他家機會,只得捨了一張老臉攜了辰哥來見。洪謙見了辰哥,先考學問,見他雖不差,卻也並不優異,中平而已。這世間「唯上智與下愚不移」,剩下的也看教導也看機緣。洪謙掂量再三,將這辰哥收下。

  那頭林秀才娘子卻悄悄與秀英厚贈,將金珠寶貝拿出兩帕子來,以皓哥相托。秀英如何肯收?她在京中也算見識著富貴了,又這金銀雖好,終不及女兒囑咐、兒子前程,故不肯收:「再收親戚錢,我成甚麼人了?」將林秀才娘子臊得滿臉通紅。秀英故意道:「嬸子托了我,我自沒話說,那頭老叔曉得不?休要少了一個孫兒,他卻問我要人來。」

  一句話兒,說到林秀才娘子羞處,只得作罷。

  當是時,議和之事將定未定,一頭要開五處榷場,一頭只應開一處,一頭要「賞賜」,另一頭一文也不想與,玉姐稱之為「與上街買個菜兒沒個兩樣,一般討價還價」。將取笑完兩頭,卻收著訊息:太子他老丈人要回來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6-7-2 09:14 PM


第九十六章:正旦


  兩個孩童毆鬥,若有一個的爹娘長輩在側,又不禁著他,這一個便要底氣十足。九哥現今,便盼著有個長輩在旁與他掠陣。親爹是指望不上了,只好指望一下岳父大人。

  朝中重臣不少,不乏老成謀國之輩,這些個人立朝數十年,熟諳國政,九哥卻分外想念他那位也不曾做過甚安邦定國的大事的岳父來。這便是世人所謂之親疏,心裡親近著他,縱旁人再能幹,你也想見著他。

  洪謙,實稱不上「不能幹」,恰相反,聞說他要回來了,京中許多人不免心中一顫。他身上透著一股子狠勁兒,確不曾殺人盈城,卻叫人膽寒。

  九哥聞說洪謙已自江州啟程,忙不迭將這好消息說與玉姐來聽,夫妻兩個共湊一樂。玉姐近來也在想不悟、清靜之言,政事上開口,她確是有些兒托大了。然外事無所依託,又產期一日近似一日,也分外想念父母。且掛念珍哥,小小年紀便叫託付與人,也不知眼下如何了。

  洪謙夫婦去時要趕路,走得快,歸時攜著許多物事,又有張三郎、張四郎並林辰隨行,歸程卻比來時慢了不少。秀英心下著急,小喜來勸她,秀英道:「這些個道理,我不比你懂?事到臨頭不由人,擱著十年前的脾氣,我才不是如今這個樣兒哩。」小喜一低頭,便不再勸,她是知道,秀英是為玉姐的事情著急。

  洪謙也不甚開懷,他回江州算得上衣錦還鄉,合葬之事卻也觸動愁腸——無論程家、洪家,人丁都是太少!程家這個是真個無法了,金哥日後又要如何辦呢?程家墳地還住著幾代祖宗,難道要都遷到京郊?不遷,金哥又小,無論祭掃,都不便宜。

  船行至半,兩岸田地一片金黃,秀英已命翻出行李內帶的夾衣來。洪謙便下令:「著緊行船,我多與賞錢。」秀英聽了,尋他來問:「我知你急,我也急,卻也不必如此。」洪謙道:「你哪裡知道?將到秋收時節哩,還有大半月路程,咱們再不快著些兒,越往京,他們秋收已完,正好走水路,往京中運糧。介時你要與漕糧船爭路不成?」

  天朝地大物博,離京遠的數千里,近的止數十里,皆有糧要輸入京師。每年若秋收後遠近皆輸糧便要致航道堵塞,便以遠近往京中輸糧,近道的秋收畢,便著緊輸入。遠道的卻要來年春天再輸入京,蓋因遠道的秋收完、錢糧入庫,再裝船北上,許就遇著水路堵塞,一拖二拖冬季天寒運河結冰,運輸便不易。

  凡有經驗的船家,但走運河,都要想著法子避一開這春初河面解凍、秋末結冰之前,萬舟齊發的時候兒。一是易堵塞,二也是運河船多易碰撞,更因這押著漕運糧船的都是些個粗人,有個磕碰易吃虧。到得碼頭上,這些個人一來,又要吃喝,還有些個要嫖耍,總是生事的祖宗,連著沿岸的菜價都要叫他們吃得漲上幾十文。

  洪謙前番入京,是搶在更遠處糧船入京前,走在漕糧船前頭。那時急送蘇先生入京,走得並不慢。今番又叫漕糧船在後頭攆著,卻因攜物頗多,比先時慢了,是以催促。

  秀英聽洪謙這般說,立時醒悟:「是這個道理。」當下開箱取錢,多與船家些船錢,又叫添肉菜與船家吃,好多些個力氣,一路揚帆,趕在糧船集結之前抵京。遠遠瞅著京師的水門,洪謙整一整衣襟,喚來張氏兄弟道:「你們兩個初入京,想你們父親也有所囑托。京中人多口雜,清靜地難尋,你們兄弟年輕又攜這許多物事,且往我那裡居住。」

  張氏兄弟齊道:「來時父親囑咐,萬事聽君侯吩咐。」洪謙便命他兩個跟隨。

  林辰卻是隨著洪謙的船入京,所攜之物也不多,止隨身衣物與書籍等。他來之前,母親與嬸母大鬧一場。起因是林皓之母口裡酸酸,說到林辰母親面上。但凡女人,為女則弱,為母則強。林辰母親做人兒媳婦,婆婆偏心,她也只在自家房兒裡嘀咕兩聲,孝字當頭,不忍也得忍了。然事涉愛子,又是前程大事,婆婆硬要將自家有出息孩子拉下,換了二房林皓那個甚都不如林辰、唯一張嘴兒會哄人的,偏心至此,弄得闔家上下都聽著風聲了,林辰之母再也忍不得!

  妯娌兩個大吵一架,虧得林家也算是書香門第,縱是後宅婦人,潑辣起來也鬧得並不太厲害,叫林秀才娘子壓住了。林秀才娘子心中有愧也有不快,兩房各打五十大板,都叫她一通臭罵,皆老實了。林秀才與了林辰二百貫一張錢鈔,並幾十兩散碎銀子,叫他在京中花銷。林秀才娘子與他二十兩銀子,又囑他:「好生掙將出來,休要忘了家中兄弟。得閒處,好生與親戚家說說皓哥好話,叫他也入京去謀個前程。」

  林辰母親卻又有主意,把些兒私房與兒子,又說:「好生讀書,甚都是假的,你便是用心討好,又能強過皓哥討人歡心來?可見你長處不在這上頭!萬事聽君侯的,那處親戚實在人。這家裡這許多女孩兒,宮裡貴人在家裡,唯咱家月姐得她青眼,你道為個甚?月姐兒從不刻意占小便宜,待她實誠。人家心裡明白著哩,休做下那等眼皮子淺的事休來!那家人家可交,你卻也要拿出誠心來,人家又不傻來!」

  林辰一一應了,他母親方氏抹一回淚,道:「到那處,要與夫人做臉,休學那一等浪蕩子,家裡人看著你哩。」又將林家與程、洪兩家往事說了一回,道:「實與他家沒甚個大恩德,否則人家何以只要你一個?那皓哥讀書雖不如你,也是個口甜的,帶一個是帶、帶兩個也是帶,何以阿婆求到頭上,人家也只肯帶一個來?先時情份不值當人家出死力的。你心裡頭可要明白。」

  林辰領了母命,又往去領父祖之訓,林秀才所言,不過是:「好生讀書,光耀門楣,餘事休要操心。」他父親也是個累年不第的秀才,見了他,將臉兒一板說:「京中繁華,你休叫迷了眼,我修書一封與君侯,請他管束著你些兒,你若胡鬧時,叫他打折你的腿筋!」林辰也應了。

  家中舊事,林辰悉知,是以一路默默,只觀書而已,並不張狂,連他的書童,也是個悶葫蘆。洪謙看了,反而高看他一眼,問他讀的何書,又看他寫文篇。平日與張氏兄弟說話,也帶著他一道。

  如今到得京中,林辰便執晚輩禮,鞍前馬後,伏侍長輩。

  洪謙入京,自有人接,朱震打發了朱玨領了人來,酈玉堂處亦有人,一齊往北鄉侯府裡去。朱玨又往秀英轎兒前問安,道:「珍哥那裡祖母與曾祖母照看仔細,又長了幾斤,鎮日吃了睡、睡了吃,醒時愛笑,老人家都喜不迭。」說得秀英念一聲佛:「生受老人家了。」

  朱玨勒馬,卻與金哥一並走,逗他說話。

  到得北鄉侯府,洪謙使人拿了他與秀英的帖兒,叫與酈府之人一道往酈了家去,道是安頓之後前來拜訪,又說江州姻親托書之事,屆時一並交付。又寥寥寫了張條子夾進帖兒裡,道是尚有物事托捎了來,因其物頗多,不好一並送到,隔幾日交付。

  卻叫了朱玨來,細問其事,又將張氏兄弟、林辰喚來,彼此見禮。朱玨道:「府上初歸,必有事忙,今見一路平安,晚輩也該回去報個信兒了。」洪謙也不多留他,卻也使人拿了帖兒,與他一道去,亦致登門拜訪之意。

  秀英道:「終於到家了,且將咱帶來的物事一一安放了,騰出西邊頭個跨院兒與三郎、四郎居住,他兩個捎來的物事,也搬過去,由他處置。他兩個帶的人,也一處安置了。辰哥便住他後頭那院子裡罷,辰哥只帶了一個書童兒,比三郎、四郎人少,恐不夠用,先撥兩個灑掃的婆子去,不許派了年輕媳婦丫頭。」

  見她分派妥當,留守的袁媽媽才上來請她沐浴更衣。秀英笑道:「出去這好二月,只想著媽媽的手藝了。」袁媽媽陪笑道:「是夫人心疼老奴,叫在京裡就近看著小茶兒哩。」小茶兒頭回生育,是以袁媽媽有此一說。秀英道:「都是當娘的人哩。」

  袁媽媽便說些個京中雜聞,傳出來的東宮好名聲兒:「娘娘在娘家時,便是事事聰明通透的,萬事明白著哩。」說得秀英眉開眼笑,又說:「這幾日媽媽備下茶果,我們回來了,登門的人怕不少。不出幾日,我也要往外處去,還要接珍哥回來哩。」袁媽媽一一應了。

  秀英梳洗畢,將江州攜來之物一一整理入庫。奉與自家的,都收好。齊同知等托捎的,單放一處。侯府之庫分兩處,一處在前頭與外賬房相連,放幾千貫錢、數百兩金銀、外間常用之物,以備不時之需。一處在後頭,與秀英正房不遠,乃是一處院落,兩層樓房,又附數間屋舍,且有的窖,放置珍玩、擺設、綢緞等等。秀英見這些家業,思初入京時攜的胡椒,一時失笑。

  外間洪謙換了衣服,張家兄弟並林辰皆匆忙洗漱畢,張家兄弟又有些兒忙亂,將物事往房兒裡一堆,叫兩個帶來的家人守著,齊往外書房來見洪謙。洪謙見他們都識禮,道:「京中不比外頭,最不缺權貴,爾等只管讀書,外頭事,慢慢便曉得了。這幾日且溫書,將書揀起,過幾日,我自有安排。」

  三人齊聲稱是,洪謙便叫他們一處用飯。吃飯時,因有酒,張守禮兄弟兩個搶來與洪謙斟酒,又順手與林辰滿了一杯,兩個一齊朝洪謙敬酒,張守智又拉林辰一下兒。

  洪謙觀他們行動,暗道,這自幼處境於人之成長確也重要。如林辰,父祖雖是秀才,卻未免有些個呆。張氏兄弟父親是知府,想來酒宴見過不少,人又機靈,酒桌兒上便叫人歡喜。人的命,自生來便叫定了一半兒。

  用過飯,洪謙不置可否,叫他們且歇息,又說張氏兄弟:「你們父親在京中或有故人舊友,也可拜訪一二。京中路途不熟,明日尋了程實,叫他派個人來與你們領路。」兄弟兩個應了。洪謙又說林辰:「你是老安人晚輩,我看你如子侄一般,也休拘束了。」

  那林辰回房,觀這獨居院落及得得上江州他父親這一房人居住之地,固寬敞,卻也有些兒惴惴。他行李極少,一應鋪蓋等皆是洪府與他新置的,一個四十來歲的婆子手腳麻利與他收拾了,笑道:「哥兒萬福,夫人吩咐,在這裡如在家裡一般的,哥兒但有甚要吃的、用的,只管叫我老婆子稟了去。」

  林辰因來時母親格外叮囑,叫書童兒取了兩陌錢來謝那婆子。婆子推辭一回,也收下了,便笑得真誠,格外道:「君侯、夫人人都極好,後院佛堂那位老夫人與哥兒還是舊親,後宅哥兒不好擅入,卻也好略表表心意,那位老夫人心是極善的。」

  林辰若有所悟,卻也不敢造次,只說:「謝過媽媽了。」

  那張家兄弟回到住處,張四郎便問張三郎:「三哥,如何?」張三郎道:「你忘了爹囑咐了?多看少說,君侯名聲極好,想不會做甚不好事,又平步青雲,既是自家有本事有氣運,也是會做人,你我兄弟只管學著便罷了。」張四郎道:「我又沒說個甚!咱明日便去遞帖兒見父親的老師?」張三郎道:「往那處去前,先稟君侯一聲兒,現住人家裡哩。」

  張四郎道:「柱子舊年來過京裡,咱是不是朝君侯說一聲兒?」張三郎道:「自是要說的,只說,爹使他來,也好跑個腿兒。後頭院裡那個,也不是尋常打秋風的親戚,咱也客氣些兒。」張四郎道:「哥,你說過了哩。」張三郎道:「我再說一回,你記牢了。縱是打秋風的,也不是打咱的秋風,侯府與他白眼,咱也休這般。」

  張四郎道:「哥,這府上不是尋常勢利外戚,怎會?」張三郎恨恨敲他兄弟一個爆栗子:「我不過白囑咐你一回,你當我嘴癢,成不?」

  張四郎才不說話了。

  次日,張氏兄弟向洪謙稟明,洪謙也不攔他們,看他們兄弟除開書童兒,亦攜了幾個僕役,正好挑擔兒送禮,便隨他們去,只說:「晌午若有人留飯,使人回來說一聲兒,若沒有時,早些回來用飯。」

  他自家卻使人往各相熟人處投帖,約了拜會時間。又去銷假,又往面聖。

  官家與九哥皆喜他回來,官家更顯老相,然也歡喜,聽洪謙說一路看著,沿岸田地有豐收景象,不由道:「正好,打了一仗,正缺錢糧哩。」洪謙已聽聞此事,笑道:「陛下洪福。」官家歎一口氣,卻不接這話頭兒,轉問路上風物,又贊玉姐:「極明事理。」洪謙笑道:「應該的。」

  次後見九哥,將所攜之物進貢,九哥命拿往後頭給玉姐,自己卻與洪謙大吐苦水:「缺錢哩。」洪謙笑道:「凡國家興旺近百年,總有冗官、有兼並,遇著戰事,缺錢也是常有的。治大國如烹小鮮,殿下,事急,人不可急。」九哥道:「我曉得。」洪謙道:「國事總是牽一髮而動全身的,事不難,人難。」九哥又點頭:「正是正是。」洪謙也不曾出甚主意,九哥卻覺心中暢快不少。

  因在東宮,規矩與宮中便有些兒不同,東宮算得這禁宮內國中之國,九哥忍不住叫玉姐來見一見洪謙。

  洪謙見狀,微翹了唇角兒,因兩宮掌管宮禁一事,秀英也不欲為玉姐生事,總是非節慶之時也不入宮。九哥叫他父女相見,想是與玉姐兩個夫妻相得,否則便不致想到這個。

  玉姐確也過得不錯,因有孕,吃得也好,人也圓潤了。自懷孕以來,洪謙這還是頭回見著她,雖則秀英懷孕了數回,那是妻子。這回看著玉姐腹兒高高,洪謙一時也傻了,恍惚間憶起秀英懷著玉姐時的景況。

  玉姐不好意思起來:「爹又怎地?一路日頭曬著,昏了哩?」

  洪謙聽她這話,便曉得他這閨女還是原來的肚腸。道:「昏了也認得你哩。」玉姐迎上來,把著他手臂抱住了:「那是。也不看是誰個的爹哩。」九哥目露羨慕之色,他雖有兩個父親,卻沒一個與他這般模樣兒的。洪謙一手一個兒,將女兒女婿拖進殿裡。

  玉姐與洪謙說家常事,問金哥如何,問秀英如何,又問素姐如何。又哭一回程老太公與林老安人,叫青柳勸住了。洪謙眼睛往殿裡一掃,看這殿裡宮女兒,見九哥目光頗正,便也滿意。玉姐卻又說:「想叫娘打外頭尋幾個乳母來哩。」九哥聽了,心中一動,道:「是哩,我聽說了,這宮裡宮女也並不是全由宮中采來,有些個也是外頭薦的。還是自家尋來的人旋。」

  洪謙道:「容我想來。」九哥自插了話,便又忍不住,復問洪謙與胡人議和事等,且說:「陳熙有功,而胡人恐非誠心議和,遲早捲土重來,真個叫人惆悵。」洪謙笑道:「這有何難?兵是朝廷的、糧草是朝廷的,命是他自己的,反不了。」九哥道:「都這般說。」洪謙道:「只是你心裡憂著?只要打仗,便有人死,也便有人能歷練出來。天下之大,何愁英才?看著便是了。」卻並不自薦。昔年北地之行,叫他老實不少。

  玉姐有心與洪謙說朝政事,又有九哥在,想一想,只得另尋他途,橫豎……她快生了,生這孩子,後便有洗兒、滿月、百日、周歲,見面機會總是有的。洪謙走時,玉姐再三叮囑:「千萬記著尋個放心的乳母來。」洪謙揮一揮手兒:「我比你上心!」

  洪謙回家時,日尚未過午,秀英已等不迭,自往霽南侯府去接珍哥。南所攜方物畢,與太夫人華氏說些個路上見聞。太夫人又與她說京中事:「如今慈宮安靜許多,她是個有城府的人,雖比不得東宮聰明,卻盤踞宮中數十載,東宮將要生了,乳母的人選,卻要當心。」

  秀英道:「我也這般想來。」

  太夫人道:「休愁,你有可意的人,也可薦了去,這宮人難道全是一總采擇入宮的不成?也有走門路的,只是少。乳母,也可如此辦理。」秀英一拍掌道:「那卻有人了,玉姐身邊原有自幼伺候的一個人,最是伶俐,因配了人有了孩兒,故在宮外。如今孩兒也生了,也養到將周歲了,她母親現在我家裡管廚下事,她男人原是我家舊僕。金哥現讀書,官人說,男兒不好總叫女人伺候著,他那乳母現也沒事幹,我看她可憐,留下來與我說話,卻是個可靠人,奶金哥這麼大。」

  太夫人道:「那便也夠了。」

  不一時,洪謙也來了,拜見了太夫人,太夫人眼中含淚道:「黑了,瘦了。」洪謙尷尬道:「凡回來,總要這般說。」太夫人看著他別扭樣兒,破涕為笑。又要留飯。

  洪謙道:「打外頭帶了幾個人回來,不好將他們閃在家裡。」太夫人便問是何人,洪謙道:「是江州知府家正頭娘子生的兩個兒子,並老安人娘家那頭一個孩子。」太夫人道:「養得熟便養,養不熟趁早撒手兒。」洪謙笑應了。

  那珍哥將到周歲,還不會說話,見了爹娘竟有些兒眼生,只管咿咿呀呀,往太夫人身上撲。洪謙伸手兒要拎他繈褓上橫捆的帶子將他提起,手上早挨了太夫人一下兒:「胡鬧!」招呼著秀英抱了孩子,囑咐一路小心。

  到了家裡,張家兄弟並林辰皆在,洪謙問幾句張家兄弟事。張嘉瑩昔年考官如今卻是鴻臚寺卿,眼下卻算是個熱灶兒,兄弟兩個極有眼色,看出那家裡只是客氣,早早辭了出來。洪謙領著三個並金哥一處吃飯,秀英卻將今日之事想了又想。

  待洪謙飯畢,秀英便等不迭與洪謙商議。洪謙聽了,笑道:「卻是想到一處去了。小茶兒好伶俐心思,與玉姐又相得,我還說朵兒太悶,恐在那裡頭不得用,虧得玉姐機靈,朝她婆婆要了兩個人帶進去。胡氏奶大金哥,雖不多言,卻是個謹慎人兒,正好!」

  當下秀英便尋袁媽媽說話,袁媽媽聽了,心有不捨,卻是主人家吩咐,又想主人家待她們母女亦好,玉姐所出,也該當小茶兒盡力。秀英借登門拜訪之時,與申氏商議,申氏正憂此事,自是贊同。

  小茶兒與胡氏原是人家奴僕,主人抬舉,也只有去的道理。胡氏本是無家婦人,有個去處已是萬幸。小茶兒原與玉姐處得好,雖不捨兒子,卻想,早與這主人家捆作一處了,也當盡力。

  於是,待前頭和談,討價還價開三處榷場,天朝硬扛不與「賞賜」只冊封虜主了事。盟約之日,正是小茶兒與胡氏走了手續,入宮之時,彼時天已入冬,冬至日官家也親往與祭了。

  小茶兒與胡氏一入東宮,便有個樣子,玉姐原好走動,還好立個靶子拉兩回弓,小茶兒一來,眼睛一豎,玉姐看看自家肚皮,也只得訕訕放下手來。小茶兒口上不停:「萬事等哥兒順利生下來再做哩,走走不礙的,不動不搖的,養得太肥壯,生時母子受苦。這般事卻做不得,休叫家裡擔心哩……」

  玉姐也只得由她說去。胡氏卻是一聲不吭,悶著頭,尋乾淨舊衣物,燒了熱水來煮而又煮,又曝曬,與孩子做尿布,且說:「舊衣比新衣好使。」

  她兩個忙上忙下,玉姐看了不覺心中歡快。有了小茶兒,玉姐也好有個說話的人,小茶兒道:「委屈了哥兒哩,好好兒的,該大大賀上一賀。」玉姐便笑:「我才不愁這個哩,他有福。你算算他的生日。」

  小茶兒曲指一算:「好過年了?」玉姐道:「他爹算沒算過,我不知道,多半沒算過。我卻算過的,早了是臘月,遲了是正月,巧了是正旦。過年還能缺了熱鬧了?」

  今年是官家臨朝三十年,自入冬起,各地便有無數祥瑞,幾乎一天一個,還不缺新花樣兒。正旦日更有大彩頭,「萬邦來賀」,趕不上正旦也不要緊,正月裡總能生得下來的,正旦三日,滿城燈火不禁,官家與民同樂,又有無數鞭炮,自日頭未落起便放,真個「火樹銀花不夜天」。

  小茶兒悄聲道:「所以姐兒才這般大方來?」她越大方,太子便越愧疚,越要記著這份兒好。

  玉姐笑而不答。

  這世間的人,有個聰明的娘,真個自未生起便要享這母親的福。玉姐算得極准,正旦這日,外頭鼓樂齊鳴,玉姐正於崇慶殿裡見皇后。因勞累半日,卻又發動起來。眾目睽睽之下,玉姐直叫著回東宮。諸命婦裡生產過的極多,有吳王妃牽個頭兒,道是:「將發動,還早,早早回東宮,那裡萬事備是早備下的。」

  一擁兒回了東宮,秀英與申氏等順理成章入了產房。朵兒與碧桃等手下不停,將玉姐頭上鳳冠取下,又除了外頭大禮服來。此時消息已傳至外間,朝上九哥險跌了個跟頭。洪謙頰上直跳。連大臣們都緊張起來,匆忙行完禮,也不做旁的了,齊在崇政殿內守候。

  自午後而至日落,外頭紅了半邊天,眾人還道是走水,往外看時,一宦官匆忙來報:「太子妃產下一子。」

  東宮裡,秀英與申氏脫力險些兒坐到地上,叫青柳等扶起。小茶兒抱著嬰兒與玉姐看:「是個哥兒哩。」外頭一老一小兩個守門的宦官聽了,也開懷,卻有心閒話:「外頭了半邊天,真個好看,這是吉兆罷?」

  老宦官聽了,暗罵一聲傻貨,今天正旦,太陽落山了,外頭燈火不禁,那是火光映的!口裡卻道:「是哩,咱東宮的福氣。娘娘懷著時便有吉兆的。」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6-7-2 09:19 PM


第九十七章:暗流


  「景宗廣仁神文睿武孝皇帝諱章,世宗長子,母曰文明宣烈皇后洪氏。元和卅年正旦,生於東宮睿成殿。初,後夢天雨花,以裾承之,有娠,及產,紅光漫天。」——《景宗本紀》

  凡是皇帝,只要不是亡國之君,總要叫人誇得天花亂墜,不單是死了之後兒孫與他做臉,便是活著的時候,也要吹噓一回。便說這當今官家,宮妃所出,文武皆有顯德,初時默默無聞,待到登基之後,他出生之時也有了祥瑞了。做個生日,各地亦有祥瑞上報。今年登基三十載,各地神跡直如不要錢一般往外冒。甚個靈芝仙草,白雉白鹿,石生祥紋、樹長瑞枝,地湧甘泉……

  管你是真是假,是天生還是人為,橫豎官家的好日子,須得要此一色。

  如今全便宜新生的這位大哥了,無論那些個祥瑞是真是假,如今他來了,便要分一杯羹去,日後寫起來,也是他生便有征。

  也是合該他命好,未出生便有一僧一道為他弄出個吉夢來。生又生在個好日子裡,不管這滿天的紅光是不是因著三日燈火不禁燃起的燈燭火把,總是他出生之時外頭一片紅紅火火。哪個不長眼的敢故意唱一唱反調兒呢?

  日子委實太巧,滿天紅光也是君臣看在眼睛裡的,連那最初造了假吉兆的清靜,都不由得要問:「當初……太子妃是說做了個夢,要出來解夢的罷?」竟迷糊起來,險認得那吉夢真個是玉姐做的。

  更不要說九哥了,玉姐當時與他說的,便是要借著做了個夢的由頭往外間去。九哥初時道是「偽作有夢,實覺有身」。眼下見這情境,無論讀了多少書,念了多少回「子不語怪亂力神」,心裡也不由撲撲直跳:莫不是她真個夢著了,卻不好意思與我說?

  端的是「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了。

  可見這孩子生得時機委實是好。由是觀之,算得上是老天厚愛了。

  新生兒因是東宮長子,俗稱便是「大哥」,是朝野上下眼睜睜盼了來的。名兒是早經起好了的,官家如今洩了氣,不知為何不大敢信九哥,卻好巴巴想與洪謙拉關係,早早叫翰林們想了許多字,他來選,又叫這洪親家跟著參詳。最終大哥名便是單一個「章」字,喚作酈章。

  原本官家登基三十載,便有許多慶典,如今也是便宜了大哥了。連同著大赦天下,即除十惡外悉赦,又賜民羊酒,免受災之地並北地租稅等,也一並添了大哥的大名兒。這卻是梁宿等因在宮中,躬逢其會,就地向官家請旨來。

  有此一喜,晚間飲宴便格外暢快。各蕃使消息靈通的,算算日子,入京時便攜了要賀皇孫降生的禮物,消息不靈通的,入京之後便也知曉,也匆忙湊齊。晚宴時,便有許多人向官家、太子道喜。洪謙周遭也有許多人與他喝酒說話,酈玉堂身在殿內,心下固喜,面實尷尬。

  申氏處境卻比酈玉堂要好些,玉姐雖是頭胎生得艱難些兒,勝在底子好,生完孩子還看了兒子一眼,見秀英抱了,旁邊是申氏,又有小茶兒與胡氏等看顧著,屋外是吳王妃等人,想來沒個差錯,她一歪頭便睡了。朵兒等上來打清水與她擦身,申氏看一眼孫子,囑咐朵兒一句:「這一月裡不能下地,休坐浴,也休洗頭,只拿濕手巾擦擦。出了月子便好了。」

  秀英看不夠這外孫,及申氏說話,方戀戀不捨,交申氏手上抱上一抱。申氏也不客氣,抱來好好哄了好幾句兒,看這孩子生時哭得極宏亮,眼下卻睡著了,眼裡不由流下淚來。秀英悄聲道:「且忍一忍,往後日子還長哩。」那頭胡氏卻叫人去備下清水,煮得滾滾,放一旁涼了:「等哥兒醒了好餵一口。」

  終於,申氏不捨道:「交乳母帶著罷,兩宮還在聽消息哩。我能混進來,已是萬幸,再在這裡久了,恐有人說話。」秀英道:「叫她們看著罷,我與你一道出去,晃一晃人的眼罷。」

  出來時,眾相好的命婦一擁而上,申氏擦一擦眼睛,悄悄兒趁勢退往一旁,吳王妃媳女眾多,掩著她往一處說話。那頭秀英已經說了:「是個哥兒哩!」諸命婦一齊歡喜起來。吳王妃悄對申氏道:「這是好事,哭個甚哩?!」申氏大嫂世子妃,悄將自己一塊乾淨帕子換了申氏手裡濕帕。

  眾人攘動一番,又齊往與兩宮賀喜。慈宮早在諸命婦當到與她朝賀之時少了許多人,便使人探問過了,亦遣心腹宮人往來探聽,卻並不靠近,連同淑妃,她都囑咐:「太子猶可,太子妃一顆心十七八個竅,休看她如今生產沒力氣,你離得近了,不定著了她的道兒,遠著些。」宮裡過活了幾十年的老人兒,自有其不凡之處,終悟了哪個好惹、哪個不好惹了。

  中宮因氣惱,也不親去,卻在慈壽殿裡逗弄宮才人所出之女,宮中喚做十一娘的小皇女,看十一娘與十二娘姐妹兩個並頭躺著,口內咿呀。待消息傳來,東宮有子,中宮不由恨恨,女兒還不逗了,整一整衣裳,忍著氣叫人去道一聲喜。派去的人還到東宮,往東宮去的一群人又回來了。

  慈宮倒穩得住,先與秀英互致欣喜,及中宮面上略顯不愉之色,慈宮反出言斥責:「你歡喜得笑也不會了?」卻與秀英和氣說話。

  秀英今日心緒極佳,百姓人家裡,女兒生產裡,娘家母親也多有不在眼前的,今日既得親看著女兒平安生產,又與她生了個白胖外孫,秀英心中歡喜之情較之她當初生了金哥、珍哥也不遑多讓。外頭百姓家裡,也盼著出嫁女一索得男,好在婆家站穩腳跟,何況宮中?

  是以秀英如今看誰都是個大好人,中宮面上不快,她也不去計較,慈宮和顏悅色,她更有禮以對。與洪家交好的人家都歡喜,卻也有那一等離得遠的,又或眼明心亮的,譬如蘇夫人,看慈宮如此作派,暗道:她莫不是又有甚打算了?

  慈宮的主意也漸定了,捨了個若即若離的皇后,與太子妃好生相處。外有原侯父子,內裡她與淑妃現也與東宮沒個好沖突的事兒了。雖有宿怨,只消東宮還有別個仇人,她又護著東宮,親如一人是做不到了,東宮不落井下石卻是能做得到的。與東宮交惡之人也是現成的,便是皇后。於是便有今日這一幕了。慈宮不怕皇后與東宮不好,卻怕她與東宮好了,自己無處賣好。

  慈壽殿裡事,玉姐一概不知,她睡了一個時辰便醒,彼時宴尚未散,宮牆內外慶典正熱鬧著。今年天朝贏了一仗,又有皇孫降生,正該好好熱鬧熱鬧,一掃前兩年的晦氣。大哥生下來,官家便使人朝宮外宣揚消息,外面一片沸騰。

  玉姐醒來時,胡氏正抱著大哥,一勺一勺兒地餵他些清水喝。小茶兒一旁看了,見玉姐醒來,忙上來扶她起身道:「哥兒好著哩,夫人們去往慈壽殿了。裡外都為大哥降生慶賀哩,官家也有賞賜。咱大哥真個好命,趕這時節降生,滿天下一齊慶賀,往後每他生日,都是這般。」

  玉姐笑道:「就你嘴兒巧。」朵兒已喚了宮人打了水來,玉姐擦了臉、漱了口,胡氏已抱了大哥來:「餵過水了,過一時便能吃口奶。頭口奶水,還是娘娘親自餵來的好。」凡寶貴人家,女眷沒有親自餵養孩子的,然胡氏與小茶兒想,這頭一口的事兒,還是讓玉姐為先的好。

  玉姐喜道:「也是。」

  胡氏小聲問道:「娘娘奶水足不足?」小茶兒道:「足與不足,總有咱們,難道叫娘娘親自奶孩子?且下奶的吃食委實難下口,娘娘少受這罪為好。」原來這下奶之物,不論魚湯、豬蹄、雞湯,抑或他物,風俗全是白煮來,鹽也幾乎不放,又有藥膳添些藥物,更是難食。

  玉姐頭回生孩子,又年輕,奶水確不甚足,幸有個胡氏是有經驗的婦人,與玉姐揉上一揉,雖疼,略進些無滋無味的湯水,倒好餵了大哥一回。看著大哥吃得香,玉姐心裡便如由內而外泛出一股溫泉水來,浸得全身都暖了。

  玉姐越看大哥越歡喜,竟動了親自餵養的念頭,胡氏忙勸道:「娘娘剛生產完,將養身子要緊,便是在外頭,婦人坐月子,也沒有自己帶孩子的,總要婆母、娘家媽照看。」玉姐道:「我不過一時心動而已,也沒這個做法兒的,他便要交與你們了。」

  小茶兒道:「過幾日娘娘漲奶時,難道還要白白浪費了不成?自然要餵了哥兒,卻不必總惦記來。您如今生完孩子,好生將養是正理。頂好三年抱倆,多生幾個與哥兒做伴兒才好哩。打仗親兄弟,上陣父子兵。」

  玉姐笑道:「這說的是正理兒。」

  小茶兒又道:「今天看著郡公夫人了,悄悄兒地來,悄悄兒地抱著哥兒,還流淚來,出去時也是悄悄兒的。那是太子親生母親,娘娘當時暈過去了,不曾見著……」玉姐道:「我省得。」小茶兒便閉口不言。胡氏原是個少話的,話叫小茶兒都說了,她也樂得自在。此時想一想,又說:「太子回來怕要看哥兒,且放在這裡罷,天冷,怕見風,待看過了,我們再一總抱哥兒去安歇。」玉姐亦允。

  玉姐原已睡了一個時辰,又與小茶兒等說一回話,叫朵兒來:「今天大家都辛苦了,凡東宮執事人等,各賞一月份例錢。」朵兒應一聲,與碧桃去發錢,外頭還未領錢,先往殿外叩謝,一時歡聲雷動。

  待前後忙後,九哥也便回來,頭一件事便是看妻兒。先看玉姐,見她頭上裹著帕子,燈下看著氣色還好,便與她道辛苦:「生受大姐了。」玉姐啐道:「我給自己生兒子,要你道辛苦來。」九哥也不惱,傻笑著要看兒子。

  胡氏小心抱與他,九哥想接又不敢,硬著胳膊摟了來,話都說不順溜了:「這般小……又軟……」小茶兒道:「初生孩子骨頭軟。您別僵著,他不舒坦,胳膊略彎些兒才好。」九哥與她是熟人,急滿頭汗問她:「怎生彎來?」他自覺胳膊劃了個彎兒,旁人眼裡他是一絲兒也未曾動。

  九哥直挺著胳膊,將大哥弄得哭了出來,九哥也幾乎要哭出來了。玉姐道:「你那出息,將他拿來給我。」手忙腳亂一通哄,大哥重又睡著了,面上猶帶淚痕,將九哥看得心疼,口裡道:「兒子是用抱的,哪是用拿的?」

  正月裡有此喜事,朝中上下都頗欣喜,連城牆根兒下頭住著的與人幫傭好賺一家衣食之資、並無甚餘財的人家裡,父母也多取了幾文錢來與兒子去往街上多買幾塊粘牙糖來吃。真個算是普天同慶。

  與此同時,四夷館裡卻有幾人正在密謀。內裡一人正是前番來過,叫人翻了白眼想揍的一個英俊青年。此人正是那因寫了一手爛字,叫黜落,便投了胡人之人的兒子,此人往胡地裡去,虜主以貴女妻之,生下子女來。先是以胡俗取名,後又歸了漢姓,這青年便叫個閻廷文,也通些經史,更習得騎射,此番又隨使節而來。

  兩家既議和,通使便是應有之義了。閻廷文隨胡人之小王前來,也是身膺重責。兩家開榷場互市,胡人以牛羊皮毛等換取天朝之鹽、茶。雙方又各有禁,胡人不肯賣戰馬,天朝不肯賣的更多。天朝禁向胡人賣鐵器,可賣絲、麻、綢、帛,書籍也不肯賣與,尤其兵書、醫書等,又禁各色種子、糧食、硫磺、硝石、火藥、藥材等。[1]

  因天朝極想要胡人的戰馬,胡人也需用鐵,縱不是兵器,也需幾口鐵鍋燒飯。兩下盟約時議定,每年胡人與天朝戰馬五百匹,換鐵鍋、鍋鏟若干,常見藥材若干。然總不敷用。

  雙方禁的物件兒五花八門,總是胡人需得多,天朝需的少。胡人因要換更多糧食、鹽茶鐵,手中只有戰馬強天朝許多。是以此番是來試探,是想將這互市做得更大些,每年以千匹戰馬,換等值糧、鐵、藥。閻廷文心裡明白,天朝多半是會允的,因胡人與天朝互市換的戰馬,皆是騸過了的,並不能配種。天朝縱得了這些個好馬,也無法產下良駒,還是得與胡人交易。

  閻廷文胡語極順,道:「這些個南蠻子最好面子,休說如今有了喜事,便是沒有,王帶著幾百匹駑馬來,道是朝賀,他們也要喜滋滋受了。何況要以良駒換他們鐵器藥材?」小王說是「小」,是說他這個王小,並非年紀小,這小王也好有三十餘歲,正在年青力壯時,一臉絡腮鬍鬚,生得高大健壯,一摸鬍鬚,大笑道:「他們就好要個臉,能叫陳熙離了北地最好。」

  閻廷文道:「南朝人最不信武將,他打了勝仗,早要叫調回的。」小王道:「可汗也是這般說,咱只管做一場戲,好生好氣哄了他們,他一走,咱便好動手。」閻廷文心道,哪有這般容易事?今冬依舊冷,牛羊凍斃只比去年少些罷了,也要休養生息一陣才好,最快也要到秋天馬肥。

  兩人又商議一回,卻是閻廷文執筆,再寫一道慶賀的表章,將天朝吹捧,其次再談互市之事。

  梁宿等也不傻,雖聽了吹捧,也不好不「仁義」,卻又說:「可與其藥,卻只好與乾藥、成藥,不與種子。甚個時候他們與種馬了,咱那與他藥材種子。」心裡卻暗道,豈不聞南橘北枳?人挪死、樹挪活,馬到中原好配種,這些個種子到北地,多半是發不了芽的。

  兩下虛情假意,討價還價。都道自家占了便宜,內裡究竟如何,便只有天知曉了。總是到皇孫滿月之時,兩下也議定了,每年胡人以馬千匹,換取鐵器若干、藥材若干。其議已定,閻廷文還指點那小王備了一份滿月禮獻與東宮。

  酈章滿月禮極盛大,慈宮樂呵呵,竟親往東宮來,中宮也不得不到。兩個都去看章哥,章哥天生會做人,無論誰個看他,都是一別笑模樣兒。慈宮原存了些籠絡之心,此時倒真個有兩分歡喜了。看他左扭右扭,總不肯老實,又口裡吐出些泡泡來,樂個不住,當時便賜下一套兒份量極足的項圈、手鐲等物。

  小茶兒與胡氏捏著兩把汗,直到她兩個看完,匆匆抱了章哥往內室裡躲去,生恐有甚不周之處。玉姐卻失望,與青柳說:「兩宮都在,可憐阿家不得與章哥多處。」章哥吃飽了,卻又睡了去,也管不得未曾見著親祖母,也管不得嗣祖母強顏歡笑。

  於天下,皇孫滿月,是太子真正成人,於章哥,是他滿月,於玉姐,卻是刑滿,終可下地了。

  東宮這些時日收著各色禮物收著手都軟了,胡向安來報:「庫裡已是滿了。」玉姐因出了月子好下地了,心里正美,猛聽他回報,不由驚道:「怎地會這樣?」胡向安道:「正趕上各處為官家道賀,來的人又多,聽了咱這裡喜事,怎能不表示表示?咱要上進官家、兩宮的禮物,頒賜下去的節賞,年前早備好發下了,如今也沒個花銷。」

  玉姐沉吟半晌,道:「我去看看。」青柳後頭追著道:「斗篷,斗篷!」

  玉姐如今衣裳皆是新制,產後略有些發福,舊有的衣裳穿著都覺緊。幸爾有孝湣太子妃王氏提點,預先縫制了幾身兒肥襯些的,這才免了沒合身衣裳穿的尷尬。到了東宮庫房裡一看,果然堆得滿滿。

  玉姐是宮外尋常民間出身,這等人家出來的姑娘,最好將家中積蓄理個一清二楚。來便命各物歸各處,這一月來閒坐將養,將禮單一一看了,心中早有數兒。先令取了二十匹彩色宮緞、二十匹彩色絹綢、二十匹蜀錦,叫送與孝湣太子妃處:「今年她們娘兒倆便要出孝了,預備著好裁新衣穿。」又取一匣寶石、一鬥珍珠皆與王氏之女三姐:「姑娘家總要打扮起來。」

  一時興起,又叫尋了些次一等的,與東宮上下皆換上了新衣,又賞出與小茶兒的兒子一套金項圈、手鐲、腳鐲,並四匹彩綢裁衣裳。胡氏外間並無親眷,玉姐便賞她一套頭面。

  青柳於旁道:「這也用不了多少。」玉姐道:「這時節年也過了,節還未到,大哥滿月,只有人送我的,沒有我送人的。我頭一回知道,與人東西也要尋個名目的。」小茶兒笑道:「下月君侯生日哩。」

  玉姐笑道:「正是!」又收拾出與洪謙賀壽之禮。洪謙尚年輕,又用不得拐杖,玉姐將那文房四寶裝了一車,又尋綢緞、名家字畫、古董珍玩,復找了金銀,叫秤了,使將作處去融了鑄一金一銀二壽星。一通忙亂,還是朵兒勸她:「大哥要醒了哩。」

  卻說這小茶兒因得了賞,玉姐使她親出宮帶與她兒子,喜滋滋回去,將自家積蓄一並帶出,一半交袁媽媽看管,一半與了程智。她往宮裡做乳母,家中卻與她兒子又買了一個乳母,也養得肥壯,又有袁媽媽看顧親外孫,雖不捨,也不甚擔憂。又有李媽媽托她問朵兒可好,她亦將朵兒托帶出來與李媽媽的物事交付。

  回來卻帶回個好消息:「夫人又有身孕了哩!」玉姐正看章哥張著烏溜溜一雙眼睛,滿屋裡亂看,口裡又吐起泡泡來,活似只小螃蟹。聽了消息,不由開心道:「真個是好,我原有許多好東西,都不曾動過,正想誰個家裡有用好與了她。」又收拾了孕婦合用之物,卻叫朵兒跑這一趟。

  這世間事,總是好事、壞事輪番著來的,東宮前番諸事皆順,好事過後,卻又輪著遇著不痛快了。頭一件便是陳熙歸來,他打了勝仗,又迫胡人立了盟約。更因上書,恐和談之時,別有部落搗亂,請暫休撤兵。真相防住了欲趁休兵時鬆懈揀便宜的部族,又立一小功。

  今番他回來,談不上封侯拜相,也要做個將軍。政事堂擬其為環衛官,做個左武衛將軍,人不入樞府,然一旦有事,他便可披掛上陣,也不是閒置。今觀胡人並無安份之意,多半還有一戰,他在京中,日日在御前,一旦有事,便是他的機會。九哥不明陳熙其人,不免憂慮。

  又有崇慶殿皇后,卻向慈宮進言:「東宮已得嫡子,其本已固,當采擇淑女,以奉太子。總不能叫東宮太過寒酸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6-7-2 09:45 PM


第九十八章:陳熙


  這皇后自做了皇后之日起,便覺活得不痛快,再不痛快她也是個皇后,一舉一動總有人抻長了脖子去看。皇后往慈壽殿裡走了一遭,人還沒回到崇慶殿裡,她在慈壽殿內說了甚、做了甚,便已叫許多人知曉了。

  從來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九哥玉姐自入主東宮,眼前便有許多難處,肯明著幫的少,看兩宮眼色的多。及兩人如今站穩了腳,尤其是有了兒子,那明裡暗裡送好兒的人便不計其數。玉姐原是命青柳等收集消息,原先青柳須得與旁人攀談,方好套出幾句話兒來,如今不須青柳開口,自有人往她面前湊上一湊,將些個有的沒有的,自以為要緊的話兒說來與她聽。

  又有一等覺著與青柳沾不上的,卻又另尋了法子去見東宮旁人,太子夫婦不是尋常人說見便能見的,太子妃身邊的心腹卻好尋個機會見上一見。碧桃處便聽著崇慶殿一個跟隨侍女傳來的消息——崇慶殿進言於慈宮,道是要采擇淑女,以充實東西。

  碧桃聽了消息一絲兒也不敢怠慢,把出一隻小銀錁子要與這侍女,侍女十分推辭:「跑跑腿兒的功夫,哪當得這個?只消大姐記著我便好。」碧桃因問其姓名,侍女自陳姓杜,名喚杏娘。碧桃安撫其幾句,匆忙回來稟於玉姐。

  玉姐正在東宮裡發愁,章哥算落地後,能吃能睡,一日長大一分,越看越喜人。滿月之後,玉姐便能下地,頭一件事便是要沐浴。正月末二月初,乍暖還寒,泡在大浴桶裡,玉姐笑道:「許久不曾痛痛快快洗上一回澡了……」

  朵兒親自伺候著,與她擦背,聽玉姐聲音漸漸小了下去,頭也低了下去,不知何故,忙繞到玉姐身前來。只見玉姐手兒伸在水下頭,滿臉不敢置信,忽地站了起來,這下連朵兒也瞧著了。玉姐聲兒都抖了:「你……也看著了?」朵兒嘴角一抽一抽,不知說個甚的好。

  玉姐伸手往肚皮上摸,張大了嘴,幾乎要尖叫出來!她肚皮都皺了!朵兒口拙,連聲道:「姐兒休急!姐兒休急!先洗完了再出來,熱湯裡泡泡,仔細著涼。」玉姐一顆心七上八下,但凡女人,便沒有個不愛美的,便沒有個不在意容貌身段兒的。玉姐因懷孕生子,從頭到腳略豐潤了一圈兒,然豐潤得勻稱,自以不過是因懷孕進補又少動,方如此豐腴,生完孩子,不再這般進補,又多走動,自然還如往昔輕盈。

  誰個想到肚皮居然塌了!饒是玉姐這般鎮定人,這回也著了慌了。

  朵兒咽口唾沫,將玉姐按到水裡,喚兩個小宮女來看著,自去尋小茶兒。她兩個在洪家時便是一同伺候著玉姐的,小茶兒素來有主意,朵兒自來也願意聽她說個麼二三。朵兒雖木了些兒,這些年到底有些個長進,思來想去,這東宮上下唯有小茶兒與胡媽媽兩個是已婚生子的婦人,玉姐這般模樣,能問的便也只有這兩個了。兩人裡,朵兒顯與小茶兒更熟些,又同在玉姐跟前伺候多年。

  卻說朵兒匆忙去尋小茶兒,此時章哥已睡了,朵兒叫一聲:「小茶姐。」小茶兒將章哥留與胡氏,自出來應一聲,見是朵兒,亦悄聲道:「你不是伺候娘娘沐浴來的?怎地跑過來了?」朵兒附在小茶兒耳邊道:「我是伺候娘娘來的,方才……」如此這般一說。

  小茶兒「噗」一聲兒笑將出來,袖兒裡取出方帕子往朵兒手裡一遞:「快擦擦吧,你這一頭一臉的汗!看你這小臉兒煞白,將我嚇好大一跳,還道有甚個事哩。不礙的,休怕,我與娘娘說去,不多久便能回來了。」朵兒將帕子往臉上一抹,東宮的宮女慣例是不好塗脂抹粉的,只因冬春乾燥,臉上塗了些面脂,連著汗一道擦了,又催小茶兒速去。

  小茶兒與朵兒兩個到的時候,玉姐正泡在浴桶裡,一臉沉肅,也不知在想個甚。朵兒將手一擺,兩個正往大桶裡續熱水的宮女兒便放下小桶,將卷起的袖兒放下,一施禮,悄悄兒退了出去。小茶兒卻上前來,拿著絲瓜瓤兒,輕輕與玉姐刷背,口上卻笑道:「嚇著姐兒了?」

  她兩個來時玉姐便知,因知小茶兒為人,聽小茶兒這般說,玉姐竟放下心來——小茶兒素來知道輕鬆,能打趣兒,便是事情並不太糟。玉姐想明此節,臉上也有了絲兒笑影兒:「朵兒喚你來,便是叫你取笑我來?」

  小茶兒道:「是來是來,取笑姐兒難得有不曉得的事兒哩。」因攀著大浴桶的沿兒,趴到玉姐耳邊,悄悄咬著耳朵:「我看看姐兒,這已是養得好得啦。我生家裡那個孽障的時候,生完也嚇一跳來,我娘說,女人生完孩子都是這樣兒,慢慢兒就回來啦。您想,生個孩子,肚皮撐那麼大,哪能一時半刻便收回的?家裡廚下和麵時,扯上一扯,它要往回縮,也需片刻哩。姐兒年輕,好得快。」

  玉姐道:「果真?能如先前一般?」

  小茶兒因拉著玉姐的手兒,往自家肚皮上一放:「您倒摸摸來,可還皺著?慢的年把,快的一年半載,也就養回來了。您是沒經過,夫人又不得常伴身邊,是以不知。下回便知道啦。」玉姐長出一口氣,心裡鬆快不少,低頭看水底下層層疊疊,也不覺煩惱了,笑道:「可不是,不經過,總是不知道。」

  小茶兒笑道:「我喚朵兒來與娘娘擦背。」朵兒不用她說,一臉通紅走了過來,小茶兒朝她擠擠眼兒,卻退往一旁與玉姐說話兒,漸及說及秀英:「這一胎要還是個哥兒便圓滿啦。」

  自此,玉姐能下地,心心念念是她那肚皮。因胡氏勸她:「雖出了月子,這二、三月裡頂好不要累著。」也不便騎馬,也不好搭射,日日打一回五禽戲,練一回八段錦。

  從來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這身子也是這般。何況她那肚皮是歷經十月撐起,豈能一朝便縮了回去?小茶兒又叫廚下與她燉些個豬皮吃,每每乳母吃那下奶之物,也與她多燉兩個豬蹄來啃,小半月兒,照小茶兒看來,腹上皮膚已縮了不少,玉姐眼裡,還是與那日看的沒甚分別。不免有些兒著急上火。

  小茶兒勸她:「哪能一口兒吃個胖子呢?」玉姐道:「你偏在我耳邊提那個字來!」小茶兒道:「姐兒不愛聽,我便不說,」又逗章哥,「哥兒可要記得娘娘為你吃了多少苦來。」說得玉姐心氣漸平,歎道:「我怎不知萬事急不得?都說我心急,你們也不想想……太子這都獨個兒住了幾個月了?還能叫他再空著?」

  小茶兒動一動嘴,想說什麼,又忍下了,宮裡畢竟不同民宅。玉姐切齒道:「擱外頭,我能與他翻臉,到了宮裡,只好一手打一手拉了。」小茶兒忙道:「便在外頭,輕易也不好翻臉來。」玉姐冷笑道:「在外頭,男人管不住自己,弄出婢生子來,叫他自家養去!」小茶兒便不言聲了。

  玉姐道:「嫁進他家門兒裡,我便知道有這一天了。能拖一時是一時罷了,旁人家的婢生子能不認,他家裡就得個個都認了,還有宗正在呢。外頭宗室家裡好叫婢妾喝酸湯,宮裡卻不能有這等湯藥。弄個與章哥爭家產的,如何是好?外頭家業分便分了,推財相讓也是美談。這宮裡頭,他是嫡長,怎生推讓?怎好分產?想做讓皇帝,也須遇著唐玄宗。不幸遇著李世民,死且要利刃加身。」

  小茶兒低聲道:「九哥不是糊塗人兒。」玉姐道:「怎樣是糊塗,怎樣是不糊塗?如今嫡長子也有了!便是他不願意,我怕有小人也要攛掇著他行樂了。」說得小茶兒也跟著愁了起來。

  外頭消息來時,玉姐正為此事發愁,一聽這消息,如何還能忍得?登時掛了臉兒,虧得小茶兒從旁拉了拉她衣角,玉姐腦筋轉得極快,轉了個話頭兒道:「崇慶殿這又是要生個甚事來?也不知要弄個甚樣的人過來。」小茶兒順勢道:「崇慶殿?不是聽說與咱這裡不合麼?」

  兩人輕輕將話頭兒轉到崇慶殿此舉必有壞心上來,連著朵兒、碧桃、青柳等,並東宮宦官、宮女,一聽崇慶殿生事,登時同仇敵愾,皆以不當應了崇慶殿所議。待九哥回來時,玉姐皺著眉將此事說了,道:「不知她們是安的甚個心,是不是要與你和解了?也不知崇慶殿想與你甚樣個人兒哩。」

  九哥一聽兩宮,眉頭皺得比玉姐更深,道:「理她做甚?憑誰說,我也不要。你也休要接了。」

  玉姐道:「也是,章哥還小,小孩兒不經事。」九哥奇道:「怎又說到章哥了?好好一家人,要個外人來算個甚事?」玉姐心中快活,將眼兒把九哥從頭看到腳,再從腳看到頭,將九哥看得背上一寒,卻聽玉姐道:「你可要記著誰個與你才是一家人。」

  九哥初時並未聽懂,看著玉姐的眼神兒,忽而福至心靈,張口便道:「用不著記,一直就在心裡。」玉姐將他右手執起,一口咬在拇指根兒下,九哥疼了一哆嗦,卻聽玉姐悠悠道:「那日廟裡戴了你家簪子,我就只認了你一個人了。我是容不得旁人的,你喜歡,也容不得,不喜歡,更容不得。」

  九哥道:「小生冤枉,原就忠心不二,崇慶殿害我!」

  玉姐心道,你現在說的也是真的,我就怕你以後要變心,橫豎你現在有這個心,往後有我看著,你休想生出二心來!

  這頭東宮小兩口兒歡歡喜喜,那頭慈宮卻說皇后:「事是你說的,你便辦去,醜話說在前頭,休再弄些個先時那般不懂禮數的,叫人亂棍打將出來。你顏面盡失。」

  皇后自己也不想提這個,她又不是真個蠢透,這分明是要得罪太子妃、太子還未必領情的一件事。然她是皇后,又不能不說,說了,得罪人,人道她藏奸,不說,又算是她這個做母親的「失職」——哪個太子沒幾個嬪禦呢?

  皇后裡外不是人,左思右想,不如萬事「依禮」而行。她又留了個心眼兒,先稟過慈宮,只消慈宮點過頭,縱然東宮要怨,也是先怨上慈壽殿!她這主意打得好,不想慈壽殿只有比她聰明的,沒有比她笨的,輕輕抬腳將這皮球又踢了回來!皇太后道:「你是皇后,是太子的母親,後宮事原該你管。」

  皇后肺都要叫氣炸了。她自頭頂紅到了脖頸兒——氣的,心道,有好事時你怎地不這般說?這得罪人的事兒偏要我來做!卻也反駁不得,只得應下了。

  皇后去後,淑妃眼見她走得遠了,方湊上前來問皇太后:「娘娘,這樣成麼?」皇太后道:「有甚不行的?」淑妃道:「這……也是娘娘應了的,若崇慶殿將事辦妥了,轉回頭來咱卻又攔著了,必遭記恨。若有一兩個叫太子看上了的,咱再攔了,連東宮也……」

  皇太后道:「誰個說我要攔著了?由著她,她不鬧出些個事兒,如何顯得出你我來?」淑妃猶有疑慮,皇太后道:「她那頭不是有你的人麼?緊看著些兒便是。」淑妃心道,那哪裡是我的人?分明是你的人,我只傳個話兒,攛掇著皇后往東宮裡塞人的,可不就是她?口裡卻應了,又說:「崇慶殿恐已有了外心了,否則何以要問娘娘?想是要娘娘與她分謗來。」

  皇太后道:「她能翻臉最好!我正盼著哩。」

  淑妃便不再言聲,轉去使人悄悄兒遞話與皇后身邊一個皇太后安插的名喚長福的宦官,使他攛掇著皇后與東宮為難。

  卻說這長福領命,遊說皇后道:「一不做二不休,這得罪人的事已經起了個頭兒,娘娘不如便將事做絕。總是娘娘占著一個禮字,便萬事依禮而行。東宮只要還要個名聲,便不能將娘娘如何。」

  又將皇后的心說得活絡了起來,暗道,正是,東宮時時將個「禮」字放在嘴邊兒,如今我正要拿這個「禮」字打她一回嘴來!若太子有新寵,正好與他做個好人。至如太子妃,總不好頂個「善妒」的帽子的。

  既這般想,皇后便下令,選好女入侍東宮。此令一下,宮中的宮女們先嚇得一個哆嗦,舊年裡太子妃喚了宮正來將皇后送入東宮的宮女一套打,宮正手下的宦官,少有憐香惜玉之心,雖定下了要打的數目,終是打死了大半。宮女們心裡,太子的床是第一等爬不得的,叫官家幸了,還能有個女兒生,還能做個才人。敢覬覦太子的,須防著太子妃辣手。

  自覺稍有顏色的便要裝個病、告個假,弄得皇后險些道是春季疫病發了。

  九哥便趁這機會,上表與官家,道是謝皇后關心,他實不是那等好色之人,既是儲君,當愛惜百姓,不好叫好人家兒女做妾,遑論官員女兒。至如奴婢等,他很「自愛」,不與「賤人」勾搭做一處。

  一本既上,玉姐開懷,慈宮預備了無數說詞,一句也不曾用上,好似蓄力滿滿,卻撲了個空,幾乎要閃著了老腰。淑妃又問皇太后:「眼下如何是好?」皇太后道:「千算萬算,竟沒算著東宮這般硬氣。女人的事兒,他插的甚嘴來?」淑妃順著說道:「女人間的事兒,最怕有個男人撐腰哩。」

  皇太后將手兒一擺道:「罷了,是太子妃命好。」慈壽殿裡卻又傳出話來,叫皇后:「好生撫養十一娘。」言下之意,叫皇后老實些兒,休再生事。

  皇后用心辦事,卻得了這個下場,恨得大罵:「我說話,她也答應得好好的,如今怎地全將罪賣在我一個人身上了?」又說九哥,「好心當做驢肝肺,他有本事,一輩子只守那一個人過,我才佩服了他!又要放水又要放火,我等他食言而肥!」

  她自初時便實不欲與九哥為敵,無奈先時將事做得過了,頗有些兒殘害天家子嗣之嫌,引得九哥厭惡,無論她做甚,九哥都當她不懷好意。但凡兩人相交,若都有心,自然是你好我好,若只一個熱情,另一個一絲善意也無,日子久了,另一個心也涼了,崇慶殿與東宮遂成仇敵。

  話入九哥耳內,九哥也只一笑置之,並不與她計較。他要計較的,卻是陳熙回京了。

  因本朝重文輕武,與四夷開戰,也是守多攻少,是以自開國以來與夷狄開戰,也是贏少輸多。陳熙這一仗打得雖不大,卻是實實在在的勝仗,自政事堂以下,誰個也都不好意思昧了他的功勞。且胡人狼子野心,不定甚時候還有一戰,屆時又要用著武將,不好先寒了諸人之心。

  是以陳熙歸來,乃是凱旋,也要遣大臣郊迎,去迎的打頭兒是他親舅,原侯夫人的弟弟環城侯。甥舅二人相見,環城侯見外甥長得一表人材,騎高頭大馬,著御賜的錦袍,兵強馬壯,心下好不歡喜。

  依次見禮畢,諸人各翻身上馬。陳熙須先陛見,次後往樞府等處,先將身上之職解了,再領環衛官的將軍銜兒。一路上又有許多人來看這大軍凱旋,諸人頗有眼色,都讓開了,留這甥舅兩個一處並馬說話。

  環城侯道:「你這便要陛見,長話短說,如今你家那裡不太平。兩宮素與東宮不甚和睦,這個我便不多言了。眼下東宮是眾望所歸,你好生勸勸兩宮收斂些兒。尤其是慈宮,是你父親的親姑母,連得太緊。」

  陳熙一頭朝街旁圍觀之人點頭,一頭道:「謝舅父提點。」環城侯道:「我是為著你娘。」陳熙面有慚色,道:「離家數年,是我不孝。」環城侯道:「你兄弟也多說著些兒,你娘將他寵壞了。還有你妹子,都不省心!」

  陳熙曉得他這舅舅平素膽小,然膽小的也有一條好處,他不好生事,都是勸人和睦,陳氏如今正該與人為善,當下謝過環城侯。

  不一時禁宮便在眼前,陳熙下馬,對了門籍,由內官引著,往見官家。陳熙因是原侯嫡長之子,往年在京時常得見官家,今日一見,不由大吃一驚——官家老了許多!官家卻道他辛苦,又贊其英雄了得。陳熙卻思往年見官家時,官家待他頗為親切,他也曾喚過官家「姑父」。今見其兩鬢斑白,對答間便見哽咽:「臣為國為民,馬革裹屍,亦份內事。只請官家保重……」

  官家也哽咽,又說陳熙也「瘦了」,叫他在京中好生將養。又許他去見慈宮、淑妃。

  陳熙正巴不得這一聲兒,謝了嗯,跟著宦官往慈壽殿裡去,到了慈壽殿門前,還與了這宦官一張二十貫的鈔錢。宦官大吃一驚,旋接了,心道,往年這個陳呆子可不是這般模樣兒,如今居然也懂得與人好處了。

  陳熙入得慈壽殿來,先叩頭,皇太后喜道:「上前來我看看。」細看一回,也說「瘦了」。陳熙道:「還是那般重來,肉結實了,顯瘦。並不曾辛苦。」皇太后道:「胡說,打仗要不辛苦,還有旁的更辛苦的麼?」

  陳熙道:「臣打仗從不覺心裡累,倒是聽了京中事,心中惴惴。」皇太后知他有話要說,也與他個面子,道:「有甚事累著你了?」陳熙道:「臣雖在遠地,也看邸報來,也聽傳言來,曉得些個京中事。太子並三王之薨,是天大的禍事……」

  淑妃聽到此節,忍不住落淚,陳熙只得與他道一回惱,皇太后道:「你接著說來!」陳熙道:「外間都怪罪在咱家頭上,娘娘不可不慎!」淑妃搶先道:「還不是趙王那個……」陳熙喝道:「卻又怪著誰來?!我聽說趙王是要與孝湣太子報仇來!」

  皇太后氣道:「你這是聽了外人言,也來污蔑自家人!」

  陳熙退後兩步,跪地叩首,厚地毯上都磕出了響兒來,抬起頭來,一臉正經道:「娘娘也知道外人都是這般說?禍事正在眼前了!敢問娘娘,如今朝野上下,誰個還在為陳家說話?可有這樣人?沒了。縱真個是冤枉的又如何?流言才不會管!說得人多了,便人人都道是咱的錯了!」

  皇太后手便抖,淑妃顧不得哭,上來與她揉胸口兒。陳熙道:「禍在眼前了,若無趙王之事,還好周旋一二,總不致傾覆。如今官家絕後只得過繼,天下皆歸罪於陳氏,娘難道不知?娘娘縱生我的氣,也且放下,待過了這一關,聽憑娘娘處置。」

  慈宮再想不到昔日那呆呆傻傻只知道說「子曰詩雲」的侄孫子,今日竟這般有主意了。呆了片刻,卻聽淑妃道:「你這孩子,你又有主意了?」陳熙道:「娘娘總是東宮長輩,休再生事。我只盼胡人好鬧一鬧,與我個贖罪的機會。如此方可保陳氏滿門。」

  皇太后道:「生事的可不是我。」

  陳熙道:「皇后也姓個陳!多少年了,崇慶殿總隨著慈壽殿,現在要拆開來,誰個肯信?不信娘娘且看,崇慶殿但有不妥,御史上書,必言『陳氏』。還請娘娘約束崇慶殿。」

  皇太后早有與東宮和解之心,是以推出個皇后好做個筏子,今聽陳熙如此說,登時也明瞭,道:「我知道了。她沒那個本事鬧到外頭去,卻好叫她內裡與東宮不和,我也好做個好人。」淑妃續道:「也是壯士解腕之意了。」

  陳熙無奈道:「還請娘娘牢記,三王之薨,早叫人記在陳家頭上了。天大禍事,需得韜光養晦,令人忘了尚且不及,萬不可再生事了。」

  皇太后道:「我記下了,不動東宮便是。」陳熙道:「如此便好,我回與爹娘說去,叫家裡也收斂些兒。」皇太后垂淚道:「怎生致此?」陳熙不好說:誰個叫你貪心來?

  皇太后道:「你兄弟家有個姐兒,只比東宮大哥大上半歲,也是正頭娘子生的,我倒想要叫他兩個做個娃娃親。東宮若識趣兒,正好借此和解,兩處再無間隙,也顯我誠意,如何?」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6-7-2 10:00 PM


第九十九章:親人

  陳熙聽著皇太后說:「你兄弟家有個姐兒,只比東宮大哥大半歲,我要叫他兩個做個娃娃親。東宮若識趣兒,正好借此和解,兩處再無間隙,也顯我誠意,如何?」一口險沒提上來,比之他將打了個勝仗便叫調回京裡還要憋悶。

  縱知道這般問有些個大逆不道,陳熙心裡忍不住卻想:她是怎生一路做到皇太后到今天的?陳熙跪且跪不穩,搖搖晃晃兩下,壓了壓心裡的火兒,抬起臉兒,懇切道:「娘娘,此話休再提起,侄女兒滿月尚且未過,如何看得出來將來賢良不賢良?」

  皇太后聽他這話,便是不贊同之意,不禁問:「難道不成?」陳熙真個哭了出來,雙目流淚,不住叩首道:「請娘娘三思,上一回這般一意想將娘家女孩兒往天家嫁的,我只想著一個人——高后呂雉。」

  話音未落,皇太后一掌拍在扶手上,氣道:「你以呂氏喻我?」淑妃亦從旁勸道:「你這孩子,怎生說話的哩?快與娘娘賠罪。」

  陳熙流淚道:「現在不說就晚了!」因苦勸皇太后,「如此未免有逼迫之嫌,東宮心裡不痛快,多少手段使不得?!咱既退讓了,索性好人做到底。」好說歹說,方將皇太后勸住了。

  陳熙將眼淚一抹,再抬頭時,看皇太后臉上皺紋兒也深了,眼中精彩也沒了,又是一陣心痛,再叩首道:「請娘娘暫為忍耐。我看東宮也不是想生事的人,東宮本是過繼來,原就要比尋常人要小心些兒,輕易也不會為難娘娘。彼此相敬如賓,已是求之不得了。人便是如此,離得遠了,反倒好相處,離得過近,難免有磕碰。」

  皇太后長歎一聲:「罷了……都依你罷。總是我三哥早早去了,」又看淑妃道,「你的大哥也去了,人總爭不過命。」淑妃曉得她說的這個三哥,乃是皇太后親生的兒子,不幸早夭,未能冊為太子進而登基。

  陳熙鬆下一口氣來,道:「娘娘還是官家的母親,是東宮祖母。」皇太后頗覺索然:「也就是聽著好聽罷了。」沒了親兒,自身沒指望了,便又盼著娘家好,一想如今原侯家也就指著陳熙了,想陳熙外頭掙下若大功勞來,想來看得深遠,興許他說的也是不差。這便是生做女人的不便之處了,遇上大事,難與男子抗衡,甚而至於她想的是對的,也要猶豫。

  陳熙勸過了皇太后,又勸淑妃:「姑母還有三娘,遇事多想想她。」又勾得淑妃哭一場:「我苦命的兒啊!」又說起陳大姐來,也是惋惜。陳熙又陪著哭了一回。不多時,有宦官來提醒:官人是時候兒回府了。

  淑妃道:「且慢,先打了水來與大哥洗一洗臉。」與陳熙洗了臉,略敷一下眼睛,又理一理衣裳,才放他走。

  女人哭完,心頭一鬆,陳熙陪哭一場,心頭越發沉重起來。因著陳大姐,他又想起家裡那一弟二妹來!原侯本有三子,因家裡混亂弄死了一個,如今只剩了這兩個,陳熙兄弟陳烈因少時跌傷了腳,身有殘疾,並不能做官,又非長子,身上只有個七品蔭職。平日裡也不讀書,也不習武,只與一干婢女廝混。

  女孩兒裡頭,陳大姐是個殺伐果斷的,卻又隨齊王叫趙王一鍋端了。陳二姐空有陳大姐的脾氣,卻無陳大姐的手段,如今出了門子,卻與丈夫三天兩頭吵鬧。陳三姐原是好的,不幸家裡人糊塗,又將她訂與了燕王家七哥,熱熱鬧鬧放了定,悔都悔不得!

  陳熙出了慈壽殿,卻不好先回家,先往樞府交了信印符節等物,將北地兵事交割完畢,再往兵部裡去,領他新職之告身。兵部尚書親在衙裡等著他,眼看簽了告身,又笑對他道:「一路辛苦,上命與你一月假,好生休養,亦可走親訪友。一月後來報個到,環衛官事並不多,卻不可離京,一旦有事,便要披掛上陣。」又勉勵再三。

  陳熙立好聽著,倒叫兵部華尚書心裡驚訝:這般懂事,倒不像是原侯的兒子了。原來這陳熙一母同胞的兄弟陳烈,因身上有殘疾,還是個沒法遮掩的殘疾,一行走便要露餡兒。每一出門便覺人眼睛都看他那條殘腿,嘰嘰喁喁都是在嘲笑於他。原只是孩童淘氣,及長便漸漸弄做性情暴戾,因腿不好,出門便常騎馬,以高坐馬上人便看不出他跛腳,除非那馬也是個跛腳馬。

  陳氏因一門二後,又有些兒權勢,他每疑心有人嘲笑他殘疾,便揚手中馬鞭兒打人。京城地界,甚都不缺,自然也不缺權貴,好幾回與朝廷大臣、勳貴家爭執,也有憐他殘疾不與計較的,也有畏慈宮之勢不敢計較的,也有因原侯道歉及時不及計較的,總是將他這臭名揚得風聞十里。也催生出好幾個御史不畏強權的美名來。

  至於狎妓弄婢,家宅不寧之事,更是不可勝數。虧得原侯夫人手狠,非止治原侯的姬妾厲害,整治陳烈的姬妾也不手軟,方沒叫鬧出大事來。

  有這樣一個兄弟比著,無怪華尚書看著陳熙便覺驚訝了。

  陳熙鄭重謝過華尚書指點,懷揣了告身與一應印符,這才往家裡來。他自有品級,於北地時又領兵,故而也有一、二十親兵隨來,便一總帶往家裡去,這卻並不違制。

  到家時,家裡早將中門大開,陳烈不情不願,扶著個小廝兒立在門首等著他。陳熙門前下馬,親兵們兩溜兒隨在身後,端的是威風凜凜。也有些個人圍觀,看的人指指點點,都說:「陳家這是要翻身麼?」陳烈卻站得不耐,將兩隻腳來回來換著,看著陳熙,磨磨蹭蹭端著走過去,只求顯得腳不那麼跛。

  陳熙早搶上一步,把著他的手臂,親親熱熱兩兄弟往內走:「幾年不見,想煞我也。」陳烈咧嘴兒一笑:「我也想大哥來。」陳熙看他一副流子相兒,又想他跛腳,便忍住不在門首說他,只吩咐府內管事:「這些是我親兵,與他們一處院子安置了。」陳烈將眼兒一斜,看那十于老兵,道:「大哥帶的好人,趕明兒借人使使,好往城外打獵去。」

  陳熙道:「我有一月假,要去時,一並去。」陳烈一撇嘴兒,不言聲了。陳熙心更沉了。

  到得正堂,先拜父親,陳熙還在家時,便常常一臉「恨鐵不成鋼」的模樣兒勸諫原侯,是以原侯雖知嫡長子之重,實與他親近不起來。反是近年來離得遠了,父子間見得少了,陳熙又常常寫些個情深意切的信函來,又掙出了功勞,原侯面上有光彩,看這兒子便親切不少。

  陳熙上來納頭便拜口稱:「不孝兒拜見父親大人。」原侯見他也長成一副頂天立地模樣,心下歡喜道:「回來倒好。」親將他扶起,仔細看來,更覺歡喜,問他些個近年來經歷,又問以宮中奏對事。陳熙想,事情不是這片刻便能說完的,幸而自己往後便在京中了,倒可從容計較。便只揀那好的說,將原侯哄得開懷。

  陳烈初時覺著無趣,漸聽著陳熙說話,又驚奇:大哥甚個時候這般不討人厭了?因驚奇,他便留神聽,也不作怪了。

  原侯與陳熙說一回話,叫陳熙往見原侯夫人,原侯夫人見了他,不免又一套哭。又有陳熙的妻子,連回娘家的陳二姐、未出閣的陳三姐,並成原侯兩個庶女,一齊哭了一回。再喚他一子、一女來見父親,兩人皆七、八歲年紀,都不甚記得陳熙了,一齊上來拜見,想是有人教過。

  又開宴,只揀好聽的話來說。宴罷,他妻子周氏忙將他迎入了房兒裡,卻叫兒女再見父親。陳熙看他兒子大郎八歲了,帶著一個乳母、兩個使女,竟沒個小廝兒伴著。女兒大姐兒將七歲,卻是吃口茶都要叫遞到唇邊。不由一陣頭疼,道:「忙了一日,都歇了去罷。」又說周氏,他捎一些北地土儀回來,叫她整治了,分派送人。

  周氏打發他吃了醒酒湯,要他睡下歇個晌兒,他又往看親兵一回,見住得齊整,囑咐著不許亂跑,不許往後驚擾女眷,自己卻尋陳三姐去。陳三姐道:「虧得大哥回來了,再不來,三哥恐要生事。」陳熙道:「這二年虧得你與我寫信,我好知曉些個事。」又說與燕王家親事委屈三姐。

  三姐沉默片刻,道:「終是我年輕,不懂事,沒能一硬到底。都是命。事都過去了,後悔也於事無補,不如放眼將來。三哥脾氣越發不好了,弄得他那院子裡亂七八糟,爹也管不住他,娘也縱著他,十分不好。大哥必要管一管他才好,惹出事來,是一家子的麻煩。大嫂倒想教好侄兒侄女,卻有些慣縱了。二姐與姐夫都是硬脾氣,姐夫初時還忍她,現也不忍了。四姐、五姐,婚事還未有著落哩……」

  陳熙一歸來,便聽著這許多事,家裡人竟無一個叫人放心的,家宴上吃的那些個酒,都化作愁緒,跌跌撞撞回房裡躺著歇了。睡著前失口罵了一句:「胡人馬匪都比你們省心!」

  陳熙埋怨家人時,京城裡另有一個人與他頗有同感,彼此秀英罵的卻是:「兩宮官家都比他們省心!」

  原來這洪謙與秀英往江州安葬林老安人,與林老安人娘家又有些個牽扯,將林家一個孫兒林辰攜至京裡來。安排進了太學裡讀個書,那張家兄弟張三郎在太學、張四郎卻入了石渠書院,三個都讀書,雖不拔尖兒,也不愚笨,總能過得下去。長此以往,過二年考個秀才也不在話下,卻是頗為省心的。

  秀英因林辰與林老安人有親,也算是她半個娘家人兒,素日裡冷眼看著,他倒是個可人疼的孩子,便也與他置新衣,也與他銀錢花。他衣裳受了,銀錢卻一文不動,都攢將起來,反拿出錢來與洪家置予的僕役吃茶。秀英見他人情也漸通了,自是歡喜。

  這世上有叫人歡喜的親戚,便有叫人著惱的親戚。初時林秀才想著抬舉林辰,林秀才娘子卻偏疼個林皓。洪謙眼裡,若林皓是個勳貴子弟,因會做人,有個蔭職,混個五、六品散官,運氣好時混到四、五品也未可知。他又不是,真本事並無多少,吃喝玩樂倒會著些兒,又會哄人,固不至太差,卻也好不到哪裡去。京裡最不缺的,便是這等人。是以只拿林秀才說事,單帶了林辰一個。

  林辰到了京裡,修書回去,道是已安頓下云云。因江州地處要沖,往來客商也多,尋個常往京城與江州兩地來往販運貨物的商家捎書信也是方便。往來書信不絕,卻是林秀才娘子也識幾個字,常夾個條子,催促林辰,叫他與林皓說些個好話,也謀個前程。

  林辰初在江州時便不好說話,不會與人交際,到得京中,雖學了些兒眉眼高低,卻知這內裡門道。若與洪謙一個姓兒時,林皓這等腆起臉兒來也能求個出路,如今親緣既遠,人又不特別出挑。林辰真個張不開這個嘴。

  無奈家書一封一封催來,林秀才娘子又說林辰父親:「人都說辰哥如今長進了,到京裡了。縱不求親戚,他自家難道就不提攜一下兄弟來?」林辰父親叫母親說動了,也寫信問林辰:「叫皓哥尋你去,可否?」

  林辰幾乎要愁白了頭髮,只得寫封信回去道:「兒且寄居君侯府上,皓哥來,我與他一道搬出來賃房兒住罷。」住至江州,林秀才娘子卻說:「叫他兄弟兩個一處住也好。」

  林辰原是個書呆子,實是拿這些個家人沒個辦法。他固知與洪家並不甚親近,連他也是勉強依附而居,洪家並不欠林家多少。且洪謙若肯,早將林皓一並攜了來,哪裡用眼下這般磨?只因祖母素喜皓哥,方致有此一劫。洪家與林皓沒甚干係,他與林皓卻是堂兄弟,不可不管。

  思來想去,太學裡旬考他便考得不好,洪謙看了榜,喚他來問。他吱唔不肯說,巧了江州他母親央人捎帶了東西來,內裡有一包月姐的針線,做的是孩童衣衫,卻是與章哥的。秀英因思月姐與玉姐幼時交好,此物雖不好就送入宮中穿戴,卻也是一片心意,又喚林辰來說話,看他愁眉不展,便問為何。

  林辰道:「京中藏龍臥虎,這回沒考過他們。」秀英道:「並不礙的,下回用功便是。」見他沒精打彩,還吩咐了晚間與他燉好湯來吃。

  林辰不說,江州事卻是瞞不住的,卻是林秀才娘子打發了林皓往京裡來尋他!

  若只尋親,也還罷了,無論喜與不喜,留他住幾日,不歡喜了便尋個由頭打發了走,看著順眼了,留著做個幫閒,也好有個跑腿兒的。哪料這林皓卻帶了兩三個女娘一道來,到了北鄉侯府門首上一敲門兒,道是夫人江州親戚,堂兄弟正在這家裡住,今番祖母使他尋親來了。

  秀英聽門首上來報,林皓自入了來,卻叫兩個女娘等在外頭,便知不是個事。她曉得林皓並不曾娶妻,因祖母疼愛,總想與他尋個樣樣出色的娘子。不想林皓一無功名、二無家財,他瞧上人的,人便瞧不上他,人瞧上他的,他又瞧不上人。不曾娶妻,哪來的女娘跟隨?縱京中勳貴子弟,若是遊個學,也沒這般做派的!

  將人喚至面前一問,那林皓雖僕僕風塵,依舊進退有據,看著倒似個好人。那兩個女娘一個頭上也戴幾樣首飾,身上也穿綾羅,另一個卻一身布衣,見是一主一僕。一說話,秀英便聽出端倪來了。那穿綾羅的,會說官話,卻帶絲口音,既非江州,更不是京師。那布衣的說的方言秀英固聽得懂,卻不曉得是個甚地方的!

  秀英看那自稱銀姐的穿綾羅的女娘約摸二十歲年紀,已梳起了頭,作婦人妝扮,臉便黑了,問林皓:「這個是誰來?去年家去,我不曾見著。」林皓原想將這婦人留在外頭,賃房兒與她居住,卻好私會,不想入京便晃花了眼,一時尋不著安置之處,只得權帶到門首來。待與秀英稟明瞭,哄好了秀英,才好安置這婦人。

  秀英原以為他也是來求入個太學或是好書院讀書來,不想他:「無家無室,卻帶著女娘投親,簡直胡鬧!」登時動了真怒。

  那婦人卻往前一跪,道:「夫人容稟。」自陳是道遇林皓,兩情相悅「情願與他為妻為妾,奴也有兩帕子私房,並不要花費他甚物事。」秀英更不敢輕易答應了:「哪家好女兒無事帶著貴重細軟,道上遇個漢子便隨了他?!你是人逃妻還是逃妾?休瞞我,說與君侯,一紙書信,便能查你底細。」

  那婦人吃她逼問不過,只得啼泣道:「奴命苦,原也是好人家兒女,因家中逢災,不幸賣與個商人為妾。買奴時說得好,道是外頭做夫妻來,不想他家中原有大婦,委實厲害,聞得有妾在時,帶著人打上門來。奴吃她驚擾不過,故而逃來……」

  秀英一字也不肯信:「她厲害,你還能卷了細軟私逃,你才是真個厲害!」叫人去請洪謙,要將這婦人送官。

  不想林皓急了,他原是不肯上京的,他心裡,在江州,他家是書香門第,人也敬他。又有,因著親戚洪家發達了,在江州他也有頭有臉,人皆讓他三分,他於此處如魚得水,實不想挪動。江州至京城,路遠長程,京城人又多,且有個林辰在,洪謙明著喜歡那讀書好的,他何必去討這個沒趣兒。不想祖母愛他深切,必要他去謀個前程。

  不得已,整裝出發,攜了兩個小廝兒。路上卻遇著個女娘,生得貌美,又有一分私房,他升起英雄之心、愛護之意,與她買個使女服侍。更聽這女娘說:「相府的丫頭還七品的官兒哩,縱不想讀書,往侯府裡轉一圈兒再回轉,與你那江州府君的公子好生處一處,得他們書信回來時,也好與府君牽個頭兒。」林皓聽得有理,攜她一路往京城而來。

  做女人的,一盼夫婿好、二盼子女爭氣、三也盼娘家長臉,秀英親戚少,林家也算一門「近親」,娘家晚輩如此不長臉,真個老羞成怒了。一路喊打喊殺,林皓往她跟前一跪,死活求饒。

  畢竟是「家醜」,秀英又不能真個將他送官,問個拐帶婦女的罪名。只得將他兩個權在前頭收拾一個跨院出來安置了,命人看好了,不許叫他出門兒,家下人等,一個字也不許與他答話。

  一面使人往太學裡叫了林辰回來,又叫人尋洪謙,叫他一得閒便回來,有事相商。

  洪謙與林辰前後腳兒回來了,秀英一道捶桌兒,一道如此這般一說:「也不知是哪輩子結下的冤孽來,竟生出這樣一段故事。拐帶逃妾不說,逃妾還卷了細軟。」

  洪謙道:「且將人扣下,我寫封書信往江州問上一問,請江州來人接了他回去罷!這樣人,我實不敢留了。」又叫林辰亦修書:「問一問家裡究竟是打發他來做甚的!」林辰臉都羞紅了,低應了一聲,疾回去寫信。

  秀英臉都氣黃了,對洪謙道:「兩宮、官家都比這些人好應付!」

  洪謙道:「這回不好應付了,你的親戚便是我的親戚,便是玉姐的親戚。拐帶逃妾……瞞下來,日後應景便是罪過。不瞞,大義滅親聽著好聽,看著涼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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